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文學雜誌

巴黎文學雜誌由陳湃先生創辦於2000年。是巴黎中華文學社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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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 找 父 親

(2010-04-01 12:58:55) 下一個

尋 找 父 親

巴黎 雲鍾

離開南京之前是四舅陪著我們上路的。在途中,他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的父親還活著!我當時的感覺好像時空中的所有一切都凝固了,如何去相信?三十年來不敢問、不想問,卻不時縈繞在心頭的父親出現了。記得在二十歲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我曾經多次問過她:父親的相片你有嗎?父親寫的詩詞你有嗎?我是多麽期盼哪怕有一絲的痕跡能使我對父親有一點了解啊!可是她每次都是冷冷地說:“誰有他的東西。”母親根本就不願意談他,說他一定不在人世了。從此,我也不再自找沒趣地問母親了。我總以為這將是終生的遺憾!我不是孤兒,卻無法了解父親是怎樣消失的。他得什麽樣?他是孤兒嗎?我隻知道他是河南人,我的大個子就像他。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個出口成章的人。他多麽讓我想念!

我終於知道我的父親還在人世!他還活著!頓時,我的心頭升起了一見生父的希望。但是舅舅沒有給我地址,隻說是一個與父親一同放出監獄的南京人,來家中尋訪我和母親的,父親已回河南老家了。我聽了之後,心中有一點失望,但並不絕望。一回到香港我即刻寫了一封信,寄往河南省公安局,請求幫助我找尋卅年不知下落的父親劉長耀。父親是最後一批被赦免的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政治犯。我的信又是從香港寄出的,很快就接到父親發回的電報。電報中隻有幾個字:速回!父,劉耀。地址是河南駐馬店。駐馬店?有叫這種名字的城市嗎?好在可以向香港的中國旅行社打聽。答複是當然有!工作人員的口氣很不客氣,但我還是高興地接受了,畢竟我有了父親的具體下落。

1982年的春天,我乘坐從廣州開往口的火車。好慢的火車啊!也不知乘坐了多久,當聽到口站就要到了,請旅客們準備下車的時候,我的心跳加速起來。父親會是什麽樣子呢?這麽多年的監獄坐下來,多半會是一個彎腰駝背,滿臉皺紋的老頭吧?他能看出我是他的女兒嗎?我能在人群中認出他嗎?正當我心中的懸念不停地出現,還沒走下火車的時候,站台播音機裏竟傳來響亮聲音:“香港來的雲中同誌請到一號站台出口!”我腦袋裏好一陣閃亮,監獄沒使他變得畏縮,他會想到使用車站廣播電台,是個好主意。我朝著一號站台走去。在接近出口的地方,我看見一個高大挺拔而又威嚴的人。還沒開口,他抬手指著我說:“你是雲中?”我回答:“是!”就這麽自然,然後父女倆默默地一同走出了車站。

一路上父親淚如雨下。我無法理解,也哭不出來,隻有陪著他無目的地走著。我們總得去個地方呀,天都快黑了。他問我:“你咋不哭呢?”我說:“第一次見媽媽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啊!”他不言語隻是不停地流著眼淚,路上的人都好奇的地看著這兩個高大的一老一少。我的父親沒有彎腰駝背,臉上也沒見皺紋,像個父親的樣子。

我們住進了華僑賓館。賓館外春寒冷骨,賓館裏舒適暖和。我們的對話就這樣開始了:你怎麽沒跑台灣去呢?他歎了口氣說:不提了。我也就不提了。我原準備陪父親在賓館裏住幾天就回香港,沒料到他要我第二天跟他回駐馬店。“為什麽?在哪兒見你不都是一樣嗎?我不一定要去駐馬店!”我這樣與父親說著。他告訴我還有一個大媽在那兒呢!我很吃驚,也有點惱怒,接著說:“我不認識她,為何要去看她啊!”沒料到他卻向我發怒了:“明天不與我去駐馬店,你就即刻回香港去吧!”我對發脾氣向來不在乎,我媽不就是這樣嗎!我沒再說什麽,請賓館服務人員幫我訂了兩張去駐馬店的火車票,第二天又上路了。說實在,我心底裏欣賞父親。他有性格,他並不忌諱女兒是第一次出現,又是從國外回來,仍然端得起父親的威嚴。

    那是一趟慢車,漫無休止地搖晃著。在車中,父親出口成章滔滔不絕,我真是自愧不如,望洋興歎。於是換著與他比講成語,我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他說比不過我了,我當然心中有數,不過也挺高興。時代雖不同,父女的真情還在,有什麽可自的呢!

