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1.1(十二月初六)星期二 陰雪 黑森林 Bad Liebenzell
又是一年開始,我們一行約有五十個外國學生,受招待在黑森林的一處古堡過新年,為期一週。名義上這是私人所組成的學術機構,實則仍是官方在後主持的。上午是自由活動,由於昨晚他們跳舞至深夜二時,所以早餐到的人數很少,大多數仍是高臥未起。和一個越南來的學生到廚房裏去幫忙擦乾碗碟,幾個德國少女唱民歌,使時間過得很快,我覺得德國的女郎是很純樸的,這兒也有一個英國少女,她就顯得做作得多了。德國的女郎是很勤儉的,她們是很好的家庭主婦,對待丈夫和孩子很是體貼細心。這個越南的學生也是姓陳,祗是他們的發音不一樣而已。他才十九歲,是來此唸農學的。我那時到香港時不也是他這麼大麽!可是由於命運的擺佈,竟使我在香港停留了九年之久。假如我那時立即能夠有升學上進的機會,則現在早已是博士位攻讀完畢,而向事業開展之途邁進了。在今年,我是三十一歲了,對於時間的消逝,已引不起我的激動,今日整個世界的情勢如是,我個人的問題又何足輕重。由於人多,這兒的夥食也並不見得好,當然比大學是算好得多了。在此認識一個德國的王子Prinz Friedrich Ernst von Sachsen Altenburg ,他對中國的問題很有興趣,拉著我和我談了許久。在此我遇到許多人,對中國的文化都是欽佩得不得了。我將東方人精神重於物質的觀念說給他聽,因為他認為台灣的國軍祗有六十萬,用來對抗大陸中共的三百萬軍隊,乃是不可能取勝的。我告訴他聽,從表麵上看來,中共的武力似乎是很強大,而實際上,有許多是心意不屬,心存反抗共黨之念的,一等適當的時機來到,他們不但是不會為共黨去拚命,而且會反正過來打共黨。心是隱藏於內而不能看到的,它實在遠比能看得到的為重要。他又將禹分天下為九州的說法,來問毛澤東是否也具有此一野心?將天下歸納於中國之掌內。我說這乃是國際共黨的野心,所謂世界革命,他們以此為目的,至於有時用戰爭,有時使用內部傾覆,有時又大叫“和平共存”,完全是相機行事,而其目的則不變。我又將香港中國難民的問題提出,許多的德國人,對此都是以事不幹己的態度出之,甚且為英國人辯護,使我殊覺氣憤。故我說人道公理等,殆不過好聽的名詞而已,其使用的標準可以是因時因地因人而不同的。
我們來此開始受政治的灌輸,他們提出一些問題要人作答,例如在討論會間,有德國人就要赴會者表示其意見看法等。當然,他們來邀請一大批外國學生前來,並非是毫無作用的。此一集會,到星期五結束,我們住在這兒,起居尚稱安適,祗是吃得並不好。室內有暖氣非常燠熱,而門外雪花紛飛,卻是很冷,因此我傷風了。流鼻水,很不舒服。即使是一點點小病,也使人受到困擾的。同室的是吉田教授,他對台灣來的學生,其印象是認為他們對政治毫無興趣; 這現象我也早經看出來了,他們之中,甚且還有反對政府的,積極反共的我還沒有見到過,一般的是麻木不仁。這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可以改正過來的現象。我現在什麼也不是,從香港來,基於良心反共反英,基於愛國心和民族的大義,我擁戴在台灣的國民政府,可是我卻從沒有去過台灣,也不為他們所歡迎接納。流浪在外國,我的心情實極沉重!
夜晚看放映電影,說一部汽車所經歷過的故事,反映出來德國二十多年所發生的大事。希特勒上台,反對猶太人,發生戰爭,以致後來的支離破碎,一片廢圩。德國人所遭受到的實極悲慘。但人性是自私的,他們祗是宣揚自己的故事,而忘掉了其他人的悲慘經歷了。一般的說來,德國人對外間的事物知道的實在太少,因此他們不能了解他人。他們仍是有自高自大的味道。我覺得人類之間的有殘殺鬥爭,乃是基於人類自私愚蠢的劣根性,從歷史上可以看出,這項錯誤在不斷的重覆演出,這實在是可悲的。世上也有崇高偉大的哲人,他們提出宏偉的理想,但是否真能實現,乃是一個大疑問。
1963.1.2.(十二月初七)星期三 陰 德國 黑森林 Bad Liebenzell
在等待中,終於收到白蓓的來信。她對我真摯的情意,實在使我感動。這也是德國女郎可愛之處,她們是以全心全意奉獻的。她告訴我關於過聖誕節時的情形,說在等待著我的回去。說有了冬天的嚴寒,才使人格外的體會到夏季時的舒爽快樂。有爭吵,在平靜時才會有愉快的感覺。就像在別離時,使人憧憬於重相聚會時的興奮。我在這兒僅有明天一天的停留,這一週的敘集就宣告完結了,後天打算到Göppingen去訪一位學友,然後回到法蘭克福去。我盼望我們的情誼能夠維持得長遠!在目前,客觀的情勢是存有一定困難的,自然有人嫉妒,不想我們結合,這在歐洲,本不成為問題的,可是我對於本身的將來,卻是感到如此的空乏。當我在1950年從中國大陸出走時,滿心所充塞著的,是對於前途的憧憬和熱望,然後才如此勇毅的在困頓中掙紮搏鬥,可是,八九年的時間在呼籲奔走中成為過去,而前途顯現得益為渺茫,這使我的心靈受到極沉重的打擊。在絕望的邊緣,給我使用了生命存餘的最後一點衝力,突圍而出,現在,我求學在歐洲大陸的一所大學,然而,那一種驚悸之感卻仍未消除,這也是過去歲月在我心靈中所留下的創痕,一時未能平復所致。我經常的感覺得自己的軟弱無力,從未搖撼過的信心,也由於自己缺乏安全之感而顯得不安了。希望上帝祐我平安,使我脫離一切危困的境地。
在此敘會,聽政治性的報告和討論,我們感覺得其後另有因素存在; 例如指明何人發表意見等等,藉此以窺察他人的思想言行,使我心中頗為不快。如果是德方倒無所謂,是英方則實為我所嫌棄。同室的吉田教授亦有同樣的感覺,彼之意見是以慎言為佳。我之對英國人不滿及反共,已可從我的言論中表露出來了。晚上和一個自塞普魯斯來的學生相談甚久,彼對該地的政治情況,西臘人與土耳其人之紛擾,認為乃是英人自後策動操縱,這乃是我一向所提出的。英國人在每一處地方都在利用分化的陰謀,如馬來亞,婆羅洲,以及印度和巴基斯坦,可惜仍有人墜其陷坑中。又和一個德國學生談了許久,使我驚訝的,是他對於遠東情勢的無知。
1963.1.3.(十二月初八)星期四 陰 德國 黑森林 Bad Liebenzell
我患了傷風,流清鼻涕很厲害,幸虧我帶了四條手帕,同時室內有暖氣,洗過後的手帕,祗不過五分鐘後便又乾淨可用了。擦了一些藥膏,是防止流涕的,但並不見得完全收效,不過其程度則減輕了不少。上午收到一封電報,是狄特從法蘭克福打來的,他本來邀約我在此次會議後到他家中去的,但是他已在昨日回到法蘭克福去了,故此特地相通知,這倒也好,那麼我明天就可以直接回到法蘭克福去了。這次我是聖誕節之前離開的,除了其間曾匆匆的從慕尼黑回去過了一晚之外,總共已是有半個月的時間在外了,當學業上沒有成就時,內心那種惶惑之感是更加的大了。
上午聽土耳其人作關於其國內情勢的報告,下午則對南非種族歧視的問題作討論。有一個從南非來的律師,報告當地政府的情勢,有些情形實極荒謬。例如說上次有一個日本的泳隊去當地比賽,有人建議說是泳池用帆布隔開,使日本人用過之後可以除去; 又有人說當日本人遊過之後,可以將水放掉,換上新的水再讓南非的的選手去遊,這使人覺得可笑而又為之氣惱的。這情形,絕不可能維持長遠,或者是聯合國去幹涉,或者是非洲國家的結盟進攻,種族的仇恨一旦大規模的爆發,則白人將來必會自食其種下的惡果。晚上舉行送別的舞會,在市內的大廳舉行,到有許多的人。我很看不慣那種流行的“扭扭舞”,那完全是原始性的性表現,男女放蕩地扭動著腰以下的部份,極為難看。到夜晚二時回來,明日我們即將離開此地了。同室的日本教授吉田先生,說很欣幸能遇到我。
1963.1.4.(十二月初九)星期五 陰 德國 黑森林 Bad Liebenzell
在此一週的集會宣告終結,在此我又有什麼得失呢?在得的方麵,我相識了一些人,例如日人吉田教授,越南的陳君,印尼的WAHIDIJAT博士,印度的De兄,他們對我都很敬重和表示好感,而我也將反共的意見與中國當前的形勢向他們予以講解,使他們能夠獲得認識。此外如與塞浦魯斯來的學生及一德國學生,也建立了很好的關係。在失的一方麵來說,我公開的對英國殖民主義政策提出抨擊,使主持的英國人對我很冷淡。我今天臨走時向他說,我反對的祗是英國的那種政策,而不是對他個人。但是,我心中的怒火,實際上卻是對著所有的英國人的。我一看到英國人就覺得不快,這是一個卑劣可鄙的民族!上午到火車站去。距下一班車開的時間尚有一小時餘,我和一個自加納來的學生及印度來的博士,共同的在溪流邊散步,談論這一次集會的感想。他們的意見,一般的乃是不滿的成份佔多,祗是在公開的場合不表露出來而已。非洲人之對白人懷有憎惡的感覺,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白種人過去在當地橫行無忌,肆意的欺侮有色人種所致。我認為世界上沒有公道,則紛亂就不會止息。這次散步,談論得很愉快。在溪中,由於水很清澈,我們可以看到尺來長的魚沉在水底不動,水深也不過一兩尺,我們將雪球打下去,魚便疾遊而至另一邊水底停住了。淡水魚在德國平時很少上市,他們是極少吃魚的。轉了兩次火車,這是黑森林地方的小鎮,火車開行的班次並不多。印度人現在已完全失去對中共的幻想了,他們告訴我,當時周恩來訪問印度時,他們曾夾道歡呼,興奮激動之至。他們認為中國歷史文化悠久,又對抗西方的殖民地主義,所以特別真情的引以為知己,認為能共同合作乃是一種榮幸。這次邊境的衝突,印度吃了大虧,才從幻想中覺醒,認為中共乃是不可信賴者。他們對我是很客氣的,至海德堡時,一個印度學人還邀我一同去吃飯,然後和他遊海德堡市區,我因為時間關係,祗想能早些回到法蘭克福去,將他的邀約婉謝了,應承以後有機會和他相見,彼此留下地址而別。
回到自己的住處,真是高興,當下心情覺得安泰了許多。收到大批的信件,何源兄已收到我一百元美元了,並且也為我照付了做衣服的錢。此外李昌兄在波恩也很客氣的寫了一封信來,說他們在聖誕節曾和十餘中國人相會,拉琴唱戲,情況甚為熱烈。到大學去,找到白蓓,她對我的接待是熱誠的,我覺得有時候我對她的態度卻是冷酷無情的,例如今天我將一塊內含酒液的巧克力糖遞給她的時候,她將糖跌碎了,弄得褲上全是酒,我心中有慍怒的感覺。因為她常是這樣的帶有神經質,但我沒有說她,不過她從我的語氣及臉色中看出我是不高興,所以後來她也發作生氣,說我太沒有幽默感,不值得為這零星小事而動氣。在這些地方,我對人的要求是未免太苛的。後來我將話題說開,她也就不介意了。還陪我走了一段路到我吃飯的地方去。
收到張希哲先生的來信,說曾逢甲學院的院長高信,任職為僑務委員會的委員長,所遺下的院長一缺,由其接充雲雲。他上次來信給麻先生,請其捐助經費,麻先生要我回信說暫時因手頭不便,待以後再說,希望他不會因之見怪。此次他寄來於右任先生寫的墨寶一件,筆跡龍飛鳳舞,有幾個字連我也不識,這是古文,麻先生要我以德文譯出,我告訴他這實在不容易,如果外國人問起時,祗說是中國的古文,由名家書寫便是。右老的書法,乃是當今中國有名的。晚飯後為其寫信至各處,直到夜晚十一時才回來。疲倦極,連日記也來不及寫,就上床去睡。有新收到的中央日報一批,我仍是到看完之後才正式熄燈入睡。臨睡前看書報的習慣仍是不能改,這祗有使目力吃虧而已。已經在日記上提過多次矣,而仍未能改除,此何故?乃習慣所使然,睡前不閱讀,似覺心慌意亂也。
1963.1.5.(十二月初十)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回來得到酣暢的好睡,上午,正當我著衣之時,有客人來訪,原來是狄特兄。他來說明邀請訪問其家必得延期的原因,是由於其父母都渡假外出,家中沒有人在,所以他提早的回到法蘭克福來了。我們在閒談中,羅侖兄亦來訪,在假期中,他祗到Manheim去過一次,其餘的時間都停留在此。我匆匆的出去,購了一張電車的月票,現在的交通已漲了價,而學生的月票,則仍是每月十三馬克,這實在比零星的購票要合算而方便,所以我決定買一張。到Heddernheim去訪何樹棠兄,他在這兩週的假期中,都停留在此,其實安居下來,要比在外旅行要舒服得多。在他那兒坐談了兩小時,飲法國白蘭地酒,然後冒著微雨去市區。因為Dieter兄約定我晚上至去住處相訪。在半途中,卻遇到久未見麵的伍堤,她現在打扮得很出色,得意洋洋的告訴我說交到了一個好的男朋友,我為她賀。此女浪漫成性,喜新厭舊,她的妹妹就要比她好得多。Dieter兄與我談了一會,要我帶他去吃中國飯,我們在南京樓坐談至晚十時,然後才分手回來,我心中仍是掛念著考試的問題。這一學期希望能夠將統計學考完,否則它所佔的時間很多,實在是討厭。
1963.1.6.(十二月十一)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上午十時半去市中心與何樹裳兄會合,一同走路到梅恩河對岸的薩克遜豪森去訪李秉都兄。自從他結婚到現在,差不多有年餘都不曾見過麵。他的太太是德國人,在美軍中任事。能夠在此成立家庭,生活自然是要安定得多。他留我們用午飯,有廣東的煎鹹魚,這吃來很使人開胃。老李對於做菜也是很有一手的。閒談至下午二時許始去至中國小餐訪同鄉吳兄,他在此合夥和人開飯店; 中國人在海外謀生者,不外是經營餐館業。現在德國每一個大城市都有中國餐館的開設。他們談起說目前申請來德國至為不易,廚師不易請,其家眷亦不能帶來。德國人誠恐中國人會在此生根立業。不久前在報紙上看到一段報導,說中國人對於任何的環境都能適應,定居不去,現在德國人對於入境的限製亦是愈來愈難了。中國的國勢如此,對於僑民也就無法予以保障,到處受人的排擠迫害,這是中國人的悲哀。在那兒被留吃晚飯,我們在外散了一會步,地麵很濕滑,是排水設備不良的關係。積雪溶化成水,不能排除,行走起來很不方便。我們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行走了一會,櫥窗中所陳列的價格都極昂貴,比香港的物價至少是貴一倍以上。今年秋天,如果是能回到遠東去,則途經香港的時候,可以順便添置一點東西,但是不知究否能夠成行?我是願意能去作一次觀光的,這完全是基於愛國的激情。自從1950年秋離開中國大陸,到1959年秋離開香港,整整九年,我雖渴望去台灣,一再的懇求,始終不能如願,現在從歐洲前往,自是容易得多。這是我心目中嚮往的祖國,侭管在那兒我沒有任何的關係,但憑“祖國”一念,卻使我縈念不息。在此,長期情感處於麻痺中,但有時卻仍是激情騰越,難以自抑的。我覺得當受到壓力之時,心意反而是會集中一點,在憂患之中,情意亦反為高超清純,我自覺現在反而是變得平淡了許多。我現在有著精神緊張之弊,遇有不如意事時,激動忿怒,情緒至不穩定。
1963.1.7.(十二月十二)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真是氣人!送去洗的照片,原說十天有取的,可是現在時間過了一個多月,仍然是一無下文,德國人之不守信用,在這小地方表露出來。一般的來說,德國人對外的表現是不錯的,但是在國內可就是隨便得多了,尤其是商人,奸巧者多,他們都是不大可以信賴的,這是許多人在此獲致的經驗。我說以後也不再來這一家了,囑其待照片來時通知我去取,免得我徒勞往返,我來此已是第四次了。大學經已正式上課,但是今天我的課很少,祗有農業經濟政策一堂課而已。我這一個學期的重心,乃是放在統計課上,希望能夠考及格,否則時間上耗費實多。對此我不免是感到心急,距考試的時間,祗不過是個半月而已,它是一項很繁複的課程,許多的德國學生都是受到淘汰。目前我求學乃是依靠獎學金在維持,同時,我又沒有多的時間去慢慢的讀,侭管畢業之後的出路仍屬渺茫不可知,然而,我卻是希望能夠早些將求學的階段告一段落,然後可以成家立業,使生活過得安定一點。
下午幫南京樓的廚師陳文川兄去郵局查詢一項寄款未收到的事,又和他到我的住所停留了一會。然後應約到Stolze老太太家去,她今天打電話來,一定要我前往去坐談。她曾經作過女教師,說的德語很正確清楚,時常糾正我的文法和發音,這對於我德文的學習,當然是大有裨益,我也願借此機會將自己的德語改進。德國的語文實在是不簡單,我來此已有三年,而對書寫方麵仍有困難,這是由於平時缺乏練習的原故。這位老太太說我們可以共同合作,將我所寫的那篇《柏林印象記》翻譯成德文,然後送去此間的報紙去發表。我想,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德文的程度實在是不夠。一篇文章,以中文來看,可能是很精采,可是如果是譯成外文,就必得對外文的造詣極深,否則譯來枯澀而不傳神。但是老太太說不要緊,我們可以試一試看。她在每星期一都有時間,而我正好在星期一的課少,也可以抽得出時間來,所以也就應承了她。
她要我敘述假期的經過,我說在黑森林因為碰到幾個英國人,使我怒氣上昇,連日心情都是為之覺得氣鬱。我在這一方麵顯得衝動和幼稚,明知對於實局一無補益,可是我卻要罵英國人以發洩這股怨氣。見到英國人,就使我覺得惱怒,心中充塞著的是憎惡的感覺。也許是我有一些神經過敏,我在推想到他們處處給我的為難和迫害。險惡奸詐的英國人,是會想方設計的來打擊我的。他們的奸惡是僅次於共產黨而已,在香港九年,我對之已有深刻的認識。我回想到以往在香港流亡的一段歲月,心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燒似的。我想將它忘去,可是事實上卻辦不到,這使我的心情變得很狂亂而不安定。我自己也知道,精神緊張,這也是病狀,我必得將自己安定下來,應該冷靜的去處理事物。老太太安慰我,說在她的一生中,也經歷過許多可怕的世變,例如在戰爭中,突然間她變得一無所有,房屋財產被炸為灰燼,這時,她年已六十,尚有一個八十歲的母親必得供養,她鼓起勇氣來工作。在戰後的初期,糧食沒有,更談不到肉類了。冬天室內的溫度都已到了零下二度,沒有火爐,像那樣飢寒交迫的可怖日子,她都支持著過去了。德國人在兩次的戰爭當中,是實在受盡了磨折和災難的。以我的經歷與之相較,便實在算不了什麼了。她安慰我說不必為將來而憂慮,安心的對付現局。當然,這是很明智的,事實上我對此亦是很清楚的,但卻是無法排除憂煩之念。在那兒坐到八時,我感覺得有些疲倦了,才走回住所。我有著許許多多的事要做,但總覺時間不夠用,我須以中學時那種苦讀來對付,愈明白,則心中當愈安暢; 我知道現在的惶惑不安,乃是由於自己所知太少之故。
1963.1.8.(十二月十三)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也許是心理的作用,我覺得有時候用筆寫起字來很流暢,可是有時卻是鬧別扭,使得心裏為之很不舒服。最近,我從香港又定購了一枝派克墨水筆,這是我第一次的加以使用。對於用筆,也有筆性,正好像是騎馬和開車一般,用慣了一樣物品,再換用其他的一件,會覺得很不順手,一定要經過一個時期才會好一些。關於寫字,一直到現在,我所寫的字,真可說是難看之至!連寫日記也已寫了十七年,可是在寫字方麵,仍是沒有辦法,我想這是因為我執筆方法之故,我用力太大,將筆執得很緊,由是寫出來的字也顯得呆板硬化,一無勁氣,這實在是莫可奈何的事!我是希望能把字練好的,寫日記每天至少可以寫幾百字,但是到目前為止,我的字仍是難看得很,這祗好任之而已,人事已盡,是天意也。
上午有兩堂課教授沒有來,告了病假。在大學遇到白蓓,她說昨晚發燒,因此,今下午也就不打算和我出去了。我現在真是喜歡她,她在我的心目中,所佔的地位越來越大。希望我們將來終能突破一切的困難而結合。今天沒有來信,連報紙也沒有,頗有失望之感。但近來我也極少執筆寫信給人,總是覺得心煩意亂,真不知要如何才好。其實目前在大學唸書,應該可以說已踏上了正軌。我這一學期是第五個學期,恐怕要再五個學期才行。在德國唸書,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語文這一道難關,是我們所必須加以克服的。下午在室內看書,倦意甚深,越看越覺得沒有把握。傍晚出去至何兄住處,吃蝦子麵,閒談至九時許始返住所。看香港寄來的《大學生活》,說香港大學入學試免考中文,這是英國人想滅絕中國文化的一種手法。
1963.1.9.(十二月十四)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是嚴寒的冬天,在感覺中,似乎過去的任何冬天都沒有這樣的寒冷過,到了零下七八度的天氣,在外行走的時候,真有說不出的難受。從香港帶來的衛生褲,這是我來到德國後第一次的經常穿上。去年終時,我在慕尼黑住了幾天,那時的氣溫達零下二十度,這是我前此從未有過的感覺。風吹來,像無數小針直鑽刺進皮膚,使得神經發痛。在那樣的氣候之下,如果在戶外停留一兩小時,準會吃不消。我那時雖已有厚重的衣服,戴上手套,然而,凍得鼻水直流,實在受不住了,才到咖啡室去飲熱咖啡,好一會才暖過來。地麵上的雪,在極冷的情況下,都變成雪粉,毫不凝結,風吹來,陣陣的捲起飛揚。我外出旅行時,是將室內的暖氣關掉了的,回來時,我放在窗架上那一盆青草,已凍得許多葉子發黑,應手而碎。現在雖有暖氣,但仍未復蘇,許多的小枝,已經失去了生機了。這樣的天氣,如果室內沒有暖氣,真不知將怎樣的生活下去!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人民卻過這樣的生活。他們忍飢耐寒,熬過了一段可怕的歲月。
