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成仍舊不說話。
王大亮徹底沒轍。他跟鄭義成曾經同吃同住一個月,兩個人性格迥異,卻成為好友,彼此非常了解對方的個性。鄭義成隻要不開口,那就是沒被說服,而這個人,看起來很隨和,其實輕易不會受別人的左右。
這是鄭義成讓所有的家人朋友都頭疼不已的地方。
半天鄭義成才開口,問的卻是另外一個話題:“淑英現在怎麽樣?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王大亮無奈歎氣,放低聲音說:“聽說去年公公去世了,婆婆一病不起。她跟他現在的老公開著印刷廠,生意都忙不過來,隻好請個保姆照料。她跟她現在的這個老公又生個女兒,也算兒女雙全。這幾年真難為她,一個女人支撐著一個家。還好,現在的老公是兒子的親叔叔,對她兒子不錯。我聽見過她的人說,她很顯老,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好幾歲。”
鄭義成點點頭說:“我也聽人說她把原來的印刷廠承包下來,後來幹脆拉出去單幹。她這個人比較倔強,認準要幹一件事,會一條路走到黑。”
王大亮嘲笑地說:“還說人家,你呢?你不倔?她還知道什麽事能幹,什麽事不能幹,你連這個都不知道,走進死胡同也要直衝到底,真服了你!我猜這位小蘇也是差不多的個性吧?義成,你還別說,我剛才留神觀察,這個小蘇跟淑英神情間有些象呢,大約都是那種不服輸的脾氣。”
鄭義成說:“你別瞎說,她是很隨性的一個人。”
王大亮嘿嘿地笑:“有時候,越是看上去隨性的人,性子越是強。”
鄭義成心裏不能不佩服王大亮的判斷力。這個看上去很粗的退伍軍人,其實粗中有細,有很敏銳地觀察力。當然如果他沒有這點觀察力,也不可能發財。
鄭義成岔開話題問王大亮有沒有韓淑英的聯絡方式。王大亮打開手機,在通訊錄裏查找半天,跟服務員要張紙,把韓淑英的公司名稱地址,電話號碼手機號碼全部抄錄下來遞給他。
鄭義成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收進口袋。
王大亮事後諸葛亮地問:“老弟,你想幹什麽?人家現在辛苦雖然辛苦點,也算過得好好的,你可不要無事生非!淑英現在兩個孩子,一個病臥在床的老人,你別作孽!”
鄭義成給他逗笑:“你瞎想什麽!我就是想從側麵了解了解她的現狀,沒別的意思。”
接著王大亮又把話題兜回來,旁敲側擊地向鄭義成打聽夢醒的背景,多大了,老公是幹什麽吧,打算不打算離婚,離婚後孩子歸誰等等,把鄭義成搞得根本吃不下飯,窮於招架,狼狽不堪。
他覺得當年王大亮沒轉業到公安局刑訊科真是屈才。
王大亮最後總結發言,搖頭歎息:“義成啊,這個女孩如果不是有夫之婦,倒也不錯,可惜——”
他沒說下去,因為再說也沒用,還不如省省力氣多吃幾口牛肉,至少能強身健體。
王大亮沒在上海久留,事情辦好搭飛機離開。
夢醒接到兩款定做旗袍的單,賣掉兩條披肩和配套的首飾,心思全放在設計上,沒留心鄭義成似乎有話想說,又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樣子,隻是對他笑著說一句:“你這個朋友真可愛,精力真充沛,我渾身肌肉酸痛,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動。”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需要鍛煉呢,義成,你有沒有什麽好的健身房推薦給我?”
於是晚上鄭義成帶她去一個健身俱樂部做按摩,順便給她辦了一張年卡。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一年過去,由於中國正式入世,訂單潮水般湧來,貨物又堆成山一樣運往歐美,所有的服裝廠都加班加點趕工,似乎中國服裝的黃金年代到來了。
春節的時候,夢醒跟鄭義成誌醒一起談天,聊起她的工作,夢醒有些憂心地說:“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照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頭幾個月的出口量頂過去一年的出口量,這對於歐美諸國,絕對是不可以忍受的。”
誌醒說:“那又如何?中國都入世了他們還能對中國怎麽樣?”
