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遠連著兩天沒跟女兒講話。何葭從來沒見過父親對自己這種態度,心中又是恐懼,又是不知所措,開始失眠。星期六晚上看資料做摘要做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著,然後被爸爸講電話的聲音吵醒。聽著聽著,覺得似乎是姑媽打來的。隻聽到爸爸用近乎暴怒的聲音說:“你別說了!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弟弟好了!”砰的一聲,話筒摔回去,幾乎沒把電話機砸碎。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聲音。何葭轉過身眯起眼睛偷看,隻見何致遠的身子躬在沙發扶手上,臉色蒼白,滿頭是汗。
何葭跳起來,唰地衝過去,大叫:“爸爸,爸爸,你怎麽啦?”
何致遠顫抖著嘴唇說:“打,打 120 。”
何葭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一路上何致遠握著女兒的手說:“葭葭,別離開爸爸。”
何葭哽咽著哭泣——她失去媽媽,不能夠再失去爸爸。隨車醫生說:“你爸爸不要緊的,小姑娘你別哭。”
何致遠因急性胃炎住進了醫院。姑媽連夜坐火車趕過來。何葭請了假,在病房裏做資料。何致遠內疚地說:“我不要緊了,你上班去吧。”
何葭說:“資料在哪裏做都一樣。”
姑媽來了後就攆何葭上班。何致遠出院後,姑媽到沈遠征那裏住了兩天,然後回去了。臨走時對何葭說:“是姑媽不好,害了你們。你和遠征,還是分開吧。”
何葭低著頭說不出話來。姑媽一定為了她跟表哥的事跟父親談過,沒能說服父親。她能感覺到姑媽的內疚和無奈。
沈遠征悄悄地辭職去了深圳,到深圳後才給何葭來了一封信,寄到她單位裏。何葭等到下班,埃立克走了以後才有勇氣拆開來看,信紙上草草地寫著幾行字:“葭葭,忘了我吧,早日找到屬於你的幸福,讓我做一個永遠守護你的兄長。”
接下來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家裏的,一個是單位的。
何葭一手拿著信紙,一手捂著嘴,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紙上。
他們這段感情就這麽脆弱,這麽快就完結了嗎?那些曾經的甜蜜,曾經的誓言,就這麽煙消雲散?
人在風裏人在雨裏人在愛的歲月裏漂流,你我不能從頭不能停留不能抗拒命運左右。
張帆在畢業的時候就追隨李春明到了深圳。沈遠征到深圳沒兩個月,張帆寫信告訴何葭,陸小雅也辭職去了深圳。李春明介紹她在一家港資公司做經理秘書。
嗬,她又追著他去了。
那一天下班她沒有回家,而是坐了公交車直接到四川北路。如今她的收入,已經令她不必再去四川北路淘物美價廉的便宜貨,可是她還是喜歡逛四川北路。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走著,街邊是一家挨一家的或大或小的店麵,大部分的商店賣外貿剩貨。她停在那家鞋店外麵,從窗子往裏看。下班時間,夜幕降臨,沒有陽光曬進寬大的窗口。那個窗口裏麵,他曾經護著她,把她跟人群隔開,讓她試一試那雙可愛的靴子。他站在她的一側,數著自己手上的鈔票,又看著她從自己的包裏拿出小錢夾,從裏麵往外掏硬幣,一元,兩元,三元,四元,最後一元是兩個五角湊起來的。
他為她買下那雙靴子,說:“買下吧,為了好看凍出老寒腿就麻煩了。”
買了靴子,他們已經身無分文,隻好走回學校。
這雙靴子現在就在她的腳上。這幾年她穿得很仔細,下雨天從來不穿,靴子質量很好,越穿越合腳,越穿越舒適,可是那個買靴子的人已經離開她,走到天邊。
那一天,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們身上,暖暖的,連他的微笑都是暖的。
可是今天,隻有冷冷的日光燈的燈光透過窗映在她的臉上,臉上的表情想必也是冷的。
何葭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老了十歲。但是生活還要繼續,她把痛苦埋藏在工作中,讓忙碌的工作稀釋心中的傷痛。
她的老板埃立克問:“女士,是什麽使你如此憂鬱?”
何葭回答說:“東方的女人都有憂鬱的氣質。”
沒完沒了的調查,寫不完的報告。
一日,門房打電話上來,讓他們去拿雜誌。埃立克在家生病臥床,何葭懶洋洋地一個人下去搬。食人之祿,為人分憂。
“這麽重,我來幫你。”一隻大手不由分說地伸過來。何葭抬頭看,發現是一個衣著發型幹淨整潔的優秀青年,白衫黑褲,一隻公文包。
於是何葭幫他拿公文包,他一隻手拎一堆雜誌,上電梯。他把雜誌送到他辦公室,說:“其實我就在你隔壁。我原來總看到一個老外出去搬的。”
何葭說:“埃立克病了。”
優秀青年遞過一張名片,說:“我叫錢仲明。這是我的電話,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叫我。”
何葭展開看看,隻見上麵寫:申台電子 。頭銜是銷售。她把自己名片給他,說:“何葭。”
錢仲明問:“你們兩個人,這麽多雜誌,看得過來嗎?”
