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李映紅非常忙,忙得不見人影,因為她的師傅孫明峰去美國訪問客戶,國內所有的工作都交給她代理,加上她自己的客戶也漸漸做上手,正是關鍵時刻。她和夢醒要麽不見麵,見了麵除了叫累,還是叫累。
孫明峰的這種生意性質的訪問,並不是必須的。那個時候,出國是一件見世麵,很了不起的事,無論是出國留學,短期訪問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都少。出國回來,可以帶回家便宜免稅的電器,金首飾,小家電如隨身聽,質量又好,又比國內的便宜一大截。外貿公司的業務員,業務做到一定程度,根據業務量,可以有筆經費供出國支配,隻要讓客戶發封邀請函,就能辦個因公出差,倒不一定是真的業務需要。真的有需要,客戶會心急火燎地自己飛過來解決。
孫明峰就是這種情況。他私底下分別問李映紅和夢醒,需要不需要他幫她們帶些什麽回來。李映紅爸爸媽媽經常出國,馬克回德國的時候,她如果有什麽需要,也會直接了當托他帶,所以沒什麽要求。夢醒請他幫自己買一款最新款的索尼收放機,兩人說好回來按照官方匯率折成人民幣還他錢。
夢醒和張允鑫的關係開始變得如火如荼。一星期有兩天,張允鑫來接她下班,陪她吃飯,陪她看電影,陪她逛街。他們去湖邊手拉手地散步,拍照片。張允鑫為了拍實驗結果自學過攝影,也買了些書看,也許學工科的人對藝術不太開竅,他拍出來的照片總沒夢醒拍得好。夢醒給他拍得都非常好看,取景完美,人物清晰,比例協調,而他給夢醒拍的,不是閉著眼睛,就是缺胳膊少腿,要麽就是把人歪在一邊,夢醒看到那些照片欲哭無淚,真恨不得拿著那厚厚的一刀對準他的腦袋砸過去。
這個時候他會抱住她說:“人總是在循序漸進地進步的嘛,哪能一步登天啊!你當然會拍得比我好啦,你爸爸是搞文學的,你渾身上下都是文學細胞,文學和藝術是相通的!我哪能跟你比啊?!”
說著吻住她,手伸進她的衣服。夢醒一肚子氣煙消雲散,非但沒打他的頭,反而捧住他的頭,讓自己吻起來更舒服些。
她拉著他的手飛奔,心也跟著人一起飛。戀愛的時光那麽快樂,若幹年以後夢醒回首這段往事,心中懷疑,他們相愛過嗎?她愛他什麽呢?他頭上頂著高學曆的光環,人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甚至有些眉清目秀。也許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些土氣,可是經過她的打扮改造,他身上的氣質並不比她的任何一個男同事差。自那次她帶他理發,給他換了衣服後,她又給他買過幾條全棉的休閑便褲,讓他把身上跟原來的西裝配套的化纖西裝褲扔掉。
以後的歲月裏,他的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親手打點。他十幾年如一日,保持著平頭的發型。
他不是那麽愛說話,很少對別人發表評價。隻是有一次她去找他的時候,他有個實驗沒做完,匆匆忙忙出來把她接進他的辦公室,給一本雜誌讓她打發時間,自己又去做實驗。他的同事進來,看見她很驚訝,隨口問:“你是領導的女朋友?”
領導?夢醒沒明白。
那人來個幹脆明白的:“你是張允鑫的女朋友?”
張允鑫的外號叫“領導”?
那個時候夢醒年幼無知,沒有什麽閱曆和經驗,不知道這個外號背後的意思是什麽。等到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張允鑫慢慢向她打聽她家裏的情況——爸爸在出版社作編輯,媽媽在相關的印刷廠工作,弟弟在上海某藝術學院旁聽等等。
說起她的弟弟蘇誌醒,那一陣夢醒爸爸正在為這個兒子生氣。這個兒子不務正業,跟一些朋友搞了個樂隊,在歌廳夜總會賣藝賺錢。那個時代,歌廳和夜總會都不是那麽好的名詞,在夢醒爸爸媽媽的腦袋裏,那個地方藏汙納垢,跟地痞流氓,小姐,吸毒,打架鬥毆聯係在一起,怕這個不用功的兒子從此走上歪門邪道,萬劫不複。
鄭爸爸和李媽媽過來玩的時候,夢醒爸爸媽媽向他們訴苦。鄭爸爸說:“小孩子鍛煉鍛煉也沒有什麽不好。他這也算學有所用。國外很多音樂家都是在這種非正式場合出身的。一個新人,沒有作品沒有經驗的話,誰給你機會?誌醒是旁聽,將來沒有文憑,如果再沒有實踐經驗,更加難出頭。”
夢醒媽媽擔心兒子跟亂七八糟的人搞在一起。
鄭爸爸說:“等他回來,我跟他好好談談。”
張明峰從美國回來,到各科室發寫糖果巧克力等小禮物。中午吃飯時間,他到夢醒辦公室,把她托他買的收放機交給她。夢醒早有準備,問他多少錢。孫明峰看看辦公室無人,小聲說:“送給你了。”
夢醒正色說:“這麽貴的東西,那怎麽行?你如果不要錢,機器我也不敢要了。”
孫明峰無奈,隻得報出價錢。夢醒拿出計算器,算出人民幣價格,把錢給他。孫明峰說:“等下我把發票給你。”
夢醒笑著說:“不用了,我信任你。”
這時候夢醒同科室的小王吃完飯進來,湊過來說:“我看看我看看。”說著自說自話地拆開來,稱讚說,“真輕巧漂亮。我們聽聽效果看。”
說著又自說自話地拿到自己的座位,裝上電池,插到自己寫字台上的迷你小音箱上,調到音樂台。
這個時候隻聽音樂台的主持人說:“ Z 大的張允鑫先生來電說他的女朋友某進出口公司的蘇夢醒小姐今天生日,他要給她點一首歌《愛你一萬年》,祝蘇小姐生日快樂!”
