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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毅 與 張伯駒 莫逆之交 有多鐵!】

(2015-05-14 16:44:01) 下一個

 

1956年 大才子 大收藏家 張伯駒 捐出 西晉-陸機 的  平複帖 等罕世國寶文物,
大作家 文化部長 茅盾(沈雁冰)頒狀褒獎。

1957年 張伯駒因 京劇戲曲等由, 被打成右派。
張伯駒夫婦的生活陷入困頓。在最艱難的時候,陳毅對他表現出了真誠的友情和實在的幫助。

在張伯駒夫婦不知情下, 陳毅 委托在吉林的老部下 於毅夫(省委書記處書記)經 宋振庭(宣傳部長)
將張安排到吉林省博物館任副館長,遠離京城 以保護伯駒夫婦。
多年後 張伯駒夫婦才知 陳毅 一番苦心深情。


上陽台帖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上陽台帖》為李白書自詠四言行草詩,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和窮。十八日上陽台書,太白”(原無標點符號)
用筆縱放自如,快健流暢,高28.5厘米,橫38.1厘米,共5行25字。
有“太白”署名,是唐代詩人李白唯一的傳世書法真跡。
正文右上宋徽宗趙佶瘦金書題簽 “唐李太白上陽台” 一行。
皇帝宋徽宗趙佶,對此帖的評價是:
“太白嚐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可覺人物兩望,身在世外,
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
清代乾隆皇帝當年收藏此帖愛若至寶,並親筆題書“青蓮逸翰”而讚之。

張伯駒先生 通過統戰部徐冰贈送給毛主席,他在附信中寫到:
“現將李白僅存於世的書法墨跡《上陽台帖》呈獻毛主席,僅供觀賞……”

毛主席收到此帖,觀賞數日,也十分愛惜,後囑中共中央辦公廳轉交故宮博物院珍藏。


  說起來,張伯駒與陳毅相識相知,與他的另一大愛好——圍棋有關。
陳毅五幾年初到北京時,經北京市政協推薦,張伯駒與之下棋。
幾局過後,陳毅大呼過癮,一談話,發現兩人在詩詞等方麵有太多的話題,
一來二去,他們詩詞唱和,逐漸情誼深厚。
張伯駒夫妻捐獻字畫後,陳毅更是常請他們夫婦來家裏做客,下棋,吃飯。
 

  張伯駒精通韻律,才思敏捷,見識過的人說他“寫詞比說話還利索”,其詩詞水平極高,
周汝昌曾評價說,“以詞人之詞論,應當以南唐後主李煜為首,以張伯駒為殿,
此後,恐怕很難再產生真正的詞人之詞了”。
陳毅對他的詩詞也是十分推崇,對他的才華和襟懷產生相惜之情。

  得知張伯駒被打成右派後,陳毅打來電話安慰,並請張伯駒夫婦來家吃飯,替黨對張伯駒致歉。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通過朋友,安排張伯駒、潘素到吉林工作。
張伯駒出任吉林博物館副館長,得以發揮專長,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
但“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張伯駒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了八個月,
被宣布“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勒令退職,發配吉林舒蘭插隊落戶。
但舒蘭不願意接收兩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於是張伯駒夫妻隻好無奈地回了北京。

  他們成了北京的“黑戶”,沒有戶口,也沒有工作,隻好靠變賣家中殘存家當度日。
但張伯駒並不在乎,他上香山,爬鬼見愁;遊西安訪古人遺跡,吟詩填詞,自得其樂。

  數年後,1972年 陳毅去世,張伯駒含淚寫了一副挽聯:

 

    仗劍從雲作幹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追悼會上,這副長聯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連聲誇 寫得好。
並問起張伯駒的情況,這種情況實屬罕見。
張茜將張伯駒的淒涼遭遇直告毛澤東,毛澤東聽畢,囑咐周恩來總理安排解決。

不久,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史館的館員,
潘素被聘為中國畫院的畫師,入上了北京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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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春圖   北京故宮鎮館之寶
傳世最古的卷軸畫《遊春圖》,距今1400多年。

 




中華 墨皇  中華第一帖




陸機 乃 擒殺 關羽的東吳大將 陸遜的孫子
陸機 的 平複帖  比 王羲之 的 蘭亭集序 還要早
而且 平複帖 是真跡,
蘭亭集序 僅為 拓本(真跡 據說被 唐太宗李世民 帶到棺木李去了?)



中華第一帖  《平複帖 》距今 170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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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 -  展子虔  遊春圖




 

------- 於毅夫  受 陳毅  委托  囑  宋振廷  保護  張伯駒夫婦  始末 ------- 

 1983年秋,我在吉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因為吉林省要編寫《黨史人物誌》,我被借調負責編寫我父親於毅夫的傳記部分。因父親已於1982年病逝,我母親杜貴紱(1933年參加革命,曾任白求恩醫科大學黨委副書記)便為我寫了一份聯係名單,讓我去北京采訪一批父親的老戰友和有較深交往友誼的各界名流。行前,媽媽向我一一介紹了這些前輩和父親的交往友誼,並且都注明了各位的家庭住址和聯係電話。希望能通過他們了解求證父親更詳盡的革命經曆。

按此名單我在北京一一拜訪了廖承誌、李維漢、李維漢、平傑三、胡子昂、薩空了、楚圖南、張友漁、韓幽桐、錢俊瑞、徐雪寒、關山複、許滌新、武衡等革命前輩,東北抗日元勳呂正操、郭維城、萬毅、解方、張學銘等叔伯,還有夏衍、劉白羽、蕭軍、駱賓基、舒群、端木蕻良、羅烽、白朗、朱琳等文化界人士。這些父輩們都熱情地接待了我,他們或為父親專門撰寫了紀念文章,或題詞賦詩,高度評價讚揚父親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朋友,光明磊落的戰鬥一生。這些文章和題詩後來大多發表在吉林日報上。

特別要提到的是,按照母親的囑托,我和愛人王明實同時也去拜訪了張伯駒的夫人、著名畫家潘素阿姨。潘素阿姨當時正在北海後海的家中輔導一位女弟子作畫。我向她轉達了我母親的問候,提到當年陳毅同誌委托我父親將他們夫婦安排在吉林省工作,以保護他們夫婦免受政治衝擊的事情。潘素阿姨對此表示感謝,並說明當時他們和宋振庭直接聯係較多,具體工作是由宋振庭安排的。我的感覺是潘素阿姨對當年陳毅同誌委托我父親關照他們夫婦來吉林工作的具體情況好像所知並不比我多。潘素阿姨送給我一幅她的畫作,是一小幅灑金牡丹圖灑金牡丹圖,上寫“又燕小朋友矚,壬戌元旦潘素”。1983年農曆正是壬午年。後來潘素阿姨還打電話給我,說是她有一幅剛剛畫就的青綠山水,送我留念。我接到電話後立刻去了潘素阿姨北海後海的家,取來這幅畫,珍藏家中。那幅灑金牡丹圖二十多年來一直擺放在我家客廳,紀念著這這段往事。


母親曾經告訴過我和哥哥於海鷹,1964年時,吉林省有人質問宋振庭,為什麽要將大右派張伯駒夫婦引進吉林省工作?宋振庭感到十分有壓力,專程趕到我父親在遼寧養病處報告此事,希望父親能為他證明,張伯駒夫婦來吉林省工作不是他自作主張安排的,而是我父親要他辦的,他是奉命而行。父親當即明確回答他說:“你放心,到任何時候,如果有人質問此事,你就說是於毅夫讓你把張伯駒夫婦安排到吉林省工作的。一切責任有我負責。” 其實,我父親在吉林省是主管農業和共青團婦聯工作的省委書記處書記。按常理,安排張伯駒夫婦這樣的文化界名人,不應該繞開當時主管文化工作的省委書記處書記富振聲

為什麽父親在接受陳老總之托後直接找了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呢?首先,父親是周恩來和陳毅的親信老部下。

1953年,父親從黑龍江省長任上奉中央之命調任中央統戰部常務副部長。當時周總理親口矚命父親一定要安排好東北軍、西北軍抗日將領遺屬的生活工作,並關照好東北籍作家和國內著名文化界人士。父親對總理的囑托牢記在心,認真執行。

父親曾任新四軍軍報新華日報總編輯(範長江任社長)、新四軍情報部副部長、聯絡部長等職。他在蘇北新四軍根據地工作期間,因為忠厚正直,踏實肯幹,深得陳毅軍長賞識。1945年抗戰勝利後,父親奉命回家鄉黑龍江省創立地方政權,回鄉途中路遇陳毅。陳老總專門為父親寫了一封舉薦信給東北地區我黨領導,說是“此人去東北可任省主席”。總理矚命在先,陳毅同誌委托完全符合黨一貫的統一戰線政策。多年從事我黨統戰工作的父親對老首長陳毅同誌的委托當然是心領神會,義無反顧,堅決執行。

其次,宋振庭的哥哥宋醒池(原名宋醒癡)早在三十年代就與父親相識,一起從事過抗日救亡工作。父親在吉林省工作時,還讓吉林省統戰部長宋任遠安排照顧宋醒池,親自為宋醒池參加東北抗日救亡經曆作證。宋振庭兄弟還是父親摯交好友閻寶航閻大爺的外甥。在東北籍抗日元勳中,閻寶航、劉瀾波、於毅夫三位最為莫逆,三家子女亦以異姓兄弟相交往。即使在文革中,三家也沒有間斷往來。文革中我去上海,就住在閻大爺的女兒閻明光三姐家。明光姐近日有告,宋振庭是閆家近親,她們稱宋為四哥。我的父親人前背後提到宋振庭時常常不直呼其名,而是親昵地叫他“大胖小子“。

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由中央領導直接出麵關照保護張伯駒先生這樣的“大右派”,不是一件可以公告宣傳的事。即使對張伯駒夫婦也不宜直接告白就裏,是必須的。所以父親沒有通過主管文化工作的省委領導,直接將此事委派給他信任親近、視為自家子侄的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了。宋振庭不負所托,盡到了對張伯駒夫婦的保護之責。從潘素阿姨對我所表達的話裏,可以聽出他們夫婦對宋振庭是十分感激的。對於陳老總是如何委托於毅夫是安排他們夫婦來吉林工作的內情,宋振庭當時不方便多說,張伯駒夫婦也不方便多問,事後才有所了解是很正常的。


父親 文化大革命被四人幫囚禁在秦城監獄7年,受盡磨難,卻從未有一句妄言誣陷革命戰友和老首長、老部下,在“四人幫”的淫威下,保持了高貴的革命氣節和革命情操。“四人幫”倒台,他獲釋回家,對黨毫無怨言。

我父親這樣一向堅守的做事準則和情操,他忠誠執行黨的統一戰線政策,奉陳毅老首長之托,在嚴峻的政治環境中囑咐宋振庭關照保護張伯駒夫婦,不畏懼,不張揚,不居功,不求回報,不向世人言。這可敬的品格,是曆史的真實,也是我們後代的榜樣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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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 寶

1956年,故宮博物院收到了一份極為珍貴的大禮:著名收藏家張伯駒及其夫人潘素,將其30年所收藏的珍品——包括陸機的《平複帖》、杜牧的《張好好詩》、範仲淹的《道服讚》以及黃庭堅《草書》等8幅書法,無償捐獻出來。

“張伯駒先生捐獻的任何一件東西,用什麽樣的形容詞來形容它的價值都不為過。”電視紀錄片《故宮》的策劃之一、紫禁城出版社社長章宏偉由衷地感慨,章宏偉說,為故宮做捐獻的最頂尖的有兩位,一位是捐瓷器的孫瀛洲,一位則是捐書畫的張伯駒。

王羲之的《平複帖》,是現今傳世墨跡中的“開山鼻祖”。雖長不足一尺,隻有9行字,卻蓋滿了曆代名家的收藏章記,朱印累累,滿紙生輝,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的《遊春圖》,距今1400多年,被認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幅畫作。

“這幾樣東西父親隨便留給我們一件,就夠我們幾代人吃不完的,那可是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啊!”張伯駒與潘素惟一的女兒、73歲的張傳彩老人笑咪咪地說。父親在後海留下的惟一一所老宅因年久而修繕,她與老伴樓宇棟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大早便冒雨搭公共汽車來約定地點接受采訪。從外套後麵不小心露出來掛著月票的紅繩,讓人很難想象眼前這位衣著樸素的七旬老人,曾經是鼎盛時期在北京擁有數處院落、那個顯赫而富有的張家大小姐。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睡覺前聽父母討論,說最後這一部分字畫怎麽辦。我們那時年輕,也從來不過問父親的事情。但知道他眼睛很厲害,收藏的東西都是精品中的精品。”1955年底,政府發行公債,號召人民踴躍購買。張伯駒也對這個新生的政府產生了信賴與熱忱,“他跟我們說這個政府可不像國民黨,我們應該要重視、要熱愛”,一向遊離於政治之外的張伯駒還曾通過當時的統戰部部長徐冰,把自己珍藏的李白真跡《上陽台帖》捐獻給喜歡書法的毛澤東(1958年由毛澤東轉給故宮收藏)。所以張伯駒在動員大會回來後就跟夫人潘素商量買公債之事。

“當時家裏生活是沒什麽問題,但沒有多少現錢,因為錢都買了字畫,哪還有錢啊!”於是張伯駒與夫人商量,將30載所收藏的8件精品捐獻出來,成為故宮的永世藏品。政府為此獎勵的20萬元,被張伯駒婉言謝絕。

“他說得很簡單,‘我看的東西和收藏的東西相當多,跟過眼雲煙一樣,但是這些東西不一定要永遠保留在我這裏,我可以捐出來,使這件寶物永遠保存在我們的國土上。’”張伯駒的女婿樓宇棟回憶。

