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張允鑫對夢醒說:“我爸媽邀請你暑假裏去我們家玩。”
夢醒一愣:“你爸媽怎麽知道我?”
張允鑫無奈地看著她沒說話,眼神裏的表情很明顯——這還用說嗎?
夢醒說:“我不相信。”
張允鑫把父親的來信拿給夢醒看,夢醒才知道,這個人利用衝洗照片的便利,把她的照片揀了幾張好看的,私下裏重印,寄回家給父母看。大約他父母看著很滿意,讓他把她帶回家去當麵相看——應該說如果她的脾氣沒有什麽重大缺陷,他們家準備承認她準兒媳的地位。
夢醒又說:“我哪有暑假?”
張允鑫回答:“不是你說你可以調休?”
夢醒躊躇著說:“我都不了解你家——”
張允鑫說:“那我現在讓你了解了解。我父母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我父親在村裏還算有文化的,在大隊當過會計。我大哥讀的是軍校,畢業後一直在部隊裏幹,現在是連級幹部。我大嫂在縣城的醫院裏做護士,收入在那裏還算可以。我還有個妹妹讀自費的護校,畢業後也要在家鄉找份工作。我們家就我一個讀書讀出來的,現在雖然不要父母什麽錢,可是也幫不到家裏,所以我想研究生畢業後先工作兩年,攢點錢再申請出國留學——畢竟靠托考 G 申請學校都需要費用。當然我父母的意思是,如果國內的工作好,在國內發展也不錯。”
夢醒說:“你名字裏三個金字,你的八字裏麵是不是五行缺金?”
張允鑫驚訝地問:“這個你也懂?你怎麽什麽都懂?很多城市裏出身的人都沒有這種概念!”
夢醒得意地說:“我當然懂啦,我誰啊我?”
張允鑫接著拍馬屁:“你中國曆史文化懂得真多!我為了配得上你,特地買了《新編唐詩三百首》,《唐宋詞選》回來背。”
夢醒揚揚眉毛:“真的?”
張允鑫說:“當然是真的。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你跟你那個朋友李映紅在那裏說說笑笑,嘴巴裏一套一套地說著關於 N 市的典故和古詩詞,我就想,這個女孩怎麽這麽有學問有氣質,如果能做我老婆就好了。”
好話不要錢,把夢醒恭維得心花怒放,飄飄然幾乎忘記自己姓啥。
夢醒又找李映紅商量。李映紅問:“你真的要跟他定下來嗎?”
夢醒把爸爸的意思說出來,大意是隻要是不結婚,沒有什麽定不定的,去玩玩也不妨。
李映紅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問:“小嚴,問你一件事,我記得你老家在蘇北是不是啊?你回家都坐什麽車啊?哦,要走多長時間?夏天熱嗎?蚊子多不多?鄉下有什麽不習慣沒有?唔,唔,明白了。沒什麽事,隨便問問,我還有事,我們以後再聊。”
放下電話,轉頭對夢醒說:“這人是我們合作廠家的業務員,老家在蘇北,大約跟你們張允鑫是相鄰的縣。從這裏到那裏要坐長途汽車,走足足一天的時間,這麽熱的天!如果坐火車,要在鎮江轉汽車,也要過江,坐輪渡還要排隊。小姐,你就算是能調休一個星期,來回兩天就去掉了吧?再說鄉下條件差,沒有衝水廁所,沒地方洗澡,蚊子蒼蠅多,你大熱天的,這不是發瘋嗎?我覺得你不如把這幾天假放在春節一起休,一來時間上充足一點,二來也沒有洗澡等衛生問題,三來那個時候你也能知道感情到底穩定不穩定——我總覺得你們了解太少。夢醒,女孩子不要這麽隨便答應他的邀請,要搭搭架子。”
夢醒本來就不堅定的心,給她這麽一說,又動搖起來。她問:“你對馬克也搭架子嗎?”
李映紅小聲叫起來:“張允鑫怎麽能跟馬克一樣?馬克是外國人,他們的文化就是直來直去。張允鑫是中國人,當然要用對付中國人的手段對付他!我跟你說,男人就是犯賤,你越對他好,他越覺得容易,就越不把你當回事。我覺得你跟張勇,就是吃的這個虧。如果當初你讓他追得費力一些,他能舍得說分手就分手?”
夢醒懵裏懵懂:“天哪,映紅,你哪來的一套一套的理論?”
李映紅無奈地說:“你在你們科室,難道沒聽小姐妹們平時聊天說些什麽嗎?這是公理,無須證明!女孩子談戀愛有兩忌,第一不能倒貼,第二不能倒追!”
夢醒說:“可他是窮學生,沒錢啊!”
李映紅搖頭:“所以你一開始就錯。你應該找個有工作的,讓他為你花錢。”
夢醒笑著說:“你這不馬後炮嗎?你怎麽不早說?”
李映紅喊冤:“我怎麽知道你一直瞞著我做地下工作?你看看你,真是的,我們科副這麽好的一個人才,他其實很喜歡你的,你視而不見——”
夢醒說:“你別胡說八道!當心人家聽見難為情吧!”