小王“哇”的一聲大叫:“夢醒,夢醒,你什麽時候有個男朋友在 Z 大?他還給你點歌,這麽浪漫,這麽——”
夢醒臉唰地一下子紅了。她恍然記起前幾天張允鑫說他要給她點歌慶祝生日,還以為他隨口說說。她覺得他這種理工科的男生應該並不會上演這麽一出戲,沒當回事,所以今天中午也沒打算聽音樂台,沒想到他還來真的。
那個時候音樂台是新生事物,很熱很紅火,中午休息的時候,很多科室很多人在聽,有的像小王那樣插上音箱全科室共享,有的是戴著耳機各聽各的。
孫明峰看看夢醒,笑一笑,說:“小蘇,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保密工作做得好?這下全完蛋了。一分鍾之後,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儲運科的蘇夢醒有個 Z 大的男朋友,紛紛找李映紅去打聽,一時間李映紅成了她的“發言人”。
甚至她的回答也是標準的新聞發言人的模式:“無可奉告。”接著又解釋,“你們去問她本人,不要逼著我撒謊。”
在嚴刑拷打,刑訊逼供之下,蘇夢醒屈打成招,供認有個男友在 Z 大讀研究生。
可見江姐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辦公室主任老王比較傳統,也比較八卦,溜達過來對夢醒說:“研究生好啊,前途廣大。將來出來就是做教授,高級工程師吧?現在要往上走,要學曆高才行。我們不行囉,你男朋友將來前程廣大。而且他們這種學曆的人走到哪裏戶口都不成問題,你可以跟著他去北京,去上海。”
小王不屑地說:“切,上海有啥好的?北京有啥好的?現在去上海淮海路看看,哪裏有漂亮的女孩子?我就覺得我們這裏最好。還有北京,也就是燕莎國貿那邊還能看看,別的地方都土得要死。”
另外一個女孩接口說:“哎,知道上海街頭為什麽看不到美女?據說上海的美女都嫁出國了。夢醒,你男朋友會不會出國留學?你真有眼光,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將來他出國,你跟著陪讀出去,很容易。你看看孫科副,出去兜一圈早晚還得回來,你要是出國陪讀,以後老公讀出來就可以在國外定居了。”
夢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等到老王出去,儲運科的人嘰嘰喳喳地發表意見,隔壁單證科的人也來湊熱鬧。有個老大姐這麽說:“其實如果不出國的話,研究生也沒啥好。他們最多在高校裏做老師,研究所裏做研究,工資也不過那麽一點點。現在不是說嘛,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小蘇,說實話,還是找個做外貿的好,錢多,待遇好,結了婚就可以分房子,雖然不能出國定居,但是隔三差五出國兜一圈還是很容易的。”
那一天夢醒生日,她就在同事們的紛紛議論中過了一下午。到了下午下班,她拖到最後同事都走光才出大樓,看到張允鑫又躲在一邊等她,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怒,過去推他一把,嗔他說:“你有病啊!這下好了,我在全公司都出名了!”
張允鑫委屈地說:“我問過你啊,你沒說不行啊。”
夢醒氣結。她怎麽知道他真做得出?!張允鑫連忙賠罪:“好了好了,我們去吃飯,你說在哪裏吃就在哪裏吃,你說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他一個窮學生,她還能要求他在哪裏吃?!她隻得建議去他學校餐廳。張允鑫說:“那怎麽行?今天是你生日,怎麽也要吃得好一點。”他建議去湖邊香格裏拉的快餐廳。那裏很多異國風味的飯菜,價錢比一般快餐要貴,但是還沒貴到承受不起。
夢醒跟著他去乘公共汽車。她沒看到她身後的外貿大樓門口,孫明峰目送著她和她傳說中的男友遠去的背影,一臉的落寞和失望。
明知道張允鑫是個火坑,還讓我眼睜睜的看著夢醒往裏跳,你存心急S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