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挺好玩的
(2010-04-03 06: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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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髒!當然,男人當中亦不乏刷洗幹淨潔身自好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麵衣冠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少些,某一男校,對於學生洗澡是強迫的,入浴簽名,每周計核,對於不曾入浴的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後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入浴,並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於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汙垢存貨當中揀選比較幹淨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士灰麵製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裏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確是無濟於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兩腳既然如此之髒,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於腳上藏垢納汙之處往複挖掘,然後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一概不理,洗臉完畢,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後才什始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男人的髒大概是由於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倚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不聞夫博奔者乎……”那段話是專對男人說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麽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殘廢人一樣,對於什麽事都願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麵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裏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才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裏要淡出鳥兒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麽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著一根牙簽,紅光滿麵,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為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地向人奴膝婢顏外,他總是要做出一副老爺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裏稱王。他除了為賺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麵受了悶氣,回到家裏來加倍地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一樣的稀鬆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是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一部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做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你行麽!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家不複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借口不回到家裏來。他到處雲遊,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會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感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是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陰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為什麽這名詞尚不甚流行。 --梁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