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鄉的陌生人(全文)--原創

(2009-11-29 14:39:56) 下一個
異鄉的陌生人

我,從一出生開始就愛上了漂泊。據說我出生的第三天,便在繈褓中隨父母走穿越了中國北方最宏偉的山脈之一。

我狂熱的愛著漂泊。然而,漂泊的形式,卻次次不同。有時我會一個人坐了輪船去看海;有時我會背著行囊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去計劃住多久。每一次的漂泊,我都會認識各式各樣有趣的人,聽到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我十分喜歡旅途中聽到的故事,因為我從來不必成為故事中的人。

我的第一次海外旅行,是許多年前的德國。那時似乎十七八歲,學了一年的德文,便一個人搭上了漢莎的大鳥。那時,我正在瘋狂的喜歡乳牛。我收集全世界乳牛的照片,常在深夜裏點了燈,細細去研究各種乳牛品種。我在德國的日子裏,一心想看的,不是古堡而是德國的乳牛。可惜,那時的德文太差,本是個羞澀的人,又覺得自己的愛好實在難登大雅,所以在我寄宿的德國家庭裏,始終默默的接受他們的安排去看古堡。終於,在離開德國的三日以前,一個鄰居不知怎的忽然提出帶我去看一個農場,當我知道我終於可以看到乳牛的時候,我的 心,在北德蒙蒙的煙雨裏變得明朗起來。

記得當年看乳牛的農場裏,我癡心地拿著相機,對著我深愛的乳牛們拍了數不清的照片,其中第一張,在即將按下快門的一瞬間有一個人闖了過來,我不小心,便為他留了影。這張照片我保留至今,(它時常被我當書簽用)因為我後來的一卷乳牛照片被我不小心暴了光,這張照片成了碩果僅存的寶貝,畢竟背景是我心愛的德國乳牛。照片上,是個陌生的,不像德國人的男孩子的側麵。

許多年過去,我漸漸失去了那份對乳牛的癡狂。不變的,是我仍然以各種方式去漂泊。

我去印度,花了三周的時間呆在瑜珈中心。最後,我決定去看一看所有旅行者都不能錯過的地方,泰姬陵。見到這座陵墓宮殿的時候,我想著國王和泰姬千年的癡情,不知為何感動得落下淚來。我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夕陽將雪白的大理石染成血紅。不知何時,我聽到有人在用英文向我說 "Excuse me",我回過神來,見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西方男人,他說:“你的手袋很特別,我可以給它照張相嗎?”我望了一眼我的大大的,用五彩絲線編織的手袋--我的心愛之物之一--然後微笑點頭。

我的五彩手袋和泰姬陵給我的震撼一直伴著我。直到如今,仍在深夜獨自飲一杯清茶的時候,癡癡的神遊到印度去。

終於有一天,我又一次收拾了行裝,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韓國的漢城。其實去漢城的原因是我的腦子裏裝了太多的瑜珈和印度,我想我需要到一個車馬喧囂的異鄉,讓自己重新成為現代的人。

剛到漢城的日子裏,我快樂得快要瘋掉。我深深愛上了那條叫做漢江的河。常常一個人,在夜幕降臨以後在漢江的江邊看燈火。那江南江北的一片燈海總是令人心動。有時我叫了朋友,在漢城的夜裏開了車去遊車河;有時沉迷在一個又一個的飯館,酒吧和咖啡座;又有時,和一群大學生的朋友一起,在大學路遊蕩到最後一班地鐵收車的時候。深深愛的,是這種悠悠然走在街上,沒有人知道我是外國人的得意。我從一出生就是一個異鄉人,這是我最不願被看穿的秘密。

還有一件我有時會做的事,就是參加這裏的外國人聚會。這種聚會時常有幾十個來自世界個地的人參加,一般有免費的紮啤,然後你可以和幾十個人打招呼,寫下至少五個人的EMAIL 和電話,而不必記住他們(也沒有人會記住你)。最後臨走時,再在一起照上一張集體照,幾十個人擠在一起的照片上,我想找出自己的臉都好難。