李映紅搖頭說:“算了,現在說什麽你也不會聽的。反正我覺得夏天不是什麽好時間。夢醒,我們下鄉到工廠,路上我都不敢喝水,知道為什麽吧?因為不小心半路要上廁所的話,鄉下的廁所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要憋到工廠裏才能有衝水廁所——”
這一點夢醒也有體會。上高中的時候她們參加學校組織的郊遊,夢醒見識過鄉下的公共廁所,水泥築起的坐坑,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該怎麽辦——坐上去,實在太髒,不坐上去,蹲在上麵,似乎有掉進糞坑的危險,最後她隻好憋回家裏,差點把命憋掉。
所以過了一天,夢醒問張允鑫,他們家鄉那邊的廁所是什麽樣子的,是坐坑還是蹲坑。
張允鑫不明白她什麽意思,支吾半天沒回答。夢醒再問,他才說:“是坐坑,怎麽?”
夢醒才說:“夏天不方便,還是以後再說吧。”
不久夢醒爸爸的一個女同事有一天對夢醒爸爸說:“哎,老蘇,你女兒是不是談朋友了?小夥子蠻帥嘛,文質彬彬,也很精神。”
夢醒爸爸好奇地問:“是嗎?你在哪裏看見的?”
那女同事說:“昨天我去逛百貨公司,在街上看見你女兒同一個男孩手拖手吃冰淇淋。”
夢醒爸爸那天晚上回家對女兒說:“學校快放暑假了吧?在放假之前,你把你那個男朋友帶回來吃頓便飯吧。”
夢醒看看媽媽,沒說話。
夢醒媽媽說:“那你就帶回來看看吧。合適你們接著談,不合適還是早點分手好,誰也別耽誤誰。”
於是改天見了張允鑫,夢醒問他什麽時候放假。張允鑫說:“學校很早放,但是我們老板有很多活要我們做,我們大約要晚放一個星期到半個月。”
他們這些研究生把導師叫做老板。
夢醒說:“那你什麽時候有空,我爸爸媽媽請你去家裏吃頓便飯。”
張允鑫立刻很緊張地問:“真的假的?你爸爸媽媽真的要見我嗎?”
夢醒重申:“吃頓便飯而已。”
張允鑫說:“什麽時候?我穿什麽衣服好?你爸喜歡什麽牌子的煙?喝什麽酒?要買些什麽給你媽?”
說著他摸摸頭發,後悔理發理得太快,沒有辦法把頭發吹向一邊,打上發蠟。
夢醒奇怪他為什麽這麽緊張:“時間看你方便,等你考完試,不忙的時候好了。我爸不抽煙,偶爾喝喝酒。我爸媽說了,吃頓便飯,你什麽都不用帶。還有,你就穿平常的衣服就可以了,千萬別把你的西裝和硬領的滌棉襯衫穿出來。”
他如果穿成以前那種土氣的模樣,她還不要吐血?
吳方言區,把女孩子的放了定的男朋友叫做“毛腳女婿”,把有待批準的男朋友上門叫做“毛腳女婿上門”。夢醒一家是外來戶,對這習俗不甚了解,而張允鑫如臨大敵,一連幾天忐忑不安。到了那一天,他不惜血本,買了幾瓶他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酒,又買了一隻看上去很高級的水果籃,一束鮮花,跟著夢醒上門。
一進門,滿滿的一大捧東西把他遮住,以致夢醒爸爸聽聲音迎出客廳,隻見一大束晃動的玫瑰花配著滿天星,根本沒看見同事嘴裏的帥小夥在哪裏。
張允鑫規規矩矩地喊叔叔阿姨,被夢醒爸爸讓進客廳兼書房。
此時夢醒才發現,這個張允鑫同學一緊張聲音就發抖——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夢醒緊張的時候也聲音發抖——但是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越緊張說話語速越快,加上他本身的普通話帶著濃厚的蘇北口音,這時候更加說不清楚。
夢醒爸爸能聽懂本地方言,但是對他這種奇怪的“普通話”卻聽不明白,需要夢醒在旁邊“翻譯”。
夢醒把各種可能都想到了,居然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張允鑫這個毛病,在說英語的時候也嚴重存在。夢醒想來想去,這人是比較奇異——別人緊張,都是結結巴巴說話慢,他倒好,越說越快,好像在說繞口令。
夢醒爸爸詳細地問張允鑫在哪個學校哪個係讀書,專攻什麽。他大人以前是編劇,現在是編輯,對於科學的東西也不懂,完全是驢唇不對馬嘴。大約越是行業跨度大,越是有神秘感,當下夢醒爸爸認定這個可能的女婿未來應該是個科學家,而他對於科學家又存在著敬佩之情,對張允鑫十分有好感。
吃飯的時候,張允鑫全身的肌肉也繃得很緊,耳朵隨時豎著,準備傾聽前輩的問話,即時回答。他小口吃菜,細嚼慢咽,嘴巴裏一點聲音也沒有,給夢醒媽媽留下的印象出奇的好,事後說他有禮貌,因為她見過很多人吃飯發出的聲音如同豬在吃食。
可是夢醒一直懷疑那頓飯張允鑫根本沒吃飽。她心裏嘀咕——至於這麽緊張嗎?不就一頓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