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出國前住的小房子,是買下的房改房,因為買下來的時候張允鑫已經出國,他的各類證件都不在身邊,房產證上隻寫了夢醒一個人的名字。她出國後一直由誌醒住著,誌醒搬到上海任職銀星之後,裏麵的東西給夢醒媽媽清理回家,把房子租給誌醒的一個剛結婚的同學,因為對方住得很仔細,房屋保持維護得相當好,夢醒媽媽一直沒加過租,雙方都很客氣很友好。
這一次自然要把那些書都搬到新房子裏去。誌醒和夢醒在新房子裏各有一個保留房間,他們負責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該扔的扔,要搬到新房子裏的東西打包裝箱,負責安頓到自己的房間。
夢醒也想趁機篩選一下,挑幾本自己喜歡的書帶到上海去看。
幾乎全套的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司湯達的《紅與黑》,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潔本《金瓶梅》,《水滸傳》等等,那個時候夢醒很有耐心,大多數的軟皮書都包了書皮,她自己稚嫩的字歪歪扭扭寫了書名,正麵,書脊上都有。她小心翼翼的一本本從書架上取下來,按照分類分別裝入紙箱——這些紙箱還是夢醒把康健的電話號碼給夢醒媽媽,夢醒媽媽專門跟康健要的出口服裝用的多餘的紙箱,每隻大小都一樣,結實輕便。
一套脂批《紅樓夢》簇新,從來沒有人打開來讀過。這本書還是她跟李映紅去N市玩,鄭義成送的,說是香港發行,繁體字,豎排版。她當時忙著研究攝影,在仔細研讀攝影書,把這本書放在腦後。工作之後更加忙碌,戀愛上班,哪裏還有時間細品《紅樓夢》?
想到他們在N市的那些歲月,她跟李映紅第一天累得渾身發酸,拍出來的照片令鄭義成搖頭不已,想到他帶她們去附近公園講解一些基本攝影知識,她跟李映紅笑著鬧著胡攪蠻纏,她們跟他去他的暗房,看著照片從藥液裏一點一點顯示出來,驚歎神奇。她站起來到父母房間,從紙箱裏找出幾本相冊拿回小房間,一本一本地翻,心裏驚歎流年似水,韶華彈指過,原來她曾經如此年輕過,如此美麗過,如此飛揚過。
那個時代的鄭義成也很青澀,笑容裏有些靦腆。
夢醒的手指觸過那些照片,仿佛還能感受到那青春而有彈性的肌膚,那些健康的顏色,陽光的笑容。隻是如今,統統流水落花春去也。
夢醒媽媽路過,在門口探頭說:“你幹什麽呢?快點收拾,早點收拾好我們出去吃飯!”
夢醒猛然省悟,連忙把兒子南山招過來,把相冊遞給他說:“寶貝兒,幫媽媽把相冊放進姥姥房間的那個紙箱裏。”
南山抱著相冊過去。
夢醒接著收拾,把所有的書都裝進紙箱,封箱封好,抽屜也倒空,沒用的東西全部扔掉,垃圾攢了兩大袋。
下午搬家的車來,夢醒身體不好,帶著南山留在家裏監督搬家工人,夢醒媽媽和誌醒跑上跑下地指揮,再一起去新房子。
新房子是電梯房,省事很多。夢醒媽媽隻要求夢醒收拾自己的房間,其他的房間,都由夢醒爸爸媽媽,誌醒和特地過來幫忙的義成媽媽在安排,也就是先把家具安頓好,床鋪好,地板打掃幹淨,其他的隻能慢慢來。
誌醒替他們裝電腦,鋪上網線,鋪好後,夢醒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網查看在美國的銀行戶口,檢查有限的幾筆資金往來,發現自己開給鄭義成的支票始終沒有被轉帳。再到自己私人郵箱裏看,有一封張允鑫的來信,說他已經搬到新澤西的一居室的公寓,想把自己的父母接過去住一段時間,能否讓父母帶著南山一起過來。信中還問夢醒的病治得怎麽樣了,在哪一階段。
夢醒直截了當地回複他,他要把父母接過去她管不著,但是南山不能跟他父母一起過去。南山跟他父母不熟,跟他這個爸爸也不熟,到那裏語言不通,會對周圍的環境產生嚴重障礙,對他的成長不利。如果他父母願意,可以把南山接到老家暫時住一段時間,但是不能帶到美國。
同時她也告訴張允鑫,自己的病正在檢查階段,還沒有開始治療。父母最近搬家,電話號碼變了,把新家的電話號碼寫給他。
沒幾分鍾,張允鑫電話打過來,問夢醒為什麽不讓南山跟自己的父母來美國,夢醒不耐煩地說:“我信裏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你父母不懂英語,路上都需要人照顧,還怎麽能帶著南山?南山很調皮,你父母根本管不了他!另外南山不懂英語,跟爺爺奶奶不熟,跟你也不熟,等於一下子被丟進一個陌生環境,怎麽適應得了?!”