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裏。我去了華溪寺,漢城著名的禪宗聖地。每一次,我望進佛的眼睛,總會被一種悲憫的感動環繞。那一日,我在觀音的像前駐足時,一個熟識的朋友笑著把我拉走,說是要去另一個朋友的家裏,有豐盛的晚餐和熱門的音樂。我一路說笑著加入這一群人裏,他們中大部分是認識的韓國麵孔,隻有一個人是沒見過的,。第一眼望去,我隻看到他的西方麵孔和及肩的長發。在一個每天都見到陌生人的城市,我很少去特別注意身邊的人。隻是隱隱覺得這個人不是美國人,雖然他講話是美國口音的。

和這一群人站在公共巴士上,大家亂七八糟的相互交談,不知何時,我身邊的德國朋友指著我,對那個陌生人說:“她也是會講德文的。”我和那個陌生人目光交錯,彼此都有幾分詫異,不知怎的,覺得這個陌生人好象在那裏見過。我微笑著用德語問過去:“你是那裏人?”他聳聳肩說:“不好回答的問題。你是指我父親的故鄉,還是母親的故鄉,是我出生的地方,還是我長大的地方,是我以前的地方還是現在的...”我笑道:“這麽複雜,我不問也罷。其實我也常常想不清自己是那裏人。”就這樣不知不覺聊了一路,這個人的氣質既不象美國的,也不象歐洲的,也不像澳洲的。

從巴士換地鐵的時候,其它的朋友鬧著要去逛時裝店,身邊的人輕聲說,如果你不想逛街,我們先走。我說,好。

“你為什麽會來韓國?”我問。
“為了經曆,漂泊, 還有--活著。”他說。“你呢?”
“一樣”我說“我所有的朋友都說我發瘋了。”
“你是個很隨心所欲的人。“他笑道。
“你在這裏作什麽?”我問。
“我是一套旅行指南的作者之一。我每年花多半年的時間旅行,剩下的時間把自己關起來寫字。”
“那麽說,你是個作家,太年輕的作家。”
“不能算作家,隻是到處飄蕩,你呢?”
“我是個考古學家。”我說著,發現這個詞用得太大,像是給自己帶高帽子,不禁笑了起來。
“太年輕的考古學家”他笑道。
“其實我不是什麽專家,。我其實是研究陶瓷的。就是到一個不毛之地,蹲下來,挖個坑,看看有沒有古人留下的陶瓷碎片。”
“你到韓國挖了多少個坑了?”
“一個也沒有,韓國人怕我挖走了他們的寶貝。所以,我隻好去逛博物館,然後寫點關於陶瓷的文章。”
不知怎的談起德國,不知怎的談起當年我在德國看乳牛的故事,而這一切,連我自己都淡忘好久了。
他笑道:“要是我住在德國乳牛農場的時候認識你,我定會請你去作乳牛的鄰居。”
“現在我不太有興趣看乳牛了,我現在更喜歡馬。”我說。“有一次騎著馬在草原上跑了3個小時,開心極了。”
“那麽駱駝怎麽樣?”他問。
“隻騎過一次,高高的,很好玩。”我說。
“我的新年之夜是在駱駝背上過的。”他笑著說,“那時我一個人困在巴基斯坦的沙漠裏,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幸好遇到了駱駝隊。”
“我沒去過沙漠,但好想去。”我說。
“我最難忘的沙漠,是在美國,有一次我開了車,走了五天五夜,到了沙漠,我實在困了,便睡著了,一覺醒來,正是午夜。我走出去,沙漠是白色的,天也是白色的,如同被大雪蓋著一樣。我看呆了,不禁走出車子向著地平線跪了下去。”談起沙漠,他的眼中有一種生動的虔誠。這種神色使我不盡有種壯懷激烈的感動。

他忽然轉了話題,說:“明年的此刻,我會在北非。如果你來,我帶你去看沙漠。”
這時,風吹散了我的長發,他靠近了我一些,把我的長發攏到耳後去。

那一夜,在朋友的家裏大吃大喝大鬧。我很少和他交談,隻是時而會遇到他的目光。玩到幾乎是快要日出的時候,大家都倦了。朋友的房間不小。這一屋子的人,大概有十幾個吧,就橫七豎八的躺在地板上。我和另一個女孩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很快就昏昏睡去。