我不知為何近來突然產生畏難的心理,對自己的學業和整個的前途,有時會有消沉之念。目前誠然是在安穩的坦途,但是對於將來,有憂讒畏譏之感,因為我業已經歷過太多的磨折和困苦,我不願再過那種精神與物質皆受磨折的日子,這樣的心理,德國人也有,所以他們怕戰爭,他們想保持既得的安穩生活。其實以我來說,目前我什麼也不是,一個人流亡在外,無國而又無家,我應該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我現在的想法,已越來越變得庸俗了,我祗想安穩的有豐厚的收入,過安定的家庭生活; 然而,這卻是與整個的世界大局密切相關的,這一些,現在真不必去設想,這是命運的安排,自己祗應克盡一己之力去做,其他實無須憂惶置慮。
下午在大學遇白蓓,約她來住所聽音樂,我們飲酒,聽音樂,在柔和的燭光下,我們度過一個愉快的黃昏。我們的熱愛,在時間中已證實了它的純潔真誠,希望在畢業之後,我們終能結合。
1963.1.10.(十二月十五)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以後應該早些入睡,平時我總是拖到十二時以後才睡的。早晨七時起來,倦意甚深,到第一堂課時,已是眼皮沉重,這可能與眼睛有關。仍是覺得非常的疲倦,大概少食蔬菜也有關係。在德國,是很少青菜可以購食的,無非是捲心菜和大蒜,冬天又沒有太陽,於是維他命A缺乏。我應該注意攝生,否則一個人在外,生起病來是很麻煩的事。幸而我的身體健康情況甚佳,好些年都不曾病過。在香港有一年病了,曾在九龍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那是一場大病,熱度到了103度,此後,托天之福,從沒有生過病。來到德國三年,祗是有時傷風而已。今日外間的寒流未退,仍是在零度以下,清晨冒著寒氣往大學去上課,冷得實在難受,所幸從宿舍前往,祗不過是幾分鐘步行的路程,一進室內,便有暖氣了。有同學遠居在另外的城鎮,七十多公裏的路程,乘火車都必得要一小時。早晨六時半起床,晚上九點多就睡了,這樣早睡早起,對於身體是大有益處的。
關於統計課的考試,我現在真是一無把握,總是覺得自己所知太少,是難以應付考試的。然而,我希望這一學期能將前期考試全部考完,統計乃是前期考試最繁難的一科,許多的德國學生都是屢次應考不獲通過,而迫得要轉係學其他的項目,所以這使得我的心情相當的緊張。有一個同學應承我在下週來為我補習,祗有課外的補助,才能使我去參加考試。大概是年齡的關係,現在學東西似乎格外的感到困難。我自己知道,必得侭量的利用時間,以努力的充實自己。我的時間,在流亡的歲月中,曾被延誤了許久,今年已是年逾三十,仍在求學,想來當然是使心情為之受到影響。
下午收到一個包裹,是梅恩茲馬克華特家寄來的,他們對我真可說無微不至。寄來了糖果、餅乾、巧克力、日記、手冊、手巾以及一個皮信夾。連德國同學都說,像這樣好的家庭確是少見。在此,我也相識許多其他的家庭,都沒有這樣的慷慨豪爽的。自從三年前來到德國,他們就待我親如子侄,經常的給我以照顧。去年的聖誕節沒有去,他們來信一再的覺得遺憾,並說非常的想念我,現在又給我寄東西來了,這真令我感激。有些人,祗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實則是無一物的。世界上到處有這樣的人,我曾見過英國人、美國人、上海人、德國人是這樣的,所以使得我對人是份外的審慎了。像馬克華特家這樣真誠的人,於現時是實在並不多見的。
將室內的抽屜加以收拾,把過時的信件予以毀棄,這一清理,就費去差不多兩小時,結果是字紙桶都裝滿了廢紙。這些雜碎的東西也真多,每半年清理一次,都可以將一字紙桶裝滿。這兒的會議很多,經常的有通知,假如是每會必到的話,則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學習了。有許多地方要寫信去,可是實在抽不出時間。寫一封德文信必得交給人去修改之後才能寄發,曠時費事,所以除非是到萬不得已,否則我也是少寫信出去。晚上看電視,有一個短影片,名字叫《在戰爭的陰影下》。是美國空軍上次大戰時和英國所發生的故事,敘述他們心理的病態,他們不要殺人破壞,而戰爭卻迫得他們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他們外表是勇敢堅強,而內心卻經常的存有恐懼,精神不安。心中有深自譴責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的心理反應也是不正常的,特別的剛硬不近人情,這是與過去的環境磨折有關的; 我缺乏安全感,對人不加信任,這都是亂世所形成的心理。這故事當然夾雜著男女相交的情節,一個女郎,她心中所愛的人,不是在戰爭中失蹤死亡,就是神經失常而離去,最後使得她的神經也麻木了。她願意陪人家去喝酒,可是卻不欲知道對方的姓名,因為這都是一樣的,相識之後,情感自生,而結局卻祗有令她心碎。晚上看新收到的《時代》雜誌,看關於越南進剿共軍的報導,在最近一次戰役,政府軍使用直昇機運送軍隊進攻,遭受到挫敗,一日之間,被擊落五架,有八架被擊傷。美國顧問亦有五人殉職。共軍敢於正麵的對抗,這是一項新轉變。越南軍在這次戰役中,傷亡奇重,死亡百餘人。我一時陷入沉思中,剛才看過描寫戰爭殘酷的影片,可是戰爭卻仍在進行。
1963.1.11.(十月十六)星期五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寒氣仍未消退,早晨八時到大學去上課,開門出去,一陣冷氣逼來,使人抖縮。有風,剛從有暖氣的屋子出來,尚不立即的發覺它的厲害,可是片刻之後,它就像無數的小針,直鑽透皮膚,連腦神經也冷得發痛。我以前尚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寒冷,麵部麻辣辣的,耳朵則已僵痛。假如在戶外呆上一小時,不被凍死才怪。好不容易的走到了大學,一進入室內,才除去那種難受的感覺,上課時祗是聽,也沒有作筆記,我已向人買了一份油印的筆記,它可以幫助我了解所講的材料。現在雖是能夠聽懂,然而卻無法作筆記,這真是要眼明手快才行。我重再參加了一個由助教所主持的講習班,希望這能有助於我的學習,通常該班是為本學期參加考試者而設的,每班約有二十人,對教授所講授過的,擇要復習一遍。日間收到慕尼黑的信件,原以為乃陳兄寄來者,我在本週一寄了一百元馬克去,他在收到之後,應該來信證實才是,但迄今一無音訊。這信乃是餘匡時先生所寄來的,將上次在慕尼黑聚餐時所拍的兩張照片寄來了,我當即作覆道謝,又寫了一張卡片給陳跡,相詢寄款已否收到的事。
正午去南京樓吃飯,滿滿一大盤的雞絲炒筍絲,店主還送來了一杯白葡萄酒。我在飽食之後,坐在那兒將《時代》雜誌看完才出來。外間實在是太冷,可是太陽卻出來了,祗有光亮而一無暖意。到泛美航空公司去,問他們要中文的日曆,但管這些日曆的人外出,結果我留下自己的地址,他們說給我寄來。在這裏,中國人少,所以遭受到的待遇也是客氣的。在該公司有一日人,其母親乃是德人,能說多國的言語和善可親,滿麵笑容,有美國人那種友善,而無德人的粗魯。他每月祗有一週在此居留而已,其他的時間,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這實在是有趣的一項職業。我想到自己,真必得好好的加以充實才行。祗有自己條件健全,將來才能夠在社會上去打出路,在國際的場合英語仍是重要的。我的英語本可應付,但是來到德國之後,因為缺乏練習之故,許多的生字都已遺忘,因此,說起來也就顯得僵硬不靈活了。
到下午五時,天已斷黑,在室內看書寫字,都必得借助燈光,而在夏天,太陽卻在晚間九時始下山,冬夏一對比,其區分至為明顯,在今年的暑假期間,可能有機會到遠東去一次,我想去看看從未去過的台灣,同時,在途經香港的時候,也可以去購買一些衣物。我本身是沒有能力成行的,祗以交通費而論,就須付出美金一千元之多,是此間一位華僑,他要回國觀光,而攜我作為通譯的。此老在歐數十年,國語亦不通達; 我希望此行能成為事實,以一償心願。下午在室內看書,到六時許,心煩意亂,再也坐不下去了。於是到外麵去走一下以散心。到翁兄家,其人來此讀書不成,經商又無成就,神情殊落寞。他太太羨慕我一個人的逍遙自在,可以到處走來走去,無憂無慮; 但這祗是從表麵上來看而已,其實每個人都有其內心的苦惱,沒有家庭的羨慕有家庭的生活安定舒服,而有家者卻羨慕無家者的輕鬆自在。這乃是時代的背景所形成的,假如是在太平盛世的話,大家安居樂業,衣食無憂,自然不會有生活上的困難,因此,精神上自是要來得穩定。在此,我所遇見的國人,似乎每人都有其深煩隱憂,這都是由於整個的客觀環境所使然。晚上返來,寒氣使人真受不住,鼻水直流,據說已到了零下二十度。我前此尚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寒冷,據說即使在德國也是少見的。看報上的記載,最冷的地方乃是在瑞典,已經到了零下三十度。蘇俄的莫斯科也在零下二十七度。這樣的天氣,是必得穿皮裘的,普通的厚呢大衣,已經不足以抵擋冷氣的侵迫了。身上倒還不覺得什麼,但臉和頭部露於空氣中,凍得發痛; 最好是安居室內,這要來得安適自在得多。
1963.1.12.(十二月十七)星期六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身體的疲倦是可以恢復的,但心理上的頹弱卻非短期所能康復,我近來精神頗不穩定,總是有些擔心操切,對事情煩燥易怒,對人也失去耐心和興致。從前在香港,我一心一意的追求上進,為了突破艱困的環境而極力的奮鬥,現在,來到德國進大學的理想達成之後,我反而覺得消沉無力。這正像一個在海洋中遊往遠處陸地的遇難者,為了生存,集中全部心力的遊,可是當他終於從死亡中得救,到達岸邊的時候,他再也不想斿了,筋疲力盡,祗是想安然的躺著歇息一會,我現在的情形,就與此極為類似。上午到大學去上了四堂課,由於不能全部的理解,內心殊覺焦燥。下午出去,訪狄克斯老太太,與老人接近,須具高度忍耐性,而我現在所欠缺者,正是忍耐性; 所以在相對間,我頗感不耐煩。晚返住處,在燈下看統計學的筆記,直至深夜。
1963.1.13.(十二月十八)星期日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宿舍中有一日人名鈴木俊男者,喜歡出風頭而實則一無學識能力,但狡詐則為其性格,例如今天他以一個學生團體的名義,將許多的人請來進早餐,而實則是要日本銀行的一個人來作演講,許多人事先一無所悉,因另有他事,半途離去。有些人繼續的坐下去,但露出不耐的神態。我指出其所稱“日本在戰後和德國處於同樣的境地而現在又復興了”,事實上,日本乃是不能和德國相提並論的。首先是中國在戰爭勝利後,立即宣稱不索取賠償,這對於日本經濟的復蘇,乃是一項重要的因素,再次是1950年韓戰爆發,美軍用日本作基地,大量的購買軍用物資,這使日本的工業也迅速的走上復興之途,此外日本的政治形態也和德國有所不同。那日人鈴木竟不知道中日和約簽訂,經我說出之後,他竟說未被承認,這可見其淺陋無知。後來再經我指正才轉說並未和共黨中國訂立和約,此人實屬厚顏無恥,但居然也在此學法律,混了好幾年。
到十一時半,我去看電視一週新聞的節目,它可以獲知世界的大事。現在中共與俄共之間發生矛盾,主要的是在理論上,中共自認乃是馬列主義忠實信徒,認為克奴曉夫“共存”的理論是犯了偏差。俄共則一向以世界革命的領導者自命,對於不聽命的共黨,自然是心懷惱怒。而中共爭勝的心理有增無已,所以終於逐漸的表麵化了。中共譏笑俄國在古巴事件中對美國軟化,這是“在帝國主義者的恐嚇下屈服”,而克奴曉夫則說:“別忘了紙老虎乃是具有核子武器的”。一方麵撤回其技術人員,中止援助,同時在中共對印度的邊界衝突中,也予印度以支持,給予米格21型戰鬥機的設備,這樣一來,自然是舉世感知了。還有一次最明顯露骨的,是去年底在意大利一次國際共黨活動的會議中,當其他代表團起立鼓掌,稱頌蘇俄之際,中共的代表端坐不動,吸煙看報紙,置之不理。本來,這乃是國軍反攻大陸的一個好時機,這完全是我們中國人的事,但一向是美國政府在阻撓國軍反攻,為的是怕引起世界大戰。現在由台灣派遣往大陸作戰的遊擊基幹人員,祗是小規模的由漁船運往,政府發佈消息,證實中共公安部去年的公報,說有九批人員與中共軍發生激戰,於彈藥不繼後,除部份突圍之外,餘皆壯烈成仁。但這祗是說有九批與中共軍遭遇而已,尚有安全到達指定地區,配合敵後部隊活動的。我悼念這批壯烈成仁的勇士,他們都是為理想而捐棄其生命的!他們年輕,堅定,勇敢,為了理想,為了國家民族,他們明知環境惡劣,而仍然是勇往直前。我覺得我應該回復當年的勇敢自信,不要畏懼困難。人生是短暫的,每一個人都免不了有死,我們應使短暫的一生,過得有價值和有意義。夜晚與何樹棠君,至市內著名的的咖啡室Kafe Krenzler,坐到十二時。夜晚侵人,是零下十度的天氣,回到住所始覺舒爽。
1963.1.14.(十二月十九)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氣溫在昨晚降到零下二十度,這是少有的寒冷。今年的氣候真是顯得有些特別,看中央日報,說台灣高山的氣溫也已降到零下十四度,瀑布亦已凝結成冰壁。在這樣嚴寒的天氣外出,實在不是好受的,但是昨晚吉田道也教授YOSHIDA MICHIYA來電話,我應承在今日去訪他,所以在早晨冒著嚴寒出去。他是九州大學法學部的教授,來此訪問一年而後回去。我和他是上次於黑森林渡假時結識的,那時我們兩人共住一個房間。他沉默寡言,是中國的儒者風度。我陪他外出,到哥德的故居去參觀,這地方我至少已來過十次了,每次有外來的朋友,總是相陪一同去參觀。事實上,在市區,差不多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可看的,祗有一些名勝古蹟,才是使遊客注意和發生興趣的地方。但是我必得說,每多來一次,我所知的也就加深了一層。例如現在導遊者講解時,我就能明白了。首先去博物館,看壁上所掛的油畫和水彩畫,再往其故居去看哥德住過的屋內陳設,其實這是哥德父親所建的,哥德在此曾住到二十五歲才離去,他唸書是在萊比錫大學,逝世的地方則是在威瑪。他家庭當時有錢有勢,所以陳設也很華麗,有大自鳴鐘,一直到現在仍走動。這房子在上次大戰時其實已遭炸毀,是後來按照圖樣重新興建的,其傢俱則據說分開保藏,未遭毀損,戰後搬回照原來的位置擺設。
正午去南京樓吃飯,兩菜一湯,十五個半馬克,等於四元美金,在香港可以點好幾樣菜式了。吉田教授用筆寫了一首詩:“休道行旅多苦辛,同胞有友自相親,柴扉曉出霜如雪,君吸川流我拾薪。”他說這是十八世紀時,一個日本詩人廣瀨所作的,意思是在外遇到同鄉人時的親切。我們遠在歐洲,都是亞洲人,中日的文化關係又是如此的密切,所以他很客氣的引我為知友。他說很佩服我的豪氣,又寫了一首日本詩出來:“男兒立誌出鄉關,學如不成誓不還,埋骨何必墳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這首詩我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是中國詩,但他說是一個日人名梅田者所作。我將我所作的《殊方行》中的一段結句寫出:“乘長風兮破萬裏浪,男兒之誌在四方,君不見,世局移易無已時,弱者消沉壯者出。“他將之翻譯成為日文,在文法上,有些是倒轉過來的。下午,由於我自己尚必得準備功課應付考試,所以未曾陪他,將他介紹同宿舍的另一日人,囑其招待。
到大學去,遇白蓓,和她一同外出,踏雪而行,送她回去而後歸來。她對我的真摯情意,使我覺得幸福。我總是有些擔心到將來,我真的有如水麵上的浮萍,自己竟不能把握定奪,一切都必得任由命運安排。她則老是安慰和鼓勵我,說無足掛慮,她的父親曾三次重建其家庭,憑我們兩人之力,是可以將幸福安樂的家庭建造起來的。也許是因為我受過太多的磨折和打擊,對於事物的看法,有時顯得很悲觀,我總是朝不好的發展方向去設想,所以有時使得我的情緒變得很是低沉。
當時從中國大陸出走逃亡時的那一股豪氣沒有了,這是我自己可以覺察出來的,而外間的人卻仍是對我稱道不已。例如今天收到陳跡兄自慕尼黑的來信,其中說”與兄相晤期間,每感兄台英姿縱發,談吐生風,兄為吾鄉之健者,亦當世之血性中人耳,弟為之折服不已“。其實我自己知道,那一種英武的氣質,已遠遜從前了。假如仍有一點點存留的話,亦是過去修養護持之力,在此我是覺得無有進益的。生活的境地,影響一個人的思想氣度,當前的處境乃是十分平凡的。目前我必得多加注意本身的修養,中國古語有說”玉不琢,不成器“,即使是質地好,也應該多加磨鍊,然後才能光華煥發的。當我來德國之後,學誠兄曾寫過一首詩相贈,“記取路途霜露重,莫將玉葉投流沙”。在平凡的生活中,就有如是流沙一般,會將寶貴的生命力席捲而去,流失無蹤,我必得警醒,莫將經歷萬般磨難之後,以生死相搏而得來的機會,輕易的消逝失去。
1963.1.15.(十二月二十)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關於上次參加經濟學理論考試的事,在未考之前,著實擔心忙碌了一陣。既考之後,將結果答案與人相對,自覺及格應是沒有問題的,所以也就安心了許多。但是在試卷未曾退回之前,我仍對之不免有些牽掛。今天試卷發下來了,差不多有四百人參加考試,有七十五人不及格。以十分為及格,我得到了十三分,這使我為之欣慰不已。但是,這一門功課不是祗考一次就算數的,仍然有再多一次考試,要兩次都及格之後,才能說是此科已經及格。在這一學期,我們有一科最重要的必得去應考,那就是統計學,它的範圍既廣,而內容又繁復,因此,我對之實在是有些提心吊膽的感覺。假使這一項科目都順利通過,則整個的前期考試就算是考完了,以後就可以開始作論文了。不過我自覺根基並不穩固,所知的實在太少,真必得加緊的掌握時間才行。在大學,遇到一些同學,和他們約定補習的時間,祗有額外的補助學習,才能增加我的信心,否則,祗是課堂上所學的,實不足以應付考試。
正午與白蓓去南京樓去吃飯,她對雞絲雜炒一項非常欣賞,每次來都是吃這個菜。外國人一般的對這菜都是很愛吃的,我則喜歡今天所作的咖哩雞球,這是嫩雞生炒的,味道格外好。能夠有機會每天都吃中國飯菜,而且是上館子去吃,這實在是一種享受,在外國留學的人,恐怕是很少有這樣機會的。下午沒有課,在室內學習了一會德文,在文法上麵,我錯得一塌胡塗; 年齡增長了,學起來常常是心神不屬的,對之亦為之焦慮。踏雪在市郊的林中散了一會步,是零下十度的天氣,不能多所停留,所以我們很快的便又乘車返回市區。
1963.1.16.(十二月二十一)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德國人也說今年是少見的寒冷,梅恩河和萊茵河都已冷凍結冰了。看到報上的畫片,有水鴨凍死在河上,為冰所封住,許多的魚也死了,說是缺乏氧氣之故。我們平時在屋子裏,並不覺得什麼,可是外出時就體會到嚴寒的厲害了。像這樣的天氣,是不能在外麵多作停留的; 所以德軍1940年的冬天,在俄國受到敗蹟,主要的乃是受到天時的影響,沒有禦寒的冬季裝備,糧食又欠缺,這樣的仗,自然是打不下去了。我住的地方離大學很近,所以每天並不須要在外作較長時期的停留,因是也就很少感受到嚴寒的威脅。看報上說台灣山區的氣溫,降至零下十四度,那麼,也就與此間相差不遠了。今天的課程特別多,從早晨八時至到晚間七時,中間祗有三小時的空,精神上很是緊張疲憊,有時坐在課室中,竟有昏沉思睡之感。我必得使自己的精神鬆弛下來,否則在心理上的反應實在是很不健康的。在茫茫的人海中掙紮了十多年,所受到的艱苦生活,使得我的心情變得非常的堅硬,而見到人情之不足恃,也使我有憤世嫉俗的心理,不大願意與人交往。憑我過去的經驗,欲求患難相扶持的朋友實不易得,而錦上添花的人則到處都是。有些人,口頭說得天花亂墜,而實則空無一物,其言完全不可信賴,如果輕率的以誠信相交,祗有吃虧上當而已。是以我現在已變得極其慎重,寧可採取審慎的態度,不可立即置信,這乃是亂世的畸形現象。
傍晚送白蓓返其住處,在雪地上行走了一小時,公園中有許多的小孩子在斜坡上滑雪,笑語聲喧。我們踏著深沒足脛的白雪,在小徑上行進,路燈照在潔白的雪地上,份外的明亮,樹上都堆積著白雪,像是盛開的繁密白花,景色真是壯麗。我現在真想有一個安定的家庭,在溫暖的屋子裏,圍著熊熊的爐火,聽輕柔的音樂,......然而,我現在祗不過是一個流亡的學生而已,靠獎學金在此過生活,日子是過得相當的剛硬的。但和數以億計關鎖在大陸上的同胞,這日子已是極其幸運的了!自由乃是無價之寶嗬!晚上宿舍開週會,從八時到十時,他們沒有指名的在責備他人。宿舍中自從有親共份子來了以後,使氣氛變得極不融洽,一個姓河的韓國人實極可惡。
