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春在公司裏開完會剛走出會議室,手機響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登時像坐在電椅上被通了電又沒電死的感覺——生不如死!
是陳紅葉。陳紅葉這些天天天來電話問他:“孟春,你怎麽還不來看我?人家想死你了!”
她此次被擊中腦袋,好像連說法方式都變了。她的普通話,發音還是很準,除了個別的字,基本上都是北京音了,可是她的語調完全變了,江南味十足,說起來嗲嗲的,還拖著長長的尾音,讓周孟春感覺像回到了上海的桑拿天,渾身汗津津黏糊糊的。
他第一次去看她,沒想到她會衝過去又摟又抱,還拿手摸他的臉,喂他喝水,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尤其是當著李小曼的麵,他簡直感覺像是進了人間煉獄,無地自容。
她受傷,他去看過一次,算是盡了朋友的情分了,他不是醫生,在治療上幫不了什麽忙,天天去自然沒有必要。
可是陳紅葉每天好幾個電話打過來,問他為什麽不去看她,他的工作都受到幹擾,心裏別提多鬱悶了。
他將手機打到靜音狀態,放進抽屜,試圖專心工作。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紅葉媽居然找到公司裏來了。
周孟春大驚失色,連忙把她讓到樓下的咖啡館去麵談。
紅葉媽走得心焦舌燥,喝一口冰咖啡,未語淚先流,拿起紙巾來抹淚說:“小周啊,紅葉這孩子從小就多災多難。她一生下來我就找高人給她算過命,人家高人說,我們紅葉雖然成長的道路坎坷了點兒,可是最終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她命裏還幫夫旺夫,誰娶了她一生平安富貴發達,因為她本人已經把夫妻倆該遭的罪都遭了,該吃的苦都吃了,該受的難都受了。”
周孟春喏喏地說:“是啊是啊,這一次紅葉也還會逢凶化吉的,伯母你千萬別著急。”
紅葉媽眼圈越來越紅:“是的,這次她被砸了腦袋,我還以為她沒命了,你看這不好好的了嗎?就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失去記憶了。可是失去記憶也不全是壞事啊,今天跟我說突然來了靈感,要寫詩。她從小喜歡寫作,寫過散文寫過小說寫過劇本,就是沒寫過詩啊。今天我看了,你說怎麽就寫得那麽好呢?!”
說著她遞過去一張紙給周孟春。
周孟春硬著頭皮讀詩:
雲飛走的時候
風沒有追上來
樹倒下的時候
小鳥飛離了傾巢
拍著翅膀唱著悲歌
卻沒有留下來
記得咖啡屋的一角
我們談著那些潤澤的豆豆
抬眼看你
你的眼裏有溫柔
你是我的理想
你是我的希望
你是我的明燈
你是我的家鄉
清晨了
你在路上嗎
來看我吧
不要讓我憂傷
周孟春在童年的時候就被父母逼著學中文學國語,另外還要跟家人講粵語客家話,在學校裏說英語。上大學又跑到美國去,整天跟著一幫香港學生私下裏說粵語,在學校說英語,讀英語,作業用英語。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時間是有限的,什麽都懂的最終結果是什麽都沒有深入血液地精通。他的中文程度,讀工作報告還湊合,讀報紙連蒙帶猜,讀詩歌,除了唐詩宋詞這些小時候被要求死記硬背的,新時代的現代詩朦朧詩梨花體什麽的,他都雲山霧罩,根本讀不懂,也讀不通。
這首詩,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什麽雲啊風啊樹啊鳥啊咖啡豆啊,他都明白是什麽意思,可是這些詞湊在一起,斷行還沒標點,他就完全迷失了方向。
慚愧啊,作為華人的慚愧,周孟春坐在紅葉媽對麵,汗水濕透了白襯衫。
紅葉媽緊緊地盯著周孟春問:“小周,你覺得她是不是寫得很好?我覺得這詩寫的優美而充滿真情,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
桌上的紙巾已經用光,周孟春去櫃台又取了一打,擦著油光光的臉說:“呃,是好詩,是好詩。”
紅葉媽反問:“你覺得這首詩好在哪裏?”
