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熱,行期越來越近,張帆和李春明忙著新公司的生意,忙得蜜月都沒度。李春明甜言蜜語地說:“老婆,等生意上了軌道,我補你蜜月補你一隻大鑽戒。”
隻有何葭最空,采購些出國的東西,晚上有時跟朋友同學一起吃飯算是告別,大部分時間留在家裏陪父親。
姑父姑媽一個去歐洲訪問,一個去俄國演出,都無暇分身——其實他們也都慶幸他們無法抽身過來,否則見麵尷尬。
何葭慢慢準備行李,父親也幫著她檢點,察看是否有遺漏。兩個最大號的航空行李箱,壓了又壓,也不知道超重了沒有。
她翻著大衣櫥,從櫥底拉出一條長裙,全棉的四節裙,古怪的圖案,長得要穿著高跟鞋,否則裙擺要拖在地上。很久沒穿,壓在底下,皺皺巴巴。
她套在身上試了一下,對著鏡子照照,發現自己似乎比那時長高了些,即使光著腳踩在地板上,裙擺也觸不到地麵。
她曾經穿著這條裙子,穿上高跟涼鞋跳踢踏舞給他看,後來他們放《你跟我來》,她的小腳踏上他的大鞋,讓他帶著她走。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久遠得似乎是四九年前的黑白電影,在記憶裏閃回,定格。
她把這條裙子也塞進箱子裏,還有那首歌——《請跟我來》。
何致遠一邊問些諸如“感冒藥有沒有帶?聽說國外開抗生素很困難”等等之類的話,一邊絮絮地叮囑:“葭葭,既然李春明公司給你資助,你就不要去餐館打工,集中精力早點完成學業,大不了以後賺了錢再還他們。”
何葭從回憶中醒過來,回答:“你就別操心了。我幫他們的忙不是一點兩點小忙,他們這樣回報我是應該的。再說這個課程隻有兩年,花不了多少錢。這些年我自己也有些積蓄,不要緊的。”
“到那裏去不要懶,記得吃早飯。那個地方緯度高,日夜溫差大,早飯不吃要餓出毛病的。其實國外的早餐最簡單了,你買隻烤麵包機,刷牙的時候把麵包片放上去,刷完牙麵包就好了。”
“知道啦,真囉嗦。”何葭撒嬌地說。再囉嗦也隻能聽幾天了,索性多聽聽。
何致遠仍然嘮叨不止:“女孩子家,晚上不要一個人出門——”
何葭笑了:“知道啦!爸,不要把我當傻瓜好不好?!”
何致遠想了想,又說:“葭葭,到那裏,看看周圍的同學有沒有合適的,發展發展。”
何葭問:“老中老外都可以嗎?”
何致遠猶豫了一下,才說:“爸爸沒有種族偏見,隻要對你好,什麽種族都無所謂——反正你爸爸的英語還能跟人交流交流。”
何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父親怕自己老大不小嫁不出去,退而求其次。她岔開話題說:“爸,我昨天去大伯母家,托大伯母看看周圍有沒有合適的,幫你找個伴——”
何致遠狼狽地站起來:“這孩子,怎麽沒大沒小!”
沈遠征始終沒有出現。何葭一日跟張帆在浦東八佰伴購物喝茶, 張帆取出一隻塑料袋說:“這是沈遠征給你的禮物,托我轉交。”
終於聽到這個名字。何葭打開來,是兩條細羊毛披肩,柔軟,溫暖,美麗,一條是玫瑰紅,一條是米白色。
何葭說:“你打電話叫他過來,我有話跟他說。”
張帆靜靜地看著她不響。
何葭說:“我有事情要交待,關於我父親。”
張帆點點頭。她走開去一會兒,回來說:“他馬上過來。”說著她避開,到打折專區去瞎逛。
沈遠征匆匆趕來,在何葭對麵坐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明顯地消瘦,卻仍然微笑著。
反而何葭辭了工作後人變得輕鬆,胖了,比做伴娘的那天略微圓潤些。
沈遠征輕聲說:“葭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後麵半句似穿了隱形衣,隱沒於彼此的目光中。
何葭垂下眼簾,喝一口茶說:“我星期六走。”她不能多跟他對視,看得多了,她的眼睛又要蒙上一層水霧。
“我不能送你了。”
“披肩很漂亮,謝謝你。”
“我不會買東西,但是我想那顏色配你剛好。”
配上玫瑰紅,她就是最火熱熱情的一個,配上米白色,她又變得沉靜如水。
何葭沉默許久,才切入正題:“我走以後,希望你照顧我爸爸。他現在一個人。”
沈遠征說:“那自然,你爸爸也是我舅舅。”
“周末去吃頓飯。”
“我會的。”
“你買房的時候,能不能考慮離他近點?”