駐馬店到了。父親帶著我走進一個小裁縫店,與店中的一個老頭講著河南話。我也沒聽懂什麽,不過“這個閨女真仿他爹”這句話我聽明白了。過不了一會,我們到家了,那是一個矮小、破舊的門,推門進去,有一個小小院子,院子右側緊挨著兩間半矮小的平房,好像是用黃土堆起來的。低頭進了屋,見著小個子大媽正忙著包餃子,還沒照麵就聽見她那洪亮的嗓音:俺閨女到家了,來洗個臉,小妹快打熱水!那打心眼裏笑出來的快樂,洋溢在她飽經艱辛、滿是皺紋的圓臉上。我被這份深厚的親情感動著!走近來的小妹高大結實,手上捧著一個被摔得點漆無剩的瓷鐵盆,冒著熱騰騰的水汽。在那陰寒的春天,這水汽更顯得溫暖。小妹十分靦腆,不善言語,隻有那雙濕潤的眼睛告訴我她的喜悅,圓圓的臉敦厚極了。她隻比我小一歲,己是兩 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的一雙兒女緊挨著站在門口,可愛的笑著。小的穿著開襠褲,還露著“小雞雞”。他們的臉上拖著鼻涕,但都很乖,一點不吵鬧,整個堂屋裏就聽大媽一人大聲地問這敘那。小妹遞上熱毛巾讓我擦臉。這毛巾黑的像煤炭,我隻好用來擦手。吃飯的時候,妹婿下班回來了。他比小妹還要靦腆,簡直不說一句話,隻是笑一笑作為回答,腳上穿著一雙通了個洞的雨鞋。大媽告訴我,因為父親坐監,她和兩個女兒都成了壞分子的家屬,沒能上學,女兒也沒婆家要。後來大姐嫁了個孤兒,小妹嫁給了比她還要“黑”的狗仔子後代,相依為命。大媽在路口賣茶來維持生計,父親在蹲監獄的後半期有一點薪水,釋放回河南後一月領一百六十元人民幣,就這樣活著。大媽不停地說這問那,那震耳的聲音真使人想捂起耳朵。她告訴我親的監獄在青海,每一年她都會去青海探望父親。幾天幾夜的火車到青海之後,還要坐一天一夜的汽車才能到達父親被關押的地方。想逃出監獄的人,隻有餓死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裏。

小妹告訴我她剛剛人工流產了一個八個月的嬰兒,那是政府的政策,不拿掉不行。我聽著這人間慘劇,又在這陰雨綿綿的早春,冷得直抖嗦,全身起雞皮疙瘩。屋裏很暗,隻有一盞十五支光的電燈亮著,黑漆漆的牆壁上,除了剝落的牆皮組成的黑白畫麵之外,空洞洞一無所有。父親在一旁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

我忍不住問父親有廁所嗎?有,當然有,外麵就是公廁,我帶你去。我跟著他出了家門,不一會兒,就聞到那撲鼻的氣味。我有心裏準備,廁所肯定都不會是香的,可推門進去一看,天哪!我的腳踩在哪兒呢?沒一塊幹淨可落腳的地方,怎麽上廁所呀!隻有退出對父親說:“帶我去百貨商店吧。”在駐馬店唯一的百貨商店裏,我把身上所有的人民幣,買了家裏的日用品和大家的雨鞋,再刻意地買了一個痰盂。這小城裏沒有銀行可以外幣。在時我問過父親駐馬店是否有能外幣的銀行,他肯定地說有,駐馬店啥都有,迫不待地要我跟他回家,現在可好,啥都沒有!可想而知他對當地情況的了解。但這能怪他嗎?

那兩間半的平房,一間住著小妹一家人,一間被隔成兩半,靠裏麵的半間僅能放一張大床,另外半間用來吃飯。牆邊上撐著一個板床,白天我坐在上麵聽她們講往事,晚上是我睡覺的地方。半夜裏大雨傾盆而下,我聽到滴嗒的聲音,原來大媽早用臉盆接在那兒了。我再也無法入睡,卻見父親坐在一旁,見我醒來,對我說天亮之後買火車票,早點離開這裏吧。時至中午,我看著始終沉默不發一言的父親、忙碌不停的小妹和不斷嘮叨著的大媽。大媽看來是知足快樂的,她等待一輩子的丈夫終於回到自己身邊,雖然不愛講話,可他有學問、做過大事,又是個十分高大、漂亮的男人!可這時的我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淚水不由人的地直往下淌……父親站起身來說:別哭!看我給你寫詩。說著就見他拿出一個粗大的毛筆,一氣不停地寫著:“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女使人悲。一去巴黎萬千裏,骨肉再逢何時歸?女兒抑淚莫傷悲,古今俘囚幾人回?今能人生得相會,勝居高閣封王位。”此時,我隻有放聲痛哭,一家人陪在一旁流淚。此情此景,我今生是再也無法忘懷了。

我特意讓小妹和妹婿陪著去口,小妹說她沒坐過火車。我領著他們又住進了華僑賓館。剛開始賓館裏的人不讓他倆進去,見我跟在後麵才不言語。在房間裏他倆舒服地洗了個熱水澡。過一會兒,小妹走近我不好意思地問:“那馬桶咋倒啊?”後來又說:“難為了俺姐在家中住了。”我聽了這話,心裏又是一陣心酸。

在外賓候車室,我們碰到一群穿著軍裝的中國人。可真正的外賓隻有我一個,小妹和妹婿卻變得侷促不安。這使我想起當年文革時期對軍代表的畏懼,即刻和他們說笑,盡量使他倆放鬆。一九八二年國內還沒開放,政治氣氛相當保守,家庭出不好的人真的怕軍人,無產階級專政麽。而我當時出國己有九年,在西方社會生活,又正值青年時期,“自由、平等、博愛”的浸潤早把那樣的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鳳凰直飛雲霄,與鵬比美。冷視萬物數高。曾幾何時,狂夫一彈中羽毛,半生哀嚎。”父親留給我的字畫很多,這一副是最能表達他的心境了。

生活就是這樣!活著的人都得承受著生命旅途中的一個個考驗。喜怒哀怨、富貴貧窮中都隱藏著高深的哲。真正的幸福是能懂得眾生平等,懂得尊重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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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巴黎文學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這篇。質樸平實。最後一段點睛之筆。
blueskychina 回複 悄悄話 你寫的這些東西對我們都不陌生,這就是毛澤東時代的曆史。有關你家庭的變化,還有更多文字嗎?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haohao8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jennyga 回複 悄悄話 你父親算是很幸運的活下來了,當時很多這樣背景的人都被當作反革命槍斃了,我爺爺就是,他不過是個國民黨政府的小小縣長,還使得我的奶奶我的父親叔叔都成為反革命家屬。
高子 回複 悄悄話 誰的錯?
令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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