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絕唱:一個弱國滅亡和末代王室命運
(2010-04-07 06:3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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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絕唱:一個弱國滅亡和末代王室命運
作者:張璉瑰
2004年在中央電視台播出的韓國大型曆史連續劇《明成皇後》,勾起了人們對百年前朝鮮亡國前後那段辛酸曆史的回憶。本刊曾請朝鮮半島問題資深專家張璉瑰就此劇的曆史背景等向讀者進行了介紹。從本期起,本刊再約張璉瑰先生講述朝鮮亡國後王室成員的悲慘命運。
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後走上對外侵略的道路,與之一水相隔的朝鮮首被其難。1894年甲午中日戰爭後中朝宗藩關係結束,日本毫無忌憚地入侵朝鮮。1904年日俄戰爭後日本將朝鮮降為其保護國,1910年則進而吞並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敗亡,朝鮮亡國36年。
在這段血雨腥風的日子裏,一般朝鮮民眾所遭受的苦難自不堪言,即使是朝鮮李氏王室,其遭遇之悲慘,也令人不忍卒讀而掩卷。如今,這個古老的家族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但如果我們花些時間拂去曆史塵埃,追尋一下這個家族的成員們亡國前後的人生經曆,也許會感悟到比懷古者幾聲唏噓更多的東西。
高宗李熙:戰栗中度日的國王
朝鮮曆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朝鮮朝(因王族姓李,故俗稱李朝)於1392年建立,到1910年被日本吞並時止,傳王27代,有國519年。也許是“漢陽地脈”已盡,李朝晚期同我國清末愛新覺羅氏一樣,王室虛弱到連兒子也生不出的地步。
1863年32歲的哲宗突然死去,仍無後,正當金氏戚族集團為接班人問題動腦筋時,一直與之處於爭權狀態的豐壤趙氏戚族勢力搶先把傳國玉璽搶到手,同王族旁支興宣君李昰應合謀,把興宣君的次子12歲的李熙扶上王位,這便是李朝第26代王高宗。
為了確保權位,防止戚族再次弄權,在高宗15歲時,大院君有意為他選了一位出身於敗落家庭、家族人丁稀疏的閔氏女為妃。不意這位閔妃卻非同小可,其城府與心計一點也不亞於大院君。她很快便組織一支政治力量同乃翁展開角逐,大院君的十年政權最後竟被這位23歲的小女子閔妃顛覆了。
就在朝鮮王室內翁媳之間展開惡鬥的時候,外部的世界正經曆著一場曆史性大變局。在這個背景下,朝鮮開始從“隱遁亡國”變為大國勢力的接合部和撞擊點。1868年日本實現明治維新。1875年日本勢力登陸朝鮮,中國作為宗主國在朝鮮同日本進行了20年的激烈對抗,最終敗北。從此,朝鮮兵連禍接、國無寧日,朝鮮王室也如同風前殘燭,開始了膽戰心驚的歲月。
1882年7月,朝鮮發生軍士嘩變,亂軍進攻王宮,數大臣被殺,掌握國家實權的閔妃化裝逃往京外。動亂中高宗國王驚慌失措,後來還是閔妃依製呼請宗主國出兵靖難,清政府派吳長慶帶兵入朝,這才平息了兵亂。但日本以動亂中有日本人被殺為由亦派軍隊入朝。從此朝鮮的一切動亂和流血事件中,日本人便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1883年法國用武力把中國的另一藩屬越南變為其“保護國”,中國不得不用兵南方。日本趁機在朝鮮策劃“開化黨”發動政變。1884年12月4日夜,政變發難,日本駐朝公使率日軍包圍朝鮮王宮,政變分子進入王宮挾持高宗國王。聞變趕來晉見國王或被政變分子矯命召來的六重臣被慘殺於王宮,高宗被這一空前變局嚇得連話都說不出。政變分子隨即宣布成立新政府。大臣沈相熏、金允植等設法同高宗和閔妃取得聯係後向駐朝清軍哭訴事件經過,懇請救援。袁世凱率清軍同包圍王宮的日軍展開激戰。政變勢力潰逃時欲劫高宗國王去仁川,高宗決不出京,後赴袁世凱兵營避難。日本公使及其隨從夥同政變分子後經仁川逃往日本。
1894年2月朝鮮爆發東學黨起義,6月清政府再次應朝籲請遣軍助剿,不久起義軍與官方達成協議和平解決。但日本卻不請自來強行派兵進入漢城,並自行擬定“改革方案”令朝鮮政府執行,同時要朝鮮“逐華兵,廢華約”,被拒後日本人決定采取“斷然處置”。7月23日拂曉,千餘名日軍突然包圍景福宮,翻越宮牆,一路斬殺,直撲高宗國王居住的緝敬堂。高宗麵對持刀日人戰栗不止。這時日本公使大鳥揮舞著日本刀厲聲叫道:“非國太公無從主今日事。”他說的“國太公”就是的指大院君。因為另一隊日本兵此時已把大院君從其雲峴宮居所的床上拖了來,日本人想把他推向前台組織親日政府,取代閔妃集團。高宗國王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聽從日本人的安排。就這樣,閔妃勢力被排除殆盡,日本人控製的朝鮮新政府成立,高宗被強迫下“罪己詔”承認“失政”。日本公使大鳥擔當起權力比高宗國王和朝鮮政府還大的“顧問”。在這一變亂過程中,日本兵除去開槍開炮殺人以外,還大肆掠奪王宮。
如果說王宮五百年來積聚的珍寶被搶掠一空使高宗國王驚恐和痛心的話,一年以後閔妃被慘殺事件,則使他魂飛魄散。
日本挑起甲午中日戰爭並戰勝中國後,迫使中國清政府簽訂《馬關條約》,結束中朝宗藩關係,承認朝鮮“獨立”。此時在克裏米亞戰爭中敗北的俄國開始向東擴張,進入朝鮮,於是日俄之間在朝鮮展開角逐,日本扶植的朝鮮親日政府垮台。閔妃集團看到俄國能聯合德、法逼迫日本把遼東半島歸還中國,便欲結交俄國以抗拒日本,於是日本便對閔妃動了殺機。
1895年1月,日本任命糾糾武夫三浦梧樓為駐朝公使。他到任後立即著手策劃殺人計劃。這年10月8日拂曉3時,百餘名日本浪人、軍人突然對朝鮮王宮衛隊發動襲擊,衝進王宮,逢人便砍。閔妃即在暴亂中被殺。此事史稱“乙未事變”。目睹王妃大臣被慘殺、王宮被搶劫,高宗隻有驚恐戰栗,別無他法。
最使高宗感受侮辱的是發布“斷發令”一事。日本出於吞並朝鮮的長遠計劃,在殺掉閔妃之後,便強迫朝鮮人民改變習俗,易服斷發。原來,以儒學為國教的朝鮮習俗,強調“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對蓄發一事極為重視,所謂“養發存髻”乃民族的傳統。特別是在日本勢力侵入朝鮮以後,“斷發”和洋服便成了投靠日本的一種標記,朝鮮人對之十分反感。但是,為了促進朝鮮“日本化”,1895年12月30日,日本駐朝公使公然令日本兵包圍王宮,架好大炮,然後武力逼迫高宗下達“斷發令”,並要求國王“率先斷發”。高宗憤恨不已,但又不敢反抗,便以閔妃葬儀在即為由請求延緩幾天,日本公使不允。包圍王宮的日本軍隊高聲叫喊“留發不留頭”,高宗無奈,隻好向站在一邊的親日大臣鄭秉夏低下了頭,鄭便乘勢揪起高宗的頭發一刀剪下。同日,世子也被剪了發。
