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遺忘,留下曆史
第一期(友誼資料,非賣品)
二零零八年七月十日
目錄
讀《往亊微痕》文稿有感 謝 韜
《成都日報》三位老報人 鉄 流
文革中的清華歲月 萬潤南
王老七拉老虎 李才義
美麗的秋海棠葉 嚴家偉
文革軼亊之一:抄家鬧劇 任蘅芳
又和秋瑾哭秋風 朱 毅
小學生的呐喊 紀增善
《往事微痕》開篇語
往者猶可鑒
,亊亊總存真;微中能見大,風雨難洗痕。昨天的事情是今天的曆史
的積累
的大事小事寫出來
激勵生者
,今天的事情是明天的曆史。人類五千年的文明史,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代一代的傳承!基於此,我們幾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總想讓大家(也包括我們自己),能將經曆過,做到講真話、說真亊、吐真情、辨真理,恢複曆史的原貌,彰顯真善美的人性,以此,警示來者!起到“史鑒知興亡,銅鑒正衣冠,人鑒知得失”的作用。這是我們的責任
,也是我們一代知識分子的良心!中華民族正在回歸“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2
泯滅的人性正在複蘇
得更有意義
。為此,我們願盡綿薄之力,在不多的歲月裏做點有益於的社會的亊情,使生命活!這本小冊子全為自費印刷
大家都會關注它
,贈閱朋友,希望得到大家的關懷支持:“嚶其鳴也,求其友聲”!我們相信,如同關注自己的往事一樣,為它添磚加瓦。讀《往亊微痕》文稿有感
謝 韜
百年風雨籠神州, 苦道淒霜染白頭;
青春豪氣追好夢, 晚景總為民主憂。
往亊微痕留墨跡, 生活波瀾度春秋!
心底真情寫實史, 坦誠反思共豐收。
87
老翁謝韜,08,6,26。“成都日報”三位老報人
鐵 流
一,“多寶道人”陳澤昆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總想著他。
公廳調入新創刊的《成都日報》社文藝組任編輯,很快和他認識並交上朋友。
他個兒精瘦,頭部上大下小,麵頰長短適度,高額頭大鼻梁,雙目炯炯總在思考什麽。他為人
機警,深暗世態,知進知退,從無廢語,好讀雜書,裝了一肚子學問,外號叫“多寶道人”。組長肖
青說,陳澤昆是老報人,當過《工商導報》(《成都日報》的前身)的總偏輯,懂的東西多,肚裏有
的是貨,三部卡車也拉不完,你要好好向他學習。
文藝組有六個人,每人一張辦公桌、一把藤椅,他和我的座位背靠背,轉過身子就臉對臉,交
談機會自然多一些。他負責雜文、短評,我分管小說、詩歌,若遇上拿不定的稿件,便向他請教。
他總是靜靜地聽我意見,聽完後認真想一想,然後說:“作編輯是發現作者,作者有無前途,首先看
他寫的東西有無新意,其次才是功底、文采。”
收發時每天送來不少來稿,他處理的速度比我快十倍。我忙他閑,閑下的他不是品茶就是看書,
真夠清閑。我很衝(成都話好表現),幾乎每天都要在評報攔上發表意見,可他從不寫。不久豬肉供
應開始緊張,幾乎所有肉案鋪都排起長隊,我在評報攔上貼出三張稿箋紙的意見,批評報紙不關心
1956 年初夏,為增強工人階級領導力量,我從中共成都市委辦3
人民生活。他看後笑笑,私下向我說:“幹新聞需要勇氣敏感。你很勇敢敏感,是幹新聞的料。”
是年
去複來看了幾遍,不發表意見,老皺額頭。大約一周後下晚斑,他突然何我說:“小黃,走,我請你
喝‘五糧液’。”
此時“五糧液”還名不見經傳,在酒鋪裏散賣。這種酒鋪不賣熱菜,頂多是花生米、豆腐幹之
類,成都人稱之為“冷淡杯”。我們相對而坐,細細地品著酒杯裏的酒。他說:“你知道不,這酒為
什麽叫‘五糧液’?它是五種糧食烤的,有大米、糯米、玉米、高粱、小麥,外加製作工藝,還得
好曲好水。俗話說,糧為酒之骨,曲為酒之魂,水為酒之精……”
他說得滴水不漏,釅然是個評酒專家。我洗耳恭聽,搭不上話。接著,他談到報紙,問我:“你
知不知道什麽叫新聞?”
我道:“每天發生在生活中的事情嘛!”
他搖頭,輕輕一笑:“錯了!每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難道都是新聞嗎?”
我糊塗了,張口結舌答不上。他意味深長地呷了點酒,自個一笑道:“這很難講明白,這樣吧,
我們職業有句行話:‘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是新聞’。新聞就是新奇的、剛剛發生的、為大眾關
心的事情,決不是上麵的指示和命令。”
我哦了聲,睜著雙大大的眼睛:真新鮮!
他又說:“新聞,是新聞記者在有新聞的地方去搶來的,不是開會開出來的,更不是領導講出來
的。我那時當記者每天都得跑,走街串巷像個小販,還得靠腿快、筆勤、耳尖,累呀累呀,但愉快。
記者隻對所寫的事實負責,不對誰的政策方針負責,所以很自由。你的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
就是新聞,是一篇長新聞,我們稱為特寫,現在稱報告文學。”
他談得有興,我聽得有味。於是,我對過去的報紙越來越有興趣,諸如怎樣才能辦好一張報紙?
應該多少人辦?以及報紙的功能是什麽等等?
他真有學問,不愧是個老報人。他說:“報紙的功能就是監督政府,把官員們為非作歹的事情公
諸於世,比如貪汙呀,腐化呀,辦事不公不義呀,侵犯老百姓利益呀,全給他抖出來,使他們再不
敢做壞事!”
說到這裏,他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大公報》?”
我搖頭。
他說:“
年,由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聯合接辦。以‘不黨、不盲、不私、不賣’為辦報宗旨,堅持民間
性,以文人論政為特色,在中國新聞事業史上占有光彩的一頁。他們批評指責國民黨一黨獨裁,支
持共產黨民主政治,在當時政局中具有重要的影響。因而於
獎章。”
他講得認真,我聽得入迷,決心想今後當個真正的報人,由不得問:“解放前成都有多少家報紙?”
他稍事回憶,如數家珍地說:“從三十年代算起,到
少有二十幾種報紙,先後有《工商導報》、《大聲周刊》、《民眾時報》《民聲報》、《西方日報》、《中央
日報》、《成都快報》、《華西日報》、《華西晚報》、《興中日報》、《時事新刊》、《國難三日刊》、《建設
日報》、《南京早報晚刊》、《星芒報》、《複興日報》、《黨軍日報》、《益報》、《新中國日報》、《新新新
聞》、《新民報》……”
我道:“這樣多的報紙要多少人辦啊?”
他說:“那時辦報不像現在,我們《工商導報》有日報和晚報,不到二十個編輯、記者,可消息
全是抓回來的,很少用中央社的稿件。” 末了他補一句:“這些報紙有一大半是共產黨辦的。比如《工
商導報》就是共產黨辦的。它
說到這裏,他添加一句:“那時的報紙從不靠國家、政黨出錢養,主要是有沒有讀者。如果報紙
靠別人出錢辦,那絕對辦不好。所以張季鸞‘不黨、不盲、不私、不賣’是辦好報紙的靈魂。一個
國家,一個時代,報紙辦得多不多,活不活,為不為老百姓說話,是民主政治的表現。”
10 月,四川《草地》文藝月刊發表了我寫的“幹預生活”作品,《給省團的一封信》,他翻20 世紀上半葉,在中國,《大公報》是一張赫赫有名的大報。1902 年創刊,時值清朝末1941 年獲美國密蘇裏大學新聞學院榮譽1949 年12 月解放,60 萬人口的成都,至1946 年4 月28 日創刊,是中共地下黨員根據南方局指示創辦起來的。”4
此後,我熱心於辦報,力爭做一個終身的職業報人,遠在
提出自辦一個叫《笑》的文人刊物,沒有想到後來都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七八個年
輕人都成了“右派分子”。
老報人陳澤昆雖然在“整風鳴放”中從不發言,但由於特定的身分也名列其中。他作為二類處
理,工資降三級,調到人民銀行成都市分行去管總務。二十二年後我“改正”回到報社文藝組,他
沒有歸隊,後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天府旅遊》雜誌去做編輯。
景點“九寨溝”采訪。我們坐著越野車,有說有笑,一路大談辦報一事。我忽然提出一個新問題問:
“國民黨蔣介石垮台潰敗大陸,是不是與未搞報禁有關?”
他想了想說:“有關係,但不是直接的關係。國民黨真正垮台的原因是它堅持搞獨裁統治,以及
官員們的貪汙腐敗。打垮蔣介石八百萬軍隊的是解放軍而不是報紙!報紙從來沒有這個作用。如果
我們國家放開了輿論,準許私人和社會團體辦報,讓人講真話,說真活,就不會有‘反右鬥爭’和
‘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的災難。”
他還說,現在共產黨搞“改革開放”,政策有了鬆動,可能會準許私人辦報紙。他主張我積累資
金,到中共準許辦報的時候,一定要去試一試。
九寨溝一山雪,一地冰。我們住在當時唯一的招待所,諾日朗瀑布邊的幾幢簡易木版房裏,隻
有一位香港來的女遊客。經交談才知她是打工仔,月工資高達兩仟港幣,大大嚇我一跳,方知兩地
收入有這麽大差距!還和她聊起香港報紙,她說在香港誰都可以辦報,關鍵是你有無實力。
夜裏我和陳澤昆坐在火堆旁,商討怎樣辦報如何辦報?辦一張什麽樣的報紙?他說:我還是那
句話,“一個國家,一個時代,報紙辦得多不多,是民主政治的表現,是有沒有言論自由的分水嶺”,
要把辦報視為一種做人的責任與義務!,
三年後我“下海”來到北京,一邊賺錢,一邊想盡一切辦法辦報辦刊,最早參預第一張民辦報
《中國廣告信息報》的擴展,後又自辦《中國市場信息》,爾後承辦《當今農民》,再後組建《中國
公共關係報》,香港回歸前,還在香港注冊了《香港日報》、《香港晚報》、《香港晨報》,因各種原由
皆未實現,一個字:難!
1957 年初就和丘原、陳謙、遙攀等人1982 年冬,他約我去新發現的旅遊1998
這位姑娘要的是財產不是人?不久新婚嬌妻私下與另一年青男人往來。年邁的他憤而跳樓自殺。
唉,聰明人也有糊塗的時候,竟不知當今社會已非
他走了,卻留下我這個辦報希望不泯的老右派。而今故鄉成都市已有五百多萬人口,報紙卻少
得可憐!大概不足十份報紙,且全是官家的報紙,沒有一張為老百姓說話的民辦報紙。而我總想辦
張自己喜歡的報紙,為老百姓鼓與呼的報紙,為貪官墨吏聞而喪膽的報紙,不知這個心願在有生之
年可否實現?
