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芸發生在深夜的意外流產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前台的幾個值班人員給她找好出租車,打電話到房間裏,孟小芸才背起皮包,掙紮著下樓,坐進出租車說:“去最近的醫院。”
她暈倒在一間診室門口。
劉家瑉第二天淩晨接到孟小芸的電話,死趕活趕,趕到醫院,孟小芸輸完液後正在觀察室裏睡覺。他找來護士問清楚狀況,一顆心往下沉。他先去廠裏,問清楚問題緣由,也劈頭蓋臉把廠長罵一頓。那廠長倒黴到家,想不到這麽個質量問題,惹得兩個平常不發火的老板都對他大發雷霆。尤其是劉家瑉,給人的印象一向是溫文爾雅,從來沒發過脾氣,即使技術員再笨,不能領會意圖,都沒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劉家瑉料理完廠裏的一攤,已經是接近中午。他又回到醫院,孟小芸已經醒來,慘白著臉,自己辦好各種手續,正準備出院。
劉家瑉開口:“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孟小芸說:“我還要再住兩天,看著他們把料放下去。”
劉家瑉沒說話,把她扶上車。孟小芸坐進後座,感覺腰很酸,不得不躺下。
劉家瑉把車開得飛快,上高速,往H市開。
孟小芸醒悟過來:“家瑉,廠裏還有事——”
劉家瑉回答:“我會安排。”說完就不再多說,臉色陰沉得如同黃梅天。
孟小芸第一次看見他這種臉色,連他讓她去討好他媽遭到拒絕跟她吵架,他的臉色都沒有這麽陰沉過。
她躺好不再說話,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劉家瑉直接開到孟小芸家,把她扶上樓。小芸爸不在家,小芸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飯,看到女兒麵如金紙的樣子,嚇了一跳,問:“怎麽啦?”
劉家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直接把孟小芸扶進她的房間,上床躺下。
小芸媽跟進來,問女兒:“你究竟怎麽啦?”
孟小芸看了劉家瑉一眼,小聲說:“孩子沒了。”
小芸媽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歎口氣:“作孽!”到廚房裏去給女兒燉雞湯。
半天劉家瑉說:“你好好休息,我去公司把後麵的事安排一下。”
孟小芸問:“你打算怎麽安排?”
劉家瑉說:“我帶著生產科的質監去廠裏,讓他在廠裏住下,到大貨補出來的那天。”
孟小芸沒說話,表示默認。
劉家瑉回公司叫上人跟他一起再去廠裏,給所有的相關人員開會,並告訴他們孟經理生病,已經被送回H市休養。
他到賓館裏替孟小芸結帳,把所有的行李放上車,再開回H市,送到孟家。
這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十點鍾,他一早出來,在H市和工廠之間打了兩個來回,神經高度緊張,筋疲力盡,臉色難免非常難看。
小芸媽見他進來,回到自己房間,空出地方給他們交談。
孟小芸心裏有氣,忍不住冷言冷語說:“好了,這下問題徹底解決,你也用不著為難了,幹嘛還不高興?”
劉家瑉暴躁地說:“你說這話什麽意思?是我要你去工廠的嗎?我這麽跟你說讓你不要去,不要去,要麽交給錢宇,要麽等我來處理,你就是不聽!你也算要強到家了!你這麽要強幹什麽?你要證明什麽?你要證明給誰看?你證明來證明去,人家看得見嗎?人家在乎嗎?”
孟小芸本來側躺著,聽這話心中似被捅了一刀,蹭地坐起來問:“你什麽意思?你有什麽話隻管直說,何必含沙射影,亂飛暗器?!”
劉家瑉冷笑:“說中你的心事了?你這麽逞強,這麽拚命地工作,不就是想證明給梁浩然看,你很能幹,你很優秀,失去你是他的損失嗎?問題是人家看得見嗎?他需要你證明給他看嗎?你知道為什麽梁偉華跟兒子和解,要求兒子留下來而梁浩然沒留下來嗎?人家說了,家庭最重要!可是你呢,你看看你,一副女強人的樣子,懷了孕還到處亂跑,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女超人啊?你不愛我就說不愛我好了,不願意給我生孩子就不願意生好了,何必找一堆借口來敷衍我?你當初在梁家的時候怎麽這麽好脾氣,讓你順順我媽怎麽就這麽難?事情不是明擺著嗎?”
孟小芸雖然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這個孩子,但是當這個孩子以這種意外的方式失去的時候,她心裏還是很難過的。她一直認為,這是個愛的結晶,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你情我願的感情的產物,能保下來最好,實在保不住也沒辦法。可是當他聽到平常那麽溫柔的男人用這樣的話來諷刺她,打擊她,傷害她,專門哪裏痛拿著刀往哪裏戳,心中一片冰涼。她語不成聲地指著他,眼淚滾滾而下:“是,我是離婚女人,我在梁家的時候脾氣是很好,因為梁家的人對我不算薄。梁董,張美鳳,李莉,美美,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高高在上地看不起我。可是你媽呢?你媽如果有他們對我的一半態度我都不會那麽抗拒!你今天反而拿這個來指責我!我知道你一直在為難,怕跟我結婚惹惱你媽,現在你不用為難了,孩子沒了,我們結婚的理由都不存在了,你稱心了吧?你為什麽還不走?你給我走得遠遠的!”