備受驚嚇和侮辱的高宗感到王宮實在呆不下去了。這時,俄國人便乘機活動,誘使國王於1896年2月21日潛逃出宮,到了俄國駐朝公使館,從而成了俄國手中的一張牌。此即所謂高宗“俄館播遷”。俄國人禁止朝鮮大臣接近國王,一切事情均由來自海參崴的俄語譯員金鴻睦和親俄派首領李範晉辦理。新組成的朝鮮政府當然是清一色的親俄派。俄國人挾持國王,引起朝鮮人民的憤怒,朝鮮人士呼請國王擺脫俄人掌握,甚至出現武力劫持國王的動向。這樣,高宗才於翌年2月20日返回王宮。但此後又發生“茶毒事件”。1898年9月12日高宗誕辰這天,他同太子一起在宮中接見大臣。這時,宮人奉上咖啡茶,高宗感到茶味怪異未喝,太子接過杯子略飲少許,便突然昏厥在地。高宗大驚,急命侍醫搶救。最後判明,茶中已被放置毒品。高宗驚怒不已,便把膳房廚師金鍾浩和大膳頭孔洪植下獄待審,誰知當天晚上這兩個家夥便被殺人滅口。事後查明,所有這一切都是俄語譯員金鴻睦策劃的,背後有俄國公使館操縱。因證據確鑿,金鴻睦終於被砍頭。
高宗此人雖然懦弱,但仍不失為一個愛國的朝鮮人。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中日本擊敗俄國,將之趕出朝鮮,朝鮮遂為日本獨占。1905年11月,日本強迫朝鮮政府簽訂《乙巳保護條約》,將朝鮮降為日本“保護國”,日本在朝鮮設立“統監府”。高宗為自己的國家命運痛心疾首。1907年6月,高宗趁第二次“萬國和平會議”在荷蘭海牙舉行之機,派李相卨、李雋、李瑋鍾三人為密使前往海牙,向西方陳述朝鮮悲慘處境、呼請西方列強幹預。三密使到達海牙後立即向大會出示高宗國王委任狀,要求以朝鮮全權代表名義與會。他們聲明,《乙巳保護條約》是在日本武力逼迫下簽訂的,並未得到國王批準,此約理當無效,要求大會將此列為議題。
但朝鮮的呼請並未得到列強理睬,他們按照日本與會代表的要求拒絕密使與會。為此三密使悲憤至極,李雋暴逝於海牙,長眠異邦。
高宗此舉使日本統監伊藤博文暴跳不止,他決心趕高宗下台。在日本人和親日分子李完用交相逼迫下,高宗無奈地於1907年7月18日宣布讓位於太子。7月22日,在日本軍隊機槍大炮包圍下,高宗在慶雲宮(即今德壽宮)舉行讓位儀式。此後,高宗隱居德壽宮,稱號被改為“李太王”。
後來其子李垠被日本作為人質帶往東京,第一次回國時曾去拜見父王。高宗默然地給他寫了一個“忍”字,意強盜奪國,無力反抗,隻能咬碎牙齒咽下肚去,以待時機。高宗的確默忍了十多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1919年戰勝國在巴黎舉行和會。他認為時機難得,決定再次派密使前往。但此時高宗處境已非昔比,日本人嚴格控製他的費用開支,並在其身邊廣布密探監視其動靜。高宗無奈,便指示其最信任的侍從金磺鎮去想辦法。不意日本人已嗅到異味,便把金磺鎮抓起來嚴刑拷問。金雖然誓死嚴守機密,但他還是被日本逐出德壽宮,高宗第二次密使計劃夭折。
日本人決定除去高宗。他們利誘和挾迫兼施,令一位安姓宮廷醫生尋機投毒。1919年1月20日夜,高宗在吃過一種甜點後突然腹疼難忍,不久後便不治身亡。入殮時人們見到他全身異常,全然中毒景象。
日本人的暴行激起朝鮮民眾極大憤怒,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舉行反日示威。3月1日高宗葬禮這天,憤怒的洪流終於演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日鬥爭大起義,成為朝鮮近代史上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
高宗被毒殺這年67歲。他被葬於京畿道楊州郡金穀裏洪陵。
純宗李坧:“無辜”的亡國之君
1907年海牙密使事件後高宗被迫退位,其子李坧被扶上王位,是為純宗。他是李氏王朝第27代王,也是朝鮮曆史上最後一位國王。
李坧,1874年2月8日生,其母閔妃。他一降生便被卷入血腥政治漩渦中,這似乎預示著他的一生。其父高宗15歲時大婚,王妃即長其一歲的閔妃。但高宗對閔妃敬而遠之,而迷戀另一女人李尚宮,使李尚宮於1868年4月首先生子。王宮中素有母以子貴的傳統,閔妃深感不安。1871年閔妃得一子,但在服用大院君送來的山參後即告夭折,從此閔妃與大院君結怨,並展開激烈的爭權傾軋,最後大院君被以高宗親政為名趕下台,閔妃掌握實權。這是1873年的事,閔妃時年23歲。翌年,閔妃又得一子,即李坧。
閔妃為了使李坧被冊封為儲君,排除長其6歲的李尚宮之子完和君被冊封的可能,費盡了心機。按當時定製,朝鮮冊封世子必須得宗主國中國皇帝恩旨,於是閔妃派重臣赴北京運動李鴻章等清廷重臣,用時一年多,糜費百萬金,終於達到目的。這是1875年的事,李坧2歲。就在這年發生了日本軍艦“雲揚號”入侵朝鮮事件,朝鮮國門被轟開,這似乎又是一種凶讖。
李坧21歲時,生母閔妃被日本暴徒殘殺。一連數月他都難以從這一慘變中清醒過來,他的眼前總是重複那一血腥畫麵,以至於經常毫無緣由地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並不停地呼喊著媽媽。每逢此時,身邊的宮女侍從無不淚流滿麵。從此他性情大變。
1896年2月,飽受日本欺侮的高宗躲入俄國駐朝公使館,22歲的李坧作為世子隨行。在俄館一年的時間裏,他目睹了朝鮮親日派、親俄派兩股勢力和你死我活的角鬥,各派大臣像走馬燈似地“你方唱罷我登場”。此時的李坧雖然寡言少語,對政務鮮有介入,但他的地位和身份決定了他極難擺脫政治陰謀和傷害。就在高宗還宮後不久發生“茶毒事件”,李坧被親俄分子金鴻睦毒殺倒地。雖經大力搶救活了過來,但在中毒倒地時摔斷了兩顆門牙,並且毒藥永久地損害了他的腦神經和身體,以至於他一生身體虛弱,而且不能生育。因此,在他即位後隻好把弟弟英親王李垠立為王世子。
1897年10月,高宗宣布改國號為“大韓帝國”並即皇帝位,李坧也從王世子升格為皇太子。1905年11月,日本強迫朝鮮簽訂“乙巳保護條約”。國家的淪落,對李坧來說又是一個極大的刺激。
1907年6月海牙密使事件後,日本統監伊藤博文與韓奸李完用等壓高宗國王退位,高宗無奈於7月18日頒布詔書,宣布令“皇太子”李坧攝政。但是,日本統監府執意篡改詔書,將“攝政”說成是讓位,結果李坧稀裏糊塗,連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攝政還是皇帝。不過以後在這個天大的差異麵前李坧並沒有遇到難題,反正日本人隻是把他當成傀儡,任何具有實質性的事都不會讓他去做,他隻是深居王宮空有其名而已。
李坧即位後第六天,即1907年7月24日,日本將《日韓協約》強加於朝鮮,協約規定日本統監在朝鮮握有至上權力,在他指導下對朝鮮官製進行改革,規定每位朝鮮官員身邊必須安插一位日本人次官,實行“次官政治”。這樣,一年多以後,到1909年1月,在朝鮮各級政府重要職位的日本人就達2480人。這時,被駕空的便不僅僅是昌德宮的李坧,還有各級朝鮮官員。
朝鮮王國軍隊一直是日本的心病。伊藤博文決心徹底解決之。1907年8月,他以“軍製刷新”為名,正式宣布解散朝鮮軍隊(其實,在日本種種借口裁撤下,此時朝鮮軍隊僅有9000人)。這樣朝鮮便成為一個沒有軍隊的國家。對此,李坧毫無辦法。
1910年5月,日本任命其陸軍大臣寺內正毅為新任日本統監。他辦的第一件事是調兩個師日本兵駐紮朝鮮,並成立由22000名日本人組成的憲兵隊,把朝鮮置於嚴密的軍警控製之下。寺內正毅此舉是執行日本政府早在1909年7月就已正式決定的一項大計劃,即在“適宜時機”正式吞並朝鮮。
