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葭窩在寬大的布沙發裏,拿著一隻精致的水晶玻璃碗,不停地往嘴裏塞葡萄。晶瑩剔透的水晶碗裏裝的是馬奶子葡萄紅白相間,洗得幹幹淨淨,水都濾幹了,在冰箱裏冰過,口感極好。
保姆張阿姨已經做好飯菜,正在收拾廚房,一邊擦洗一邊大聲地問何葭:“小何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吃一點?”
張阿姨四十多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她來自安徽鄉下,跟丈夫關係不好,離婚丈夫不同意,兒子已經上高中,寄宿,她隻身跑出來打工,為兒子攢大學費用。
此時何葭已經懷孕,因為高齡初產,姑父姑媽和沈遠征都格外當心,一致建議她辭職回家安胎。何葭堅持了一個月,實在是懷孕反應太厲害,隻得乖乖地辭職回家做全職太太。本來姑媽要來跟他們同住,照顧何葭的飲食起居,何葭還沒表態,被沈遠征背地裏對著媽媽一口否決。
他的理由非常簡單:“還是請個保姆吧。一來是你們年紀大了,把一日三餐當作任務來完成會很累;二來是懷孕的人嘴巴刁,你做的飯菜不合胃口,她又不好意思說,她自己又不能下廚做,這多難受?你們多過去陪陪她就可以了。”
姑媽想想也對,特地到保姆介紹所去找住家保姆,見了N個之後,張阿姨脫穎而出,姑媽特地帶她去醫院做了體檢,各項指標全部合格,沒有任何傳染病的嫌疑,才帶回家裏。
生過兩個孩子,伺候產婦帶孩子亦有經驗。
沈遠征所料一點不錯,這不,何葭窩在沙發裏這麽回答張阿姨:“我吃著葡萄呢,不餓。再有半個鍾頭左右遠征就回來了,等等一起吃吧。噢,張阿姨,下次別買這種葡萄了,太甜,一點酸味都沒有。”
張阿姨連忙答應著:“下次買點別的品種——我還怕你嫌酸呢。”
何葭不再說話,專心致誌地看電視。
陸小雅果然如張帆所說,上了中央電視台,為一檔婦女節目做受邀嘉賓做現場訪談。
主持人問:“有人說《空城》是你的自傳,是不是真的?”
陸小雅笑著回答:隨著我婚姻狀態的曝光,好像我不承認也不行了。當然全承認也不行,可以說是半自傳吧。“
主持人:那麽《空城》裏的男主的原型是你的前夫了?他是做什麽的,你們現在的關係怎麽樣?
陸小雅:這關係到另外一個人的隱私和生活狀態,恕我不能回答。我能回答的是,他是我兒子的父親,因為兒子的關係,我們有聯絡,關係還可以。
主持人:什麽叫還可以?
陸小雅:關於兒子的問題,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溝通,互相配合。比如我現在做編劇,要跟著劇組到外地現場溝通,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要把兒子放在他那裏,這涉及到很多問題,兒子上學的接送,作業的簽字,學鋼琴,學遊泳等等,都要交待清楚,他都會很配合,沒有怨言,這一點我非常感激他和他的現任妻子。
主持人:他的現任妻子是那個出國的青梅竹馬嗎?這一點我們從書裏電視劇裏都看不到。
陸小雅:(笑)這個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們還是不要再說下去了。
主持人:為什麽無關緊要?
陸小雅:現在很多女人在對待離婚的時候總是愛說,離了婚,男人很容易再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帶著孩子再找很難,我覺得這是一個誤區。當一個婚姻麵臨解體的時候,我們選擇離婚,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得更好,而不是讓對方生活得比自己更不好。這一點,我也是離婚後很長時間才領悟到的。
主持人:可不可以這麽說,離婚是在雙方關係無法良性繼續的時候的一種解脫?
陸小雅:是。
主持人:你通過《空城》想表達的思想是什麽?
陸小雅:嗬嗬,我們從小學學語文開始,就要分析段落大意,主題思想,所以產生了評論家。評論家分析出來的主題思想,可能作者想都沒想到過。我是一個女人,女人總是天生感情的動物。當初寫《空城》的時候,沒有什麽要表達的主題思想,隻是想宣泄,對感情的失望和內心情感找不到出路的宣泄。開始執筆的時候甚至不知道結局,小說的結局和我自己生活的結局。
主持人:隻是想宣泄,沒有要表達什麽?
陸小雅:是,沒有想表達什麽,隻是想把這一段艱難的感情記錄下來。因為是在網絡上連載,所以一邊寫一邊看讀者的反應。讀者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甚至不同的地區,對感情也有不同的領悟和理解,回貼也各式各樣。在與讀者的互動中,我學到很多東西,以前自己不曾想到的東西,我自己對感情的理解也產生了變化。
主持人:這個過程很艱難吧?
陸小雅:非常艱難。那一陣我做什麽都沒興趣,自己變成了感情分析家,哲學家,每天思考自己作為社會人,作為女人的位置。事情還是那些事情,理解的角度變了,情感變了,得出的結論也就不同了。那段日子,等到兒子睡熟了,我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麵一邊寫一邊流淚,幾次差點寫不下去,中途擱筆。
主持人:作者先要把自己感動了,才能感動讀者,是這樣吧?