何葭淡淡地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錢仲明笑:“這工作真好。你們老板如果要人,麻煩你推薦我。”
何葭也笑,露出好看的牙齒。錢仲明一呆,起身告辭。
錢仲明好像很忙,難得他們碰上一次。有時中午他會過來,叫她一起去吃飯。一邊吃一邊發牢騷:“這些台巴子真是刻薄。花一千塊雇你,要你一萬塊地產出。我如同一隻母牛,不停地產奶。哪天不出奶了,就要給一腳踢開。”
何葭想象一隻長了錢仲明臉的母牛,不禁莞爾。她問:“你做什麽呢?”
錢仲明說:“我們老板賣電子玩具給美國人,我要負責找貨,跟單,聯絡美國客戶。一個星期,至少有四天出差,累死人。”
啊,跟曾經的沈遠征同行。不同的是,沈遠征賣針織產品。”
慢慢地,何葭知道錢仲明在大學裏曾經做過班長,是優秀學生幹部,才得以留在上海,去了楊浦區的一個大型國營日用化工廠。可是現在的國營企業效益差,工資很低,福利也不好,他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農村父母那裏有債要還,有弟妹念書要支持,根本入不敷出,隻好跳槽給台灣人做。
甚至於不惜改行。可是做了以後才發現,雖然台灣人給的薪水比國營廠高很多,但是比起其它外企,又要差一截。
錢仲明說:“中國的事,有沒有天理?我從國營廠辭職,賠他們的錢比他們那幾年發給我的工資都多!”
何葭微笑著傾聽——她畢業去外企,也要賠給學校一筆“培養費”才能得以調檔,真是不可思議。隻有去事業單位和國營單位才不用賠錢,這種政策簡直豈有此理。隻不過她命好,生在上海,父親條件好,拿得起這筆錢。
他頓了頓又說:“男人生來是勞碌的命!女人幹得不好可以嫁人。男人全靠自己。”
何葭第一次聽到這樣新鮮的理論,不置可否。
自小,她就被老師,爸爸和姑媽教育,要做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如今聽到這新鮮的想法,很是想了半天。漸漸的,也聽到女同學說起,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們說得頭頭是道,何葭不得要領。
雖然錢仲明是外地人,家在農村,但他說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隻是稍稍有點口音,可見他做人用功,有目標並且勤奮。他說:“你們上海人有根基的,在自己的地盤上混,容易多了。我們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當時何葭並不理解這話的含義。多年以後她去國離鄉,獨自在異鄉掙紮沉浮的時候,才明白錢仲明當年滿腹的辛酸,才明白那種孤獨,無依無靠的感覺。
甚至於那種感覺比他更甚。
有些事情,不經曆過,永遠不能理解。
何葭辦公室,隻得埃立克跟她一個司令一個兵,錢仲明來找何葭一起吃飯,時間長了,埃立克拿何葭來開玩笑:“葭,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何葭嚴肅地糾正他:“是男性朋友。埃立克,上次你生病,他幫我把兩摞雜誌搬上來。”
埃立克做恍然大悟狀:“看來我要多生病才好。”
何葭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隻好沉默。
埃立克猶自感慨不止:“男朋友都是由男性朋友轉變來的。”
何葭聳聳肩,不想糾纏。她的薪水裏不包含出賣隱私的價格。她轉變話題:“埃立克,你為什麽到中國來?”
埃立克說“公司派來的。”
“可是為什麽派你?”
“我優秀。並且我是單身。”
何葭一口茶差點噴出,她真是領教老外的自我標榜。
埃立克又說:“你不覺得我長著中國人的麵孔?走在大街上可以亂真。”
他跟中國人亂真?他這個有著棕色頭發,灰藍色眼睛的猶太人跟中國人亂真?何葭笑得前仰後合。
埃立克故作正經地說:“如果你沒有男朋友,可以考慮考慮我。你們中國人不是講條件嗎?我的條件很好。我身體健康,學曆高,收入好,愛好廣泛,遊曆過很多國家。”
停了停他又補充:“最重要的是我不僅僅很英俊,還非常具有幽默感。”
何葭笑翻。
她忍住笑問:“可是埃立克,你條件這麽好,為什麽還沒找到心上人結婚?”
埃立克笑著說:“我在等你呢。”
葭葭會選擇那個外國老板嗎?
那時候去外企或出國就是要教培養費!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