1910年8月,日本認為時機“適宜”了。16日,寺內正毅召親日分子李完用、趙重應到其辦公室,討論“日韓合並”具體方案。其實用不著討論,李完用從寺內手裏接過這個方案即可。兩天後,李完用作為朝鮮總理大臣向自己的政府提交了這份結束政府生命的方案。為了使事情看上去更具合法性,22日舉行了有純宗李坧參加的“禦前會議”。當然,這種會議也是有會無議,日本人定下的條文是不能修改的。因此,一份名叫“韓日合並條約”的亡國文件“順利通過”。
李完用簽署這個亡國條約後於23日通知有關外國,但由於害怕激起民變,一周以後即8月29日才正式公布,即時生效。
這樣,由李成桂建立的朝鮮王朝,在有國519年,傳王27代以後宣告終結,王朝與國家同時滅亡。純宗李坧,這個懦弱而多災多難的國王,多少有點無辜地被永遠地釘在了亡國之君的牌位上。
亡國之後,李坧和他的家族,以及在這次空前的賣國行為中出過力的勳貴重臣,總數達76名,都得到了日本的獎賞,獲得了爵位、獎金和歲費,成為新貴族。李坧的稱號從“皇帝陛下”降為“李王”,每年從日本人那裏支取一筆尚算可觀的生活費用,在表麵上繼續維持著其帝王生活。但是,他已沒有任何權力,甚至於連他的寢宮家具布置他說了也不算數。按照日本人的規定,那是新設的朝鮮王室事務管理機構“李王職”的權力,而“李王職”的負責人是日本人任命的。
這時的純宗雖然仍居住在昌德宮,但他像籠中鳥一樣被嚴格限製了活動範圍。除去他的寢宮大造殿以外,別處都是禁區。日本禁止他和他舊臣們到過去上朝議事的外殿去,因為此時“議”有關朝鮮的事時根本無須他們參加了。
李坧可以徹底休息了。他無國可治、無政可理,躲在深宮秘苑裏默默背誦著“小樓昨夜又東風”。1917年昌德宮一場大火,把他的“小樓”大部分燒毀,而別有用心的日本人則借修複昌德宮需要木料為由大肆拆毀景福宮,先後拆毀多達4000餘間。原來,日本人聽信了某些風水先生的主意,有意毀棄朝鮮王宮,斷其“龍脈”,破其“王氣”,以期永久統治朝鮮。對此,李坧明知日本的險惡用心,但他無力保護祖上留下的宮殿,惟有歎息而已。
1919年高宗去逝後,李坧想起母親被日本人凶殺、父親又被日本人毒死,他與日本人有著算不清的血海深仇。但他無力也無法去報仇雪恨,隻把它作為永久的痛苦壓在心底。這時,他變得異常迷信。他開始深信人死後是有魂靈的,人們是可以向死去的親人傾訴心聲的。他經常到高宗生前的寢宮和高宗死後歸葬的陵地,麵對空明長誦不已。後來王宮裏有了電話,他便命人架設了通往高宗昔日居所和陵區的專線電話,每逢他因身體不適不能前往時,他便令侍從接通電話,令對方接聽者把話筒對著被認為是高宗魂靈寄居之所,然後著素衣,正襟危坐對著話筒輕聲訴說起來。凡看到這種場景的侍者無不動容。他這一習慣堅持數年,直到他病重不起。
李坧本性是個善良而懦弱的人。他的身心皆受到難以治愈的創傷。1926年3月,李坧病重。當時已被王室立為儲君的其弟李垠聞訊從日本東京趕回漢城。見李坧病到如此程度,仍是醫療不周,李垠曾指令有關部門調配專職護士照料,廣請良醫,而且要中西醫兼用。但李垠走後一條也未能落實。
1926年4月25日拂曉,李坧逝世於昌德宮大造殿,得年52歲,“禦國”19年。
6月10日這天為純宗李坧舉行葬禮。陵墓被選定在其父王高宗的金穀裏洪陵旁,命名為裕陵。早上8時大輿駛出敦化門,由宗室、貴族臣下和各界民眾組成的送葬隊伍長達20餘裏。亡國後的李王此時成了國家獨立的象征,市民百姓用對已故國王的悼念來表達亡國的悲痛。激動的人流漸漸失控。這時,一位名叫宋學先的青年見一日本人乘著汽車從昌德宮駛出,他認定此人必是日本總督齋藤,便衝上去把短刀刺進了他的胸膛。可惜的是,死者不是日本總督,而隻是一個日本商會的頭目。後來宋學先被捕遭嚴刑拷打,終於被殺害。但他的壯舉激勵了全國青年人,他們展開罷課反日鬥爭。日本軍警到處抓人,進一步激起民眾反抗,終於演變成全國性的“六一零”反日運動。
在高宗長大成人的三個兒子李坧、李堈、李垠中,排行次位的李堈天資最高,但也最無所事事,以致於人們在記述他的一生時,竟找不到多少值得一寫的故事。
李堈生於1877年,母親為張姓宮女。據說,張氏同當時王宮裏所有其他女性一樣對閔妃十分畏懼,在她懷孕以後為躲避閔妃暗算曾出宮住進其叔父家,李堈即出生在那裏。後來閔妃還是知道了,令人把張氏叫來痛痛快快地斥責一番,正式趕出宮去。不久後,張氏悄然別世。
從小失去母親的李堈被托付給乳母照看喂養,從此王宮裏再無人關心他,似乎忘記了有這樣一個小王子的存在。與其他王子相比境遇的差異以及宮中冷漠的人際關係對他幼小心靈是一個刺激,對他的性格形成產生了重大影響。
1891年他14歲時被授封號“義和君”。兩年後,在王室安排下他同一名叫金淑的姑娘結婚。金小姐出身於官宦名門,但不幸的是不能生育。在王室來說,女人不生孩子是天大的事。於是,從小就有些放蕩不羈的義和君李堈似乎就有了尋花問柳的正當理由,他從此一放難收,一生周旋在朝鮮和日本賤業女人之間,一鼓作氣地製造出30多個子女,這對子息不蕃的李氏王族來說是一個奇跡,也是一個貢獻。
1894年在他17歲時獲得了一次難得的介入王室事務的機會。這年9月,正在甲午戰爭中清軍海上陸上皆有敗績的時候,他在日本的壓迫下被任命為特命大使去日本走了一趟,算是對日本不久前派使節來訪的回訪。翌年高宗曾打算派他以特使名義去歐洲各國訪問,但在日本與其他國家反對下未能成行,從此他便極少涉足國家政務了。
1900年他被晉封為義親王。
1907年高宗被日本人逼迫退位,其子李坧繼位成國王,即純宗。因純宗不能生育,按成例位序排在李坧之後的義親王李堈應被立為儲君,但高宗偏愛嚴尚宮所生的李垠,於是小李堈20歲,年方11歲的異母弟英親王李垠被立為“皇太子”。這件事對李堈又是一個打擊,從此他更加沉緬於犬馬聲色。對於這件事,成年後的李垠始終對李堈抱有愧疚之心。
在李堈一生中,惟一值得一提的有意義的事是1920年出逃上海未遂事件。
1910年朝鮮亡國之後,不願作亡國奴的朝鮮人紛紛出走海外,其中多數人到了中國。1919年“三一運動”之後,反日愛國人士在上海成立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展開有組織的反日複國運動。他們經常派人秘密潛回國內,一方麵募集反日活動經費,一方麵聯絡動員各方麵人士參加這一運動。當時轟動一時的事件是他們成功地動員韓末大臣、已被日本封為男爵的金嘉鎮去上海。在這種背景下,1920年李堈同抗日秘密團體“大同團”人士商討後,撰寫了一篇“獨立宣言書”送交上海大韓民國臨時政府。這篇不長的宣言書是這樣寫的:
“日本悖我父王意願,利用賣國奸臣奪我國家,繼而殺我父王母後。吾作為一韓國人,寧為獨立韓國一庶民,不願為日本皇族之一員,故決意投身於臨時政府駐地,以盡綿薄之力。此一決心出自為父報仇,亦出自於爭取祖國之獨立和世界之和平。”
宣言發表之後,這年11月某夜他逃出漢城仁寺洞住所,來到洗劍亭,在那裏喬裝以後,在妻弟金春基等人陪伴下乘三等列車向北馳去。他們打算經中國東北逃往上海。不幸的是,當他們剛剛跨過鴨綠江到達安東(今丹東)地界時被日本當局發覺,被抓回漢城,他的出逃計劃破滅。由於李堈是王族,事後日本未對其下手,隻是嚴加管束而已,而策劃此事的“大同團”許多成員被逮捕,該組織被解散。後來日本人對李堈還是不放心,便打算把他送到日本去,被他拒絕,但日本人為了使他那顆躁動不安的心穩定下來,除去任他盡情享用日本女人的溫柔外,還於1924年1月8日授予他“大勳位菊花大綬章”,授予其夫人“勳二等”勳章。
