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巨鹿路小學讀完三年級,放假了,想家了,我吵著要回外婆家。
在我心目中,“家”,是一個可以撒野的地方。
外婆家是“家”,而上海不是。
在鄉下,我可以放開嗓子喊,撒開丫子跑,在上海卻不可以,太憋屈。
在鄉下,吃西瓜是一人分半個,用調羹挖著吃,西瓜汁能喝個夠,多痛快!
在上海卻把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瓣一瓣的,汁都流光了,真可惜,也真小器。
在鄉下,我是外婆的“大頭外孫”,村裏人把對外婆的尊敬和報恩,
都轉化為對我的嗬護和善意,那感覺,不說是小皇帝,那也是小王子。
在上海,我是鄉巴佬、阿曲西,受欺負、被歧視。
我很少到弄堂裏去玩。隻要一出門,就要受欺負。
冷不丁,後腦勺被拍一掌,屁股上被踢一腳。
回頭看,一個個裝得若無其事,那個德泰生的小開,叫鬆年的,得意地一臉壞笑。
上海小赤佬,真沒種,連欺負人都不敢堂堂正正。
他們會笑嘻嘻地罵你,轉彎抹角地罵你,像唱山歌那樣罵你。
他們會親熱地摟著你的肩膀,管你叫“阿鄉”,其實仍是在罵你“鄉巴佬”。
上海人最瞧不起的,是蘇北人。
班裏有個蘇北同學,他們背後用非常難聽、侮辱人格的稱謂叫他“江北ZL”。
當他的麵,卻稱之為“法國人”。
這“法國人”的稱謂,讓我大惑不解。
許多年以後,我才悟出上海小赤佬罵人的高明。
蘇北人在上海,大多從事服務業。
所謂“揚州三把刀:剃頭刀、切菜刀、修腳刀”。理發店的剃頭師傅,大多是蘇北人。
理發店門口,常常有一個圓形的燈柱,裏麵轉著紅、藍、白三色斜條。
法國國旗是紅、藍、白三色旗。你是法國人,所以掛法國旗。
從職業歧視,到地域歧視,拐了這麽一個大彎,還是要罵你“江北佬”。
人到晚年,回憶著這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心裏充滿了感恩,
包括對那些欺負過我的上海小赤佬。
人的成長,需要被嗬護、被嬌慣,也需要受欺負、被歧視。
智慧是平衡發展的結果,情商同樣需要被平衡地磨練。
如果一味被嬌慣,我也許就永遠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
當然,如果一味被欺負,就可能沒有自信而畏畏縮縮。
童年時的交錯體驗,讓你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生活中有玫瑰、也有荊棘。得意時不要忘形,失意時不失自信。
特別是記住了一條:永遠不要仗勢欺人,因為被人欺負的感覺,我懂。
我吵著要回外婆家。隻是回去玩一個假期,我央求;假期結束我會回來,我承諾。
父母沒有時間送,恰好我母親有一個表嬸,在上海幫人家,就是當保姆,她要回宜興。
表嬸就在我們前村住,所以父母就托她把我帶回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