“很多人不理解父親,把好大一座房子賣了,換了一個帖子,再把這個帖子捐出去,到底為的是什麽?但我能理解他,我真的能理解他。”張傳彩老人很平靜地說:“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愛國家的人,他認為這些文物首先是屬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隻要國家能留住他們,他付出多大代價也在所不惜。”1956年7月,時任文化部部長沈雁冰為捐獻8件國寶的張伯駒頒發了一個褒獎令,這張薄薄的紙片,被張家仔仔細細地保存著,它也見證了一個深愛中華文化的人為保存本民族文化遺產所做的偉大貢獻。

收  藏

“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曆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裏記下了張伯駒當年發自肺腑的一句話。的確,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張伯駒試圖一己之力阻止許多珍貴文物流往國外,顯得猶為悲壯。《平複帖》是其中最典型一例。

張伯駒最早是在湖北一次賑災書畫會上見到《平複帖》的,當時歸溥儒(溥心佘)所有。溥儒是道光皇帝的曾孫,恭親王之孫。溥儒在1936年將所藏的唐代韓幹的《照夜白圖》賣於他人,後流於海外。這件事情讓張伯駒久久不能釋懷。據王世襄回憶,張伯駒深恐《平複帖》蹈此覆轍,因此委托硫璃廠一家老板向溥儒請求出售。但溥儒索價20萬元,張伯駒力不能勝而未果。第二年又請張大千也向溥儒求購,同樣在20萬元的要價前止步。

一直對此念念不忘的張伯駒後來偶然得知溥儒最近喪母,急需錢財為母發喪,經傅沅叔斡旋,以4萬元購得。張伯駒後來得知,另一位白姓字畫商人聽說此事後,也想拿到此帖賣給日本人,出價便是20萬。慶幸的是,《平複帖》已在張伯駒手裏。張伯駒後來寫了篇小文,隻淡淡地提及此事,“在昔欲阻《照夜白圖》出國而未能,此則終了宿願,亦吾生之一大事”。

在張伯駒眼裏,這些蘊含了中國文化的字畫的價值,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

1941年,上海發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綁架案,被綁架者正是張伯駒。

“我父親每個月都要到上海分行去開會,一早飛機下來以後,我們的車去接父親。”像往常一樣,一輛汽車開在前麵,張伯駒乘坐的那輛車跟在後麵。誰知一進胡同口,張伯駒很快被一輛黑色小汽車上下來的人帶走。

綁架者的身份和底細也很快成了上海灘公開的秘密——他們是汪偽特工總部的“76號”特務組織,他們向張伯駒夫人潘素索要300萬(偽幣),否則撕票。

綁架者明顯是衝著張伯駒的錢財來的,但張家的錢其實大部分都變成了那些珍貴的字畫了。“我父親的叔叔跟我母親到處借錢,因為家裏沒有錢,他們有錢都買了字畫。”張傳彩回憶,最簡單可行的辦法是變賣字畫,拿錢贖人。潘素後來設法去看了張伯駒一次,丈夫卻偷偷告訴她,家裏那些字畫千萬不能動,尤其那幅《平複帖》!

“父親說,這是我的命,我死了不要緊,這個字畫要留下來,他說不要以為賣掉字畫換錢來贖我,這樣的話我不出去。”如是僵持了近八個月,張伯駒寧可冒著隨時被“撕票”的危險,卻始終不肯答應變賣一件藏品。直到綁匪妥協,將贖金從300萬降到40萬,潘素與張家人多方籌借,才將張伯駒救出。

張伯駒很快離開上海,取道南京、河南來到西安,潘素將年幼的張傳彩托給西安的一位友人,自己一人先回北京,後來的幾年裏,張傳彩隻記得父母親一次次往返於北京和西安之間,長大後才知道那時候北京已經淪陷,母親潘素為了不讓像《平複帖》那些國寶級的字畫出任何意外,將它們偷偷地縫在被子裏,一路擔驚受怕地帶出北京。

張伯駒與《遊春圖》,是另一段值得被永遠銘記的佳話。

30年代溥儀到東北當偽滿洲國皇帝時,帶走故宮1200件珍貴文物。1945年,隨著日本的戰敗,一些珍貴字畫開始流於市麵。“吾人即建議故宮博物院兩項辦法:一、所有賞溥傑單內者,不論真贗,統由故宮博物院作價收回;二、選精品經過審查價購收回。”時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的張伯駒認為,那批文物中有價值的精品約四五百件,按當時價格,不需太多經費,便可大部收回。

1946年,北平古玩界傳出消息:琉璃廠一位叫馬霽川的老板正為一幅古畫尋找買主,這幅古畫正是稀世珍寶《遊春圖》。張伯駒原本建議故宮博物院出麵買下,並表示如果經費不夠,自己“願代周轉”,但故宮方麵仍未有回應,無奈之下張伯駒決心個人出麵。

琉璃廠墨寶齋掌櫃馬保山後來回憶,張伯駒與馬霽川接洽在先,但馬霽川索價800兩黃金,“因馬要價太高,先生不便再談,於是轉而請我從中周旋”,張伯駒最大的擔心是《遊春圖》這樣重要的國寶被惟利是圖的文物商轉手售出國外,“伯駒先生和我商談時特別強調這一點”,馬保山回憶,“當時我為先生如此盡力維護國家尊嚴,保護文物的精神所感動,決心傾全力以成全此事。”

經馬保山斡旋,幾次來回談判,終於以220兩黃金談定。

但那個時候這個數字對張伯駒來說已顯吃力。十幾年裏,他手裏的錢幾乎都買了古書古畫,萬貫家財已經用盡。在此之前,他剛剛以110兩黃金收購了範仲淹的《道服帖》。當年一擲千金的富公子,現在連幾十兩金子都拿不出來了。

那時候,張伯駒一家住在弓弦胡同一處宅院,當年的那座豪宅占地15畝,富麗無比,在張伯駒住進來之前,它的主人是晚清大太監李蓮英。“那裏有四五個院子,花、果樹、芍藥、牡丹都有啊,好幾個會客廳、長廊”,張傳彩回憶,追求雅致生活的張伯駒十分喜愛這個院子,但為了購買《遊春圖》,張伯駒變賣了自己最愛的這處住宅。

成交之日,賣方找人來鑒定黃金成色,“那個商人說這個金子成色不好,要240兩,就是又加20兩。但是他說你老嶽父財力確實是不行了,最後那20兩拿不出來了。何苦呢?這是傾家蕩產啊,為了這麽一幅畫。”樓宇棟回憶。這幅幾乎讓張伯駒“傾家蕩產”的畫,在1952年被捐給國家。

傳  奇

“張伯駒”這個名字以及他獨特的價值,因為那段特定的曆史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被遮蔽。近年來,有關這位傳奇人物的那些並不算老的往事被逐漸開掘出來,即便隻是流年碎影,但它折射出來的那種文化及人格力量,足以穿越曆史的塵煙,綻放一種耀眼的光芒,也溫暖著一代中國人的文化記憶。

“予生逢離亂,恨少讀書,三十以後嗜書畫成癖,見名跡巨製雖節用舉債猶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張伯駒在《叢碧書畫錄序》中自述。張伯駒似乎是注定為收藏而生的。收藏有兩大要件:一為財,二為才,前者自不必提,至於後者,天生聰慧的張伯駒有令人驚歎的過目不忘的本領。他自己曾回憶,在友人家裏偶翻一書,過若幹天後,還能將其中詩句背誦下來,而持有此書的友人卻毫無印象。

有人曾經描寫他所見到的張伯駒,麵龐白皙,身材頎長,肅立在那裏,平靜如水,清淡如雲,舉手投足間,不沾一絲一毫的煙火氣。張伯駒那時所經曆的生活,被人形容為中國現代最後的名士生活圈。而對世俗的生活相當淡漠的張伯駒,好像也一直悠然自得地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張伯駒的老朋友孫曜東回憶,雖然擁有偌大一份家業,但張伯駒在生活上樸素得令人難以置信,“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穿得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而且飲食非常隨便,有個大蔥炒雞蛋就認為是上好的菜肴了。他對汽車的要求是,隻要有四個車輪而且能轉就行了,絲毫不講派頭。”但對看中的文物,張伯駒卻是一擲千金。“那時很多字畫商人都喜歡和他打交道,因為人家開出的價,他從來不還。”張傳彩說。

張伯駒散淡的個性,著名紅學家周汝昌曾有很傳神的描述:“我到了張先生那裏,去熟了以後,我不理張先生,張先生也不理我,我要回學校了,我也不告辭,我出了門就走,擺脫俗念,我們那個關係沒人理解。”

1945年,王世襄參與了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工作,得以與張伯駒結交。王世襄後來回憶,他一直想研究《平複帖》,但想到東西實在太珍貴了,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在張家看上一兩次。

“沒想到我一說,他就說‘你拿回家看去’,這下倒給我添了負擔了”,“到家之後,騰空了一隻樟木小箱,放在床頭,白棉布鋪墊平整,再用高麗紙把已有錦袱的《平複帖》包好,放入箱中。每次不得已而出門,回來都要開鎖啟箱,看它安然無恙才放心。觀看時要等天氣晴朗,把桌子搬到貼近南窗,光線好而無日曬處,鋪好白氈子和高麗紙,洗淨手,戴上白手套,才靜心屏息地打開手卷。”王世襄回憶自己拿到這幅“稀世之寶”時的心情。“《平複帖》在我家放了一個多月才畢恭畢敬地捧還給伯駒先生,一時頓覺輕鬆愉快,如釋重負。”

沉  浮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是張伯駒將國寶獻於國家的第二年,他就被戴上右派的帽子。

“陳毅知道我父親打成右派後,有一次要請我父親吃飯,陳老總說像你這樣一個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都捐給國家的人,還能是右派嗎,我想不出,我向你道歉。”20年後,劉海粟也向張伯駒問及被打成右派後有何感想。張伯駒則坦誠回答:“此事太出我意料……不過我告訴自己,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不僅難免,也算不了什麽,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麽不許別人錯我一頂帽子呢?”

在建國初的一次文物展覽會上,陳毅與張伯駒一見如故。1961年,經陳毅介紹,張伯駒夫婦來到長春,張伯駒出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4年後,張伯駒將自己所剩的書畫收藏共計30多件又捐獻給吉林博物館。其中一幅是宋代楊婕妤的《百花圖》,被認為是我國繪畫史上保存下來的第一位女畫家的作品。張伯駒曾經這樣表達過:“我終生以書畫為伴,到了晚年,身邊就隻有這麽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會好些。”但這樣一件被他視為最後的精神慰藉的作品,最後也捐了出去。

但張伯駒的命運繼續向下滑落。1967年,張伯駒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在隔離審查了八個月後,被迫從吉林省博物館退職,送往吉林舒蘭縣插隊。但公社拒絕收下這個已經快70歲、不會勞動還要靠公社養著的老頭,在一個雪天裏,被拒絕落戶的張伯駒夫婦離開舒蘭,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原來的地方已經被別人占上了,隻留了一間,就是一間10平方米的屋子,一間裏頭大概分了兩間,外頭放了一個桌子,父親在那兒整天寫什麽,裏頭屋子是睡覺。”

曾經擁有稀世寶物的張伯駒,一下子成了生活無著的落魄老頭。一無糧票,二無戶口的張伯駒老兩口,靠親戚朋友的接濟,勉強過了一年多。

樓宇棟說,張家生活好時,曾有大大小小10位管家,負責中餐、西餐的4位大廚,但這樣的生活落差好像並沒有讓張伯駒有多大困擾,“在1969年到1972年最困難的3年,我曾幾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王世襄回憶。憶及父親,女兒張傳彩還是不免酸楚:一輩子不經手錢的張伯駒那時也學會帶點零錢,出門為家裏買點零用品,“即便那樣,也從來沒聽他抱怨過什麽”。

像那個時代的許多人一樣,張伯駒的命運也因一個偶然之機而突然轉變。1972年,患難之交的陳毅逝世。悲痛的張伯駒要求前去吊唁,但由於他的政治身份,最終不能如願。他揮淚寫了這樣一副挽聯:

仗劍從雲作幹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原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這副被懸掛在靈堂中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的挽聯,突然被穿著睡衣、臨時趕來參加追悼會的毛澤東捕捉到了。他連聲說寫得好,詢問陳毅夫人張茜,撰聯者為何人。張茜趁機將張伯駒的近況告訴了毛澤東。毛澤東馬上交待讓周恩來總理解決此事。於是,“黑”了3年的張伯駒才正式落戶口於北京。

待1978年平反恢複政策,張伯駒已是位八旬老人。而80歲以後,是張伯駒一生最忙的時候。他頻頻參加各種戲曲、詩詞、書畫研討會,想為他摯愛的中華文化盡最後一點力量。但留給他的時間並不算很長。1982年正月,參加宴會歸來的張伯駒突患感冒,被送進北大醫院,因級別不夠不能住雙人或單人病房,張伯駒和七八位病人擠在一個病房,不時有重病號抬進來,死的人被拉出去,心緒不安的老人鬧著要回家。2月26日,等到女兒終於拿到同意調換醫院的批令時,張伯駒卻剛剛離開人世。

1995年5月黃永玉先生出版畫冊,其中有一幅“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1982年初,黃永玉攜妻兒在莫斯科餐廳吃飯,“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漠,坐於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麵包果醬,小碟黃油兩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品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4片麵包細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緩緩隱去……”王世襄也感慨:實在使人難以想象,曾用現大洋4萬塊購買《平複貼》、黃金170兩易得《遊春圖》,並於1955年將8件國之重寶捐贈給國家的張伯駒先生、夫人竟一貧到如此地步。他十分讚賞黃永玉為張伯駒下的論斷——“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真大忍人也!”