陸小雅:我想是的。你自己都感動不了,怎麽感動別人?
主持人:你覺得這部小說給你帶來的最大的收獲是什麽?
陸小雅:讓我找到了我自己。一個女人,作為職業婦女也好,作為家庭主婦也好,都不能失去自己。
這時何葭聽到門外有電梯停靠的聲音,接著有腳步聲向著家裏的方向響起。她伸手撳遙控器換了一個頻道,換成本地一個綜藝節目。
何葭從來不在沈遠征麵前提他跟陸小雅的那段婚姻,也不提陸小雅,除非是陸小雅電話過來找沈遠征商量兒子的事,而沈遠征不在,要她轉告。
現在她跟沈遠征最關注的就是她肚子裏的孩子。這個孩子對她至關重要——這個孩子將是世界上唯一能證明跟她有血緣關係的人,這讓她感覺她的生命生了根。
她的生父母一點線索也沒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午夜夢回,她會迷惑地問:“我是誰?”
沈遠征抱住她,無以回答。
後來他打聽何致遠在四川北路住的時候的居委會主任王美娣從美國女兒處回來,帶著何葭特地去拜訪一次。王美娣看了那個小繈褓和生日紙,唏噓不已,說:“這種花布不是那些年上海產的花樣,應該是外地的。你看這紙上除了生日,連個小名都沒有,是沒想著要找回來。不過小姑娘,你福氣還是很好的,何老師何師母都是交關好的好人。他們沒生過孩子,養你養得交關辛苦。何師母天天到我這裏來討教,小囡不吃奶了哪能辦,小囡拉稀了哪能辦。罪過相,何師母身體不好,唉!”
也許是因為自己是養女,母親又早殤的緣故,何葭對於自己做小毛頭這一段父母的事情知之甚少,那天跟沈遠征請王美娣吃晚飯,聽她講了一晚上的父母往事和自己在嬰兒期的趣事。
這段空白曆史的填補,似乎讓她少了些遺憾。
也許永遠找不到了,不知道生父母是誰,不知道有無兄弟姐妹,她的內心,還有那麽一點點遺憾。
懷孕之後,僅存的一點點遺憾又被擠到了角落裏。
鑰匙響之後,門被打開,沈遠征拎著大公文包進來,放在旁邊的鞋櫃上,一手持著手機貼在耳朵上,一手踉蹌著換鞋。
他嗯嗯啊啊地說:“我跟你說了我不加班,這事兒你別找我,跟張帆看著辦吧,再不成找何偉。都解決不了你找人,反正我不參加這種應酬。”
他在跟李春明講電話。
李春明在那邊急了:“不就你老婆懷孕了嗎?誰老婆還沒懷過孕啊?怎麽你老婆就那麽嬌貴呢?張帆懷孕的時候我不是照樣加班到半夜才回家?”
沈遠征說:“那個時候我可是很照顧你,主動提出為你分擔,讓你早下班回家陪老婆——那是你自己不要回家,任勞任怨,跟我沒關係。反正我就是不加班,每天這個時候要回家,你看著辦吧。”
說完他掐了線,穿上拖鞋,把公文包拿進去放在客廳的低櫃上,走到何葭麵前坐下,問:“今天怎麽樣?有沒有感覺異常?”
何葭衝他抱怨:“又長肉了,我都快雙下巴了。“
張阿姨把飯擺上,沈遠征扶何葭洗手,吃飯,吃完飯他們在一起看八點檔電視劇。
張阿姨自己房間裏有個小電視機,她幹完活回到自己房間看,互不幹擾。
據說在中國,窩在家裏看八點檔電視劇的男人是最沒出息的男人,屬於下班回家的四等男人。
李春明說:“完了,你殘了你!”
沈遠征笑著回答他:“我把榮譽都讓給你。”
看電視的時候,何葭靠在沈遠征懷裏,再蓋著一條毯子,暖暖的,沒等電視劇演完就睡著了。沈遠征低頭看著她,隻見她曾經尖尖的下巴已經沒了形狀,變成一團,懷孕回家後沒了為工作殫精竭慮,皮膚日益嬌嫩,白裏透紅,向著兒童的臉色靠攏,不變的是那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映出長長的影子,一絲抖動也無。
他這麽看著她看著她,臉上掛著愛憐的微笑。他關了電視,連著毯子把她抱起,走進臥室,放在床上——她的身體日益沉重,他幾乎抱不動了,看來要加強鍛煉。
在他輕輕拉開被子躺進去的時候,何葭似乎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遠征。”說著伸出胳膊抱住他。
沈遠征把她輕輕地攬在懷裏,吻一下。
她似睡非睡地嘟囔:“遠征,我是誰?”
這個問題也困擾了沈遠征很久,最近他終於有了答案:“你是何致遠和黨育紅的女兒,是沈遠征的老婆,是我們未來孩子的媽媽。”
何葭把頭埋進他懷裏,似乎笑了笑,也似乎沒笑,接著陷入沉睡。
夜是如此安靜,生活如此美好,沈遠征這麽想著,關了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