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最好的朋友
(2010-10-10 14:2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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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最好的朋友
(周舵)
西諺雲:“要想失去你的朋友,你就借錢給。”其實還有比這更糟的。你隻須寫一篇回憶錄之類的文字拿去發表。
“朋友”的含義,照一般國人的理解,就是自認為有權向你要求最惠國待遇的那些人。你對他不可以平等相待,不可以像對待眾人一樣對待他;要有特殊照顧,要 給他某些特權,比如說,借給他的錢不及指望他會還;你的追憶錄中不及包蘊他以為對他倒黴的、有損他光澤形象的內容,哪怕這些內容都是確切不移的真相,也不 行。總而言之,照中國人的見解,好友,便是自以為有權對你爭執氣的那些人。
照我明白,追憶錄的重要代價,就在於它的真實。不蓄謀地說 謊,不有時地汙蔑真相(人都有誇大對自己有利的真相,遮蓋對自己倒黴的真相的潛認識),這遠不算是到達了“真實”的要求。還要全麵,要能反響事物的全貌。 這就和好友要求最惠國報酬的主張生了根蒂的抵觸。是要真實,仍舊要好友,你務必二者擇一。並且,題目真正的重要性還不在於這某一個被你追憶到的好友。你的 其他好友都邑從你對付某個好友的行徑中聞一知十,從中得出某種結論。顯然,要真實的效果,是對你大大的倒黴。
關於好友與追憶錄,我的話就先說到這裏。篤信讀者們自會得出恰當的結論。
正如本文標題所透露的,墨客多多曾經是我最好的好友。隻然而,我剛領會他的誰人時刻,他既不叫多多,也沒有絲毫的跡象預示他會成為墨客。“最好的好友”的斷言也是他下的,而且向眾人廣為引見。乃至,他的第一本詩集(用俊俏的鋼筆字抄在一個像這日我們多見的貴客具名簿那麽大的紫色封皮的硬皮本上)便是題獻給我的,用榜樣的墨客熱情洋溢的詩意語言,宣稱是“獻給聖者周舵”。我推想,他厥後多數會為他這份熱情懊悔不已。
1969年一個晴暖的冬日。這個陽光亮媚的冬日至今如一幀照片明確地刻印在我的印象裏——大略上午10點多鍾,我正在我們趙莊子知青點的小廚房裏忙著什 麽無關重要的瑣事。其他知青都下地幹活掙工分去了,我沒有去,因為忘記了,倒如同蓄誌留住來要迎接他似的。一位英姿勃發的小夥子從門外安然走進,自我引見 是大澱頭(離趙莊子十幾裏水路的一個村落)的北京知青,叫栗世征,“西木栗,寰宇的世,征服的征”,我聽了一笑,心想這名字夠狂的。栗世征穿一身幹稱身的 舊戎衣(這是當年幹部子弟盛行的裝扮),眉清目秀,運動步履大方,言論得體,老練得與他的年齡絕不相稱。要想不喜愛當年這位英氣逼人的超群小夥恐怕不簡單做到 ——大概家妹例外。初識之下,她就說他未免太老練油滑。女人自有她們的慧眼和私見。
當時我方才從自惹的一個大繁難中脫身,坐了整整半年 186天的冤獄,從雲南方境上的開遠難民營輾轉押送回安新縣,遍嚐了各色關押人犯地址的滋味——從難民營、把守所、學習班到省縲絏——最終以“無證明流 竄”的罪名“教誨開釋”。這對我真是趁火打劫。當時我怙恃以“特嫌”罪名雙雙人獄,我和弟妹三人一年多沒有分文收入,除變賣產業外,多虧高中同硯譚甫成慷 慨相助,才堅持到上山下鄉的所謂“結業分派”,於是我和妹妹帶著十一歲的弟弟落戶白洋澱。身世欠好,不在屯子老老實實接納貧下中農再教誨,反倒去自己惹一 個蹲縲絏的大繁難,全不類凡人。這還不算,我不僅不夾著尾巴作人,還沾沾自喜,幸運有機遇增長這一番縲絏生存的貴重閱曆,這一概講來都讓栗世征感想趣味。