張伯駒在自己的書畫錄裏寫下一句話:“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這是張伯駒一生遵循的收藏的信念,他也用一生實踐了這個諾言。有人說,張伯駒是當代文化高原上一座寂寞的孤峰,這樣的人,為後人留下無數傳奇之後,便再難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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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畫家 黃永玉 畫 大家 張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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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與陳毅的交往


十二

1961年。
幾年夢一般的生活,悠悠過去了。
仲秋的一天,慧素掣著一封電報,從外麵一邊看,一邊走了進來。
“你認識宋振庭這個人麽?”慧素把電報遞給張伯駒,奇怪地問。
可以說,張伯駒交往的每一個人,她幾乎都認識,起碼,也聽說過名字。可這位宋振庭,她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宋振庭?”張伯駒凝神想了一想,搖搖頭,便看那封電報。電報是從吉林省長春市拍來的:

伯駒先生並慧素女士:

吉林地處東北腹地,物阜民豐,百業待舉。現省博物館急需有經驗的人。若伯駒先生身體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翹盼待複。
又:慧素女士可一同調來吉林,在省藝術專科學校任職。
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他怎麽會知道我們?”張伯駒不解地望著慧素。
慧素也是一臉迷惘。那問題,也正是她要問的。
這種時候,還有什麽能比這樣一封電報更讓人怦然心動呢?
再堅強的人,也會有他的弱點。這弱點有時是屬於人性本身的。在瘋狂的批判遊鬥之餘,能夠靜靜地坐一會兒,已是一種莫大的解脫。他希望能夠避一避,因為他的意誌已經開始潰懈。
那種批鬥,不但是一種對精神的折磨,也是一種對意誌的折磨。莫大的屈辱,使他甚至開始害怕聽到自己的名字。有一次,連慧素叫他,他都驚得跳了起來。一個人,經過長時間的冤屈,常常都會有些精神變態的。
“宋振庭……”張伯駒默然地念著這個名字,努力在腦際中尋找著。
他確信自己的記憶力並沒有衰退。
那麽,他又是誰呢?
他怎麽知道他們的名字呢?
請伯駒去吉林省博物館工作,他難道不知道伯駒已經當了“右派分子”麽?
夫婦二人相顧無言。
他們決定把這件事暫且放一放,等一等再說。
如果對方真的不知道張伯駒已經成了“右派分子”,他們貿然答應了,跑去吉林,豈不是會弄得大家尷尬麽?若是沒有這頂帽子,他們會欣然答應的。老年時候,能夠幹一點實事,也是一種幸運呢。可是……
他們覺出了這頂無形的帽子的沉重。
一批又一批“右派分子”被開除出黨、開除公職,送到邊遠的鄉下去“勞動改造”了。文化部牽扯的麵比較廣,還在抓漏網分子。也有消息說,第一批去“勞改”的人也快走了。羅邁在一次會上很認真地說:“沒有將這些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判刑,投到監獄裏,這已經是一種寬大了,是黨的‘給出路’政策的具體體現。下去的右派分子,應當發自內心感謝黨的寬大。”
張伯駒聽了,也覺得有些情緒上的激動。
他做好了下去勞動改造的準備。慧素要一同去,他斷然拒絕了。
以往,慧素一向聽他的,可這一次,她卻極為堅決。
“我要去。”
“你不是右派,去幹什麽?”
“那我也要去!”
“不行。”
“不行也要去!”
他火了,吼了起來:“去幹什麽?丟人現眼麽?我一個人丟人就夠了,不用把你也搭上。這不是去逛公園!”
“那我也要去。”慧素的聲音不高,卻異樣地堅決,不可動搖。
“不準你去。你在邊上,我更煩。”
“煩就煩,時間一長就好了。這麽多年,不是也煩過來了麽?”慧素平靜地說,她正在裝一隻木箱,認真而從容。
“我想把這套《文苑英華》也帶上,閑的時候看一看。會不會帶的東西太多了?”她又問。
“走開,我討厭你!”張伯駒一聲狂喝,把桌上一個瓷筆筒摔到了地上。
筆筒摔碎了,幾支毛筆七零八落地丟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有的飛到了門外。
慧素的身子怔了一下,手中捧著的一疊書幾乎扔到了地上。
結婚二十年了,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這麽大的火。
慧素咬了咬嘴唇,還是把那疊書慢慢地放到了箱子裏,並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好。三尺多長的樟木箱子,已經快裝滿了。
“伯駒,我們走了以後,就讓孩子到老傅那兒去吧。老傅……”
她忽然覺出了他的異樣,直起身,走到了丈夫的麵前。
“伯駒,你……”
她看到,他滿眼是淚。
“電報!”有人把街門敲得山響。一個多月前,管家老榮因為年歲大,已經回河南老家去了。家裏,隻用了一位五十來歲的老太太,照顧他們的日常生活。老人應了門,拿進了一封電報。
又是從吉林長春市打來的。

伯駒先生並慧素女士:

關於聘請二位來吉林任職事,已經有關部門批複。若無不妥,希望盡速來吉。
一應調轉手續,以後再辦。
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宋振庭
張伯駒無言地看完了電報,遞給了慧素。慧素看了。又遞給張伯駒。
“有好人在幫我們。”慧素聲音顫抖地說,眼角有些濕潤了。
“我們是不是回一封電報去,講明情況。”張伯駒道:“應當把底細告訴人家。否則,萬一他們不知道……”
慧素的目光淡了一淡,接著又是一亮,道:“那邊,一定什麽都知道,也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一定。”
“那也是問一問好。”張伯駒仍覺不大放心,審慎地說。
畢竟他是“右派分子”,慧素不是。聲勢咄咄的批判與鬥爭,使他自己也對右派分子恨起來了。這種時候,又有誰能真正相信他,真正理解他;知道他這個“右派分子”同別的那些不一樣?
坐到書桌前,他擬了幾份電報稿,都覺得有一種一言難盡的感覺。紙短話長,幾句話說不清楚。一向以“文才”、“詩才”著稱的張伯駒,竟然有了一種無從下筆的枯竭之感。他擔心寫不清楚,反而引出誤會來。

宋先生振庭足下台鑒:

兩電喜獲,不勝惶恐。我因齒落唇鈍,多有舛錯,名列右派,實非所誌。若能工作國家,贖過萬一,自榮幸萬分。若有不便,亦盼函告。
張伯駒

張伯駒親自到郵電局,把電報發了出去。當他把寫好的電報紙交給郵電局的營業員姑娘時,甚至覺出了一絲難堪。
幾天後,他收到宋振庭打來的第三封電報。電文很簡單,隻有六個字:
電悉,盼速來吉。
見到電文,二人都感到一陣狂喜,有了一種解脫的輕鬆。在那樣的環境中,沒有人能夠永遠是堅強的,因為他無法肯定自己的正確。因此,這封電報便驅散了他們心中的疑霧,使幻想變成了真實。二人決定,把家存的剩餘一百餘件宋元書畫,一並捐獻給吉林省博物館,以謝知遇之恩。
東西很快便收拾妥當。這時,吉林省委派來的兩個同誌也到了,協助他們把行李托運去吉林,並為他們辦好了調動的手續。顯然,在調動的問題上,吉林方麵早已和北京聯係好,所以十分順利。春節前夕,一切應當辦的事都辦完了。
“應當到陳毅同誌那兒去辭一下行。”張伯駒說,“你說,他這個共產黨的大幹部,會不會嫌棄我這個右派呢?”
慧素想想說:“嫌棄也應當去。不去,是我們缺少了禮數。什麽時候,自己的腰板別彎下去,別人就騎不上來。”
張伯駒聽出話中有話,驚訝地看了看妻子。顯然,妻子早在懷疑是有人在故意整他。他隻頓了一下,便把這個念頭丟到腦後去了。他這個人,不願把周圍的人想得太壞。
他暗想:陳毅或許還不知道他成了右派分子的消息。
那麽,怎麽向陳毅同誌說呢?
幾天前,陳毅還給他們寄來了一幅小手卷,上麵是他的兩首短詩。詩照例是他的親筆抄錄,字體整齊。這麽多天了,張伯駒卻沒有回一封信去。如若不辭而別,自然是不大合適。自從他戴了右派的帽子,莫說門前冷落,連書信也顯見得稀了。因此,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情誼更值得珍惜。
“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張茜,看陳毅同誌有沒有時間。”慧素主動說。
張伯駒想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他的心中,也油然升起了一股甜甜的苦澀。
他希望能夠被懂得,被原諒,被接受。
他需要朋友的同情。
在他的心目中,陳毅並不是一位大幹部,而是一個深沉的朋友,一種精神的象征。他們雖然更多地是在信中交談,在詩詞中交流,但是,他卻覺得他們已經相識了許久,早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每次接到陳毅的來信,他都能更真切地體會到什麽是神聖與崇高。也是在陳毅的身上,他們更深切地懂得了共產黨人和共產黨。

十三

家宴。
酸菜水餃,麻辣豆腐,蒜泥白肉,螞蚊上樹,泡菜,熱熱鬧鬧地擺了一大桌。怪味雞和煎蛋湯是張茜親自做的,味特別濃。四川的特產“五糧液”酒—倒進杯子裏,滿室的香味便彌漫了。雖然外麵正是冰天雪地,室中卻是暖融融的,很有點兒家庭的味道。孩子們還小,有客人的時候,他們都是在另外一個房子裏吃,所以,今晚的“宴會”隻有兩對夫婦。相識這麽久了,他們還是第—次這樣沒有旁人地坐在一起吃飯呢。
陳毅擎起酒杯,笑著說:“張先生可記得這樣一首古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張伯駒不假思索地接道。
“哈,那就飲了這—杯。講清楚,要喝幹的噢!我這個人,在飯桌上可從不願意吃虧的喲!”陳毅看著慧素,把酒一仰而盡,一言一動,都帶著一股子武將的味道。
慧素和張茜挨著坐,覺得十分興奮。她是不喝酒的。如此熱情,知道不能推,屏住呼吸,把一杯酒也一下子喝了進去。頓時,兩頰升起一片暈紅。張茜比慧素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顯得嬌小玲瓏,一副歡天喜地的活潑勁,全無猶豫地也把酒喝了進去。
可這杯酒,在張伯駒的手中卻顯得特別地沉重。
餐前,他已把這一段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陳毅細細說了。到戴上右派帽子一段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似乎做了天大的對不起人的錯事一般,並告訴陳毅,他們夫婦已應宋振庭之邀,去吉林工作。陳毅耐心地聽完,竟什麽也沒說。
那樣子,像是早已知道,又像是根本沒所謂,使得張伯駒心下好生奇怪。接著,就開始吃飯了。一上來,陳毅這麽好的興致,先念了半首古人的詩,倒像是方才張伯駒什麽也沒對他說一般。
他思付著喝那一小杯酒,喝得很慢,很小心。他能夠把事情壓在心底,但無法讓人認為他沒有心事。“喂——”陳毅見張伯駒終於把那杯酒喝完,拖長了聲朗然一喚道:“這麽斯文,這餐飯可就太難過了。我可是個大食家,放開肚皮能灌一整瓶進去,張茜想攔也攔不住!”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給幾個人麵前的杯子又斟上了酒,說道:“還在想剛才那件事?想它幹什麽!人生一世,受點冤枉有什麽奇怪。我這個人,對這個看得最開。‘非其罪,雖累辱而不受’,你還怕事情沒有弄明白的那一天麽?”
“可是……或者是我錯了。”張伯駒辯道。
“你?你會反黨反社會主義?”陳毅的聲音分外地響了:“你們把最最珍愛的東西捐獻給了黨,給了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倒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嘿,峨嵋山的猴都不信!”
張伯駒心頭一熱,握酒杯的手顫抖了。
“我有些話,可能是講得過頭了,比如說……”張伯駒想說明。
陳毅擺了擺手。
“我根本不問那些!”他聲音重重地說:“如果我陳毅不知道那些珍貴文物在你們心中的位置,我還不敢這麽肯定。你們的事,我在上海的時候就聽幾個人講過了。陳毅熟人多,但朋友不多,我這個人從不濫交朋友。俗話說,朋友是半個自己。如果會吹會拍的就是朋友的話,我陳毅的朋友就太多了。人生在世,難得的是諍友、畏友,光能喝酒不行。伯駒先生,你不至於把我看得也那麽糊塗吧?”
慧素一動不動,用力忍著眼邊的淚水。
張伯駒的心中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共鳴。
這樣的話,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了。
在部裏,他想解釋,卻沒人相信,因為人們不理解,也因為人們太熱愛,太單純。而在這裏,他並沒有解釋一句,卻得到了這樣的肯定,換了誰,也會激動的。
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擎著酒杯,猛地往陳毅麵前一送。由於過猛,酒潑到了手上,他卻一點也沒覺察到。“來,喝了這一杯!”他從心底裏喊出了聲。
感情的第一個浪潮過去了,女人們開始褒貶自己的丈夫,這是她們的樂事,於是,小房裏的氣氛分外輕鬆了。
“陳毅同誌,這位宋振庭先生,你知道是個怎麽樣的人麽?”慧素見張伯駒一直不問這個問題,忍不住自己問了出來。
陳毅粲然一笑:“給我點兒時間,我也許想得起來。不過,這並不重要。普天之下,好人終是多數。每個人,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是不同的,但總會表現出來。”他狡猾地眨眨眼說:“我倒挺佩服宋振庭這個家夥。這叫渾水摸魚,趁火打劫,也可以叫伯樂識馬,慧眼尋人。不然的話,上哪兒去找你們這樣兒的人才?就算你們肯去,文化部也不一定舍得讓你們走呢。你們,也是名人噢,嘿!”
“我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一連打了三封電報來。他怎麽知道我們?”慧素仍舊想弄清楚這個底細。她已經隱隱覺出,陳毅似乎同這個事有什麽關係。
“唔,八成有點兒靈性。也許,隻是靈機一動;也許,是你們忘了。話說回來,張伯駒鼎鼎大名,又有幾個不知道的?”陳毅悠悠地一笑說。
張伯駒卻認真,思忖著說:“在東北,我真是不認識什麽人,我想了半天,確實沒有。”
“那隻是沒想起來!”陳毅哈哈一笑又說:“那張作霖、張學良,不也是東北的麽?一個人,多做點好事,總會有人記著的。這道理很簡單,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別看我這個人是共產黨,可我相信因果報應。張茜說我這個人得罪人太多,不得好死。可我琢磨,好事也幹了不少。將來我死了,有人笑,也會有不少人傷心。”他故意看著張茜說:“別看你對我總是挑毛病,到時候,你比誰都哭得凶。來,吃菜呀,怕不怕辣?”
便是很普通的話,經陳毅的口一說,也顯得妙趣橫生了。心情開朗了,飯菜也顯得格外有味道。這頓飯,吃了足足有一個半小時。飯罷,幾個人回到書房,又閑談了一會兒。看看時候不早了,張伯駒起身告辭。由於此番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每個人都有些傷感。
陳毅從書櫃中取出了一軸用牛皮紙包得很仔細的軸畫,雙手遞到了張伯駒的手上,說:“這點小禮物,算個紀念吧。你們到吉林後,安頓好了,再打開。另外,見了宋振庭同誌,代我和張茜向他們夫婦問好,就說我很感謝他們。”
張伯駒把牛皮紙包接了,嗓子眼發堵,說不出話來。陳毅又道:“到那邊以後,可不能把老朋友忘了,常來信。這幾年,我自覺在詩詞方麵,心心得不少。和你們通通信,多有裨益。我這個人,別看肚裏墨水不多,眼光還挺挑剔呢。當今中國的詞人,我最喜歡兩個人的東西,一個是毛主席,博大宏遠,氣勢咄咄,不拘成格。再一位便是伯駒先生的詞,言近旨遠,韻律鏗鏘,字字功夫。到吉林後,可不敢把這支筆扔下喲。人一上了歲數,一旦把筆丟下,再撿起來可就難了。”
握別陳毅夫婦的第三天,張伯駒夫婦便乘火車去東北了。家中的一應事務,托付給老傅照看,卻也不必擔心。女兒已經大了,能夠自理,也已經有了男朋友,是搞考古研究的,人很老實,老兩口也很滿意。就這樣,他們了無牽掛地走了,走向了一片陌生而新鮮的生活。

