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敏在公司裏可以說是元老。她很清楚地記得那天來應聘的時候,是由孟小芸和劉家瑉一起麵試她的。現在想起來,劉家瑉百忙中抽時間來參加這個麵試,完全是在給孟小芸,給公司壯聲勢——因為那個時候,公司就兩間辦公室,全部加起來不到十號人,這十來號人大部分都是銷售人員,大部分時間不在公司裏,少部分在公司裏的人都忙著在講電話,跑進跑出地整理資料,孫小敏進門後沒見到過一個閑人。
孟小芸審閱她的簡曆,一一問她問題,聲音裏沒有感情色彩,公事公辦。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原來做服裝的?做了兩年,為什麽不做了?”
“生意難做,公司關門,大家解散,隻好另謀出路。”
“隔行如隔山,你覺得你能行嗎?”
“我剛畢業的時候也不懂服裝,可我現在是服裝專家。這個職位不是搞研究工作,沒有什麽不可逾越的障礙。我相信我不用一個星期,對這個職位所需要的專業知識就能有深入了解。”
孟小芸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她對她的回答是否滿意。但是孫小敏覺得她應該是很滿意,因為她還在問下去。她問:“我們公司的業務很忙,每個人要當兩個人用。你的工作大部分時間留守在本市,我不一定要求你二十四小時都坐在辦公室裏,但是我要求你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有問題你能隨時應答,你能辦得到嗎?”
孫小敏這麽回答:“我過去兩年裏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很習慣這種生活,並且會做得更好。”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她被通知可以去上班了,薪水比原來的稍好一點,但是工作量卻極大。而她的老板更是個工作狂,銷售生產一手抓,時時出差在外。孫小敏的工作就是守家,處理辦公室的一堆事務,包括接聽電話,記錄重要的電話,每天把一些重要的事務通過電郵轉發給老板,並用電話確認對方收到信息。
隻有星期天她可以稍微清靜一些。有一天老同事亦找到新工作,請她吃飯,談起她現在的工作,那老同事驚訝地問:“你老板是孟小芸?”
孫小敏看她的神情,疑惑地問:“有什麽不妥嗎?怎麽?你認識她?”
那老同事很八卦地說:“你們老板長得啥樣子?漂亮還是醜?據說這人運氣出奇的好——”
孫小敏雲山霧海,摸不到頭腦:“你說什麽?她運氣怎麽好?我看她有今天全靠自己勤奮。你不知道,你看她長得瘦瘦弱弱,幹起活來不要命的。”
老同事說:“切,她當然要拚命!她這個公司,把自己全部的身家全押上去,為了賭一口氣。”
“嘎?什麽意思?”
老同事說:“她是外地人,家在農村,是比較窮的那種,現在她年紀輕輕,還不到三十歲就主持一間自己的公司,你以為真是靠她自己白手起家,奮鬥到今天的局麵?小敏你跟她背景差不多,你也很勤奮很努力,可是你奮鬥奮鬥看,隻靠你自己,到你三十歲的時候,你能做老板嗎?”
孫小敏不是很八卦的人,還是被老同事的語調態度吸引,聽她說下去:“你這個老板不簡單。她離過婚,前夫是本市梁氏集團董事長梁偉華的兒子梁浩然。她跟梁浩然在梁氏的服裝公司的時候是同事。這位梁大公子在本城可是名人,喜歡一個比他大八歲有兒子的離婚女人,家裏不同意,那女人的家裏也不同意,後來大約是頂不住壓力,那女人扔下他跑了,這位大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賭氣,跟孟小芸結婚。誰知道兩年後那個女人回來,跟這位梁公子又搞在一起,梁公子回家跟老婆離婚,把房子車子都留給她,差不多穿條短褲出門,跟自己老頭子也鬧翻,隨那女人遠走加拿大。”
孫小敏嘴巴張成O形,一口飯含在嘴裏,差點噎住。
老同事又補充:“她今天這個公司,就是把離婚所得的房子向銀行抵押貸款投進去辦的,據說股東有好幾個,管理是由她在管——你想她能不拚命嗎?不拚命她血本無歸,不是又要從頭開始?”
