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果園
寫痛，你寫得過偶麽？
現在養一個孩子成本多高啊！從準備懷孕開始，未來的母親就要大補特補，蛋白質、鈣片和葉酸，這是最基本的。人家都補你不補，那麽你的孩子生下來沒有人家壯沒有人家長沒有人家大腦發育好，這不就輸在了起跑線上了嗎？生下來，奶粉尿布衣服托兒費，長大了上幼兒園，各種各樣的興趣班，據統計，等到孩子上了大學，花在孩子身上的錢就是一套房子的價錢。
這還是以上海北京的房價為指數計算的，換成濟南的房價，就是兩套房子的錢。
她覺得她養一個孩子已經千辛萬苦，養兩個孩子那是牛馬路，走都走不到頭。
李小曼耳邊又響起吳珍珍的話：“還有啊，原則性的問題千萬別退讓，也不能不吭聲——不吭聲人家以為你默認了呢！奶奶的，當年我婆婆先拍我一大堆馬屁，送了我幾頂花裏胡哨的高帽，我立馬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說什麽幫弟弟是嫂子應該做的——我就是挖了個坑把自己活埋了！”
李小曼打了個哆嗦，像蚊子哼哼一樣說：“其實生一個精心培養出息了也不錯。”
捷倫媽平常耳朵挺背的，兒子跟她說話都要說兩遍。可是這次她的耳朵變得比兔子還靈敏，臉色立刻變了。
本來李小曼剛進門的時候，捷倫媽臉上還掛著微笑——不管這微笑是真心還是假意，可畢竟還是微笑；等到她在廚房裏越幫越忙的時候，捷倫媽的臉晴轉多雲；飯桌上，她解釋自己的雜誌社不是事業單位的時候，捷倫媽的臉已經成了多雲轉陰。
等到李小曼說孩子還是一個好的時候，捷倫媽要不是克製著自己，已經要打雷閃電了。
她把火辣辣的目光向李小曼射過去。
李小曼嚇得脖子往後一縮，筷子掉地上了。
據說捷倫媽廚藝高超，親友一致稱讚，當年一個親戚開小飯館，還請過她去幫忙。可是李小曼坐在桌邊，愣是食不知味，直到收桌了肚子也沒吃飽。李小曼搶著要幫著收拾飯桌，被捷倫媽堅決地拒絕了，倒不是怕她辛苦，主要是怕她砸了盤子和碗，這套餐具就不成套了，還要花錢再買一套新的。
小曼又跟捷倫爸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
周捷倫把她送下樓，沿著小區的小路慢慢散步。李小曼擔心地說：“我覺得你媽不喜歡我。”
周捷倫說：“不會的，我喜歡的人我媽都喜歡。”
已經是初冬天氣，外麵越來越冷，加上李小曼為了好看，沒穿很多衣服，她感到寒意襲人，剛想說太晚了要回家，周捷倫的手機響起來。他看看來電顯示，接聽後說：“我就在樓下。哦，知道了，我就回。”
李小曼明白，這是捷倫媽在催兒子回家。於是她立刻說要回家。
周捷倫把她送到大路上，替她打輛出租車，說出地址，把車錢給了司機。
李小曼坐在車裏，隨著車子轉彎回頭看，隻見周捷倫站在寒風中微笑著衝她揮手致意。這一霎那，她心裏又充滿溫暖的感覺——也許捷倫媽不喜歡她，可是他對她還是好的——也許事情沒有那麽糟糕。
周捷倫哼著歌推門進家，等著他的是他媽那雙噴火的眼。
周捷倫故作輕鬆地笑著問：“怎麽啦？剛才還好好的，怎麽轉眼之間要下雷陣雨？”
捷倫媽一拍茶幾發火說：“你可真有出息！領回來的姑娘，一個不如一個！今天這個，什麽人啊？我活這麽大歲數，還沒見過這麽笨的！還好我們家洗菜的盆是不鏽鋼的，這要是搪瓷的，還不知道給她磕成什麽樣子！”
周捷倫仍然以無厘頭來對付他媽：“唉呀，這是人家見了你緊張嘛！等她嫁過來，天天洗天天做，不就熟練了嘛！”
捷倫媽又說：“家務不會做也就算了，結婚後總能鍛煉出來，可是最要命的是她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這日子怎麽過？”
周捷倫說：“怎麽沒正經工作啊？人家不是編輯嘛！媽，你沒看過她寫的東西，真的很好。”
捷倫媽說：“給私人老板打工那叫正經工作？哪天說被解雇就被解雇，你一家幾口喝西北風去啊？寫的東西好有什麽用，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周捷倫一時語塞。
捷倫爸這時搖著頭走過來，歎氣自己老伴：“你呀，也就是黑瞎子掰玉米，邊掰邊扔，最後拿在手裏的反而不怎麽樣。以前小捷不是領回來幾個？我看有幾個還不錯，你要麽嫌人家家庭不好，父母都是聾啞人，要麽嫌人家太嬌氣，怕你兒子受氣——”
不僅如此，還有雖然是大學生但是出身農村的鳳凰女，捷倫媽怕兒子結婚後兩口子的精力和工資都填了農村窮親戚的無底洞，家裏三天兩頭要為那些人拖關係找工作，看病的時候家裏成臨時客棧，蓋房子生孩子兄弟姐妹結婚出彩禮出嫁妝，攪得生活雞犬不寧，所以勒令兒子一刀兩斷，切勿絲連！
老太太以自己的人生閱曆和智慧告訴兒子，你以為隻有鳳凰男和他們的媽才有極品？鳳凰女和她們的媽也有極品，萬一讓你碰上了，你倒黴不倒黴。