這次出逃壯舉失敗以後,義親王除去偶爾出席某種儀式或場麵外,其餘時間就專心一意地去享樂。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保持了對日本的抗拒之心,有時他的無意之舉卻也能夠被朝鮮民眾用來發泄對日本人的痛恨。比如,1929年日本駐朝總督府曾搞過一個博覽會。開幕這天,朝鮮和日本的各界名流應邀出席。當時被日本媒體稱作是世界美男子之一的日本王族閑院宮和李堈並排坐在台上。這時人們看到,李堈滿麵紅光、神采飛揚,高大的身軀豐滿挺拔,而他身邊的閑院宮身高僅及其肩部,而且麵色蒼白、精神萎頓,二者形成鮮明對照。當時在場的朝鮮人見此,無不相視發出會心的微笑。第二天的朝鮮報紙借機大做文章,照片和文字宣泄得痛快淋漓盡致,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李堈子女眾多,其中兩位值得介紹。
李堈的長子名叫李健,按照日本人既定的同化政策,他於1921年11歲時被送往日本,入王族學校學習,然後進入陸軍士官學校。1930年畢業後被任命為日軍騎兵少尉,1931年10月被安排同一位日本姑娘鬆平桂子結婚。此後,李健隨戰時的日軍遷徙,他很幸運,他沒有成為戰場上的炮灰。日本投降後李健生活陷入困境。為了生活,他同妻子來到一個小鎮的車站上賣豆粥。這個消息傳到李垠耳朵,他為這位侄子的境遇感到悲哀。他曾悄悄地來到這個小鎮察看,果然李健正同日本妻子在那間名為“桃屋”的粥鋪忙出忙進。他沒有打擾他們,含淚轉身而去。
1951年5月,日本小報刊出一條花邊新聞,稱朝鮮王族曆史上首樁離婚案告結。而這樁案子的當事人即李健和他的日本妻子桂子。原來,在戰後那種困難條件下,李健為了混口飯吃,決定歸化為日本人,不再是無國籍者,這樣他就可以得到某些補貼養家,於是便更名為“桃山虔一”。但是,這並沒有使他的處境得到好轉,小本生產也日益艱難。而日本貴族出身的桂子對這種生活感到絕望,二人生隙,終於決裂。由於這是朝鮮王室數百年來第一樁離婚案,而且是日本策劃的“政治婚姻”首個解體個案,頗具新聞性,因此被爆炒一番,這使李健十分痛苦而無奈。其實,他此時所希望的就是隱性埋名過平靜生活。因此,不久後他同另一位日本女人結婚後便定居琦玉縣,後來又謀到一個小職員的職位。1971年5月,他在離開祖國60年後,出於對故土的懷念,曾返回韓國。為了避免被媒體發現,在漢城的五天裏,他是用化名登記住店的。他不願同任何了解其身世的人接觸,隻把幾位異母兄弟叫到旅館見麵。他對他們說:“你們再也不要在我麵前提起什麽王族,你們自己也不要以王族自居。希望我們大家都過著平民平凡的生活,這最好。”
李健與其前妻生有二男一女,長男和女兒判歸桂子,次子由李健撫養。但是不久後,次子出走,不知所終。
李堈次子李鍝的經曆更為不幸。他6歲時被過繼給雲峴宮李埈鎔(大院君之嫡孫)為子,1923年被送到日本,成年後同樣被安排了一位日本貴族千金。
李鍝從小聰明好動,敢想敢做,個性很強。被送到日本以後他一直對日本的一切有著強烈反感,從飲食習慣到日常待人接物。成年以後,為示誌向,他為自己起名號為“念石”、“尚雲”,以示自己誌堅如石、誌尚平雲。
李鍝對日本人欲在其身邊安插一位日本女人十分反感。為了逃避這種安排,他悄悄地自主選擇了一位名叫樸燦珠的朝鮮姑娘為自己未來的新娘。此女出身於名門,是哲宗國王的附馬、甲申政變骨幹分子樸泳孝的孫女,當時正在京畿高等女子學校讀書。為了成就這樁好事,他首先爭取父親的支持。性格豪爽的李堈未聽他說完,便擊股讚成。李堈為此專門去找樸泳孝商議。在政海波濤中起起伏伏的樸泳孝自然明白這件事的禍福份量,不過還是完全支持這門婚事。李堈認為事不宜遲,馬上送來彩禮,擇定吉日,一切事情辦妥之後才通知負責王室事務的“李王職主管”韓昌洙。一向親日的韓昌洙大呼不好,急得大頓其足。還是樸泳孝辦事老到,為了不給日本人幹預的機會,他立即告知媒體,一時間朝鮮和日本的媒體爆炒李鍝訂婚的消息。
日本人不肯善罷甘休。此後四年間,雙方展開激烈智鬥。日本人堅持李鍝作為朝鮮王室成員,其婚事必須遵照《王家規範》由日本天皇敕選,自行作主無效。李堈父子強調已按朝鮮習俗辦妥一切,不能改悔。恰在雙方爭執不下時,天公作美,英王喬治六世為了同美國女人辛普森夫人結婚,寧肯放棄國王的職位,上演了一出“不要江山要美人”的好戲,轟動世界。各國媒體對這件事的廣泛報道,在客觀上成了對李鍝自主擇婚一事的輿論支持。經過四年抗爭和智鬥,李鍝同樸燦珠終於在1935年5月3日踏上了紅地毯。忤逆日本自主擇婚並取得勝利,這在當時朝鮮王室是一個異數。
樸燦珠的確是一個有見識的女子。1943年日本在戰爭中已呈敗相,日本當局想盡一切辦法為戰爭打氣,連樸燦珠也被動員來到日本,去向北海道農婦作宣傳。當時李垠的夫人李方子去見他,她對李方子說:“這場戰爭用不了多久就要以日本戰敗結束了,我不知道上帝給我們安排了什麽樣的命運。讓我們自珍自保吧。”這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李鍝雖然自主決定了自己的婚姻,但他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他像其他朝鮮王室男性成員一樣被送入了日本軍隊。第二次大戰中他一度被派往日軍占領下的北京,後又調往漢城。1945年初又被調往日本廣島。也許是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他對這項新任命心煩意亂,曾借故拖延。他先是請求允許他返回漢城省親,後又提出希望到日軍駐漢城龍山的部隊任職,但被拒絕。後來他以身染重病為由在漢城逗留。此間他會見好友尹源善(曾任韓國總統的尹潽善的弟弟)等人,對他們說:“日本戰敗滅亡已成定局,朝鮮獨立隻是時間問題,但美蘇各有企圖,朝鮮命運堪憂。”他說,他真希望脫掉這身日本軍裝呆在漢城靜觀事態發展。
但他的事他說了不算。1945年7月中旬,他被日本軍部強行調往廣島。在匆忙中他在東京拜見了叔父李垠便趕往廣島。20天以後,即1945年8月6日清晨,美國在廣島投下了一顆原子彈,造成20多萬人死亡,李鍝便是其中之一。這年他34歲。值得一提的是,李鍝的副官一直陪伴著他,李鍝死了,他卻幸存下來。這位副官後來克服了種種困難把李鍝的遺體運回韓國安葬,事畢後他剖腹自殺了。
李鍝的妻子樸燦珠一人在漢城撫養孩子。1953年她把兒子李清送往美國,她自己也定居在那裏。
1955年8月17日,義親王李堈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這年他78歲。他最心愛的兩個兒子,長子歸化了日本,次子葬身於蘑菇雲,他死時備感淒涼。
悲劇王女:德惠翁主
高宗國王一生除閔妃外,先後有六個獲得正式名號的妻子。自從嚴妃1911年去世後,他便移情梁姓尚宮。1912年5月,梁生一女,即高宗惟一女兒德惠。依製,德惠作為國王庶女稱翁主。高宗晚年得女,興奮異常,隨即將梁尚宮晉級為貴人,並賜堂號福寧堂。
然而,久經變故的高宗始終難以排除一種恐懼,這就是擔心日本人有一天會從他身邊奪走愛女。他最喜歡的兒子李垠剛滿11歲便被日本人強行送往東京,製造生死離別的悲劇。看著日益長高的女兒,他的擔憂日甚一日。
一天,高宗見身邊無他人,便輕聲向侍從金愰鎮問道:
“你有幾個兒子?”
