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果園
寫痛，你寫得過偶麽？
小曼媽因為有小曼幫忙，決定去離家門口較遠的菜場買菜。那個菜場規模更大，品種更多，肉和菜都更新鮮並且價格略為便宜一些。
李小曼平日從來不上菜場，沒想到一去就遇見捷倫媽；周捷倫家雖然跟李小曼家住一個區，相隔並不算太近，平日的生活，捷倫媽跟李小曼沒有什麽交集，跟小曼媽更是風馬牛不相及，誰知道小曼媽隻想買到更新鮮的肉回來包頓美味的包子，居然能跟女兒的地下男友的媽對麵相逢。
如果李小曼早晨出門看看星座運程，掐指算算命，沒準能建議媽媽取消這次跨市場的買菜行程。
可惜沒有。在一處賣肉攤前，李小曼正跟著媽媽仰頭看肉，聽媽媽指點著豬肉做現場教學，告訴她怎麽判斷豬肉新鮮不新鮮，捷倫媽疑疑惑惑地走近，看清楚了小曼，確信每一根頭發都沒認錯，才開口：“小曼，你怎麽在這裏？你不上班嗎？”
李小曼嚇得七魂丟了三魄，軟軟的頭發愣是變成鋼絲般直豎起來。她穩穩心神，結結巴巴地回答：“阿 - 姨好！我陪媽媽買菜。”
捷倫媽這才注意到李小曼身邊的老婦人，隻見她花白的頭發，微微發胖的身材，一身打扮很明顯質地低劣，款式過時，是從批發市場買來的大路貨，要剪裁沒剪裁，要氣質沒氣質，一看就不是有素質有錢的人家，心中便多了幾分輕蔑和不快。她忍住心中的不滿，臉上堆笑，但是一刻都不肯放鬆地追問：“今天公司放假？怎麽不上班？好像也不是假日吧。”
根本當小曼媽是空氣，招呼不打，沒有要認識的意思。
李小曼人慢，反應也慢，還沒悟出對方對自己媽媽的怠慢。讓她頭疼的是怎麽跟捷倫媽解釋自己本該上班的時間卻陪著老媽在買菜。可是捷倫媽的眼神和架勢都不容她去凝神細想，而她這輩子一撒謊就臉紅，一撒謊就出狀況，比如這次北京之行回來，撒謊跟老板說拉肚子看醫生，結果生生被老板麵對麵地揭穿。
所以她決定，做人還是要誠實，不能說謊，否則要現世報。
豁上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她視死如歸大無畏了！
她小聲說：“我，公司裏的職務辭了！”
捷倫媽平日有點耳背的毛病，尤其對著兒子特容易耳背。周捷倫每次跟她講話，都要走近後大聲說，哪天聲音稍弱，就會被要求重複一遍。
有時候周捷倫會懷疑他媽媽是故意跟他耍脾氣。
可是這次，即使菜場人聲噪雜，捷倫媽還是把李小曼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臉色一沉，看看李小曼，再看看小曼媽，心中立刻覺得厭煩，懶得應酬，隨即含糊地找個借口告辭。
小曼媽對捷倫媽也沒啥好印象，覺得她有些莫名其妙，這麽大年紀一點禮貌都不懂。她問女兒：“這是誰？你怎麽認識的？”
李小曼含含糊糊地說是以前單位的一個熟人，現在退休了，很久沒見過麵。
小曼媽也就不再追究。
李小曼一直回到家，眼皮都怦怦直跳，心裏覺得很不安。她給周捷倫發短信：“什麽時候回來？”
周捷倫倒是立刻回答：“後天。”
李小曼：“幹什麽呢？”
周捷倫：“開會呢！很無聊，但是不能走開。”
李小曼便不打擾他了。從他的反應來看，似乎他的態度並沒有多少改變。她放下心來專心看稿，開始寫劇本。
李小曼不安，捷倫媽比李小曼還要不安。她回到家後就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站起來坐下，坐下後站起來，把在旁邊看報紙的捷倫爸攪得心神不安。他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說：“你能不能不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捷倫媽火了，指著老頭子大叫：“我早就說過，那個女的不行，工作不穩定，你們爺兒倆串通好了跟我作對，現在怎麽樣？啊？！”
捷倫爸莫名其妙：“什麽現在怎麽樣？你說什麽呢？”
捷倫媽越想越怒，越怒語氣越激烈：“你和你兒子看中的好媳婦，那個啥小曼，嗬嗬，丟了工作了！你就等著看你兒子一個人掙錢，兩口子喝西北風去吧！”
捷倫爸驚訝，眼睛從老花鏡後麵看過來，問道：“你怎麽知道？捷倫告訴你的？”
捷倫媽冷笑連連：“我怎麽知道的！哈，今天早上去菜場碰到她，她親口跟我說的！”
捷倫爸不再吱聲。
李小曼跟老媽回到家，心裏亂糟糟的靜不下心，本來計劃著至少寫半集劇本，根本沒心思找計劃寫，索性放下，挽起袖子跟老媽學著蒸包子。
雖然家門口附近的菜場就有包子鋪，裏麵的包子很便宜，但是小曼媽堅信一分錢一分貨，這白白胖胖的包子賣得那麽便宜，賣包子的怎麽賺錢？難免以次充好，麵粉餡料食物油，指不定哪一部分有問題，或者全有問題也未可知。
