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時候總會自相矛盾,有些記憶應該放入甕中深埋永不啟封。但很難做到,常常在自覺或不自覺中想起。
近來和同是文藝老青年的趙誌淵農友饒有興趣的聊侃起當年的上山下鄉,竟然讓我好些日子都深深的沉陷於對一係列農場往事的回憶之中,而且不能自拔。
上個世紀的1968年12月21日深夜,日理萬機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又在他所居住的中南海遊泳池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
“紅色電波傳喜訊,億萬軍民齊歡慶。”在那段瘋狂的日子裏,自家67屆初中生的老姐也忙得屁顛屁顛的,似乎分分秒秒,時時刻刻,日日夜夜都在心潮澎湃,激動不已。也許她無法駕馭和抑製自己那高度亢奮的情緒,在還沒有中學畢業之前就好幾次背著父母親偷偷的向所在中學的革命委員會獻忠心、寫血書,說是“革命豈能做井蛙,雄鷹蹤跡海天涯。”要把對偉大領袖的無限忠誠,萬分信仰,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腦海裏,落實在行動上,堅決的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
記得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老爸在工廠裏“抓革命,促生產。”老媽去了鄉下照顧臥病在床的老外婆。
老姐在當時是全校聞名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年級裏《紅衛兵》連的副連長,她見父母都不在家,便見縫插針的把自己班上的幾個颯爽英姿的女戰友召集到我家,象打足雞血一般的又在我們那狹窄的石庫門亭子間裏熱火朝天你一言,我一語的抒豪情立壯誌了,她們一致表示要積極踴躍的爭做一員黑龍江建設兵團的軍墾戰士,為保衛偉大祖國北大門神聖領土不受任何外來侵犯,甘灑無愧於火紅年代的一腔熱血。
老姐還手捧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向北朝著北京的方向熱淚盈眶的深情的高聲表示:“敬愛的最高統帥毛主席啊,毛主席!為響應您的偉大號召,在未來的艱難曲折的革命征程中,雖然我會離自己的家遠了,離自己的父母遠了,卻和您老人家永遠心貼著心了,心貼著心了!”
這些隻有興奮到了天花板才能並發出的火辣辣語言終於將午睡中的我從酣夢裏驚醒,但是我假裝睡的更沉了,“哼——呼;哼——呼”鼻子裏故意發出的鼾聲如響雷一般。
終於老姐和她的戰友們五音不全的唱著“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哪裏有困難哪裏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不怕千難萬險不怕山高海深,高舉革命的大旗,巨浪滾滾永不停永不停,迎著紅太陽意誌更堅定,勇敢邁步向前進……”的革命戰歌一窩蜂亂哄哄的離開了。
天是這樣的黑暗,也是這樣的冰凍,我畏縮在被窩裏耐心的等啊等,等到自家老爸下班回家前腳才踏進房門,就一骨碌從床上跳起,急忙把剛才看到和聽到的耳朵貼著耳朵一五一十的向他詳細匯報。
老爸聽後微微一愣沒有說話,眉頭緊緊的皺著,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便在小小的亭子間不停的來回的踱步,來回踱步。
晚飯的時候,他心神不定的胡亂扒了兩口鹹菜開水泡飯,就匆匆忙忙的去弄堂口的煙紙店花了四元八角錢買了一條“紅殼子”(紅牡丹香煙),又從櫃子裏拿出兩瓶大伯贈送給他珍藏多年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兩瓶“洋河大曲”,小心翼翼的齊齊放到印有毛主席手跡“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的草綠色書包裏,說是到“煙酒師傅”家裏去“煙酒研究”,臨走的時候特地關照我把嘴放在心裏,對於他今晚的舉動以後對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尤其是老姐。
“煙酒師傅”原名周懋庸,因為他常常是煙不離手,酒不離口,加上他的真名筆畫太多,叫起來又拗口別扭,久而久之就被“煙酒師傅”代替了。
“煙酒師傅”生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初中在校園裏勉強混了一個學期就耐不住寂寞輟學成了“社會青年”,他所在的街道黨組織的各級領導同誌瞧他“雖然也有一雙手,卻在城裏吃閑飯”生活狀態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想方設法為他排憂解難。
恰逢這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上海做動員,招收失學和待業的青年去那裏支邊,招聘者承諾條件優厚誘人,說是進兵團就是參軍,發軍裝有軍餉。而且不滿16歲的,到新疆可以上技校,畢業後願意回上海的就回上海。
順便插一句,由於戰爭年代所建立的功勳,軍隊在當時的年輕人心中擁有崇高的地位。部隊官兵所代表的榮光和兵團所許諾的優厚待遇吸引了上海9.7萬有誌青年紛紛積極踴躍的報名,他們打著五星紅旗,唱著革命歌曲,在震天動地的鑼鼓聲中躊躇滿誌地奔赴了新疆。
“煙酒師傅”雖然讀書不聰明,可是腦袋雞賊又頭子活絡,市麵上吃得開、拎得清,尤其是這些年在社會上混吃蕩喝的浪跡,無論哪個花邊新聞或者小道消息隱藏在上海灘的哪個旮旯,他都能掘地三尺把它挖掘出來。“煙酒師傅”不知哪裏聽到的這樣的順口溜:“上海娃子呱呱叫,上火車不要票,下了火車沒人要。”又傳聞上海的“社會青年”到了新疆建設兵團卻麵臨著生活和勞動上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住的是地窩子,或是紅柳編起來的房子;吃的是雜糧,一年到頭僅在過年的時候吃一頓肉和米飯。
正是理想和現實存在的巨大落差,“煙酒師傅”精明的意識到眼下吹得花好稻好,到時候也就是一個“空心湯團”。
於是居委會上門動員一開始他就情緒抵觸不配合,無論是說教還是訓斥,甚至車輪大戰的死纏爛打,“煙酒師傅”抱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對付他們,或者裝瘋賣傻,或者油腔滑調,最終成為遠近聞名的“老大難”而蒙混過關成功的賴在上海。
文革的動蕩初期“煙酒師傅”終於如願以償的進入了大楊浦街道所下的一家名曰“燎原”煤球廠當上一名踏黃魚車送煤球、煤餅到居民家裏的外包工,(城市職工中身份地位最低的處於體製外的工種,他們就業無保障,無法享受絕大部分社會保障,是事實上的廉價勞動力)後來由於造反的赫赫戰績,在轟動全國的“安亭事件”中,曾經和王洪文一起臥過軌;又在砸上柴廠“聯司”的“8.4”革命行動中被流彈傷了腿......1968年8月15日以後在毛主席“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號召下,他和其他的“工宣隊”(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的工人師傅浩浩蕩蕩的開進老姐所在的學校,成為“一言九鼎”的“第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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