“我會的。”
“遇到合適的,幫他介紹個老伴。”
“好的。我爸爸媽媽快退休了,他們打算到上海來定居,我媽會張羅這事。”
何葭點點頭,說:“替我跟姑父姑媽問好,代我告別。”
沈遠征答應,又坐了一會兒,問了一些誰去接機,在哪裏落腳的問題。其實這些東西何偉跟他電話裏都溝通過,他再問一聲,仿佛能讓他更心安些。
最後終於不得不走,他隻得說:“葭葭,我要回去上班。到了那裏,別忘了報個平安。”頓了頓他又輕聲說,“一個人在外麵,萬事當心。”
何葭點點頭。他們沒有握手告別,兩個人都沒有伸出手的意思。她就這麽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他走開。
沈遠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仿佛不是他給她送別,而是她給他送別。
何葭走的那一天,李春明找了輛麵包車,和張帆、何致遠一起去送她。他們先排隊做行李托運,做登機手續。何致遠在女兒耳朵邊上嘮嘮叨叨:“當心身體,別去打工,錢不夠告訴爸爸,千萬別硬撐著。”
學業問題做父親的從來不擔心,這個女兒的功課他從來沒操心過。
何葭一句一句應著,對爸爸說:“還是找個伴吧,否則你越來越囉嗦。”
何致遠道:“真沒大沒小。”
李春明力氣大,幫何葭搞好行李,時間尚早,他們坐到一邊聊天。張帆跟何葭去洗手間。張帆說:“陸小雅懷孕了。”
何葭猶如被捅了一刀,鏡子裏麵照出的臉,一片死灰。明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是不可能,他遲早要娶妻生子,可是她仍然痛不可言。
張帆繼續說:“你此去是新天新地,一切從頭開始。現在是一個人走,回來的時候我希望看到不止一個,越多越好。”
最好能帶著一個英俊男子,和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從此不必為那沒有結果的愛情所苦。
何葭笑笑,嘴角肌肉勉強牽動。
他們送她進關。何葭忽然抱住何致遠,哀哀地哭起來。她把頭埋在父親的肩膀上,嗚嗚地哭泣。
張帆轉過頭去,不知道自己這藥是不是下得太猛。據說斷腸草能解情花之毒,可是就怕毒解了,腸子也斷成十八段。
何致遠鼻子一酸,眼圈也紅了。於是張帆勸著何葭,李春明勸著何致遠。何葭擦幹眼淚,紅著眼睛跟他們說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抱著最後的奢望,能夠在機場看到他,見他最後一麵,可是他沒有來。是啊,陸小雅懷孕了,他自然要留在家裏陪她。從此以後,他們是幸福的三口之家,而她獨自漂泊在異鄉。
可見所謂梁祝,所謂白娘子與許仙,所謂海枯石爛,隻能是傳說,是傳奇,人間又何曾真正能有。
何葭頭一次感到前途茫茫。前麵是什麽?一去千萬裏,隔著浩渺的太平洋,隔著廣袤的北美大陸,前途是不可知的世界。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
是為了配合你到來
在你慌張遲疑的時候
請跟我來
她來了,可是身邊已經沒有那個曾經跟她約定要引領她的人。她孤身走天涯,不是不淒涼的。
她排隊通過安檢,出海關,排隊登上飛機。
她從背包裏拿出夾克衫穿上,艙內艙外根本就是兩重天。
飛機在跑道上滑翔,驀地拉動升空。她想,此刻父親他們,是在機場外守候,還是已經到家?
何葭的目光穿過窗口,停留在那片日漸繁榮的土地。阡陌縱橫,房屋密集,如此熟悉。如今她告別這篇熟悉的土地,去國離鄉,飛向一片陌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