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的紅絲結隨著玉腕的蠕動像隻彩蝶在飛呀飛。
她身材適度,臉頰秀美紅潤,著裝簡潔明快,一件天藍色的旗袍,一朵白色的領花,無處不顯
示出女性的媚力與活力。她審慎地打量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淺淺一笑,然後又埋下頭翻看手中作者
的來稿。我在想,好矜持的大家閨秀,對她是好感還是惡感說不清楚?幾天後,全組人去耀華餐廳
品評川菜鼻祖蘭光鑒的烹調藝術,大家爭相發言,似乎總沒有踩到點子,待編委王畋(一個延安來
的老革命,後來也是右派)轉頭向她時,她才張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白白的米牙,柔聲緩語說:“川
菜是我們國家四大菜係之一,都認為是麻辣,其實隻見其表不見其裏。蘭老師今天作出的這一桌川
菜,堪稱表裏如一的正宗。它微辣而香潤,似麻而爽口,既有淮揚菜之清爽,又有魯菜之厚重,還
有粵菜之鮮嫩,不錯不錯,大家大家……”我聽後脫口叫絕:“楊姐,你說得太好了!”
又一次(大概是周六),我和組裏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後來也劃為右派),還有她,去
人民公園觀賞盆景,三人在一處大石壁盆景前佇足不前。盆中石壁上立著一匹奔騰的駿馬,邁開四
蹄、淩空而起,象徵著社會主義祖國一日千裏的前進步伐。陳澤昆注目地看了看,笑著問我:“這馬
塑得如何?”我對馬沒有研究,也缺乏欣賞能力,粗略地望望,順口答道:“就像真的一樣,是徐悲
鴻手筆的臨摹吧?”“徐悲鴻的手筆不會這樣拙劣。”陳以手指著不足之處說:“馬在跑的時候,尾巴
是直的,頸脖是高昂的。這匹奔馬的尾巴卻下垂,頭也沒有昂起。說明畫家在觀察生活時,忽略了
這個細節。再有,這匹馬畫得沒有特色,蒙古馬不像蒙古馬,伊犁馬不像伊犁馬,河曲馬不像河曲
馬,說它是川馬吧更不像。河曲馬高大雄偉,背部略凹,頭頸細而低垂,四肢瘦而蹄大,其特點是
善於吃苦耐勞,靈捷勇敢,耳聰性敏,它和蒙古馬、伊犁馬號稱我國三大名馬……” 他振振有詞地
回答我的提問。我聽後仍不滿足,又提出新問題問:“項羽騎的烏騅馬又是什麼種類的馬?”他把球
拋給楊蓓:“你幫我回答小黃提出的問題(我時年二十一歲,全編輯部的人都這樣叫)。”她淺淺一笑,
臉上旋起兩個小酒渦,輕輕啟動紅唇說:“烏騅是指馬的顏色,不是馬的種類。照古時的說法,渾身
純黑的叫驪,赤身黑鬃的叫騮,蒼白雜黑毛的叫騅,黃色間白斑的叫驃,黑白相間呈鐵青色的叫驄,
白馬黑脊的稱為麟……”我聽呆了,她肚中竟然裝著這麽多的東西,真叫人羨慕!
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閑聊,探討小說有關寫人的一些細節。她告?我:“要想得金子就要善於
發掘,發掘得愈深金的純度自然會更高。寫東西也這是這樣,平時對生活觀察得仔細,寫出的東西
就新穎細膩。雖然每個人都有耳朵,可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會使用耳朵。巴爾紮克有句名言:[拿破崙
用劍沒有征服的,我要用筆去征服它。]不過,搞文學的人易於在文字上出差錯,正如會泅水的人,
易為水淹死一樣。”她的回答不緊不慢,柔聲細語潺潺流水,澆著我渴望知識的心田。對她淵博的知
識和精闢的見解,我由衷的欽佩,不過又敏感地發覺她話中有隱忍。
相交日久,相識更深。她發現我不但是個求知欲特強的小青年,也是個不趨炎附勢的非文化人,
提防之心自然削減。秋燥的一個下午,我們兩人去大華電影院看《一江春水向東流》試映場(五十
年代各影劇院凡上演新節目,都要先請報社人去觀看,然後寫出影劇評論文章指導觀眾),在歸來的
路上她忽然問我:“小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出自何人之詞?”我道:“還
有誰?亡國之君的李煜,李後主嘛!”接著,我把全詞複誦了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似朱顏改……”。她點點頭滿意淺淺一笑,似沉思似回憶地說:“你背得一字不
拉,且有韻味。我再問,你知不知道李煜就為這首詞送了命?”我愕然,張著嘴,聽得她繼續說:
“文學這東西一不注意就會惹出禍端來。宋太祖趙匡胤讀了這首詞後,認為李煜亡國之心不死,有
反意,即下令用藥酒藥死李煌。唉,李煜何曾有反意,不就是個文人嘛?曆史上有好多好多這樣的
事情啊!”
哀歎,傷感的情緒籠罩著她,而處在“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我,自不以為然,反用教訓人的口
吻說:“楊姐,你這些顧慮是不必要的,舊時代是這樣,文人易受文字獄之害,可現在的國家是社會
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是最民主最自由的國家,怎麼會有文字獄呢?
出現文字獄的時代早已經為我們黨和毛主席埋葬了。楊姐,你有才華,你有功底,我希望能看到你
寫的東西?”
她搖搖頭仍淺淺一笑,隻不過這笑裏有憂鬱,說:“我不會寫,縱會寫也不敢輕易動筆。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