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如今回想起來,他們已經都記不得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們也許都記不得那個白雪飄飄的聖誕節,記不得那個燈紅酒綠的餐會是他們故事的開始。 可是我們依然記得,至今津津樂道。 周露是新來的總經理助理。她能夠進公司,完全是因為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們都親耳聽見她在聽客戶的電話,語速快得如同在講她的母語——北京話。 周露是北京人。她父親是總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老周。老周幾次要把女兒往公司裏塞,總經理始終沒有點頭。前幾天因為要來個美國客戶,臨時又找不到什麽人,就把她招了進來。 周露的北京話是那種徹底的北京話,本地話又是那種徹底的本地話,英語又帶著濃厚的美國口音,可見是很有語言天份的。她的性格,揉和了北京大妞的豪爽和江南小家碧玉的嬌媚雙重特點,在公司裏就顯得與眾不同。 在公司裏所有大女孩子中,她不是最美的,卻是最有特點的。 那年聖誕節,砂洗廠請我們公司全體人員二十餘人在香格裏拉吃聖誕大餐,抽獎,然後卡拉OK。 這個砂洗廠是由三個連襟老王,老張和小陳合夥辦起來的。三個人原來是搞服裝批發的,從廣州進貨,在本市再進行二級批發,狠賺了一比。後來本市外貿蓬勃發展的當口,他們一起辦了個砂洗廠,因為搶了先機,又狠賺一比。 我們是他們的最大客戶,當然對我們畢恭畢敬。 這個南方城市,每年冬天照例一場鵝毛大雪。今年剛好湊在聖誕這天。天氣再冷,檔不住女孩子愛美的心情。 那天周露大出風頭。她穿了一件火紅的羊毛衫,配羊毛格子的喇叭裙,長統靴,一套伊泰蓮娜的仿真首飾,從耳朵武裝到脖子。你讓她喝酒她能一飲而盡,你讓她唱歌她舒展歌喉,你請她跳舞,她舞姿挺拔曼妙。 你說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公司的女孩子沒有幾個不嫉妒她的。 司機小趙湊到我身邊說:“阿青,沒有男孩子願意跟你談對象。大家都喜歡跟周露談對象。” 我白他一眼。我什麽時候說我願意跟你談啦? 第二天,有個新人接了一個電話,沒聽明白,就順手給了我。我聽到砂洗廠小陳的聲音在說:“周小姐,昨天你的手套拉在我車裏了,今天下班我給你送來好不好?” 我說:“小陳你搞什麽名堂?我姓水,不姓周。我昨天也沒搭你的車。” 小陳說:“你昨天是穿了羊毛紅格子裙吧?” “見鬼!我昨天穿藏青色直身裙。你是找周露吧?” “對,對。麻煩你給叫一下。” 我轉身叫周露聽電話。忍不住心中疑惑,手套叫哪個辦事員順便帶過來不就行了,費這麽大的事情幹嘛? 這事兒就算這麽過去了。過幾天吃完午飯大家閑聊,聽蘇蘭說:“小周的男朋友是國際飯店的廚師。” 是,朋友是用來出賣的。在公司裏,周露跟蘇蘭算是最要好的。 總經理大吃一驚:“她的男朋友怎麽會是廚師?怎麽說也要是個白領吧?” 老周原來是部隊轉業的,在部隊也是幹文職,他們家怎麽也算個書香門第。 蘇蘭接著說:“人家給小周介紹過一個男朋友,在市政府工作。老周很喜歡。那個人整天拎著禮物到老周家報到——就是周露不喜歡,理都不理。那人好象在跟周露爸爸媽媽談戀愛一樣。”說完自己哈哈大笑。她算是公司裏的消息靈通人士,什麽都知道。 不錯,周露最高學曆是高中,但她那個學校不是普通的高中,是外國語學校。沒考上學的畢業生很容易就能進涉外酒店工作。而那個時候的公務員是很清苦的,周露自然看不上。 大家稀噓一番。我此時才明白,為何當年歐洲的貴族瞧不起新興的資產階級,即使那貴族是沒落的貴族。 有一天周露來跟我借錢。我說:“才發工資,你就全沒了?” 她說:“理發,若幹,上衣,若幹,鞋子,若幹,你說我怎麽夠?” 我啞口無言,隻得乖乖掏錢。 我們公司的那幾個未婚的年輕駕駛員,都圍著她轉。車子一出去就沒了影子,有時候總經理用車也找不到,急得罵娘。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在他跟前給小周下藥。反正有一段時間我出差到外地幾天,回來就看見小周在收拾東西,走了。 我駭了一跳,連忙打聽。另外一個老駕駛員跟我說:“你知道總經理這個人很忌諱的。有人跟他說,他的車子經常載一個年輕女人。” “啊?” “小梁每天先接周露上班,再接總經理上班。” 居然還有這種事情。 “還有,她老跟下麵的工廠借錢,又借了不還。給工廠告了。你想想,她不過是個小小助理,頭銜好聽點,其實不過是個翻譯,又不直接下單,工廠哪吃她那套?” 天!一個小小年紀的女孩子,怎麽膽子這麽大?她要多少錢才夠花。 “前天她原來的男朋友跑到公司來鬧,說她花了他那麽多錢,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總經理叫了保安才把事情平息。實在忍無可忍,通知老周把他女兒領走。” 原來如此。還好她已經還了我的錢。也可能她覺得同事的錢還要還,廠家的錢可以不必還。誰知道廠家當麵唯唯諾諾,笑臉相迎,背後卻捅她一刀。 過幾天小趙又湊到我身邊開玩笑。我板著臉說:“你不是說我這種人淡而無味嗎?去找你的周露小姐妹去。去!” 他居然馬上喊冤:“我哪有?” 公司裏霎時間安靜起來。大家該做啥做啥。後來我介紹一個男的進來頂替小周的位子。總經理說:“從此不要女助理女秘書什麽的。別再沒吃到羊肉,惹到一身臊。” 我們幾個女的開他玩笑:“問題在於,你想不想吃羊肉。” 再後來見到周露,是第二年聖誕節。這次我們沒有吃大餐,而是在一個飯店包房。小周打扮得很富麗堂皇,毛皮的外套,金燦燦的相鏈很多條,手指上滿是戒指,寶石鑽石晃得人睜不開眼,看上去都是真家夥。她妝化得很濃,濃到慘不忍睹的地步。 她很大聲地說笑,跟我們打招呼,坐到蘇蘭旁邊眉飛色舞地說些什麽。打打這個,拍拍那個。 她想幹什麽?想向我們顯示,離開公司她也過得很好?我納悶她以什麽身份參加這次聚會,於是轉頭問蘇蘭。 蘇蘭詫異地看著我:“她現在是小陳的女朋友,你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我說:“小陳不是有老婆嗎?” 蘇蘭說:“為了周露,如今正在鬧離婚呢。” 還沒有離,她就這麽名目張膽地出席這種場合?別忘了東道主是一家三姐妹的老公。 去年的今天,他們相遇。從此開始了追逐。然後他墮進她的情網,從此萬劫不複。 後來砂洗廠的一個業務員跟我說:“阿青,那個唱京戲的——他這麽稱呼周露——真厲害。我們大老板跟三老板說,你是要這個工廠還是要那個女人?我們三老板說,我要那個女人。” 不愛江山愛美人。他還不能算是個混蛋,至少他愛這個女人,願意為自己的愛情買單。可憐他的前妻,從中學時代就跟他,同甘共苦,如今除了錢和孩子,一無所有。 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為了財產官司。為了多分一些,他入稟法院,聲稱他與前妻沒有進行過登記,屬於非法同居。 然而究竟他們三個合夥人隻是三個連襟而非三兄弟。最終他們給他一比錢,把他開除出局。 總經理說:“你說離婚對一個人的打擊有多大?他老婆居然信了耶酥。” 再見到周露是三年以後了。她依然美麗時尚,來公司發婚貼,後麵還跟了個女秘書模樣的人。她一邊跟我做手勢,一邊講手機:“暫時不打算生孩子,養個狗當兒子好了。” 我問:“最近做什麽呢?” 她說:“跟小陳辦了個羊毛衫廠,搞批發。搞加工不賺錢。”她說了個牌子,我好象在一個小店裏是見過的,原來是他們的貨。 她說:“有空到我廠裏來看看。” 我自然答應下來。蘇蘭後來跟我們說,周露自己辦工廠以後,十分操心。自己管理車間,財務等大小事物。她自己也會操作機器,經常給工人做示範。 可她並沒有變成黃臉婆。 她的婚禮我跟總經理他們一起去了。場麵十分盛大。她哥哥從北京趕過來親自操持。她工作過的公司,打交道的單位,父母的親朋好友,自己的同學同事通通請到。小陳忙裏忙外十分興奮,口口聲聲叫“露露,露露”。 他們終於修成正果。我也為他們高興。 後來我離開公司,去了外地。再回來的時候總經理請我喝茶。其間問到各自散開的舊同事,不勝感慨。某某自己辦了公司,還是做老行當,某某離婚了等等。我問起周露和小陳。 他說:“聽說好象離婚了。” “嗯?” “他們的羊毛衫廠後來破產了。他們做批發,估計是三角債的問題,資金周轉不靈。小陳好象在給別人打工。聽說最慘的時候給人背過痲袋。” 是不是太誇張?“那麽老王呢?” “也垮了。投資失誤。好好的去辦什麽甲魚養殖場。業務不懂,管理也不善,一下子就垮下來。” 啊,怎麽會這樣! 總經理總結:“都是沒文化惹得禍。” 也許是吧。現在周露到底怎麽樣,誰也不知道。但是她總是個有辦法的人,情形應該不會太糟糕。我覺得她本身是一棵藤,不適宜獨立生長。她需要依傍一棵大樹,從他那裏獲得營養,才能蓬勃生長。 沒有人知道,那個從聖誕開始的故事,對她來講,是不是愛情。她也曾跟他一起創過業的,他們也經曆了些風雨,但是到底沒能擋住。 但是對於小陳,我覺得,他應該是真心愛過的。他原來不過是個市井小混,也有些聰明和魄力,發了財。他喜歡一個女人,追逐她,最後為他的行為買了單。他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 你不能說他是個壞蛋。 但是最終他的愛情沒能天長地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