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遠征拿起鑰匙對水靜雯說:“我送你回家。”連拖帶拉地跟她一起出門下樓,臨出門不忘回頭對何葭說:“你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何葭呆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決定索性先參觀一下。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在一個比較成熟的老社區裏麵。一間做臥室,裏麵有書桌有電腦;一間做客廳,沙發是可以放開做單人床的。外麵一間小廳跟廚房打通做飯廳。
簡單裝修,功能齊全但是不奢華。單身漢的房間,不算淩亂,床鋪得還整齊,被子枕頭都是純色,顯得很樸素。
床頭櫃上放著他們那年在杭州太子灣的合影,八個人,個個曬得如同黑碳,笑意盈盈。那年他們書生意氣,騎著自行車體驗人生,自上海去蘇州,再去杭州。
照片裏,她和陸小雅一左一右挨著沈遠征,張帆挨著何葭,李春明湊在張帆身邊。那時候他們那麽天真,那麽狂妄,那麽自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天下何曾在他們眼裏?世人何曾在他們眼裏?
他們曾經年輕過,他們曾經相愛過。
那一段完美無瑕的青春歲月,他們經曆過。
那一段完美無瑕的青春歲月,一直深藏在她記憶的深處,不曾忘記過,不曾磨滅過。
照片是12寸的,每個人的臉都足夠大。她纖細的手指撫在那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上,那一張張的笑臉,稚氣,熱情,還有些自以為是。每一張臉都那麽生動,可愛,甚至沈遠征,甚至陸小雅。
她覺得眼皮沉重,抱著照片,拉過一條薄被,一會兒就盹過去了。
睜開眼就看到沈遠征不知何時回來,坐在床前的圈椅上端詳她。她揉揉眼睛,掙紮著坐起來,發了半天呆才想起那隻像框,連忙到處找。
沈遠征說:“我進來的時候它落在地上。還好是有機玻璃的,否則肯定碎了。”
玻璃可以碎,照片不會碎,那些美好的記憶不會碎。
何葭解釋說:“不好意思。我本來想走的,誰知道就睡著了。一定是今天喝多了。他們夫妻兩個拚命灌我。”
沈遠征說:“我怕你走,到大路給她叫個出租就回來。今天有些邪門,出租少。剛才的事你別怪那個女孩子,她太小,不懂事。”
何葭笑笑,起身下床。沈遠征又說:“你也別算在我頭上。我跟她沒有什麽關係。我回絕過她多次,她總是不死心。”
“噢,”何葭輕聲一笑,不無諷刺地問,“那你今天怎麽跟她說?”
沈遠征雖然聽出她話裏有話,還是認真地回答:“我說,我不過是個老男人,不值得你這樣。可能你今天會恨我,等到哪天你真找到你那杯茶,你會感激我。”
何葭又笑起來。她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然後說:“太晚了,真該走了。不過你這房子不錯,隻是格局老了點。”
沈遠征解釋說:“沒辦法。那時候剛離婚,大部分財產都給了她,我手頭現金不足;再加上要離我父母近,要離你爸爸近,這樣考慮下來,隻有買二手房——還是跟公司借了一筆錢。”
可見離婚代價巨大,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他看看何葭走到沙發前拎起皮包,走過去扯過那隻包放回沙發,又說:“你別走,我還有話。葭葭,你的心真的那麽硬,不肯再給我一次機會?難道你真的不了解我的心意?難道你真的不知道這些年我心裏裝的隻有你?”
何葭看住他,冷笑:“你心裏怎麽有我?你明知道我們不是血親,連爭取都沒爭取,扔下我一個人跑到深圳,讓不知情的我獨自麵對我爸爸,麵對這份殘缺的感情。你心裏有我,才在我懇求你一起遠走他鄉的時候拒絕。你看看你床頭的那張照片——遠征,你就那麽缺少勇氣,連放一張我的照片都不敢,要拉上這七個八個人遮遮蓋蓋?”
眼淚湧上她的眼睛。怎麽回事?她以為自從弗萊德死後,她不會再流淚。可是為什麽今天提到往事,她還是淚流滿麵?
她以為她的心已經入久居古墓的小龍女一樣修煉得無喜無悲,看穿世情,看穿愛情,也不過如此罷,為什麽麵對這個男人的時候還會淚如泉湧?
