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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明文集》問世雜感

(2010-09-12 17:39:51) 下一個

《陳子明文集》問世雜感

 

鄭也夫

 

在一個庸俗、膚淺、拜金、諂媚、見小利忘命、遇大事惜身的社會中,發現陳子明是一道驚喜,認識陳子明是一種幸運。我等虛擲著那些允準的自由,日益邁向犬儒;他牢獄十餘年,卻在禁錮中開始了向著巨人的生長。

少時讀到19世紀國外科學家的一段美談,他們戲稱其中某位是漂亮的人中最聰明的,聰明的人中最漂亮的。借用這段句式,我的評價是,子明是政治活動家中讀書最多的,讀書人中最具政治抱負的。就我的見聞,前者中沒有一個人在讀書上可同子明比肩。或許這不能算奇跡。一個政治家能身兼思想家或學者,在現代社會中幾乎不可能,而這幾乎與價值觀無涉——無數的瑣事,吞噬了他們讀書的時間;頻繁的做秀,瓦解了他們最後一點深沉。子明的讀書是特殊的遭遇,十三年牢獄之災所賜。堪稱奇跡,令讀書人氣餒的不是政治智慧如何,而是僅就讀書而論,當今職業讀書人大多難追陳子明。這位稀有動物和我們墮落的知識界相互映襯。

1987年結識子明。幫他辦的講習班授課,和他共同參與大小討論會。那時我就欽佩他,但主要不是學識,而是品質、意誌、胸襟。記得1988年一個傍晚,我去城北雙泉堡子明辦的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約他談話的人排著隊。他說你住下吧,夜裏我完事了咱們再談。我睡過一覺後兩點多鍾,他了結了與別人的事務來叫醒我。時下,八十年代是人們熱議的話題。由此你知道八十年代的社會活動家的忙碌。他們真的在讀書,但也真的沒有太多時間讀書。

1989年“6·4”後子明開始了鐵窗生活。其妻子王之虹每次探親都要帶上兩個旅行包的書籍。在找書方麵我幫過極小的一點忙,由此知道他在那裏真正的開始了攻讀。據之虹說:僅僅是二監的三年零一個月中,她探監時先後送書71次,通常是兩大包;這段時間子明讀了近2千冊書。13年中他完成了多數讀書人一生的閱讀。

2002年他刑滿釋放。之前兩年他保外就醫回到家中,少數朋友鑽警察的空子看望過他。而我是第一個合法地,雖然還必須登記,去他家探望他的人。十年不見,幾句寒暄後,主要話題竟然是讀書。一番長談下來,我驚歎他已學富五車。任你提出各種話題,他幾乎都有定見,且有深厚的書卷與學養做後盾。

他的一個罕見的品格是冷靜。他走過這樣一段異常的道路,和友人重逢後平靜交談就像是度假歸來。沒有一絲的情緒化,沒有丁點的仇恨,不提任何親曆的苦難,全無英雄自居的架勢,乃至沒有一次談話中提高了音調。這是一個何等冷靜的人。穿越了十年的鐵窗的間隔,他和我坐下來,完全是兩個書生的擺談,古今中外,書裏書外,娓娓而談。隻有你往深處想,才能明白,他其實是懷抱巨大熱忱的人:為自己的理想百折不回,投身社會活動樂此不疲,對思想和學識幾近癡迷。熱烈和冷靜如此結合——深層熾熱如火,舉止平靜似水,這樣的人我一生中隻見過一個。

他幾乎永遠是樂觀的。你揀出最悲觀的問題,他會信心滿滿地給你解答。我記得出獄後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說到巴以衝突之死結可能是人類滅頂災難之導火索。由他的從容分解中我領教了他國際政治方麵的博學,同時也驚訝他對這一世界級難題的樂觀。樂觀和悲觀常常是性格使然。西人雲:同是半瓶水,悲觀者說一半是空,樂觀者說一半是水。但我深以為,一個政治家必須是樂觀主義者,必須真心以為事情還有希望,還頗可作為,不然他甚至難當一個“可持續”的行動者,遑論引領眾人。