略略作了些相互引見,這位栗世征很快進人一個我從來沒有琢磨過的話題——打第三次寰宇大戰的或者性。在我的淺陋認識中,以為這是件隻有瘋子才會去做並且 隻有瘋子才會去想的事。我已經忘記其時是怎麽答複他的,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上麵這句話。我肯定是抱著完全的耐性和誠摯與他認真討論了一番。結論如同是:打不 起來。固然我猜對了,不然這篇追憶錄多數是沒機遇寫了。
第二次碰麵是春節回北京之後了。很快,我們就成了如前所述“最好的好友”。於是 我就叫他的奶名“毛頭”,不叫“世征”了。他把我引見給他一切的好友,他對我的熱情洋溢的真心讚美讓我既激動,又羞赧。他隨處對好友們說,我是“僅次於上 帝的人”,真讓我萬分難堪。這就像曹孟德說的,是把我“放在火上烤”。當年,曹操身邊的人勸他當天子,那曹操便是這麽說的。從那以後,毛頭對我的這類考語 就成了孫山公腦殼上的緊箍,叫我不敢越雷池一步。隻許做功德,不許幹壞事。不及辜負好好友的相信,不及玷汙這聖賢的佳譽。讚美的威力,大過原子彈。
毛頭的好友圈子中,幹部子弟居多,和我的好友圈子迥異。從小學到中學,我都生存在北大、清華的知識分子堆裏,同硯和好友,知識分子子弟居多。離奇的是,我從小不喜愛知識分子子弟,寧肯訂交工農和基層勞感人民的子弟。
在北大、清華這種“萬般皆下品,唯有念書高”的地方,工農子弟很吃不開。在老師同硯眼裏,他們大多成效欠好,人格不端,是壞小孩、野小孩。為了我和壞孩 子交好友,家父痛打過我的手心,警告我“無友不如己者”。家母在旁表現不悅,說是照這樣交好友可就難了,你想訂交比你強的,可他也“無友不如己者”,哪會 來交你?幸虧,當時還不大講什麽“工農情感”之類的階層門路,否則家父家母之間就會產生一場階段態度題目的大風暴,一如厥後。
上高中 (清華附中)以後,對西方智慧、知識和靈魂生存的渴求,造成我和班裏很多同硯之間代價觀、審美興趣的間隔。我和班上幾位著迷泰西古典音樂的同硯,厥後在 “文革”中實在成為一群工農和革幹子弟的鬥爭器材。但也正是泰西古典音告成為我和毛頭之間最廣闊的一座相同橋梁。他說,我是他的音樂嗜好啟發者。到我家來 聽唱片,是毛頭的大享福。當時我們都是聽唱片,磁帶灌音機在國都是極稀罕的物件。毛頭大概是最早開始擁有灌音機的特異人物之一,多數拜其姐夫馮冀柏之賜。 老馮是這方麵的老手,通常能從寄售市肆弄到好器械。
70歲月初,正是“文革”混爭執氣的昏暗期間,大概也隻有我們插隊知青這類沒有單 位、身處異地、非工非農的邊沿人物,家裏大人入獄的入獄,發配的發配,才有或者在群眾專政無遠弗屆的大網中覓得少許閑隙,冒大危害偷聽被政府嚴禁的“反動 黃色音樂”,便是說,莫紮特、貝多芬的音樂。
我和我新領會的北大的幾位知識分子子弟,議決毛頭領會的一群幹部子弟,固然再有我們不領會 的其他人,大概就成了“文革”以來國都最早的一批發熱友。其時我們那種偷食禁果式的興奮、亢奮和自豪,這日的發熱友們是意會不到的。佛洛伊德說,愈是被嚴 禁的器械愈是被人渴望,這便是人性,你硬要不信也終歸徒然。
再有便是放肆念書。同上所述,由於被嚴禁——當時除馬列毛著作之外,中外古 今人類所寫下的絕大多數書本概在嚴禁之列——這些禁書就成為我們亢奮追逐的獵物。借到或不管用什麽手腕弄一本好書,尤其是灰皮書、黃皮書和外國古典名著, 我們會像一隻餓急的狼逮著兔子,不僅焚膏繼晷地一氣讀完,並且盡或者一句一句地抄下來。讀(加上抄)書使得手臂酸麻、兩眼昏花、麵有菜色,這等田產當前怕 未幾見了。
由於怙恃雙雙入獄這種相當格外的境遇,在結識毛頭之前,我曾倍感寂寞。向日的好友、同硯,多數自顧不暇,更怕沾上我家的幸運 運,已久不往來。白洋澱沒文化的老鄉大多數對我和弟妹都很和睦(據我的閱曆,當時受教誨越多的農人人性越惡),我們也回報尤其的感謝,但那離靈魂上可以溝 通共鳴的“好友”還差得遠。為了抗拒老鄉們晚飯後串門閑聊的風氣,我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宿舍門上貼紙條:“念書時間,請勿打攪。”這在其時具體便是公 然造反。但我做了,堅持做下去,天也沒塌地也沒陷。