二,情才並茂的楊蓓
她叫楊蓓,名字和人一樣,是朵初綻人間的花蕾。她年長我七歲,故一直叫她楊姐。屈指,相
識相處到她離去,大約有四十多年,但近距離的接觸交談也就十多次。她留給我的印象是姣好、嫻
雅、謙讓、寬容,凝結著一切美的東西,是位高品質的女性。但很不幸,不到二十七歲即劃為右派
分子,接著趕出報社,送街道生產組“監督勞動”,接著在中學教書的老公,為求自保斷然與其離異,
一個完好的家庭連同希望破碎了。此後終身不嫁,相伴孤燈、冷衾和女兒張羽相依為命,直至死。
她是《工商導報》的老報人(1949 年前中共地下黨和民主派合辦的一張報紙,1956 年4 月更名
為《成都日報》),華西大學高材生,人長得漂亮,當年有校花之稱。她文筆不錯,負責影評、散文,
對小說特別偏愛,可從不動筆。那天,五十一年前的那天,我從市委調到報社,推開文藝組那扇緊
閉的門,全組人都驚喜地望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工農子弟,以各種不同形式和方法表示歡迎,隻有
她靜靜地坐在那張屬於她的辦公桌前的藤圈椅上,不動聲色地搖著手中那柄小小的檀香扇,香扇柄
年六十五歲的他妻子死於癌症,不知為什麽他竟和一位小他近三十歲的姑娘結婚,卻不知50 年代的理想社會了!5
端的紅絲結隨著玉腕的蠕動像隻彩蝶在飛呀飛。
她身材適度,臉頰秀美紅潤,著裝簡潔明快,一件天藍色的旗袍,一朵白色的領花,無處不顯
示出女性的媚力與活力。她審慎地打量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淺淺一笑,然後又埋下頭翻看手中作者
的來稿。我在想,好矜持的大家閨秀,對她是好感還是惡感說不清楚?幾天後,全組人去耀華餐廳
品評川菜鼻祖蘭光鑒的烹調藝術,大家爭相發言,似乎總沒有踩到點子,待編委王畋(一個延安來
的老革命,後來也是右派)轉頭向她時,她才張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白白的米牙,柔聲緩語說:“川
菜是我們國家四大菜係之一,都認為是麻辣,其實隻見其表不見其裏。蘭老師今天作出的這一桌川
菜,堪稱表裏如一的正宗。它微辣而香潤,似麻而爽口,既有淮揚菜之清爽,又有魯菜之厚重,還
有粵菜之鮮嫩,不錯不錯,大家大家……”我聽後脫口叫絕:“楊姐,你說得太好了!”
又一次(大概是周六),我和組裏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後來也劃為右派),還有她,去
人民公園觀賞盆景,三人在一處大石壁盆景前佇足不前。盆中石壁上立著一匹奔騰的駿馬,邁開四
蹄、淩空而起,象徵著社會主義祖國一日千裏的前進步伐。陳澤昆注目地看了看,笑著問我:“這馬
塑得如何?”我對馬沒有研究,也缺乏欣賞能力,粗略地望望,順口答道:“就像真的一樣,是徐悲
鴻手筆的臨摹吧?”“徐悲鴻的手筆不會這樣拙劣。”陳以手指著不足之處說:“馬在跑的時候,尾巴
是直的,頸脖是高昂的。這匹奔馬的尾巴卻下垂,頭也沒有昂起。說明畫家在觀察生活時,忽略了
這個細節。再有,這匹馬畫得沒有特色,蒙古馬不像蒙古馬,伊犁馬不像伊犁馬,河曲馬不像河曲
馬,說它是川馬吧更不像。河曲馬高大雄偉,背部略凹,頭頸細而低垂,四肢瘦而蹄大,其特點是
善於吃苦耐勞,靈捷勇敢,耳聰性敏,它和蒙古馬、伊犁馬號稱我國三大名馬……” 他振振有詞地
回答我的提問。我聽後仍不滿足,又提出新問題問:“項羽騎的烏騅馬又是什麼種類的馬?”他把球
拋給楊蓓:“你幫我回答小黃提出的問題(我時年二十一歲,全編輯部的人都這樣叫)。”她淺淺一笑,
臉上旋起兩個小酒渦,輕輕啟動紅唇說:“烏騅是指馬的顏色,不是馬的種類。照古時的說法,渾身
純黑的叫驪,赤身黑鬃的叫騮,蒼白雜黑毛的叫騅,黃色間白斑的叫驃,黑白相間呈鐵青色的叫驄,
白馬黑脊的稱為麟……”我聽呆了,她肚中竟然裝著這麽多的東西,真叫人羨慕!
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閑聊,探討小說有關寫人的一些細節。她告?我:“要想得金子就要善於
發掘,發掘得愈深金的純度自然會更高。寫東西也這是這樣,平時對生活觀察得仔細,寫出的東西
就新穎細膩。雖然每個人都有耳朵,可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會使用耳朵。巴爾紮克有句名言:[拿破崙
用劍沒有征服的,我要用筆去征服它。]不過,搞文學的人易於在文字上出差錯,正如會泅水的人,
易為水淹死一樣。”她的回答不緊不慢,柔聲細語潺潺流水,澆著我渴望知識的心田。對她淵博的知
識和精闢的見解,我由衷的欽佩,不過又敏感地發覺她話中有隱忍。
相交日久,相識更深。她發現我不但是個求知欲特強的小青年,也是個不趨炎附勢的非文化人,
提防之心自然削減。秋燥的一個下午,我們兩人去大華電影院看《一江春水向東流》試映場(五十
年代各影劇院凡上演新節目,都要先請報社人去觀看,然後寫出影劇評論文章指導觀眾),在歸來的
路上她忽然問我:“小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出自何人之詞?”我道:“還
有誰?亡國之君的李煜,李後主嘛!”接著,我把全詞複誦了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似朱顏改……”。她點點頭滿意淺淺一笑,似沉思似回憶地說:“你背得一字不
拉,且有韻味。我再問,你知不知道李煜就為這首詞送了命?”我愕然,張著嘴,聽得她繼續說:
“文學這東西一不注意就會惹出禍端來。宋太祖趙匡胤讀了這首詞後,認為李煜亡國之心不死,有
反意,即下令用藥酒藥死李煌。唉,李煜何曾有反意,不就是個文人嘛?曆史上有好多好多這樣的
事情啊!”
哀歎,傷感的情緒籠罩著她,而處在“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我,自不以為然,反用教訓人的口
吻說:“楊姐,你這些顧慮是不必要的,舊時代是這樣,文人易受文字獄之害,可現在的國家是社會
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是最民主最自由的國家,怎麼會有文字獄呢?
出現文字獄的時代早已經為我們黨和毛主席埋葬了。楊姐,你有才華,你有功底,我希望能看到你
寫的東西?”
她搖搖頭仍淺淺一笑,隻不過這笑裏有憂鬱,說:“我不會寫,縱會寫也不敢輕易動筆。不像你
6
出身成分好,有什麽也不會是立場問題。可我是舊報人,說不清楚啊!有時真想改行,可我又喜歡
文學,真矛盾。”我無言,心裏揣測:可能在哪次政治運動中她為文字事吃過苦頭,或是在胡風事件
中受到過審查?直到今日還有那麼多顧慮,出於幫助同誌,我坦露胸懷道:“楊姐,是呀,歷代統治
階級,總是用高壓的手段禁絕言論誅殺知識份子,製造文字獄,屠戮寫文章的人,結果呢?隻能是
加速他們的滅亡,國民黨蔣介石不就這樣嗎?這些慘痛的歷史一去不複返了。現在我們國家正在搞
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大批的作家、藝術家,決不會出現文字獄!”她對我大言不慚信誓旦旦的說教,
報以無聲地淺淺一笑,算是回答。
1957 年“反右鬥爭”前夕,領導上安排她和我去省府招待所采訪巴金,在回歸的路上,我突然
提出一個問題問她:“楊姐,他怎麼起這麼一個怪怪的名字,巴金?她道: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怪,代
表著他的信仰”。
“信仰?”我感到莫明奇妙,睜著一雙大眼睛聽她的下文。她是個裝有一肚皮知識的大小姐,
讀了不少書,對每件事都能說出一個道道來,還喜歡把自己的知識告?後來無知者,就像普羅米修
斯樂意把竊來的天火分給別人,讓黑暗的世界更光明。
她啟開微塗唇膏的小口,娓娓地吐出一串串閃光的珠璣,深入淺出地說:“巴金,是兩個人的名
字。巴,是巴枯寧;金,是克魯泡特金,這兩個人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聽說,巴老年
輕時崇尚無政府主義,追求個性上的解放和創作上的極端自由,不願意受任何約朿,這思想在他早
年作品中表現得淋漓致盡。正因為他崇尚自由,追求個性解放,所以才能寫出那麽多震憾人心的好
作品,我讀中學時就是他的讀者,而且讀得入癡入迷。”
我靜靜地聽著,待她稍歇時才插話問:“搞創作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是不
是創作上的自由?”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隻好淺淺一笑。
不久,一場以殺滅知識分子言論和思想自由為宗旨的“反右鬥爭”在全國展開,我因小說《給
省團委的一封信》早於她二十多天劃為右派分子,在批判鬥爭我時她從不發言,總是靜靜地平心地
聽著,偶爾投來關注與同情的眼光。但隨著反右鬥爭的深入發展,她也被揪了出來,事情引起的原
因,是她和同組新調來的編輯邱乾坤(也成了右派),奉命去采訪老作家李劼人,寫了篇通訊《棱窩
訪劼老》,文中引用李老之言:“流沙河、丘原、曉楓,是省內有才華、有希望、有發展前途的青年
作者,雖有錯誤,黨要愛護他們、關懷他們……”便成了為右派壯膽打氣的“毒草”。開初,她置之
一哂,沒有怎樣去理睬,來去上班依然裝束清麗,談吐自如,沒當成一回事。報社幾次開她批判鬥
爭會,就是鬥不起來,會場冷冷清清沒人發言。一則她人緣好,二則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負責
抓右派的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不愧是抗日時期老幹部,拿出“挖地三尺”的硬功說:“她是華西大
學校花,校花有什麼好東西?從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打手們敢不執行,經過幾天外調,美術
組一位畫師立即炮製出一幅別開生麵的漫畫大字報:畫麵上的她,濃裝豔抹,坦胸露懷,修長大腿
赤裸到臀部,站在一部吉普車上兜風,兩個大鼻子老美緊緊地摟著她。畫上一行大字:“交際花楊蓓
醜態”,你說缺德不缺德?
中國是個封建國家,自古有 “男怕背盜,女怕背娼”之說,貞潔對一個女人來說重於生命。無
論富與賤的女人,一當她和娼或是作風不正沾上邊,就徹徹底底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
夫會馬上離婚。貞潔,比生命還貴重的貞潔!當她一看到這幅漫畫,微笑立即消失,清麗再不浮現,
自此低頭勾腰像個小偷,在人前矮了半個身子。沒過多久時間,她十三中教書的老公,向她提出離
婚,她沒說一句話,默默地咬著嘴唇,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帶著幼女張羽獨處而生。
此後,我開除公職送去勞動教養,十五個年頭後的1976 年逃出樊籬,在成都流浪。突然在她住
的地方碰上她,我轉頭欲走,她追了兩步叫我:“小黃!”我站住,不敢正視她。她布衣粗鞋,一副
勞作打扮,臉龐不再紅潤,秀麗早已逝失,粗粗劣劣像位五十多歲的大娘。她不問我什麽,快速地
塞了兩斤糧票和十元人民幣在我手裏,然後淒淒一笑無聲地走了。再四個年頭後的1980 年我“改正”
回到報社,又同在文藝組,隻是辦公室一分為二了。見麵時她仍淺淺一笑,但這笑淒然,雙頰也不
見酒渦,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看稿戴上老花鏡,並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煙,一支接一支,不知是
過猛還是強吸關係,時而爆出揪心的劇烈咳嗽。她見我第一句話是(也就是這句話):“我知道你會
7
回來!”