無奈人在風裏人在雨裏人在愛的歲月裏漂流,你我不能從頭不能停留不能抗拒命運左右。經曆了這麽多滄桑之後,他們還能夠找回失去的愛情,失去的青春嗎?那份珍貴的情感和歲月,曾經那麽純真,那麽無瑕,那麽纖塵不染。
沈遠征走過去,默默地把她抱在懷裏。
何葭一把推開他,接著說:“你一走了之,我獨自守候著這份無望的感情,無論哪個男人走近我,我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心裏自覺不自覺地拿他們跟你比——比來比去,他們統統走不進我的心裏。”
當初在上海,她身邊沒有男人嗎?沒有追求者嗎?有啊,優秀的,平凡的,本地的,外地的,都有,可是她像是得了弱視症夜盲症,都視而不見。
“為了你能夠回到上海,繼續你所謂的事業,我甚至去國離鄉,走得那麽遠。你知道當我從張帆嘴裏得知陸小雅懷孕的時候,我是什麽心情嗎?那一霎那我痛得幾乎不能呼吸。我知道張帆一片好意,無非是想讓我對你死心,能夠把你徹底忘記,重新開始。”
何葭的淚水滾滾而下,幾乎泣不成聲。沈遠征默默地把紙巾遞給她。
何葭擦著眼淚,接著哽咽著說:“你知道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異國她鄉漂是什麽滋味?你知道前途茫茫是什麽感覺?你知道不知道什麽叫寂寞,什麽叫孤獨?我整夜整夜睡不著,有時候不得不聽著你的聲音入睡,結果被人恥笑,說我是個失敗的女人。”
何葭永遠不能忘記,有一段時間總是做惡夢,夢中趙豐冷笑著對自己說:“你是個失敗的女人,慘遭別人拋棄。”
徹骨的寒冷。幾乎令她失去生活的勇氣。
沈遠征聳然動容,低頭無語。
何葭深呼出一口氣,又說:“直到遇到弗萊德,他讓我快樂。那次出去度假,路過那片蘆葦林,我又想起你,想起你給我講解的《蒹葭》。我對著那片蘆葦對自己說,是對那段感情做個了斷的時候了。無論跟弗萊德有沒有結果,我都該放棄你,放棄這種沒有結果的守候。”
何葭永遠記得那個早上,在初升太陽的的映襯下,那片蘆葦格外的青蒼,澀澀的,如同她的相思。麵對著那片青蒼搖曳的蘆葦,麵對一幕幕的往事,她終於下決心斬斷過去,重新開始。
何葭先是抽泣,繼而抽泣變成嗚咽,最後索性放聲大哭。窗外夜已深,四周一片寂靜,顯得她的哭聲格外淒涼。
沈遠征不由地伸開雙臂擁住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隻一會兒功夫,他的肩膀就熱熱地濕了一大片。
沈遠征低聲說:“對不起,葭葭,我不知道你吃這麽多苦。對不起,葭葭,都是我的錯。那個時候我太年輕,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困難總會過去;不知道隻需要一點堅持,人生是另一種可能。正因為那段懦弱的叛逃史令我在你麵前無地自容,所以你回來以後,我一直不敢麵對你。葭葭,我知道,如果我再不鼓起勇氣正視這段感情,很快我們又會擦肩而過。你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
何葭隻是嗚嗚地哭,盡情地宣泄這憋了十多年的情緒。
沈遠征接著說:“你受的別的苦我體會不到,可是那種痛得不能呼吸的感覺我也有。在我從何偉那裏知道你要結婚的時候,我就是那種感覺——象是被人捅了一刀,又不知道是誰捅的。”
何葭說:“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說,你不可能再遇到一個男人對你這麽好了,就是他了。可是誰知道最後他也離我而去——你們這些男人,都說要跟我天長地久,都說永遠不離開我,可是最後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沈遠征抱緊她,澀聲說:“葭葭,這些年我也受到了懲罰。你知道我也過得不幸福。葭葭,沒有你,我不可能幸福。記得不記得,那個刮台風的夏天,你給我施了魔咒?這一生,除了你,我誰也不可能去愛。葭葭,我隻想告訴你,到今天我依然被禁錮在這個魔咒裏麵,以後我願意被禁錮在這個魔咒裏麵,我心甘,我情願。”
何葭的眼淚如溫泉般奔湧,一片一片,都落在沈遠征的肩頭。
沈遠征憐惜地捧起她的頭,替她拭淚,手指在她臉頰上溫柔地滑過。他低聲道:“葭葭,給我一次機會,我願意用我的餘生來補償你。”
何葭忽然推他說:“你走,你走,你走得遠遠的。我恨死你!你讓我的生命充滿荊棘,你讓我的感情如此坎坷!你走得遠遠的!你從我眼前消失,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沈遠征複又抱住她,加大了胳膊的力度:“如今我知道什麽時候該堅持,所以我不會再從你身邊走掉,我不會再放棄——除非你叫警察來趕我。”
他們就這樣站在臥室的門口,僵持著,靜默著,誰也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何葭歎了口氣說:“那你的小女友呢?遠征,人家為你尋死覓活的,你難道一點責任也沒有?我清清爽爽的一個人,不想趟這樣的渾水,請把你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