我就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好像是我在上小學時,過年前的一個冬夜,在我的家裏。我和哥哥坐在桌子的一邊,透過桌子上方的白熾燈發出的昏暗的黃光(其實是40瓦的燈泡,隻是在那個年代,電壓一貫較低),可以看到媽媽在桌子的另一邊,手裏忙著什麽,爸爸站在她的身邊,和她小聲說著什麽,然後兩人就會心地抿嘴笑起來。我和哥哥就問他們笑什麽,沒想到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沒什麽,但我們分明能感覺到那神態中有一絲扭捏。這可稀奇了,從來都是我們犯了錯想掩飾才會扭捏,他們怎麽會呢?哥哥畢竟老成些,告訴我這裏肯定有什麽事,聽上去好像是什麽事的多少周年紀念日,可到底是什麽?他也說不上來了。此事再無下文,反正就記著了這麽一個場景。
30多年過去,前天電話裏老爺子的一句話,突然又將塵封在我記憶深處的這個場景拉了出來,而且給出了答案:“下周,是我和你媽的金婚紀念日。”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不過,這次爸爸沒有像30年前那麽扭捏,詳細回顧了那時婚禮的情況。涉及隱私,我就不在這裏細述了,反正不外乎一是簡樸(這是老爺子說的),二是甜蜜(這是我總結的)。
金婚,50年的風風雨雨,半個世紀的相濡以沫。我相信,當爸爸媽媽結婚時,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似乎都可以看得見展現在麵前的是光明而美好的明天,可是,卻絕想不到婚姻,這份相守相伴的約定,將要麵臨怎樣的如晦歲月的考驗。我們這一代人,經常喟歎現在這個世道,這麽多外來的誘惑,使婚姻變得十分脆弱。可這一切在我們的父輩看來,是多麽的可笑和幼稚。當媽媽為了和爸爸在一起,放棄了在北京師範大學的教學工作,來到二線城市的中學任教;當媽媽在寒風中推著自行車,馱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趕往爸爸蹲牛棚的地方,卻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爸爸的時候;當媽媽收拾棉被厚褥子等鋪蓋,準備陪著爸爸全家一起被趕到不知何處的農村種地的時候;。。。。。。我無法在那時問問他們,你們對這個婚姻是怎麽看的,當婚姻和暴政所帶來的人生噩夢捆在一起的時候,婚姻,還是那麽甜蜜嗎?我猜也未必會有什麽輕鬆愉快的答案。
然而,這麽沉重而嚴肅的問題,是無論如何應該有一個答案的。作為他們的子女,也希望知道這個答案。我又回想起了30多年前那個冬夜的場景。在那間陋室裏,又因為帶著“臭老九”的帽子而被大雜院裏那些根正苗紅的主人公們所歧視的環境下,當可以關起門來,有溫暖的爐火把來自自然的和社會的寒氣擋在門外的時候,爸媽仍然在為這個特殊的日子而竊竊私語,他們臉上那會心並略帶扭捏的微笑,不就是那個答案嘛。
又想起了幾年前的另一個場景,我回國為老爺子祝70大壽。午間無事,老爺子和我到附近的一家小飯館,一瓶啤酒,兩個小菜,爺兒倆就聊了起來。老爺子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算是高壽了。這一輩子,經曆了那麽多的坎坷,現在說起來,也不算什麽,畢竟都過來了。況且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整個國家都趕上這麽一場浩劫,大家都是在劫難逃。好的是,我找了你媽,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老爺子這句話,是淡淡地說,卻重重的印在我心裏。我說,這話你應該和媽說。老爺子又是淡淡的一笑:“那倒無所謂,她知道。”
我覺得老爺子的這些話就是對他們50年婚姻的總結。結婚時,充滿憧憬,結婚後,相互支持。當爸爸在政治事業上遇到重創時,媽媽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當文革結束,媽媽迎來事業上的春天時,爸爸又毫無怨言的全力支持她。現在嗎,當然就是名副其實的老伴了,老是相互伴隨在一起。說起來,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但再一想,夫妻倆能夠相依相伴50年,迎來金婚,又能有多少?更何況,在金婚時,還能說:找了他(她),這輩子就知足了。依我說,這就是夫妻,這就是福氣。
金婚紀念日,二老要去他們50年前舉行婚禮的地方,那是海邊的一棟不起眼的三層建築,爸爸當年的工作單位。婚禮就是在二樓的一間會議室舉行的。爸媽想在那裏合影留念。路人或許會詫異,這棟不起眼的建築有什麽好照的。確實,這棟樓本身真的不算什麽,可是這樓50年前目睹了一對新人的婚禮,50年後,又迎來這對新人住著拐杖,相互攙扶著來合影留念。於是這樓就不一般了,它承載了一對夫妻50年的感情曆程,50年嗬,那是一段多麽漫長而又充滿回憶的時光。
“ 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二人成為一體。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兩個人,乃是一體的了。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馬可福音10章7-9節)。我相信,爸爸媽媽就是神配合的,人間的一切艱難誘惑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金婚,就是神對他們這段感情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