1963.1.17.(十二月二十二)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冬天的早晨,真使人有點貪睡不想起來,可是頭一堂課是統計,這是我這一學期打算應考的科目,非得去聽不可。在溫暖的課室中,眼皮變得很重,老是打瞌睡。我想,這大概與我的眼睛也有連帶的關係,我現在有輕微的近視,是由於晚上於臨睡時尚閱讀書報所致。外麵的氣溫仍是很寒冷,最近因為燃用油類供應缺乏的原故,暖氣的供應也受到影響。據說現在每公升的價格已高至四十五分尼,而我們宿舍每月須用一百五十公升之多。天氣冷,萊茵河與梅恩河都被冰封住了,船不能航行,所以油庫得不到補充,從而形成油荒的現象。假使是以陸路運輸的話,則成本提高,其價格自是昂貴了。蔬菜的價格也是高漲,氣候竟是可以影響到市場的物價。現在德國一般的物價,比我三年前來德時已是高出了許多; 法蘭克福是一個大城市,生活程度也格外的來得貴一些,房租,食物,日用,......無一不貴,在外麵租一間房子,每個月起碼就得八十馬克,比較好一點或是寬大一點的,就必得付出一百馬克,這就佔去獎學金三分之一了。學生的生活實在是過得很緊迫的。今天祗收到一份中央日報,平時都是雙份同時到達的,最近還發生有遺失的情事,不知是郵局的失誤還是其他的因由,和一個德國同學談及宿舍的近狀,因有親共學生在煽動,將氣氛弄得很不好。
1963.1.18.(十二月二十三)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香港《大學生活》社給我寄來了他們所出的刊物,我從沒有要他們寄來的。我在去年寄去一份詩作《殊方行》,當即得到回覆,說是準備發表,又邀我為文報導此間的生活情況雲雲,但是當時我因為忙於應付考試之故,未及回答,以後也就沒有下文了。一直到去年十二月,收到一署名“蔡康平”的來信,說過去曾和我同過學,祗是不同係而已; 從舊稿中看到我的作品,說是很有意思,打算於近期刊用雲雲,又重提要我寫稿的事,又說要我寄生活照片去,他們打算採用,最好以大學作背景者,則他們可以用來作為封麵,我總覺得其中透著奇怪,也許是審慎的心理,使我並沒有這樣作。我想,可能是他們看到了我在《今日世界》上發表的《柏林印象記》從而發生興趣的。現在他們給我寄《大學生活》來了,從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版的133期起開始贈寄,這表示他們在這時起開始對我發生興趣。《大學生活》是由友聯的一批人在搞的,他們與英國人之間有默契,所以才能送一批人到南洋去發展。據說他們也派人出來留學,以前在科隆就有一個; 對他們工作的努力,我自是致以敬意,但他們的作風似乎有些不正,所以在香港時,就聽到說某人寧願放棄編輯的職務不做,而寧願出來做泥工的。其實那時其中一個編輯的待遇也低落得可憐,也並不會比一個泥工要好多少。在我這次收到蔡君的來信之後,我當即去了一封回信,反問他要一張照片,而到現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竟是毫無音訊,使我對其動機,更加採取了審慎的看法。香港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地方,總以小心為是。我甚至敏感的想到這是英國人從後主使的。
今天寄發了一封信給陳光兄,中國年相近了,我寄去一百馬克(25美金),作為其過年之零用,他是有了家庭的人,用費自然是大一些,祗是當前我在求學時期,祗能從平時的日用中節省出來一點,聊以表示一下意思而已。在我困頓之際,對我所作的支持,乃是使我衷心記念的,“禮失之而求諸野”,反而是這種讀書不多的人,卻真能講點義氣,那些讀過書的人,反不知禮義為何物了。晚上Dieter來,和我共進晚餐,飲啤酒至十二時,親蜜的以Du相稱呼,這在德國是親切的表示。他家在德國的巴登省,家中開設鋸木廠,有兄弟三人,今年才二十二歲。
2013.1.19.(十二月二十四)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泛美航空公司已經去過幾次,他們答應給我一份中國日曆,但說保存人不在,要我留下地址,他們給我送來。已經是一週的時間過去了,仍沒有實踐其承諾,我不知他們是藉詞推搪抑或是另有困難。當我最後一次去問時,他們說那負責這一方麵的人去了紐約,看來必得耐心等待才行。托人辦事是困難的,尤其是香港人,過去我托過香港的人去辦過,這一點小事,他就以為是了不得了,不是大表其功,就是顯得不耐煩。而有好處可得時,就又連連稱頌了。這樣的人,使我也懶得加以理會,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勢利。其實我在外國對於中國歷也沒多大的用處,我祗是寫日記已成習慣,而中西歷法並書已有十幾年,不欲變更而已。我也是一個十分保守的人,凡事成為定規者,即不欲破除。從開始寫日記到現在已有十八年了,在形式和格調方麵,仍然是差不多的,這是一個例子。下午在室內為考試而準備,直到五時許,才乘車出去,到市郊的何君住處去找他。遠遠的看到窗口有燈光透出,知道他在家,否則遠遠的跑來,乘車轉折,一來一往,就得一個半小時。他說也正想去找我,明晚請人吃飯,欲我作陪。在他那兒吃燉牛肉湯。吃慣了酒樓的食物,再吃家常的便飯,覺得非常的清香可口。酒樓的菜式,一般的都是使用味精,將原味都奪去了。晚上和他出來,到一家西班牙酒樓去飲紅酒,那兒有音樂,去的人都是新戀的情侶,一對一對的,風光很是旖旎。他們相抱親吻,久久不離。在喝了一公升的紅酒之後,談興也濃了。我們認為香港新亞書院之依附英國,乃是絕無前途可言的,那批辦學的人,在利誘之下,背棄了他們的理想,這是殊可惋惜的。在這樣的時期,欲求有骨氣誌節的人,真是戛戛乎其難,他們當初在窮困中的時候,當然是唱高調,好像就祗有他們這批人在力持中國文化的道統似的,到了人家想收買時,他們也就唯恐不得,誠惶誠恐的一意作通權達變的措施了。對錢穆其人的言行表現,我是無所欣賞的。
1963.1.20.(十二月二十五)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真是時日匆匆,一週復又一週,我祗是在星期日才算是空閒,但偏又給人拉去準備咖啡早餐,忙了一上午,連一週新聞的電視節目也來不及看了。對於這樣的集會,我心中實在有厭煩之感,在此假如想參加這樣的活動的話,真是每天都有,簡直就不必唸書了。下午到Bad Homburg 去找一個人,我在事前沒有通知他們,實在是由於我也太忙碌了一些。在那兒飲咖啡,閒談到五時,天已經是黑了,我才告辭出來。乘車返市區,耗時三刻鐘,這位先生在省銀行工作達四十年之久,明年打算退休了,他曾親身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他太太說戰後的一段時期尤慘,每人每月配給125公分的油,這和今日中共每月每人配給四兩油的情況是一樣的。他們往往在煮食時昏倒,但對德國人來說,這一段艱苦的歲月是很快的過去了,而對於在苦難中的中國人來說,則是昏暗的歲月正猶開始,不知何時始能了結?!我有時真有惶惑之感,整個的世界情勢,乃是如此的迷茫,存有這樣多的暴戾和不義,到處都是矛盾,欲求內心的安寧,真是殊非易事。
晚七時半,應何兄的邀約,到中國飯店去吃晚飯。通常我在晚間是不大進食的,但是有佳餚當前,食慾大增。今天點的菜是鮑魚雞片,回鍋肉,榨菜筍絲炒肉絲,這位大司務姓吳,是湖南長沙人,弄出來的菜式很不錯。在坐的尚有一位助教,我和他談世界的情勢,他曾去過美國半年,為人很是風趣。他邀約我們下次去進維也納肉排,由他作東道。回來在燈下寫日記,至十二時。正欲就寢,忽聞玻璃窗上有物相擲之聲,有人用雪球打上來; 我住在四樓,開窗望下去,原來有一個冒失鬼,回來沒有鑰匙開門。幸虧我還沒有睡,否則就麻煩了。晚間的氣溫在零下六七度,停留十幾分鐘並不是好受的事。我從窗口將我的鑰匙投下去,他才能開門進來。德國的鑰匙有這樣的奧妙,它祗能開各人自己的房間,但是進出的大門,卻是用每人的鑰匙都可以開的; 公共地方的門口,各人的鑰匙都能開,私人的則不行。
1963.1.21.(十二月二十六)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今天的課程較為輕鬆,但是實際上,我卻有許多的事要做。首先是關於考試方麵的事,在準備方麵實在是沒有多大的把握,我很想在這學期參加考試,以使日後的時間可以使用在其他的方麵,然而,這卻是一項繁復的課程。這一個學期,我用在統計課上的時間相當的多,每週達十三小時,假如這一科考完之後,我就可以鬆一口氣了,因為以後的那一些科目,是可以無限製的應考的,無須是如此的緊張。我們外國學生所吃虧的就是在語文上,否則的話,實在是沒有須要擔心的地方。傍晚到Stolze老太太家去,她已有七十六歲了,但是沒有子女,獨居一處,覺得很寂寞,因此收認了一些義子女和孫兒女。她所認的兒子之中,有一個印度人,是1930年在德國攻讀化學博士位的。我對於這方麵卻另有一套看法,我有我的尊嚴感,像有一個德國老太婆,口中對我說得親熱之至,將我當作一個三歲小孩,實則是空無一物,我很不願意人家藉此招搖,表示其對外國人是如何的好法,實際上卻是從中圖利。當我發現是這樣情形的時候,我也就不大願繼續來往了。今天我們在一起翻譯《柏林印象記》,將它翻成德語,我覺得翻譯遠比寫稿還要困難,這也是由於自己的德文程度不夠的原故。我現在的時間不夠用,假使我有時間的話,我會好好的將它翻完,加添一些資料,然後送往德國的報章發表。我也可以將自己的經歷寫成一本書,我自覺平時所經歷的很富於劇情,甚至可以拍攝成電影。
晚上八時,又是天主教學生會召開的晚會,放映了一張日本電影片《裸之島》,它曾在莫斯科得過獎的,以之來讓大家討論批評。我覺得他們所說的都是皮毛之見,沒有抓到問題的重點。那個赤色學生楊鬆年也來了,他真是無孔不入,我端坐而未與他打招呼。在此祗有這幾個中國學生,對於彼此的立場,都是心知肚明的。不等談論完畢,我實在累極,先行回來了。冒著零下七八度的嚴寒走了一刻鐘,回到溫暖的房間,才覺安適。用打字機將譯文打好,直至十二時。生活在悠閒中間緊張。
1963.1.22.(十二月二十七)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有些課聽起來真是乏味之至,但是必得去聽,而且要抄筆記,真有使人思睡之感。我覺得近來的精神很不好,容易疲倦而又心情沉鬱,也許是因為少見陽光,也許是因為吃不到青菜。我的精神,無論如何是不充沛的,這可能與心理的疲軟有關係。真是什麼事都不想做,祗想好好的靜居休息一番。而在城市中,卻祗有令人感覺得心煩和緊張。下午邀白蓓來我處,本想和她外出至林中踏雪散步的,但臨時又來了訪客,將時間耽擱了。現在的天氣,黃昏到得很快,祗是五時天便已黑了,我買了一瓶甜紅酒和半隻燒雞回來,請她進食。當她待我好的時候,是非常溫良的,而吵鬧時卻完全是另一付樣子; 其實多是我不是,使她生氣發惱的。送她回去,踏著小徑上潔白的雪,我們相識已經是有三年了呢,照說我們是可以結合了,但是,我們雙方的學業都還沒有完成,同時我也沒有經濟基礎,結婚乃是不可能的,我們祗能忍受情感的重負了。
晚上和同宿舍的一個德國同學飲酒閒談,談到宿舍中外國學生的左傾,他們來自所謂“中立國家”,像印尼、加納、埃及、摩洛哥等,先就具有一種不良的偏見,來此吵吵鬧鬧,好像他們就是世界的主人似的,使我感到厭惡,我對他們真不大願意接近。一談又是到十二時,我遲睡的習慣仍是沒有改,總是要到午夜才睡,所以早晨起來時,也就覺得頭腦昏沉。早睡早起,對身體乃是有益的。
1963.1.23.(十二月二十八)星期三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PAA終於給我送來了一份中國日曆,這對於我是很有用的,因為我記日記,總是用中外歷相對照的,於是知道什麼時候是過年,什麼時候是元宵節,什麼時候是端午,什麼時候又是中秋。其實生活在外國,這些節日都是不為人道及的,祗是中國人相聚時才提到而已。例如明天是過年,我相約何樹棠兄一道到南京樓去敘餐,這是中國的一個大節,我們對此算是應應景而已。今天的課程特別的繁重,從早到晚,在大學轉來轉去,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安下心來看書。其實在大學讀書,主要的乃是靠自己做功夫,教授祗不過是指示一個方向而已。應該多多的看書,然而我目前所欠缺的乃是時間,總覺得不夠用,偏偏外間的應酬又是這樣多。來到德國已是三年,德文仍然是不夠用,這使得精神上的負擔頗為沉重。那些到美國去的,祗是一年就得到了碩士位,現在攻博士位了,而我們來德國的,四五年連普通的學位考試都尚成問題,其間主要的差別,乃是在於語文上的困難。德文實在是艱深不易學的,也許是因為年齡的原故,對於困難具有一種心理的弱勢,而目前對付學業上的困難,卻非得去進行克服不可。晚上八時至十時,在大學有一個辯論會,由兩位宗教學的教授對辯天主教與新教的問題。在德國,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界限分明,彼此各不相讓,在社會上,亦各自成一團體。這現象,在其他的國家可說是少見。在歐洲,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等乃是天主教國家,英國和北歐的諸國屬於新教,獨有德國,卻是天主教與新教平分秋色,所以相鬥得份外激烈。在亞洲,這完全是不成為問題的,所以當我初見到他們是如此嚴肅的處理此一問題時,不免是感覺得驚訝。
1963.1.24.(壬寅年十二月二十九)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我記日記越來越簡單了,從前每日至少寫一麵,有時寫一頁至三麵,而現在則祗不過是半麵而已。這是因為時間短促,以及心情緊張有以致之。在香港的時期,時間是比較充裕,而心情則因為時常感受到壓抑之故,特別的多感觸,情感在激蕩中無處發洩,於是便祗有宣諸於日記了。而在德國,我剩餘的時間實在太少,每天都在忙迫緊張中度過,於是連寫日記的時間都成問題了。或是時間雖有,而心神已覺乏倦,提起筆來,思緒未能凝集,祗想躺下休息。
今天我去會見布連德教授,他是很溫厚的,勉勵我不必擔心,即使考不及格,仍可以重考。對於年齡的問題也無須予以分心,像他今日的首席助教,已經是四十一歲了,仍是在做博士論文; 其人在戰爭期間無法求讀,戰後又在俄國的戰俘營中度過一長段時期,三十多歲才開始在大學求讀,現在仍未得到博士位。他說在此求學對於我誠然是困難的,但不要消失勇氣,他們將在這一方麵對我加以幫助。有些科目,在開始時認為極其繁難的,但在經過一段時期的研讀之後,便也能和德國學生一樣的參加考試了。對於統計這一科,我也應該下定決心,將它進行克服。對於語文上的阻障,不是不可以克服的。我現在仍然是年輕,主要的是要消除內心畏難的觀念,“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中國古語又說“勤能補拙”,祗有這樣才能完成學業,去創建事業。
上午至海關領取從香港寄來的包裹,我祗留用了一磅香片茶葉,其餘的南貨交給麻老板去用,反正我自己不做飯,這些冬菇金針也是無用。晚上和何兄敘餐,算是應付過年,作一點綴。他說我所定製的衣服已寄到,明天可去海關領取。從香港做衣服,無論如何都比在此購買為便宜。晚八時出席一個學生團體的演講會,直到深夜,他們在會後飲酒閒談,這是德國學生的傳統表現。
1963.1.25.(癸卯年正月初一)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寄來的一件包裹,其中是香港寄來的一套西裝,價176港幣,大致還可以過得去就是了,至少比在此購買要合算,合美金約為三十元,在香港,這已是中等的西服了。我希望今年秋天遠東之行能夠成為事實,那麼在途經香港時,就可以購置一些衣服,那兒的價格遠較此間為低廉; 在這兒做一套西服就恐怕得六十元美金才行,這尚是最起碼的估價。這次寄來的質料較單薄,祗適於德國春夏間穿用,不是自己親自挑選,當然是難如自己所想的那樣,現在有這幾套衣服,又可以混一段時間了。今日是年初一,上午也沒有去上課。時間過得真快,現在正是晝短夜長的時候,下午五時天就黑了,白天實在是短。想到考試,我現在完全沒有信心,真是有些急慮。法蘭克福大學對於經濟係是特別的嚴格的,在此求讀份外不易,然而既已來此,就必得安心的讀下去。首先要將語文弄好,這是很重要的。我相信目前所遇到的困難,並不是對我個人是如此,其他的外國學生,一定也是同樣的情形; 他們既然能應付學業,則我當具有信心去進行克服。
1963.1.26.(正月初二)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昨晚出去看歌劇《莎樂美》,很幸運的我仍能購到票。它演出的時間並不長,祗不過是個多小時而已。以前聽人談到它,說非看不可,但並無什麼特別,這是史特勞斯的音樂,以我的愛好而言,我是喜歡莫紮特的音樂的。上次在柏林看到的《My Fainlady》,究不愧為一轟動世界的名作,其間幾支配樂,特別的吸引人,使人頗具印象。假如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是會再去作一次觀賞的。回來時,以前和我同室住過一年的希格君,因考試及格,正以啤酒招待宿舍中的人。他在此讀了九個學期的法律,現在學業是告一段落了,這當然是一個值得高興的事,這也是宿舍中的例規,假如有人考試及格時,即購備一大桶啤酒以款待宿舍中的人。現在宿舍中,因為有親共份子的活動,所以使得氣氛並不十分的和洽。那個韓國人,陰險卑劣,在下學期,他可能不會被準許再在此宿舍中居留下去了。是他一來,就從事分化離間,將宿舍中原來友善的空氣破壞的。今晨雖有鬧鐘,但我未能及時的起來,臨時匆匆忙忙的趕往,總算尚有一個位子。
何兄約我今晚去薩克遜豪遜飲蘋果酒,我已好久沒有去過了,應允他說如果屆時無事的時候當趕往湊興。下午去上補習課,我上次考經濟學已經及格,但尚有第二次考試,必得第二次也及格才能算數,所以我對此必得加以準備。Dr.Benhauer來給我上補習課,我們曾對國際的情勢加以討論,他對中共存有一種幻想,但後來他都同意我所提出的指正。下午五時,宿舍的管理人馬克沁先生家請我飲咖啡,他家有一個兩歲半的小女孩,所以我帶了一盒巧克力糖去,他們都很高興。在那兒和他們談到八時。用彩色片拍了幾張照,我很喜歡小孩子,天真玲俐,實在惹人愛。這小女孩才兩歲半,但是已經會唱歌了。我放映自己在維也納、柏林等地拍攝的照片,有些照得實在不錯。到九時,乘車出去找尋何兄,飲蘋果酒的小酒店,在那一區有好幾十家,但我找了五家之後,終於將他們找到了。在那兒喝酸酸的蘋果酒,縱聲談笑歌唱,直到夜晚十二時,才走路回來。街上到處可以見到醉得東倒西歪的人,喝酒喝到這個樣子,實在沒有意思。燈下重抄舊作《殊方行》,我想將它投寄到《今日世界》去。
1963.1.27.(正月初三)星期日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舊作《殊方行》重新抄錄一遍,將之投寄往香港的《今日世界》去,這是銷數最大,行銷區域最廣的中文雜誌。我在致編者的信中說明,假如刊出的話,請其在篇首書明“獻給在苦難時代中為理想而奮鬥的青年朋友們!”我覺得它尚不失為真實情感的流露,也許能激勵在艱苦掙紮中的誌士。該詩歌《殊方行》的全文如下:“當回想到故國的時候,我情感仍一如江濤般的洶湧激盪; 中華民族的熱血男兒嗬,流亡在德意誌的土地上。 從亞洲到歐洲,攀過山嶺、渡過川流、越過海洋。在婆羅洲莽莽的原始林間,看烈日照射濃鬱的樹叢閃耀發光。在菲律賓海岸的村莊,晚風起處頓生涼,婉約的歌聲配和著吉他,發自那明眸皓齒的姑娘。在馬來半島的椰蔭下,凝神注視大堆的白雲,翻滾於熱帶特有的澄藍天幕上。這都不是我的家鄉,祗是暫且歇息的地方,正一如燕子過冬時棲留的殿堂。我寄居過青山之麓獨立的小屋,呼嘯的風,挾傳著農舍的犬吠雞唱,夢魂乍醒,猶疑置身湘水之濱的故鄉。長洲之旅,更深失眠悄然憑窗,夜空茫茫無所見,唯有海灣中點點漁火在亮。它觸動遊子底懷想,離人淚與英雄淚,家園今在何方?我也曾長期困居在一大城市—香港,繁囂的市聲使人迷亂顛狂,彩色電炬四照,明月星羣失光。為愛靜思,常去石澳的海傍,獨自坐在岩石上,聽怒濤澎湃,波浪衝擊著峭壁發響。飛濺的水花,向人顯示不甘低伏而欲躍起的力量。迎風屹立遠眺大洋,水與天相連,這時,我能復覓失落的雄豪與悲壯。大嶼山頂,曾歷次登臨,癡癡地向西北遙望,那邊顯現的一抹山影,是我祖國的邊疆。為了對祖國的深摯愛戀,也為了自己的抱負和理想,我隻身出亡,飄泊在異邦的城鄉。磨折和困頓,已使我無暇哀傷,但如受創的雄獅,益愈憤怒昂揚; 滿心所充塞著的,是戰鬥搏擊的慾望。 這是歐洲的大陸,古希臘羅馬的文化,在此傳播發煌。英勇騎士們的血液,膏沃著萊茵河畔的土壤。拿破侖的大軍,曾揮劍挺槍縱橫,炮車轔轔地輾過大平原,向俄羅斯出擊掃蕩。東方的成吉斯汗,也曾躍馬橫戈,一度稱霸威臨此方。是歷史上紛爭多擾之地,現在有中國的青年,前來憑弔訪察沉思默想。俾斯麥往昔的宏籌與風範,重現於今日德國那老人身上,他們堅毅地工作奮鬥,致力於其祖國的統一富強。啤酒、黑麵包和釀腸,是此間日常的食糧,日耳曼語粗獷豪壯,像鋼鐵敲擊在響。去國益遠,鄉思日濃,親愛的祖國嗬,我已將整個的情意,傾注於對妳的嚮往!漫漫憂患歲月,苦難與恥辱相加豈容遽忘?負氣狷傲的少年都咬牙忍受,抑製悲愴,更無徬徨,祗由於對祖國的熱愛和希望。 今日作客他鄉,山河異處多惆悵,晚來結伴飲酒去,連盡數觥不讓。縱聲且為歌,漫雲意氣狂,家園淪落已破碎,國運多艱頻危亡,我輩安可無誌節?義之所在士昂藏!敢問復何憾?生死關頭賞經歷,榮辱苦樂備皆當,赤手空拳無所有,唯憑勇毅爭豪強。乘長風兮破萬裏浪,男兒之誌在四方。君不見,世局移轉無已時,弱者消沉壯者出!”