十四

車到長春,已是傍晚。手忙腳亂地下了火車,一陣北風吹來,兩個人都感到了冷。他們還是第一次到東北來,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他們會來麽?”慧素幫丈夫裹了裹脖子上的圍巾,擔心地問。上車前,他們已經給宋振庭拍了電報,告訴了他們到達的時間。然而,這種時候,人總願意往壞處想。
“不一定收得到。快過年了,好多地方都放了假。”張伯駒彎腰提起一隻箱子,對慧素笑笑說:“走吧,先去吃點兒飯,我有點兒餓了。反正沒什麽行李,自己走吧。”慧素覺得有些失望。
因為有許多時候,形式也是內容的一部份。畢竟,現在他們的身份不同。
“等一下吧。萬一他們來了,找不到我們……多不好。”慧素堅持說。張伯駒點了點頭,放下了手提箱。
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少。上車的上車去了,下車的出站走了。火車一聲長鳴,也開出了站,站上漸漸靜了。沒有人來接。
張伯駒微微一笑,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走吧,我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恐怕,人家也很忙。你想,這年頭,宣傳部能不忙麽?”慧素的心緒有些灰冷。兩個人提起行李,慢慢地出了站。
“先找旅店,還是先吃飯?”慧素問。依她的意思,是先安頓下來。
“聽你的吧。”伯駒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雖然他沒有表露出什麽來,但心裏對沒有人來接感到有些失望。
車站的門口人很多,張伯駒似乎是不經意地在人群中看著,希望會有什麽奇跡出現。每個人都似乎是來接站的,但每個人又都不是。
雪花飄飄,在街燈下看去,像是在飛舞。落到臉上,涼滋滋的。張伯駒挺了挺身子,用力說道:“一定是沒接到電報,我們走吧,雪越下越大。”他一邊說,一邊用力地跺了跺腳,向外走去。
一輛人力三輪客車停到了他們身邊,一個聲音高聲搭訕道:“要不要雇車,快——”
張伯駒問道:“附近有什麽旅店麽?”
“這時候?”蹬車的漢子嘲弄地一笑道:“住大車店,便宜,兩毛錢一位。可惜,沒有夫妻房嘞!”
張伯駒忙追問道:“沒有別的旅店麽?”
“明兒清早!今兒黑,您老就忍一宿吧。除非您是大幹部,上頭來的。”漢子用手往前麵一指道:“像那樣的,就行了,小汽車候著,一天一宿了,那還差不多。二位,上車吧!”
張伯駒無意地抬頭一望,立時怔住了。
漢子指的地方,是一塊好大的木牌子,上麵赫然寫著一行字:北京來的張伯駒先生
每個字,都有一尺見方,高高地掛著。方才,他們因為沒注意高處,竟沒有看見。
慧素已經把行李往三輪車上放了,張伯駒一把拉住她道:“走,走,瞧那邊,瞧!”聲音激動得已經走了調兒。那漢子也愣住了。
兩個人提著行李,連忙向那塊大牌子走去。
牌子下麵,真是停著一輛黑色的小汽車。車頂上積了好厚的雪,顯然已經來了許久。車旁,一個年輕的姑娘和一個中年人正一邊跺腳,一邊說著什麽。
“恐怕這趟車又沒有。”那姑娘說。
“八點鍾還有一趟到齊齊哈爾的車。”男人的口吻很耐心。聽得出,他們已經來了好久了。
張伯駒走到他們旁邊,才猛地停下了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回頭看看,慧素正雙手提著一隻大號的旅行袋跟過來。見伯駒停下了,她便問:“是這兒麽?”
張伯駒抬頭看了看空中掛的木牌,點了點頭。
那姑娘猛然見到了他們,用手一指道:“嘿,可能來了!”那中年男人連忙轉過了身子,迎了上去,熱切地問:“你們……從北京來?”
“對,對,我叫張伯駒。”
“哈!”那姑娘高興得直拍手,出言無忌地說:“可把你們等來了!你們的電報上沒說坐哪趟車。這時候了,真擔心你們到不了呢!”
“嘿,這怎麽好意思!”張伯駒喘息著說。由於激動,他的臉泛起了微紅。
姑娘和中年人幫他們把行李放到車裏,中年人又把那塊牌子從電線杆上解了下來。一邊說:“老宋擔心我們不認識您,出了這個主意,還挺靈!”
汽車在斯大林大街上平穩地行駛著。張伯駒望著窗外銀裝了的世界,揣摸著這位“宋部長”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覺出,這裏一定有個謎。
起碼,他們今晚不必住大車店了。他並不怕住大車店。但他希望能成為一個體麵的客人。
慧素新奇地看著窗外,問那姑娘:“我們現在去哪兒?”
“到宋部長家。宮大姐說了,這頓飯,一定要大家一起吃。今天一上午,宋部長都在車站上等你們,猜你們會上午到。下午他有個匯報會,來不了,才沒有來。”姑娘笑笑,又說:“我叫小華,宋部長說了,以後,讓我給張老當學生,不知道行不行?”
“宮大姐是誰?”
“宋部長的愛人,你們不知道?”她奇怪地看著慧素道:“天下第一的好人,一點兒沒架子的,待人可真心呢!”
寬闊的斯大林大街,筆直地伸向前方。街邊樹上,積了厚厚的雪,煞是壯觀。從今以後,就要在這裏生活了,這使得張伯駒心中十分感慨。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車子拐上了一條窄馬路,速度也明顯降了下來。不一會兒,便駛進了一個大院,繞了幾個彎,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來。中年司機響亮地按了幾下喇叭,跳下了車,先為張伯駒拉開了車門。那邊平房裏,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幾個人。司機打開後車廂,一個大個子的中年人抓起最大的一個袋子。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則拿起了張伯駒的手提箱,一邊忙不迭地問:“冷吧,快到屋裏暖一暖。”
張伯駒猜:這個大個子,可能就是宋振庭了。從氣質上,他感覺得出來。
他有點兒緊張,正了正頭上的棉帽子,跟在大個子後麵走進了房。
房裏暖如夏。不一刻,大家都進了屋,熱切地道著短長。大個子把一杯熱茶雙手遞給張伯駒,問道:“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沒什麽。”張伯駒接過了茶杯,看著對方的臉。
“我是宋振庭。”大個子微笑著伸出了一隻手,輕鬆地說:“我們好做認識了很久,對不對?”說著,他招招手,那位身材嬌小的婦女忙走了過來。不知怎麽搞的,她的臉邊竟抹上了一點兒麵粉,全然像個鄉下的婦女。“她叫宮敏章,我愛人,叫她‘小宮’行了。來,吃飯吧,看涼了。”那口吻,像是拉家常。
張伯駒方才的緊張勁兒一下子消失了。他有了一種感覺:回到了自己人中間。
從接到宋振庭的第一封電報時起,他就在心中刻畫宋振庭這個人了。此刻真正見了,大家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毫無拘束地東拉西扯著,海北天南聊著,他覺得,那正是自己心中的他。如果說,在陳毅家吃飯,他心中更多的是崇敬、是負疚,是對明天的迷惘的話,今晚的一切,則是和睦、是親切,是對周圍的放心。桌子一邊,慧素和宮大姐攀在一起,小聲地說著悄悄話,那勁頭,像是已經相熟了二千年。
好猛的酒!一杯下去,周身都熱辣辣的了。
“省裏決定,就由你來擔任省博物館的副館長。省裏沒什麽人手,就不準備設立正館長了。明天,讓小華帶你去看一看,在西安大路,不算遠。是過去的老底子,三層樓。”
張伯駒莊嚴地點了點頭。
他沒想到,從三十多歲上,自己便絕意仕途,立誌不當官的。老了老了,成了右派,反倒當上官了。而博物館工作,不但是他熟悉的,而且是他熱愛的。
他幾次想問問宋振庭,他是怎麽知道他們的。可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宋振庭給他介紹著東北的風土人情、奇聞怪事,繪聲繪色。雖然是剛到,他已經開始熱愛這裏了。而且,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飯後,宋振庭領著他們夫婦一起去看了已經布置好的新居。房子離宋振庭的家不遠,是個小院子,雪已經掃幹淨了,房裏升上了火。三間北房,一間做臥室,一間待客,一間是書房。同北京比起來,似乎是差了一些,可宋振庭是宣傳部長,也不過住了這麽三間。相比之下,已經是夠寬的了。房中,一切都已布置得有條有理,不必他們再操什麽心。小華和宮大姐幫著他們打開行李,安放好東西,直到半夜時分了,才離去。
關好房門,張伯駒與慧素對著看了好一會,相視一笑。陌生而熟識的一切,多有意思。
慧素從旅行袋中取出了那一卷東西。陳毅說,要他們到吉林後,安頓好了再打開。慧素好奇,早已忍不住了。
“打開麽?”她問。
“打開!”張伯駒喜不自禁。
慧素小心地拆開了粘得很緊的封套。裏麵,是一幅裱得很好的立軸。她搬了張凳子,把立軸小心地掛了起來。是一首《冬夜雜詠》:
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
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又題:“書贈伯駒夫婦仲弘一九六一年冬又題。”
兩個人肅然立著,兩隻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力,在他們的周身遊走著!