過了不久,昏沉中我聽到躺在地板上的人紛紛起來,然後傳來男孩子們刷牙的聲音,女孩子們煮快餐麵的聲音,我在一片嘈雜中隻是不願睜開眼睛。我翻身,一道清晨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半睜開眼,隻見一個人深深地,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他的臉亦真亦幻。我迷蒙中覺得這是一個絕對的陌生人,在這一秒鍾以前都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但他望著我的眼神熟悉得令我心痛,如同一個有關前世的謎。半夢半醒地,我不自控地伸出一隻手來放在他的麵頰上,夢囈般的問:“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而在我的指尖觸到他的一刹那,我完全醒了。發現我的手在他的臉上,那個昨天就認識了的陌生人的臉上。

那個清晨,我們趁所有的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溜出去散步。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空氣也清新。隻是周圍靜得令人心慌。

回到朋友的家去,大家仍在嘻嘻哈哈的吃早餐,沒有人發現我們的離去。於是
我跟他又一次出去,一出門,他便微笑說:“一天可以和你散步兩次,真好。”然後,他忽然站住,望著對麵的一個天主教堂,說:“我的飛機票是後天中午的。”
我站住,無言的,找不出話來應對。怔怔地說:“你要離開這裏了,再也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他眼中的憂鬱使我心動。“東西都收拾好了,昨天我退了房子,把行李鎖在火車站的行李處,然後,我去了華溪寺,看見你在那個觀音像下。”
”你呢?準備在這裏繼續呆多久?”他又問。
“不知道,我沒有計劃的,”我說著,心忽然痛起來。
“ 明年的此刻,我會在北非,你會來嗎?”他望進我的眼睛。我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朋友的家裏,有的人在準備回家,又有的人有其他的約會,還有兩三個玩興未盡的朋友,拉著我和他鬧著要去看海。

仁川的海我見過,不是真正美麗的海。但我們還是去了。

喂了一路的海鷗,我們到了一個怪石林立的沙灘。他忽然拿出一塊布來,我一眼就看出是印度的東西,是沙麗。
他對大家說:“這是我的心愛之物。”
我說:“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手袋也是這個顏色和風格。”
他說:“其實我就是看一個東方女孩拿了這樣的手袋才買了這個。”
我忽然問:“是不是兩年前,是不是泰姬陵?是不是你在白色的大理石前麵拍了一張照?是不是把那個手袋也拍了進去?”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怔怔看了我半晌,然後他如同孩子般的驚跳著,上來給了我一個友愛的擁抱,:“原來是你!那個東方女孩就是你!”朋友們聽了我們這個印度的初相識,也驚訝的大叫。
原來從南亞到東亞,我們竟是相識的,相識在兩年前那個印度的午後。想不到,相對那麽久,竟尤未知。

那時海在低吟,我忽然拿起他的沙麗,跑到一塊高高的岩石上。把沙麗高高舉起。軟軟的沙麗飄在海風裏,如同一屢清煙。美極了。我不禁隨著風,隨著沙麗的飄動,舞了起來。他遠遠看著我一個人在孩子氣的大笑,跳舞,不禁也爬上來。那快岩石好高的,但不大。我停下來,他伸出一隻手那著沙麗的另一角,我們近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我們無言的對望了好久,沙麗在我們的一側舞著。他的眼睛如同海水般湛蘭而深不可測。

到下午,我們到了告別的時候。朋友們親熱地相互道著再見,似乎沒有人知道他要走了。我向所有的人揮手,一個人走向地鐵的另一個方向。對麵的地鐵很快就來了。我想他大概也和朋友們上了車。我一個人坐在地鐵的月台的長椅上,一切思想都凝住了。許多年來,我已然習慣了各式各樣的離別,但今日卻發現離別一個陌生人竟可以令我心痛。

幾班地鐵過後,覺得該回去了。我抬起頭,忽然發現他竟還在對麵的月台上,有些吃驚的望著我。然後,他的吃驚變成了歡喜,我們隔著月台笑著招手,然後,他作了一個要我等著的手勢。

一分鍾後,他到了我的身邊。
“為什麽還沒走?”我們幾乎同時問。
“不知道。”我們幾乎同時回答。

我們相對而笑,我說,好,那麽一起吃晚餐怎麽樣。
我們上了下一班地鐵,在車箱裏看晃動的形形色色的人的臉,也不去管坐了幾站,直到坐膩了的時候,他偏巧在用眼神向我示意:下車。
走出地鐵,我發現我們竟身在“明洞”,這個城市最繁華喧鬧的地方。滿眼都是衣著入時的年輕人,滿耳是熱門的嘈雜的音樂。
我問他:“你喜歡這裏?”
“當然”他說:“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帶著耳機,聽我的音樂,隨著音樂的節拍飛快的走。音樂中來來往往的人群好像看藝術片一樣。酷極了。”

