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雅輕歎一聲,擺擺手說:“你不知道,這件事很多人都怪我,遠征不用說,還有李春明和張帆,甚至包括你姑媽。他們都不說,但是我能感覺出來。葭葭,你能體會活在這種壓抑得氣氛裏是什麽滋味嗎?你肯定不會有體會,因為從小到大,你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被保護大的。可我也是我父母的女兒,也是被父母捧在手裏長大的,哪裏受得了這種委屈?”
何葭聽到這裏,感覺她有些激動,思路似乎有些亂。但是她隻能默默地聽。她知道這個時候陸小雅需要的不是裁判,隻是聽眾。
陸小雅喝口咖啡,似乎在清理思緒,接著又說:“你姑媽沒有女兒,我一直以為我能做個好媳婦,討她歡心。可是後來我終於明白,如果之前沒有你,也許能夠,可是有你橫梗在我們婆媳中間,她永遠都不可能把我當作女兒——真諷刺,這與我跟遠征之間的問題一模一樣。葭葭,你不知道你的魔力有多大!”
何葭這才輕聲說:“你言過其實了。其實很多時候大家不過是戰勝不了自己的心魔,與別人無關。”
陸小雅舒出一口氣,手指不自覺地敲著桌子,笑著說:“你別怕,我不是來聲討你的。後來我也看清楚了,我幹嗎非要討好別人啊?感情需要互動,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幹嗎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啊?姑奶奶不伺候了行不行?”接著她看看何葭,補充說,“抱歉,他們一個是你姑媽,一個是你表哥,我這麽說,你不怪我吧?”
何葭這時靜靜地接上去問:“你早就知道我們不是血親,是嗎?”
陸小雅表情一滯,收斂了笑容反問:“你知道了?”想了想又說,“是你父親臨終告訴你的吧?”
何葭點點頭。
陸小雅似被人揭了麵皮一樣,尷尬了片刻才說:“其實也沒有什麽不能正視的。我問過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不安全感都來自於這個真相?答案是不完全是。遠征背負著對你的內疚,和那一段被迫分離的未遂愛情,一直把心門緊緊關著。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絕望。他一直拖著不肯結婚,他一直想看到你有個好的歸宿,這樣他才能一身輕鬆地走自己的路。可是你總也不肯重新開始,於是他就一直內疚下去,一直拖延著。其實你不結婚也沒什麽,不該接受我的好意對不對?一邊接受了我,一邊又想著另外一個人,你說我什麽滋味?”
何葭捏住被子沒說話,咬住嘴唇。愛過的女人都苦,她理解,因為她也苦過,痛過,絕望過。
陸小雅苦笑:“其實我理解,你們之間彼此是初戀,又是一起長大的,肯定很深刻很美好。葭葭,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你們分開的時候是最濃最熱最美好的時候,如果真的結了婚,柴米油鹽加上許許多多的煩心事,難保不彼此傷害,把人性最醜惡最自私的一麵暴露出來,不知道那最濃最熱最美好的情感還經不經得起歲月的考驗。”
何葭聽了大駭,問:“你是說即使結婚也不能使愛情長久?”這一點她實在不能苟同。她跟弗萊德的感情,並沒有因為結婚而變得淡漠,也沒變得醜惡。他是她一生的記憶,永不能忘卻。
陸小雅冷笑:“我懷疑愛情根本就是人類自己的幻覺。隨著激情的消退,愛情也就消失。”
何葭微笑著說:“你不過是沒找對人,怎麽就對人類都去信心了呢?”
陸小雅往沙發背上一靠,歎了口氣,發了半天呆才說:“我累了,非常累。這段感情這段婚姻讓我筋疲力盡。其實現在回過頭去想想,自從孩子出生後,遠征也在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可是已經晚了,無論他如何努力,我都感覺不到了。我所能感覺到的就是我付出的太多,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
何葭不解地問:“為什麽結婚後會有這種感覺,戀愛的時候卻不計較得失?”