下期的發刊期為二月一號,恐怕是不及登出了,假如登出的話,當在二月十六號,可能還要延遲。像我上次登出的《柏林印象記》,是過了好幾個月才登出的; 不過那文章的性質不同,他們必得核對資料,以免予人以錯誤的印象,而這次則祗是文藝性質而已。
1963.1.28.(正月初四)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覺得不夠用,而日子卻是如此迅疾的成為過去,有許許多多的事必得要做,要學的東西也真多,如果不侭量的對時間加以掌握運用,是會覺得空虛遺憾的。我近來的心中那一股急慮之感,一方麵是因為考試將臨,再則也是自己覺得所知實在太少,對前途操切,這種心理,比我十多年前從大陸出奔時又是不同。那時年紀正輕,認為尚有如此漫長的時間在前,而現在則已過三十,猶在此掙紮求讀,一切都是顯得如此的虛無渺茫。一個人,總少有完全免除憂患的時候,就是做了一個領袖人物或是大政治家,所受的氣更多了,擔心操切的事也更多,其心境的感觸亦愈是複雜。所以,我現在有這樣的心理,希望安定下來,好好的唸幾年書; 而唸書也自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處,整天的擔心應付考試,這也是使精神變得緊張的。下午仍去老太太那兒去坐談了一會,翻譯了一小段《柏林印象記》,這恐怕得費長時期才能譯得完的。目前,我必得將主要的精神,集中於學業上,它是相當吃力的。
1963.1.29.(正月初五)星期二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這一個冬季特別的寒冷,也特別的長,據德國人說,這是少有的寒冷。像在中部的法蘭克福,氣溫也降至零下二十度,在室內不覺得,有暖氣使得人穿一件襯衣就夠了,可是在外麵行走,雖然穿上了厚衣服,戴上皮手套,仍然是冷得使人難受。假如沒有暖氣,在這樣氣候下生活,那種滋味當是難加想像的。德國人在戰後的一段時期,就曾經過這樣的日子。由於河道都已凍結,運輸受阻,燃油供應缺乏,使得宿舍採取緊急的措施,除了星期六供應熱水之外,其餘的時間停止供應熱水了。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不便,因為在平時,我差不多每晚臨睡前都要進一次熱水浴的,現在祗能一週洗一次澡了。
下午和白蓓到市郊的林中去散步,池塘早已結成厚冰了,有許多少年在上滑冰遊戲,如果不是平時對這地帶熟悉的話,還以為是一塊大坪呢。冰上堆積有半尺多厚的雪,我們從冰上走過,到邊傍的一家咖啡室去進點心。現在的物價慢慢的變貴了,從前,吃一塊餅或蛋糕,祗不過八十菲尼左右,現在則超過一個馬克了。可是,一般的餐室,生意都是很鼎盛的,可見人民具有強度的消費能力。他們可以付得起這樣的價格,金錢在市麵上流通循環,形成商業的繁華景象。
英國想要參加歐洲的經濟市場,為法國所阻,這次在布魯捨爾的會談流產,使得英國人大為羞憤。從前是人家請他來都不肯來,另組一個七國的經濟市場相對抗,而現在則乞求都不得其門而入了。我對戴高樂這樣強項不肯買賬的態度頗為欣賞,這個老傢夥絕不讓步,愈是加壓力,也愈就強硬。我的脾氣也就是這樣的。英國人真是到處吃苦頭,這個沒落的破敗帝國,偏想在陰謀詭計中佔便宜,結果為人看破,不再上當,也就更難下台了。凡是和英國人接近過的,莫不痛恨英國人。此次艾登諾到巴黎去了兩天,和戴高樂融洽的會談,並簽訂法德親善的條約,使法國隱然成為歐洲大陸的主要力量,可以和英國美國相抗衡。戴高樂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他知道祗有和德國聯結,才有實際的力量,而德國則利用法國出來說話,單獨的德國是沒有前途的。英國對之當然是吃醋,祗有向美國大叔投訴。而法國卻不接受外來的壓力,一意孤行,對整個自由世界的工作團結方麵,自有不利的影響。而如果在法國的立場來說,卻是無可厚非的。政治是最不可靠的,昨日之友,也可以為今日之敵,像中共與蘇俄之間的矛盾,以及英法的歧見等。我對英國這個國家是絕不同情的,這是一個卑劣的民族,歷史是將會予以懲處的。
晚上回來看電視,又在燈下看統計書,直至十二時。下週尚有經濟學的考試,真壓得我透不過氣來,讀書也自有其心情緊張之處。
1963.1.30.(正月初六)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有些課程決定不去上了,我將時間集中在統計學這一科目上,因為我想在這一個學期終了的時候,報名參加考試。能夠將這一科考完,則時間可以節省不少。現在我每週正式用在統計課上的時間,達十三小時之多,私人的補習和閱讀尚未計較在內。如果現在不考,則下學期又必得重新聽這些課程。它是很重要的,一定要考過之後,才能開始作畢業論文,這是純技術方麵的; 至於畢業論文,則可以說是祗屬於理論方麵的了。現在我已是第五學期了,照中國的算法,是大學三年一期,還有一年半就要畢業了,可是來到這兒實際上要讀多久,這是完全靠自己。順利的話,總共讀五年也就可以畢業了,否則,時間會拖延得更長。在此有一個學生,掛名五年,實則連一次前期考試都沒有考過; 這位仁兄其實也自有其苦衷,有家庭在此,忙於在外奔跑做生意,根本也就沒有時間唸書,所以時間拖了這樣久,始終一科不考。我算是已經很快的了,在第三和第四學期各報考一科及格,現在是第五個學期,報考第三項科目,假使能及格,則經濟學的前期考試算是全部完成了,這也是了結一項心事。但一般的來說,它也是我們這一係中最繁難的一科,我必得找人來對之加以補習才行。下午承一個助教幫我補習經濟理論方麵的知識,這在下週五也必得去參加另一項考試,這比自己看書要來得有效得多。
晚上又是宿舍的集會,照規定每週三聚會一次,請一些學者或專家來作演講,其用意是很好的,但有時候內容枯燥,將時間故意的在拖,這就使人覺得有些不耐了。晚上的新聞電視節目中,有麥米倫對英國廣播。他氣急敗壞的報告布魯捨爾的會議,因法國的反對,拒絕英國加入歐洲經濟市場的經過,說這不獨是對英國有壞的影響,也對歐洲的團結和自由世界的利益有壞的影響。我笑英國人此時儼然以維護自由世界的態度出現,實際上,英國是最自私貪鄙的,遠者如在韓戰時,不顧聯合國禁運戰略物資給中共的命令,日以繼夜的在大做其生意,近者如售賣飛機給中共等,皆顯現出其見利忘義的本性,現在卻說人家不顧大體,真是自不知羞恥為何物!從平時的談論中,可以察覺實在很少人對英國是同情的。
1963.1.31.(正月初七)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自覺精神時常不濟,容易感覺得疲倦,幾堂課一下來,真是頭昏腦脹的。頭部變得很沉重,這大概與心理的境況也有關係。有人說,精神愈用則愈出,這是純粹是從心理的方麵來說的。我現在心理的負擔是相當的沉重,國破家亡,再加上本身所受的磨折,以及對將來的徬徨之感,形成一種凝暗的心理,它是難以移去的。上午去見一位助教,承他給我補習了兩小時,說以後再為我加以補習,以使我能夠在考試中及格。說起來,對外國學生這的確是一道大難關,很不容易通過的。語文方麵就是一道阻障,它也不是在短期之內就易為功的。德國學生考不及格者,平均約為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我對這一科也存有畏難的感覺,然而卻非得進行克服不可,因為遲早總是要考的。
中午和何樹棠去南京樓吃飯,所做的菜很馬虎,是不意太好之故,給外國人也許會吃不出來,但我們一吃就知道味道不對。回來收到幾份報紙,中央日報因過年的關係,篇幅減為兩版,其實近來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晚上看電視《史太林格勒》,是為了紀念德國的第六軍覆滅二十週年而映出的,當年第六軍三十萬人,剩下約九萬人投降,而後來生還放回來的,祗不過是幾千人而已。這是由於戰略上的指揮錯誤所致,史太林格勒不應堅守,而應該主動的撤退,保全力量,整補之後,待機再發動進攻。尤其是當時彈藥糧食補給皆不充分,坐待敵人合圍,實為不智。這和當年中國政府之不肯放棄東北,而致失敗,如此一轍。可慘的是幾十萬精銳被消滅而已。戰爭是殘酷的,一個錯誤就可以決定生死存亡。過去,我希望作軍人,為一名將,而現在,時移勢易,這對我來說,已是不可能的了。
1963.2.1.(正月初八)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那種沉重的心事,始終壓在我內心不退,當我回想到過去的時候,仍然是非常的激動。尤其是逃亡在香港的那一段歲月,更是使我為之憤怒。但整個世界的情形就是如此,充滿不義,有許多的磨折,是我們必得要承受的。任何一個成功的偉大人物,都必得經過艱苦的奮鬥過程,而在奮鬥之中,也必然有血淚交織的經歷。今天,我必得勇敢的來麵迎一切,正像我當初所抱的冒險精神一樣。“I do not know what will meet me, I only know I must be brave!”憑著勇毅去克服困難險阻。傍晚,邀約希格兄及其女友到南京樓去吃晚飯; 他法律係畢業了,我們曾經同室住過三個學期,特地請吃飯以作慶祝。白蓓也來了,我們四個人吃四大盤菜,紅燒鯉魚、醋溜魚、洋蔥牛肉絲、冬菇紅燒鴨。菜做得很豐盛,這是因為我預先打了招呼的原故。就是吃那一條五磅重的大鯉魚也就夠了。飯後又去酒窖飲葡萄酒,直到十時半。我有著無限的感喟,像希格兄祗不過是二十三歲就大學畢業了,再經兩年的實習,就可執業為律師。我在他這樣大的年紀時,卻必得承受流亡的苦難,大好的青春,在憂患痛苦的生活中成為過去。今年,我是滿三十歲,進入三十一歲的階程; “三十而立”,可是我今日又有什麼立呢?事業沒有建立,經濟也沒有基礎,在此學業是否能夠順利完成也是毫無把握的,因此,形成我心情的凝重。照目前求學的進度來看,至少要兩年半才能完成我的學業,屆時,將是三十三四歲了,而以後又將是如何呢?一切都是顯現得如此的渺茫。送白蓓到車站,然後冒著夜寒返宿舍。
電視節目《第六軍被誤用了》,那是紀念德國第六軍在史達林格勒被擊潰消滅的紀錄片,三十萬人,得返故鄉的,祗不過是六千而已。希格君的父親是1954年才從俄國被釋放回來的,他在俄國的工場中工作了九年才回來。我本想趕回來看這個節目,但他們說不看也罷,那祗是悲慘的報導而已。
1963.2.2.(正月初九)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一連四小時的統計復習課,真使我有點吃不消,現在我將全部的時間用在這門科目上,旁的課我已不去上了。因為假使它不及格的話,將是使時間受到重大的損失,即是說下一個學期必得重新來過。我不想時間是這樣的損失,故此,目前真有提心吊膽的感覺。承一個助教為我補習幾小時,希望能夠有助於考試的通過。由於燃油的供應有問題,節製使用熱水,祗是今天上午十時至下午二時開放熱水的供用,所以一下過了課,即匆匆的趕回來洗澡。從前我每晚都進一次熱水浴,現在則祗能每週一次。趕往大學的新食堂,在那兒等候賓浩博士,他為我補習經濟學的科目,在下週五我必得參加考試,可是我對之也沒有多大的把握,而第一次考試則是已經及格,這是第二次考,一定要兩次都及格才算數。這個學期的考試,實在是壓得我頭昏腦脹。
下午三時許,返宿舍自己作習題,但是心很亂,這是因為感覺得自己所知實在不夠的原故。打電話給吉絲娜,她妹妹告訴我說她已外出,但可至某地找得到她,我如時前往,果然她在。原來她負責主持一個私人的舞會,正忙於佈置,邀約我也參加。這是一個女青年團體,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有的仍在學,有的則已在社會上工作了。她們沒有什麼社交的經驗,所以談吐很是生硬。有一個小女孩才十六歲,有點害羞,和她談話時還低著頭,這真是少見的少女嬌羞。回來和宿舍中的人談了一會話,關於那親共韓國學生的事,現在已經有更多的人警覺關心了。已經是十二時,來不及寫日記就入睡,現在我仍是睡得很遲。以後宜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這將有助於精神的煥發。
1963.2.3.(正月初十)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不夠用,要學的東西是這樣多,一科一科的應付考試,真是使得我精神為之慌亂緊張。我有時真不知要如何應付現局才好,缺乏一種安全感,這乃是我十多年來所一直具有的心情。上午看無綫電視的新聞節目,下午在室內看書,直至四時半,電視放映《第三帝國的興亡》,說當年希特勒是如何乘時而起的。他原是奧國一處鄉村的兒童,在小學的時候,成積很不好,被人稱為愚蠢,以後他失業靠賣畫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也當過兵,在貧窮的時候,他困居一室,寫他的自傳《我的奮鬥》; 以後組織褐衫黨,鎮壓共黨,在德國社會不安,失業人數達五百萬的時候,他神蹟似的出現,說有辦法可以解決失業的問題,於是獲得羣眾的擁戴。他修建全國的公路網,吸收大量的勞工,失業的問題真的是解決了。在1933年,他登台為內閣總理,總攬德國的政權,短短的幾年,他銳意的整頓德國,使之復興強大,從而有能力可以發動戰爭。而在初期,德軍所至,確是無往而不利的,祗是由於其戰略的錯誤,從而遭受到覆亡的命運。我覺得在我過去十幾年的奮鬥之中,有許多地方是像希特勒的,在性格的表現上也有類似。今後的事業,是否也能有他當年轟轟烈烈的表現?這是難以預知的,而英國人則多少對之有所驚恐。我覺得自己應該不計一切的努力,人生不過是幾十年,應該將時間好好的加以使用。
1963.2.4.(正月十一)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在這兒的社會,老人是份外的孤寂,即使是有親生的子女,他們早就分開來住了,自己孤零零的住一個地方,生火、洗衣、做飯。兒女難得每年來探望一兩次。過去在電視上,曾看過幾次關於這一方麵的廣播劇,使人對年老的人深致同情之意。許多老人,雖然極願意留在家中,但卻被親人將之送進了老人院。這種情形在中國是絕不會有的。中國人敬老尊賢,就像我家中從前那八十多歲的老祖母一樣,吃最好的食品,坐最好的位置。當然中國大陸陷落於共黨政權之後,過去一切的倫理道德觀念都被破壞了,但是,在海外和台灣等地區,這種傳統的美德卻仍是留存著的。我被介紹認識一位老太太,她已經是七十六歲了,沒有子女,因此,就找一些年輕的青年閒談,用以排除寂寞。這對我德文的進修方麵,也是大有好處的,所以我們約定每週一下午見麵飲茶,用以消磨兩三小時的時間。最近我在時間上很是緊迫,沒有餘暇來作拜訪,可是我在今天,卻仍決定前往,以免老人為之失望。她告訴我,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律博士,曾在柏林市政府工作過一個長時期,當其去世以後,政府是按月有養老退休的金錢供給她生活的,但是她仍有一種不安全之感。我想,這一種感覺,乃是存在於現在世界許多人心目之中。今日,又有幾人真的能夠免除煩惱呢?我在和她對談之中,學到一些有用的生字; 普通在聽懂方麵已經沒有多大的問題了,可是說起來,仍然是有著許多的困難存在的。
傍晚,冒著嚴寒回來,出席一項座談會,說1944年7月20日,納粹德國發生一項行刺希特勒的事件。那次計劃未能成功,約有千餘人牽涉被捕,包括各個階層的人士,例如隆美爾元帥等顯赫的將官也被毒死。目前我所居住的Alfred Delp Haus,也是以紀念那次被處死的一位天主教神父的。德國人現在常常的舉行這一類集會,就是向人表示,並不是所有的德國人在過去都跟希特勒走的。在過去,不乏人從事地下運動反對希特勒。當然,這項運動並沒有成功,在暴虐的政權上談組織反抗,乃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1963.2.5.(正月十二)星期二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聖誕假期所拍攝的一些彩色照片加以整理,在雪地中,因為反射的光太強,影響到照相機上紀錄光度的儀器,我應該是減弱儀表上的度數來攝影的,這樣,照出來的照片就不致背景清晰,而人像則是陰暗的現象。這也是我拍照片所得的經驗,一般的來說,我自己拍攝的結果相當的滿意,而請人代攝者,或以無經驗的原故,在鏡頭上不能作很好的處理,往往在位置的安排上,顯現得最為突出。例如麵前留下一大塊空地等。借來了一具幻燈放映機,所以我有機會將過去在黑森林、法國、奧國、柏林、邦城等地拍攝的照片,第一次在畫麵上顯映出來欣賞。我覺得這是很有意義的紀念品,可以把各地的風光紀錄,日後隨時能加以觀賞。在法蘭克福,我和白蓓在公園中所拍的照片最多,那兒在春夏秋三季,都有鮮花怒放,很適宜拍攝彩色照片。以後我將更多拍攝一些遊蹤,以作為在德國生活的紀念。
晚八時,匆匆的趕往一處座談的地方,由一位省議員主持一項晚會。有兩個從東德逃亡過來的“人民軍”下級軍官,出席報告逃亡的經過,以及東德的情況。據他說東德共軍之中,存有像他們一樣對共黨政權不滿的人甚多,但是控製得很是嚴密,殊少有機會出亡。他在兩年前接受下級軍官的訓練,被派來同一個連任職的人共有六人,其中兩人逃亡成功,兩人被捕,剩下他們兩人,也終於逃來西區了。他們的部隊駐守在邊境,乃是執行看管的任務的,可是他們在有機可乘時卻奔向了自由。共黨政權祗不過是靠特務組織製度在維持而已,一旦有外力將之壓破,打亂其組織,那些在黨政軍的人,除了極少數的頑劣份子之外,就會起義來歸的。從他們的敘述中,證實了我一向對共黨政權的看法,就是其外形或屬強大,實則並不如何可怕。當他們報告時,有些親共的外國學生,露出頗不以為然的神氣,這些可憐蟲根本就沒有見到過共黨的真實麵目,祗不過是在盲從附和而已。這兩位軍人說,共軍之中採取互相監視的辦法,互相猜疑; 這完全和中共內部的氣氛一樣。他們說當在邊區埋設地雷之時,駐守在這地區的部隊退下,由另外的部隊接防,然後埋設地雷,完成後再由原來的部隊開回來駐守,使其不知地雷埋佈何處,而可以防止其逃亡。有一次,營房中有兩個班長攜著新式的蘇俄機槍,從窗口跳出,打算逃亡,可是卻為巡邏的衛兵發覺,開槍警告,一下時間,大隊人馬趕來圍捕; 在交火中,一個逃亡者被擊斃,另一個則不幸就捕。他們這次幸而成功,乃是冒著生命的危險而得到自由的。