我們生活工作又回到二十三年前,看稿件處理稿件,但再沒有多餘的話聊,更不談論藝術什麽
的,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次我實在忍耐不住試探性問一句:“你就這樣?”她淺淺一笑,滿是
皺折的臉上像道道水的波紋,她不動聲色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話雖如此,我看見在那笑的眼波裏溢著亮亮的光點,是沒有滾出的淚珠。
她的女兒張羽因未讀到書,不能頂替媽媽工作,好在組織上照顧,安排在報社作小工,成天蹬
著三輪車來回運送物件,幹著男人們幹的活兒。一次我偷偷向她建言:“你怎麽不提要求,把張羽調
到排字車間去?”她笑笑:“很不錯了,很不錯了,得感謝組織啊!”後又聽說,離婚未娶的愛人張
某向她道歉,向她提出複婚,但遭拒絕。後來我“下海”來到北京打拚,聽說她多次申請入黨,竟
然被批準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特地回報社去看望她,可她什麽話也不說,一見著我就快步地溜走
了,隻見辦公桌上留下幾個無言的煙蒂。兩年後,聽說她患了不治之症的肺癌,累死在工作上。辭
世時不足六十歲,唉,一朵被捏碎的花……
在收筆時,突想起先烈惲代英的詩:“浪跡江湖憶舊遊,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
得豪情作楚囚。”楊姐一生雖無豪情,卻有不盡的憤情、怨情、哀情、傷情、悲情啊!
三,一生悲憤的王畋
這是一個怪怪的題目,卻是一段辛酸的往事。可就這麽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讓我的老領導,
不僅丟了總編室主任之職,還開除黨籍,行政從十三級降至十九級,一腳踢出相府,貶到成都草堂
寺當園藝工,再未回到報社,一直老死在那裏。而且這“一個巴掌”,是為我而拍的,盡管時間已經
過去了五十年,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時不時地浮上來,直到今天才化成這段辛酸的文字,讓我
欲哭無淚,好不容易堅特地寫了下去,就為著這“一個巴掌”啊!
不知誰個文人,寫了首撐船竹竿(四川人叫篙竿)的詞,全聯記不得了,隻記得其中兩句:“休
提起,休提起,提起珠淚滿江河……”。這短不足十三個字的句子,是多麽形象生動,叫人回味無窮
啊!
他的一生,就像撐船的竿,跟著共產黨,追隨毛澤東,從抗日戰爭,撐到解放戰爭,又從解
放戰爭到撐進軍西藏,馬不停蹄,勝不解鞍,値危險不顧、視死亡如歸,駕著一葉渴望民主自由之
舟,衝破驚濤核浪,迎著暴風驟雨,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平靜的港灣,卻被自己人打沉下去,一直沉
到最底層,再也浮不上來,應了這“休提起”的詞兒?
他的一生是災難的一生,悲劇地一生,也是共和國一幅灰色的畫卷,不,是上世紀中國廣大
知識分子的灰色畫卷!可是,我們曾為之發狂鍾愛過的共和國,直到此日此時,也不願更換這麵旗
子的顏色,仍視為驕傲,那就需要我們一點一點地重新為它塗色。
五十年前三、四月份,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萬象複蘇的春日,一時被藝術家們稱為
文藝的春天。可是一些討厭春天、喜歡獰鳥的人,早已舉起蘭黝黝地雙管獵槍,藏在花叢綠草深處,
瞄準一隻隻唧唧啾啾的小鳥。四川打的第一隻鳥,就是《草木篇》的作者流沙河,沒有想到後來中
彈的竟有一萬多隻鳥,有的還是飛不起的雛鳥。我們《成都日報》小小的文藝組,有六隻鳥四隻被
擊中,想不到他這個老革命也中了彈,就是這“一個巴掌”,一個不平的巴掌。
那天,他輕輕推開我們文藝組辦公室的門,拿著修改好的稿件清樣,征求楊蓓姐的意見。楊
蓓挪把藤椅請他坐下,淺淺一笑說:“老王,你是頭,定了就是。”
“那不成,得再看一遍。”他把劃有紅鉛筆的修改清樣,交給楊蓓,靜靜坐在那裏默默恭候。
他的級別雖然比總編高,資格比市委宣傳部長老,但從沒有官架子,對誰客客氣氣,溫文爾
雅。不知是身體原因,還是節檢之故,他總是喜歡穿著那一身黃呢細料軍服,鼻梁上加付茶色水晶
鏡,這恐怕雪域生活留下的後遺症?腳下蹬著一雙長長的馬靴,加上一米八幾的個子,縱坐著也高
出楊蓓一個頭。
8
組長肖青說,王畋是老革命,老報人,學生時代就參予辦報紙,在延安時當個編輯。後隨軍
南下,西藏“和平解放”時,就是《西藏日報》總編輯,因患有心髒病,不適宜高原氣候,調回內
地休養,暫時在《四川日報》上斑。去年《成都日報》創刊,市委向省上要人,便調他來作總編輯
室主,負責報紙的終審。批判《草木篇》是全省的一件大事,所以他抓得很緊。
他待楊蓓看完清樣,見未提出意見,便說:“詩無達詁,不知這提法對不對?老拿不定主意?
我翻查了下《辭海》,好像也說得不甚清楚……”
他說的是四川大學中文係主任張默生教授,昨天在省文聯座談會上,對眾多批評《草木篇》
的意見,表示出不同的看法,提出“詩無達沽”的見解。意思是說,自古以來,對一首詩的看法理
解,都不是一至的。比如杜甫《贈花卿》一詩:“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天半入雲。此曲隻應天上
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幾百年來說法就不統一,莫衷一世。有人說,是寫錦城音樂的優美動聽;
有人說,是寫達官顯貴的糜爛生活;,還有說,是諷刺崔光遠部將花敬定,在蜀地動用天子禮樂的抨
擊……故詩無達詁。現《草木篇》也是這樣,有人說它是“反黨毒草”,有人說它是寓意抒情的休閑
作品,關鍵是從哪個角度看問題?
我文化知識水平低,不懂得“詩無達詁”這四個字的意思,從旁插一杠子,問:“什麽叫詩無
達詁啊?”
他正正茶色眼鏡,那瘦削少肉的臉上,浮起層善意的豁的微笑,說: “達,通達、貫穿;詁,
解釋或叫注釋。詩無達詁,就是一首詩從古至今,沒有一個統一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各人
有各人的解釋。”
“不錯,是這樣!”年輕人嘴無遮欄,何況我自來心直口快,連珠炮地放開了:“這不是和瞎
子摸象一樣道理嗎?三個瞎子摸一頭象,摸到象鼻子的人說,象是條石頭;摸到象腿的人說,象是
根木柱;摸到象腹的人說,象是堵牆版……”
他嘿嘿地笑了起來:“小黃,你還真會解釋。”他站起拿上清樣,又注目地看了楊蓓一眼說:“就
這樣定,明天發一版。”
“老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這個時候發好不好?會場就有人說,張默生在為流沙河開脫。”
楊蓓一下顧慮起來,欲言又忍:“我怕……”
“怕什麽?又不是你的觀點”他停住腳,再看了遍手中的清樣,不無關懷地說:“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就是各有各的觀點,都一個腔調了,還爭鳴什麽?你是參會的記者,照錄而已。再說,
對《草不篇》的批判也有失公允,一組散文詩嘛,哪就有那麽多問題?我簽發的稿,我負責!”
我是流沙河的支持者,穿連襠的人,對他無畏的精神深表敬佩,立即表態:“王主任的意見,
我同意!”
待他走後,楊蓓姐久久抱住頭沒有說話,心不在焉地不知想什麽?事隔了一周,我和她外出
采訪,忽然她歎口氣說:“唉,老王怪可憐,三十六七的人了,還打著單身!”
我驚了,兩眼怔怔地望著楊蓓,問:“他沒有結婚?”
她一邊走,一邊細細說,“他向我講過多次,1941 年,他和中學相愛的一個叫什麽?哦,哦,
叫袁靜的女友,從山東跑到延安去參加革命。後兩人分在一家什麽報紙作編輯,感情好得不得了,
相互留有生死與共,百頭偕老的誓言。後整風,延安大抓特務。有人檢舉,說他們兩人是國民黨派
來的特務,又打、又鬥、又關,搞了大半年。後來他放出來了,袁靜經不住革命考驗,自殺了。至
此,他沒有再找女朋友,一直懷念袁靜,說她人品好,又有才華……”。,,
我聽得心裏酸楚楚,重沉沉,不知革命道路有這麽多坡坡坎坎,“考驗”,還會把人“考驗死”?
竟歎起氣來說:“楊姐,他那麽好個人,你怎麽不幫他介紹個對象?”
她沒有說話,快到采訪目的地了,才敞開了點心扉:“小黃,你不了解知識分子,沒有合心合
意的對象,寧願打一輩子單身,結婚比不結婚還痛苦。”
我聽後,真不知該說什麽?也許我年輕,正處在“人約黃昏後”的浪漫歲月,不知男女感情
這麽複雜!自此我方注意,王畋總喜歡到我們辦公室來閑聊,特喜歡和楊蓓聊,不過都是些文學和
工作上的事情。
9
一次,我去他辦公室送校了的清樣,他留我坐了會兒,除問我最在寫什麽作品外,還問我楊
蓓請假未上斑的原因。我道:“聽說她得了感冒,在醫院輸液。”
他聽得認真,不停地吸煙。此時,我方發現他煙癮特大,桌上一個大瓷盤裏全是煙蒂,辦公
室全是濃濃咽味。我便關切地說:“王主任,今天不來你辦公室,我真不知你吸煙吸得這麽厲害?一
天能吸一包吧?”
他怕嗆著我,忙推開窗戶,取下鼻梁上茶色水晶眼鏡,用擦布不停地擦鏡片,爾後,久久默
默無語望著手中那隻煙,似乎在考慮怎麽回答我堤出的問題。約莫兩分鍾後,才不好意思地一笑說:
“我吸煙從不出這間辦公室,隻要一坐下就抽,一天至少兩包。”
“兩包?”我睜著雙大大的眼晴。
“對,兩包。”他靜靜地不動聲色說:“我用它解悶,用它伴工作。唉,十多年了,也就成了
習慣。”
相視沉默了好一陣,隻有腕上手表在嘀嘀噠噠作響。他換支煙,吸上說:“你楊蓓姐是個才女,
工作又拿得起來,不容易啊!”
到了1957 年7 月,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在報社開展起來。在市委工作組的授意下,極積
分子把我發表在《草地》文藝月刊上的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和兩個未發表的鉛印續篇《向黨
反映》、《上北京》張貼出來,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
我不服,寫大字報反擊。為了製服我的“囂張氣焰”,在一次報社召開的全體編采人員定性大
會上,不少事先布置好的極積份子,大聲叫我站出來,交待檢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我
不但不檢查,還質問那些積極分子:“我反了什麽黨?你們這些地主、資本家出身的少爺、小姐,才
是反黨的右派分子!”
氣得他們拍桌大喊、大叫、大罵:“你為什麽要寫反黨小說?你早就背叛工人階級了?”