十五

1971年,春。長春市。
雖然地下室裏也有電燈,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可在裏麵呆了兩年,猛一走到陽光下來,仍舊感到眼睛被刺得睜不開。他扶著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努力使自己適應這個夢中多次回到過的世界。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
兩年了,真快。這兩年中間,他沒見到過一張熟悉的麵孔,沒有走出那間不過十平方米的小房一步。七十多歲的人了,剛進去的時候,每一天是多麽難熬,他以為不可能活著走出來了。想不到,他又走到了陽光下。
讓人莫名其妙的世界!真是老了呢,連步子也走不穩了!他在心裏用力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張伯駒,你還能走,就走下去!”
這條路好長!周圍,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是年輕人的世界,聚在一起,不知正在談論些什麽。自負的人多話,驕傲的人則微哂。紅海洋,紅袖章,臨行喝媽一碗酒,一個個像座黑鐵塔……
好熱鬧的世界,大家的勁頭還那麽足!
依著放他出來的那個紅衛兵的吩咐,他喘籲籲地上了二樓。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樣子了。他試探著往前走,鄉巴佬一樣看著門上的字。
“你找誰?”一個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像在喚一條船。
“我……找這的負責人。”
“什麽負責人?”一個大個子紅衛兵氣宇軒昂地站到了他的麵前,胳膊上的紅袖章足有一尺寬。
“是……紅總司吧?”他依稀記起了這個名字。
“紅總司?你是什麽人?”紅衛兵警惕地把他周身打量了一番,又問道:“你從哪兒來?”
“我……來報到。”
“報到?”紅衛兵更奇怪了,大聲說道:“紅總司是反革命組織,一年前就取締了。你認識紅總司的哪一個?”
“叫……楊……衛東。”
“他,已經關起來了,政治騙子,小爬蟲,野心家。他是你什麽人?”紅衛兵的架勢咄咄逼人了。
“是他派人……把我抓起來的,在地下室裏關了兩年。”“剛放你?”那紅衛兵好生奇怪。
“是,就剛才。”張伯駒也弄得摸不著頭腦了。他還不知道“紅總司”已經被取締,說了不算了。可倒退兩年,“紅總司”的勁頭比誰都大,頂得上當年的義和團呢。那楊衛東,比省長還威風,光是私人“警衛”,就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一律短打扮。走到哪兒,地動山搖,誰敢說個“不”字。
“你是……地窖裏的那批‘牛鬼蛇神’?”大個子紅衛兵猜出了他的身份。習慣中,人們都把地下室叫做地窖,因為過去那是食堂冬天儲存大白菜和土豆的地方。
“我……”他已經習慣了“牛鬼蛇神”這個稱呼,點點頭。
“那邊,第三個門。”大個子朝前麵一指,便轉身走了。張伯駒定定神,走了過去。
那間房子的門上寫著“革命委員會第三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聽見裏麵有人應了一聲,才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裏,幾個男女紅衛兵正在高談闊論,爭著什麽,又像是在打情罵俏。他站了半天,竟然沒有人理他。他有些尷尬,不知是不是應當退出去。低頭看看腳邊,卻發現了新大陸,
地上丟了許多爛紙。牆邊,有幾幅揉皺了的軸畫。有一幅,已經打開了一米長,是個橫幅,上麵是茶缸子口那麽大的行書。他隻掃了一眼,便怔住了。那像是米襄陽的東西!
米襄陽,姓米名芾字南宮,湖北襄陽人,為宋朝四大家蘇、黃、米、蔡之一。他的真跡,明清時代已不可多得,可稱奇珍。如今,竟像爛紙一般被丟在那裏。再看地上那些撕碎了的紙片,有些也是字畫的殘片,但麵目已無法認出來了。
他感到了心疼!這是在毀滅文明嗬!順著牆邊,他慢慢地蹭了過去。在那幅字旁,他鎮定了好一會兒,才彎下腰,把那幅字拾了起來。
“你要幹什麽?”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說話的,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一雙大眼睛清澈見底。白白淨淨的臉上,有一抹好看的紅暈。
“我……是來報到的。”
“你拿那東西幹什麽?”口氣像刀子那麽厲害。
“我……看掉在地上了,怕弄髒了,沒別的意思。”
“那都是四舊,封資修的東西,專門毒害老百姓的!”女孩的口氣全然是在教導。
“是,是。”張伯駒一邊說,一邊把那幅字仔細卷好,別上了封口的象牙簽。封口木杆的邊上,貼著一張長條形的標簽,上麵寫著“南宮墨寶”四個小字,赫然正是乾隆皇帝的親筆。
那女孩冷冷一哼,又問:“你是剛解放的,對嗎?”
“是。”
“曆史反革命,還是地富反壞?”
“牛鬼蛇神。”張伯駒答道。
那姑娘點點頭,從桌上拿起一張表格來,用不屑的口吻問道:“你識字麽?”
“識一點兒。”
“填個表兒。”姑娘吩咐道:“根據林副主席的一號命令,你們一律要下去。”
“可以,可以。”張伯駒連連答應。
他正琢磨怎樣才能把那幅“南宮墨寶”帶出去,使這件珍寶不致落個引火柴的下場。
“在那兒填吧,填好了,等信兒。”姑娘的口氣冷得像十冬臘月的街麵,硬梆梆的。
“小玲,電話!”外麵有人叫。
那姑娘應著跑出房去。
其餘幾個人還在說著什麽,張伯駒趁他們沒注意,把那幅字用腳尖踢到了門外。然後,從桌上拿起筆,飛快地把那張表填了。這時,那姑娘回來了。
張伯駒把表遞了過去,隻盼快走。
“謔,你這老頭,字兒還不賴呐!乍一看,像個屯老莊。當過屯老莊麽——就是屯子裏的鄉巴佬,莊稼人。記住,去了以後,要向貧下中農學習,改造思想。好了,你去吧。”
張伯駒如釋重負,連連答應著,退了出來,小心地關上了門。站定之後,他四下一看,發現那幅字竟然不見了!他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遠處,有個人戴著口罩,正在掃樓道,他忙走了過去。那人身邊有個筐子,裏麵有許多爛紙。張伯駒盯著那個筐,覺得有名堂,一隻手探了進去,一下子便摸到了那軸字畫。
原來在這兒!他心中一喜,把軸兒拿了出來。身子尚未站穩,卻被那個掃樓道的人把軸兒從手中抽了出去。
“你……”他一怔,這才認出,那個人,竟然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宋振庭。
他們都幾乎認不出對方了,隻在感覺上,聽出了對方的呼吸。
“是你麽,老宋?”
口罩上的眼睛和悅地一眨。心有靈犀,一點就通了。“放進去。”宋振庭的聲音很低,同時,眼睛四下一掃。那目光,是堅定而有力的。
張伯駒立時明白了,把那件東西又丟進垃圾筐裏,在上麵蓋上了爛紙。這種地方,手拿著這麽一個東西,是馬上會被人發現的。
宋振庭猛地轉過了身去,又清掃起樓道來。樓梯口,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一群紅衛兵正走上樓來。張伯駒知道這裏不是久呆的地方,便向樓梯口走去,下了樓。
他多想同宋振庭聊一聊嗬!
他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慧素在幹什麽?一別兩年了,她承受的壓力,該有多大嗬。結婚以來,他們還從沒有分別過這麽久呢。
門上貼著封條!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封條還是兩年前“紅總司”貼的。門上掛著鎖,已經有了斑斑的紅鏽。顯見,好久沒有人來過了。
慧素呢?一顆心立時提了上來。兩年了,她會到哪兒去了呢?
透過窗子看裏麵,一切都是亂糟糟的老樣子。兩年前,紅衛兵第三次抄了他的家,然後,便把他帶走了,一直關到現在。房裏,還是當時抄家的樣子:痰盂扣在寫字桌上,滿地都是碎瓷片和紙,一部精裝的《文苑英華》被倒上了墨汁,然後又被腳踩過。磚地上,還能看到墨色的腳印。
就是說,那一天,慧素也被帶走了,沒有回來過。
一股不祥的恐懼,開始咬噬他的心。他知道,單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長春市被打死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就有上千人。那夥發了瘋的公狗,是什麽也幹得出來的。
還有,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像有些人那樣,自尋了短見呢?
他幾乎站不穩了,扶住了門。
兩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已經使他的心髒承受不了太多的緊張。他有些心慌,上不來氣,甚至想大便,耳朵也有些聽不清了。他張開嘴,大口地吞著氣,有一種漸漸下沉的感覺。腦子裏,已經無法思想了。
猛地,他覺得膝下一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心疼!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漸漸發暗。一陣風吹了過來,帶來了一片濕濕的杏花瓣,貼在了臉上。四周是異樣的靜,聽得見風在樹梢上走。
他重新站了起來,從門楣上摸到了鑰匙。他除了身上帶的門鑰匙外,為防萬一,門楣上還藏了一把。身上的鑰匙早被抄走了,想不到,門楣上的那把還在。
費了半天勁兒,他打開了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中土蒙蒙的,又陰又冷。他在門邊一張小馬紮上坐了一會,覺得好一點兒了。
屋裏雜亂異常,他卻像是根本沒看見,站起來,走到裏屋,抬頭看著門邊的天花板,幾節舊的鐵皮煙囪還掛在那兒,沒人動過,他暗暗地出了一口氣。
陳毅那幅“大雪壓青鬆”,就藏在那幾截煙囪裏。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也許因為那些煙囪太髒,居然忽略了。這兩年,他一直擔心這件東西會被抄走。
1962年初到吉林來,他們帶了上百件古代字畫,都捐給了吉林省博物館。家中唯一令他珍惜的,便是這幅字了。
四年多了,一切,像一場惡夢。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靠邊站了。未久,作為“文化界黑司令”的宋振庭,被揪了出來。宋振庭長於寫雜文,以“星公”為筆名,寫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文章,文筆犀健,頗有點魯迅的風格,蜚聲整個東北三省。這樣的人,運動一來,自然是首當其衝。北京有個“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則成了吉林的“小三家村”之首,大字報鋪天蓋地。造反派抄了宋振庭的家,從宋振庭的筆記本上,他們發現了宋振庭同陳毅的關係,於是,又大作了一番文章。直到這時,張伯駒才真正知道,他和慧素到東北來,正是陳毅同誌苦心安排的。
從1966年冬天開始,張伯駒又一次成了造反派批鬥的對象。他的罪名是“曆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的黑手”、“右派分子的頭子”、“資產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和“走資派的馬前卒”,一共八頂,可稱是洋洋大觀了。開始,他還能記得被批鬥的次數,後來,根本記不清了,完全成了個機器人。造反派來叫,跟上就走。在台上,掛著大牌子,造反派在那裏喊口號,他在心裏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人們講了些什麽,他一個字也聽不見。造反派組織多如牛毛,爭著以“對敵人毫不留情”來表現自己這一派的革命與正確,有幾次,連慧素也被他們拉到了台上。
若不是有陳毅這幅字支撐著他們,他們會雙雙死去!
而且,宋振庭夫婦倆不是也被遊鬥了麽?鬥他們的場麵,聽說更大呢。那可是實心實意為共產黨、為社會主義奮戰了幾十年的人嗬!
他無法理解。
鬥他們這樣的人,從道理上來講,還有可以說得過去的地方。鬥宋振庭這樣的人,又是為什麽呢?
尤其看到那些平素點頭哈腰、縮肩擠笑、一臉阿諛的人,搖身一變竟成了“革命造反派”的時候,他更無法理解了。在他的心目中,“革命造反派”這個名稱,是十分神聖的。
他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隻有誤會,才可以解釋這一切。人與人之間不是經常發生一些誤會嗎?既然這樣,社會和國家有些誤會,又麽不可以呢?
他忽然很想把陳毅那幅字取下來。抬頭看看頂棚的煙囪,離地太高了。慧素若在家,自然沒什麽問題。當初,還是他扶著凳子,慧素站上去,把東西藏好的呢。
慧素現在會在什麽地方呢?
這問題,憋得他真想放聲大哭。
她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在家裏?當右派的不是她,她曆史上也沒有反過革命。到吉林來後,一直是安分守己,當一個美術教師,與世無爭,甚至沒得罪過一個人。那麽,她去了哪兒呢?有人會把她也關起來,一關關上兩年嗎?
想象把他自己嚇壞了。
他擔心她尋了短見。這房子裏,有一股陰陰的邪氣!
於是,拿到那首詩的念頭更強烈了。他從門邊拿起一根畫竿,那是掛軸畫時用的,竿頂有個分叉的銅架。舉起畫竿,剛好探到煙囪。他用力撥了撥,吊著的煙囪悠了一下,似乎要掉下來。
他撥第二下的時候,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他一慌,馬上收竿。殊不料,捆煙囪的線繩已經朽了,一下子斷了開來,幾截煙囪,砰砰咣咣地打到了他的身上。他站不穩,一下子扶住了門邊,閉上了眼睛。
“伯駒”——一個聲音衝了進來。
是慧素!
他以為聽錯了,以為是夢,罵了起來:“你幹嗎要藏起來!”
一雙手扶住了他。他覺出了那雙手的熟悉。
然後,他小心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雙滿是淚水的大服。
他又閉上了眼睛。“伯駒,你……怎麽了?”是慧素,在焦灼地問。
他覺出了額角的疼,那是方才煙囪落下時打的。
“慧素?”
“伯駒?”
“真是你?”他又睜開了眼,看到了兩行晶瑩的淚。
他無法抑製自己,一把摟住了她,委屈萬分地哭了起來。
他從五六歲起,便隻流過淚,但沒有哭過。
流淚同哭是不同的。無聲的淚包含了悲痛與堅忍,包含著壓抑的恨;而哭卻是一種委屈的訴說,是失禁的傾瀉。
她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終於哭過了。
“我知道你關在七號,可是,我不敢叫你,怕你擔心。”慧素扶他坐下,靜靜地說道:“我在三號,和你那裏隔了三個房。我知道你回來了,他們說……”
張伯駒用眼睛在屋裏找了起來。
終於,他看到了。那幅字好好的,一截煙囪中探出了一個頭來。慧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馬上明白了,過去把那幅字取了出來。
她用探詢的目光問他。他點點頭。
於是,慧素把那幅字掛了起來。
房子裏立時變得生氣勃勃了。
傍黑的時候,宋振庭夫婦來了。慧素已經把房間整理好,並升上了爐子。時間尚在早春,天還有點陰寒。屋裏一有了火,馬上便是另一番勁頭了。四個人坐在房裏,熱熱鬧鬧地道著別後的故事。原來,宋振庭已經被“解放”,等待分配工作,目前先幫助搞一些雜務。革委會專案組查了宋振庭的祖宗三代,證實確無一個汙點,老婆也是個革命幹部,因此,便被“解放”了。
“我問過,可能送你們去前郭旗,或者是去農安縣。”宋振庭沉著臉說:“中央的‘一號命令’,說是要搞戰備,所以要疏散城市人口,好多人都要到鄉下去呢。”
“去鄉下幹什麽?”慧素急於弄個明白。
“插隊落戶。”
“像那些知識青年一樣?”
“也許是。”宋振庭皺皺眉,暗歎了一口氣,擔心地看著張伯駒的身子說:“我擔心,張老的身體,經不起這麽折騰。”
“我沒事!”張伯駒已經緩過勁兒來了。有慧素在側,他平添了無數的氣力,似乎登時年輕了許多:“一把老骨頭了,扔在哪兒也沒關係。這兩年,還不是挨過來了。”
“我怕幫不了你們多少忙,隻好你們自己照顧自己了。不過,你們記住,普天之下,走到哪兒,也是好人多。”宋振庭聲音裏,含了一股苦澀,倒像是他做錯了什麽事情一般。“潘大姐,你多受苦了!”宋振庭說完這句話,一顆淚再也忍不住,悄悄地爬了出來。
宋振庭把那幅劫後餘生的“南宮墨寶”帶來了,張伯駒看過,認為確是真跡。能夠使這樣一件珍貴文物免遭厄運,張伯駒心中亦感到一陣歡欣。不知為什麽,他有了一種感覺:盡管自己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前麵的路,依舊還有很長,很長。
這一晚,他們一直聊到了天亮。