陸小雅苦笑:“年輕,不懂事,總以為人能勝天。還中了言情小說的毒,相信愛情隻需要付出,不需要回報。其實包括父母對孩子的感情,哪有隻付出不要回報的?長時間地單向付出,會透支,耗盡你所有的體力。就算你養一頭牛,也不能隻讓它勞作,不給它喂飼料吧?所以那些小說害人不淺。現在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決不會做相同的選擇。”
接著她活動一下身子,甩甩頭發,兩隻大耳環在燈光下閃爍跳躍:“我現在寫文章寫小說,差不多成了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把感情放在天平上稱,一分一毫都要計較,嗬嗬。反正我是不能耽誤下一代。”
何葭莞爾:“我還有你的一本書,什麽時候麻煩你給我簽個名。”
陸小雅哈哈大笑,笑得輕鬆,張揚。忽然她醒悟這裏是公共場合,立刻收聲,過一會兒才說:“我的新書馬上要出來,你把地址給我,我給你寄過去。”
何葭找出筆,把自己的地址電話電子郵箱等聯絡方式都寫在陸小雅的通訊錄裏。陸小雅也把自己的聯絡方式給她。
陸小雅邊寫邊微笑著說:“這個婚姻也不是一無所獲的。兒子是老天給我的禮物,誰也替代不了。”
嗬,那個小淘氣。何葭也笑:“太調皮了,我還沒見過比他更調皮的男孩子。”
陸小雅說:“我覺得虧欠他——不是因為離婚,是因為以前沒離婚的時候,有時候我心情不好,拿他出氣。現在想想很後悔,老想補償他,就慣成這個樣子。我現在已經在給他做規矩。”
何葭連忙回護一句:“哎,不調皮就不象男孩子了。”
陸小雅說:“看來你也喜歡孩子,趁早趕緊生一個。等年紀大了再生,精力就不夠了。”
何葭隻是尷尬地笑。陸小雅說:“我看你和遠征也別兜圈子了。我知道你恨他,就象當年我恨他一樣。其實人年輕的時候,誰沒犯過一兩次錯?你們這樣兜來兜去,再鑄成第二次錯就不劃算了。”
何葭漲紅了臉。陸小雅接著說:“真的。那個小姑娘追得緊,難保遠征真的具有很強的免疫力。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紙。”
何葭一怔:“你怎麽知道的?”
陸小雅笑道:“維維見過那個小姑娘,不喜歡她。”
何葭勉強笑:“沈遠征喜歡就行。”
陸小雅盯著何葭看了一會兒,微笑著說:“連名帶姓地叫,看來這恨不是一點兩點。人們都說愛之深恨之切,看來不錯。遠征這個人呢,是個固執的人,感情來得慢,過去得也慢。他現在還沒到中年,用不著用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來證明自己作為男人的魅力和能力——況且他從來就沒有這種虛榮心。”
何葭困惑地看著陸小雅,覺得她的表現非常之不符合常理。一般這樣離婚前打破頭的夫妻,離婚幾年內通常恩怨難消,互相憎恨互相詆毀,怎麽好象她跟沈遠征倒真的再見亦是朋友,反而和平相處了?
她遲疑地問:“你好象真的不在乎他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陸小雅笑一笑,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過去又怎麽樣?不過去又怎麽樣?人走到這份上,再過不去也要想辦法讓它過去。對我來說,這頁已經翻過去了。葭葭,我時常想,沒有他,也許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何葭問:“那你有了新的男朋友?”
陸小雅淡淡地笑:“算吧。不過我這輩子,也許永遠都不會再結婚了。”
何葭知道她現在在文藝圈混,而文藝圈的人大都信奉合則來不合則去,她結過一次婚,有了一個兒子,自己又能賺錢過不錯的生活,對於婚姻的願望,確實不那麽迫切。
也許還有恐懼。
跟陸小雅告辭後,何葭自己打車回家,打開手提電腦查自己的日誌,集中精力想下個星期的計劃,卻怎麽也集中不起來,有些坐臥不安,看書看不進,上網也沒有目標。
檢查自己的私人郵件,對照工作日誌,才發現她安排好的給阿青和麗迪亞接機的日子剛好跟公司的一個工作會議有衝突。
公司的工作會議被安排在周末,在莫幹山,而阿青飛過來的時候她肯定不能接機了。
阿青媽媽家的親戚,出國的出國,去香港的去香港,已經沒有什麽近親。
何葭隻得跟張帆商量,請她代勞。
張帆在那邊叫:“你那個阿弟,我統共見過一麵,那個時候他還是根豆芽菜,現在大約都認不出來了,我怎麽去接他?你為什麽不讓遠征去?”
何葭說她可以舉個牌子去接。
張帆說:“我建議你還是讓遠征去吧,不是省時省力?還有,接回來住在哪裏?你給他們租好房了?”
何葭說先住在她這裏,讓他們自己慢慢找房。
張帆勉強答應。放下電話後十分鍾,沈遠征的電話進來,開口說他可以去接阿青和他的女友。如果他們願意,也可以先住在他那裏,他回父母家湊合一段時間。
何葭沉吟著,心裏有些怪張帆自作主張亂抓差。最後她說:“也好。你去接他們,先把他們安頓在我家裏吧,他們可以住在客廳。我星期天晚上肯定能回來,回來以後再看他們的意思。”
沈遠征答應著,約好她出發前去她家拿鑰匙。
然後他們都沒了聲音,卻誰也沒有掛斷電話。半天沈遠征才輕聲說:“葭葭——”
“唔?”
沈遠征深出一口氣:“上次我去多倫多見過阿青兩麵。這幾年,他變化大嗎?”
何葭說:“是,變化很大,很男人,很有擔當。”
有時覺得動物的母子親情更是自發的,不求回報的。動物母親又沒有計劃生育,不會為自己的事業打掉孩子,就是無怨無悔,年複一年的生育和扶養著孩子,給他們辛苦覓食,保護它們不受捕食者襲擊(有時這種保護要以母親自己的生命作代價),等它們長大了就趕他們永遠離開。這些犧牲奉獻一點不比人類差,而且沒有各種人類的矯情與複雜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