有一個從牙買加來的黑人學生,攻擊美國的種族歧視政策,又說難民們不應逃亡,假如他們真的是反共的話,應該是留在共區去反,這根本是不明白內情之論。在共黨政權之下,想組織力量來反抗,真是談何容易。共黨的殘暴屠殺,大量的拘捕人民入獄,強迫勞動,豈容有異端活動?這乃是親共份子的說法,我們與之辯論了一會。然後我站起來向這兩位軍人致賀,說我來自中國,也曾在共黨的統治下生活過,因此充分的了解他們的心意,請勿見到有散漫不齊一的現象而失望,因為這就是自由世界,每個人都可以發表其言論,可以有不同的思想; 而這在共區,乃是絕不可能的事。這就表現了兩個不同的製度,其可貴之點亦就在於此。這兒有人性的尊嚴,請讓我對你們的勇氣與決心致以敬禮,你們將不是孤單的,將有許多的人和你們一樣,為共同的理想而工作奮鬥。我說完之後,贏得熱烈的掌聲; 然後省議員Heckenberg作總結,他是此一地區執政黨CDU的議員。他支持我的說法,說沒有患過牙痛的人,不知道牙痛時的痛苦。假如有人認為東德較好的話,大可請便前往。會散後,我飲酒至深夜,始扶醉歸來。
1963.2.6.(正月十三)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功課很忙碌,使得我精神為之感覺得緊張。這一個學期,我要考兩項科目,因此,除了上課之外,必得忙於作練習,看書,越看越覺得自己懂得的太少。假如是德文精通的話,則情形又將是不同了,我對之實在是覺得焦急。在頭一堂的課,人實在是感到疲倦,那是在早晨八時,我在七時就必得起來了,這正是好睡的時刻。近來我除了心情沉鬱之外,更是覺得體力疲乏,大概是冬天少見陽光,少吃到青菜的關係。現在想吃的,倒不是雞魚肉鴨,因為在此都是價平易得者,我倒想吃豆腐青菜。從前在家鄉有自己的菜園,每餐都可以吃到新鮮摘取的蔬菜,那滋味特別的鮮美可口,住到城市中以後,就沒有口福嚐到園蔬的美味了。它們出現在市場上的時候,可能已離摘取的時候有好幾天了。上午去找一個助教補習了兩小時,他很耐心的講解,所以兩個小時下來,祗講了三個題目。我很擔心考試,因為現在的考試,不像是什麼計算題目或會計,祗須懂得原理以後搬弄數目字即可,而是必得用德文將自己的意見加以發表,這對於我來說,乃是很吃力的。下午又是兩小時的練習課,之後,又會見另一位助教,為我補習經濟學理論方麵的資料。我現在真是有點淪入悲觀主義,凡事都是往壞的地方設想。晚上參觀當地的無綫電廣播電台,該台的工作人員有一千五百人。十時許回來,經過南京樓時進去作一停留,他們有新做的叉燒包,這是我離開香港之後尚不曾吃到過的,食了三枚,飲了一碗雞湯才回住所。
1963.2.7.(正月十四)星期四 陰晴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情緒變得低沉,意興闌珊,主要的乃是對於將來的一切缺乏安全感,然而,這乃是無可奈何的事,惟任之聽信自然而已。差不多自從我懂事之日起,我的生活即在憂患中度過,一直到現在,仍然是未進入安定的境地,這也是命運如斯。上午,為考試而補習,這位先生額外的負擔我的課程,使我很是不安,打算請他吃一頓飯以示酬謝。晚上趕赴一個同學Dieter的住處,他病了幾天,現在已經好了。他也將參加明天的經濟科。練習了一會,但覺頭昏腦脹,這是精神不繼所致。在此求讀,良非易事,但進德國的大學,乃是我一大願望,故必得悉力以赴,為了將來的前途,不能懈怠。
收到最近的報紙,遠東方麵的情勢有新變化,印尼揚言組誌願軍進入北婆羅洲,支援當地人民的“解放戰爭”。假使印尼介入的話,這就構成印尼和英國的直接衝突了。與此同時,菲國的外交部長也正在倫敦和英國的外交部長會談,提出對北婆羅洲的領土要求,這也是內部的矛盾。對英國和印尼,我都是毫不同情的,目前受苦者,祗是當地的老百姓而已。
中國在當前的世界舞台上,正扮演著吃力而不討好的角色。中共的強大,是使西方為之憎惡而擔心的,至於台灣呢?卻不為人所看重,仍是到處受人排擠欺壓。中國是否真的能夠自強獨立?主要的乃是在於自己之是否有誌氣,真能有所表現。中國之欲求自強,差不多已是經歷整個世紀的時間了。看人心是如此的奸詐險惡,社會風氣真必得澈底的加以一番整頓不可。曾國藩曾說過:“風俗之厚薄奚自乎?在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可是,在目前,就缺少這樣有理想而具有影響力的人。有些人,祗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們是連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信賴的,於是舉國滔滔,但形成一片混沌之氣,復興的氣象在何處?有時,我接觸那些國人,祗有使我為之茫然。晚上回來,為了明天的考試,在燈下看筆記至深夜十二時,祗是覺得心很煩亂。
1963.2.8.(正月十五)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下午一時至三時考經濟理論,這是第二次考試,一定要兩次及格之後,才正式的給分的。第一次考試算是已經及格了,但是,這一次,我卻沒有把握說是否可以及格。因為範圍相當的廣,而所出的題目卻相當的繁復,每一個大問題之中,又包括許多的小問題。我實在是為之心神緊張,這還不算是頂嚴重的,尚有統計學必須應付,它是主要的關口,假如是考不過,這個學期算是白費了。下一學期須再來過,在此求學,使我真是時常的處於緊張不安之中。德文實不易學,目前,聽和說都可以應付,然而寫起來卻不行。經濟理論考完之後,我當集中全力,用於應付統計學的考試上。如果是看中文的書籍,並不覺得繁難,但是以外文而欲求其消化,並融合貫通,這就是殊不簡單了。
考完出來,正是心神恍惚的時候,白蓓又來同我慪氣,她說後天旅行不去了,借意的說了一大堆,都是大題目,說和外國人的交往是如何的不實際等等。實際上,中心道理乃是在於我沒有應承給她照付所需的費用。這正當我心意闌珊的時候,所以我連說好好,不作來往,可以落得雙方的清靜。她又後悔地說有時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然而,我心情不好,根本沒有給她以轉灣的餘地,她見到弄得很僵,心中一定後悔多此做作。假如她好好的和我商量,是根本不成問題的,但爭吵和對我的責備,我卻無意多加忍受,這也是她沒有澈底的了解我個性的原故。她說我硬,相識三年,竟是這樣一無感覺。其實我是一個非常重情的人,祗是現實折磨得使我變得非常的冷漠。我覺得如果一個女孩子變心的話,任之可也,這是勉強不來的,又何必低聲下氣的相求呢。在今早晨,她陪我去進早餐的時候尚說得好好的,但一到下午卻又變卦了,假使是她想做戲的話,則我根本沒有合演的興趣。這次我無意轉圜,任之發展下去。事實上,在目前談愛情是不可能的事,我沒有具備自立的條件,當雙方真心相愛之時而無法結合,乃是一件十分苦痛的事。現在,我對將來的一切都是看不清楚,一個人,我有這樣的勇氣去擔當奮鬥,又何必連累到旁的人呢?如果我沒有把握可以使人以後生活過得愉快,則我不願也不忍將人拖下水來。她如和德國人結婚的話,一切當將單純,而生活也立即可以獲致穩定。為了她將來的前途和幸福,也許我們現在分手乃是最正確的決定。真奇怪,我現在的心情,竟是特別的冷靜,我沒有一點難過之感,而這卻是令其傷心失望的。
到一家照相店去取照片,我是在十二月初將底片交來的,可是一直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個月了,一次又一次,總是沒有下文,而原先說祗不過十天就可以交貨的。我來過好多次,總是在拖延,這使我大為憤怒,將店內的人責備了一番,同時跑到附近的警局去投訴,他們表示無能為力,但應承為我進行詢問,打電話去,店已經關了,他們要我明天再來。他們聽到我說是中國人的時候,有訝異的神色。在他們的心目中,中國人就是中共。晚上去找老何,但是他不在家,於是乃折返住所。日子過得很快,一日又一日,我心悵然,真如有失。我像是飄在水麵上的浮萍,不知將來的命運將是如何的發展,我覺得自己變得庸俗得多了,祗是在想今後的出處,而在過去,衷心所唯以為念者,乃為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命運,那是帶著純理想主義的色彩的。收聽廣播,伊拉克發生變化,國主被刺,巴格達已有軍人組成的革命委員會。中東真是紛擾不息,可能是共黨陰謀的實現。世界的紛亂,正在有加無已。
1963.2.9.(正月十六)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別的長,寒流仍未消退,積雪已是數月,也許已經是習慣了的原故,到現在,竟也不覺得什麼冷,這是因為室內有暖氣的原故。整天都是在室內,很少出去,外麵冰雪一片,實在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據說這是二百八十多年來,歐洲最冷也是最長的一個冬天,這祗是聽人說而已,是否確有根據就不得而知了。但這卻是我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最冷的天氣,零下二十多度,耳鼻都凍得發痛,冷氣侵入腦殼,像無數的小針在刺鑽。一直到現在,河流仍未解除冰凍,所以燃油運輸大受影響,運油船不能開來,必得以卡車運載,成本增加,售價自然也是跟著提高了,這是氣候對民生所直接發生的影響。蔬菜也很貴,一棵沙律生菜售價一馬克,而在夏天,祗不過是三分之一的價格而已。要想爭取維他命C,不如吃橙子還合算。我現在很少自己動手做飯吃,因為它實在是太費時間,我不想麻煩,能夠避免就避免。早晨七時起來,因為在八時我有統計的複習課必得去聽,必須去得早,可以佔坐在前麵的位子,否則坐在後麵,不僅是聽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我那種疲倦之感仍未消失,早晨覺得特別的好睡,真不想起來,而上課的時候,眼皮也變得十分的沉重,有想閉目養神的感覺,這可能是因為冬天少有陽光和少食蔬菜的原故。
正午返住所,收到香港寄來的賀年片,那是以平郵寄來的,差不多要兩個月才到。那位小姐懶洋洋的態度,可見於其簡單的辭句中; 我現在也懶得去打交道了,這些人祗是斤斤計較於其一己的利益,我已好幾個月沒有去信了。傍晚去何樹棠兄處吃牛肉湯,吃慣了酒樓的菜,反而想吃那種真味道的家庭口味。飽餐之後,相偕外出散步,順道至翁家。翁兄外出未歸,坐在那裏閒談,我則翻閱香港的舊報紙。此一家人極為小器,連舊報紙也不想給人看,以前問過多次,都推說沒有,或是已丟掉了,利人而不損己之事亦不願為之,殊可鄙也。
1963.2.10.(正月十七)星期日 陰雪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接受一個團體的邀請,去參加德國狂歡節的集會。這是他們盡情狂歡的時候,唱歌、跳舞、說笑話、配合著音樂,情形很熱烈。參加的外國人除了我之外,尚有一個非洲人,他們將我們請到台上去,對著廣播進行採訪,接著授與紀念章一枚,很像一枚大勳章。德國人就喜歡這一套,他們的身體好,穿上製服,就是一個威武的軍人,而在這狂歡節的集會中,坐在台上的委員們,都是穿著製服的,再配上這些紀念章,更是神氣十足。喝了一點酒,所以我也毫不扭怩的同他們在一起大叫大鬧。我認識了一個哲學係的學生,他身材高大,但非常的文靜; 他已經是四年級了,說在畢業後打算投入外交界任職。他每月才祗有一百馬克的生活費,這根本是不夠維持生活,所以必得在課餘工作。在德國學生中,有許多是過著極其刻苦的生活的,相對之下,我比他們又要好得多了。
我心中仍然是空蕩蕩的,因為我想的實在是太多了。我所關切的,不僅祗是我本身的問題而已,中國的情況如是,而所見到的中國人又如是,使我心中難獲安寧,即使是對我自己,也是感覺得不滿的。我覺得目前所學到的實在是太不夠,必得侭量的利用時間以充實自己,否則將來的發展將是可慮的。我的性情至為急燥,受不得氣,憂時傷國,使得自己的情緒時常處於鬱怒之中,這對於精神的健康是大有損害的。停留到夜晚九時才乘車回來,所需車行的時間須兩小時,車內沒有暖氣的設備,很冷,幸虧有人借給我一件大衣蓋在膝上,才覺舒適一些。晚十一時返住所,能夠回到自己的房間,心理上立即覺得安定了一些,我是不喜歡在外飄的,生活起居,都沒有自己室內的安適。我離開家已經是十多年了 !這是一段很不舒適的歲月。
1963.2.11.(正月十八)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午我到南京樓去吃飯的時候遇到白蓓,是她借意來找我,以解釋上週的意氣的。其實我明知她心理想去,但我見到她借題發揮的取鬧,一氣之下,也就專不讓她下台。這是我強項的脾氣,所以她昨天自然沒有同去得成,心中矛盾,知道我是光火了,便來等候我而說是否我已為她代付了款。我不為己甚,便讓她下台了。我覺得在語氣和態度上,仍是帶著火氣,使她難堪,然而她柔順的忍住了,這是極為難得的。她是一個重情感的女孩子,但是碰到我這剛強粗率的人,卻很容易的使她的情感受到損害。我在許多的地方有其不是處。女孩子,一般的總是不大講理性的。關於相片的事,今天再去打聽,店主大概是因為警局打電話來問過的關係,這次特別客氣,道歉說等到星期三當有消息,看來我這六張照片算是失定了,拖了三個月,多次追問,竟是一點下文都沒有。
下午回來作習題,白蓓來為我修改一篇作文,宿舍中出版一份期刊,我是編輯之一,故必得寫一點東西應景,這很費心力,因為寫德文並不像寫中文,她為我用打字機打好。我暫時定名為“Mein Eindruck von Deutschland“。晚上拜會那位老太太,她今年已是七十六歲了,由她做晚飯給我吃,心中殊有不安之感。和她對談能學習德語,她也很專心的來教我,不像是普通一般人,祗要是聽得懂就算數。坐到十時才回來,在她那兒聽莫紮特的音樂。她過世的丈夫是一位法律博士,是以前柏林市政府的官員。她獨居已二十年了,真是身經世變,我對她內心深具同情之感。回來在燈下將該文再打了一份底稿。
1963.2.12.(正月十九)星期二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上午去補習統計,談起來,才知道這位助教Peterson和我正是同年出生的,但看外型他仍是非常的年輕。他是從但澤區過來的,現在這地方歸波蘭,它也是上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綫。他是在1945年來到西德的,後來他在此進大學,那時根本沒有獎學金的設置,他艱苦地半工半讀,完成了大學的階段,現在正跟布連德教授作論文。半助教的職位,每月薪津六百馬克,我看到人家,真有著太多的感慨。人家已經有了一個穩固的事業基礎,祗需向前就有發展,可是我的一切卻仍是在摸索之中,連是否能順利的完成學業亦猶未可知。目前,在求學的過程中,就遭遇到困難,例如說這一次考試,我就根本沒有把握。這位助教很賣力,這是因為教授吩咐了他,要他用心幫忙我學習的原故。現在距應考尚有半個月的時間,精神上的負擔頗為沉重,假如我年歲尚輕,或是不必依靠獎學金的話,則多讀一兩個學期也無所謂,但是,我現在年過三十,在香港的流亡歲月中,實在是浪費了一段寶貴的時光,因此我時常存有急慮之感。
下午有一個德國同學匆匆的走來為我補習一小時的統計,上學期的考試,他也為我幫了不少的忙的,我們相識已有兩個學期,他說今後我們可以用Du相稱了,這一稱呼,是德國人親熱的表示,是有友情的人才能以此相稱的。下午白蓓來,我重新放映幻燈片,將一些比較滿意的挑選出來,然後送她回去。經過一次拌嘴之後,現在雨過天青,我們又是和好如初了。我覺得她是一個心地十分純潔善良的女孩子。
晚上在燈下作習題,晚飯是和那位助教一同在南京樓進的,他們本國人大概永遠沒有這樣的豪爽,和他談了差不多三小時。他也是非常的健談的,我則祗是在有興緻去的時候,才肯與人多作交談,否則我寧願保持絾默。我希望自己能在此順利的完成學業,假使能夠得到博士位則更為我所願,但是前途多艱,我不知能否如願以償?外麵飄飛著雪,積雪未融,新雪又鋪滿了地麵,從玻璃窗望出去,路燈光照在街道中間的樹島上,一片銀光,這是美麗的景色,但假如是沒有暖氣,在外必得挨受冷凍的話,則感覺又將是不同的了。環境對於一個人是具有影響力的。
1963.2.13.(正月二十)星期三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香港英國人對於中國人的不友好,已不自今日始,但是,卻以最近為特別的顯著。首先是去年大規模的將逃港難民,強迫的遣送回共區,現在看報紙則是不斷的對反共人士加以迫害,這一種乘人之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表現,實在使人憤恨。但是,今日我們本身沒有力量,又如之奈何!國際上沒有道義可言,如果自己站不起來,就得接受人家的欺侮。可是,我看到有些國人,一點國家民族的觀念也沒有,祗是自私自利,這使我實在是非常的痛心。像從前我在香港曾經就讀過的新亞書院,現在接受英國人的津貼,實際上就是為英國所收賣,受人控製,放棄原來的理想抱負。錢穆其人,實在是見錢眼開,見利忘義者。我們在此,都大不以為然。我現在心中像是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難以獲得安寧靜止。這並不是為本身的問題而操切,也正為國家民族的前途而憂。國人如不奮起,則祗有沉淪之一途,假如整個國家沒有前途的話,個人也就失去其依附的憑據了。日間看新收到的中央日報,這是我兒時即有的報紙,版頭仍然是保持原來的風格,這是縮減了的航空版,在此能看到中文報紙,實在是不容易。目前我的生活,應該可算是平穩的,住很好的新房子,在中國飯店吃夥食,仍然有國內的報章雜誌可看; 比起其他一般的學生,已經是好得多了。
1963. 2.14.(正月二十一)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現在記日記也變得很短簡,這是因為受到時間的影響,總是感覺得時間不夠用,而要做的事又是如此之多,心中真是為之焦慮。必得動員全部的精神來進行奮鬥!我覺得進中學時最用功,生活也過得有規律,而現在,自覺是過得散漫無章。晨起去上課,精神也是不集中的,這是受了年齡的影響。假使我年輕十年,則又是不同。寫日記快二十年了,我希望能繼續的保持下去; 在這一方麵,卻顯現了我的持久性和毅力,這祗不過是一項優點而已。僅憑此仍是不夠的,我必須侭量的培養自己優美的情操,可是我現在卻是暴燥易怒,沒有忍耐性,就是自己也是感覺得不滿意的。當前,我應將其他的雜念暫時摒棄,而專心的致力於本身的學業,祗有學業有成,而後始能有事業,這乃是在德國的情形。上午向那位助教補習,可惜他講解得太慢,兩小時下來,才祗不過一個大習題而已。當然,在這一道習題之中,又包括七八道小題目。考試的時候,差不多祗有振筆疾書的時間,稍加思考,就會不及將所有的題目加以對答。我感覺得吃力的仍是語文的問題,否則我對之當是具有信心的,在此求讀,誠非易事,但這乃是我唯一求上進的途徑!