十七

村子很大,足有七八百戶人家。由於交通便利,離火車站隻有十幾裏路,又有公路從村邊過,直通長春,所以頗有點小集鎮的味道。
張伯駒他們一到村裏,便發覺這裏對他們不大歡迎。而且,當慧素客氣地說了一聲“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來了”時,一個輩份很高的老漢一聲冷哼,把煙袋鍋往鞋底上一磕,冷冷地說:“教育?這裏不是學堂。那夥子知識青年,把人折騰得還不夠!”
他們這一批一共來了三十多人,各村的貧協代表、支部書記在公社裏討價還價地爭了一天,才最後確定了每個村裏應該分派的人數。張伯駒兩口子歲數都大了,誰也不願意要,推來推去,直到公社同意這個村隻收留他們兩個人(別的村四至六人不等),大隊書記老高才算勉強應承下來。
老高叫高慶思,三十歲,大高個,紅臉,說話粗聲大氣,一張嘴不饒人。
張伯駒的住處是高慶思安排的,因為誰也不願意惹這份麻煩。張伯駒已經七十多了,用老鄉們的話來說,是已經老得“隻剩一堆渣兒了”,誰都怕他死在自己家裏,沾一身的晦氣。最後,是在一個五保戶的偏院,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小土房。大隊出錢,買了幾樣必需的水缸、鍋盆之類,就算把他們安頓下來了。
正是小麥拔節、玉米點種的季節,鄉下人忙得忘早忘晚,沒有喘氣的工夫。他們幹不了什麽正經兒的活,隊裏便分派他們跟上一批村裏的老人小孩去“踩格子”。
初開始,覺得沒什麽,可走了兩根壟,伯駒便吃不住勁了。土很鬆,踩在上麵走,像走在沙漠上一般,十分吃力。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挨,一直頂到了中午。回到了土房裏,腿往炕上一放,周身便像散了一樣,沒有一處不疼了。
長這麽大,這還是他第一次幹田裏的活。
就連年輕力壯的知識青年,村裏人也不那麽待見,更別說這些“殘渣餘孽”了。他們來村裏,分明是給村裏添麻煩呢。
比如說,吃水,便成了一件大事。
村裏有兩口井,都在南頭,挑一擔水,來回要走二裏地。一擔水七八十斤,他們怎麽擔得了?
慧素咬牙,不求人,夜黑人靜時,一個人拿個臉盆,到井邊去打水。一次端一盆回來,還累得臉發白。畢竟,她也是近六十歲的人了。
在村裏,用臉盆端水,還是破天荒第一遭。慧素怕被人笑,隻好天黑了才去端。—個晚上,要端五六趟。為了省水,他們連衣服也不洗。幹一天活,周身髒兮兮的,兩個人隻能用一盆水,洗了臉再洗腳。夫婦二人以沫相濡,互相鼓勵著,度著這艱難的日子,就這樣,隊裏有人還專門和他們過不去。
他們到村的第六天,大隊的副書記找到他們,讓他們為大隊畫一幅毛主席像,要畫一人高那麽大。
“你們不是畫家麽?畫幾天能畫完?”
“我們……不是畫人物的。”慧素解釋說。
“畫家不會畫毛主席像,這可是個態度問題。”
慧素隻覺和這樣的人講不清道理。
那個副書記神氣活現地在屋裏走了一圈,忽然看到了牆上掛的那幅字,冷冷地說:“這時候了,你們還弄這種封資修的東西?快點兒摘下來!”
“這不是,是陳毅寫的。”
“陳毅?北京那個陳毅?”副書記背著手,在那幅字上掃了一眼道:“是不是真的?我屋裏還有毛主席寫的字兒呢,一毛錢一張!”
他走到那幅字前,把那上麵的詩念了一遍,冷冷一哼道:“嗬,自比是青鬆呢!有你們這樣的青鬆麽。狗尾巴草!”他抓住畫軸,微微一笑,便要往下扯。
“放下!”張伯駒吼了出來。
副書記一怔,扭臉看了看張伯駒:“你讓我放下我就放,我不是好沒麵子?知道你自己是什麽人嗎?你們來的時候,上級交過底了。你是個軍閥,國民黨的軍閥!”
“你放下!”張伯駒的口氣比剛才還硬,一副好勇鬥狠的樣子。
副書記一用力,把那幅字從牆上拉了下來。上麵的橫杆被拉斷了。
他悠悠地把那幅字卷了起來,晃著膀子,向外走去。到了門口,他轉過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放聰明點兒,不老實,我下個令,馬上就可以開你們的鬥爭會。”
張伯駒氣得臉發青,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一天,他們都沒有出工。
天黑了,慧素去端水。來了這麽多天,衣服確實是不洗不行了。
沒幹活,身子不那麽乏,她一連端了六趟,眼見得小水缸快滿了,心裏挺興奮,端第七趟時,他帶幾件內衣到井邊,在井邊把衣服洗幹淨了,打了一盆水,把洗好的衣服頂在頭上,往回走。剛走了不遠,便聽見了有人說話。
“他們也太囂張了,狂得很呢。據說,這幾天,他們都沒下地去幹活!”是那個副書記的聲音。
“算啦,何必那麽認真?那麽大歲數了,就是反動,也有限了,由他們去吧。反正,一不占隊裏工分,二不占社裏的口糧,隻當沒這回事就算了。再者,興許他們真有點兒來頭。那陳毅,也算是個大人物呢,咱們腦瓜子,惹不起那些事。”
是大隊書記高慶思。顯見,他們剛從大隊部開會回來。
慧素聽得心、裏發熱,一個不注意,絆到了一塊石頭上,一下子摔倒了,手中的臉盆扔出去老遠。
“什麽人?”高慶思大聲問。
“是我……”慧素尷尬萬狀。
高慶思二人走了過來,一見是她,都沒說話。
“我……真對不起……”慧素緊張地說。
副書記的態度也和白天分明不同了,他問道:“快起來,看碰著了沒有。”
“沒……沒事?”
高慶思一雙冷目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陣,嘴裏“唔”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慶思便來了,並送回了副書記拿走的那幅字。
“從今天起,地裏的活,你們量力而行,想幹就幹一點兒;累了就別幹。別的事,會有人幫忙的,你們別問就是了。”
他的語氣完全是像在鬥爭大會上的發言,冷冰冰的,像有一股怨氣一般。
在這個村裏,他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他的話便是“最高指示”。說完,他便走了,連個笑模樣也沒有。
“這是個好人!”張伯駒對慧素說。
從此以後,他們的日子便不那麽難熬了。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呢,一定有人送一桶水過來,剛好裝滿一小缸。他們吃的米麵、燒的柴,也都有人送。當勞動不再成為一種負擔時,下田也不那麽吃累了。再沒人強迫他們,喝斥他們,好像他們頭上有頂傘一般,日子便這麽悠悠地過去了。
一轉眼,冬天又來臨了。北方冬季來得早,剛交十月,便已滴水成冰。
白露那天,宋振庭來了一封信,還寄來了一百元錢。信上沒說什麽,隻是要他們多保重。
正看著信呢,高書記來了。
他還是第一次到這小房裏來。臉上,還是冷冰冰的,像掛了一層霜。
“你們,在北京有個房?”他生硬地問。
“有,有個家。”慧素忙說。
“有人麽?”
“我女兒在。”
高慶思撫著下巴,愣了一刻,喉音很重地說:“今天,你們去北京吧。”
張伯駒大吃一驚。他擔心出了什麽事。
高慶思又道:“把東西收拾一下,一會兒有車去火車站。趕晚班的火車,正合適。”
“這……”慧素有些不明白,“我們……為什麽要去北京?”
“在這兒,冬天能把你們凍死!”
高慶思說完,膀子一晃,腳步重重地走出門去。
張伯駒愣了一會兒,望著慧素說:“這是怎麽回事?”
慧素想了想說:“人家都說,高書記這人,看上去凶得很,其實,心腸最好。不是他,那回蔣副書記真打算開我們的鬥爭會呢。讓他給攔了!”
“北京那邊不會有什麽事吧?”張伯駒有些擔心。
這時,高書記又轉了回來,站在門口說:“別帶太多的東西。要有人問,就說到縣裏看病。”
他們倆立時明白了。
老宋的話委實不假,走到哪兒,也有好人嗬!
兩天後,他們回到了闊別了十多年的北京。

十八

父母的突然歸來,使他們的女兒傳彩又驚又喜。若是他們再晚回來幾天,傳彩便要帶著孩子去東北看他們了。傳彩已經有了四個孩子,丈夫人很老實,話也不多說一句。孩子太多,難免操勞。才三十歲出頭,傳彩已經明顯地老了許多。
原來的那個小院,早已又擠進來了四戶人家,占去了一多半房子。他們一回來,女兒馬上騰出了兩間正房,她自己則帶著一群孩子擠到了角落中的一個偏廈子裏。經曆了這一番折騰後,他們生活上的要求已經降到了最低——隻要能安安靜靜地過上幾天清閑日子,便是天堂了。
可是,回來才四天,街道的家屬委員會便找上門來。
“誰批準你們回北京的?”
“你們有戶口麽?”
“有沒有證明?”
“你們偷偷潛回北京,是什麽動機?”
慧素忍氣壓氣,賠著笑臉向她們解釋,說是組織上批準,回北京看病來的。於是,問話又劈頭蓋臉地來了:
“什麽病?分明是假的!”
“組織是誰,有證明麽?”
“為什麽回北京後,不馬上到街道辦事處報到?”
張伯駒縱有一肚子學問,也招架不住這些“街道老娘們”的進攻,最後,隻冒出了一句話:“這裏……是我的家呀,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幾十年!”
那些人氣吭吭地走了。第二天上午沒什麽動靜,下午,又一起來了,另外,還多了一個派出所的民警。這麽一來,事情便鬧大了。
天下就有這麽巧的事。偏這時,郵遞員來了,送來一封信。民警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那封信,拆了開來。
裏麵,竟是一張大隊革委會的介紹信,信上,證明他們確實是回北京看病的。
一見到介紹信上的紅戳子,民警的臉色馬上好多了。他暗怪這幫“街道老娘們”小題大作——用她們的話來說問題才嚴重呢,既然有介紹信了,就該沒什麽。
“去上個臨時戶口,就行了!”民警交待了一句,便獨自走了。
幾個老太太頗有點兒失望。走的時候,臉上都是訕訕的。沒能把威風好好抖一抖,幾個人心裏都有點堵。
第三天,她們又來了。為首的一個年約五十多歲,嗓門最大,在家屬委員會當副主任,一進門,便欽差大臣一般說道:“張伯駒、潘素,你們聽著。中國,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在北京,你們也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從明天起,家屬委員會決定,由你們倆負責清掃後海南沿的街道,每天一次。”
慧素覺得氣悶。掃街,這並沒什麽了不起,這些年,比這更難十倍的事,都熬過來了,掃大街又算得了什麽。她受不了的,是這口氣,是掃街中間另外包含的意義。中國人往往習慣於在一件事中包含更多的內容,上邊如此,下邊緊跟。人一倒了黴,雞呀狗呀之類,便都站到你身上去屙屎了。
“不去!”張伯駒先冷冷地說了。
“什麽?”那副主任沒想到張伯駒會明目張膽地對抗,立時怒目圓睜了:“你們想幹什麽!這是街道革命委員會的決定,必須服從!”
“不去!”張伯駒又是一聲冷哼,轉身走進了裏屋。
副主任頭都氣昏了,叫了起來:“好,你們不去。行,到時候,一切後果,由你們自己負責!”
慧素對這一套也見多了,既然抓破了臉,也就不再顧忌了,回道:“負責就負責,沒什麽了不起。”
副主任鬧了個沒趣,跟著她來的幾個也好沒麵子。兩個老頑固像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奈何不得。大凡這一類人,總有這樣兩個毛病的,一是順乎潮隨乎流,借別人的勢抖自己的威,自己的利益是斷乎不能有什麽損傷的;二是見了song人(弱者)便壓不住火,一碰上硬的便沒了主張,隻好拿大話嚇唬人。一句“你等著,咱們走著瞧”,既體麵,又風光,還讓你睡不著覺。
副主任插著腰,叉著腿,死死地盯著慧素,恨恨地說:“你們真以為我們就沒辦法了,是麽?作夢!告訴你們,別狂大了勁,閃了脖子。你們等著,咱們走著瞧!”
言罷,幾個人威風凜凜地走了,街門摔得山響。臨走時丟下的那幾句話,也不能不讓人考慮。這年頭,那些人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不足為怪。這般頂撞,他們肯定不服氣。慧素坐在房中,暗暗坦憂了。
相比之下,村子裏的生活雖然苦一點兒,畢竟沒這麽多麻煩。人一上了歲數,便喜歡清靜。可惜,偏有人和他們過不去!
裏屋,張伯駒伏在桌上,奮筆疾書。
他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惡氣。陳毅先生並張茜夫人:

一別數載,思憶每每。我與慧素二人,顛沛流離,罄竹難書。革命一起,即遭貶黜。日日遊鬥,不能一刻休暇;暗暗地牢,辜負二年時光。後遠遣鄉下,躬耕隴畝,力盡筋疲,相濡以沫。尚幸好人仍在,私相關照,得已偷生。冬日到來,賜返京師,療治體病。不想,又遇市井小人,惡言相向,立目橫眉,未可一世。威風凜凜,詈言咄咄,教人實難苟活。
無奈,特致函先生夫婦,一吐胸臆。不知這般加害,卻是何方精神?
張伯駒 1971年11月18日

慧素進屋的時候,張伯駒已經把信寫完,正在氣吭吭地找信封。慧素知道家裏沒有信封,便找出一張牛皮紙,裁開來,動手糊了一個。張伯駒寫好信皮,便道:“拿去,馬上發了。”
慧素拿上信便出去了。事到如今,隻好請陳毅同誌出麵了。以往,她幾次讓伯駒給陳毅寫封信,伯駒都是不肯。讓他開口求人,比什麽都難。
信發出去後的第五天,回信來了。
是張茜的筆跡。

張先生並慧素夫婦,你們好!