“放屁,誰背叛了?”我據理力爭,毫不退怯,說:“是黨提倡幹預生活,是毛主席主張揭露
生話陰暗麵。既然我寫的是反黨小說,省文聯機關刊物《草地》,為什麽要發表?”
極積分子們底氣不足,占不了辯論上風,氣得幹吼,會場一片混亂。
這時,他挺身而立,突然把桌子一拍,道:“吵什麽?說小黃是右派,我是五人領導小組的,
還沒舉手同意嘛!”
會議嘎然而止,積極分子們一下泄了氣。想不到兩個小時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貼滿報社
走廊一切空隙之處,口徑全一致:
“打倒老右派分子王畋!”
“決不準許王畋包庇右派分子黃澤榮(曉楓)!”
“王畋必須向黨低頭認罪,交待自己反黨罪行!”
真叫立竿見影。接著,他被停職,再後和我們十多個揪出的“右派分子”蘇定生、孫文元、
陳澤昆、楊蓓、邱乾坤、宋得貴等,一齊集中勞動。他天天見著楊蓓,但從不說一句話。後來,我
被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他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行政十三級降為十九級,到草堂寺當園
丁;楊蓓自劃右派後,老公劃清界限,提出離婚,去了街道生產組。
二十三年後的1980 年12 月,我“平反”(我是判過刑的“反革命”)回到報社文藝組仍作編
輯。一天,我特地騎著單車,去草堂寺看望他。
他也早己“改正”,但不願回報社,自願留在草堂寺做高薪顧問。他有單獨住室、客廳、櫥房、
衛生間,但仍是單身。此時,他已近六十歲,還是那一身裝束:黃呢細料軍服,鼻梁上加付茶色水
晶鏡,腳下蹬著一雙長長的馬靴,卻多了一付拐杖,臉上多了些黑褐色老人斑,一走路就拄著拐杖,
有點未老先衰。歲月不饒人呀!我心裏在說。
他將我讓到他的住室。住室很潔淨,一張單人行軍床,半套沙發,一張精致的元桌。在他那
常坐的藤圈椅前,有個鐵皮火爐,裏麵燃著蜂窩煤。爐上放著個銅茶壺,茶壺不停吼叫,壺嘴吐著
長長白氣。
他若有所失不停地吸著煙,煙癮似乎比從前更厲害,吸著吸著,時不時爆出陣劇烈咳嗽。我
10
有點不安,想提那“一個把掌”事,可他沒點興趣。我坐在沙發上,品著茶,從生活入手問:“身體
好嗎?”
“好!”
“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
“為什麽不回報社?“””
“不回!”
“這兒比報社好麽?”
“好!”
他的回答,沒有個多的字,不知為什麽,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難受得心在顫抖。在我離開
時,他突然問:“楊蓓複婚了嗎?”
“沒有。”
“為什麽?”
“她說沒有意思。”我心裏一亮,想搭個橋。
他“哦”了聲,嘎然關住心扉之門,再不說什麽。
我由不得關切地問一句:“帶信嗎?”
他無表情地搖搖頭。
分別時,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冷,但有力。兩年後,他心髒病發作,未送到醫院就死
了。此時,我在西藏采訪,趕寫“和平解放”三十年的報導。回歸時,我去草堂,草堂人說:火化
後,骨灰由他侄兒帶回了山東。
我反為寬慰,覺得他的魂魄總算有了個長眠之地,有侄兒守護,不會孤獨了吧?也許,這就
是革命對他的回報吧?
文革中的清華歲月
萬潤南
◇ 偏向絕處飛
首先,我必須解釋清楚為什麽要找最大走資派的女兒劉濤談戀愛?此事應對得稍有不當,我便可
能被置於萬劫不複的絕境。我冷靜地評估了一下局勢,認為最恰當的應對是披上灰色外衣,作消極
狀。我從《紅樓夢》裏挑了一首《好了歌》,來做自己靈魂深處的擋箭牌。但黨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
的,我哪裏混得過去。一次又一次鬥私批修、觸及靈魂,都過不了關。我則死守《好了歌》的底線
,不敢後退半步,因為退一丁點,就會是萬丈深淵。就這樣一直僵持到畢業分配。
想知道我當時的靈魂深處嗎?我從來就不相信劉頭上的那三頂帽子。我讀過《斯大林時代》,序
言裏有這麽一段:布哈林等被斯大林處決的反黨分子後來都平反了。平反的理由就是當年安在他們
頭上的那些罪名,因為那些罪名太荒謬了。(全憑記憶,所以不加引號)當時我對劉濤和她的弟弟、
妹妹說:
的是對我說法的懷疑。
我的那些異於常人的判斷,大部分來源於讀書。我讀馬恩列、毛澤東、魯迅,也讀《史記》、
《通鑒》、諸子百家;讀《紅樓》、《老殘》、巴金、曹禺,也讀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
巴爾紮克、狄更斯、司湯達、歐
興亡》、尼克鬆的《六次危機》,還有德熱拉斯的《新階級》。我還發現了延安時期出版的《毛選》,
一下子就看出新版時動了哪些手腳。還有《曾文正公全集》,還有上百本的《文史資料》
的速度極快。有人讀書是逐字掃描,那叫精讀;有人是逐行掃描,那是通讀;我是逐頁掃描,這是
古人所說的
“不會超過二十年,你們父親的問題肯定能平反”。這多少給他們帶來了一些安慰,但更多.亨利。在王前家裏,更可以讀到當時所謂的內部書:《第三帝國的……我讀書“好讀書,不求甚解”。其實一本書裏精彩的亮點,就那麽幾處。書讀多了,這些亮點就11
會自己跳出來。
友誼賓館前本來有一塊三角地,大約在王前家和學校的中點,那是我和劉濤初次相約的地方,
後來我們常在此處交換我要讀的書。劉濤的女紅極佳,她會把我尼龍襪上的破洞織補得天衣無縫,
還給我織了一件明黃色的線衫,算是賞了我一件
頭片招待我。那個年代,居然還有黃油!這些點點滴滴的溫馨,多少緩解了我所承受的壓力。
王前十七歲嫁給劉少奇,十八歲生劉濤,所以當年也就四十出頭。她年輕時一定極漂亮,那個
年代,還一頭烏黑的長發,皮膚白皙如玉,精巧的鼻子稍有一點鷹鉤。她待我極好,還迫不及待地
安排我們生米煮成熟飯。本來是天鵝折翅,現在倒害怕起癩蛤蟆長翅膀飛了。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啊。
她和劉濤還喜歡寫點小詩、聯首絕句什麽的。我不太懂平仄、韻律之類的規範,但偶爾出手,
倒也讓她們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填過一首詞:“偏向絕處飛”,調寄《冰調歌頭》,這是我自創的曲牌,
因為此詞的總字數比《水調歌頭》多兩個字,而“冰”恰好比“水”多兩點,故名。
昨怨鵲橋短,今恨銀河遙。
寒夜漫天霧繞,初會三角島。
同是混世先知鳥,比翼何必曾同巢,雙飛上九霄。
偏向絕處飛,心比天還高。
相聚歡,別離恨,虎狼嚎。
狠心相逼,一腔怒火衝天燒。
癡情兩相依偎,無語淚濕雙襟,驛站度良宵。
誰言冬夜長,神鳥啼破曉。
◇ 瘋狂年代的荒誕故事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無法理解我當時所受的壓力。那是個瘋狂年代,處處都充塞著諸如此類的荒
誕故事:一個人隨便在一張廢報紙上打一個叉,讓人拿起來對著陽光一照,背麵恰好是領袖像,此
人立即被作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抓起來,先批鬥一番,然後交群眾專政。閻連科的中篇小說《為人民
服務》裏,打碎了一尊毛的石膏像,那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閻先生卻把荒誕演繹成男歡女愛的荒
唐,那是在痛定思痛之後,對那個瘋狂年代的無可奈何的嘲諷和調侃了。
在我所處的那個瘋狂年代裏,在荒誕的後麵則是恐怖。我跟最大的走資派攀親,最起碼是政治
上劃不清界線,更可能是包藏禍心。如果我那首小詞曝了光,那就死定了。什麽
那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不滿和汙蔑!什麽
化和詆毀!什麽
當時我把所有的留有文字的東西:日記、書信、手稿
雖然這幫我練成了一付好記性,但現在老年癡呆了,沒有片紙隻字可供參考,寫起東西來就分外吃
力。當時我絕不是驚慌失措,血淋淋的教訓就在身邊。我們係裏一位青年講師劉老師,因為老婆的
一封同朋友聊家常的信,就被打成了蘇修特務。
劉老師當年也算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曾被選派到蘇聯留學,拿了學位、娶了蘇聯姑娘麗達,
一同回到清華教書。育有非常可愛的一子一女,如果不是文革,他們一家的生活幸福得就像塗了蜜。
文革來了,老婆是蘇聯人,那就可能是蘇修特務。當時人們的思維方式就這樣直截了當、簡單明了。
於是就被隔離起來辦學習班,這有點兒像現在的
抄家,發現麗達和中山大學一位當年一起嫁到中國的同學有通信。於是內查外調到了廣州,請那邊
幫助抄中山大學同學的家,發現了麗達的一封信。非常普通的一封家常信,女人之間的私房話:如
何相夫、如何教子。還交換點如何讓丈夫聽話的心得:適時地發點小脾氣、床笫間使點小花招,讓
夫君乖乖的就範。專案組的人如獲至寶。
下麵的故事就十分醜惡、甚至是十分下流了。專案組把這封信掐頭去尾,把麗達講禦夫經驗的
“黃馬褂”。周末,我就去王前家,她會用黃油烤饅“混世”、“冬夜長”,“虎狼嚎”、“狠心相逼”,那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醜“偏向絕處飛”、“心比天還高”,更是自絕於人民、向共產黨猖狂進攻的反革命宣言!……統統燒掉了,不留一星半點殘渣餘孽。“雙規”。莫須有事,劉老師自然不會承認。於是就12
那一段拿給劉老師看:謊稱這是麗達給她的KGB
水的。麗達已經徹底交待了,蘇修特務一案,已是鐵證如山。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了。劉老師懵了,
確確實實是老婆的筆跡、確確實實是夫妻間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瑣事,難道……
精神崩潰的結果,是竹筒倒豆子。劉老師開始懷疑老婆的一切。杯弓尚且能蛇影,更何況老婆
還常去蘇聯駐華使館參加
是劉老師一家的妻離子散。麗達被驅逐出境,帶走了兩個孩子。傷心欲絕的妻子臨別時堅持要見丈
夫。不讓見就是不讓見,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
我知道,這個故事同那個年代千千萬萬的悲慘故事相比,太不足道了。因為這個故事發生在我
身邊,當時我的處境與此相似,隨時可能被人陷害,所以我對此事格外記得清楚。後來見到解除隔
離後的劉老師,那種頹唐和落魄,看了都讓人心痛。那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劉老師一家破鏡重圓
沒有?我在大洋彼岸,隻有默默的祝福了。
◇ 老海歸的生命空白
這年頭,“海歸”成了一種時髦。我的兒子萬方,也時髦得合時,回北京當海歸了。我今天給大
家講一個老海歸的故事。不,這個題目太大了,是講他生命中不見經傳的空白期中的一個片段。而
我,在他生命的空白期,和他朝夕相處過一年多。
陶葆楷先生,30年代的海歸,中國創立市政和環境工程教育的開山鼻祖,清華當年的一級教
授,土建係的主任。如果他今天還健在,恰好100歲了。下麵是官方資料上關於他的
(克格勃)上司的述職報告, 當時是如何把你拉下Party。於是蛛絲馬跡,成了蘇修特務的鐵案。專案組立了大功,其代價簡曆:1906年生於江蘇省無錫市。
