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何葭在姑媽家吃飯,碰巧沈遠征也在,隨口問:“怎麽,沒出去約會?你們不是有個網球俱樂部嗎?不冷不熱,正是打球的好天氣。”
沈遠征看她一眼,本能地反問:“真的,今天天氣真好,你怎麽沒出門?”
何葭本來想還他幾句,看看姑父姑媽,還是忍住了。這時候姑父問:“怎麽維維這麽久都沒來?” 說的自然是沈遠征的兒子。
沈遠征說:“不是跟你說過,去西安外婆家了?”
姑媽小聲嘟囔:“一個小孩子,這住住,那住住,學業都耽誤掉了。”
沈遠征說:“上幼兒園的孩子有什麽學業?等他上了學,想動都動不了了。你們真是瞎操心。”
姑媽還是嘮叨說;“這個維維要是個女孩有多好。他皮得簡直讓人受不了。”
何葭微笑著吃飯,不再說話。吃完收拾了碗筷去洗碗,沈遠征負責掃地拖地板。
姑父姑媽照例要睡午覺,何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曬太陽,讀小說。這時沈遠征倒杯茶過來,坐到她對麵,看著她。
何葭給他看得發毛,抬頭問:“你看著我幹什麽?”
沈遠征把茶杯推到她麵前,清了清嗓子,說:“我覺得你這趟回來,我們兩個好象生疏了。”
何葭垂下眼睛,手指壓著書反問:“有嗎?我怎麽不覺得?”
沈遠征看住她,良久,忽然歎口氣說:“其實也很正常。我們都長大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就是親兄妹,也都會生疏的。”
何葭半晌才說:“是啊是啊,何況你我是表兄妹?! 你那個什麽網球俱樂部,英語俱樂部裏麵,花花綠綠,鶯鶯燕燕,一定夠你忙的。”
沈遠征苦笑:“張帆一定在你麵前講我壞話。她在報複我。”
何葭淡淡地說:“她報複你什麽呢?你現在有權幹任何事,你是自由的。”
沈遠征忍了一忍,沒忍住,回道:“大小姐的生活也很豐富多彩啊。”
何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了看他,沒響,仍舊低頭讀書。沈遠征無趣,回房去看自己的電影。
過了一會兒何葭接到張文東的電話,約她去吃飯。何葭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泄,全部發在他身上,對著手機說:“吃飯吃飯,你除了吃飯還會做點有意義的事吧?”
張文東尷尬地說:“那幹啥呢?要不我們去打球?現在可能訂不到場子。”
最後張文東開車來接她,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找個賓館去遊泳。
張文東遊得非常好,何葭的水性也不差,隻是在體力上趕不上他這個大男人。好在張文東有江南男人特有的機警和體貼,總是放慢速度陪在她身邊。
最後她感歎:“有些年沒遊了,四肢已經僵硬。”
張文東說:“你在女孩子當中算好的。我見過幾個,掉進水裏跟調進油鍋一樣,笨得不行。你在加拿大經常遊泳嗎?”
加拿大?加拿大的湖水即使在盛夏也是冰冷的。一個不留神,她眼前浮現出跟弗萊德在湖邊度假的情景。
弗萊德問她:“你這叫遊泳嗎?”
何葭站起來擺個姿勢說:“不,我在做泳裝秀。”
她在沙灘上挖個大坑,把弗萊德埋進去,隻露個頭。然後她坐在沙堆上,讓他掙紮著給她塗防曬油。
她給他講笑話:“傳說上帝用泥巴造人,捏好了放在火上烤。頭一個,沒烤好,顏色太淺,就是白人;第二個,烤糊了,顏色太深,就是黑人;第三個,上帝有了經驗,烤得剛剛好,就是黃種人。”
他寵愛地看她胡說八道,聽得津津有味。
何葭的情緒一下子低落。她說:“這裏空氣太悶,我不想遊了。”
他們找地方吃飯。吃飯前她給姑媽打電話說:“我今天不回去了,你們吃飯不要等我。”
姑媽抱怨說:“你們這些孩子,要回來一起回來,要走一陣風都走個幹淨。算了算了,不回來吃我還少做點。”
嗬,沈遠征也不在家,大約是會小女朋友去了。
何葭跟張文東去吃杭州菜。隻有兩個人,所以隻能坐大堂。飯店很大,一進門,中國飯店特有的噪雜撲麵而來。
吃完趁張文東買單的功夫,何葭起身去衛生間。洗手的時候,她覺得有個人盯著她看。她連忙轉頭,那人說:“果然是你,何葭,真巧。”
她還是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伸出手:“怎麽忘了?陸小雅。何葭,老天似乎特別優待你,怎麽你這些年好象沒怎麽變,還是那麽年輕漂亮。”
陸小雅?何葭嚇了一跳,她真是變得都快認不出來了。眼光由親切變得犀利,清秀能幹變成了灑脫不羈;原先清湯掛麵的直發,變成一頭彎彎曲曲的粉絲湯,老式樓房西牆上的常春藤一般地垂掛下來,兩隻碩大的耳環自黑發裏麵時隱時現。
這大上海是不是小了點?