隻是老太太的人生閱曆太豐富了點，智慧也太多了點。她老人家挑兒媳，太胖的不要，一看就好吃懶做；太瘦的不要，身體不夠健康怎能擔當生兒育女，伺候男人的重任，就算有醫保咱勞累陪不起；太醜的不要，給親戚朋友議論起來多沒麵子；學曆低的不要，母親的素質好壞直接關係到下一代能否健康成長；學曆太高的不要，比兒子高不是要壓兒子一頭嗎？她這個婆婆整一個碩士博士回家，是找兒媳呢還是供菩薩呢？
家庭不好的不要，不是說找媳婦就是找丈母娘嘛；太老實木呐的不要，男人不在家的時候給人欺負，撐不起全家一片解放區的天；太機靈的也不能要，那花花腸子，把男人公婆一起打包賣了，沒準這母子三人還替她數錢呢。
這不要那不要，周捷倫就這麽彷徨了，蹉跎了。老太太理想中完美的兒媳一個也沒出現，周捷倫談一個吹一個，帶回家兩個丟一雙，失戀成了習慣性流產，身體和神經一起痛，痛多了就麻木了，麻木了就不覺得痛了，於是接著帶接著分，一直到有一天一家人一起驚覺——這個父母眼中的優秀兒子，不知不覺成了三十開外的大齡青年婚姻老大難。
他的同事都對他無比同情。大冬天的，外麵雪花飄飄，別人都可以在暖氣融融的蝸居裏喝著小酒，摟著老婆互相溫暖，逗著孩子唱著小曲，他周捷倫卻在單位的機房裏孤零零地加班——他不愛回家。老爹老娘已經看了三十多年了，自出生的第一眼開始看起，實在沒有啥好看的好說的好聊的好問的。
他想看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可以跟他同床共枕，憂喜與共，能理解他沒有代溝的女人。
他的弟兄們都見過李小曼，他們眾口一詞地說：“挺好的，看這樣子脾氣好。捷倫，過日子，要求別太高，脾氣好性格好模樣拿得出手，能知冷知熱的，就行了。”
“而且人家作家，有什麽配不上你的？哪天也整個《雙麵膠》一樣轟動的電視劇，你不就成了伯樂，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
弟兄們看他打光棍太久，怕他打成某個海邊江邊的望妻崖，都不肯說李小曼半句不好的話，以鼓勵為主，以鼓勵為輔，以鼓勵為備補。
對付老太太，人家更是戰略和策略齊上：“你要以不變應萬變，以靜製動，學小和尚念經——不管你媽提出什麽理由，你要咬定青山不放鬆，這輩子非李小曼不娶了，你媽還能怎麽樣？跟你脫離母子關係？別逗了，她就你這麽一個，跟你脫離關係，她還有兒子？她生氣就生氣，你真的婚結了，孩子生了，她能把你怎麽樣？”
周捷倫活了三十幾年，書讀了無數，那天仿佛剛剛給先生啟蒙。他送走李小曼，在樓下就給自己打氣——以不變應萬變，以靜製動，不管老媽提出什麽理由，我一定要咬定青山不放鬆，這輩子非李小曼不娶了。
老媽都是紙老虎，隻要堅持就偃旗息鼓！
如今他聽老爸這麽說，心中大喜，也顧不得他說的“黑瞎子掰玉米，邊掰邊扔，最後拿在手裏的反而不怎麽樣”意指李小曼還不如他的幾位被老媽扔掉的前任，順水推舟地附和說：“就是就是。凡是我領回來的，你沒有不反對的。煩死了，這個你要是還不同意，我以後就打光棍，再也不談了。什麽孫子孫女，你們實在喜歡就去孤兒院領養吧，反正我是沒戲了。”
捷倫媽大氣，立刻想罵兒子，卻不知道罵些什麽。捷倫爸在這個家裏一向弱勢，處於下風，現在跟兒子一起扳回了一局，不免再接再厲，想再滅滅老太太的威風給自己出口氣，公報私仇，於是又說：“你挑人這個毛病，挑人那個毛病，是人能沒毛病嗎？你沒毛病？你兒子沒毛病？你怎麽不挑挑你兒子的毛病？他給你慣得在家裏好吃懶做，油瓶子倒了不扶，在單位裏不會拍領導馬屁，工作了幾年還是個小科員，連個芝麻綠豆官都沒混上，有閨女想嫁他已經是燒高香了！”
老太太瞪著老頭，仿佛宋徽宗聽大臣稟報梁山泊出了反叛。
老頭看自己把老太太駁得啞口無言，簡直驚異於自己的頭腦和口才——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反抗的力度和壓迫的力度成正比，壓迫得越厲害，反抗得越激烈越有水平。
捷倫爸覺得自己已經達到曆史最高水平。這種水平，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要趁著這次的機靈勁，把這水平多發揮發揮。
他接著說：“農村的怎麽啦？你媽當年不是農村出來的？往上數個幾輩子，誰家不是農村人？長得醜怎麽啦？醜妻是個寶！你看對門家的兒媳婦倒是漂亮，跟妖精一樣，三天兩頭罵男人沒本事賺大錢，鬧離婚。況且今天這孩子，家裏也不是農村的，模樣也不醜，還有點才，出過書，配你兒子有啥問題？我看沒問題！”
周捷倫大樂，雖然不敢拍手，心裏卻恨不得跺腳稱快。
反了反了！老太太不可思議地看著老頭和兒子，想發火卻什麽也說不出，急怒攻心，暈倒在沙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