金說他沒有兒子,隻有一女。
高宗又問他是否有侄子,答曰有五位。高宗麵有喜色,坦言告之,他擔心日本人把德惠弄往日本,然後為之安排一個日本附馬。因此,他決定在日本人行動之前搶先宣布德惠訂婚大事,他要在金愰鎮五個侄子中選擇一位合適的人。
高宗令人把被他選定的男孩悄悄帶進宮來,見麵之後十分滿意。為了防止日本人發覺,高宗同金愰鎮商議這件事時甚至避免交談,而是用一張紙你寫一句,我寫一句,以防隔牆有耳。
正在這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戰勝國在巴黎舉行和會。高宗企圖再次派密使赴會呼籲列強幫助恢複獨立。不知是日本人發現了密使事還是對秘密擇婿事有察覺,反正他們采取了行動,金愰鎮從高宗身邊消失了。日本人切斷了高宗同外界的聯係渠道,高宗策手無策,兩件事皆成泡影。不久後,高宗被日本人毒死,年僅7歲的德惠成為失去保護的羔羊,任風雨摧殘。
災難果真降臨了。1925年1月,負責朝鮮王室事務的日本人通知純宗夫婦,業已小學五年級的德惠將被送往日本。純宗十分悲傷。一弟一妹被掠往異邦,天各一方,無異永別,但作為長兄他無力拯救他們,他能做的隻是躲進內室掩麵抽泣。
1925年3月25日,德惠被送往日本。這年她13歲。
3月30日她到達東京時,其兄李垠的日本妻子方子到車站去迎接。第一次見麵,方子不禁為她的憔悴大吃一驚。直到60多年以後方子回憶起當時見麵的情景時,仍對她當時那對憂傷的眼睛刻骨銘心。雖然當時她仍是一個童稚未脫的孩子,但當方子對其旅途勞頓表示問候時,隻見她默不作聲,臉上毫無表情,隻是深深地垂下她長長的睫毛,把那雙過於成人化的、無底深淵似的眼睛埋了起來。
李垠夫婦原想在德惠入學以後仍然讓她住在李垠處,以便早晚有所照應,但遭到日本方麵一口回絕。
孤獨的德惠似乎有意把自己沉溺於孤獨之中。此時她已同伶俐歡快的童年判若兩人。她不同任何人交往,整天一言不發。1926年5月李垠夫婦遠遊歐洲,德惠前往碼頭送行。向惟一的親人告別,她仍沒說一句惜別的話。李垠望著她,頓時產生一個弱小的生命被遺棄荒野的感覺。直到輪船汽笛聲響起的時候,德惠才用微弱的聲音說:“放心,我會照看自己。”
1929年5月30日,德惠得到生母梁貴人病逝的消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數日未出。日本人開恩準她回國參加母親葬儀,但15天後她就被匆匆送回日本。雖然僅僅15天,但李垠夫婦再見到她時,已產生了一種近似恐怖的不安。因為她此時削瘦異常,幾近脫相,麵色慘白,沒有一點青春少女的生氣。更使他們吃驚的是,她除去沉默無語以外,臉上竟看不到任何表情,既無淚水,也無悲傷,眼睛裏有的隻是冷漠和茫然。
不久後醫生們得出結論,德惠患了一種神經性疾病,且病情迅速惡化。見已無法繼續學業,日本人把她送到了李垠處。她整天不吃不喝,死一樣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有時她會像夜遊症患者一樣在夜裏走到院子裏東走西串。
後來她被確診患了“早發性癡呆症”。
就在德惠患病最為嚴重的1930年秋天,日本當局決定了她的婚姻大事。他們為她選擇的夫婿是日本對馬島藩主的兒子,名叫宗武誌。李垠對這個決定感到憤怒,因為在他看來,當前妹妹最要緊的事是治病,而不是結婚。何況,在她患病之前她曾向哥哥表達過自己的願望,這就是學校畢業後返回朝鮮,在那裏當一名普通的小學教師,在祖國過平民生活。
但妹妹的事情李垠說了不算。
1931年5月,年已19歲的德惠病情有了好轉,她的意識有所恢複,對人已可以分辨你我,食欲也有改善。有時她甚至對人說幾句話。日本人見此又為其婚事忙起來。她被告知,這年5月8日已被確定為她結婚的日子。一聽此言,她立即犯病。一連四天顆粒不進,滴水不沾,一動不動地呆坐流淚。即使如此,吉日一到她還是被罩上了婚紗。
1933年8月14日,德惠生下一女。
此後她的病情時好時壞,醫院便成了她的日常居所。
德惠在病床上神情恍惚,外部世界已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日本挑起了侵華戰爭,旋即敗亡投降。她的祖國被南北分裂,隨後發生同族相殘的戰爭。1953年,在她神誌不清狀態中,她被安排離婚了,她被拋棄了。
她的女兒後入明治大學讀書,畢業後嫁給一個日本男人。據說後來看破紅塵,對世間一切都感到悲觀,繼而離家出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其結局竟成為一個謎。
日本人一手製造的又一樁政治婚姻,在把一個活潑的青春少女送進深淵以後,就這樣解體了。
德惠離婚後一直住在鬆澤醫院。這是日本一家很著名的精神病專科醫院。她的病情每況愈下,最後完全失去意識。這家醫院的院長對德惠的悲劇深表同情,對她的照顧也很周到,這樣,才使她的生命延續下來。
1961年5月韓國發生軍事政變,政治強人樸正熙手握大權後於這年11月出訪美國。路經東京時他會見了李垠夫人李方子。當李方子向他說起德惠的悲慘處境時,樸正熙吃驚地問道:“德惠是誰?”樸正熙完全不知道德惠此人。當李方子向他介紹了德惠的身世和經曆後,樸正熙眼圈濕潤地說:“她的處境太悲慘了,要盡快讓她回到祖國。”
1962年1月人們開始為德惠辦理歸國手續。在有關部門協助下,不及一個月即辦妥當。李鍝的遺孀樸燦珠攜其次子李淙專程赴日本接她。1月26日,她終於要返回離別38年的祖國了。這天,在人們的攙扶下她步入東京羽田機場時,有10多位30年前與她同在學習院學習的童年夥伴前來送行。他們把一束鮮花放在她的懷裏,揮淚告別,但她目光呆癡,麵無表情,說不出一句話,甚至連當前這一場麵意味著什麽也全然不知。
對於德惠終於返回漢城,最為高興的莫於過純宗的遺孀尹大妃和雲峴宮的興王妃。但是,她們很長時間接受不了這樣一個事實:記憶中那個伶俐歡快的小女孩,怎麽會變成了這樣一個呆傻的老婦人了呢?
