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竇文濤的嘴可能是華人世界上最能說的嘴,不是說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是把活的或半死不活的說得活色生香。一個半夜三更的垃圾時間,聽他和另兩個人在那裏掰謔,這一掰謔就是十九年,叫鏘鏘三人行。行到今天,終於行不動了,嘴得閉上。這事讓我先生出同情的是,這個靠嘴吃飯的人,以後怎麽活?
這個時候,誰最痛苦?可能還是老板。這麽一檔子節目,有什麽投入?就是三把椅子!後來節目火了,廣告來了,投入的還是三把椅子。投入產出的懸殊這麽大,回報這麽高,是不是可以做成哈佛商學院的教案了?聽別人說,鳳凰衛視不掙錢,虧損,估計隻有竇文濤一人在掙錢?現在不讓這個人掙錢了,老板不是要哭暈在廁所裏?!
文濤下課,殃及老板,也有人說閑話。張鳴教授發了一個帖子,說了鳳凰台發展史,三個階段,先是小罵大幫忙,後來是不罵隻幫忙,現在進入第三階段,不讓你幫忙了。我的印象中,竇文濤沒有過什麽小罵,就是嬉皮笑臉,插諢打科,有時也說一些不正經的段子。記得有一個段子是這麽說的,我記憶猶新,引述如下:
一家按摩院剛開張,一老頭進去問服務和價格,接待的小姑娘說,就兩個價格,褲腰帶以上的便宜,褲腰帶以下的貴,你要消費哪個?老頭說,我要褲腰帶以上的。小姑娘說好,領進按摩房,等女按摩師進門一看,差點沒氣暈,原來老頭把褲腰帶脫到腳脖子了。這段子說完,嘉賓大笑,惟有小竇一臉壞笑,他就等著這笑果。因為夜深人靜了,沒有什麽兒童不宜,老男人自淫一把,也是未嚐不可,不傷大雅。和那些嚴肅的批評比起來,這些半葷不葷的段子根本就夠不上小罵的檔次,即使就談話的主題而言,半數以上既談不上深刻,也談不下高尚,多半就是有趣而已。人們白天繃了一天了,都端著個架子說話,到了半夜了,聽著這三人聊些無聊的話題,也是一種休息嘛。就此而論,這個貼封條的人,不說他無恥吧,至少是無趣。
三人行,必有我師,竇、許、梁三人搭檔,肯定是最佳組合,但每晚都是這三人,就像是老吃同一盤菜,肯定會倒了胃口。因此,各色人等走馬燈似地輪流上場,就成為這個節目的一個特色。十九年下來,有多少人上場?我這人記性不好,能讓我記住的人,一定有點能量。孟廣美給人以傻大姐的感覺,有時也成了小竇語言調戲的對象,但說實話,女嘉賓如過江之鯽,就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了。女人如果表現得太理性太精明,肯定會無趣,傻傻笨笨的反而顯得可愛。再說孟廣美也有高度,反襯出小竇形象的某些猥瑣。有了這些性別性格和形象的反差,再加上故意製造一些語言衝突,這節目能不火,那真是太難了。
有時我也會琢磨一下,為什麽這個節目就是屬於竇文濤一個人?現在各大電視台,那些火大的節目,基本上都是克隆或山寨境外電視節目,為什麽就不能克隆竇文濤呢?那些媒體研究者是不是研究過這個問題?我的看法是,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就是一個無趣的社會,什麽都可以有,就是趣味不可以有,這是誰慣出來的毛病?當官的在台上板著臉說話,主持人在電視裏板著臉說話,老板在公司裏板著臉說話,老百姓在家裏也是板著臉說話,大家都是這麽嚴肅,不苟言笑。在這個舉國嚴肅的氛圍裏,突然出來一個嬉皮笑臉的人物,把嚴肅給捅破了,讓人覺的一本正經是一個多麽無趣的事情。這可是人性的解放。人性的解放不完全是性欲的解放,也是趣味的解放。湖南台快樂大本營,製造的是低俗的笑聲,那是裝出來的笑,而趣味的效果是會心一笑。
一台語言節目,當然是語言取勝,但語言又不能像郭德綱那樣去講,也不能像周立波那樣裝腔作勢,缺的就是竇文濤這樣的語言引領者,他自己善於說,也善於讓別人說。這個本事不算大,卻是內地那些電視台急於模仿而無法模仿竇文濤的奧秘所在。
竇文濤自己能侃,便吸引一眾侃爺,王朔也奔去侃了三回(據說錄了五集)。那集節目真是侃的過癮,聽的更過癮。竇文濤在王老師麵前低眉順眼,一臉諂笑(此時不敢壞笑),梁文道像個小學生洗耳恭聽,不敢插話,兩人聽朔爺高談闊論,其中不時爆出的“丫”字也不做處理了。朔爺談到了一段往事,說有個吳先生想泡人家“老徐”徐靜蕾,不屑的言語中有這個意思:“你配嗎”?!這話差點惹了一場官司,也說明這個談話節目的真實性,不為名人諱。
說到北京的侃爺,竇文濤沒有請阿城去做一期節目,我認為是他的一大損失。這事我當麵請教過阿城,也鼓搗王魯湘撮合阿城去講一回或幾回,如果此事成了,那肯定是中國脫口秀史上的劃時代事件。阿城自己說不願意去,他說他不習慣在電視鏡頭下說話,感覺像是被人監視著。這可能也是一個托辭,阿城的敘事風格其實是非常適合這個節目。査建英和阿城有過一個對話,談八十年代,談得極為精彩,口述的文學性一點不輸阿城的文字。許多寫作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一個隨意的即興的談話,有時迸發出來的思想,遠比深思熟慮後寫出來的東西更為新鮮和生動。如果孔子的時代有台錄音機,把孔子的日常語言都記錄下來,一定會比論語更博大更精彩。一部談話史,可以是一部活著的思想史。
我和竇文濤沒有交往,據說此人在台上光鮮閃亮,妙語連珠,在台下卻是黯淡失色,沉默寡言。這是喜劇演員的本色?像那個憨豆先生,長期向觀眾擠眉弄眼卻得了抑鬱症?看到了小竇最近的一個感歎:像賊一樣的活著,體會真是深刻。他是為自己還是觀眾,偷來了一些自由,偷來了一些空間,偷來了一些思想,偷來了一些趣味。這個時候,大家都知道,偷不是一個壞詞,人類就是因為那個偷火者而有了光明。
人長著一張嘴,除了吃飯就是說話,說話表達思想和感情,也可以成為一個營生。過去老北京有天橋的把式,是在天橋擺個攤頭,吆喝半天才把真活亮出來。竇文濤在鏘鏘三人行裏已經吆喝十九年了,他的真心真情和真活,是不是都亮出來了?能不能等著看他的下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