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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賞】張賢亮:美麗

(2011-08-09 11:26:52) 下一個

【文革紀實】張賢亮:不滿十歲的反動學生 ×美麗


摘錄自<名作欣賞>2006年第5期的 張賢亮 美麗


美麗(四)


    行刑的人和被行刑的人,也就是主角都登場了,群眾更亂成一團,蜂擁而上。士兵們橫著槍連推帶吆喝地開始清場地。人們還是怕槍的,紛紛向兩旁避讓,不一會兒 就在人群中間露出一塊空地。人群呈扇形地圍在旁邊,最前邊一圈是押來陪綁的牛鬼蛇神。我們雖然站得較高,但距離那塊空地還很遠。我們的排長大概見過這種場 麵,人又精明,說:“他媽的,要看,咱們就走近點看。他們有槍,咱們也有槍,他們有陪綁的,我們也有‘老修’。來來來!咱們就帶著‘老修’往裏擠,看他們敢把咱們咋樣了!”大家都說這主意好,性感女兵高興得拍手,清純又嫵媚。於是戰士們把牌子掛到我脖子上,女兵還很細心地把我衣領翻上去,用衣領墊著鐵絲。


    八個武裝戰士,排長領三個端著“破槍”在前麵開路,兩個在我兩邊押著我,一男一女跟在後麵壓陣。司機不能去,趴在車窗口啐唾沫,目送我們上“殺場”。果然這方法很有效,人群見到我們這支隊伍立即向兩邊讓開,人人都用驚喜的眼光打量我,因為外圍這些人看不見前麵槍斃的場景,突然從後麵躥出個掛牌子的牛鬼蛇神,就像看到即將上場的演員那樣感到意外的幸運。我聽見兩邊不斷有人問,“是槍斃的不是?是槍斃的不是?是槍斃的不是……”好像我不被槍斃就會讓他們失望,不具有觀賞價值,使我不由得慚愧地低下頭去。


    擠到接近“殺場”再 也擠不進去了,前麵就是陪綁的,並且有正式的武裝士兵押著,我們這隊冒牌的武裝戰士隻好停在他們後麵。八個農工兼戰士盡量伸長脖子朝前夠著望。我一方麵不 由自主有種兔死狐悲之感,另方麵,牌子掛在我身上,如果我也跟革命群眾一樣欣喜雀躍地觀賞槍斃,也太不進入角色了,我隻好微低著腦袋看四周的人群。這時, 我驚詫地看到了過去從未見過的罪犯。


    我長期在勞改農場摸爬滾打,犯法犯錯的罪人見過不少,可謂見多識廣。可是,1958年我以右派分子罪名勞改時,同勞改的人中最小的也年滿十八歲。這十八歲的右派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能把一部《古文觀止》從《鄭伯克段於鄢》一直背誦到張溥的《五人墓碑記》。但滿腹文章不能充饑,1960年終於餓倒在田埂上,再也沒爬起來。後來進了“牛棚”,雖然稱呼我“老修”,但在那裏麵我還算最年輕的,其實應以“小修”稱之才對。 而現在站在我身邊的竟然是個不滿十歲的女童,胸前用細麻繩吊著一塊小紙牌。這樣小的牌子用今天的話說應屬於“袖珍型”或“迷你型”的式樣,在當時一般批鬥大會絕對見不到。上麵用黑墨水歪斜潦草地寫著這樣幾個字:


    反動學生X美麗


    因為這篇文章非虛構性文字,姓氏姑且以×代之。其實,那塊牌子已刻骨銘心,令我終生難忘。


    美麗拉長著小臉,低著小腦袋,想必她已嚎啕大哭過了,現在隻是伶仃地站著一動不動。顯然,最前排陪綁的人是在公審大會上一一點過名的,由真正的武裝戰士用大卡車押來“殺場”,站在後麵陪綁的是類似我這樣身份的人,是各機關單位工礦學校奉命派人押來“受教育”的。我不知道美麗是學校押來的還是街道革委會押來的,她由四個中年人帶著,其中有個教師模樣的婦女。一個十歲的小“反動學生”居 然要四個成年人看守押送,好像她有多麽重要或是像十三妹那樣武藝高強,但我看出來這四個人和押我的八個武裝戰士相同,是沾她的光,趁機來觀看槍斃的。在小 說《習慣死亡》中,我把她父親安排在現場,實際沒有,緊挨著她的就是那個中年婦女,一臉既緊張又興奮的表情。我一點也看不見“殺場”上的情景,押我的戰士剝奪了我“受教育”的權利,齊齊地擋在我前麵,我隻能仔細地觀察美麗。


    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下,她一頭一臉髒兮兮的汗水,稀疏的額發沾在前額上,幹了的淚痕和鼻涕結成了痂,糊了個大花臉,她低垂著眼皮,緊抿著嘴唇,也不向兩邊張望,木然地像尊泥塑的雕像。忽然,我發現她已經是成年人了,她的神情雖然沮喪卻一點也不畏葸,麵部表情倔強內向,一副“看你們把我怎麽辦”的樣子。我不由得暗暗地敬佩她並想向她伸出手去。但這會兒前麵高聲喊了不知什麽話,那中年婦女善意地用手在美麗頭上擼了一把,說:


    “別怕,別怕,這是跟你鬧著玩的!”