說著她抓起床頭的枕頭朝劉家瑉扔過去,身上一陣一陣地出虛汗,臉上淚水紛紛。梁浩然雖然不愛她,也從來沒有麵對麵地用這麽尖刻地話來傷害她的自尊心。
此時此刻,她切切實實地感到,雖然梁浩然跟劉家瑉差不多的年紀,梁浩然比劉家瑉更成熟,更有責任感。當年他不想為她的孩子負責,那麽就堅決不讓她懷孕。他承認他們的婚姻是個錯誤,從來沒有否認自己的過錯,把跟她結婚的原因歸結於家庭的壓力。雖然他的表現對她來說有些冷酷,她還是不能否認他更有擔當。
劉家瑉看起來溫情脈脈,他的優柔寡斷是把軟刀,真的到了關鍵時刻,他會推卸自己該承擔的責任,極力為自己開脫。
劉家瑉跟孟小芸因為他媽媽反對的事爭吵,心中一直憋著一股火。特別是那晚孟小芸發狠說孩子與他無關,是去是留她自己作主。去,她不用他同意,留,她也不用他同意,生下來做單身母親的時候,他心裏的火更旺。隻是因為形勢逼人,孩子是他做出來的,他不得不負責,隻能做出讓步,想要秘密結婚以達到妥協。但是紙終將包不住火,等孟小芸孩子一生出來,他媽媽還是會知道,不曉得會惹出什麽麻煩。
他都打算結婚了,公司出了這麽一碼事,他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要來回奔波,要好好保胎,她就是不聽,一意孤行,到底把孩子給丟了,這不能不讓他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愛自己。他以前聽到過舅舅說,孟小芸這麽拚命工作是證明給梁浩然看,此時看她拚命的勁頭,甚至連孩子都不顧,他有理由懷疑她對梁浩然還舊情難忘,而他,隻不過是那個男人的替代品。
他是媽媽護大的孩子,沒有梁浩然對所愛女人的敏感和體貼,自然說話不會太注意對方的感受,於是一腔怒火都發作出來,也不管孟小芸此時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不堪如此刺激。
此時他看到孟小芸臉色煞白,淚痕滿麵,本來瘦削的她更加弱不禁風,心中又一陣陣地後悔,往日的甜蜜一幕幕湧上心頭。可是傷害的話已經出口,再也收不回來。
他想走到床前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安慰她,孟小芸卻背轉身躺下,冷冷地說:“你走吧。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劉家瑉看看手表,已經接近十一點半。他很累,體力已經透支,隻得說:“小芸,對不起,大家都很累很疲勞,說話不注意。我們兩個都冷靜一下,明天我要是有時間,再來看你。公司那邊的進度,我會隨時跟你保持信息流暢,你在家裏安心養病,不要再把身體搞壞。”
說著他拿起車鑰匙,出了房門。小芸媽一直在餐廳裏坐著,見他出來,忙問:“你們吵架了?”
劉家瑉說:“為工作上的事。阿姨,她身體虛,你能不能給她搞點東西吃?”
小芸媽連忙說:“我給她喝碗雞湯。我一直熱在鍋裏呢。”
劉家瑉點點頭,告辭出來,開車回家。
剛到家接到舅舅的電話,老謝問:“家瑉你怎麽回事?怎麽你的手機老關機?我今天給孟小芸很多電話,沒人接,找不到她。”
劉家瑉摸出手機看看,回答:“不是關機,是今天通話多了點,沒電了。小芸生病,把手機關了。”
老謝問:“公司出事了?解決了沒有?孟小芸什麽病,嚴重不嚴重?這事現在誰牽頭解決?”
劉家瑉疲倦地說:“我正在想辦法解決。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在一周內把貨補齊,另外一方麵要通過梁氏和承建商內部查清楚他們的真正進度,看是不是因為我們的這批貨遲了耽誤他們的工期。如果真的耽誤他們的工期,隻能按照合同賠錢。”
老謝在那邊說:“這事你能行嗎?我覺得處理這種事還是孟小芸拿手。”
劉家瑉說:“她病了。我來做做看吧,不行我把這些交給錢宇。”
老謝說:“那就做做看吧。還有,你媽還反對你和小芸結婚嗎?你們打算怎麽辦?”
劉家瑉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孩子沒了,他們結婚的必要性似乎沒有那麽迫切,那麽似乎他可以慢慢做自己媽媽的工作。可是,如果他要求孟小芸跟他配合,到他家去多陪陪他媽媽,多順著她一點,她願意嗎?今天他們兩個情緒激動,都說了一些過頭話,她算是拚命壓抑著自己,才沒讓“滾”字說出口,恐怕他這次是徹底把她給惹惱,不會那麽輕易地原諒他。
劉家瑉去衛生間洗個熱水澡,想把一天的疲憊和焦慮都衝洗幹淨。臥室裏很幹淨整潔,床上的臥具是她買的,做清潔的鍾點工是她幫他請的,在這個房間裏,他們有過太多的甜蜜。她曾經煮宵夜給他吃,一邊笑著一邊拿調羹舀了餛飩送到他嘴裏,她曾經在枕畔盯著他看,溫柔地問他:“你喜歡我什麽?”
可是為什麽,他們會有今天這樣難堪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