何葭尷尬地伸出手說:“哎,很多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陸小雅自嘲地笑:“老了。我是歲月滄桑,不比你萬千寵愛在一身。”語氣裏沒有不快,也不是諷刺,反而帶了舊友重逢的親切。
她真的放下一切了?何葭一時半時不能習慣。
陸小雅問:“你剛進來還是吃完了?”
何葭老實地回答說:“吃完了。”
“那麽找個地方喝咖啡怎麽樣?”陸小雅建議。
“晚上喝咖啡?”何葭問。其實她心裏的疑問沒有問出來——她們有什麽好聊的嗎?如今她們有什麽關係?她們甚至都不是同學。
“對我,這不過是一天的開始。你要是不願意喝咖啡,就喝別的。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聊聊天。何葭,這些年我們音信兩渺茫。我隱隱約約聽說過你的一些事,我想你對我也是如此。其實我早就很想跟你深入談談,隻是苦無機會。”陸小雅一番話說來流暢婉轉,絲毫不打結,臉上笑容維持不變,比她的話更自然流暢。
完全不再是當年的陸小雅,好似鳳凰涅磐一般,再世為人的感覺。
何葭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張帆的婚禮上。那個時候她懷著身孕,肚子卻沒怎麽顯形。她挽著沈遠征,亦步亦趨,神情緊張戒備,臉上現出疲憊。那個時候她愛得很辛苦,逼得很緊迫,甚至於連何葭的存在都令她不快,使她不得不遠走他鄉。
可是今天的陸小雅,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她麵前,比大學時代的那個參加大專辯論賽的她更自信。
隻是溫婉已經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成熟的野性。
張文東把她們兩個載到星巴克,客客氣氣地道晚安。何葭抱歉地說:“你看,總有這麽多不巧。”
她的歉意是真心的。出來的時候因為一腔無名火,她對他發脾氣;遊泳遊得好好的,她情緒低落,於是他無怨無悔地陪她找地方吃飯。如今飯剛吃完,話還沒怎麽說,他又要成全她跟故舊的重逢,默默做個隱身人,消失得幹淨徹底。
張文東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對於女人的這種反複無常習以為常,好脾氣地笑著說:“改天請我到你家喝茶就抵消了。”
市中心不難以停車難以久留,他揮手告別,小心地把車子打上道路。
陸小雅看車子走遠,才微笑著說:“又一個撲火的飛蛾。歲月可以變遷,葭葭你的魅力不減。”
她叫的是何葭的小名,這如果在多年以前她們上大學的時候,何葭肯定會非常反感,可是今天曆盡滄海再回頭,她居然很心平氣和地接受她這樣叫她。
當年參加辯論賽的是陸小雅,不是何葭,何葭聽了她那話,不知道她是褒是貶,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她們各自買了咖啡和茶,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何葭靜靜地等陸小雅開口。
陸小雅說:“我一般白天睡覺,晚上趁著安靜寫點東西。聽說你後來結婚,先生又過世了,是嗎?”
何葭點點頭。
陸小雅說:“非常抱歉聽到這些。葭葭,這些年我一直想對你說一句話,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我當年真的無意趕你走,我隻是對遠征他們非常憤怒,他們什麽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三個人六隻手遮天,等到什麽都弄好了,來告訴我,公司要搬到上海去。你說別人算了,遠征當我什麽?”
何葭靜靜喝茶,沒作聲。
陸小雅接著說:“當時我跟遠征,一天說不了兩句話。如果他早跟我打招呼,好好跟我陳說利弊,我不會反應那麽激烈。那段時間,對著鏡子看自己被這段單向的感情折磨得變了形的臉,我自己都厭惡自己。古人說,相由心生,一點也不錯。我那個時候的一張臉,除了戾氣,什麽都沒有。”
往事不堪回首,說起來,陸小雅的眉頭一皺,似乎再現了當年她自己也不願意看一眼的臉。
何葭輕輕地說:“都過去了,不要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