1926年畢業於清華學堂。
1929年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獲土木工程學士學位。
1930年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獲衛生工程碩士學位。
1930-1931年在德國柏林理工大學進行研究工作。
1931-1936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
1936-1938年 任南京衛生署高級工程師兼公共衛生工程研究班教務主任。
1938-1940年任昆明西南聯大土木係教授。
1940-1946年任昆明西南聯大教授兼土木係主任。
1946-1948年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土木係主任並代理工學院院長。
1948年在美國哈佛大學進行訪問研究半年,任台灣大學土木係教授。
1949-1950年任廣州嶺南大學教授。
1950-1952年任北京大學工學院土木係教授,兼任衛生工程係主任。
1952-1954年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給水排水教研室主任。
1954-1956年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土木係副主任。
1957-1959年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兼係主任。
1960-1966年任清華大學土木建築係教授兼係主任。
1981-1983年任清華大學環境工程研究所所長。
1992年2月16日逝世於北京。
請注意,1966-1980這14年,是他生命中的空白,或者說,是官方職務的空白。為
什麽是空白?眾所周知的原因,是因為這期間正是文化大革命。今年是文革40 周年祭,也是先生
的百年祭。要跟現在的年輕人講清楚什麽是文化大革命,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吹響文
革第一聲號角的,是《人民日報》1966年6 月1日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中首提“破
四舊”,就是要破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誰是牛鬼蛇神?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二是反動學術權威。根據陶先生的資曆,自然算不折不扣的反動學術權威,屬於被橫掃之列。當年
13
是如何批鬥陶先生的,我已經說不清楚了。一是因為當時我在文藝社團, 不在係裏參加運動;二是
文革一開始,我就被革命群眾歸類為
文革後期,工宣隊進校之後,才使我這個“小爬蟲”和“老反動權威”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
我們專業的學生、老師、幹部、實驗員,被集中在給排水實驗室辦學習班,每天早、中、晚的時間
都在一起,關起門來鬥私批修。根據老毛的宏論:“知識越多越反動”,所以最沒有文化的工人是領
導階級;次沒有文化的實驗員是學習班的各級領導。陶先生是最有知識的,所以最反動;我同最大
的走資派有瓜葛,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同屬需要觸及靈魂的重點批鬥對象。學習班上每天要早請
示、晚匯報。那是一種很正規的宗教儀式,要全體起立,右手舉起紅寶書,誇張一點的,還要用左
手按著自己的胸膛,嘴裏念念有詞。這一段經曆遺患無窮。後來我到了西方,始終不能得到神的庇護,
就是因為到了類似場合,我就會毛骨悚然,把心裏剛萌發出來的一點感恩心,嚇到爪哇國裏去了。
在這種場合,有時候我會悄悄地用眼角掃描周圍的人群。用左手按著胸膛的,大多屬於比較不
要臉的,但陶先生從來不。他在我們學習班上最年長,站得卻比許多年輕人還要直。陶先生是江蘇
無錫人,卻長了那種廣東人才有的前額。往後梳的已經花白的稀發,更顯出額頭的開闊。寬邊的淺
色眼鏡,挺直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寬而長的下巴,壯碩的身材完全沒有江南人的纖細。後來在
網上看到先生的雕像,形神兼具,是個好作品。在別人念念有詞的時候,陶先生從來都是緊抿著嘴,
厚鏡片下那雙深邃的眼,仿佛看著塵世以外的地方。他在琢磨些什麽呢?也許,他正在琢磨如何提
出適合國情的雨量計算公式?1975年,陶先生的這一科研成果被用於我國給排水設計的規範。
“小爬蟲”,被剝奪了參加運動的機會。19
和教學的奉獻並沒有空白。
給排水和公共衛生環境工程,不屬於政治領域,無法做意識形態的文章。對先生的批判,就淪
為對人格的詆毀:陶葆楷,你這個反革命兩麵派!我們這裏鐵證如山!所謂鐵證,說的是陶先生自
己抽煙,也給實驗員遞煙。先生身上常揣著兩包煙,便宜一點的勞動牌放在外衣口袋裏,貴一點的
大前門放在內衣口袋裏。給人遞煙的時候,從外邊掏;自己抽煙時,往裏邊摸。這種小技巧,怎麽
能瞞得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於是就成了大批判的素材。
像這類荒謬的大批判,後來我還遇到過一例。摘帽右派李工,有三個孩子,老大李麥,老二李
稻,老三小名豆豆。文革中被揪出來批鬥,一位老工人對他的批判義正詞嚴:“李
資產階級臭思想,給孩子取名都是稻米、白麵,都是
的頭,反駁了一句:“我們家老三叫豆豆,大豆可是粗糧。”全場粲然。
今天來說這些荒唐事,已有隔世之感。新海歸們,又絡繹於途了。希望他們一路走好,不會再
遇到當年的荒唐,不會再有生命的空白。
◇ 蒯大富和胖老頭
蒯大富在清華文革中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蒯司令”的名頭,在當年可說是“如雷貫耳”。在他
“響當當”之前,我就認識他,還同他打過交道。
蒯大富是化9的學生,也是校廣播台的編輯。我們一起參加過一次座談會。主題是批“三家村”,
這是文革這場大戲的序幕。“三家村”,本來是晚清小說《何典》中一個虛構的村莊名。鄧拓、吳晗、
廖沫沙,三位在北京市有點名頭的人物,從1961年起在他們自己掌控的刊物《前線》上,開了
一個“三家村”專欄,輪流發表了60多篇文章。用談天說地、擺龍門陣的形式,對老毛造成大饑
荒的錯誤竭盡借古諷今、指桑罵槐之能事。我記憶中有一篇
喝大鍋清水湯;還有一篇
醒。毛是何等人物,豈能看不懂這三人的春秋筆法,彎彎繞還能繞得過他?要收拾劉少奇,必須扳
倒北京市委這個獨立王國。先收拾了彭真門下這些
以文革正式開場之前,就先拿“三家村”祭刀。
我們當時雖然鬧不明白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但也聞到了一點味道。老蒯和我各寫過一篇批
家村
75 年,正處在先生官方職務的空白期。職務空白了,但先生對事業的求索並沒有空白,對科研* * ,你滿腦袋……細糧。”李工很有點幽默感,抬起被強按著“白開水最好喝”,諷喻老百姓窮得隻能“專治健忘疹”,諷刺老毛忘了自己說過的大話,要用狗血淋頭才能使之清“小爬蟲”,出出心中隱忍了多年的這口惡氣。所“三”的文章,所以一同去參加座談會。《新清華》上要發會上的發言紀要,其中有蒯大富的一小段,14
我拿了校樣找他核實。他非常認真,並把這一小段擴充成了一大段,看來他相當重視此次出頭露麵
的機會。當時我有點看不慣他的那種
在我記憶當中,蒯大富之所以反工作組,純屬偶然。他原來是對工作組的組長王光美同誌無限
信任和崇拜的,希望有機會向她直接匯報工作。工作組隨便派了一位女同誌接待他。王光美當年也
算是公眾人物。許多人都看過劉少奇訪問印尼的記錄片,其中王光美的優雅風度傾倒了一大片人,
甚至讓另一個處於高位的女人妒忌得抓心。老蒯這個土老帽,顯然沒看過這個記錄片,竟把隨便支
使來一個什麽女人當成了王光美,絮絮叨叨、推心置腹地匯報了一大通。後來發現表錯了情,一種
受欺騙的感覺讓他惱羞成怒,認定這是工作組的大陰謀,於是就反起了工作組。這一路反下來,在
那個抓心女人的利用和支持下,就這樣混成了蒯司令。他們兩人間最得意的一個合作項目,就是在
清華園揪鬥王光美。
工作組對蒯大富排山倒海般地批判,則是把這小子太當回事了。老蒯當時的抗壓能力和伶牙俐
齒,確實也讓我們佩服。我親曆過老蒯和一個胖老頭辯論的場麵。記得是1966 年6月的驕陽下,
我在大禮堂前的大字報區轉悠。見到一堆人圍在一起,伸頭一看,見老蒯正唾沫橫飛地與一個胖老
頭辯論。
“臭顯”。也許,正是這種性格,他才能成為大造反派。“
你叫什麽名字?”胖老頭氣勢淩人。“
蒯大富”,老蒯可不怯場。“
瞧你這個名字,就是資本主義的!什麽大富……”胖老頭先聲奪人。“
不!我這個名字是社會主義的。”蒯大富理直氣壯。“
?”老頭瞪眼。“
資本主義是小富,隻有社會主義才是大富!”老蒯得理不讓人。“
好!”觀眾中有人起哄。“
你認為自己是左派?”胖老頭反守為攻。“
這我不能自封。”蒯大富謙虛了一下。“
革命者要勇於承認自己是左派。”胖老頭開始設套。“
那我就是左派。”老蒯當仁不讓。“
有點哲理。說這句話時,他用雙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左手劃到最高點,就和劃到最高點的右手碰
上了,還挺形象。
……
希望你不要做左派中的左派,左過頭了,就成了右派。極左和極右是相通的。”老頭這句話算“
你叫什麽名字?”老蒯要老頭留下姓名。“
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那個胖老頭是薄一波,共產黨裏的千年老狐狸、白毛老妖怪。當年把閻錫
山哄得團團轉;後來出麵把胡耀邦攆下台;臨死前還要把兒子扶上馬。
後來蒯大富得了女兒,據說取名蒯小窮。
我同蒯大富後來還有一點瓜葛。他的跟班、人稱蒯秘,後來當了我的跟班,這個人就是的段某,
段某自稱
老毛就懂得身邊要安一個
◇ 老子平常兒騎牆
文革初期,盛行過一副有名的對聯:
始作俑者,應當是一幫北京中學的紅衛兵。基於
我是明確的反對派。我曾經和一位同學激烈地辯論過一場。我還記得她的出身並不好,我們誰也說
服不了對方。最後我使出了
充道:
不能告訴你,你以後會知道的。”胖老頭耍賴。“老賊”,把四通的家業敗得一塌糊塗。有人說是他的名字就注定了要斷送四通永遠的基業。“東興”。老蒯和我在這一點上,就嫩得太多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基本如此”。“血統論”的 “紅對聯”一出台,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請君入甕”的壞招:“你出身不好,難道能說你是混蛋?”她的回答讓我瞠目結舌:“對!我就是混蛋。”她見我表情怪怪的,也意識到太過分了,急忙補“每當遇到重大問題,我的思想就比較混……”我非常善意地對她說:“那也不能就說自己是混15
蛋呀。
麽日子。一幫中學紅衛兵喊著
”為了這副對聯,我還被革命小將從學校大禮堂轟出來過。記得是在1966年8月初的一個什“好漢”和“混蛋”,衝進了清華園, 在大禮堂擺起了擂台,要辯論這副“
兒好漢!!兒好漢!!!
兒混蛋!!!
