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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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伊人(1) 失母

(2008-10-12 08:45:51) 下一個


何葭小時候對於媽媽的印象,跟媽媽的臉色一樣蒼白。記憶中,隻要不上班,她大部分的時候是躺在床上,說話細聲細氣,語調溫柔。

她說:“葭葭乖囡,把茶杯給姆媽。”

“葭葭乖囡,肚皮餓不餓?餅幹筒裏有華夫餅幹,你最喜歡吃啦,拿出來吃。”

她的嘴唇總是紫色的,紫得發黑,紫得發冷。何葭長大了才知道,有著那種嘴唇的人心髒不好,不可以勞累。

所以很多時候,都是爸爸在廚房裏燒飯,做家務。媽媽下了班,唯一的任務就是休息,順便看著女兒,不要讓她亂跑亂跳以出意外。

上海的住房緊張,他們家隻得一間十二個平方的單間,朝北,廚房和廁所跟另一戶人家共用。這在上海算是比較好的條件。房間裏爸爸媽媽的床靠牆放,何葭睡在一隻兩用沙發上,鋪床的任務由爸爸完成。

另一戶人家是一對老人,被何葭稱為阿公阿婆。何葭爺爺奶奶住在城市另一頭,路途遙遠,所以有時候何葭爸爸媽媽真的有事顧不上何葭,就把何葭托付給隔壁阿公阿婆照料。

禮尚往來,自然要買些西點水果以示答謝。阿公阿婆年紀也大了,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愛靜不愛動,何葭懂事乖巧,很合他們心意,也願意帶著她,給她讀些故事書。

他們說:“葭葭介可愛的一個小囡。”

實在沒辦法了,爸爸媽媽才把她放到城市另一頭的爺爺奶奶那邊去。

在何葭幼小的心靈裏,總是認為男人就是父親那個樣子,對妻子嗬護體貼入微。她是長大成人,經曆了很多波折之後才知道,原來世界不是這個樣子,這世界上的男人女人千奇百怪,象她父親那樣的男人少而又少,比大熊貓還要稀少,也許再過若幹年,就如恐龍般絕跡,成為教科書裏的曆史,博物館裏的化石,故事裏的傳說。

因為媽媽身體不好,何葭自小就安靜乖巧。爸爸總是這樣說:“葭葭,走路輕點,讓媽媽睡覺。”

“葭葭,自己看書畫圖,不要跟媽媽多說話。”

“葭葭,自己理好自己的東西,不要讓媽媽操心。”

於是何葭搬著小板凳坐在廚房裏,邊看書邊對著爸爸問十萬個為什麽。

終於有一天何葭媽媽還是一病不起。

自那以後何葭再也沒見媽媽去上過班,她總是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吃著西藥中藥,家裏總是彌漫著藥香。

爸爸承擔了全部的家務,天好的時候,在樓下曬得到太陽的院子裏搭隻躺椅,扶著妻子到樓下曬太陽。後來隔壁的阿公阿婆招呼爸爸把媽媽扶到他們房間的封閉陽台上去曬,陽光從玻璃窗斜斜地曬進來,照在媽媽蒼白的臉上,有些玻璃般透明的質感。

何葭做完作業,給媽媽念安徒生童話,如同小時候媽媽身體稍好些給她念一樣。

終於有一天放學,她看到住在城市另一頭的奶奶等在學校門口,把她直接接到奶奶的家中。奶奶告訴她,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堂哥何偉陪著她玩這個玩那個,處處讓著她,不跟她爭,不跟她搶。

再後來,她爸爸過來,戴著黑袖章,眼圈紅紅的,告訴她,媽媽去世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何葭盯著父親,由著他給自己別上袖章,眼神裏沒有焦點,沒有明白他說些什麽。亂哄哄地,她跟著奶奶上了一輛大巴,被堂兄何偉緊緊地拉著,去開追悼會。

大堂裏掛著媽媽的大幅照片。她微笑地看著何葭,目光慈愛溫柔。她的身體躺在一隻玻璃櫃裏,臉色紅潤,看起來很假,但是睡態很安詳。

何葭還是沒明白,為什麽媽媽不睡在家裏,要睡在這個地方,要讓這麽多人看來看去。

還有,為什麽這麽多人在哭?為什麽這麽多人排著隊跟爸爸握手,拍他的肩膀?甚至還有些阿姨蹲下來,抱著何葭流淚。

奶奶泣不成聲地對她說:“葭葭,好好看看你媽媽,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那個時候,何葭才明白過來,原來她的媽媽經曆的東西叫“死亡”,是電視裏演得那些老革命們經曆的東西,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某某於某年某日某時逝世,終年多少歲。

可她的媽媽不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她那麽年輕,她為什麽會死?