收到兩份報紙,我不肯放棄對每一項小報導加以閱讀的機會。每份報紙費去我差不多一小時的時間,這乃是我的精神食糧。我是在小學的時候便已養成看報的習慣的,現在這份中央日報,乃是由台灣航空運到,費時祗不過是三日而已。我尚定訂了一份《時代》週刊,此外,從收音機中亦可迅速的獲知世界的要聞,孤陋寡聞是不致於的。
正午吃飯時,遇到我從前教過中文的葛納孚先生,他告訴我,經十年之力,現在已經將英文本的《易經》翻譯成功,他對這本書的思想推崇得了不得,但我卻從沒有看過這本書。每天的時間總是很容易的成為過去,可讀的書實在太多了。和他談中國的現勢,又是一談兩小時。他在1916年至1920年的時候曾在俄國,到過外蒙古的邊境,是後來設法逃亡回來的。他的家在東區,那邊有他的工廠,共黨來了,他祗得再度的出亡來西區。他現在乃是在一家廣告公司任職,我必得再去大學上課,乃匆匆的與之告別。他現在每天都來中國的飯館吃飯,喜歡吃豆芽菜。
傍晚冒著寒氣到公園去散了一會步,回來至覺疲倦,也不想自己弄飯吃,到南京樓去吃了一碗冬菇火腿麵。沒有機會吃青菜,買了一些橙用來補充維他命C。在燈下將日記寫好,這是一件大事,不寫完總是覺得心中不安樂。距考試期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報名期則是至下週五截止。
1963.2.15.(正月二十二)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清晨即起,因為在八時是第一堂課。冬天早起,雖然室內已有暖氣,但是仍覺得不舒服,總是想多躺一會。希望這學期能將這項考試應付過去,則以後時間就會比較的充裕一些,但是迄今為止,我實在沒有多大的把握,我心中對將來仍然是存有隱憂。雖已身在德國,這比在香港的處境遠為自由和有發展,但一切都是仍在迷惘之中,一切都看不清楚,這使得我的心情經常的覺得沉重,缺乏安全感。對事物取不信任和猜疑的態度,這是因為受香港生活的影響所致。我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復到健康的心理; 可是看當今國際局勢,這一種對人對事取保留的態度,乃是完全必須的。我必得擁有自信,欠缺這項精神,祗有使自己覺得疲弱。
1963.2.16.(正月二十三)星期六 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時間過得非常的迅疾,祗有兩週的時間,這一學期便將終結。我必得去參加統計學的考試,這對於我的精神,實在是一項重大的負擔。從一開學起,我就對之加以關切了,它是我們學經濟的所必修的一科。考過之後,前期考試便宣告完畢,我明知其難,然而卻須硬著頭皮去考,我祗想早些將求學的階段告一段落,以正式的去從事工作。年逾三十,已是中年,這十多年來,在流亡的生活中度過,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一大悲劇。我本身是無辜的,可是卻必得承受時代的磨折,於是,心中經常的存有一種憤激的感覺。我應該學習老華僑那種刻苦奮鬥的精神,我的缺點是暴燥易怒,欲與人作意氣之爭,忍耐心不夠,更不能受氣。而當今又有幾人不受氣者,即貴為一國之總統,亦須聽閒言冷語,受氣捱罵。大至世界盟主之美國,其總統非獨責任重大,而受氣之程度亦愈大,機會亦愈多。我為人當心平氣和一些,否則祗有徒然的使自己處於緊張之中而已。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易,這乃是我自年少時即已具有的性格,以後執拗如故,所以難於與人相處。因為我對人之要求甚高,不合己意者即不願多相往還,對人欠缺容忍寬恕之心。嫉惡如仇,也許這乃是湖南人的性格,因為我見過多位同鄉,都是和我的性格相若,都是辣椒脾氣。對人好時,真是以全心相向,死且不惜; 而對人具有反感時,亦難有迴旋週轉之餘地,絕不願向人低聲下氣。
今天在室內做功課,整日都未出去,直到傍晚,才乘車往返何樹棠兄,在那兒進法國白蘭地。現在我頗能喝一些了,酒後談興益濃,然後約他來我處放映幻燈片。這是我在德國生活的片段,以後我打算經常的用彩色片拍攝,它乃是一項最好的紀念品。我目前所用的乃是Agfer底片,它照出來的效果相當的不錯。晚十二時,陪某老板去夜總會,這乃是我來到德國後第一次,一杯威士忌酒就是兩元美金,舞女來陪飲橙汁,每杯也取價十多馬克。我對之殊無意興,而此老六十多歲,卻迷上一個舞女。我陪坐其間,精神殊不痛快,但總算是看到德國夜生活的一部份。這些舞女實際上也就是妓女,沒有一個是漂亮的,同她們坐在一道,我心中有一種強烈的厭惡之感。台上所表演的無非是脫衣舞; 在共舞時刻,有些頭髮已光,胖肥不堪的中年人,在跳著怪難看的“扭扭舞”,真令人作嘔!這些都是有錢的商人。這也是社會墮落腐敗之一麵。至淩晨四時始歸。
1963.2.17.(正月二十四)星期日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老是在掛念著考試的事,它使我心神不安,現在是我第五個學期,除了第一個學期不曾應考之外,其餘的四個學期,我都報考了學科,這使我的精神沒有鬆弛過,總是念念在慈的。我希望能夠順利的通過考試,而這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因為這是在外國,語言文字都受到阻障,再加上我所處的境地又格外的不同。我是領獎學金的,它要求具有一定的程度,假使考得不好,自然也就會有影響。我更為將來而擔心,因為一切看來都是如此的渺茫。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使得我的性格變得很暴燥,對人沒有耐性,現在我變得很孤僻,不大愛同人交談,喜歡靜靜的看書報和沉思,這也是我整個的生活背景所有以形成的。國已破碎,家已散亡,獨自一個人流亡在外,十幾年來,就是這樣的在艱苦奮鬥,力求向上。但是,一直到現在,我仍是不能感覺得安然。我對世界上許多的不義,存有強烈的憤激之感。其實,歷史就一直是這樣的發展下去的。下午六時始往教堂望彌撒,宗教精神的感召,或許會使我變得平和安詳一些。通常,我的心中總是像有烈火一樣的燃燒。我們在世上的生命是短促的,必須為美好與至善的目的而工作努力。
回來遇白蓓,她正在伏案寫信給我。她說當她剛進門時,尚發現樓上我房間中有燈光,可是等她洗過手上來時,我卻已出去了,她為失之交臂而惋惜,所以寫信給我,現在我回來了,她當然是很高興的。陪她在樓下跳了一會舞,有輕微的飢意,乃約她到梅恩河對岸的撒克遜豪森去吃晚餐,那兒的蘋果酒以及酸白菜煮肉排,是法蘭克福著名的地方性食品。我們去的一家,價格相當的公道,一大塊肉排取價三馬克,而在其他的店中,尚不及它一半這樣多; 四馬克一隻油炸雞,這使我們飽得不能再吃了。本想嚐一下特有的手製“芝士”,但無法再吃了。啜飲著酸涼的蘋果酒,看德國人轟然的和唱著民歌,很是有意思。
2013.2.18.(正月二十五)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的考試處去報了名,這一學期是考完了。我對之真沒有把握,祗好聽運氣而已,侭管在一開學時我就對這一科加以準備,可是,範圍實在太廣,使人有莫知所措之感,繳了十五馬克作為考試費,考試的日期是下月四號,距今天正好是兩個星期。我不知道這兩週的時間是否仍準備得及,一切都求盡其在我的去做,不成功也就沒有辦法了。打電話到照相店去,真氣人!我上次送了六張幻燈片的底片去洗,說明白是在十二月中旬交貨的,可是拖到現在,仍是沒有下文。我起碼已去過十次,我早兩星期還為此到警局去過一次,總算他們肯幫忙,為我打電話去追詢。店主在上週一答應有消息,然而一直到今天,電話中仍是在含糊其詞的推。我氣起來了,再到警局去一次。他們派了一部警車和兩個警察和我同去,去到該店時,店子卻已關門了。鄰人說該照相店與某報館有關,於是又開往該報館去追查,原來這報館租出房間給照相館用,查到地址後,再開車前往,發現已搬了。警察用無綫電向局方調查資料,坐在警車中開來開去,實在有些戲劇化。後來正當我們準備再往新的地方去追查的時候,無綫電卻令這部警車開返。原來白蓓無事和我同去,在外麵等我,見我久久不出來,去詢問,當知道我出去而未曾通知她的時候,又是很氣,她那種急燥神經質的樣子是可想而知的,警局的人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於是便將這車子電召回來了。我見到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心中也是一股火,人家是正事,她卻走來相擾,把我叫回來又如何呢?我是不達目的不休的,現在祗有我自己去了。但是費時費事,卻並沒有下文,看來這件事祗有再拖下去,對這不講商業道德的德國人,我實痛恨。
1963.2.19.(正月二十六)星期二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次報考的經濟學已經及格,這當然是一個好消息,使我為之放心了不少。它在這一學期之中,是必得經過兩次書麵的考試的,一定要兩次都及格才算通過。第一次我已是考及格了,如果第二次考不及格的話,將是十分值得惋惜的。現在證明書到手了,使我為之寬慰。
這一學期,我還想繼續的考統計學,這是很繁難的學科,我真沒有把握可以考及格。曾經和教授談過,他鼓勵我可以試一試,萬一不及格的話,則下學期可以再考。當然,我是希望一次能將它考完,則也可以了結一件心事。對於考試,精神上實在是沉重的負荷,主要的是由於內心對之並無把握所致。其實,即使現在畢了業,又將是如何?這仍是一個渺茫的問題。應該是努力的充實自己,本身即是自信!下午本來是和白蓓約定相見的時候,但是她沒有來,她顯然是生了我的氣; 女孩子真難對付,而我又是一個直率的人。
1963.2.20.(正月二十七)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何學誠兄的來信,當即作覆,又寫了一封信給陳兄,詢問前次寄去一百馬克是否已經收到的事。現在我的心意很亂,因為一切都是如此的空泛渺茫,全世界到處都是動亂,流血和死亡,隨處都是。在亞洲方麵,越南政府軍對付共黨遊擊隊的戰爭仍在繼續,在婆羅洲的森林中也有革命份子在活動。印尼有派遣誌願軍前往作戰的傳說,英國則加派數千居葛軍前往。在中東,伊拉克最近發生政變,總理被殺; 非洲則剛果仍未全部平定。以我暫時居留的德國來說,邊界重兵駐守,戰事一觸即發。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到處都是緊張和不安。人類也真可憐,幾千年來,就是在這樣互相殺伐攻擊中,驚惶地度過一生。
收到香港寄來的《大學生活》,這是新年號,在其中的一些作品,都充滿了憤激絕望的情調。例如在一首新詩《我們這一代》中,作者署名為浪歌者,就表露出他的悲憤。他的作品如下: “心中已沒有夢,.....”那個折了翅膀的青年這麼對我說: “心中祗有怎樣生活,”他說:“生活是鋼,是擔子,不是氣球!”。 “心中已沒有熱血,.........”憂鬱的眸子,暗淡地像生銹的鋼珠; 什麼誌趣?什麼理想?——空!空!空!——“人是機器的附庸!......“ “心中已沒有愛,.......”這一代是恨的時代。我想愛人,我想愛國,——但人在何處?國又在哪裏?“有,他們也不接受!.....” “心中已沒有智慧,.......”在謀生的途徑上用不著。何謂學問?何謂氣節?——錢!錢!錢!“這已足夠你放棄一切,.......” ”心中已沒有一切,....... ”因為一切都是欺騙。
我覺得自己有時也的確有這樣的心情。但是,像這樣感覺的人,不獨在今日不在少數,就是在歷史上,從古到今,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心情的人。古者如楚屈原,他悲憤得竟投江而死,至於現在的人,則更多磨折。我本身就是親身經歷過這時代的磨難的。目前在德國進大學,照說應該能心滿意足了,可是衷心空泛,恍若有失,總是覺得有些不適意。
傍晚出去,訪尋幾個熟人,想和他們閒談以遣散內心的苦悶,但是幾個人都不在家。最後找到Dieter Wölz,在那兒坐談到十一時才回來。外麵飄飛著大雪,街道上積雪未融,而現在又是平鋪上厚厚的一層新下的雪花,這一個冬天,真是特別的漫長。回到自己的住室,在燈下看新收到的雜誌。對於即將到來的假期,我刻下尚無計劃,祗想利用它好好的讀一些書; 在過去的幾個假期,都是為了要實習而未能予以休息的。現在,大學所要求的六個月實習期間已經是滿了,我無須再往實習。
1963.2.21.(正月二十八)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現在我對於大學其他的課都不去上,祗是專心一誌的集中全部的精神和時間用在統計學上。我已經是在考試處報了名,以後就非得去考不可。今天曾和一個助教談過,他說看來及格的希望不大,因為這一科對於德國學生來說,已是夠難的了,何況是對外國學生。我的看法是這樣,這一科反正是要考的,始終必須應付,我現在是第五個學期了,我希望將前期考試告一段落之後,可以安下心來向其他的方麵進修。在這一學期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已向統計學努力了,每週選修的時間達十三小時之多,假如這一學期不考,也就是等於這一學期是浪費掉了。我常常覺得惋惜的是在香港這一段時間的虛度,為生活而搏鬥,差不多費去了十年的時間。在德國一定要學業(注:前期考試)告一段落之後,才是學業的開始。其實,即使我現在畢了業的話,對於將來,也是會感到渺茫和惶恐的。我必得力求充實自己,有了學識才能,才會有安全的感覺。雪仍在下,困在室內,有沉悶的感覺。到了春天,外麵的氣候轉暖,就可以到郊野間去漫步了。大自然的景色,可以消除人內心的抑鬱。為了對付即將到來的考試,真是使我頭昏腦脹,心神不寧。
1963.2.22.(正月二十八)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我要學習忍耐克製的功夫,我那爆仗脾氣,一點就著,祗有使自己氣惱而已。心境安寧平靜,祗有使自己的精神變為健康煥發,而鬱悶則對身心大有損害。十多年來,我一個人在外,形成一付倔強孤傲的脾氣,沒有容忍和寬厚,而斤斤計較於他人的過失,這是應該加以改正的。小處吃虧,即是福氣,這是忠厚態度,如果隨事皆極精明,則難於與人相處矣,此點宜切記。
上午除八時到大學去上了一堂課之外,回來主持宿舍內集體早餐的節目,一小時的時間就這樣的付出了。收到林炳康先生的來函,乃是一張賀年片,他在十二月初以平信寄出,要兩個半月才能寄到此間。在過年的時候,我都沒有給他們寫信去,因為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太形式化。整下午在室內做習題,盼望這會有助於考試的通過,是語文的阻障,否則應是沒有困難的。在香港進大學的時候,我並沒有像現在一樣的集中心意用於自己的功課上過,但考試的結果,卻總是在中等以上,並不居人之後。那時,對於學業是應付裕如的,並不感到吃力,可是在此則一切皆是不同,外國語文使得最膚淺的道理和事實都變得艱深難明了。
曾打了一個電話給白蓓,她是生我的氣了,故意的停留在家,不到大學去,以使我找不到她。這次我對她發脾氣也是有些過了份的,所以在電話中向她道歉,約她明天來宿舍參加舞會,但是她仍然沒有作肯定的應承。傍晚Roland來為我進行補習,不久何樹棠兄亦來,在我補習告一段落之後,即和何兄飲啤酒對談。他覺得很煩悶,所以才出來散散心的。我很同情他的處境,他也有其內心的痛苦,這是家庭間的糾紛,我對之是無法進言的。坐到十一時才出去,到市內的“康茲娜”咖啡室去坐,那兒的咖啡是有名的,半個美金一小壺。外麵的寒氣仍重,凍得雙耳發痛,今年這個冬天真是特別的漫長,我們是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全部景色。看著那閃耀的彩色燈光,我想,這是歐洲心臟的夜色。對之心中有很多的感慨!談到香港,談到中國,談到被英國人金錢收買了的香港幾間書院,內心都極沉重。一直到十二時過後,才起座離去,回來是十二時半。我現在的生活習慣仍是非過午夜不睡,這乃是從香港形成的習慣。早晨八時有課,七時半就必得起床,匆匆的漱洗過後,就必得去大學了,在時間上是顯得很忙迫的。
1963.2.23.(正月三十)星期六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冒著清晨的嚴寒走到大學去,半路上,遇到折返的同學,說教授告了病假,不來上課,在課室門口已經貼有通告。這真是掃興!這一科,還隔一個星期就要考試的,而這最後的四小時補習課卻告缺席,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不利的。回到宿舍,將日記寫好,信來的時候,有自由中國新聞處黃金鴻先生的回信。我在本週初寫信去向他建議,與德國電視節目取得連絡,以後有涉及中國方麵的問題,應爭取出席以表達意見。因為我見到每星期日正午的“新聞記者敘談”的節目中,曾有多次涉及中國,但卻沒有中國的記者列席談話,因此,有時候,一些洋記者捕風捉影,對中國的事發出荒謬的言論。假如是有中國的記者在座,就可以當場的提出反駁,同時將我們的立場解釋。所以我寫信給新聞處,請他們對此加以注意。我認為電視擁有數百萬觀眾,其收效實遠較印發一些宣傳稿為宏。他在回信中述說事實上的困難,說在此之記者僅中央社洪珊君,以言語故,恐難與外國記者討論敘談,須商諸洪兄後始可決定。我覺得其來信亦足以表達出中國的公文程式,委婉而不著邊際。我摘錄一段如下:“二十七日 手教奉悉,承告電視記者討論會各情,至感。吾 兄以為我國駐德記者應爭取機會參加此項節目,甚佩卓見。我國駐德記者為德新聞局及外國記者聯誼會所承認者,僅有中央社洪君一人,有資格參加者,恐亦以洪兄為限; 容商諸洪兄後,徐圖設法。惟以流利德語,於千萬人眾目睽睽之下,高談闊論,事屬難能,參加記者,雖亦有不以德語為國語者,然歐人歐語,似非我國記者可與輕易抗衡,則又為一不易克服之困難也。吾兄熱心國是,弟所深佩,弟服務此間,主管有責,其難過焦灼之情,亦唯吾兄可窺一二也。.......”其實在參加的外國記者之中,並非是所有的人都能說流利德語的。我們所要做到的,祗是讓外人知道中國正確的動態而已,半小時的節目,六個外國記者,分下來每人所佔的時間不過是五分鐘。我不過是因為功課實在太忙,否則我當毛遂自薦的寫信到電視台去請求參加討論。這次我寫信到新聞處去,乃是提請他們對之加以注意,在我來說,乃是求其盡心而已。宣傳當局似應充份的利用此一機會。我在目前應求侭量的充實自己,以使今後機會來到時,能夠即時的運用。下午在室內寫日記,之後做統計學的習題,它是相當的繁難的,我不知道這次考試是否能夠加以應付?為了這次考試,真使我心神難安者整個學期。
晚上是宿舍舉行的舞會,白蓓按時的到達,她今天化裝為一個古希臘的美人,披著白色的袍,繡以金邊,配合著她古銅色的頭髮,滿麵笑容,顯得很是漂亮出色。許多的人都稱讚她的漂亮動人。我覺得很是幸福驕傲,因為我能獲得她。她依順地貼伏在我的身上,在輕柔的音樂中,迴旋漫步,經過幾天的鬧意氣之後,我們又像初次相戀時的熱烈親蜜了。我希望我們能夠很快的結合,她今年是二十二歲了,這正是青春豐美的年齡。我三十一歲,也應是成家的時候了。晚會的氣氛很熱烈,大家在一起高唱著德國的民歌,在豪壯的歌聲中,表達出德國強項的民族性出來。宿舍中的人,有的出來表演啞劇,有的出來說笑話。午夜過後,有人請我們去喝香檳酒,那是從前在宿舍中住過的德國同學,他們已經畢業了,特地趕回來參加這一晚會的。砰然的瓶塞開動聲,配合著歡呼,這真是一個歡樂的夜晚。直到夜晚三時,我才和白蓓一道出去。晚間的寒氣更加深重了,相信氣溫又已到達零度以下。街上有許多年青的男女在走動,這是狂歡節快結束前幾晚的情景。今天是最後的一個週末,到處都有舞會,到處都是歌聲。穿過公園,到停車的地方,叫了一輛計程車將白蓓送回家去,然後走回宿舍。這已是淩晨四時了,疲倦極,將床鋪整頓好,倒下便睡,連床頭的燈也忘記熄掉了。
1963.2.24.(二月初一)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酣睡到十二時才醒來,由此可知我們的睡眠的時間乃是需要八個小時。在香港,養成夜睡的習慣,每晚總是要到十二才去睡。來到德國後,住在學生宿舍中,我這項習慣仍不能改,總是看書報或雜誌,到十二時以後才上床。昨天因為是狂歡節的舞會,自是例外,清晨四時才睡,從外麵走回來,又冷又疲倦,一躺下就迷糊的睡著了,連床頭的電燈都沒有關掉,今天醒來時仍在亮著。我覺得這偶然一兩次尚不覺得,次數多了,一定會對健康有嚴重的損害的。晚睡也影響到胃口,食慾毫無,我到下午兩時才去進食。本想在飯後去找朋友,但精神不振,所以我又走回來了,在室內做統計學的習題,再過一星期,就是考試了,我對之心神實覺緊張。一直到夜晚九時才乘車出去,老何也停留在家; 外麵的氣溫甚低,在市中心走了一會,覺得冷凍不堪,乃去南京樓,吩咐廚師做鹵味給我們下酒。在那兒飲紅酒和白蘭地,直到一時後才分別回來。
1963.2.25.(二月初二)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從前我在中國的時候,真是滴酒不沾唇的,到了香港之後,與外人接觸,起初我祗是喝一點甜甜的葡萄酒,它所含的酒精成份並不高,慢慢的,我烈酒也能飲了。到現在,我所喜歡喝的乃是白蘭地酒。在香港曾喝過金門的高粱酒,也很不錯。但是,喝多了畢竟是不好的,昨晚於中國飯館宵夜,兩個人邊飲邊談,各盡三大杯紅酒之後,又飲了幾小杯的白蘭地,扶醉歸來,當即入睡。在睡夢中不覺得,但今晨就覺得不大舒服,沒有胃口,心中作悶。我衝了一大壺清茶,又吃了兩個橙,才覺得清爽一些。一直到下午三時才去吃飯,吩咐廚師不要做肉食給我吃,他做了一味紅燒魚塊上來,尚覺可口。