我點頭,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個IPOD,把耳機帶在我耳朵上。然後他拉著我大步流星地走在薄薄夜幕下這街頭的藝術片裏,我快樂得幾乎瘋掉。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成了有翅膀的天使。

我不曉得這樣的狂喜來自何處。似乎活的越久,便越感激生命的美麗。隻是有時陷於俗務,便把這美麗淡沒了。一直以為自己是活得精彩的,然而,遇到他時,發現這精彩遠遠沒有到達極致。生命原來是可以這樣活潑,這樣有靈,這樣有情,這樣豐盈的。也許我是知道的,隻是卻不常體會。


晚餐後,明洞的嘈雜被拋在身後,我們坐大巴來到漢江邊。他忽然說:“好奇怪,我會在觀音像前找到一個喜歡搖滾的女孩。”我笑道:“好奇怪,你怎麽會把搖滾樂帶到禪宗聖地去。”
“這是我的江水。”我指著江南江北的一片燈火說:“我把它送給你吧,你喜不喜歡?”
“你好大方!”他笑道:“想好了再送,不要後悔。”
“不後悔。”我說。
我們並肩坐在江邊,望著對岸夜幕中的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看得癡了。
“在這裏的最後一天你打算怎麽過?”我忽然問。
“不知道”他說,他側過頭來,江風把他一側的頭發吹得擋住了半邊臉。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見他的目光閃爍,柔聲說:“如果你明天能在我身邊,我會非常非常感謝。”
我發現我最終是一個軟弱的人,沒有什麽抵抗能力的,我聽見自己如同被催眠般的說:“我有一輛很小的車,我們可以開了它去看山看海。”

“好,那麽我們準備一下就出發。”他拍拍我的肩膀敏捷地站了起來。

我們到超市買了一些必要的食物飲料,回到我的住處,我拿了兩件舊T恤,一條毯子,一本書,一個小小的CD機和一些音樂CD,我從杭州買的西湖龍井茶,我的手袋,一瓶紅酒,和有香味的蠟燭。

我滿手的東西,在玄關穿鞋子的時候,書掉了下來。一張當書簽用的老照片從書頁裏滑了出來。他蹲下去幫我撿東西,忽然,他呆住了。他撿起那張照片,竟然是在德國乳牛農場拍的那一張。我望著他的臉,這個我一直以為是陌生人的照片上的男孩,竟然就在眼前。當年的他是短發,而今日則長發齊肩,當年的他神情不太相同,但那分明是他的臉。

原來我們早就認識了,在7年前北德的陰雨裏。原來那一次印度的相遇,並不是最初。我們竟是如此懵懂無知地漂泊在這個星球上。

我們輪流開車,整整開了4個半小時。一路上的群山在深蘭的夜幕下顯得有些駭人。我大聲地放著音樂,是一個不太出名的德國樂隊,叫做”PRINZEN”。他有些迷惑地說,想不到在這麽遠的地方竟能聽到PRINZEN的音樂。

到那個叫做“墨湖”的小地方時,是淩晨2點。我的小車算得上爭氣,竟然一路都沒有拋錨。車窗外是一片寂靜的黑暗,和在黑暗中嗚咽的海。我們關掉音樂,打開車窗,冰涼的夜風吹散了我的睡意。我看見滿天的星鬥真真切切地在我們頭頂上閃爍。這是六月。我,和一個陌生人,開著我的車走在一個世界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陌生的韓國小城裏。我分不清夢與真。

我們停了車,拿出他的沙麗鋪在沙灘上。海風中不能點蠟燭,但我們可以看見遠方依稀的漁船和燈塔的燈火。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個CD夾,輕柔而靈巧地,他拿出一張CD,那CD在我的手電筒下泛著紫色的,幽然的光暈。他說,你知道“紫雨林”嗎?我搖頭。好美的名字。我不知道這個韓國樂隊。他把它輕輕放進CD機,我閉上眼睛,感到旋律從唱機裏流瀉而出,和海濤聲竟有種奇妙的和諧。紫雨林的音樂令人炫惑,有些西藏的,尼泊爾的,說不定的風格。在漢城,街頭巷尾都有時髦的音樂在震天響,我知道它們是很好的,隻是它們都太相似,相似得沒有可以被記住的特色。我沒想到,沒聽過像紫雨林般如此特殊的音韻。我呆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心裏奇怪他怎麽可以找到這樣的音樂呢?