孫小敏喝口湯把飯咽下去,冷笑一聲為自己的老板打抱不平說:“有錢就是好,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婚就離婚,遊戲要玩就玩大的,怎麽都不會寂寞,玩完拍拍屁股就走,扔給你點錢做補償——”
那同事笑笑說:“所以我問你她漂亮不漂亮。據說她不是太漂亮,都不知道當初梁浩然為什麽會跟她結婚。你換個角度想想。我們打個比方,假如你這個老板當初沒嫁給梁浩然,而是嫁個跟她條件背景都差不多的人,我們假設他們很相愛,可是現在這個年代,相愛又怎麽樣?兩口子的那點工資,隻能去租房住吧?說不定還要跟人合租,兩邊家庭都要資助,日常的雞零狗碎,誰洗衣,誰做飯,生了孩子誰伺候月子,誰帶孩子,婆媳關係,保不定兩年後也要離婚——至少有50%的可能性,那個時候她能得到什麽?那可是名副其實的真愛無價,全看你怎麽理解。很貴很貴,貴到不可用金錢來量化,那叫無價,或者一分錢也沒有,那也叫無價——沒有價值。”
孫小敏聽得起一身雞皮疙瘩,沒有做聲。
那同事接著說:“好,我們說另一種可能性,兩個相愛的人運氣很好,沒有那麽多雞零狗碎,平安無事地過下去,生了孩子,奮鬥十年,男人升職,事業做得有些聲色,女的也混得不錯,貸款買了房子買了車,這個時候男人溫飽思淫欲,在外麵梅開二度,去找更漂亮更年輕的,房子車子,都是自己辛苦拚出來的,自然不能輕易放棄,兩口子再為財產分割爭得你死我活。這個時候無價的真愛肯定沒了,可是有價的財產還是要爭的,至於補償,那真要看男人的良心和能力了。”
孫小敏沉默半天才說:“你別說了,你再說下去隻怕我都不敢結婚了。”
那同事笑著說:“所以我說你這老板很聰明,陪有錢人玩總比陪沒錢的人玩要好,至少有錢人玩夠了還能給你補償。你陪窮光蛋玩,玩夠了人家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不要?你敢要麽?”
孫小敏眼前浮起孟小芸偶爾在辦公室時落寞的臉,搖頭:“心被傷了,金錢就可以補償嗎?”
那同事說:“有補償總比沒補償好。比如你被車撞了,缺了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補償五十萬一百萬不能讓你的胳膊和腿再長回來,但是如果沒有保險公司的賠償,你不是更慘?”
孫小敏說:“那我們這個老板還是太好說話。如果是我,我就不離婚,那又怎麽樣?留在梁家,不比拿那點補償得到的更多?”
