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鑫一向刺激夢醒自尊心的行為,和這次衝動之下的動手,幹淨徹底地損害了兩個人的關係。以前他們吵雖然吵,不是什麽大的原則性的問題,可以視為兩個出身背景和個性都差很多的人在婚姻中的磨合,可是這一次,已經不是磨合的問題。
張允鑫隨隨便便地讓自己跨過了警戒線。
被張允鑫打一巴掌的那一天晚上,夢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心痛得無以複加。她想著自他們交往以來,因為他的農村出身,因為他是窮學生,她說話做事一貫小心謹慎,為他著想,不去觸碰他的自尊心。結婚的時候除了一對戒指是他買的,幾乎沒花他家什麽錢;裝修房子,大部分都用她的婚前積蓄,她也從來沒有趾高氣揚;她從來沒嘲笑過他家裏窮,文化低,他往家裏寄錢她從來不說什麽,而他一再地取笑她上的是自費大專的這段曆史,這次居然還動手打人。
耳光落在臉上的一霎那,她感覺的不是疼痛,而是恥辱。
誰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夫妻之間,大約你就是嘔心瀝血,付出全部,也拿不回一分一毫。她覺得她夠傻,為了一個不值得付出的男人付出這麽多。她是鐵了心想離婚,哪怕這幾年付出的金錢都拿不回來,她也要離婚——不離婚,無論感情還是金錢,她隻能越虧越多,血本無歸,說不定給他吃了連骨頭渣都不剩下。
張允鑫壞嗎?你去問問跟他見過麵的人,包括她家裏的親戚朋友,他單位裏的老師教工,隻怕人人都說他陽光燦爛,和藹可親,樂於助人。外麵有什麽人需要幫忙,他不吝嗇他的時間他的精力,可是他對於老婆吝於付出——他隻有在床上的時候不惜力氣,因為那點力氣也能給他帶來快樂。他在外人麵前說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是在老婆麵前肆無忌憚,什麽傷害說什麽。
他說:“我在家裏當然要放鬆了,你是我老婆,是自己人嘛。”
她回答:“拜托你把我當陌生人,當普通同事,求你了。”
如果他們離婚,大約外麵最多的議論是,蘇夢醒耍小姐脾氣,蠻橫無理,欺負忠厚老實的張允鑫,最後日子過不下去而離婚。
但是無論如何,夢醒不想活在別人的眼光裏。她覺得再跟他這麽惡性循環下去,她這一輩子就毀了。
所以那一天張允鑫把她拉到沙發上去坐,說要跟她談談,她冷冷地說:“沒什麽好談的。你如果不願意簽字離婚,那明天我去找律師,向法庭起訴,你坐在家裏等法庭傳票吧。”
張允鑫緊緊抱著她說:“老婆,你怎麽能這麽冷酷無情呢?我媽已經批評過我,我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以後那些傷害你的話我再也不會說了,我也不敢動手打人了。如果我再動手,你就讓警察把我抓進監獄關起來好了。”
夢醒掙紮:“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再相信你了。張允鑫,我們結婚以來,我自問對你,對你們家都仁至義盡,問心無愧,你憑什麽一次一次把我的尊嚴踐踏在腳下?平常吵架就吵架了,你東拉西扯,說的那些話還叫人話嗎?”
張允鑫說:“這不都是你的嘴太厲害,我沒話可說就胡說八道嘛!”
夢醒氣結:“倒是我的錯了?”
張允鑫連忙說:“是我錯,是我錯,我無理取鬧。”
夢醒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鍾,疲勞地說:“允鑫,你讓我去睡覺,我明天還要上班。我真的很累,我跟你對於婚姻的期望值不一樣。也許你父母,你周圍的婚姻都是這個模式——男人女人一邊過日子,生兒育女,一邊吵吵鬧鬧過一輩子,你覺得沒什麽,但是我不想過這種日子。如果婚姻是這個樣子,那麽我寧願獨身一輩子。我不敢說我父母一輩子沒吵過架,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很和睦,彼此尊重。我爸從來沒嫌棄我媽沒文憑,賺錢少,是個普通女工。允鑫,我們的價值觀相差太大,還是不要彼此耽誤了。我們離了婚,你可以找個跟你背景差不多的研究生,你們可以比翼齊飛,或者找個你們村裏那樣的女人,拿夫妻吵架不當回事,由你打由你罵,都行。但這不是我要的生活,硬綁在一起有什麽意思?我們都年輕,沒有孩子,重新開始還來得及。”
張允鑫說:“夢醒,你說什麽話呢!我覺得我們在一起很好。我們這麽吵吵鬧鬧,都是太空了,沒孩子的緣故,不如我們要個孩子吧。”
夢醒冷笑著說:“有了孩子,你大約又會認為帶孩子做家務教育孩子都是我的事吧?你媽媽一個人又下地又做家務又帶大你們兄妹三人,是不是?我們現在都吵成這樣,有了孩子還不要打破頭?”