不知不覺的,他輕輕把我拉到身邊,輕輕的輕輕的把他的唇放在我的唇上。那時,我成了一個晶塋剔透的水晶娃娃,一切成了一個水晶的世界。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輕輕軟軟的,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他的指尖有點石成金的魔力,我的黑色的長發,在他的指尖的輕觸下成了一件藝術品。

“好奇怪,我怎麽會在這裏找到你呢?”他的手臂環在我的肩上,唱機裏流出溫柔的,類似布魯斯的音樂。

“因為時候到了,到了我們認出彼此的時候。這是上帝的魔法。”我望著遠方的海。想著那歐洲和印度的匆匆的目光相會。一切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子。

星光滿天。六月的海風中,我裹在毯子裏,被他溫暖著,不知不覺在濤聲裏沉沉睡去。

拂曉的海驚醒了我。天上的星鬥淡去,滿天是緋紅和淡蘭交織的雲氣。海脫去了夜間的深蘭色,變得明亮了起來。我望著海天交界那一線間的一點耀眼的紅,知道太陽將在那裏升起。不知為何,雖然明知造化弄人,但仍在這晨光中深深感謝上蒼。

他不知何時醒來的,忽然對我說:“和我一起走吧。”我望著他,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的陶瓷論文,因為好多的俗務,又因為我知道這不是我走的時候。

我默默的把手放在他的臉上,說:“我們不是無論走到何處都會相遇的嗎?到了我們該相遇的時候,我們誰也逃不掉的,不是嗎?”

“明年的此刻,我會在北非,你會來嗎?”他問。

我們沒有按計劃去看山,隻是整日在海邊聽海濤的聲音。

我沒有送他去機場,隻是徑直回到我的住處。窗外是一片初夏的紅綠,我呆呆的,整理滿屋子的淩亂。一打我很少注意的照片孤單地堆在書架的一角,滿是灰塵。我拿起最上麵的一張,是我幾個月前參加外國人聚會的集體照。我的目光掃過照片上一個個陌生人的臉,停在他的臉上---他竟然也在照片上。我再去一張張看其他的照片,忽然發現,幾乎每次的聚會,他都在。可是,我們竟從未曾看到過彼此。

我淡淡地笑了起來,覺得人生真是十分的有趣,原來我也是故事中的人。耳邊忽然響起他的聲音:“明年的此刻,我會在北非,你會來嗎?”

***
我從來沒有去北非,也沒有再見過他。

第二年,我的陶瓷論文因緣巧合中被送到一所美國大學,我幸運地得到一份美國大學裏的研究工作。

在美國,一住便是四年,住在一個美東隻有幾千居民的小城裏,我仍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起那叫做紫雨林的樂隊,回憶起漢城的喧囂,依稀記得,曾經有一個陌生人,將那奇異的旋律悄悄放入我的心裏。

一個星期日的清晨,我獨自在我那小城的主街閑逛。教堂的鍾聲在晨光中如同漫妙的天籟之音。

我在鍾聲中隨意走入一個小小的店鋪,一個專門賣各種所謂‘NEW AGE”,換言之各種靈異製品的地方。

隨便看著各種有趣的商品,我耳邊忽然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你終於來了”。

我回頭,說話的是一個紅頭發的美國女人,我以為她在和別人講話,可四下環顧,店裏隻有我一個人。

我睜大眼睛,半驚奇地望著那個女人。她一頭火紅的長發,膚色蒼白得如同從來沒有見過陽光一般,她高高瘦瘦,白色的風格相當古舊的上衣,配一條深紫色的長裙。她眯著眼睛,用研究的眼光看著我。

“你想知道你前生的秘密嗎?”她忽然冒出了一句。

我擔心她腦子不健全,說聲“對不起,我要走了”,便轉身離開。

那女人在我背後說,“有一個人,隨你走了大半個地球,你卻還是沒有認出他。”