信收悉。
最近幾年,仲弘一直關心你們的情況,因為太忙,加之心緒不好,所以也沒怎麽寫信。你們的信昨天我已給仲弘念了。他因患癌症,在三○一醫院住院,已屬晚期,身體差得很。聽完信,他便交待秘書,對你們的事多加關心,並向總理反映一下。如今國內局麵原非當初所願,中央又剛出了事(林彪事件),所以,一些本應當及早解決的問題,就這麽拖了下來。

盼二位保重身體!
張茜
1971年11月21日
聞聽陳毅已因癌症入院,且已到了晚期,張伯駒黯然神傷,後悔寫了那封信。這種時候,還去打擾他,讓伯駒心下陣陣難過。
“我們自己克服吧,看他們還能怎麽樣!”張伯駒把信小心地折好,放到抽屜裏,看著慧素,好一會兒又說:“我就不信這天會總是陰著不晴!”

十九

想不到,下午,王樾來了。執手話舊,自是一番感慨。
王樾的身子已經明顯地發福了,精神卻依舊很好。一別十餘年,大家皆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浩歎,不過,相比之下,倒是王樾,更見年輕。
“差一點,我們就見不著了。”王樾笑盈盈地說:“現在我才知道,能吃得苦的人,未必便能忍得氣。那一年,我真是打算死了。”
張伯駒實出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王樾是最看得開的,一生的座右銘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者,自打“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他便獻身於民族的複興,功勞多多。難道,這場“大革命”對他也不放過麽?“‘大革命’一開始,我的家便被連抄了八次!”王樾傷心地說:“伯駒,我後悔沒像你那樣,把東西捐獻出去嗬!”
王樾一聲哀歎,往事便江河之水一般泄了出來。
1966年8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席卷了中國的大地,“破四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始了對文化的征伐。
這天一大早,街道管片的民警王連生急匆匆地來到了王樾的家。
“王老,到處都在抄家,您這兒,我怕也躲不過去了。”王連生焦慮地說:“這一片,就數您最出名,槍打出頭鳥,不能不防著點兒。丁字街的陳半丁家昨天也抄了。齊白石家、李苦禪家,也都抄了個底兒掉。不是我攔著,上個禮拜他們就來這兒了。”
王樾擔心地問:“都抄些什麽?”
“什麽都抄!金銀財寶、古董、古書,總之,一切‘四舊’的東西。”王連生的神色很緊張,話說得也很快。“王老,您最好收拾一下,把最珍貴的東西挑出來,先放到我那兒去。”
王樾感激地看了看王連生。
王連生不到三十歲,中等個兒,白淨,看上去挺斯文,薄嘴唇,講起話來特別快,一雙眼睛透著精明。
“快點,我怕他們就要來了。現在,他們正在周用良家抄呢。知道周用良吧?周一良的妹妹家,去了幾十人!”
王樾有些慌了。他想不出哪些東西更重要。
他有八間書房,是用來放書畫和古董的,光是軸畫,就有兩千卷!
還有秋瑾——鑒湖女俠的日記九本;
鄧中夏的日記六本;
李大釗手書的對聯;
敦煌的壁畫兩塊;
古代的三葉蟲化石;
精心、寫作了幾十年的《春妃秋郎閣曲目》手稿,近兩萬頁;
全套的《新青年》雜誌;
還有一萬多本書,其中,有許多是善本書,孤本書。
哪一件都極為珍貴!
見王樾猶豫不決,王連生有些沉不住氣了,催促道:“你快一點,我得馬上走呢。讓人家看見了,麻煩!”
王樾定了定神,馬上想到了一件東西——《聊齋誌異》下部的手稿。
手稿他已找出來了。本來,他是打算俟這部一千多萬字的《春紀秋郎閣曲目》脫稿之後,便著手進行整理的。他已退休十年,終因歲數大了,又不想假手於他人,所以,《春妃秋郎閣曲目》到現在,才算接近尾聲。這是部大型的戲曲辭書,從三十年代起,他就開始搞了。
《聊齋誌異》的手稿放在桌子上,方才他正在看。
他急步走到桌邊,雙手捧起了那疊足有一尺高的手稿說:“這件東西,是無價之寶,什麽也換不來的……”
“這是什麽?”王連生的臉立時沉了下來,目光中透出了懷疑。
“《聊齋》,蒲鬆齡的《聊齋》下部的手稿!”王樾的語氣十分莊重,希望能引起王連生的重視。
“《聊齋》?講神講鬼的那個《聊齋》?”王連生接過那疊手稿,胡亂一翻道:“這種反動的東西,別人燒還來不及燒呢,你還當寶!現在這是在破‘四舊’!”
“這……真是……”王樾一急,便說不出話來了,額上沁出了汗。“這件東西,真是最珍貴的了。”
王連生的目光咄咄地瞪著王樾,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好嗬你,好心當成驢肝肺,糊弄我,當我是吃奶的孩子!”他把那疊手稿高高地揚了起來,看著王樾,一聲冷哼,便把那疊手稿摔到了半開的門上。
正巧,街道上收爛紙的孤老頭背個紙筐,正從門外過,王連生一見,便叫住了他:“嘿,老雷,把這堆爛紙收走!”
“你……怎麽能這樣!”王樾光火了。
這時,門口響起了汽車聲,接著,十幾個戴袖章的紅衛兵衝了進來。其中,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
“反動學術權威王樾,從現在起,紅衛兵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一個短頭發的姑娘扯著嗓門喊道。手中,提著一條巴掌寬的牛皮武裝帶。
王樾正色道:“我從來不反動,你們可以到中央美術學院去調查!”
那姑娘走到牆邊,一指牆上掛著的一幅北宋畫家李公麟的《牧馬圖》道:“不反動,掛這個幹什麽?這是什麽東西?這是‘四舊’!”說著,一皮帶抽了上去。
那畫年代已久,紙早酥脆,讓皮帶一抽,馬上便碎了。
“你們……”畫樾心疼得叫了出來。
老雷走了進來,笑嘻嘻地把那部珍貴的手稿裝到了紙筐裏,背走了。
“老雷!”王樾朝外麵喊。
皮帶在空中呼嘯了一聲,抽在了桌麵的玻璃板上,整塊的大玻璃粉碎了。
“你想幹什麽?”一個威風十足的男學生立目橫眉,站到了他的麵前,“是不是不服氣,想搞對抗?”
王樾無言,臉上的肌肉抽搐般滾動。
那一側,大規模的抄家已經開始了。
就在這一瞬,他看到,在靠窗台的角落裏,還丟著《聊齋》手稿中的一頁。
“你出去!”一個人向他呼喝。
他用力地咳了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咳得彎下了腰,咳得蹲在了地上。
趁人不注意,他拾起了那一頁手稿。因為沒地方藏,趁勢把那一頁手稿夾在了一本厚厚的地圖集裏。然後,他才站了起來。
一個小個子紅衛兵,把一個筆記本從高高的書架上丟到了地上。
王樾喊了起來:“那是秋瑾的遺物!”
“誰是秋瑾?”一個殺氣騰騰的人問。
“她是著名的女英雄。”
“呸,叛徒,破鞋!你這個地方,還能有什麽好人的東西,全是封、資、修!”
又一是疊筆記本。
“那是鄧中夏的筆記……”
一句話沒說完,幾個人便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推進搡搡地拖到了院子裏。
耳際,傳來了花瓶被打碎的聲音,書籍被撕爛的聲音,花盆被推翻的聲音。
這便是“革命”的任務麽?
一切,都太令人無法置信了。這社會在痙攣,在抽搐,更在瘋狂。尤其可怕的是,是這些打手們居然掌握著真理!
紅衛兵們整整折騰了一上午,裝了一車東西,浩浩蕩蕩地走了。餘下的書籍之類,都堆到了兩間大房子裏。另外,周用良家的書也拉過來了,堆在另外一間屋子裏,三個房,都貼上了封條。
望著劫後的慘狀,他的周身像害寒熱病一樣發抖了。
就在這天下午,他聽到了老舍自殺身死的消息。老舍是他的朋友,滿族人,比他小四歲,生性樸實、耿直。解放後,他寫了二十三個劇本,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他的《方珍珠》、《龍須溝》、《西望長安》、《荷珠配》、《柳樹井》,寫得多好。這樣的人,也會去自殺。
“那麽,我還活著幹什麽呢?”他問自己。
這天夜裏,他獨自一個人,走到了太平湖邊。當生與死十分接近的時候,生是一種負擔,而死是一種解脫。死是容易的,活下去卻要承受十倍的艱難。
粼粼的湖水,勾起了他情思。
他想起了許多已經作古的朋友:李大釗、魯迅、鄧中夏、劉誌丹、趙平複(柔石)、應修人、聞一多,許多許多。他們都死了,可他們是肩著黑暗的閘門,為了放一縷陽光進來而死的,還有一些人,也死了,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尚可說是對舊社會“吃人”的抗議,老舍呢,他卻死在今天。他的死,更多的留給人們的是什麽呢?是悲哀,是無盡的歎息……
他開始了自責。
如果明天人們發現他自殺了,該怎樣說?讓人們說:“他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輕鬆”嗎?
不!他毅然轉回了身。
回到房中,他取出一張大紙,用潑墨,畫了一幅大大的芭蕉,在上麵用濃濃的筆墨,寫了一首詩:
留得窗前破葉,風光已是三秋。
瀟瀟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頭!
從此,他的生活開始了新的一頁。

二十

王樾的訴說,在張伯駒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因為懂得,他才更能知道王樾心中的一腔悲憤。
他見過抄家。他的家,也被抄過兩次。王樾的家被抄八次,其情形可想而知。八次,便是故宮那樣的地方,也該抄得片片瓦翻身了呢。他明白,那些被抄走的東西上,凝聚著王樾一生的心血嗬。
“那些東西,就這麽抄走了?”張伯駒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也許問得多餘。
“都抄走了。”王樾答道:“唯有那留下來的一頁《聊齋》手稿,我讓孩子從窗子爬了進去,找了出來,托人裱了。也巧,恰是最,上麵有蒲鬆齡的題記和印鑒。別的,都……”他一聲長歎,搖搖頭說:“叢碧,我真後悔,後悔……若是像你那樣,把東西獻給國家,也就不會有這個事了。美術館、博物館、故宮這些地方,紅衛兵就沒去抄。唉,罪過、罪過這是我的罪過嗬——”
王樾腳步散亂地走了,張伯駒的心中,那一層陰影也更濃更厚了。
1972年1月6日,陳毅去世了。
臨終前,他神誌清醒,對張伯駒夫婦的事,念念不忘。
“可惜,我們幫不了他更多。前幾天,我向總理說了一下,恐怕,他太忙了,顧不上這麽多。他們在北京,日子一定很艱難……”
張茜暗暗落淚。
陳毅喘息了一陣,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對張茜說:“我的……那副圍棋呢?”
“在這兒。”
“拿給我。”
張茜遲疑了一下,從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了一個圓型的大理石盒子,放到了陳毅的手邊。
陳毅打開盒蓋,抓起了兩粒晶瑩的棋子。
這是他的愛物。
他唯一的奢侈品,便是這副圍棋了。它跟了他已經幾十年。
棋盒是整塊大理石雕的,十分好看,莊重、沉厚。裏麵的棋子,是玉質的,大小不盡一致,有著一種古樸的天然。黑色的帶有玉斑,白色的則略顯透明。玲瓏剔透,實乃圍棋中的上品,令人喜愛。
這也是歲月的見證。
陳毅的目光仍在找,於是,張茜把棋盤也拿給了他。
他點了點頭。
棋盤是黃楊木雕的,厚寸許,做工精細。盤分兩塊,用時嵌在一起。由於質地沉實,棋子落上時,錚錚有聲。
“盤分兩塊。這一塊,好比就是我們共產黨;另一塊,好比就是民主黨派、黨外人士,隻有合在一起,才能成為一盤棋。”陳毅思忖著,緩緩地說。
張茜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托……力生同誌,把它……帶給張伯駒夫婦。”陳毅的語氣異樣地鄭重了。
“好的。”張茜連連點頭。
陳毅似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臉上,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猜,我在想什麽?”他問張茜。
張茜把圍棋拿開,沒說話。
“多怪,我想起了莫幹山。張伯駒先生說,我那首《莫幹山紀遊詞》,將來會成為一篇名作呢,瞧,我也是愛聽人誇獎的呢。”
說罷,他便靜靜地念了起來:

莫幹好,遍地是修篁。夾道萬竿成綠海,風來鳳尾羅拜忙,小窗排隊長。
莫幹好,大霧常彌天。時晴時雨渾難定,迷失咫尺間。夜來喜睡酣。
莫幹好,夜景最深沉。憑欄默想透山海,靜寂時有蟲哀鳴,心境平更平。
莫幹好,雨後看堆雲。片片白雲如鋪絮,有天無地剩空靈,數峰長短亭。
莫幹好,最喜遊人多。劍池飛瀑滌俗慮,塔山遠景足高歌,結伴舞婆娑。
莫幹好,請君冒雨遊。石蹬千級試腰腳,百尋澗底望高樓,天外雲自流。
莫幹好,好在山河改。林泉從此屬人民,明月清風不用買,中國新文采。