那同事笑著說:“所以我說,她能做老板,你做不了。你們老板那叫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這社會,隻有結不成的婚,哪有離不了的婚?據說梁浩然迷戀那個女人迷戀得有些發狂,去意堅決。她不離,梁浩然單方麵搬出去分居兩年,向法院起訴,不一樣要離?據說這位梁公子的脾氣有些暴烈的,你這麽跟他頂著幹,隻怕他就不會給你那麽多——他們的房子和車子都是梁公子的婚前財產。離婚的時候,再怎麽賠,再怎麽分,也分不到婚前財產。他完全可以跟那女人跑到國外去住兩年,讓你人都找不到,兩年後回來起訴離婚,那個時候她可真要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至此孫小敏才知道她的新老板有這麽一段故事。她的老同事停了停又說:“你這個老板你要好好跟,她是有些運氣的。你看她在服裝公司,以中人之姿,能嫁入梁家;離婚沒多久,居然能找到一個項目,拉到幾個股東出錢合夥開公司——這至少說明她這個人很會抓機遇。”
自那以後,孫小敏一有機會,就留神觀察孟小芸的一舉一動。也許是因為知道了她的背景,所以她看她的眼光完全改變。
她的這位老板不苟言笑,是她生性如此,還是受傷以後變成這樣的脾氣?她開會的都時候話不多,大多數時間傾聽手下的意見,聽他們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隻做一下總結性發言宣布散會,卻在深思一日兩日後分別找各方談話。她做事完美主義,對手下的要求自然嚴格,日積月累,手下的人見了她不免戰戰兢兢。
她有一種不怒自威的風格。於是辦公室裏不知道哪個刁鑽的職員,私下裏給她起了個“滅絕師太”的諢號。因為她跟對手搶生意又快又狠,這個諢號傳到外麵,圈內人都深以為然。
孫小敏後來跟孟小芸出去,在某一場合見到梁偉華,聽人說起梁偉華的發家史,以及以往的一些做生意的逸事,聯想起他們曾為翁媳,才恍然明白孟小芸的這種風格來自何處。
她聽說過孟小芸由梁偉華一手提拔栽培。離婚後的孟小芸和梁氏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梁氏房地產的管材用的全是她們公司的產品。
在孫小敏的印象裏,她的老板很少笑。她一般在接到老同學老朋友的電話的時候會笑,這種笑比較陽光真實;她在開董事會的時候也會笑,笑得比較客套職業;劉家瑉過來跟她聊天的時候她也會笑,因為他會跟她講些平常沒人跟她講的笑話,這個時候她的笑毫無內容,隻是單純的笑。
她一般不大會主動跟人聊天,認為那是在浪費時間。公司裏的各位董事,她除了定期召開的董事會,一般不會主動聯絡,如果哪天她要求孫小敏給她聯絡,那肯定是公司的某個合同出了問題,而那個董事是解決問題的一個關鍵環節。
利益的捆綁有時候比感情的捆綁更加堅固。
難得空下來的時候,她會跟孫小敏聊幾句,問問她的家庭情況,以往的工作經曆以及公司裏其他同事的情況。孫小敏從來不八卦,隻說些無傷大雅的話題,彼此都很愉快。
隨著公司業務的擴大,他們搬了大些的辦公室,孟小芸從單獨的格子間換到了自己的房間,各個部門也都有自己單獨的空間,有了單獨的前台,不再是孫小敏一人兼數職。她的薪水也漲了又漲——這方麵孟小芸似乎從不吝嗇,給銷售人員製定的指標和承諾的獎勵一向認真兌現,其他各部門職員的薪水,總是保持在市場平均水平以上——當然也不會給很多,她以一個女人主持一間公司,一向精打細算,不會浪費任何資源。
這一點董事會對她無話可說。
孫小敏跟在老板身後,學到很多。她給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的不動聲色,後發製人,要麽不說話,一開口就說到點子上,讓人無可辯駁。
她非常勤奮,每天早半個鍾頭到辦公室,冬天夏天皆是如此,風雨無阻,以致孫小敏也不得不提前半個小時來辦公室,給她悄悄泡杯茶放在桌上,再坐下來整理即將開始的一個工作日的思路。
每天做到八點算早的,忙到九點是家常便飯。孫小敏有理由懷疑她究竟有沒有私人生活,是不是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工作?同為外地人,孫小敏父母家人都在外地,而她這個老板,父母兄弟現在都定居本市。如果說公司創辦之初,她要破釜沉舟,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那麽現在公司已經在業內立足,她的目標又是什麽?
孫小敏現在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在這個城市裏能有自己的一套小小的房子,哪怕隻有一居室,不必再對著年年上漲的房租發愁,不再為動動就搬家而操心。可是直上藍天的房價,使得她離這個夢想越來越遠。
她的老板現在自然不再為這個發愁,那麽,她這樣拚命做的終極目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