回來經過咖啡室,買了一包奶油,回來做水果沙律吃。不久白蓓也來了,她幫忙開罐頭,削蘋果,剝橘子,今天我買了兩個彩色的化學碗,正好用來盛沙律吃。見到她的溫柔賢淑,真想有自己的家; 那時,生活就可以過得有規律得多了。可是,一切都離不開現實,我們兩個都在求學的時期,根本是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的。結婚又是談何容易的事,至少使生活要過得穩定。我的問題正多,這也是命運所使然,將來究竟又有什麼發展?我在經過長期的苦鬥之後,實在是不知道。這些問題,想起來祗有使人心煩,任命運去支配吧!我本身的力量是業已用盡了。白蓓在不和我鬥氣的時候,真是對我柔順備至,但吵架的時候,她也是相當厲害的。她有點像她的母親,是非常衝動而走極端的。
談到她母親,她說現在她母親特別的愛她,其用意是想將她爭取回去,而她對母親的孝順,則是想爭取其母親對我的承認,這正是各有其用心。她母親對我是有成見的,聽到說我考試及格的時候,反而懊惱的說:“哎呀,這個人真是有精神!”她的想法是假如我不及格,情形不好,白蓓的想法可能就會改變的。假使一切順利的話,則最後我們當然會結婚,而這乃是為其母親所不同意的。現在我也不管這許多了,總之,做到盡其在我。
最近我試做酸白菜,很成功,給白蓓吃,她讚不絕口,吃了一盤又再加一盤。我先將椰菜切成小片,用開水一泡,然後取出,加糖鹽和醋,隔夜取來吃的時候,再放醬油和蔴油,吃起來,非常的爽脆可口。尤其是放蔴油進去,更是特別的清香。他們德國人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沙律”的,我做了許多,分送給許多人嚐,他們都說好吃。這都是從生活當中體驗創造出來的,過去在鄉下,農村間的家庭都能做幾樣“小菜”和“茶食”,蘿蔔、白菜都可以做成多種不同的泡菜收藏。晚上,天主教同學會辦的舞會,到兩百多人,大家都化了裝,情緒相當的熱烈。又是大叫大嚷的弄到四五點鐘,我送白蓓回去之後才回宿舍,樓下燈紅酒綠,笑鬧歌唱之聲猶喧。明晨我還必得去大學呢。
1963.2.26.(二月初三)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香港《大學生活》社寄來的信,署名的是丘兆楨,自我介紹說是新亞的同學,說對我並不陌生; 同時告訴我說《殊方行》已經發表了,稿費是港幣三十六元,問我如何處置?說起這篇稿來,倒是十分有意思的,它是年前一夕,到梅恩河對岸的薩克遜豪森去飲蘋果酒,歸來挾著酒意所作的,也沒有加以修改,乘興就寄到香港的《大學生活》半月刊雜誌去了。我覺得這是青年的心聲,是這一苦難時代,壯誌熱情青年情感的表露,因此也就不計較它之詞藻是否麗都,將之投寄,是抱著一種拋磚引玉的心情,想與青年朋友們共同策勉的。不久,收到編者楊大明先生的來信,說將於近期發表,同時要我寫些稿子寄去。我由於其時正當應考,沒有回覆,以後也就一直沒有收到回信了。一直到去年底才收到一封來信,署名者為蔡康平,說是新亞文學院畢業的,也是說舊稿打算在近期內刊出,要我寄相片和稿件去。我回了一封信,而相片及稿件則未寄,也就沒有來信了。今天,又由另一人出麵來寫信給我,真弄不清他們是來的車輪戰術還是什麼玩意?《大學生活》想必是與友聯有關的,實際情況如何?我完全不清楚。它的對象,主要的乃是在香港及東南亞一帶的大專學生。能夠有一份這樣的雜誌,總算是不錯的了,在海外,這份雜誌的內容尚屬是可取的。由去年十二月份起,該社突然給我按期寄來《大學生活》。何以他們突然對我表示好感?我想有兩個可能,其一是我在《今日世界》上發表了一篇《柏林印象記》,使他們對我有興趣。其二是可能其中有幾位新亞的同學在內工作,是他們聽到我名字的關係而寫信來和我連絡。
本來我也喜歡寫作的,但是目前的功課實在是太忙,為了應付考試,精神緊張得很,無法好好的寫作。其實寫文章有時也必得帶強迫性的,正像在中學時期的作文課一樣,規定兩小時完卷,作出一篇文章來。這時,就非得苦思以應不可,而寫出來的東西,有時也居然像樣子。我在中學時期登在壁報上的文章,就都是從作文本子上抄寫下來的。有時也有例外的創作,像我追懷哥哥參加東北之戰的《鬆花江上》,描寫一位軍官,率部固守碉堡的戰爭故事,帶有濃烈的感情,約萬餘字,乃是我欣賞的作品,獲得校內的好評。那時,湘鄉縣中的校址是南門外的文廟,又稱為“黃甲嶺”,所以又獲“黃甲嶺上的文豪”雅號。正式在大雜誌上登載,乃是在我從大陸出亡以後,到了香港,我寫了一篇關於共區生活的報導,約一萬九千字,刊出其半,獲得幾百元港幣的稿費,我當即以之購置了一個手錶。此外為《春秋》雜誌寫了幾篇南洋的遊記。去年三月間,我到柏林去了一次,因為有人說為我進行香港時報駐德記者的工作,要我寫一篇稿去,所以我以兩天的時間,寫了一篇《柏林印象記》,但是自後音訊杳然,推介人是否有力?以及該報之內部是否有問題?非我所知,總之,沒有刊出就是。這正像我第一次寫匪區生活報導的情形一樣,想登《香港時報》,未獲刊出,改投《今日世界》,立即收受了,獲得讚譽之外,還有可觀的稿費。《殊方行》乃是一首詩歌,照《大學生活》的稿約,最高每首為港幣十五元,而此次算給我三十六元,可算優待。我在上月,曾將之略加修改,投往《今日世界》,不過我想這次取用的機會不大,因為這對於該刊的性質並不見得適合,我不過是姑為一試而已。我寫了一封回信給丘兆楨同學,請他將該刊為我購台灣最近刊行的《傳記文學》寄來,從報上看到,這雜誌的份量還很夠。港幣三十六元,應該可以定閱兩年至三年。這是我第一次發表的“詩歌”,可惜我在中文大學停留的時間太短,否則,我中國文學的根基當會要來得穩固一些,像新亞文史係的同學,他們真是詩詞歌賦樣樣皆能的。
1963.2.27.(二月初四)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大學這一個學期本是在二月底結束,但實際上,現在許多的課都已停上了。這是最後的一週,不用考試的,都已紛紛的回去,或是開始其旅行的假期,而要考試的學生,則是忙於應付其功課。我在這一學期,可忙得慘透了!報考了兩項學科,必得參加三次筆試,真是把我弄得頭昏腦脹。精神上那一種緊張的感覺,使我真是夠受的了。整日都在擔心考試,因為這對於外國學生來說,實在不是容易對付的。它對德國學生來說,有些科目,像統計學就已經是繁難的一科了,何況對外國學生,更是難上加難。我現在專心一意的就在準備對付下週一的考試,這一個學期的時間,可說是全部用在統計學上麵的,經濟學是已經及格了,假如統計也能及格的話,則這實在是本學期的成功。收到台灣大前天寄來的日報,交通工具的發達,將距離大大的縮短了,我可以看到國內報紙在兩天前的新聞。
1963.2.28.(二月初五)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天氣雖已放晴,但寒流仍未消退,街邊的積雪未融,市政當局出動車輛,將雪鏟除運走。這一個冬季特別的冷也特別的長,但是,照時序來說,冬天畢竟是完盡了,春天即將到來。一到春天,花草繁茂,那又將是另一番景色了。整日都在為應付考試,心神緊張而疲乏,考過之後,真應好好的休息幾天才行。離應考的時間一天一天的接近,那一種惶惑不安的感覺也愈見增加,但願這一次考試能順利通過,則我在下一學期可以喘一口氣。近來的精神每易感到疲倦,這完全是心理的作用,我對於將來,仍是缺乏安全之感。我這一生,所經歷的盡是磨折艱難,我是在戰亂中成長的,在十八歲的時候,就一個人出來麵對著陌生的生活環境掙紮奮鬥了,而這不是普通的一種情況,而是獨自流亡。能夠終於到外國來留學,這是不容易的,而今後又將如何?在力竭之時,我祗是想安頓下來休息。有一點乃是我所確知的,就是我必得侭量的把握住時間努力,自己各方麵的條件都具備了,則自能對將來發展的機會加以把握。使自己急慮的是來此三年多,實在不敢說有什麼大的收穫; 對於德文,我的程度仍然是太不夠。
下午一連四小時是補習的時間,本來是兩小時的,但是為了下週一的考試,助教自動的將時間延長了。這是經濟係最繁難的一科,每一學期考試的時候,總有三分之一不及格,而假如這一科不及格的話,則整個的學業便無法繼續,是以它特別的令人心神緊張。每個人祗有一次補考的機會,當然大家都不想在第二次再參加考試。這位助教特別的賣力,上午他已主持過一次補習班,也是四小時,一天站著講解八小時,這乃是非常吃力的,所以等到完結的時候,他已疲累不堪,連說什麼也有點混淆不清了。布連德教授有六位助教,都是跟隨著他在做博士論文的,為了尋求表現,使教授存有好印象,所以他們都是非常的忠勤於其職責的,而在待遇上來說,六百馬克一個月,祗不過是合一百五十美金而已。
回宿舍來,收到通知,說我下一學期可以繼續的在此居住,我已在此居住了七個學期,連下學期算在一道,已是第八個學期,這就是整整的四個年頭。時間過得真快迅!但是距畢業仍有一段路程。德國學生九至十個學期可以修畢所需的學分而應最後的考試,我則恐怕要十二個學期才行。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客觀的環境使得我們外國學生的學業感覺得困難,德文不比英文,它乃是一種繁難的語文。晚上在燈下看筆記,做習題,其實將來工作時,這是否應用得上乃是問題,但我們卻必得為此付出大量的精神和時間去學習。
1963.3.1.(二月初六)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學期結束,大學從今天起放兩個月的冬假。在德國的假期是很長的,冬假兩個月,而夏假則有三個月,許多的學生利用假期去工作,用以積存部分的金錢,用來購置錄音機、小汽車。我已經工作了七個月,都是在假期之中,這一學假中,我不想去工作了,因為那祗有使我的心神緊張,變得勞瘁不堪。我所需要的,乃是一項短暫時期的休息。在學期中參加三次筆試,使得我非常的疲倦,現在我要好好的休息一會,利用這假期看幾本書和到外麵去作短程的旅行,來調劑一下過度緊張的心情。秋間遠東之行不知是否能如願以償,我是希望能到台灣去作一次觀光的。假如果能成行的話,則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因為香港距台灣這麼近,我在香港九年,想去而都沒有能夠去得成,一到歐洲,相隔如此之遙遠,卻反而能去了,這不是很奇怪的事麽?當我獨居一室,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會想到這十多年來的經歷,冥冥之中,真有主宰在作操縱把持,這也就是命運!
1963.3.2.(二月初七)星期六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昨晚和兩個同學補習功課,直到夜晚一時,然後飲啤酒閒談,他們到三時才走。和德國學生在一起,須飲啤酒才能提得起他們的勁,幾杯啤酒喝下去,便變得親熱而無所不談了。假如是人多,則更是有趣,一起大叫大嚷的唱民歌,這時,才可以見到他們那種豪邁的氣慨出來。我來到德國之後,侭管此間的啤酒很便宜,但是我對之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反而是在香港,我卻經常的喝一兩瓶啤酒。目前我似乎是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祗想靜靜的歇息一會,這乃是我生活的背景所有以形成的。我所想望的,乃是在小山頂上,有自己的家園,能夠親自種植一些花樹果木,吃池塘中自養的魚,吃園中自植的青菜; 然而,這一願望恐怕卻不易實現呢!我在中國有自己的家,可是,家已早被共黨政權摧殘毀掉了。我離家的那一年,種植了七八年的柚樹正第一次開花結果,而我就遠離故鄉飄泊在外了。要想成立自己的家園可真是不容易的事,我年滿三十,現在仍是一無所有,祗是靠著獎學金在維持生活,要成立一個家,置立基業,真是太不簡單了!這祗有任其自然吧,這乃是時代所形成的悲劇。我們年輕的一代,便在戰亂中,惶惑不安地承受著磨折和苦難。
今晨起得很遲,到十時才起來,好在是我一個人住一個房間,自由自在。這也是他們對我的優待,照一般的情形,單人房間祗是給參加畢業考試的學生住的。在這些小地方,我覺得德國人很有人情味。正午到南京樓去吃飯,然後回來閉門做功課。它使人有頭昏腦脹的感覺。其實求學時期乃是人生最快樂的時期,祗需專心一誌的應付自己的功課,根本不必受什麼閒氣,而到社會上去做事時可就不能這樣的瀟灑自在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乃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我第一次出來承擔著生活的重壓,乃是在香港,二十零歲的青年,生活在那樣的鬼魅境地中,乃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使我能入汙泥而不染,終於能突圍而出,這也可以說是對我堅忍奮鬥的一種酬庸。我必得好好的把握住這一機會前進,不要分心而陷於軟弱,以致沉淪,我必得繼續不斷的工作奮鬥。在此,我祗有從自己獲得勉勵,我要永遠具有勇氣和信心,去對付一切艱險的處境; 唯有堅強,才能不被製服。
1963.3.3.(二月初八)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Erankfurt am Main
臨到考試的前夕,心情反而是鎮定了許多。在傍晚,乘車出去訪何樹棠兄,他住在很遠的地方,乘車前往,要半小時才能到達,但去到的時候,他並不在家,祗好折返。外麵的寒氣仍然甚厲,有濃霧,空氣中夾雜著煙霧,回來洗漱時,始覺空氣之汙濁,鼻腔中有黑塵。所以住在市內實在是不大衛生的。我喜歡住山坡上的樓房,就像是我前年在瑞士所住過的地方一樣,清清靜靜,使人意境清純,湖光山色,更足以啟迪智慧。十多年來,我的生活就一直是在大城市之中度過的,法蘭克福也是德國一個大城市,有人口近七十萬,為今日西德之交通及經濟中心。於回程中,到南京樓去吃飯,店主慇慇招待,問我喝什麼酒?此老忠誠可感,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到老華僑熱忱待人的態度。新來的一代可就大不相同,尤其是從香港來的,斤斤計較,一無情感可言。為了明日清晨六時半就得起床,所以今晚特別的睡得早,祗是九點多鐘就已上了床,但是很奇怪,反而是不能入睡,直到深夜二時。
1963.3.4.(二月初九)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應考的一天終於是來到了,我是外國學生,可以早半小時去考,也可以遲半小時交卷,加起來,就比德國學生的時間長了一小時。他們應考的時間是整整的四小時。題目實在多,大題目之中又分開許多的枝節,因此,總共祗有十個大題目,實際上問題卻有幾十個。這對德國學生來說,可供思索的餘暇就不多,必得一接過卷子就振筆疾書。對外國學生,由於文字上的困難,也就更加的費時了。我接過試卷一看,內容大略是為自己所知的,祗是不能很完全的加以對答而已。有些題目很艱深,來不及思索,我也就將之跳了過去。也幸虧如此,否則對旁的題目就沒有時間去答了。一連考了五小時,其中有人口問題、勞工問題、出生和死亡的統計、農業問題、職業問題等。交了卷,心情立即感覺得輕鬆了許多,整個學期我所念念在茲者,乃是這一項考試,現在得以告一終結,精神上真是如釋重負。現在,祗有等答案了。
遇到助教彼得遜先生,他說大約在三週之後,可以告訴我關於考試的結果。他說不獨是他自己要細心的看我的卷子,教授也已吩咐,說要親自看我的卷子,他說這乃是對我的一種照顧,能夠及格便讓我及格。布連德教授待人是很好的,他曾在蘇俄的集中營中住過,對於人家的困難,有同情心和高度的瞭解力。有些教授就不通人情,扳起麵孔,對外國學生的要求,也像是對其本國學生一樣,事實上這乃是不可能的事。以大學來說,有的學校程度便比較鬆些,法蘭克福大學乃是很嚴的一所大學,比科隆更緊。有的人在這兒連考兩次都不及格,到其他的地方去,一考就通過了。愛爾朗根則更是出名的容易,像老閔剛一來德國,劈劈拍拍的在第一年就把前期考試弄完了。在法蘭克福,則起碼必得費一倍於此的功夫才行。
下午回到室內,躺在床上休息,我現在需要的乃是一個短時期的休息,因為在這一學期之中,精神實在是太緊張了,參加三項筆試,兩項經已及格,最後的一項則有待揭曉。現在,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假期開始,我無須工作,可以安心的休息幾天。下午接連有許多人來訪,他們都是關心我考試的結果。據我想,或許可以勉強的及格。晚赴何樹棠處,在那兒飲酒閒談。收到新亞校友通訊錄,我根本沒有同他們連絡,但我的名字也扯上了。
1963.3.5.(二月初十)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父親的壽辰,我離家出走已經是十三年了,自此即未重返家園。在共黨的暴虐統治下,我不敢設想家人的處境。我現在的際遇,真是國破家亡!對於將來的前途,我也是毫無把握,但如水麵浮萍,任由命運的水流推動而已,本身對之實無能為力,在過去十多年的掙紮奮鬥中,已證實了這一點。可以告慰於家人的,乃是在流亡的艱苦過程中,我並沒有沉淪墮落,而是力自掙紮躍起。今天,能夠來到德國進大學,達到我當初的願望,實在是不容易的。在香港那樣的境地下,沒有沾染到壞習慣,這也是家庭教育再配合我心誌而後形成的影響,無形中有一股強大的自製力。假如天祐我家,使我家庭能有重相聚首之一日,則他們見到我奮鬥的成就,也一定會為之欣慰的。我當繼續的努力,爭取更大的成就。
白蓓下午來我處,我們共同的做水果沙律吃,然後陪她穿過鄉野,走小路送她回去,約費兩小時。她目前正準備參加哲學係的重要考試,她是大學三年級,這時可以報考此一考試,須及格之後始能作畢業論文。我們希望在畢業之後能夠結婚,當然,我想立即就能過安定的家庭生活,可是,在經濟基礎沒有具備之前,結婚當不能獲致幸福的生活,我們必得理智的等待。
1963.3.6.(二月十一)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白蓓現在和我學中文,她的記性很好,學了十來個字,都能很好的將之寫出來。她這一項決心和精神,實在是使我感動。在這方麵,德國女孩子比美國的要好得多,她們勤勞刻苦,而且對丈夫照顧體貼,又有獨立自主的能力。和德國女孩子結婚,是可以獲致家庭的幸福的。正午和她到南京樓去吃午飯,她喜歡吃雞絲雜碎,大司務給我的菜很豐盛,是紅燒海參,內有嫩雞球、蝦、火腿,這是普通人所難以吃得到的好菜。
下午收到台灣寄來的中央日報,說陳副總統訪問越南,又將於本月二十日訪問菲律賓,這顯露出遠東的局勢可能會有新的發展。名義上說是報聘,實際上當不祗是禮貌上的往還而已,是必然會商討到軍國大事的。國軍之所以不能採取軍事行動,乃是受美國的牽製。而今日亞洲,越南的剿共戰爭正在持續中,而菲律賓,則為了對付印尼共黨勢力的擴張,也在急謀對付,中國,也未始不可以派兵到越南去,助其剿共,也可以和菲律賓合作,對安定東南亞的局勢作大量的支持貢獻。國軍正麵反攻受限製,也可以走其他的途徑。相信陳副總統越南之行,對亞洲的局勢必然會和盟邦的政府有所商討。在今後數月之中,當可以看出此行所具的意義。
晚上和宿舍內的一個德國同學,想到市內去看電影《艾爾阿拉敏》,這是上次大戰中北非一個戰略重鎮,為德將隆美爾對抗英國蒙哥馬利的地方,這一役具有影響性。我想看這張電影片,但到達時才知道已經是過了期,又跑了其他幾間影院,無當意的片子,最後,將就時間去看九點鐘那場的《阿娃》。描述意大利羅馬和威尼斯荒淫的夜生活,一個男人丟棄其賢淑的妻子,而去追求妓女,荒唐之至!該片一無積極意識,祗是描寫人性的醜惡,使人作嘔。有人不待終場就離去,看這樣的片子,實在是一無所得。片中祗是一片淫蕩下流的氣氛而已,使人對所處的社會感覺得失望。現在德國道德的程度,低降到可怕的程度,像這樣的影片,是應該禁止放映的。返宿舍已是十二時,聽完了新聞廣播才去睡。這幾天,確是舒舒服服的休息了一下,我已至少有兩個月不曾看過電影了,為了考試,使得心神不寧,而現在一切已成過去,是假期,我可以安穩的歇息一下了。下週,想去梅恩茲拜訪馬克華特家庭,我好久沒有去過,他們會責怪我的。
1963.3.7.(二月十二)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考過了試,立即感覺得非常的輕鬆。假如是這次考試及格的話,則前期考試就完結了,以後就可以開始作論文。當然,我是想首先將基礎打好再說,能夠在此將德文學好,也是一項成就。我覺得有時內心存有空虛之感,這是由於對將來看不清楚的原故。從前在共匪區時,一心一意的想出走,這乃是一項中心目標,到達香港之後,又一心一意的想去台灣,因此,即使是吃苦受難,心中有所依歸,精神上並不感覺得如何的痛苦。一直到希望幻滅的時候,才是衷心最徬徨痛切的時候。以後又在為來德國升學而奔走,現在已經到了德國; 人總是如此,並不是到了某一境地即為知足停頓的,我又想到將來的出路和前途。對於德國學生來說,他們的社會製度上了軌道,有正確的路綫可資依循,而對我來說,則是什麼都是空虛渺茫的。
晚上去赴一個美國副領事Fischer的邀約,他的父母都是德國人,而自己則為美國的公民,在大學畢業之後就考上了外交官的考試,分派到德國來。他在不久的將來會派到華沙去。他目前是外交人員,生活當然是過得很好,有舒適的住所,乃是政府分配的。中國人,在近百年來一直就在苦難中打滾掙紮,和他談起來,他對台灣也並無好感,他說美國和中共在華沙經常的會談,是想促成中共達成一項協議,放棄以武力攻擊台灣,這就是兩個中國的論調。我想,這是為中國人所不接受的,國共雙方都不會同意中國為隔為二的辦法。美國對中共仍然存有這樣的幻想,這是很可嘆的。在那兒喝酒閒談直至十一時才回來。