對這件事最為痛心的是德惠幼年時的乳母卞氏。此時她還活著,年已71歲,但當年懷裏的德惠翁主的影像仍然曆曆在目。因此,當飛機在漢城金浦機場停穩時,她竟衝上去失聲大哭起來。
德惠被徑直送往漢城大學附屬醫院,乳母卞氏自然成了全天候的護士。也許是親情暖熱了她結冰的心,住院後不久德惠竟然神誌清醒起來。又過了些日子,她竟然能夠用幼年時學得的朝鮮文分別給尹大妃和英親王李垠各寫了一封簡短的問候信,這真算是一個人間奇跡。
再後來她病情穩定下來,出院住進了昔日王宮一隅的樂善齋,與尹大妃為伴。
1989年4月21日,德惠去世,享年77歲。
李玖:為王族正宗畫上終止符
1922年5月英親王李垠及其夫人李方子攜7個月的長子李晉回國省親時,李晉被人毒殺。從那以後,能否再次得子便成了這對夫婦的心病。這不僅是因為人的育子天性,更主要的是,英親王作為李氏王室的正宗傳人,有使這個古老家族的香火傳承下去的天大義務。
1931年12月29日,李方子終於又產一子。當他們揮灑著歡喜的熱淚把這一喜訊告訴遠在漢城的純宗遺孀尹大妃時,這位朝鮮王室的權威代表立即回信,賜名“玖”。
想起10年前長子被毒殺的往事,李方子暗下決心,在玖兒長大成人之前絕不允許他冒險踏上朝鮮的土地。因為這個嬰兒生來就肩負有曆史責任,他是朝鮮王朝第29代王統的繼承者和希望。
此後幾年,李玖在李垠夫婦的精心照料下愉快地成長。
1935年,李垠升為日軍團長,他攜妻子住進了部隊駐地小鎮。這是他們夫婦生來第一次過上近於平民的生活。整天同小鎮居民交往,到處是家畜和農田。方子像農婦一樣為炊事忙碌,而4歲的李玖也像平民的孩子一樣沿小巷奔跑。後來據李方子回憶說,這段小鎮生活使她體會到其樂融融的家庭真諦,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快樂時光。
1936年2月日本發生極端民族主義少壯軍人叛亂,即“二二六事件”,李垠奉命率軍前往鎮壓。後來事情和平解決,為首者被處決,但李垠一家的小鎮生活結束了。年已5歲的李玖隨其母親回到了東京,因為此時其父李垠調任陸軍士官學校教務部長。
翌年日本挑起侵華戰爭,戰事越打越烈。李垠強烈地意識到,說不定哪天他會被送往前線,也可能將會拋屍山野。於是,他產生了一種責任感,認為一定要在出事以前向6歲的李玖灌輸他作為李氏王族宗統繼承者必須知道的東西。因此,他命人去漢城宗廟臨摩了81位列祖先王的牌位,在家裏布置了一座“宗廟”。他按照先祖牌位,給兒子講述列祖列宗創業治國的故事,讓他為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的家族而自豪,激勵他承繼先祖守成光大的決心。李玖年幼,對這一切似懂非懂。
1938年12月李垠被升為日軍少將,奉派到日軍占領下的北京半年,1941年8月又去錦州半年。李玖在同母親去為父親送行時,隱約感到大人們有生死離別的異樣傷感。
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美軍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起初日軍小勝,日本人歡喜若狂,但不久後好消息日見稀少,日本人臉上開始聚集陰雲。這時東京的供應日見緊張,連李垠家這樣被重點豢養的特殊家庭也不得不上山采集野菜代糧。10歲的李玖開始嚐到戰爭的苦頭號了。
不僅如此,1942年4月,東京首次遭到空襲。李玖在母親的帶領下開始頻頻進出防空洞。大人們神態緊張,驚慌失措,李玖卻感到同做遊戲無異,他還不知道生活在死神的翅膀下有多恐怖。這年6月,李垠被調到日軍第一航空司令部任職,整天乘飛機飛來飛去,李方子為之提心吊膽,李玖開始意識到母親的擔憂也許是有道理的。
1944年4月,正在讀中學的李玖第一次感到戰爭已進入他的生活。因為日本在戰爭中吃緊,人力和物資均告緊張,他所在的學校被停課,所有中學生都要到工廠去“勤勞奉仕”。李玖被分配到一家電機廠幹活。到1945年,日本戰敗已成定局,東京每天都遭空襲,李玖就讀的日本王族學校學習院被疏散到鄉下去,李玖被送到了一個叫日光的山區小鎮。直到1946年12月,即日本戰敗投降一年多以後,他才從避難地返回父母身邊。
日本帝國戰敗滅亡了,李垠一家被看管的人質生活結束了,但豢養他們的機構也沒有了。更使他們無所適從的是,他們一家突然間變成了沒有國籍的人。日本不承認他們是日本人,控製南朝鮮的美軍及其合作者李承晚集團也不承認他們是韓國人。
生活的困苦,沒有國籍的處境,使已經18歲的李玖突然發現,他已經從一個被豢養的王子變成了一個棄兒。這種打擊對他來說是沉重的。
已經有了獨立思考能力的李玖決定離開日本,遠走美國去學習。在美軍占領下的日本,美國已成為青年們的向住和夢想。李玖作出決定固然有此社會背景,更與他當時的尷尬處境有關。
李方子對獨子遠行很不放心,但李垠卻表示支持。
但是,當李玖辦理赴美手續時卻遇到了麻煩。當時韓國駐日機構拒絕發給他韓國護照。後來李垠直接寫信給已就任韓國首任總統的李承晚,李承晚故意不作答複。空等數月,沒有下文,最後他們隻好懷著強烈的受辱感請日本解決。這樣日本宮內省才為李玖辦了一個臨時護照。這件事對李玖刺激甚大。
在一個美國人的幫助下,李玖終於搞到一張赴美船票。這樣他們決定李玖於1950年8月3日起程。然而,正在他們籌備川資和行裝時,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了。在經過一番猶豫之後,李玖仍按原計劃於8月3日出發了。
渡美以後,李玖麵臨的首要任務是謀生。他必須一邊打工,一邊尋找一個適合的學校就讀。業已失去生活來源的李垠夫婦不可能給他寄生活費。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李玖迅速成熟起來。他完全依靠去餐館洗盤子在美國生存下來,甚至在這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他還能用自己賺來的錢為父母買了件小禮物:給父親一雙襪子,給母親一雙手套,以至於李垠夫婦收到兒子從美國寄來的東西時竟老淚縱橫,說不出是苦是甜。
但是,他在美國的臨時簽證很快到期了。日本駐美機構不為他辦理護照,韓國駐美機構也拒絕了他的請求,他麵臨著被美國移民當局驅逐的危險。正在他絕望時,他的情況被一位美國議員知道了。這位議員在美國參院提出一項議案,根據李玖的具體情況給他在美永久居住權。參院通過了這一議案,李玖避免了被驅逐的命運。李玖喜極而泣,他對人說:“我不是朝鮮人,也不是日本人,我也不是王子。我什麽都不是。我是一個沒有祖國的孤兒。”
1953年9月,李玖進入波士頓一所工科大學學習建築。
1957年李玖即將大學畢業,並且已聯係好在一所中國人開辦的建築設計公司就職。李垠夫婦原想讓兒子畢業後返回日本,現在看來一家團聚的期望落空了。於是他們決定赴美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但是,他們向韓國駐日當局申請護照時,又遇到了麻煩。他托人找到當時韓國外長卞榮泰和國會議長李起鵬,他們坦言:李承晚總統不喜歡你們,他們也無能為力。他隻能再求助於日本外務省,這才得以成行。
1957年5月,李垠夫婦在美國見到了久別的兒子。6月7日,他們目睹了畢業典禮時兒子從校長手裏接過畢業證書,他們悲喜交加,熱淚盈眶。對兒子來說,這是多麽艱苦的七年啊。
李垠夫婦在紐約郊外找到了一所小房子,李玖每天下班後就回到這裏。一家三口生活十分拮據,但這短暫的團聚使他們感到幸福。
在美期間,李垠夫婦曾對業已26歲的兒子談到了他的婚姻大事。鑒於他們自己身不由已的經曆,他們表示,隻要他幸福,他們會尊重他的選擇。但是,當不久後李玖真的把一位碧眼金發的女郎帶來時,他們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所想象的未來兒媳或是韓國人,或是日本人,從來沒有想到會是一位洋妞。
通過交談,他們得知她叫卓利亞•非拉,是一位德國裔美國人,出身中產階級家庭,比李玖年長8歲。她在美術學校畢業後到李玖所在公司就業,搞室內裝修,成為李玖的同事。接觸日久,漸生戀情,終於被李玖帶到父母跟前。
經過接觸,李垠夫婦發現這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姑娘。她身上所洋溢出的青春活力和西方人率直的性格,使他們感到李玖的選擇也許是有道理的。但他們仍然擔憂:朝鮮王室宗統的未來繼承者是一位東西合璧,這怎麽向列祖列宗交待啊?