在桌上假裝睡起覺來。
我突然感到腰部被狠狠捅了一拳,我抬頭看到麵前站著一位柳眉倒豎、滿臉怒氣的女紅衛兵。這
時候全場都安靜下來,我聽到一聲淒厲的嗬叱:
員
繞口令,還不太適應,應者寥寥無幾。為了擺脫眼前的尷尬局麵,她馬上回到會場熟悉的口號
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
什麽道理?。陪伴我的,又是一陣陣有節奏的口號聲:
紅對聯”。這哪裏是什麽辯論,完全是一邊倒的喧囂。“老子英雄!”領呼的女兵一聲長嘯,“兒好漢!”台下一片豪情澎湃。“老子反動!”領呼的男兵一聲叱吒,“兒混蛋!兒混蛋!!”台下一片殺伐洶湧。我當時坐在第三排,相當靠近主席台,我不僅不跟著瘋狂,還趴“什麽出身?”我站起來,平靜地說了一句實話:“職”。她愣了一下,突然喊出了一句:“老子平常,兒騎牆!”會場上的紅衛兵,對這突然嘣出來新“要革”我身邊一個好心人低聲勸我:“別待了,出去吧。”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立刻站起來向外走,心裏則在尋思:不當混蛋,就得滾蛋,這是“
蕩蕩的,甚至有點彷徨。在群體的瘋狂麵前,理性顯得如此蒼白和沒有力量。
當我在大字報上讀到譚力夫的
那麽雄辯、那麽理直氣壯。譚力夫是北京工業大學的學生,他在一次校內辯論會的發言,是文革中
一篇非常著名的講話。譚力夫口才十分了得,語言生動活潑,極具煽動力。我非常不同意他的觀點,
但卻非常折服於他的口才。我至今還記得他講話的一些片段。在講到階級路線時,他說:
農的兒子和被鬥地主的兒子,談起土改來,怎麽會是同一種心情?!你們躲在被子裏磨牙的聲音,
我們都聽到了,這就叫階級烙印!
用了三個問號:
則公然開罵:
犯錯,你高興什麽?!他媽的!
我覺得自己是
高中生。就品學兼優而論,我被公認為當時學校的
生手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是五分。數學競賽和作文競賽,我是雙料
夠硬,我被淘汰出局。最後出線的,是一位原來很不起眼,出身三代工人的同班同學。我很不服氣。
心裏憋了一口氣,考上了清華,還是不服氣。聽了譚力夫的講話,心裏更不服氣。
1967年初,我在一份中學文革小報上找到了知音,他就是遇羅克。關於他那篇振聾發聵的
《出身論》,我另文再述。
◇ 遇羅克和馬丁
遇羅克是我們那個時代的英雄。初讀遇羅克的《出身論》,那感覺就像見到了一顆劃破夜空的
隕星。覺得他說出了許多我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而且說得那麽透徹,表達得那麽準確。文章一發
表,就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一時洛陽紙貴,人們爭相傳抄。許多精彩的片斷,我都能倒背
如流。和同學辯論時,我的出口成章讓人刮目相看,以至於文革後期清隊時,還有人在背後告了我
一刁狀,懷疑我參與了《出身論》的寫作。唉!我倒是想來著,但哪有這種機會和水平。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老子平常,兒騎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走出了大禮堂,聽不到刺耳的口號聲了,卻不得不承受刺目的陽光。說實話,我這時候心裏空8.20 講話時,更感覺到彷徨,因為非理性居然也可以被表述得“翻身貧”他還嘲笑反工作組的同學是醋缸裏泡出來的軟骨頭,質問時一連“你們在底下搞的什麽鬼?懷的什麽鬼胎? 要生什麽鬼兒子?!”對批工作組的同學,“你們知道哪一個幹部犯了錯誤,就高興得不得了,大有雀躍之勢。看著共產黨的幹部”譚力夫的通篇講話,為“血統論”提供了全麵係統的理論闡述,我讀了,很沮喪。為什麽?因為“血統論”的直接受害者。我中學畢業那年,要選拔一批直接保送到國外學外語的應屆“一隻頂”。我是我們中學的學生會主席,翻開學“第一”。但因為出身不•路德•金16
說《出身論》是中國60年代的
克說:
無非他們不算是個混蛋而已。
那裏借來的。難道批判竇爾敦還需要多少勇氣嗎?
老子的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了一切。
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
活的,用死標準和活標準同時衡量一個人,能得出同一個結論嗎?
明:
可以抹煞人家的成績?出身好,表現不好,是不是可以掩飾人家的缺點?出身不好,表現不好,是
不是要罪加一等?出身好,表現好,是不是要誇大優點?難道這樣作是有道理的嗎?
不能夠隻做人家的外圍。誰是中堅?娘胎裏決定不了。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利,我們一
概不承認。
話一點也不假。
別呢?
“人權宣言”,我認為一點也不為過。關於那副“紅對聯”,遇羅“辯論這副對聯的過程,就是對出身不好的青年侮辱的過程。因為這樣辯論的最好結果,也”他追根究底:“其實這副對聯的上半聯是從封建社會的山大王竇爾敦”他判定這副對聯是絕對的錯誤,錯在“它隻承認”鑒於這副對聯的爭論,中央文革小組的江青和陳伯達分別出來講話,說明黨的政策是“有成分”。對此遇羅克並不買賬。他首先從邏輯上反詰:“出身是死的,表現是”然後把各種情況剖析得條理分“……退一步說,我們非要既看出身,又看表現不可,那麽請問:出身不好,表現好,是不是”遇羅克宣示:“在表現麵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賜的團結,”遇羅克列舉了大量事實,來說明出身不好的青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認為“出身壓死人”這句“像這樣發展下去,與美國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羅、日本的賤民等種姓製度有什麽區”當時有一種說法,因為這些人出身不好,所以要讓他們經受更多的考驗。遇羅克憤怒地回應:“
樣高地要求人家,以為他能經受得住這種超人的考驗。看其估計,審其要求,是何等矛盾!忘記了
馬克思的話嗎?
視的階層也隨之形成了。而這又是先天的,是無法更改的。
繼續存在下去嗎?我們不應當立刻起來徹底肅清這一切汙泥濁水嗎?不應當填平這人為的鴻溝
嗎?
和遇羅克同時代的美國人:馬丁
演說:《我有一個夢》; 1967年1月,一個中國黑崽子發表了感動中國的文章:《出身論》。19
64年,馬丁
月,黑人牧師馬丁
970年3月,黑崽子遇羅克在文革
每個民族在發展的不同階段,都會產生自己的英雄。懂得珍重自己英雄的民族是有希望的民族。
馬丁
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紀念日,是美國全國性的假日。全體美國人,包括白種人,都在這一天紀念他,
並以他為傲。
我問過我周圍的年輕人,知不知道
跡、文章也所知寥寥。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在胡耀邦主政時期,難得開明和寬鬆的時期,遇羅
克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
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今天不得不多說幾句。
在紀念遇羅克的文章當中,張郎郎的幾篇回憶文章值得一讀。他們在一起坐牢長達半年之久,
後來還一起進了
羅文撰寫的《我家》,是我能讀到的關於他哥哥生平最詳盡的記錄。其中有一段話催人淚下:
隻用
信裏發泄一下難過的心情,恐怕壞人看見了會加害我家的每一個人。我和弟弟失聲痛哭起來
這荒涼的山溝,在這巨山的腳下, 在一眼殘破的土窯洞裏,我們隻能用悲慟欲絕的哭聲,來悼念永
收起你的考驗吧!你把人家估計得和他們的家長差不多,想複辟、不保險、太落後,反過來又這‘要求不幸者是完美無缺的’,那是多麽不道德!”遇羅克準確地指出了產生這種新的種姓製度的根源:“一個新的特權階層形成了,一個新的受歧”他大聲疾呼:“難道還能允許這種現象”最後他號召:“一切受壓抑的革命青年,起來勇敢戰鬥吧!”今天我們回過頭來重溫這些火一般的語言、感受他的思想的閃光,讓我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路德•金。1963年8月,一位美國黑人牧師發表了感動美國的•路德•金獲諾貝爾和平獎;1968年,遇羅克被關進半步橋看守所。1968年3•路德•金在組織“貧民進軍”途中遭白人種族主義分子槍擊身亡,時年39歲;1“一打三反”的高潮中被紅色政權執行槍決,年僅27歲。•路德•金的“夢”,催生了美國的“民權法案”,成為今天美國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遇羅克”其人?大多數都搖頭,少數知道名字的,對他的事“宣告無罪”,僅僅是 “無罪”!報上發過幾篇紀念文章,似乎並沒有在人們“死刑號”。關於遇羅克在生命最後階段的睿智和從容,郎郎有非常生動的記述。遇“父親‘霞走了’三個字述說他痛失愛子的事實,這是我們分別前約定的暗號。可憐的父親甚至不能在……在17
遠值得我們學習和敬愛的哥哥。
爸爸反右時隻顧自己痛快,說了幾句真話,害得我們跟著受罪。
怪父母。他們說真話有什麽錯?我看他們說得太少了。整個社會上說真話的人也太少了。如果大家
都說真話,不說假話,就不會有這種不平。何況即使真是父母錯了,也不能由子女承擔責任。
過說了句不讚成鄧小平殺人、支持趙紫陽不殺人的真話,就被迫流亡至今,有家歸不得。我也有個
夢,每年的3月5日,也成為全國性的紀念日,
我們的民族就會有點希望了。
◇ 周恩來和清華文革
我正兒八經地入過隊、入過團、還入過黨,但我從來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加入過紅衛兵。一是因
為我的出身不硬,二是文革一開始我被革命群眾定性為
能作壁上觀,說得再白一點, 就是靠邊站。但從遠處看,有時候反而比投身其中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比方說,那時候中央領導人都到院校去講話。來清華的,多是周恩來、薄一波這樣的
北大的,常是江青、陳伯達那樣的
分工?隨機抽樣?氣味相投?這裏頭肯定有點名堂。據說,從1966年7月30日到8月22日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周恩來先後20多次接見過清華的師生代表,4次親臨清華參加會議。我能
參加並記得的,是周恩來兩次在學校東大操場召集的大會上講話,一次是1966年8月4日;一
次是8月22日,中間8月18日偉大領袖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周在場調度指揮。這三次
我都身臨其境,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周恩來其人。
在文革的全過程,我對周恩來都充滿了敬意;很自然,也因此對
這是當年清華相當一部分師生的潛意識。老毛能明察秋毫到如此細微處,所以特作如此安排?毛在
文革後期曾告誡四人幫:
毛也。
話說8月4日那天,周恩來穿著短袖白襯衫,來清華參加群眾大會。同來的有董必武、鄧小平、
李富春。參加大會的,有清華的師生員工,還有外地來京串聯的師生,總數應有上萬人。周的普通
話帶點蘇北腔,端著右胳膊,僵硬得自然,極有風度。開門見山,就說是中央、黨中央的常委會和
毛主席要他來過問一下清華的文化大革命。然後把清華自工作組進校23天裏發生的大小事情,曆
曆如數家珍,不用講稿, 全憑記憶,說得頭頭是道,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大國總理,腦子
裏得裝多少事情!周在講話中明確承認派工作組是犯了方向性的錯誤。錯在不搞鬥批改,而是挑動
群眾鬥群眾。算是給老蒯初步平了反。說是初步,因為大會既安排了蒯大富發言,也安排了反蒯派
發言。反蒯的代表是一位女生,用的語言極為誇張。她在發言中指稱蒯大富
後來成為清華園裏的流行語。我們每逢遇到不高興、或不順心的事,就說
後來的那些日子裏, 我的肺被氣炸了
那天鄧小平也講了話,清晰而圓潤的四川腔,話不多,講了一個意思:毛主席讓你們吃飽了飯
不念書,幹什麽?就是要搞文化大革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董必武的講話。董老是共產黨的
創黨元老,時任國家副主席,當年有八十了吧?聲音已經是顫巍巍的了,但講的話實在。他說:
什麽要搞文化大革命?這個問題我們也想不清楚。但主席說要搞,那我們就搞。曆史的經驗證明,
主席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遇到新事物,我們猛然想到的、脫口而出的,常常是錯誤的。按照主
席說的去做,後來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當時雖然不理解,後來就理解了。
革理解沒有?