我忽然停住,一個模糊的人影忽然在我腦海中出現,我不由轉身問,”你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我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你身上有很重的前世烙印,可惜你自己從來不願意麵對它。”她示意我坐下。

我充滿疑惑地望著這個女人,意識到這個店鋪的玻璃窗上寫了 ”靈媒服務”的字樣,我想,她大概是在拉生意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麽,說道,”我不需要你付錢,因為一個人早已為你付過錢了。你願意了解你前世的秘密嗎?“

我不懂她在說什麽,既然是免費,我又清閑無事,便不禁點頭了。

她關了店門,我被她帶入一間小屋,屋子布置頗為雅致,點了印度香和幾隻蠟燭,我坐在一個舒適的搖椅上,那個女人溫柔地望著我,仿佛催眠一般的目光,我忽然覺得累了,放鬆了下來,然後我看到一個美麗的彩虹,我忽然飄起,彩虹成了一座拱橋,我飄在上麵,時間忽然在我麵前倒流,我停下時,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今日的樣子。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可是,那個“我”卻意識不到我的偷窺。

我現在,身處中世紀一個歐洲的鄉村。我看到自己竟然長了一頭美麗的金色長發。我似乎立刻明白自己生在那裏,長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周圍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綠色,和一群群乳牛。

我看到了自己那年輕的,算不上美麗的容顏,也看到了我似乎有一個年輕的戀人,和我正在喃喃低語。

周圍場景忽然變幻,我們站在教堂裏,正在接受祝福,我原來就這樣成了他的妻子。

可是,忽然不知為何,眼前的婚禮變成了離別,也許是什麽國王的命令,也許是什麽一定要完成的使命,他忽然離開了那個鄉村,從此一去不複返。

我看到自己憔悴的麵容,又看到自己成了一場瘟疫的犧牲品,離開人世前,我有太多遺憾。我從未看過這個鄉村以外的世界,我從未等到我的愛人歸來。我恨他棄我而去,恨自己等待到山窮水盡。我鄭重作了決定:如果有來世,我要出生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我要作一個獨立的女人,快樂地生活,遊遍這個世界。我永遠不要等待任何愛人歸來。

我看到,我死去的第三天,我的愛人竟然回來了,他對著我冰冷的屍骨發誓,如果有來生,我就算跑到天邊,他也要找到我,要讓我明白,他不會再要我等待。他忽然轉身,麵對著偷窺的我,他看不到我的存在,我卻看到他的臉。他的麵容陌生,可是,他的眼睛,我卻熟悉,那明明是那個陌生人的眼睛,那個我跑遍了大半個地球,一直沒有認出過的陌生人。

我忽然被一個巨大的力量拉回彩虹的橋梁,穿過時間的隧道,我悠然轉醒。

那個女人的眼光如電,對我說,“三年前,我在北非見過一個人,幫助他恢複了一段前世的記憶。我的異感告訴我,我幫助了他,便也會幫助你。他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幫助了你,他要我給你這個。”

她拿出一本書,是那個陌生人寫的旅行指南,打開第一頁,一個電話號碼。號碼竟然是美國的,區號似乎和我這個小城不遠。他說他雖然四處跑,但總有幾個月住在自己家裏。”

我忽然回憶起,我從來不知那個陌生人來自什麽國家,根本沒有想到他是美國人。

我呆若木雞,心中充滿了前世的傷感。不知她這算什麽“幫助”,不知這段記憶,和我現在又有什麽關係。

我怔然走出去,隔壁是一家書店,我胡亂拿了一本雜誌翻開,原來是一本國家地理,我隨手打開的是一篇關於北非的文章,最後,我看到了一張小小的作者照片。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的臉。

我歎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家,放了那首紫雨林的老歌,心中無法名狀的感覺。現在,我清楚記得前世對自己的誓言,我果真成了一個獨立快樂,生在異國的女人,我果真從來沒有等待過任何人。可是,為何命運卻依舊要讓我與這個陌生人頻頻擦肩而過?

我打開那本書,那個電話的字跡有些模糊。

忽然,我的電話響了。我接起,聽筒中傳來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聲音,”我等你三年,你終於找到那段回憶了。這一次,你沒有等我,是我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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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非台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首席聊天師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漂亮的構思~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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