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媽在外婆“老虎灶”的往事回憶(上)
話說1975年元月10日清晨我和邂逅於上海十六鋪碼頭的“山羊胡”在鎮江的江邊碼頭,揮淚分別後就直奔中山路上大伯的住處。
我穿街越巷,沒有詢問路人,很快就找到308號的既狹小又簡陋的老式庭院。一推院門,隻見內屋敞開著,一位發白目善的老太正在和兩個大小差不多的男孩來回糾纏穿衣褲。
憑直覺不用問那準是咱的朱家奶奶,後來我也知道調皮好動的小頑童正是她的曾孫、我的堂侄。
咱和奶奶有八年之久沒有見麵了,瞧著我又高又壯的,老人家咋一看還以為我是堂兄鎮江焦化廠的同事呢。
大伯一家歡天喜地的款待我,敘長問短的竟一夜無眠。
第三天大清早,我便又前往大西路上清真寺街13號的外婆住處。
外婆姓沈,外公姓陶,所以自從嫁給外公以後,她的名字就叫陶沈氏,原來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
外公原籍淮安,由於父母早亡,加上十六歲那年家鄉發大水,生活逼迫,由鎮江的遠房親戚引薦便來到這裏,在清真寺街附近山巷的一家名為“沈致富燒餅店”跑腿打雜當學徒。
兩年以後,沈老掌櫃見他淳樸憨厚、相貌堂堂,手腳也麻利勤快,便將自己的千金女兒許配給了他。
掌櫃原本有意讓他入贅當招女婿,但個性執著的外公不想寄人籬下倒插門,一口謝絕了。老丈人無奈,隻得在兩人成親後拿出一些銀子借貸給他們自立門戶。
於是有遠見和魄力的陶沈氏便自作主張,在清真寺街的南段購置一塊地皮,簡單易就的做起了“老虎灶”的小本經營。
簡單介紹一下“老虎灶”,它是江浙一帶的古老傳統,實際上是一種賣開水的小店鋪。早先這種燒開水的大爐,爐麵平整,下麵埋口大鍋,靠裏麵又砌兩口小鍋,人們遠遠望去,兩口小鍋像雙眼,大鍋像老虎的血盆大口,那通向屋頂的搞搞煙囪,極像一條豎起的老虎尾巴,故而大家皆稱這種店為“老虎灶”!
最初盛行“老虎灶”的時候還沒有煤、煤氣等方便的燃料,所以大概是為了節省成本,就有了這麽一個專門供應熱水的地方,還附帶賣茶水。全部是有人力來開辦,如木桶挑水,舀子打水,人工燒火。
外公外婆夫妻倆一個踏實肯幹,另一個精明潑辣,沒過多久就把生意整治的紅紅火火、遠近聞名。
我來鎮江的這年,外公早已作古,“老虎灶”也一個花甲,風風雨雨的走過了六十年的曆程了。可以這樣說,無論兵荒馬亂、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的政治運動,“老虎灶”總能讓陶氏家族有驚無險最後安然無恙的順利渡過一個又一個的艱難關口。
眼下的外婆正是退居“二線”享受天倫之樂的年齡了,“老虎灶”便有“老姑娘”(指從未出嫁的女性)的三姨和懷才不遇躲避下鄉的表兄接手經營。
在安徽全椒縣農村的二姨生活清貧,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會跑回娘家搭手幫忙過日子。
我到“老虎灶”的時候,她正拖著板車,在去木材加工廠拉回燒鍋爐用的木板邊角料的路上呢。
外婆見到我自然是滿心歡喜,但聊著聊著就突然傷感起來,埋怨咱老媽忘本,記不得窮困潦倒在“老虎灶”混窮的時候了,在繁華的大上海“十裏洋場”日子好過了低頭就能撿到銀元寶,便把她這個“苦哈哈”的娘放在腦勺後麵了,整整十年竟然不回家看望她一次。
外婆桃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當然我知道老人思女心切,但更了解咱老媽也非常之不容易。
其實上海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象南京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輝煌,也有很多很多都市裏的村莊。就比如咱家居住的大楊浦簡陋石庫門的順成裏,它貫穿的那兩條南北平行的周家牌路和杭州路上,有錯綜複雜的小巷,排列著奇形怪狀的棚屋,磚泥作牆,柏油氈為頂的的棚屋密密麻麻。狹窄的街道,小弄堂裏布滿自製簡易自來水水槽,每戶門口都有一隻煤球爐,這就是民以食為天的廚房......