張允鑫辯解說:“吵架也是交流的一種方式——”
夢醒搖頭:“允鑫,如果你覺得你不吵架就無法交流,我沒話可說。我再告訴你一遍——這不是我要的生活。”說著她掰開他的胳膊,起身上樓,說,“我請你給自己留一點尊嚴,不要這麽死皮賴臉的。如果你不想離婚,那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一下。你是男人,請你睡在樓下。你不要逼我在臥室的這種日式移門上裝鎖。”
張允鑫垂頭喪氣,看看夢醒的臉冷若冰霜,不同於往日,也不敢再用強,隻得老老實實地在樓下沙發上安營紮寨。
夢醒開始早出晚歸。那一陣也特別忙,晚上總是要推遲一個鍾頭下班。下了班她在公司附近的麵館吃碗麵,有時候會跟李映紅逛逛街,有時候再回到辦公室,自己看看書,寫寫小文章或者詩歌,消磨到八、九點鍾才回家。
回到家她也不跟張允鑫說話,徑直上樓睡覺。張允鑫睡在樓下,不是不鬱悶的。他倒是想跟夢醒說說話,甚至主動做飯做家務討好一下,但是夢醒這樣做,既不吃他做的飯,也不搭理他,讓他無計可施。
他也不能用強,因為夢醒警告他,如果她敢對強迫她,她會再一次報警。
這個時候,鄉鎮服裝廠風氣起雲湧,本市國營或者集體的服裝廠差不多都已經舉步維艱。所有的業務員都願意把訂單發到鄉鎮企業去做,因為那裏的財務管理寬鬆,方便他們拿回扣,貨期質量也能保證。
他們公司也不例外,業務員跟單的線路越來越遠,很是辛苦,但是他們的某些隱形收入也越來越多。
大家都心照不宣。
有一天夢醒一時起意,來了靈感,正在寫一首長詩,沒有到外麵吃飯,打算泡一碗方便麵湊合一下。孫明峰帶著康健回來取下午寄到的樣衣,路過夢醒辦公室,好奇地探一下頭,隨口問:“小蘇,這麽晚還沒回家?”
夢醒看見他們兩個,笑了笑說:“理理單子,晚了點。”
康健看她桌上的一碗泡麵還未開封,建議說:“我們正要去吃飯,一起去吧。”
夢醒猶豫一下,孫明峰也發出邀請:“一起去吧,我們下午連著趕路,都快餓死了。”
夢醒收拾收拾跟他們下樓上車,找家停車方便的飯店吃飯。
康健開玩笑說:“蘇小姐,方便麵不能多吃,裏麵有防腐劑,吃多了以後要變成木乃伊。”
夢醒笑著回答:“剛好,可以永垂不朽。”
孫明峰點完菜,聽他們這麽說,莞爾一笑。他想起什麽,拿出筆記本,對著康健交待樣衣的注意事項,一二三四五紛紛列出,撕下來交給他說:“你不要馬虎。我覺得你們業務科的幾個人不太得力,答應好好的事情總是做不到位。”
康健一邊說記住了記住了,一邊歎氣:“現在合適的人不好找啊。”轉頭對夢醒說,“蘇小姐,我叫你過來你又不肯。”
孫明峰微微笑著說:“她剛分了房子,更不可能去你那裏了,否則要賠錢給公司。”
康健目前有個業務經理,是從本市某四星賓館挖過去的大堂副理,康健付出得代價是幫那人付了一筆合同上規定的培訓費,得到的卻是自己直接接了美國訂單,獲得更大的利潤。
夢醒有時候感歎,女人還是膽子太小,不像男人有魄力,說跳槽就跳槽了。
同時她也聽李映紅說康健在外麵有個情人。有一次李映紅這麽問夢醒:“你說康健老婆知道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康健有時候請我們搞活動都帶上那個女人呢。”
康健的老婆在參與服裝廠的管理,人也很漂亮,看起來脾氣很好,所以大家這麽疑疑惑惑,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大約就是夢醒媽媽說的,張允鑫還算好男人的原因吧。如今的社會,好像稍微有點能力的男人都在外麵有些“花頭”。可是夢醒想,在家裏守著老婆折磨老婆就算好男人嗎?如果他忠貞不渝地把老婆折磨死了,還算不算好男人?
因為有夢醒在旁邊,孫明峰和康健談的業務都是能擺在桌麵上講的。吃完飯康健先把夢醒送回家。
康健把車子停在夢醒小區的入口。夢醒下了車,跟他們道別。康健笑著說:“上次我幫你搬書,路還記得。蘇小姐你書真多,差點把我的腰累斷。”
夢醒笑笑,揮手作別。康健倒車,把車調個頭,再送孫明峰回家。
張允鑫送走一個因為考試不及格前來求情的學生回來,在大門口剛好看到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