最痛楚的是無書可讀,乃至根蒂讀不了書。當時讀一個小時的書就會頭昏眼花,難以為繼。我還以為是神經虛弱,厥後才知道是由於過度缺乏卵白質,大腦拒絕勞動,歇工了。縱然雲雲,我仍舊搏命擠時間念書。別的書沒有,總還可以讀馬列著作。毛選是關在牢裏早就讀了多遍。
好友、書、音樂,對我是如氛圍水分一樣的維持生命的基礎元素。但在重視野蠻、愚笨的誰人昏亂期間,我隻認為整其中國事在專門與我這樣的人作對。你喜愛的 一樣都不給你,你不喜愛的悉數要硬塞給你,你敢不從,隨時會有飛來橫禍。那是一個智者優秀者的陰間,愚者低下者的天國。偶然,我會坐在白洋澱邊的小木船 上,呆呆地瞪著澄清見底的湖水,恨不得一頭紮進水裏,默默地躺在純淨的湖底永世不要再瞥見這個混賬透頂的寰宇。
終歸再有一些支撐自己牽強活下去的器械,此中包羅毛頭,和議決毛頭領會的小三(張小軍,北影名導演張水華的兒子)等少量難得的好好友。他們對我的那份發自本質的慷慨友誼,成為我其時昏暗失望的本質中最充裕的一片光亮。
1972年,毛頭猛然寫起詩來,讓我大吃一驚。他們誰人大澱頭村竟然冒出三位大墨客(毛頭之外再有芒克和根子),這種成批生產墨客的屯子公社,恐怕環球稀有。其中原委,遵照早已囑咐的“為尊者諱為好友隱”的原則,我麻煩多言。
我其時因此頗為挑剔的生手眼光對待這些最早的“隱晦詩”。以我這種重視古典的審美興趣,我對毛頭的詩隻能接納一半。方法上,我堅持無韻的不及叫詩;內容 上,我當時還不及接納他們某些大膽直露的筆墨。固然,我說得客氣,隻道自己“不懂”,但以毛頭的聰明敏銳,豈有不明之理。這想必讓他有點傷心。大概便是從 他寫詩開始,我們之間基於協同的古典審美情趣的純樸友情有了裂縫。我向他舉薦羅素,三番五次,他根蒂就讀不下去。他大捧薩特,我牽強讀了,但絕不喜愛。
墨客不光是是生產詩的人。遵從墨客們自己以及酷愛墨客的人們的明白,墨客還得有一種異於凡人的氣質和生存體例。據我的貼近察看,概略上說,煙、酒、女人和裝瘋賣傻,是墨客氣質的四大概件。這四件缺少一件,別人就會認為你不像個墨客,而後墨客自己也會羞赧起來,趕快去想法補上。總之,是要把自己弄得愈是不類凡人,便愈好,愈像墨客。
我得直截了本地說,我以為這一套壓根兒便是小兒科。以我鄙意,墨客是天生的,能不及寫出好詩,與上述四樣毫無聯係關係。你要是墨客,蹲大獄十年照樣詩如泉湧——眾所周知,你想在牢獄找那前三樣器械,便是天天去舔捕快大爺的腳指頭,恐怕也難(當前固然另說);你要不是墨客,哪怕天天泡在酒缸裏也是徒然。
(同理,很多中國人生產一種昏話,什麽不飲酒不像須眉。原來你要是個須眉,滴酒不沾照樣豪傑;你要不是,終日泡在酒缸裏也然而是個醉翁罷了。乃至更糟。)
哀痛的是,毛頭聽不進我這套天才論。我絕不是說他沒有墨客的天份,一致,他足夠。我隻是含蓄地勸他寫詩就寫好了,不用操心去裝扮什麽墨客氣質。沒有這份氣質的善人尚且經不住那四樣毒藥的迫害,倘使天生就有墨客氣質,既是說,天生就帶點瘋傻,可想而知,有好結束者幾稀。果真被我厄運言中!
眼看著毛頭一年一年在變,變得與芳華期間愈去愈遠。我得說,是形成雜亂無章,無緣無故、混爭執氣。這一半是薩特之流左派“行家”的迫害,一半是由於吸煙 酗酒。沒過多久,就把毛頭的身心強健實在徹底毀掉了。這些身心病態的具體事例我絕不講——我不計劃出賣好友。總而言之,通過多數嘔氣、融洽、碎裂、又融洽 的曲折(每次都是我主動尋求調和),我終於忍無可忍,1987年的春節,他在我家大概酒瘋,被我當眾攆了出去,往後再無來往。
這事讓我痛楚莫名。幾多回憶要再次尋求調和,思之一再,最終仍舊撤消了想法。有什麽意義呢?倘使在一起隻有悲傷活,這好友再有什麽交易的代價?