李玖的選擇其實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他青少年時代的經曆,使他對日本、對韓國都充滿了怨恨。他想忘記這兩個國家,當然不願讓自己的婚姻同這兩個國家聯係起來。不過,為了表示對他出身的那個古老家族的尊重,他決心不為這個家族留下一個混血兒。
李垠夫婦懷著巨大的遺憾接受了這個家庭新成員。1958年5月,李玖同卓利亞正式訂婚,並決定次年滿山紅葉時節舉行婚禮。
1959年春,李垠在美國第一次因腦溢血病倒。因為這裏醫藥費十分昂貴,他們難以應付,因此當他的病情稍微穩定即飛返日本了。這樣,這年10月25日李玖結婚時,其父母隻能從遙遠的東京致以祝福。
由於思念兒子心切,1960李垠夫婦曾再次赴美小住月餘。父子相見時,日本軍人出身的李垠一反常態,竟然抱著兒子不加掩飾地痛哭起來。這使在一邊垂淚的李方子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經過一場大病,63歲的李垠的確已經老了。
經過幾次發病以後,1963年5月7日李垠病情再次發作。5月15日,得到緊急通知的李玖夫婦從美國趕回日本。後來,父親病情穩定下來,李玖決定借此機會去韓國看看。這終究是他的父母之邦,是他的祖先創業和長眠的地方。
1963年6月15日李玖第一次踏上韓國的土地,這年他32歲。
漢城對他來說是一個夢般的地方。從小就聽過父親講述這裏的故事,盡管父親是那樣動情,但他總感覺是在聽一則遙遠的童話。如今,他來到這個童話的故鄉。這裏破敗的王宮,狹窄的街道,貧窮的市民,一切都使他感到陌生和失望。隻是在拜見尹大妃及其他王族成員時,他才感到了人間血肉親情和人們對他懷有的期望。盡管他是第一次同這些人見麵。
他在漢城逗留五天就匆匆離去了。
李玖這次韓國之行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心事。自從40年前李垠夫婦返回漢城時長子被人毒殺後,李方子就暗下決心決不會再讓他們未成年的孩子踏上韓國的土地。如今,32歲的李玖終於作為成年人回到了漢城。她終於把一個長大成人的李王室的嫡傳繼承人送給了王室。
1963年11月,病榻上的李垠返回漢城時,李玖夫婦也一同回到韓國。當他看到王室成員們熱切地聚在父親病床前時,他突然感到責任重大。作為王室正統繼承人,作為全州李氏大宗孫,他有責任使這個家族後繼有人。看來他必須同一位韓國女子結婚,這使李玖夫婦不知如何是好。此前,他們已經收養了一個養女,現在這個女孩已在美國讀書。
為了表達自己對這個家族的愧疚,在此後一年間,他先後到分散在全國各地的祖先墓園祭拜,在他們的陵墓前,他進行了虔誠的祝禱。這年5月舉行每年一次的宗廟祭祀時,按照傳統儀軌,數天前他便淨心養性,祭祀當天,他按照古老的儀製誠惶誠恐地向每位祖先的牌位行跪拜大禮。宗廟總共供奉35個靈位,依次叩拜下來,李玖的膝蓋流血了。
李玖回到韓國時,正是韓國經濟起飛時期。他想用自己的才智投入這個國家的建設,一度在幾所大學講授建築學,同時也承攬一些建築設計。但是,當人們知道他的身世後大家都以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對他敬而遠之,沒有一個人同他做朋友。
他的事業總是失敗。這裏有他不善經營的因素,更多的是誰都想利用他,用過之後即把他拋開。
1970年李垠去世以後,無形的沉重壓力使他喘不過氣來。挨至1974年,他終於同卓利亞分居了。1982年,他們正式離婚。
1979年,李玖擔任會長的新韓航空公司倒閉。他受到手下人的欺騙,背了一身債務。他心灰意冷地離開韓國去了日本。
如今李玖已經是73歲老人,據說居住在東京一家小公寓裏。由於他的特殊身份,他被推舉為韓國“全州李氏宗親會”會長,並依靠該會提供的津貼維持生活。每年5月的第一個星期日,全州李氏宗親會都要在漢城宗廟舉行隆重的祭祀典禮。屆時李玖便回到漢城擔任主祭。他身著黑色禮服,在祭禮樂聲中,跪拜如儀。這也許是他為這個600年的李氏王室所能盡的最後一份義務。
夕陽樂善齋
在韓國漢城鍾路區,現保存有五座舊時王宮,即景福宮、昌德宮、昌慶宮、慶熙宮和慶雲宮(後改稱德壽宮)。其中保存最好的是昌德宮。
昌德宮最初是朝鮮朝第三代王太宗1404年下令修建的一座離宮。在此後數百年的內爭外患中,此前修建的景福宮和昌德宮先後多次被焚又複建,曆代王不時在兩宮之間遷移,這其中的故事驚心動魄。1895年日本人在景福宮慘殺閔妃後,高宗已成為驚弓之鳥,於次年逃入俄國公使館。1897年高宗還宮,但他不願住進不祥之地景福宮,而是住進了慶雲宮,直到他去世。1907年海牙秘使事件後日本逼高宗退位,純宗繼位後住進昌德宮。高宗因已被稱作“太上皇”,其居所慶雲宮被改稱“德壽宮”,以示高宗“禪讓”既德又壽。純宗在昌德宮當了三年傀儡,1910年亡國,爾後他在這裏住了16年,直到1926年去世。1917年11月純宗居住的昌德宮發生神秘大火,事後日本人以修複昌德宮為由大肆拆毀景福宮,實際是采用堪輿術士意見毀其宮殿斷其“國脈”。這樣,在國家滅亡的變故中竟然是“覆巢之下,複有完卵”,昌德宮成了保存最好的王宮。
在昌德宮熙政堂南側是王世子居住的東宮,東宮東邊有一片開闊的空地,那裏建有一片非常古樸的民居式院落。長達百間的長廊把一幢幢建築連成一體,形成一個獨立的居住單元。這便是李氏王室殘存的成員們最後的棲居之所——樂善齋。
樂善齋原為憲宗國王1846年專為其妃金氏修的一個院落。其建築風格特殊之處在於,它的所有建築物均不著油彩,完全保持木製本色,看上去有一種特別的古樸韻味。英親王李垠七、八歲時經常由宮女們帶到這裏來玩,10歲時便住在這裏,直到11歲時被伊藤博文帶往日本。他走的時候,曾把樂善齋的院子裏找到的兩塊石頭帶在身邊,直到同李方子結婚時仍然珍藏著,足以說明他對這裏的懷念。
大韓民國成立以後在1954年製定《舊王室財產處置法》,據此樂善齋收為國有。但自60年代以後淪落各地的李氏王族存世成員先後返回漢城,被安置在樂善齋居住,這裏便成為往日王族最後的棲息地。
20世紀60年代初始這裏先後住進了純宗國王的尹大妃、德惠翁主、李垠的妻子李方子、李玖夫婦以及三位年邁的宮女。其中輩份最高的是尹大妃。
純宗李坧第一位王妃是其舅父閔台鎬的女兒。但閔氏不壽,進宮後不久死去,海豐府院君尹澤榮13歲的女兒被選為繼妃入宮。這是1906年的事,當時純宗33歲。一個13歲的女孩,正是貪玩好動的時候,突然墜入王宮,一切都要循規蹈矩,特別是純宗因被人下毒,身體遭到損傷,一生不能生育,他們之間沒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純宗性格呆滯,少言寡語,可以想見,尹妃的宮中歲月是多麽枯燥和苦悶。據說,她入宮以後20多年間從未邁出宮門一步,一年之中隻有一兩次在昌德宮花園裏散步而已。後來李方子在寫回憶錄時稱“這真是一種囚徒的生活”。
1926年純宗逝世,尹妃按製守喪。直到葬儀結束,她不進食,不梳洗,整日呆在寢宮抽泣。
1926年4月27日英親王李垠依製即位為“李王”,尹妃的名號升為尹大妃。6月12日純宗遺體下葬後尹大妃拒絕李垠等人的勸說,立即從她和純宗居住的石造殿搬出,住進樂善齋。她說,新王踐祚必須住進王宮,這是幾百年的禮法,也是王室的尊嚴。日本人千方百計地要讓朝鮮王室式微,我們偏要一切如故。看來,尹大妃是一個對世事有清晰洞察的人。因此,在整個日本殖民統治期間,尹大妃成為李氏王族的主心骨,並非完全是由其地位和名號決定的。純宗去世這年,尹大妃33歲。在此後漫長的寂寞歲月裏,同老年宮女們閑談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便成為她打發時日的主要方式。