    她的話音剛落,前方就“乒乒……”響 起洪亮而又沉悶的槍聲,像我曾聽過的汽車爆胎的聲音。不止我和美麗,人們都顫了一下,但一陣就沒了,不再響了。這時,全場奇怪地靜默了十幾秒鍾,好像還在 期待開槍似的。等明白再不會響槍時,人群突然轟一下地熱鬧起來,高呼大叫卻又不是喊政治口號,嘈雜的話語聲騰空而起。接下來,在士兵的驅趕下,人們逐漸向 馬路邊散去,邊走邊回頭望,仿佛還意猶未盡。散場時,人們你推我搡,一轉眼,美麗就不見了。我始終沒看到美麗的全身,她有多高,是胖是瘦,那天穿的什麽樣 的衣裳。因為她一直低著頭,臉上布滿汗跡、淚痕、鼻涕,我也記不起她的臉龐,隻清楚地記得她掛的牌子。


    實 際上,我們這群站在後麵的人,包括押送牛鬼蛇神的革命群眾,都不能將槍斃人的精彩場麵盡收眼底。即使最前麵那排由正規士兵押著陪綁的牛鬼蛇神,距離空地中 心地帶也有六七十米遠,何況士兵又選了荒地中的一塊低窪地執行槍決。然而,向馬路走的途中,誰也不承認自己沒有看見,都繪聲繪色地述說自己“親眼”看見了什麽什麽樣的妙景奇觀:槍口是怎樣對著人腦袋的,槍子兒是怎樣鑽進鑽出的,人是怎樣倒下去的,血是怎樣噴出來的,腦袋瓜子裏的腦漿和著血“就像蘸上辣椒油的豆腐腦”,等等等等,這給我後來寫《習慣死亡》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七個男人一個個說得唾沫橫飛,隻有性感女兵懊喪地說老實話:她啥也沒看見,白來了一趟。


    到了我們卡車跟前,司機抄著手靠在車旁罵排長,狗日的!你聽錯了,啥槍斃一百多人,公審大會上一共才宣判了一百多人!有的判有期徒刑,有的判無期徒刑,有的判監外執行,有的戴上“帽子”交群眾管製,真正挨槍子兒隻有十來個。這次公審大會也不叫“公審大會”,叫什麽“一打三反動員大會”。我相信司機的話,每次政治運動都以整人和殺人開場,“一打三反”當然也不例外。司機埋怨,早知道這樣就不來了。司機幾乎天天開車進銀川,他並不稀罕來銀川市的機會。我們去“殺場”的 九個人反而沒有等在馬路上的司機打聽得清楚,七個戰士怪罪排長,鬧著要排長掏腰包請吃飯。說,怪不得槍響一陣子就不響了,就他媽的槍斃十來個還讓我們往前 擠,擠得滿身臭汗,都是你王八蛋的鬧騰的,早知道我們在車上看也一樣。因為性感女兵走在我們一群人後麵,她是最後一個回到卡車邊的,在她替我摘掉牌子時, 我裝著無意地問性感女兵,我旁邊有個小娃娃也是來陪綁的,她為的是啥? 性感女兵一邊側著臉跟排長起哄,一邊笑著對我說,聽帶她的人說是“喊錯了口號”。性感女兵的口氣一點也沒表現出這有什麽可詫異的,就像是四個大人把孩子領出來逛公園那樣自然。


    八個人圍著卡車追打了一圈,排長終於擺脫了戰士們的糾纏,用命令的口吻喊:“上車上車!哪家都有飯,你們的婆娘還等著你們回家吃哩!”又安撫人們道:“咱們過了尹家渠,那裏有片瓜田,咱們吃它個狗日的!”於是大家又爬上車,人都上齊了,排長還是和來時一樣,拍了拍車頂,威風凜凜地喊了聲:“開路一麻斯!”卡車慢慢地從人群中掉過頭,向“家”和“婆娘”的方向開去。


    我爬上卡車,站在高處向“殺場”望去,隻見一群士兵還在低窪地四周忙碌,不知他們在忙些什麽。反倒是爬在樹上的那些娃娃在遠處看得清楚,所以最感到痛快淋漓的就是娃娃,一群群地追逐著用手比作槍的模樣,“乒乒乓乓”地互相槍斃對方,唐徠渠邊一片喊打喊殺的歡快的嬉戲聲。


    這幫娃娃都是和美麗同樣大的孩子。


    上了卡車,大家和來時一樣各自站立在原來的位置上。性感女兵還是站在我旁邊,大腿上那塊“白格森森”的 肉仍然袒露在我眼前。我突然覺得那塊大腿肉變得既蒼白又無彈性,我也失去了觀賞的興致。我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並非兔死狐悲的哀挽,也不僅僅 是可憐被槍斃的人,而是對整個世界和人的深深的憐憫。這種情愫堵在胸中,使我一下子感到惡心,昏昏沉沉的,就像暈車的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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