呃,周孟春仿佛又回到童年時代被父母送去上中文課的情景,不光要讀詩背詩,還要解詩。天哪,借我借我一隻文藝青年的慧腦吧,讓我把這首詩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這首詩,嗯,”周孟春咽了口吐沫,費勁地說,“這首詩——”
紅葉嗎等得不耐煩,索性包辦代替:“你不覺得這首詩充滿了深情嗎?她充滿了一個少女對一個男人的無限深情。可是這個男人要離開她了,就像風離開雲,鳥離開樹。這鳥曾經在樹上坐窩,可是當樹遭遇災難倒掉的時候,這鳥雖然還有所留戀,卻還是決定離開,另外再找一棵大樹去做巢。你說,這樣的男人,這樣的行為可恥不可恥?”
周孟春點頭:“太可恥了!一個男人,怎麽能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時候不管不顧地離開呢?!”
紅葉媽長歎一聲:“可是那女孩還是癡癡地,無怨無悔地等待男人回頭。唉,自古女人皆情癡,癡情男人有幾個!”
周孟春說:“那就算了,這麽沒良心的男人,女人該忘了他,早點MOVE ON!”
“木望?”紅葉媽疑惑地問,“沒希望?”
周孟春又拿紙巾擦汗!他這是怎麽回事?對著一個不懂英文的人亂冒什麽英文啊?可是情急之中他又不知道中文該怎麽出,汗出得他人都快虛脫了。
他趕緊喝兩口咖啡,費勁地說:“就是把那男人扔了,重新開始!”
紅葉媽歎息:“感情這東西,哪能說扔就扔啊!小周,你跟紅葉以前挺好的,你看,她誰都忘了,可是隻記得你一個人。她這首詩,就是給你寫的。她這孩子,隻有我這個做媽的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她現在有難了,你可不能像風離開雲,鳥離開樹那樣離開她!”
“砰”的一聲,周孟春前麵的咖啡杯倒在桌上,半杯咖啡全都灑了出來,蔓延著向紅葉媽流去。周孟春連忙跳起來,抓住紙巾趕緊先擦紅葉媽那邊。那紙巾一會兒就全濕了,仍然有一半的咖啡攤在桌麵上。
周孟春趕緊去櫃台再取紙巾。店員小妹看見了,拿著濕抹布過來替他們擦幹淨桌子,收走紙杯,又續了一杯咖啡送上。
等到店員小妹走開,周孟春你張開嘴說:“伯母,我——”
紅葉媽揮揮手說:“我明白,我理解。你年輕,碰上這樣的大事兒沒經驗,慌了手腳,我都理解。所以今天我來見見你,想跟你說,其實我們紅葉這次也會好的,不會有問題。就算是她這一輩子不能恢複記憶,照樣還能寫作,還能寫劇本,還能正常生活。你別擔心。”
“可是我——”
“小周,我和你伯父這一輩子就這麽一個女兒,家裏房子也有錢也有,以後都是她的。其實我們在家鄉也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紅葉喜歡挑戰喜歡北京喜歡寫作,畢業後才留在北京向影視圈發展。你看,她失去了記憶,照樣能寫詩。昨天還跟我說,有了靈感,想寫一部青春奮鬥題材的小說,再改編成電視劇。你看看,她的工作生活都沒受影響!”
“可是伯母,我——”
“小周,就算是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求你了,你要是想離開她,也別在這個時候。這正是她最脆弱最需要你的時候。她需要你的幫助。我的要求不高,請你隔天去見見她,陪她說說話,看能不能漸漸地讓她把以前的事兒想起來。就算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們也不強求,她這樣也不錯,可是我們總要努力一把,你說是不是?”
“我——”
“小周,算我求你了。如果真的盡了力,醫生也說沒辦法了,那我們也不再強求你,到時候你要離開也隨,隨你。”
說著說著,本來已經平靜的紅葉媽眼圈又紅了,眼淚滾滾而下。周孟春不斷地給她遞紙巾,一時間心亂如麻。
“伯母——”
紅葉媽突然抓住周孟春的大手,哭著說:“小周,求你了,請你答應我這個做母親的請求吧!”
“好,好吧!”周孟春實在是崩潰了。
當天下午六點鍾,柳丹紅帶著李小曼從廣告客戶那裏聽取對植入廣告劇本意見後,順路去醫院看望陳紅葉和紅葉媽。她們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見陳紅葉光著腳自床上下來,撲向了正在往窗前走的周孟春:“孟春,你總算來了!我天天站在窗口看著樓下,盼啊盼啊盼你來。孟春,你為什麽總不來看我呢?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柳丹紅看看李小曼,李小曼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