在奶奶要帶走何葭的一霎那,她“哇”地一聲哭出來,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長得高大魁梧的大伯伯——何偉的父親,上來把已經是小學生的何葭抱走,任憑她掙紮廝打,一直抱到院子裏。姑媽跟出來,尋遍皮包找東西來哄她,就是哄不好,最後陪著她一起哭。

自此以後,何葭跟父親一起生活。那個時候是文革以後,高考恢複,教學漸漸正常,作為大學教師的父親身上任務繁重。妻子在的時候,雖然身體不好,但是工作單位近,何葭上的是媽媽工作單位的幼兒園,接送都是順便的事,下了班也能頂一個人,看著女兒。現在何葭父親單身帶著女兒,要照顧她吃飯,督促她學習,衣服穿個半年個子就往上竄,要重新買,一邊還要教學,給學生補課,未免焦頭爛額。眼看著女兒要到青春期,作為一個單身父親,更加狼狽。

於是他不得不向遠在某個北方省會城市的姐姐求救。

姐姐隻有一個獨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因為工作忙,一直未能如願,一聽弟弟的呼喚,立刻滿口答應,特地讓丈夫到上海出差的時候,把何葭帶到自己家中。

何葭從此跟著姑媽一家生活。

何葭姑媽在這個省會城市的文藝單位工作,姑父是轉業軍人,在同一單位任黨委書記。他們住的是機關大院。

姑父姑媽對何葭萬般寵愛,一來就帶著她去百貨公司買了幾套新衣新褲新裙子,紮頭發的緞帶,發箍,皮鞋白襪,力求把她打扮得如洋娃娃一般。

出門在外,五分鍾問一次“你要不要喝汽水”,十分鍾再問一次“吃不吃冰淇淋”,把表哥沈遠征氣得半死。

因為沒有人關心他渴不渴,餓不餓。雖然表妹來之前,媽媽已經教育他要關心妹妹,愛護妹妹,不要跟妹妹爭吃爭喝,他也答應得好好的,可是事到臨頭,心裏的滋味並不好受。

撥亂反正之際,文藝空前的複興發達,姑媽工作非常忙,有些東西顧不過來,越簡單越好,於是帶何葭到理發店,將她的頭發哢嚓哢嚓一剪了之,剪成清爽利落的童花頭,前麵劉海整齊地蓋住額頭,隻露出何葭亮晶晶的眼睛。

姑媽一臉陶醉地說:“這個發型很配葭葭。女孩子就是好看!”

姑父也隨聲附和:“唔,是好看。”

這樣何葭早上起來可以自己梳頭去上學,不需要誰給她紮辮子。

脖子上掛著鑰匙,以防表哥粗心沒帶鑰匙,或者他跟同學瘋跑不著家讓她回不了家。回到家她先做作業,做完作業,姑媽曾經悄悄告訴她,姑媽姑父臥室的床底下有水果,她可以拿出來吃。

何葭總也忘記吃,看書看得入迷,或者自己畫畫畫得入迷。她在自己家養成良好的習慣,總是能安靜地坐著做些大人要求她做的事情。

姑媽回來,放下公文包下廚房,隨口問:“水果吃了沒有?”

何葭回答:“忘記了。”

姑媽去床底下摸出水果,洗幹淨給她:“自己削皮吧,姑媽要趕緊做飯。”

沈遠征回來沒有這種待遇。他的待遇是一頓訓斥:“你又瘋到哪裏去了?男孩子就是讓人操心!你看看葭葭多安靜,自己看書寫作業——”

沈遠征納悶,怎麽這個表妹一來,自己就從天堂墮入地獄了呢?這樣下去,自己似乎怎麽走都是死路一條。不行,要想個辦法讓她跟自己一起瘋,一起玩,這樣媽媽就沒話可說了。

他湊近表妹問:“你沒有同學嗎?”

何葭看看表哥,說:“有。”

沈遠征問:“同學不找你玩?”

何葭看看他,不說話,低頭看書。

沈遠征在她身後踱來踱去,說:“你想不想看他們排話劇?明天放學我帶你去看怎麽樣?”

何葭頭也不抬:“我要寫作業。”

沈遠征說:“你課間做什麽?那點作業,課間就能做完。”

何葭說:“課間跟同學玩兒。”

沈遠征說:“要不我帶你去看我們踢球,你可以跟我們班的女同學一起給我們加油。”

何葭回答:“我爸媽不讓我玩球。”

何葭的爸爸媽媽不讓他們的寶貝女兒接近任何看似危險的遊戲和運動。

沈遠征覺得這個表妹真是要多沒勁就多沒勁。難道她生命中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書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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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漢代蜜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iejieshipengyou的評論:

偶這次改寫得比較唯美一點,嗬嗬


漢代蜜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老鍋餅的評論:

那個時候好象很小,不滿十二歲,按照現在國外的法律都犯法地說。

那個時代治安真好,現在的父母哪裏敢這麽幹。

jiejieshipengyou 回複 悄悄話 太好了,可喜歡這個故事了
老鍋餅 回複 悄悄話 我小時候也掛過鑰匙鏈,掛上了,自己還很高興,哈哈,覺得長大了
好像上海那邊的人就是重女輕男!
小泥山 回複 悄悄話 “幼稚簡單”我都覺得夠好了!

我最喜歡的還是“咖啡”裏的麥氏姐妹 :)

加油!
漢代蜜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泥山的評論:

舊作重寫。因為發現很多人喜歡這個故事,原來的筆觸太幼稚簡單,現在豐滿一下,從頭改到尾。
小泥山 回複 悄悄話 又開新篇了?還是原來的那個表兄妹的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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