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醒在行李傳輸帶前好容易把兩個最大號的帆布行李箱搞上推車,旁邊的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老外很紳士地伸手搭了一把,幫她搞定。她說聲謝謝,把一隻裝著筆記本電腦的大背包放在上麵的筐子裏,腋下隻背著一隻很小的米色尼龍時裝手袋,裏麵裝了機票,護照,衛生用品,錢包,化妝包等零碎用品——這是在美國上學的時候養成的習慣,美國的女孩都這樣,大的背包裏麵放著這種小包,去買咖啡,吃飯,或者去衛生間就把大包放在教室裏,隨身背著這麽個小包,很方便靈巧。
她推著推車往門口走,眼睛向人群中掃視,老遠看見弟弟蘇誌醒伸長著脖子也在四處找她。誌醒標誌太明顯,實在太好相認——長長的頭發紮起來,在腦後梳個馬尾,一臉青春痘留下的坑,人精瘦,皮膚似乎是被香煙熏的,黃黃的,嘴唇則由於經常熬夜,睡眠不足,呈現一種微紫的顏色。
她走到他麵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蘇誌醒才把目光自遠處收回,驚訝地說:“老姐,你怎麽變成這樣?看來這資本主義是比較罪惡啊,好好的人過去,回來跟鬼差不多了。”
夢醒苦笑笑,推著行李車往欄杆外麵繞,誌醒也跟過去,從她手裏接過推車,帶她去停車場。
車子是個七座麵包車,誌醒打開後門,把行李放上去,再砰地一聲關上,走到前麵駕駛座,把一邊的門打開,讓姐姐坐上去,他取出手機來撥號,接通了說:“義成哥,我們現在出來,你怎麽說?哦,哦,那我直接過去。”他掐了線,轉頭對姐姐說,“義成哥的意思是我們先到他家去,讓你先休息休息,晚上一起吃飯。他讓我們晚上就住他家,聊天方便些。”
夢醒沉吟:“這不太好吧?我還是去住賓館好了,反正費用是公司的。”
蘇誌醒笑一笑:“給你這麽大的麵子你還不領情。我剛到上海的時候,在他家才住了一個月就給他趕出來,從此他再也不留我過夜,這次沾你的光,他居然也請我留宿。”
夢醒想想,笑出聲。她弟弟這個邋遢勁,鄭義成能容忍他一個月,已經很不錯了。這個小子抽煙喝酒,日夜顛倒,襪子臭得熏人,不是正常人類所能忍受的。
夢醒問:“這是你的車?”
蘇誌醒一邊轉著方向盤繞圈,一邊說:“我一個人哪用得著這麽大的車?這不你說行李多嘛,就借了公司的這輛車。本來義成哥說他也來的,臨走前被明妮絆住,脫不了身,我隻好自己來了——早知道這樣,根本用不著這輛車,用我自己的車就行。”接著他問,“怎麽你那麽多東西?人家回來都沒啥行李,走的時候箱子多。”
蘇夢醒說:“我這次回來,把自己所有能拿走的私人物品都帶回來,還有一些是公司的樣衣。”說著話題一轉,問,“明妮是誰?”
蘇誌醒笑得有些幸災樂禍:“我們公司的一個小歌星,對義成哥很有那麽點意思,現在義成哥,一半時間在工作,另外一半時間在躲她,好不辛苦。這事說來話長,以後講給你聽。”
蘇誌醒往虹橋方向開,七轉八轉,駛入一個小區,裏麵的房子全是聯體別墅式,也即國外所說的TOWN HOUSE。
他停好車,掏出一枚鑰匙,把門打開,把行李拎進去,問姐姐:“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麽?”說著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
夢醒倒是真的感覺很餓,也跟過去,看見冰箱裏裏有一個水果盤,哈密瓜切成一塊塊,葡萄洗得幹幹淨淨放在一起,用保鮮膜蓋著。她也不客氣,拿出那盤水果,一口氣吃個幹淨,把蘇誌醒看得幾乎呆掉。
接著他帶她上樓,打開一間客房,說:“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公司把車子還掉,有什麽事你給我電話。”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
夢醒找出自己的衛生用品,到衛生間洗澡刷牙,出來下樓檢查一下大門,發現門鎖著,放心上樓睡覺。
等她醒來,拉開窗簾看,外麵天已經黑了,隻有點點燈火在夜幕裏亮著。她拉上窗簾,感覺肚子又是火燒火燎地餓,於是下樓想到廚房找點東西吃。
餐廳裏的飯桌上已經擺好了各式的菜肴,有葷有素,好像是從外麵叫進來的,誌醒跟鄭義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著什麽,聽到樓梯響,鄭義成轉過身來,看見她一呆,半天才緩過來,笑著說:“夢夢,要不是知道你今天來,我幾乎都認不出你來——你變化真大!”
夢醒笑得不溫不火:“變醜了還是變老了?你也變了不少,這眼神看著陌生。我說你真腐敗,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怕不怕?”