8月18日那天,毛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紅衛兵。清華的隊伍就在金水橋旁,離城樓很近。上
麵的人物、動作,清晰可辨。我沒有被周圍的狂熱所傳染,而是冷眼旁觀,還真讓我看到一些相當
有意思的細節。有兩個場景我至今還曆曆在目。一是他們的出場。剛開過八屆十一中全會,中央領
”《我家》中記述了一次姐弟間的談話:“有一天弟弟對姐姐訴說了心中的煩悶,姐姐說:‘媽媽、’一旁看書的羅克插話道:‘不要責’”我們現在都敢說真話了嗎?在今天的中國,說真話仍然要付出高昂的代價。1989年,我不“遇羅克日”。有一天我們也懂得珍重自己的英雄了,“小爬蟲”,所以文革早期那些事情,我都隻“老官僚”;去“文革新貴”。是毛的安排?各自的試點?不成文的默契?明定的“文革新貴”充滿了敵意。我想“反周必亂”,可見毛對民心的把握、民意的操控,相當精準,此其所以為“把我們的肺都氣炸了”,“把我的肺都氣炸了”。在N 次。“為”唉!不知道董老後來對文18
導重新排位。最大的變化是林彪升到第二位,劉少奇降到第七位,出場要反映這種變化。毛破天荒
穿上了軍裝,挺著肚子走在最前頭,瘦骨伶仃的林彪緊隨其後。毛的步伐慢而緩,林的步伐急而促。
後來我在記錄片裏更印證了如下的細節:林彪一不小心就要超越毛了,這時候周恩來出手了。周扯
住林彪軍裝的後擺,很用力,因為從後領到下擺都扯直了,林幾乎是一個踉蹌。待毛走出了一步,
周才鬆手,其後林彪一直自覺地保持著這一步之遙。更讓人歎為觀止的還在後頭,這時候周停住了
腳步。周不動,後麵沒有人敢超越他。等到毛、林走出了七、八步,周才帶著大隊人馬緩緩跟上。
我心裏不由得感歎一句,周恩來這個人,真正不得了。
第二個場景,是毛除了跟紅衛兵揮手之外,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把劉少奇拉到一邊侃侃而談。從
兩人的肢體語言來看,像朋友間的談心、像三娘教子、像師生交流。主要是毛在說,劉在聽。說的
耐心而誠懇;聽的虛心而謙卑。我很好奇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麽。後來劉家的人告訴我,毛是在做劉
的思想工作。毛說:中央犯了這麽大的錯誤(指派工作組的錯誤),總得有人出來承擔責任。你現
在是為黨擔過,回去要同光美同誌和孩子們講清楚,不要因此而背包袱。都是一些安慰的話、寬心
的話。劉居然也信以為真。劉少奇也算是在殘酷的黨內鬥爭中曆練過來的,智商也不低,尚且被老
毛玩弄於股掌之中。真正不得了的,還是毛這個人。
8月22日夜晚,周恩來再次來清華參加大會。會前下起了大雨。聽說部分群眾已經入場,周
身穿一件灰色的舊中山裝,堅持冒雨前來參加會議。簡陋的主席團沒有防雨設施,周在雨中淋了三
小時。期間有人幫他打傘,他堅決不讓,表示要與會場的師生同甘共苦。這時候會場上響起了一陣
陣有節奏的呼喊:“總理、打傘!”“總理、打傘!”我相信許多人臉上的雨水都混合了淚水。那個晚
上,周反複講的是一個人要不斷地檢討自己,要幹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是對師生的宣講?還
是自己內心的獨白?其實在這種場合,說什麽都不重要了。周要同大家“博”的是那份感情。
從8月4日周的博聞強記,到8月18日周的精細和分寸,到8月22日周的拚老命、博感情,
你就會理解,為什麽老毛終其一生,真正打不到的,僅周恩來一人而已。
◇ 我的學長胡錦濤
胡錦濤是我的學長。四十年前,我們同在清華文藝社團,作為集中隊員,我們吃在同一個食堂、
住在同一片宿舍、組織生活在同一個支部,有過一段相當親密的接觸。聽到他在耶魯演講開篇的一
段話,別有一番感慨在心頭。他說:
“進入耶魯大學的校園,看到莘莘學子青春洋溢的臉龐,呼吸著書香與空氣,我不僅想起四十
年前在北京清華大學渡過的美好時光,學生時代對於人的一生都會產生重要影響。當年,老師們對
我的教誨,同學們給我的啟發,我至今仍受用不盡。”
老師們的教誨,首先是蔣南翔校長的教誨。我們剛進學校,在迎新會上,蔣校長就教誨我們:
“
點明白了。耶魯三百多年來培養出了包括五名總統在內的許多英才,清華二十年內培養出了包括胡
錦濤在內同時上崗的四名政治局常委,就單位時間的產出而言,清華還更勝一籌。
蔣校長是如何做到這些的?主要是在培養學生幹部時采用
四名輔導員:印甫盛、胡錦濤、李桂秋、任麗翰。他們當中,印和李表情冷峻、胡和任待人溫柔。
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聽話、出活。他們的昵稱很有意思:那三位同他們的姓名有關,分別叫老印、
李桂、小翰,隻有胡錦濤,大家叫他
看來這個名字叫對了。從文藝社團的
清華培養的學生,要在二十年後的國家政治生活中起骨幹作用。”當時我們很不理解,現在我們有“政治輔導員”製度。當年文藝社團有“大帥”。為什麽稱他“大帥”?我曾請教過老印,他也說不清楚。“大帥”,到共青團的“大帥”、貴州省的“大帥”、西藏自治區的“
但從當時文藝社團的四位輔導員來看,表麵上老印更像
記,一把手;胡是團長,二把手。他們配合得很好。老印這個人很強勢,說一不二;胡卻謙虛隨和、
善解人意。開會的時候,定調做總結的,是老印;補充說明、完善細節、思路縝密的,是胡錦濤。
文革初期,他們四位輔導員聯名寫了一張保衛校黨委的大字報,題目是
是西安
大帥”,一直到全國的“大帥”。“大帥”。他們四人當中,老印是支部書“清華黨委是延安、不”。也是由老印來主導,胡隻是在上麵簽名。後來清華文革中的一些重大事件,老印都有所涉19
及;胡卻非常低調,不再參與。老印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壁壘分明;胡卻基本上沒有反對他的人,謙
遜、平和、與人為善,使他廣結人緣。論長相,老印黝黑英俊、目光銳利;胡白淨端正、溫文爾雅。
剛者易折,柔能克剛,所以最後胡錦濤一路過關斬將,成就了真正的
但在當時,做事情,我更願意跟著老印;業餘活動,我更願意跟著胡。文革期間,寫大字報、
搞戰鬥組,我都跟老印在一起;外出串聯、遊山玩水,我就同胡在一起。我一共串聯過兩次,一次
是獨來獨往,從北京
一起從北京
迷在沿途的景觀:西安的古樸;成都的繁華、重慶的山城、三峽的險峻、大江的遼闊
下船,應該是回了泰州老家;我則是在上海下船, 也是回家看看。一路上,都是他照顧我。他出麵
安排一切,又讓你感覺受到了尊重,極細心也極周到,處處讓你覺得舒服。
胡錦濤是水利係五字班的,應該在一九六五年畢業。因為當政治輔導員,按規定延後一年畢業。
這一延就到了文革,所以一直拖到一九六八年才離校。記得他是分配到甘肅劉家峽。離京前,他請
老印和我吃了頓飯。老印說要敲他一下,點了晉陽飯莊。我是第一次進北京的大飯店。晉陽飯莊的
店址原來是紀曉嵐的書齋
家。我很喜歡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所以在這裏吃飯,還能感到一點殘留的書香。記得那天還
喝了點小酒,三人不勝唏噓,因為今日一別,就是
這一別,就是十四年。一九八二年,他從甘肅省建委的任上調中央黨校學習,我當時已在中科
院計算中心上班。他從火車站乘公共汽車到黨校報到。途經332路黃莊車站,他特地下車和我匆
匆會了一麵。後來他到團中央工作,各方反映和口碑都不錯,我也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
焉。
再一晃又是五年。一九八七年民辦科技實業家協會在貴陽開會,我創辦的四通已小有名氣。他
正在貴州省當書記,約了時間去拜訪他。會客室溫馨而簡樸,比我那個已經十分簡樸的總裁辦公室
還要簡樸。他還是那樣謙和謹慎,談話中能感到他同省裏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處得不錯,這是他的強
項。省科委的人在邊上作陪,聊了一些科技發展規劃和科技企業的事情。臨走時,特地讓我帶走兩
瓶茅台。我相信,這兩瓶一定是真貨。
然後就是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風波,從此我們的人生軌跡趨於兩極。但在我內心深處,還是默默
地祝福他。先是祝福他能順利接班,然後是祝福他能有所作為。當有消息說他曾派人去歐洲了解社
會民主黨的發展情況,一上台組織政治局學憲法,麵對
胡耀邦,都讓人對他燃起某種希望。然而,關於學古巴、北朝鮮的講話,又讓人極度失望。
其實希望和失望,都是我自身的問題,同他並沒有什麽關係。佛家禪宗有言,是心動,而不是
旗動。他還是那個在共產黨體係裏
篇文章:《和共產黨分道揚鑣》、《為什麽共產黨氣數未盡》和《山坳上的共產黨》,一是對已逝的長
者的悼念,二是對自身思路的梳理,三也是對在朝在野雙方的建言。至於別人是否聽得進去,那就
不是我能關心的問題了。
◇ 同江青有關的
她和姚文元、王力在清華的師生員工大會露過一次麵。她也沒講出什麽名堂,隻是喊了幾句口號。
江青喊口號在文革中相當有特色:做作的腔調、尖尖的嗓門、拉長了尾聲、略帶點顫音。
你們好~~!毛主席讓我來看你們啦~~!
眶。那樣的人按朱成昭的說法,應當屬於
朱成昭當時對文革的經典概括:導演是
小朋友們可能會問:朱成昭是誰?不僅小輩們不知道,可能和我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不記得這
個名字了。大家都知道當年的
的韓愛晶和地院的王大賓。其實,朱成昭才是地院東方紅的早期領袖,也是
“大帥”。—廣州—海南島—湛江—南寧—桂林—上海;另一次是同胡錦濤,我們兩個人—西安—成都—重慶,然後一起乘船從重慶沿江而下。一路上我們很少談文革,而是沉……他在南京“閱微草堂”。院宇幽靜深邃,梁柱雕漆描畫,號稱正宗山西味,京都第一“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SARS 的施虐公開出來講話,力排眾議紀念“聽話、出活”的胡錦濤。我畢竟還是凡心未泯,最近一連寫了三“切膚之病”對江青這個人,我從來就沒有過好感。文革期間,她很少到清華來。我記憶中隻有在六六年底,“同學們~,”正常人聽了都會毛骨悚然,但還是有人聽了會熱淚盈“傻瓜”。在六六年十二月,我對文革的認識已經完全認同“騙子”、演員是“瘋子”、觀眾是“傻子”。“五大領袖”:北大的聶元梓,清華的蒯大富,北師大的譚厚蘭,北航“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20
部
力。關於朱成昭,我所知不多,隻知道他同葉劍英的女兒葉向真關係匪淺。
江青介於騙子和瘋子之間,所以格外令人討厭。我至今還記得兩次很有她自己特點的講話。一
次是在北大。時間應在周恩來8月4日來清華講話的前後,江青、陳伯達一行到了北大。我是在大
字報上看到她講話的內容,那感覺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
點水平的哪怕是空話、套話,全是長舌婦的搬弄是非。
壞人!她的母親,也是個壞人!她們欺負到我們頭上來啦~!