日本投降以後,朝鮮半島光複,李承晚等新貴為爭奪權力展開激烈角逐。當時有人提到恢複舊製,但尹大妃知道王室已成昨日黃花,她對王朝複辟從不抱幻想,隻是在樂善齋艱苦度日。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人民軍打進漢城後,尹大妃被從樂善齋帶出關進了拘留所。不過五天以後她被釋放,但樂善齋的舊物已蕩然無存。她無處棲身,在昌德宮門前大街上徘徊,茫然不知所之。後來被人發現,將之送往大院君故居雲峴宮暫時安身。美軍占領漢城後,尹大妃再次流浪街頭,後來回到了樂善齋。但是,停戰以後韓國將樂善齋收為國有,尹大妃再次流離失所。她被人送到了山區小村,在一家農舍裏居住了10年。
1960年4月,一向對李王室持敵視態度的李承晚倒台,流亡夏威夷。5月4日,業已67歲的尹大妃被接回漢城,重新住進了樂善齋。直到這時,新上台的韓國民主黨政權才想起,往日李王室的巨額財產雖然已收為國有,但到底有多少始終是一筆糊塗賬,應該清理一下了。於是,一位名叫吳載京的幹練官員被任命為“舊王室事務總局”局長。此人工作很認真,據說連一本書也不放過,皆登錄在冊。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舊王室龐大的動產和不動產中,被當權官吏侵吞變賣的狀況觸目驚心。他指示手下人把這一切都整理出來。剛想下一步如何處理時,他的辦公室被人放了一把火,所有賬目和取證材料被焚燒殆盡。吳載京知道有人要堅決阻止他查下去,於是便在1961年掛冠而去。
舊王室的財產被人侵吞,尹大妃作為王室權威人物已無能為力。而且,從法理上說這些財產皆已屬國家所有,尹大妃的生活是按《舊王室財產處置法》規定,國家每月撥付給她50萬元生活費維持的。
1962年1月,抑留日本近40年的德惠返回韓國住進樂善齋,這使尹大妃悲喜交集。這樣,看望已經精神失常的小姑子,對之憐憫垂淚,又成為尹大妃生活中一項新添的內容。
1962年6月,李垠夫人李方子曾回漢城看望尹大妃。尹大妃當時已經70歲,但身體尚可。她十分思念李垠,反複詢問李垠近況。但李方子沒有告訴她,此時李垠已癱瘓在床,失語有時了。她擔心尹大妃難過:一弟一妹,皆已成為廢人!
1963年11月,李垠返回漢城,被直接從機場送往醫院。此時尹大妃急迫地想親眼見一見這位40多年未見的弟弟,但被人阻止了。雙方的身體狀況都已經經不起這種強烈的感情衝擊。一個在聖母醫院,一個在樂善齋,雖然近在咫尺,但對他們來說卻是萬裏相隔。
1966年1月3日,尹大妃去世,享年73歲。她死時嘴裏不斷呼喚“英王殿下”,但她至死也未能與李垠相見。
尹大妃死時留有遺言,稱她一生信佛,葬禮要依佛教儀製舉行,除頌經以外,不許任何人啼哭。依古製葬禮進行11天,1月31日葬於純宗所在的裕陵。
尹大妃死後,樂善齋變得異常空曠。
自從1963年11月李垠返回後,其日本妻子李方子便成了樂善齋的新房客。
在樂善齋居住的最初幾年,李方子的主要日程是每天來往於住處與聖母醫院之間。當時陪伴她的還有她的洋兒媳卓利亞。走在路上時,她總是不停地默禱,希望上帝能使李垠的病況好轉,以便他能返回日夜思念的樂善齋,同仍存在世的宗親相見。但是,上帝沒有滿足她的請求。1970年5月1日李垠死了。
樸正熙總統對李王室比較友好。在李垠活著的時候,為了解決李垠一家生計問題,他指示有關部門每月支付李方子15萬韓元作為生活費用,同時兼有管理國家財產樂善齋的開支。後來,樸正熙一度想把樂善齋等舊王室財產還給李垠,於是在《文化遺產保護法》附則中加了這樣一句:“舊王室開辦的學校和文化遺產中之一部可以讓予英親王及王妃”。但是由於這一問題十分複雜,最終未能落實。
英親王的母親嚴妃在世時曾創辦淑明、進明、養正三所學校,其中淑明學校此時已發展成一所大學。根據上述附則條款,李方子可以成為該校股東。但是,當她與其子李玖正思考如何管理這所學校時,該校學生進行了抗議性示威遊行。他們高呼“日本鬼子滾回去”。這件事對方子和李玖打擊很大。他們發現,雖然他們已回到韓國,但韓國民眾並不接納他們。
李方子放棄了置業的打算,從此他開始投身慈善事業,專門救助精神智障者和小兒麻痹症患者。她與幾位官紳夫人一起於1966年1月成立了社團“慈行會”和慈惠學校,後又開辦了專門收養患兒的機構“明暉園”等。當時韓國總統樸正熙的夫人陸英修大力支持他們的工作,曾多次捐款。
李垠死後,樸正熙把李方子的每月生活費提高到60萬元。這樣,她的晚年生活才算不再有衣食之憂。相對於其他王族成員來說,李方子的晚年算是十分幸運的。
1989年對樂善齋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4月21日,久病的德惠翁主在這裏死去,未久,李方子也以89歲高齡告別人世。隆重的葬禮過後,樂善齋徹底沉寂了。樂善齋的最後幾位年邁住戶的離去,標誌著喧囂一時的李氏王室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2000年9月3日,這時已成為昌德宮遊覽區一部分的樂善齋來了一位不尋常的遊客,她便是時年已經77歲的李玖前妻——美國人卓利亞。
由於不耐宗室壓力,李玖同卓利亞於1982年正式離婚。起初,她仍對李玖抱有希望,盼望著有一天他能重新把她接回去,但後來她得知宗室已為李玖另擇新婦,她的希望破滅了。
離婚後卓利亞一度仍留在韓國。她一邊致力於殘疾人救助工作,一邊經營一家出售衣物的小鋪子。後來,由於生活實在難以維持,她於1995年返回美國,定居夏威夷。
2000年9月重返韓國,是她下了極大決心,懷著訣別的心情重新踏上這塊令人留戀的熱土的。因為這時她已患中風,一隻手臂已經形同身外之物。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韓國了,因此她一連數日盤桓在她生活了數年的樂善齋。她望著那熟悉的花壇,撫摸著這裏每一扇門窗,反複地自語說,這儉樸的原木色小屋是世界上最美的房子。望著這久經滄桑的院落,看看身邊年輕的遊客,她流下了眼淚。
卓利亞在漢城住了一個月。她重訪了那些曾給她留下美好記憶的地方。她去了南陽市金穀洞英園,那裏是曾是其公公的李垠長眠的地方。她還看望了他曾收養過的那些殘疾人。她認出了一位已經30多歲的患者,用自己尚能活動的那隻手拉著他苦笑道:看,如今我們已經一樣了。
這次重返韓國,她的最大心願是同李玖見麵,以便把她保存的有關朝鮮王室的文物和資料交給他,其中特別珍貴的是有關朝鮮近代史的450張照片。但是,她沒能見到李玖。最後,她把這些東西送給了德壽宮博物館。
10月16日,她懷著淒涼的心返回夏威夷。
夏威夷有一所韓國老人收容站。她有時到那裏同那些老人們講幾句韓語,以安慰自己不平靜的心。
後來,她用尚能支配的那隻手給李玖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是上帝在冥冥中安排了我們的命運。上帝讓我這樣一個普通的美國女人同一位東方紳士陷入了戀情,這種戀情又使我成為朝鮮王室最後一個女人。現在,為了從過去的影子裏走出來,我吃力地拿起了筆。這也許是我一生中寫的最後一封信了……”
她不知道這封信能否能送到收信人手中。
朝鮮悲愴的近代動蕩史,使一位美國女人也成了這場悲劇的出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