張允鑫說:“這裏很多中國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見哪個成長得不健康!再說我早就說過要麽把南山接到美國來自己養,要麽在中國送他去雙語學校,你沒有一件事聽我的——”
夢醒煩躁地說:“你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那個時候我們哪裏有條件自己養孩子?送他去雙語學校,張允鑫你出了多少撫養費?你兒子現在還在上幼兒園,因為是美國護照,不能進公立,要進私立,都是我爸媽出的錢,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張允鑫說:“你這麽說都是借口!你就是不想讓兒子跟我親,你怕兒子來了美國不肯回去,你——”
夢醒氣得衝著話筒大叫:“是,這都是我的借口,因為我想跟你離婚,怕你拿兒子做人質來要挾我!我這樣說你滿意不滿意?那麽你快點簽字離婚,我們達成探視協議,到時候按照協議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生氣,你是不是嫌我死得慢?!”
說著她掐了線,把話筒扔在床上,咬著手指渾身哆嗦。她對自己說,你要控製情緒,你不可以生氣,你要聽醫生的話。
夢醒媽媽和誌醒等人在外麵聽她對著話筒大叫,過一會兒沒了聲音,跑進來勸,看到她坐在床上,身子在抖,臉色很難看,連忙說:“你算了,你不要跟允鑫生氣。他再怎麽樣也不可能過來把南山綁走,你不要理他就是了,別動氣啊。”
南山過來拉住夢醒的衣角說:“媽媽別生氣,南山不惹媽媽生氣。”
夢醒抱住南山哭出來,夢醒媽媽才算鬆了口氣,衝著義成媽媽擺擺手,關上房門到廳裏去。
夢醒媽媽對義成媽媽發牢騷:“你說這都什麽事兒啊!以前誌醒讓我操心,夢夢很省事,現在倒好,沒一個不讓我操心的。”
誌醒叫起來:“媽,你這話就不公平了!我現在怎麽讓你操心啦?”
夢醒媽媽說:“你怎麽不讓我操心了?我房子都給你空出來了,你什麽時候能娶個老婆回來?”
誌醒喊冤:“我這樣才讓你省心!等哪天真娶個老婆回來,一會兒夫妻打架了,一會兒婆媳矛盾了,那才讓你操心呢!”
那天晚上夢醒翻來覆去睡不著,打個電話給鄭義成,手機沒人接。她想可能是正在跟別人應酬,不方便接電話,回到廳裏放回無繩聽筒,到廚房裏熱杯牛奶,準備喝了催催眠睡覺。她喝完奶,重新刷了牙,正準備回房,電話鈴聲響起,她拿起來接聽,正是鄭義成的聲音:“請問剛才誰打電話給我?”
夢醒連忙說:“是我,這是我媽家的新號碼。”
鄭義成笑著說:“讓我猜對了。我剛才在衛生間洗澡,回來看到這個號碼很陌生,但是區號很熟悉,嗬嗬。”
夢醒長歎一口氣,問:“怎麽回事,我給你的支票你為什麽不放進銀行轉賬?”
鄭義成一愣,隨後笑著問:“你深更半夜打電話就為這個?夢夢,你這樣是要嚇出人命來的。這個以後我們再談吧。”
夢醒情緒低落:“不是為這事。我今天跟張允鑫在電話裏吵了一架,氣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一聽到他的聲音,一聽他說句什麽不順耳的話就會發怒,控製不住自己。義成哥,我這樣下去真要成潑婦了。”
鄭義成問:“為什麽?”
夢醒說:“他要把父母接過去住一段時間,想讓他父母順便把南山也帶過去。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算無理要求。但是我怕他把兒子弄過去後不還回來,拿兒子要挾我回美國跟他一起生活——”
鄭義成沒說話。
夢醒舒出一口氣,問:“義成哥,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心裏亂死了。”
鄭義成說:“要看你究竟想怎麽辦。你要跟他過下去,那麽南山給他帶走也無所謂。你要跟他離婚,孩子當然不能給他帶走——全看你怎麽想。”
夢醒說:“我當然想離婚。”
鄭義成說:“那麽早點把這事兒處理掉早解決問題。找個律師幫你做,你並不需要花很多精力很多時間在上麵。”
夢醒說:“改日我找個中國律師先問一下吧,我們倆現在都是中國公民,我現在又常駐中國,應該可以在中國離婚。”
停了停她又說:“累死了,我真的很累,我都不想活了,你說活著有什麽意思?也許我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們不用爭也不用吵,南山自動歸他了。不知道等他再娶一個老婆的時候還想不想要南山。”
鄭義成說:“你不要傻,你沒聽人家說,寧可跟討飯的媽,也不能跟當皇帝的爹。你這點事就累了,那我還不要從金茂大廈頂樓往下跳?好了,掛了電話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又是新一天。”
夢醒還是歎氣:“新一天是新一天,事情還是那些事情。”頓了頓她說,“累,好累,我快撐不住了。”說著聲音哽咽,眼淚流下來。
鄭義成輕聲說:“放下電話去睡覺,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要是老這麽睡不著,去找醫生開些安眠藥回來。很晚了,你再不睡,心髒會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