再說咱蝸居的亭子間,父親、母親、姐姐、妹妹以及我,全家五口人吃喝拉撒睡彼此毫無顧忌的都在那十點五平方內操作進行。
由於朝北方位,冬天沒有陽光照進,冷得象冰窟;夏天的時候,又被烈日烤得象蒸籠。沒有煤氣,也沒有抽水馬桶,一幢樓房:前樓、後樓、亭子間、客堂間、二層閣,四戶人家合用一個水龍頭,還有灶披間裏會有蚴蜒(像無殼的蝸牛),晚上爬過會有亮晶晶的軌跡。廂房間與客堂間板壁、地板都非常薄,樓上凳子翻倒,拖鞋底硬點,都會很響。半夜有人上樓梯回家,在痰盂罐裏小便都會有響聲,燒煤球爐,散發的二氧化硫煙氣,家用電器的電鍍層都會鏽蝕……
老爸是渭南路上那家工廠壓軋車間的三班倒工人。他所在的班組人稱是勞改班組,不但勞動強度高,而且又極其危險。
於是,不管寒冬與盛夏,隻要一遇上父親上大夜班,白天在家睡覺的時候,我們便悲催了。母親毫不留情的把淘氣的我和精靈的老妹轟出家門,我們隻能無奈的在弄堂裏玩耍,或者在馬路上遊蕩。
可以這樣說,從自己懂事的那天起,我那顆追尋遠方的風景、清新的綠洲的夢想之心就在這惡劣壓抑的生存環境中開始蠢蠢欲動、蠢蠢欲動著了。
在中國人的眼裏(包括我的外婆)會覺得上海遍地黃金、隻要來上海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飛黃騰達、功成名就。可是事實勝於雄辯:“上海居,大不易。”咱五口之家僅靠老爸每月四十五元人民幣的微薄工資收入來維持日常開銷,加上春節期間一年一度鎮江的婆家、娘家各自四十元的匯款絕對雷打不動,不平衡開支、精打細算是根本不行的。
最主要的是老媽是咱家的頂梁柱,倘若她一離開上海,全家肯定會亂成一鍋粥,說不定房頂都要坍塌下來了。
三姨不好意思直接議論自己的大姐,在外婆感歎的同時,便轉彎抹角的數落起咱老爸,說他象電影《火紅的年代》裏的白廠長,老爺一般的養尊處優,在家裏掃帚倒了也不扶一把,她大姐起早貪黑的當牛做馬,簡直就是朱家的保姆傭人,她回不了娘家的根本原因就是咱老爸在拖後腿……
往往聽著聽著我心裏就不是滋味了,自家老爸自家最清楚,三姨不了解情況在憑空想象。
老爸除了上班掙錢,他隻是一個甩手掌櫃,老媽在家裏比武則天還要武則天,大權獨攬,小權也從不分散,專製到我到周家牌路糧油店買醋買醬菜她都要嚴格掌控,不是鎮江恒順的一律不要,即使買回來也責令退掉。老爸曾多次無奈的嘲笑自己是“一根燈草拐杖,從來都做不了主。”
咱也認為老媽精明能幹,能者多勞,自然就辛苦一些了。
除夕是在解放路附近的小舅家渡過的。
大年初一清早,小舅媽便帶領著我和她的茜、楠兩個閨女步行一小時到清真寺街“老虎灶”給長輩們叩首拜年……
就這樣春節一晃過去了,囉囉嗦嗦的埋怨也聽煩聽膩了,忽然覺得待在“老虎灶”索然無味,幹脆找個借口躲到中山路去了。
在大伯這裏活動的範圍也就是院子和內屋。
一到晚上便和奶奶一起擠在巷子深處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由於沒有通電,每逢睡覺之前,老人總是用芭蕉扇將微微亮著的煤油燈死勁拍一下。燈火熄滅了,祖孫倆就躺在黑暗中,一個傾述著朱家的陳年往事,一個則側耳傾聽著,不知不覺兩人就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到底不是在上海自己的父母身邊,新鮮勁過去了,好奇心也沒有了,時間一長精神上便有些寂寞孤獨,尤其是想念自家老媽。於是我就寫信把這裏的情況(主要還是“老虎灶”的不滿情緒)和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的匯報父母。信的最後,我動情的說:
“老媽!兒子吃慣了您煮的‘油麵筋塞肉`,鎮江的肴肉和宴春樓的蟹黃湯包再好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很想很想見到您!”
也許母子連心,老媽接到信後二話沒說,馬上買火車票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鎮江老家。
那種穿著睡衣的主婦在弄堂的水鬥邊淘米洗菜,剛下班的男人光著膀子倚著門框翻看晚報,老人坐在躺椅上搖著扇喝著茶與老鄰居打著招呼,小孩子在人流中嬉戲追逐,閑適的男女圍在一起打牌下棋……所構成一幅幅生動的市井風情畫麵將永遠永遠存在於自己的記憶之中,也許隻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睡夢中能夠重新回到它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