鄭義成自嘲地說:“我怕什麽?我又沒做虧心事,難道還怕鬼叫門不成?夢夢,你怎麽這麽瘦?看來資本家把你剝削得不輕。”
夢醒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問:“可以吃了嗎?我很餓。”
鄭義成恍然大悟:“對,對,我們吃飯。你看看,光顧著說話,把這事就忘了。來,我們邊吃邊談。”
三人落座,誌醒斟酒,到夢醒這裏,她捂住杯子說:“有沒有果汁?我要喝果汁。”
誌醒的手頓在半空,奚落姐姐:“你怎麽出去一趟,越混越沒出息?你以前喝都喝不醉!想著你從美國來,小資一點,我們特地陪你喝葡萄酒——”
鄭義成連忙說:“不喝酒就不喝酒,我冰箱裏有橙汁。”說著起身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橙汁,給夢醒斟上,舉起杯子說,“來,碰碰杯意思一下!夢夢,歡迎你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你現在還是中國公民吧?”
夢醒微笑著跟他們碰一下,喝一口,說:“是,我還是中國公民。”她從桌中央的盤子裏拈出一片薄餅,夾一片烤鴨,幾根細蔥,蘸上甜麵醬,咬一口,稱讚說,“真好吃。”
鄭義成把盤子往她麵前放:“好吃多吃點。我記得你最喜歡北京烤鴨,吃起來可以不要命。”
誌醒嘲笑她:“是不是在美國沒有烤鴨可以吃才變得這麽瘦?”
夢醒送給弟弟個大白眼,伸手取第二張餅。
鄭義成和誌醒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在納罕,怎麽這位女士看起來很能吃的樣子,仿佛不是從美國回來,而是從非洲回來。
兩個男人酒喝起來,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起夢醒這次回國工作的事,問她打算什麽時候回家。夢醒兩張餅卷著鴨子下肚,感覺好了很多,不緊不慢地出自己的計劃——她要用兩天的時間到公司的遠東采購辦公室交待這次帶來的新訂單和新樣衣,然後她有兩周的假期,打算在H市父母家中做休整,跟兒子南山培養感情。
最後她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星期五晚上就可以走,趕不及爭取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吧。”
鄭義成說:“星期五晚上太趕了吧?你身體吃得消嗎?剛好我星期六要回家,你跟我一起走怎麽樣?周末的火車很擁擠,軟座硬座都是一票難求。”
夢醒想了想,說:“我不能肯定能不能把事情都辦完,到底什麽時候能成行。”
鄭義成說:“我又不是火車,還要趕時刻,等你就是了。”又問,“那你回來後住在哪裏?”
夢醒說房子是公司的,她的前任住著,等那人搬出來後,她就可以搬進去,具體哪裏也不太清楚,好像就在虹橋地區,三室二廳。如果這中間有銜接不上,她可以暫時住賓館,費用也是公司的。
鄭義成說:“如果銜接不上,你就住我這裏好了——願意住到幾時就幾時,願意住哪間房就住哪間房。”
誌醒這時忽然插話說:“姐,要不你住我那裏去。”
鄭義成嘴角露出嘲諷的笑:“你那裏還能住人?是讓你姐給你當免費清潔工吧?”接著他轉過頭問夢醒,“你這次回來到底算什麽?”
夢醒微笑著解釋:“是美國公司的遠東采購辦公室的首席代表。大致說來,這個辦公室的運作由我全權負責,但是我要聽美國公司采購部門的指令。我要負責這邊的訂單發放,跟單,質檢,出運以及配額的協調。我的前任是個香港人,她結婚後要隨丈夫到歐洲任職,所以才由我來接替。”
鄭義成說:“說明白了就是一個生產型公司的執行總經理,夢夢你越來越能幹了。我早就說你這人是很有潛力。”
夢醒仍然微笑:“這個行當就是賣苦力,沒你說的那麽神,而且我這還沒上任呢,等我上任,幹好了,你再表揚。”
誌醒這時又插嘴說:“姐,你千萬別把義成哥的表揚當回事,他這是職業病!他對公司裏的大小明星都這樣,談話的時候先送一籮筐恭維,再指出不足一二三,讓人家有火也發不出來。”
夢醒回來後,除了吃東西的時候有些急,都保持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微笑狀態,聽了這話再也忍不住,一口橙汁幾乎噴出來,連忙用手捂住,伸出另外一隻手扯紙巾。
鄭義成也撐不住笑。三個人這頓飯吃了足足兩個小時,從夢醒的新工作到她兒子南山的成長趣事,再到兩家大人的幸福的退休生活。
鄭義成的爸爸退休後很忙碌,在家裏收徒教鋼琴,還在外麵兼職授課;他媽媽成了鄭家爸爸的全職秘書,為他安排各類大小俗務。
夢醒的爸爸在一家台資的出版公司做資深編輯,時不時還要給人寫電視劇劇本,活得也很滋潤。蘇家買了一套四室兩廳的電梯房,正在火熱裝修。誌醒說:“媽都累瘦了。”
他們絕口不提兩件事,一是鄭義成的終身大事,二是夢醒的丈夫張允鑫。
鄭義成的終身大事,很早就是兩家間的禁忌,而夢醒出國後的經曆和她的丈夫,兩家人也都知道,是她不愉快的一段曆史,自然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