夢醒說:“誰知道?美國也好,歐洲也好,他們的國會議員都是專職議員,沒事也要尋出事來討論討論的,何況這種情況已經嚴重打擊了他們本國的服裝業?說不定他們會拿傾銷,政府補貼或者童工出來說事兒。其實正規的外貿服裝廠,在雇用工人方麵大多數很嚴格,工廠要經過國外客戶的考核,按照出口國的要求不雇用童工,加班不超過多少小時等等。反而是武漢漢正街那種內銷的小服裝廠才非法雇用童工,黑暗無比。否則那些內銷的服裝的批發價不會那麽低,幾乎隻有外銷服裝成本的一半。”
鄭義成說:“這個不要擔心,如果有問題,大家都要有問題,不僅僅是你的訂單有問題。”
夢醒說:“隻怕到時候我又要跑東南亞。真是飛累了,不想這麽到處奔波。”
誌醒說:“飛東南亞大約還算客氣,就怕以後讓你飛印度孟加拉什麽的,那你麻煩大了。”
夢醒說:“真要到那一天,可能公司要開設南亞采購辦事處,也許我的這份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國外的資本家,用不著你的時候說炒就炒,是絕對不留情麵的,哪怕你工作再優秀。”
誌醒顯然覺得姐姐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所以很沒同情心地笑著問:“你現在做禮服旗袍設計,就是為自己找後路嗎?你這麽忙,還給自己找這種事,不累死才怪。”
夢醒低頭喝茶,沒說話。鄭義成以前試探過幾次,碰過釘子,這次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說些不痛不癢的話,把這話題岔開。
果然年後沒幾個月,歐美先後對象潮水般從中國湧來的物美價廉的服裝喊停,一時間在海上漂了近一個月的中國服裝滯留在國外的保稅倉庫不能入關,歐美的批發商和中國的出口廠家同時進入尷尬的境地。
中國政府分別與歐美舉行紡織品談判,進入膠著狀態。很多貨物被無奈轉運到加拿大這種跟中國沒有紛爭的第三國,低價處理。但是這種國家人口稀少,消化不了這麽多堆積的貨物,歐美進口商和中國出口商損失慘重。
夢醒的悲觀預測成為現實,一時間焦頭爛額又無可奈何。
兩國交兵,最悲慘的是這等升鬥小民。
中美進行到第四輪談判的時候,夢醒在美國的律師替她在美國起訴張允鑫離婚。不久從律師處傳來的消息令她的心情雪上加霜——她這婚十有八九離不成了,因為張允鑫憑空失蹤,法院傳票無法送達。
夢醒立刻有不祥的預感——張允鑫一定在國內找到工作,回國了。
那幾日夢醒夜不能寐,心中壓力空前之大,嘴上起了一層細碎的燎泡,刷牙洗臉甚至喝水吃飯都巨痛無比。
鄭義成天天給她做菊花蜂蜜茶放在冰箱裏冰著,安慰她說:“你不要上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問題總歸要解決的,急也沒有用。”
夢醒很想找個地方能讓自己喊上幾嗓子,或者痛哭幾聲。她感到壓力無以宣泄,自己即將崩潰。
人人都在樂觀的時候,中美之間橫生枝節,大量的貨物積壓在港口和廠家的貨倉,令她和她的手下在廠家和公司總部之間左右為難;明明她分居日滿,可以起訴離婚,明明她經常跟張允鑫通著郵件,可是她的律師卻找不到他這個人,傳票無法送達,她離不了婚。
她感到心力交瘁,身心疲憊,也許隻要誰捅一指頭就能讓她轟然倒地。
有時候鄭義成看她這個樣子,忍不住說:“辭職回來休養吧,你這麽挺著又是何苦?這又不是你的問題,是政府跟政府之間的問題,胳膊怎麽能擰得過大腿?”
辭職,她正在支付的房貸誰來幫她付?
鄭義成說:“我來幫你付。”
那麽她是他什麽人?連她法定的丈夫都可以氣勢洶洶地把不能養家的她趕出家門,那麽她和鄭義成之間什麽也沒有,她怎麽能心安理得地讓他養著她,養著她的房子?
不錯,今天他們是情熱如火,好得蜜裏調油,可是當年張允鑫跟她戀愛的時候對她也小心翼翼,殷勤備至,當激情退去的時候,愛情被柴米油鹽代替,他就變了一幅嘴臉,她如何能相信鄭義成可以一如既往?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人生若能永遠如初見有多好,可惜她已經過了幻想的年齡,象所有的中年人一樣現實。
中年人?她在向著中年邁進嗎?或者她的心態已經變老,變得滄桑無比,變得疲憊不堪,變得現實而缺乏幻想,對生活沒有熱情。
那一天早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枕下的手機響了,她閉著眼睛摸出來接聽,忽然驚得坐起來。
是張允鑫的聲音。他用冷靜的聲音告訴她,他即將到上海張江一家美國公司工作,讓她去機場接機。他告訴了她飛機抵達日期以及航班號,絕口不提離婚的事。
她收了線轉頭看鄭義成,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夢醒那一天的睡眠徹底被摧毀了。她起床像往常一樣吃了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倒下來睡回籠覺。她鑽進鄭義成的被窩,緊緊地擁住他,吻他,伸手解他睡衣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