嫁了毛岸青這個智障,好歹也算是毛家的媳婦。把家務事拿到大庭廣眾來宣講,還要激動得聲淚俱
下。我當時的感想是:偉大領袖怎麽找了這麽個女人當老婆?!我想同在主席台上的陳伯達等人一
定十分尷尬,因為大字報上有括號說明:聽了江青同誌的控訴,其他中央首長很沉痛,都低下了腦
袋。旁邊還有個加注:腦袋快低到褲襠裏了。要是在今天互聯網時代,一定還會有更多精彩的批注。
另一次是在大串聯途中的火車上,一清早,我還睡眼惺忪的,就被帶紅袖標的捅起來了,說是
要傳達中央首長的重要講話。整個車廂的人起立,揮動紅寶書,先祝萬壽無疆、再祝永遠健康。
袖標
美!去印尼訪問之前,還專門來問我:
東西!!
哭了。
了一副大項鏈給她戴上,以此來表示對一個高雅女人的羞辱,顯然老蒯的創意應當出自江青的這次
講話。
據說蒯大富現在說起江青來,仍然稱讚得不得了。我有點納悶,老蒯智商也不低,為什麽其感
受同平常人,即絕大多數中國人如此南轅而北轍?是知遇之恩?怕否定自己?情人(廣義)眼裏出
西施?義無反顧的反潮流?我想不清楚。
我同江青從來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也沒受過其迫害,談不上有什麽
我為她得過一種
的四句詩: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結論是:江青
同誌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旗手。用詞極其華麗、誇張、肉麻,我讀的時候,全身一陣陣地
起雞皮疙瘩。沒料想由此落下了一種怪病:隻要我念及這篇吹捧江青的文章,或想起這個妖精本人,
就會起雞皮疙瘩,在胳膊部位尤為明顯。我開始有點擔心起自己來,原因又不能向外人道。暖零的
一位女同學,叫蔣世俊,說她的表哥是北醫三院的腦外科醫生,可以幫我查查。
她帶我去了北醫三院。蔣世俊的表哥很帥,笑眯眯地問我怎麽回事。我伸出胳膊,意念一做功,
就出現了雞皮疙瘩。他說可以幫我做腦電波檢查。我覺得很新鮮, 就跟他進了一個黑屋子,躺在一
個大椅子上。在我頭上套了一個像外星人頭盔那樣的東西,又在我胸、腹、胳膊、腿等處貼上電極
頭,引出許多導線,他囑咐我閉上眼睛。我很聽話。檢查期間一會兒鈴聲響響、一會兒燈光閃閃,
我也不為所動。好大一會兒,走出了黑屋子,我看到蔣世俊的表哥正在看一大疊曲線記錄。這就是
我的腦電波吧?他看得很仔細。最後,他抬起頭來,說了三個字:
議:
於回到了童年的時空,忘卻了塵世的喧囂,徹底地放鬆了一把。有一天母親突然問我胳膊上好了沒
有。由於心情好轉,我讓那個妖精在心裏翻了三百六十個筋鬥,也沒有出雞皮疙瘩。這才告別了
膚之病
懂得心理分析的朋友一定會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不適合搞政治,因為政治實在是一種
有
◇
”最早的司令。能總結出文革是“騙子、瘋子和傻子”的,這個人一定不一般,非常有獨立思考能“惡心”。在上萬人的大會上,沒說一句有“我也要控訴~!”“那個張少華~,她是個”張少華即韶華,當時北大的一個學生,“紅”開始傳達“敬愛的”江青同誌不知在什麽場合的一個講話。我迷迷糊糊地聽著,不知“紅袖標”所雲。突然,我激靈了一下,因為“紅袖標”學起了江青的腔調,聲音變得十分淒厲:“還有那個王光‘出國能不能戴項鏈? ’我告訴她:‘不能戴!那是資產階級的’後來我看電影,她又戴了!!!”“紅袖標”念起了括號內的說明:“說到此處,首長很激動,”我當時的感覺,就像吃了蒼蠅。立刻想起蒯大富在清華園裏揪鬥王光美,特地用乒乓球串“切膚之痛”。但確確實實,“切膚之病”。蒯大富辦的《井岡山》報上有一篇吹捧江青的文章,四個小標題是毛“很正常”。臨別,他笑眯眯地建“也許,穿長袖襯衣會好一些。”這症狀持續了一個時期。大串聯時回到宜興老家,我在母親麵前還表演了一下胳膊出疙瘩。由“切”。“髒話”,“潔癖”的人很難生存。我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麵不乏過人之處,但我也有自己的致命弱點。“不要打人!”我曾經說過,要跟現在的年輕人講清楚什麽是文化大革命,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21
有網友加了個批注:
明的社會,居然會發生這樣的荒唐?我說不清楚,但蘆笛說得清楚。他正在發的那些文章,把其中
的道理講得清清楚楚。至於什麽叫文明?我的理解更簡單:就是不要罵人、不要打人、不要害人、
更不能害人性命。家裏長輩、學校老師,從小就是這樣教育我的。
我這裏簡單交代幾句我的家庭出身。我的籍貫和出生地都是江蘇宜興。宜興可是個好地方,不
僅湖光山色迷人,人文氣息也淳厚。這年頭標榜家鄉名人給自己貼金,是一種流行的俗套。我也不
能免俗。有幾位
說法),我認為必須向各位誇耀一番的:首先是儲安平,我非常為能有他這樣的同鄉而自豪;其次
是徐悲鴻,還有我們清華的校長蔣南翔,以及像周培源、唐敖慶這樣的學科領頭人
家,鄉裏開大會,主席台上坐著的,除了村長書記,通常還有當地小學的校長。我在宜興上過三年
小學,校長是宜興人,這不稀奇。後來我在上海泰康路小學的張校長、在上海五十五中學主管教學
的餘校長、在北京清華大學的蔣校長,都是我們宜興人,就有點湊巧了,這也可見宜興的學風之盛。
其實,我祖父就是有點名氣的私塾老先生,在鄉裏被尊稱為
後回家鄉教書,當了多年溧陽高中的校長。溧陽高中是江蘇省重點中學,考上清華的不在少數。在
校時,遇到過幾位我二伯父的學生來
“簡單而深刻的定義”,還提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為什麽一個有著古老文“鄉長”(與“學長”的稱謂類似,有人說這是台灣腔,其實是我們江浙人帶到台灣的……宜興人很重視教育。教師這種職業,在我們家鄉一般都會得到普遍的尊重。記得小時候在外婆“大先生”。我二伯父萬達明,南開畢業“攀親”,還記得其中有一位叫周福臻。1949
道,鄉鄰關係極為和睦,從來沒有和別人紅過臉。我總記得小時候母親講的一件小事:有一天她把
一件緞子麵絲棉襖晾在外麵曬太陽,也許是讓風吹跑了,再也沒有找回來。後來鄰家嬸嬸冬天把它
穿出來了,外麵罩了一件舊布衫,下麵還露出了一大截。鄰家嬸嬸欲蓋彌彰,反而弄得我母親覺得
很尷尬。她特地把鄰家嬸嬸拉到家裏,打開衣箱,說有些衣服已經不合身了, 讓她挑幾件自己喜歡
的。這樣魚目混珠一下,鄰家嬸嬸就可以把好衣服堂堂正正地穿出來了。
年之前,我大伯父當過縣長之類的地方官,我父親則是上海匯豐銀行的職員。我們家風厚“
一個人的路。
記得小時候鄰家姐姐罵我妹妹,罵人話一串一串的,動詞、形容詞極為豐富,還有節奏感,簡直是
人有時候會做錯事的,千萬不要傷他的麵子。傷了麵子,就是傷了他的心,有時候就是絕了”這是我母親的教誨。受這種教育長大的孩子,很窩囊,不僅不會打架,連罵架都不會。“
新的樂章,這回是疾風暴雨的快板。
對於那個以罵人、打人為時髦的荒唐年代,我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老毛在天安門城樓上一句
大珠、小珠落銀盤”。我妹妹一聲不吭,待對方罵累了,才輕輕回一句:“罵你自己。”於是又進入“
打人的都是小女生。
第一次是拆毀二校門的時候,那天是1966年6月24日,這一天應當明定為
幹部子弟為核心的清華大學紅衛兵,主導了清華園裏的第一場浩劫。他們用汽車拴上繩子將二校門
拉倒,那麽漂亮的二校門,糅合了東方典雅和羅馬古典的二校門,頓時成為一片廢墟。更可惡的是
他們用皮帶趕著原校黨委的領導,來清理這片廢墟。因為他們是
了墨汁;因為他們是反革命兩麵派,所以他們有的被剃成了陰陽頭;因為有老痞子當年在湖南農民
運動中的示範,所以給他們掛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動作稍微遲鈍一點,立即皮帶伺候。被打得
最慘的是李傳信,當年某個係的總支書記,十八年後,他是清華的黨委書記。讓人心疼的是何東昌,
腿已被打傷了,為了避免再次挨打,他奮力地在地上爬行。十六年後,他是高教部的部長。
另一次是我在南下串聯的火車上。一個小女生押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脖子上掛著大牌子,
上書
很難站穩。她顫巍巍地想靠一下車門框,女紅衛兵立即毫不留情地掄起了皮帶, 每一次抽打都帶著
呼嘯。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漢。麵對暴行,我真想喊一句
內心很怯弱,甚至害怕皮帶落到自己的頭上。
文革過去四十年了,那麽多人在總結經驗教訓,說得各有道理。我的總結很簡單,或者說,我
要武嘛!”就把人的獸性激發到近乎瘋狂。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張口就是“滾他媽的蛋!”聽得我頭皮一陣陣發麻。她們掄起皮帶來,那股狠勁,看得我心裏一陣陣發顫。我目睹過兩個場景,“校恥日”。以“黑幫”,所以他們有的滿臉被潑上“地主婆”還打上了紅叉。她故意讓“地主婆”站在兩節車廂的對接部分。列車劇烈的晃動讓老人“不要打人!”但我沒敢喊出來,其實我22
的願望很卑微:無論目標多麽偉大和崇高,一不要打人,更不要死人。是的,文革期間清華園裏,
一共死了29人。其中同我本人休戚相關的,有三人:我同班同學薑文波;羅征啟的親弟弟羅征敷;
“
我參觀過華盛頓
給人一種莫名的震撼。我們也應該有這樣的紀念碑,上麵鐫刻著包括他們三人在內的數千萬文革受
難者的名字。
◇ 空望月兒明
從
羅文李繞”一案的劉承嫻。DC 的越戰紀念碑。橫臥在坑道裏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刻滿了陣亡將士的姓名,1970 年197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