他念到這兒,睜開眼睛,孩子氣地一笑說:“還記得莫幹山麽?這幾天,我總是恍恍惚惚地又去了那兒。當初,我還曾對張伯駒說,有時間了,一起再到莫幹山走一走,好好地寫點什麽。張伯駒的詞確實有味道,講究。”說著,他悠悠一歎道:“恐怕,我要自己一個人先去了。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一生愛入名山遊!”
陳毅逝世後的第三天,天黑透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後海南沿張伯駒的院門前靜靜地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人,手捧著一包東西,走進了開著街門的小院。
自從院裏又遷進幾戶人家後,這裏便成了一個雜院,街門也從不關了。
張伯駒和慧素已從廣播中知道了陳毅同誌去世的消息,正沉浸在無限的悲哀和追思之中。
房子正中,掛著那幅“大雪壓青鬆”。兩側,是一幅長長的挽聯。
慧素伏在桌前,正和著憂傷的淚水,畫著一幅《海思圖》。自從得知陳毅身患癌症之後,她便開始構思、開始畫了。畫麵取的是當年陳毅在北戴河觀海時的情景。場麵開闊宏遠,使人望去,頓生一種民族的自豪之感。
輕輕的叩門聲。
慧素開了門。
好冷的寒夜!
中國科學院的秘書長、陳毅的兒女親家秦力生走了進來。
“張茜同誌不能來,委托我把這個送來。這是……老總最後給你們留下的。他說,很遺憾,沒能幫你們解決困難。”
秦力生打開了那個包,把那副精美的圍棋輕輕地放到了桌上。
然後,他詳細地轉達了陳毅去世前對張茜說過的那番話。
“真難為他……還記掛著……”張伯駒的聲音哽咽了。
他知道這副圍棋在陳毅心目中的地位,更掂得出它所代表的含義和分量。陳毅的圍棋,天下馳譽。這樣一副圍棋,便更具不平常的意義了。
“秦先生,”張伯駒道:“我們能不能也給陳毅……敬一幅挽聯?”
秦力生點點頭
張伯駒馬上拿出了裁好的紙,在飯桌上,揮毫寫了起來:
仗劍從雲做幹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
他定定神,換了一張紙,又開始縱筆寫另一聯:
揮戈挽日接樽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原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七十二字,一氣嗬成,含了深深的愛,含了沉甸甸的情。
秦力生不住點頭。
看一位書法家寫字,這本身,也是一種享受。
那一邊,慧素的《海思圖》也最後畫完了。
她把墨瀋猶新的絹畫小心地用白紙襯了,仔細地包好,交到了秦力生的手上,哽咽著說了一句“請帶給……張茜同誌……”話未說完,兩行熱淚便湧了出來。

二十一

1972年1月10日。京西八寶山公墓禮堂。
陳毅同誌的追悼會,即將舉行。
休息室裏,人們紛紛前來看望張茜,要她節哀順變。這時,忽然有人叫了起來:“毛主席來了!”
毛主席來了,來參加陳毅的追悼會!
這消息在人們的心頭轟然了。
天很冷,毛主席穿著一件呢料大衣,下身隻穿了一條薄毛褲,領口可見裏麵還套著睡衣,顯見來得很匆忙。
毛主席是1月8日在簽發中央送審的關於陳毅追悼會規格、悼詞等文件時,才知道陳毅去世的消息的。關於規格的安排,本來隻是按軍隊元老去世的規格進行安排的,主席和政治局委員一律不參加。主席皺著眉頭看完了報告,將悼詞中“有功有過”四個字劃掉後,便簽發了。
張茜已經分明地老了,麵容憔悴。齊耳的短發,已經花白。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軍裝,莊嚴而樸素。一見主席,張茜便哽咽地問:“主席,您怎麽也來了?”
毛主席落淚了!
“我也來悼念陳毅同誌啊,陳毅同誌是一個好同誌,是個好人!”
陳毅的幾個孩子肅立在張茜身旁,主席一一問過了他們的名字,感慨萬千地說道:“陳毅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是做出過貢獻、立了大功勞的,這已經做了結論。”
見到西哈努克親王也來了,毛主席便向西哈努克講述了去年9月13日林彪摔死於蒙古溫都爾汗的情況,並強調說:“林彪是反對我的,陳毅是支持我的。”
主席的情緒有些激動。自從林彪的事發生之後,他也分明地衰老了。
追悼會開過後,毛澤東在靈堂裏緩緩地走了一圈,看那些送花圈人的名字,看那些白色的挽聯。
張伯駒那副對聯,因為長,所以分外令人注目。毛澤東的腳步在張伯駒寫的對聯前停了下來。
好出色的文筆!寥寥百餘字,生動、準確地勾勒了陳毅的一生,用字講究,語韻鏗鏘。這裏麵的話,正是他許久以來要說的。
他有著太多的話要說。
他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於是,往事被深深攪動了。
“這個張伯駒是什麽人?”毛澤東問身邊的周恩來。
周恩來略一遲疑,答道:“一位民主人士,是陳毅同誌生前的朋友。”
“他沒向我講過。”毛澤東的眉宇間凝聚著巨大的力,又問:“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在北京。”周恩來轉身見到了張茜,走過去說:“主席問張伯駒先生呢。”
張茜走到了主席的身邊。
“這幅挽聯寫得好!”毛澤東又讚了一句。
他極少這樣誇獎人。
“他就是那位把傳世第一的字,傳世最古的卷軸畫捐給國家的那個人。”
“噢……”毛澤東猛然記起,問道:“他的夫人,是不是叫慧素?”
毛澤東的記憶力絕佳。雖然已過了許多年,他仍然記得這個名字。解放不久,何香凝向他講過慧素這個人。毛澤東的私人藏畫中,還有一幅慧素畫的山水呢。
“對,就是他們!”張茜忙說:“到現在,他們不但沒工作,在北京連戶口也沒有呢,好慘。陳毅活著的時候,總掛牽他們的事。”
毛澤東點點頭,看著周恩來說:“對這樣的人,應當保護,給出路。讓他們為社會主義建設發揮作用。像張伯駒這樣的人,完全可以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去嘛。他們本人,便是一部曆史呢。”
追悼會後,周恩來馬上責成童小鵬,對張伯駒的事進行了具體的安排。
人生充滿了奇遇。
在那樣的年代裏,毛主席的每句話都是“最高指示”。於是,一切障礙都被瓦解、被擊碎了。
那幾天,張伯駒家天天都有人來,進進出出,腳步匆忙。鄰居猜疑著,注視著,希望知道其中的秘密。
可是,這老兩口太孤傲了,全沒有一點兒老北京人愛串門、愛聊天的習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在人們的心目中,這樣的人是最遭人憎的,因為人們希望大家都一樣,不能容忍哪個人特殊起來。
一轉眼,他們到北京三個月了,臨時戶口限定的三個月期限到了。
那位讓他們“走著瞧”的副主任又來了,查他們的臨時戶口,並鄭重地告訴他們:這臨時戶口已經到期,要到派出所去重新辦理。
慧素去了。
管戶籍的民警分明是早已串通好了,慧素一去,管戶口的女民警便說:“不能延期。要延,重新開介紹信來!”
“讓我們……在北京過了春節,再回去,不行麽?”慧素央求著:“現在……東北很冷,我們的年紀……都大了。”
“不行!”女民警無比威嚴地說:“都像你們這樣,北京城受得了嗎?上級指示,春節期間,嚴格限製外來人口。知道了嗎,平時還可以延期幾天,春節期間,一律不行。發現沒戶口的,一律遣送回去。”
“有病,也不行麽?”
“都吃五穀雜糧,誰沒病?”女民警真是鐵石心腸,一點不肯通融。“你們可以先回去。過了春節,重新開一張介紹信,再回來。”
慧素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隻得離開了派出所。
人生的路,真是太多艱難了。
回到家,伯駒問:“怎麽樣?”
“不行。”
張伯駒氣得鼓鼓的。“不行就不行,他們能把我抬到東北去,我不信!”他倔了起來。
正說話間,副主任和管片的民警來了。
這回是先禮後兵。
“臨時戶口辦好了吧?”民警笑著問。
“沒有。”張伯駒冷冷地答道:“去了,你們的人不給辦。”
“噢。”民警點點頭,為難地搓著手說:“這是製度,誰也沒辦法。”
“沒辦法就沒辦法。這就是辦法!”
“怎麽?”
“等他們來抬我走吧,我等著!”張伯駒額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快八十歲的人了,到頭來竟連家也不許住,他轉不過這個彎來。
民警的臉色變了,軟中帶硬地說:“你打算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比試比試誰更硬嗎?我有言在先,上級規定,拒不執行的,公安機關有權交遣送站負責遣送回去。你不是不信麽,好吧,那就試試看。”說完,民警帶著副主任氣哼哼地走了。
這一次,看來是要動真的了!
慧素坐到桌前,撫弄著那對圍棋盒,真想放聲痛哭一場。這些人,真是逼人太甚了。
若在過去,他們還可以找找陳毅,如今,陳毅也故去了,還能求誰呢?
春節臨近,天更冷了。
街頭巷尾,到處可以看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歡慶新春,鬥私批修”這樣的標語了。同熱鬧的外麵相比,這裏全然成了一個孤獨的角落,沒人理,沒人問。鄰居幾家,孩子們穿上了新衣,又笑又跳。街門中,人進人出。串門的,送禮的,整天不斷。而張伯駒的家中,卻像墳墓一般死寂。
年關近了,慧素的心事也更重了。聽說,有的地方已經在開始往外地趕人了。
除夕的前一天,街道送來了一份正式的通知,要求所有沒有正式戶口或臨時戶口的外來人員在春節前離開北京。張伯駒把通知看了一半,便扯了個稀爛,丟到了門外邊。
這一回,他準備幹到底了。反正已經活了這麽大,死了也夠了。他決心已定:寧可受罪,再不受辱。
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半輩子。當年,為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他曾奔走呼號,將生死置於度外。如今,北京卻容不得他。再有兩天就要過年了,他這麽大歲數了,還能過幾個年呢?可是,這裏的人卻要像倒垃圾一樣把他倒出去,連個年也不讓他過。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呢?
他不理解。
他也無法理解。
天黑時分,落雪了。
有雪的晚上,總是分外地安靜。
他寫好了“絕命書”,坐到了椅子裏,回想著往事。
可惜,傅湘故去了,王樾年紀太大,也不能來。他希望能有個人談一談,可是,卻沒這樣的人了。人一老,最怕的並不是死,而是孤獨,一種被拋棄般的孤獨。
遠遠的地方,傳來了放鞭炮的聲音。雖然隻是疏落的兩三聲,卻勾起了他深深的回憶。
他問自己:這輩子,究竟哪一步走錯了?
若是讓他重新選擇,他會選擇一條怎樣的路呢?
院子裏,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細一聽,聽得見門外還有汽車的發動機聲。
“他們真來了!”張伯駒暗暗地說。臉上,現出了一副剛毅的笑來。
慧素已經穿戴停當,東西也收拾好了。
“張伯駒同誌是在這裏住麽?”有人敲著玻璃窗問。
“在!”是一字甕聲甕氣的回答。
門開了,三四個穿製服的幹部頂著一身雪花走了進來,帶進了一陣寒氣。
張伯駒已經拉開了決戰的姿勢。從那個民警走後,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了。相比之下,麵對更勝過等待。既然早晚都會發生的事情,早一點發生更好。因為,等待也是一種消耗,一種付出。
麵對來人,張伯駒送上了一聲悠長的冷笑。使得進來的幾個人弄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回事。
慧素卻看出了有什麽不對,迎了過來,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中央文史館的。”為首的一位中年人一邊說,一邊打開公文包,拿出一疊紙來,笑著說:“如今辦點事,可真麻煩。春節期間,火車上的人又多,緊趕慢趕,今天才算把全部手續辦妥。本來,我們打算明天來,可又怕你們著急,所以,晚上就趕著來了。打擾了你們,很對不起。”
慧素接過了那一堆紙,剛要看,卻聽張伯駒一聲狂喝:“慧素,請他們出去,都出去,這是我的家!”
“伯駒!”慧素叫住了他,把那疊文件遞到了張伯駒手上。
張伯駒方才隻在生氣,竟沒聽來人說些什麽。
他低頭看那些東西,隻一眼,便怔住了:

聘任書

茲聘請張伯駒先生為中央文史館館員。

中央文史館
1972年2月

再下麵,是兩張已經辦理好了的戶口登記卡,以及一疊中央文史館的情況介紹材料。
“你們……”張伯駒艱難地揚起了頭:“會怪我有點……老糊塗了麽?我以為……是派出所那些人來了呢……”
正說話間,院裏又響起了沉重而雜遝的腳步聲。一個聲音指引著說:“對,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兩個,都沒走。”
門口,出現了一夥氣勢洶洶的人,有警察,也有穿便服的。
一個人走上前來,衝著文史館的幾個人毫無禮貌地打量了一番,鼻腔一哼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中央文史館的。”
“知道他們是什麽人麽?”
文史館的中年人皺了皺眉,說道:“他們是好人。”
“你這麽肯定?”
“當然。”
“好吧,那就一塊兒走一趟!”說著,他從褲袋裏掏出了兩副鋥亮的手銬來。
那位中年人這時才明白方才張伯駒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看來,今天晚上,他們來得太及時了,否則,兩位老人又要吃好多苦呢。
他轉過身,對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笑了笑,說道:“陳處長,你來解釋一下吧。”
陳處長穿著風衣,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裏,方才一直沒說話。這時,他走到了那個民警麵前,口吻強硬地說:“誰批準你們這麽胡來的?”
“胡來?”那個民警叫了起來:“你是幹什麽的,把工作證拿出來!”
陳處長掏出了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工作證,遞了過去,同時,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為張伯駒先生落實政策,這是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指示的,要不要跟我們去中辦核實一下?”
那個民警一見中央辦公廳的工作證,先自軟了,又聽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批示為張伯駒落實政策,知道這下惹禍了,忙雙手遞回工作證,連連說道:“誤會了,誤會了,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你們出去吧!”陳處長擺了擺手。後來的一幫人聞聲,忙不迭地一齊走了。
“這……是真的?”張伯駒望著陳處長,淚珠在眼睛裏打轉了。
“是的,是真的,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指示的。過了年,您就可以到中央文史館去上班了。”說著,他又轉身看了看慧素道:“我們考慮,張老歲數大了,您暫時就不要出去工作了,照顧好張老,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方才那位中年人也走了過來,說道:“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你們不要客氣,組織上會想辦法解決的。”
“沒……沒有。”慧素鼻翼翕動,感激的淚水早已忍不住,奔湧了出來。
生活中的新一頁,隨著春天的到來,一同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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