往後,我聽見“墨客”兩字就頭大。1993年我在美國,正遇上顧城殺妻後自殺的醜聞。很多好友打德律風跟我提及這事,叫我大惑不解的是,一片可惜之聲,沒有一個體替謝燁說句公正話。在中國的文人看來,宛如墨客是一種可以享有殺人而不受指責的特權人物,應當尊敬再尊敬,寬容再寬容。氣憤之餘,我立刻寫下那篇責備顧城的筆墨,交給香港《明報月刊》宣布。幸虧沒有幾個墨客讀到那篇文章,否則我可把他們都冒犯慘了。
這日,當我寫下這篇筆墨的時刻,對我這位當年最好的好友,撤除滿心的憐惜之外,仍舊不由得要冒出一股無名火。與其說這是對著他的,不如說是對著很多相同的中國知識分子。照我看,中國百年來的大災難,基礎上都是知識分子(額外是具有墨客氣 質的那一局部)所為。他們自命精英,原來滿腦殼漿糊,連基礎知識都不具備。好比說,不瘋比瘋好,強健比病態好,這應當是知識吧!中國的知識分子偏偏要反過 來說,瘋比不瘋好,病態比強健好;不僅自己病,不瘋的也要想想法瘋,並且不到攪得中國人悉數瘋掉不算完。卻是老實天職的勞感人民,雖說知識未幾,最少不 瘋,有強健人的知識,包羅慈悲和憐憫心在內。以是我說,最恐慌的不是無知,是編製化知識化的私見偏執,那種器械十之要把人逼瘋,把寰宇攪得雞飛狗走。
多年來,我不厭其煩地向人舉薦羅素、馬斯洛、弗洛姆、丹尼爾貝爾·利普塞特和喬凡尼·薩托利,不光是由於他們超群的智慧,也由於他們健康的品行和理性。 無論看待個體、社會以致寰宇和人類,身心的強健都是太重要了。正本,我們每個體多多極少免不了都有病態,假使我們不僅不去想法填補,反而蓄誌有時地作賤自 己,把自己搞病、搞瘋,要想讓大眾不幸運,這寰宇穩定套,那才叫怪。照我看,不吸煙、少飲酒、讀好書、聽古典音樂,離那些煽風點火、走非常、教人放肆的壞 事歹徒隻管即便遠一點,身心的強健庶幾能多一點,好一點,雖說這也並不及確保我們就不會抱病。這是我看夠了身邊的一些好友,不僅不照這樣子做,乃至反其道而行 之,由裝瘋賣傻而病態,由病態而衰落,由衰落而變得索然無趣,自己活得沒有了興趣,更讓身邊的人生厭掃興,即是生坑了自己,這些淒慘的悲劇讓我不及不提示 那些玩藝術的額外是玩詩的好友(以及推崇藝術家推崇墨客和明星的追星的好友):真瘋真傻也還結束,裝瘋賣傻就請免了吧!
時時時,我還會冒出一個傻乎乎的想法:這毛頭要是那年根蒂就沒寫過詩,那可該多好!我篤信,他至今仍然會是我們芳華歲月的印象中誰人幽默、強健、口若懸 河、才氣橫溢,有著說不完的好處,總而言之,一個光亮四射、魁力無限的,極超群的人物。平心而論,以個體魁力言,毛頭在我那些出色的好友當中也屬未幾見。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弗成活。”他厥後的身心衰落,多數是咎由自取。
如今說這些話,是太晚了——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是太晚了。我 當年苦苦規勸,他自我辯解的原由之一是,為了神聖的詩歌創作,不吝支付任何價錢。篤信會有不少人為此深受激動。但在我看來,這話具體混賬到了頂點。我的堅 定態度是:除了人自己——每一個活生生的個別的生命、強健、快樂和自由成長——之外,世上根蒂就沒有什麽其他值得不吝支付任何價錢去追求的對象。脫離這個 基礎的人性主義態度,百般各類冷漠殘暴的主張都可以趁機而入,人類的整個倫理品德體係都邑徹底坍台。
縱然已經太晚,我仍舊期盼毛頭能聽見我重述這一態度。
在我內心,當年誰人可愛可敬的毛頭早已死去。留住的,隻是一段悲戚不已的、抹不去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