這年頭，為了水產看上去新鮮，為了辣椒看上去紅豔，都可以在裏麵加上化學燃料進行美容，孔雀綠蘇丹紅地溝油，哪樣都是致癌的物質，咱們窮人命不值錢可也隻有一條，小曼媽隻要自己稍微空下來，包子餃子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炸油條太難，小曼媽試驗過，炸成了硬梆梆的麵棍，從此放棄。但是包子餃子，她老人家包的樣子一流，味道一流。如果不是好材好料成本太高競爭不過菜場的包子鋪，她真想每天早晨起來擺攤賣包子。
小曼媽見太陽從西邊出來，女兒居然要學做包子，喜笑顏開，耐心地教她怎麽和麵發麵，怎麽切菜切肉地伴餡，怎麽擀皮怎麽包，包完了還要二次發酵，然後再上鍋蒸。
小曼媽包的包子個個胖墩墩如楊貴妃，李小曼包的包子個個賊眉鼠眼，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不是江洋大盜就是梁上君子。
李小曼歇氣地說：“等會兒開了鍋，先把我包的吃了。”
小曼媽笑咪咪地回答：“多包包就好了。”
李小曼說：“媽，你包的包子沒人不喜歡吃的，你應該開個包子店。”
小曼媽歎口氣說：“我倒也想啊。你說我還年輕，沒災沒病的，整天沒事幹也悶得慌！可是這包子擺在菜場賣吧，人家比咱便宜；你說咱降低成本吧，用那孬材料，良心過不去；你說開個店吧，這又沒本錢——這店租有多貴啊！我跟你爸那點老本，還想你結婚的時候給你做嫁妝呢，這萬一賠進去，咱可輸不起！”
李小曼立刻想到麥奇文，心想什麽時候麥奇文能來濟南就好了，請她吃一頓老媽的包子，說不定她又興趣把老媽的包子包裝包裝隆重推出，以後可以上市呢！
那個灣仔碼頭水餃，不也是在夜市起家，從小攤開始的嘛！
唉，可惜麥奇文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來濟南。她怎麽對她說啊？說我媽請你到濟南家裏吃包子？麥奇文肯定覺得自己是不是出過車禍，腦損傷了。
把蒸好的包子帶到北京給她吃？這再好吃的包子，蒸了第二遍，味道都要打些折扣，何況在賓館裏，她拿什麽蒸啊？！
李小曼那天晚上，跟小曼爸和小曼媽一起，先把她的作品毀屍滅跡地吞進肚子裏，再回房間坐到電腦前，跟遠在北京的戲劇博士討論劇本的修改。
小曼媽知道李小曼在寫劇本，給她泡了一壺茶送進去，自己掩上門出來。
她也知道這批人都屬夜貓子的，跟正常人相反，專門晝伏夜出，放著免費的天光不用，專門點燈費蠟。雖然女兒寫了這麽多年也沒寫個熱門暢銷電視劇上中央電視台八點檔，可是她覺得終於有一天李小曼能讓她自豪地對親戚朋友鄰居們說，現在中央台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是我們家小曼寫的。
李小曼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有時候會湧上來一種負罪感。雖然媽媽小時候對自己打擊過大，讓自己在青少年時代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生活在一種自卑，沒有自信的情緒中，可是最近幾年，她確實是一個非常模範非常慈祥的母親，慈祥得讓自己感覺內疚，覺得這麽長時間沒有達到她的期望，很對她不起。
這次自己辭職，媽媽雖然沒說什麽，但是她能感覺得到老兩口還是很擔心她的。兩個人退休工資都不高，更為了給她攢嫁妝，讓她結婚以後不被婆家看輕，更是節省每一分可以節省的錢，生活得克勤克儉。小曼爸三年前曾經生過一場大病，自那以後，小曼媽覺得別的地方可以省，但是吃飯不能馬虎。他們雖然吃不起山珍海味，可是家常菜也要講究些營養搭配，用料新鮮無害，這樣他們的飲食成本比小曼爸生病前一下子提高很多。老兩口就靠那些退休金，沒有額外收入，那麽小曼為了貼補家用，已經完全不是為了興趣在寫作，而是為了生活在寫作。
為了生活寫作就意味著她要寫一些命題作文，即使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也要硬著頭皮寫。這樣的寫作所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一，寫出來的東西假，沒有真情感；二，確實鍛煉寫作能力，再難的東西到她這裏，硬憋也能在規定的時間內以最好的質量交稿。
至少駕馭文字方麵，製造情節方麵，她已經做到爐火純青。
所以當晚，她跟遠在北京的戲劇博士溝通，敲定所有的細節構思之後，埋頭開始寫作，一直寫到淩晨四點，把整整一集收尾。
她跑進衛生間照鏡子，隻見鏡中美女下巴尖尖眼皮深陷麵容憔悴，我見猶憐。可惜這個時刻周捷倫不在，無法看到。
她記得陳明快曾經這麽批判過國人的審美觀：“中國人的審美觀很病態，喜歡瘦得風一吹就倒的女人，越嫩越好，越幼稚越好。老外不一樣，老外喜歡健美陽光成熟型的。”
李小曼覺得自己此刻很比較病態，是陳明快批判的醜陋的中國人之中的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