子明無疑是務實的。加上他的冷靜、理性,在我看來,他的智力之旅較少浪費。據說文革後期有出版家托人請 梁漱溟 先生寫一本字帖,梁公一口回絕,說:“那是末技”。子明與梁公相似。他的讀書是求道者的閱讀。他的寫作不事雕琢,不走偏鋒。一般而言,務實者固然減少了虛妄和鋪張,卻因為過於功利,直奔主題,其作品每每像工程學一樣枯燥乏味。子明的著作不同。因為他讀了太多的書,深受思想、文化、知識的浸染和潤澤。前不久在國圖見麵,我複製幾頁東西。子明問印什麽,我說關於中國人起源於非洲的著述。他當即侃侃而談,說他也搜集了不少這方麵的東西,要發給我一些。我簡直目瞪口呆,我們整個社會學界也不會有幾個人對非洲起源論了解得如此細致。我想說的是,子明的取向是務實的,他的著述方向和題目是高度選擇性的,但是他的閱讀是廣泛的,兼容有用與無用。他在獄中日複一日,每天讀書1112小時。這樣的閱讀苦旅是必須調劑的。他要之虹給他帶進不少調劑用書。這樣他的庫存中,有用與無用之書熔於一爐。博大的無用之學,滋潤著他的經世致用的著述,使它們免於方案派學者的枯燥。

從剛剛付梓的這十二本著作可以看出,他的務實,他對中國政治四十年的情結,使他將自己的著述牢牢地係結在一個方陣中。兩本論述民主的著作,一本是《民主思想在中國》,一本是《民主運動在中國》。與之對應的是論述中國改革的著作,有《三十年來的中國思潮》,也有《論中國改革與革命》。他將這三十年的過程放在了中國百年進化與蛻變的曆程中,於是寫出了《梁啟超與民國憲政思想》,他專門討論了陳獨秀、章士釗、丁文江、羅隆基、王造時等人的政治思想。與之對應的另一本書是《重新認識“舊社會”》。國際政治和外交是任何一個合格的政治家所注目和關懷的,子明不例外,這反映在他的一部著作中。他還有一本行政區劃改革的論著。這本書在時空跨度和細致程度上都是我所僅見。當然這套書中還有兩本講述他自己的履曆,乃至鐵窗生活的書,那是每個會心的讀者都不會放過的。




日前在國圖見麵,他對我說:我目前做些思想和學術工作,日後當然要搞政治,不然對不起國家的栽培,大家的栽培,朋友們的栽培,也包括你。我的理解,栽培者中毫無疑問包括監獄。看到陳子明的今天,看到這十二卷大作的問世,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欣慰。此前的中國監獄中是不可能走出陳子明的。被鄧拓稱讚“其言甚辨”、1957年中國校園辯論會上木秀於林的林希翎,出獄之時知識殘破、神情恍惚。那一代座穿牢底的人,釋放時大抵如是。陳子明的脫穎而出,一方麵彰顯著中國監獄的進化。另一方麵這進化中也包含著子明這類人在監獄中的頑強維權。子明為了改善讀書條件,絕食不止一次。這十餘年來他的行動的最直接影響正是發生在監獄。犯人與監獄管理者間的博弈,及其達成的妥協和寬容,促進著中國監獄的進化。其實鐵窗內外,大約道理相似。不幸的是今日監獄中仍有曼德拉的身影;欣慰的是中國的監獄終於是可以栽培曼德拉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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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青青梓竹 回複 悄悄話 這不是我寫的,注了鄭也夫教授的名字呢
因為認識子明叔叔,並且非常認同鄭教授的評論,
所以請示後轉載在此,不敢掠美,慚愧
長亭路 回複 悄悄話 竹子寫的真好!你這麽有才華,一定別辜負了!
青青梓竹 回複 悄悄話 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贖》這部電影。。。
因為有這些人,才覺得中國是有希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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