1963.3.8.(二月十三)星期五 陰 傍晚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晚上翻閱臨來德國時於香港所寫的日記,那種靠近絕望邊沿的掙紮苦鬥,真是撼人心魂!現在看起來,仍是為之激動。那種堅持,鍥而不捨的精神,乃是促成我終於達成來德國留學的主要因素。在物質上,實在是一無所有的。我覺得現在反而變得平庸了許多,我所需要的,仍是那種自負無畏的氣質,我必得恢復自信; 就是同一般人比起來,我的條件實在較之為優越,這是指精神的意義而言。能夠達到此一境界,也就已極不易,我須就既經達成的地步更進而向前,對於困難,對於阻障,應具有信心和毅力去進行克服。人生祗一世,我們當將生命力充份的加以發揮利用。在過去的日記中,我能發現有一股豪壯之氣,而現在呢,祗是疲弱無力的表現,連話也不想多說,惶然不安的在應付著繁重的功課。我應是可以定下心來,沉著勇敢的將困難征服。也許是因為過去受過太多磨折之故,當我進入平定之境地後,就害怕會重新進入苦難磨折之境; 其實這如果要來的話,也是不能閃避的,英雄好漢之能崛起,也就是在困苦中顯現出為常人所不可企及的特質,假如軟弱消沉,又何異於常人?因此,我應該好好的把持住自己的情操。能多閱讀名人的傳記,這對於自己氣質的形成乃是有幫助的。
最近《大學生活》通知我說有三十六元港幣的稿費,我已通知該社將之購買《傳記文學》寄來,這是台灣新出的一份刊物,其中乃當代人士敘述其經歷或為人作傳記,我祗是從中央日報上看到有幾篇摘錄,覺得尚夠份量,可以一讀。今天曾收到在Erlangen文冠東醫生的來信,他是湖南安化人,打聽在法蘭克福的工讀機會,因在台灣另有一同鄉長沙龔永基兄,打算來此就讀,而經濟情況則僅祗能供應旅費而已。我覺得至少應具備一年的生活費用,否則來此恐不免受磨折而失望矣。我來此順利乃是不足為例的。
1963.3.9.(二月十四)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經過一週的歇息,精神已恢復了不少。收到KAAD的來信,在催讀書報告,同時又說在四月底在柏林開會,須報名參加,截止的時間為本月十五號。我已經兩次去過柏林,第一次去,特別的興奮,我還寫了一篇《柏林印象記》,在《今日世界》發表。第二次去的時候,則驚險之至,而住食的地方都不好,又必得聽報告,作集體行動,實覺枯燥乏味。我現在對於前往該地,已不再有特別的興趣了,因為每次去,節目都是差不多,無非是參觀邊境,看圍牆等等。寫了一封信給P.Kasting,同時附以短稿一篇,可能適合他主持的那份雜誌之用。
下午Roland來訪,和他出去走了一會,積雪初融,路上水濕不堪,冬天畢竟是過去了!在無聊之中,到市郊的一個熟人處去閒坐了兩小時,那是毫無意思的,心中對之深感懊惱。從前在報章上曾看到一篇雜文,其中有警句為:“一個英雄並不是永遠沒有卑下的情操,祗是永不為卑下的情操所掩蓋罷了。”在我本身來說,也有人性上的軟弱之點,但同時我向善向美之心又極強烈,因此,情感上的矛盾,使我每陷於痛苦的境地中。我今年已經是三十歲了呢,看到人家過安定愉快的家庭生活,每使內心稱羨,這也是此一年齡正常的心理反映。我缺乏一種安全之感,首先,學業之是否能順利完成乃是問題,目前,我有賴獎學金的維持,每年都必得憑成積去申請延長,考試實在使得我精神緊張不堪,而畢業之後又將如何?這一切都不能不使我操切的。
晚上,與何樹棠及另外兩個德國同學,到梅恩河對岸去飲蘋果酒,在轟飲高歌之際,可以渾忘一切煩憂,但過後,心中便又空虛如故。在此,我必得好好的保持自己,無使有失。
1963.3.10.(二月十五)星期日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前次因便人自香港來德國,託其帶了一件晴雨大衣,想不到所托非人,竟付出高價而買到劣質。香港人之不可靠,真使我信心盡失。連托同學都靠不住,也要揩一點油,而後尚大表其功,所以我對此等人實心存憎惡。今天,為了響應大陸救濟總會的號召,發動僑胞捐款救濟香港的難民,同麻廷申老板出去勸募。麻老板本身沒有受過教育,但卻極愛國,每次都是從不後人的。這次他自己捐了三百馬克,而其他的兩家餐館則祗不過是各捐五十馬克而已。廚師則有捐十馬克,二十馬克不等者,在“中國小餐”,那個姓董的女人,尚出言帶有諷刺的意味。明事理的僑胞並不太多,中國人之自私自利,使得國家不能振興,他們自以為在外國開餐館賺錢就已了不起似的,我也懶得理會他們。在那兒遇到一個華僑美軍,他是台山人,在香港住過,於1956年才到美國去的,現在隨軍調來德國,他說在此尚約有六個月的停留。他說在中國餐館小坐,就是想等中國人,見到我會說廣東話,很是高興。他將其通訊地址開列給我:“Moon C.Jow 周文傳 COB,14 QMBN, APO-165-US. Forces, Hanau/M. Lamloystr.Hutier Kaserne” ,他說在美國的華僑中也並不團結,一般的來說,都是各為其己的在做。在今日的中國社會中,有許多事的確是使人感覺得痛切的。在德國,於中國同學中就可以看出,每個人都自以為其了不得,實則是空無一物。麻老板在幾家餐館,一共捐了兩百多馬克,照說每家餐館就可以出這樣多的數目。據麻老板說,這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像開泰東飯館的王讚堯博士,是個牙醫,做生意也很賺錢,但他祗寫五十馬克。當然,這絕不能勉強,假使不是為國家,我私人是不願意同他們打交道的。麻老板的兒子德政,將於本月十四號前往加拿大,月薪三百美金,付兩個房間的租金,每月六十美金。在美國,賺錢自又較德國為易,所以許多德國人,在學成之後,也都想移民去美國。他在此為廚師,每月就賺二百五十元美金,但因與其父之意見不合,堅決離去。他德籍妻子的妹妹,在加拿大從事種花為業,生意不惡,所以為其申請前往,以後就想定居該地為家。
1963.3.11.(二月十六)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為了我那幾張彩色照片的事,在外麵跑了一上午,仍是沒有結果。到警察局去,又到法院去,他們遇事都是互相推諉,毫不負責。正式和德國官場接觸之後,使我對他們這種官僚氣才有認識,真是天下烏鴉一樣黑!到處都是一樣的。平常祗聽到國人對自己的政府批評,對外國則加以渲染和誇張,實際上,官場上的缺點,到處都是差不多的。而現在德國社會上騙子無賴之多,真是隨處可見,一不小心,就會吃虧上當。怪不得許多外國學生都對德國有不利的批評。如果是深居簡出,對社會麵接觸不廣,自不覺得,如果多同德國人交往,便會有不同的感覺了。一般的來說,他們都是十分的勢利小氣的,自己則是一毛不拔,總是想從他人身上剝削,對於錢財物質看得非常的重,中國人在這方麵就顯得豪爽大方得多了。
正午和白蓓到南京樓去進午飯,下午在室內將讀書報告寫好寄出去。今天同時又寫了一封信給在Erlangen的文冠東醫生,告訴他關於我對同鄉龔兄來此工讀的看法,我以為龔兄至少須具有一年的生活費用,否則來此後言語不通,想找工作亦殊非易事。我之來德在當初固亦一無把握,但亦不能以之為例,各人的遭遇乃有所不同者。如非迫不得已,仍以慎重為是。晚上到吳鬆林司務家去,他來此已有二十多年,生有兩個小女孩,大者十五歲,小者五歲,混血兒長得很是美麗。大的已出去作售貨員,很嫻靜,有東方人的氣質,而麵型身材則仍是德國人的樣子。他們準備了烤鴨和鹵味給我下酒,吳兄月入一千馬克,其妻子則在醫院工作,收入亦不錯,這樣就能夠很快的建設一個安定的家庭的。飲酒閒談至十時一刻才告辭回來。
1963.3.12.(二月十七)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假期中,可以不必一早起床,匆匆的趕往學校去,而可以安心的歇息一下。這樣,使人變得懶了,睡到九點或十點才起來。漱洗之後,信件來了,有報紙,打開報紙一看,這樣,一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我必得動員起自己的精神,緊張的進行工作才對。在今上午到學校去一次,是申請大學下期免學費的事,這間大學相當的嚴,每學期必得考兩次勤學測驗,經及格後始能免費。事實上,在過去每一個學期,我都通過了考試的,而我那時未曾申請免費的手續,否則就可以免交每學期兩百馬克的學費了。我問現在再補辦行不行,那個女的扳起麵孔說不可以,祗能從下學期開始。我覺得德國人是這樣的,無事相求之際,他們當然是客氣,到了有事相求時,便截然不同了。一個人,還是必得靠自己,求人是靠不住的。天助自助,我從困頓中突圍而出,能深自體會到此種境況和意味。
下午白蓓來我處,現在她正在為考試而忙碌,稍加打扮,顯得非常的漂亮動人。我能得到她對我真誠的愛,實在是一種幸運,所望能在此順利的完成學業,而能結合組成一個小家庭,我對將來的前途,仍是心懷憂疑,一切都是命運!祗好任由擺佈。傍晚,在微風細雨中,撐傘走路送她回去,然後去何樹棠處,他本已上床,見到我去,又起來泡茶,然後倒酒出來喝。他在昨晚曾去我處,但是我卻不住,今天一天悶在家裏,見到我去,有人閒談,自是高興。借著幾分酒意,我們將一些熟人加以批評,都是不大滿意。其實,我們對自己本身也是並不滿意的。我們所不滿意的,包括錢穆及張丕介等人,其對為學與做人,皆無足取。所以我們乘著酒興,著實將之痛快淋漓的罵了一頓。在十一時許,又乘車來市區,至南京樓,已屆打烊的時候,廚房不炒菜了,我們祗好在樓下飲紅酒。現在我的酒量著實已增,適才在何兄處,兩個人就飲了半瓶威士忌,這是很烈性的酒,我們完全沒有摻雜冰塊或水份進去。坐談至一時,才帶著酒意,於夜寒中返回住所。一天又一天,我獨自一人,過這樣的流亡生活,也已經過慣了。
1963.3.13.(二月十八)星期三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假期差不多過去已有兩週了,現在我真是什麼事也沒有做; 歇息也已經夠了,我須集中精神對下學期的功課早作準備才行,免得臨時手忙腳亂。我自己知道所學實至膚淺,必得努力求其廣大深厚才行,否則他日實不足以應付事務。最近因為考試已過,於是精神上立即為之鬆弛,每天晚上出去訪友閒談,直至深夜始歸,而早晨又至九時才起來,這樣的生活是宜加以改正的。一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也是極難的。目前最主要的,乃是將自己的德文準備好,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否則停留在德國數年,對該國的語文仍不能切實的掌握,寧非笑話?今日將自己的室內加以整頓,把不用的書籍收起來,當用的則在書架上予以有條理的安排,又將廢紙投入紙桶中,清除了無用的東西,室內顯得整齊了許多。能夠獨居一室,自可以隨心所欲的加以安排; 能夠有這樣的環境,乃是一種幸運!許多的學生,在此祗能租住簡陋的小屋,而須付出高昂的代價。法蘭克福是一個大城市,生活程度是很高的,三百馬克必得省儉才能應付。
1963.3.14.(二月十九)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乘車赴機場,送麻德敬到美國去,在此他是沒有大發展的。他父親緊握財權不放,而在外胡作亂為,幾十歲的人,孫兒都有了,仍臨老入花叢,老尚風流。我們從傍來看,這樣祗是自己搗蛋而已。勸他不聽,則亦祗有任之,所以他兒子等都不予合作,而自謀出路。在美國和加拿大,找錢的機會當較此為多而且容易。他臨上機時,感慨的說此去是不會再回來的了,而其父也說今後是不能再見的了,這都是有感情的話,為一種自然的流露。一個人在此居留二十多年之後,去向陌生的地方,自不能無感。返市區,在南京樓遇到一批裁縫,他們在此是作美軍生意者,其表現自不大佳。據說品行極壞,這批人,都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也無怪其然。我們的政府又沒有外交官員駐此,對之無從約束,所以他們也就亂來。他們說現在做生意不好做,美軍中有許多人定了衣服,屆時又不交錢,有的屢次追催才還一部份。現在中國人在歐洲,好的不過是開餐館而已,等而下之,就是青田小販,背一個包袱,到酒店和其他的公共場所去兜賣中國的小玩意,是這樣辛勤的在謀生。從事於大企業者從未聽到過,這也是格於客觀的環境有以致之。
返住所,收閱三日前的中央日報,陳副總統訪越五日後,已返回台北,雙方對此行都是感到興奮滿意。中越今日的處境相同,觀點亦一致,同時共同的敵人亦為一,應該是可以合作攜手的。看過報紙之後,殊覺空虛無聊,出去訪老何,他又不在,至李秉都處小坐,然後赴省銀行一熟人處閒談,和他們共進晚餐。平時我很少機會進麵包,偶爾一試,則食慾仍存。他們已先將麵包切塊塗以牛油,然後加上釀腸、肉醬,或雞蛋等,然後配合熱茶進食。因為有客人,他們還加進酒液。飯後看他們去奧境滑雪的幻燈片,他們一家三口,去奧國作兩週的渡假,剛在上週回來,為日光曬得像印地安人一樣。十歲的小兒子Hartmut則跌斷了腿,用石膏綁索住,但是談談笑笑的,一點也沒有置意。我們在其後又飲伏特加酒,它所含的酒精程度達百分之四十。現在我的酒量慢慢的已有增加,連飲幾杯也不在意下了。到夜晚十時半才乘電車返住所,但是回來我心中又有悔歉的感覺,因為從前我乃是滴酒不進的,而現在則是常常的飲酒。淺飲固可以增興,而多飲則足以傷身,所以中國的家訓,每每告誡子弟不可飲酒,“嫖、賭、飲、吹”乃是列而並論的。我至今尚無任何不良嗜好,即飲酒亦未達狂放的地步,但對此宜當心留意。
1963.3.15.(二月二十)星期五 德國 晴陰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寫了兩封信寄發出去,是寫給黃金鴻先生及朱稼軒兄的。也許是我愛管閒事,宿舍中下一學期安排的節目,我將自由中國新聞處的人邀請前來作一演講。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時間來此,故特地寫信去詢問,假使是不可能,則我得向宿舍方麵申請予以更改。德國人是愛故意發問的,這還不算是糟糕的,還有親共或左傾的份子,故意作對,那就會使來演講的人覺得有些難堪,但是,我覺得關於中國的問題,實在是應給予他們以正確的觀念,而自由中國新聞處的職責亦在於此。寫給朱稼軒兄的信則是問他假期是否仍在原處居留,我這一假期沒有出去做事,打算出去走動一下,如果他在Bad Godesberg,則可以相見敘談一下。
正午與白蓓到南京樓去吃飯,她本已是吃過了的,但廚房裏的人以為她也是來進午餐者,弄了一大盤的炒蛋,是用蝦和雞肝,配合大量的雞油合炒者,我一個人實在沒有辦法可以吃完,結果仍是兩個人勉強的將之吃掉。但她心中有些不高興,因為她有強度的自尊心和敏感,我向她解釋,這是出於中國人多禮好客的心理表現。在中國,總是克己以待人的。她下一學期將是大學第四年了,目前正在趕寫論文,通過之後,以後就可以正式的參加考試了。關於我的將來,心中實在是有惶惑不安的感覺,因為我不知道究將如何,缺乏安全感,乃是可怕的心理感覺。她必得見助教去借書,我則順道到中文圖書室去翻閱了一下書籍,沒有什麼特別的書可看,一般的乃是枯燥無味者。
天氣轉晴,冬天是已經過去了,我們到郊外的林中去散步,現在葉子還沒有綠,但有的樹枝已有小苞,透露春的消息。林中散步的人很多,有寬闊的大道,到了春天,一片濃綠,那又是一番新的氣象了。突然間有驟雨,連忙的走到一棵鬆樹下躲避,可是雨卻下過不停,於是冒雨而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走到一家小咖啡室,叫了兩杯熱的紅酒喝下,它可以驅除風寒。對談一切,我們相識已是三年了,時間過得實在是很快的!雨後的空氣非常的清新,我們攜手至車站,乘車歸去。順道前往何兄處,和他一道出來至市區。我覺得以後與之仍以保持適當的距離為佳,人如過度親近,則未免放肆而見其弱點矣,與益友交,則本人可以受益,反是,則屬有損; 學術品行皆無可取者,則日相接近,祗有使自己退化墮落而已。今日觀其言行,覺得殊有未慊之處。在此之中國人,合乎水準者實甚少,輕浮淺薄好作大言者則甚多,豈國家之氣運使然歟?!
1963.3.16.(二月二十一)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難得有這樣一個安閒的假期,在過去的幾個假期都必得從事於實習的工作,總是一早就必得去上班,傍晚回來的時候,已是疲累不堪了。現在則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每晨酣睡至足為止,床頭也不必準備鬧鐘了。但是心中卻有著一種不安的感覺,因為自己總感覺得所學的實在是不夠。今天南京樓的店主告訴我,他們從台灣請來了一個廚師,帶了許多的貨,將於月底到馬賽,要一個人去接,而他們又不通外文,同時申請到法國去的簽證也遠不如一個學生的方便,因此想請我去。我反正是在假期中,能夠去一次也好,所以也就答應下來。馬賽是靠地中海的一個港口,從亞洲來歐洲,如果不是在意大利登岸,而在法國登岸就一定經馬賽港,從德國坐火車去,要十幾小時才能到達。其實匆匆的停留一天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而長途的乘坐火車卻是勞頓殊甚,所以我對此行並不感到興奮。在南京樓進晚飯閒談,該飯店應該是可以獲大利的,但是由於經營不得其法,一切都毫無規律,所以竟是一無積餘。再加上店主的隨意揮霍,大事糊塗,所以尚欠外債,這樣的人,想予以幫忙也不行,祗有任之而已。晚上回來,在燈下看新收到的《時代》與中央日報。香港的《大學生活》至今猶無回信,亦可怪也。
1963.3.17.(二月二十二)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翻閱1959年的日記,那是我緊張奮鬥,艱苦支持的一年。看起來,使我非常的感奮和激動。那真是一項奇蹟嗬!憑著意誌,從一無所有之中,給我達成了來德留學的誌願,我在那一時期,每天都在無休止的在奔跑,一步步的朝理想的境域推進,在臨成行前的兩天,所需的旅費仍是欠缺,可是我全不顧及,一切祗是朝成功的方麵計算。祗有成功,沒有失敗!一失敗,我想,那將是我精神負荷的最後限度了。蒼天祐我,奇蹟終於出現,這是我血淚交迸的奮鬥成果。今天,我已經是來到了德國,不應鬆弛度日,伸展在麵前的,仍是一條漫長而不可知的路程。我在一來到歐洲之後,生活也就進入安定的境地,在大學讀書,不久我也就得到了獎學金,不必像在香港那樣的為基本生活擔憂操勞了。我應該好好的利用這一機會,努力的進行充實自己,祗有自己的學識能力,才是最可倚靠的。從過去的日記中,我可以看到在香港時,那批勢利者的嘴臉。憑藉著日記的記載,我能生動的重溫過去每一天的生活情況,它們清晰地重再顯現,我能看到那時的心理反映,以及外間的情狀。這真是寶貴的一份資料!我帶在身邊的,已經有十三本是寫好了的,連今年這一本在內,則是十四大本,每本代表一個年份。在香港時,即雖在工作時,因為時間很充裕,我可以在工作時,於報話機傍,仍從容的書寫日記,我以之作為慰藉自己,打發時光的方法。所以記得詳盡而多,來到德國之後,為了應付在大學繁忙的功課,以及在外的活動,所餘時間就不多了,我祗能簡略的記載,而日記本也難於得到理想的類型。從前在香港的日記本乃是向印刷公司定的,祗在封頁印上年號。我的性格是固執的,在用慣了一種之後,即不想再換了。所以在來德之後,在外揀選差不多者回來應用。客居異地求學,對之也不能過事講究了。
宿舍中的Rabanus兄,不慎將他房門的鑰匙鎖放在內,無法再進去,忙了一天,將門上的扭把卸除,而仍不能開門。幸而他窗上的氣窗未曾關閉,於是我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從上麵垂繩,把它綁住放下去,設法從氣窗伸手進去,將窗戶打開,這樣就可以進入室內了。我們動員了五六個人,這是很驚險的,從四樓的窗口掛著,看下去實在也覺得驚心,費了差不多五分鐘,門終於是開了。為了慶幸此事,他請我們大家一道出去喝一杯酒。我比較後去,因為我午飯沒有吃得好,必得去填飽肚子才行。原來正午有一個德國同學請我去吃午飯,他煮來了一碟白飯,上麵加以罐頭青豆,又加一個煮蛋就算數。這樣的請我吃飯,真使我啼笑皆非。我祗吃了那個煮蛋就不吃了。我每天在中國飯店進一菜一湯的飯菜,把我的味覺縱慣了,要我吃這樣的白飯,根本是難以下嚥。中國人請吃飯,從來沒有是這樣的,而我也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白飯。所以我笑著告訴他,如果他煮一些馬鈴薯,我也許能吃下兩個,但是這樣的飯我卻實在吃不下。不過這也難怪於他,他是根本沒有經驗的,在他那兒既然沒有吃好,所以去南京樓又去吃了一個炒飯,外加一份清湯,吃得實在是痛快之至。麻老板還端來了一杯紅酒。我現在的口腹之欲可實在是不錯,廚師們都客氣的把菜弄得很豐盛而可口,紅燒海參、蝦、火腿、鮑魚,這都是普通難以吃到的好菜。想不到在留學時仍能每天都吃到中國飯,這真是口福不淺。
走到酒館去,找到宿舍的同伴,他們在Berlinerstr.的Hanhof,已是飲得醉醺醺的,談興正濃,我去了自然是加入飲酒。一共是飲了三杯白葡萄酒,直到晚上十二時。大家所談的,無非是宿舍中的近事,以及是女同學等。三個男學生在一起就品題女學生,這也似乎是成為天下之公理了。德國學生在飲了酒之後,都變成孩子氣,喜歡胡鬧,他們從市區打電話回去,故意的捉狹。在街上走回來,有情侶緊抱擁吻,其風光之旖旎,實遠甚於銀幕上所見者,我們在對麵怪叫,他們卻是無動於衷,這也是歐洲特有的景色。
1963.3.18.(二月二十三)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的生日本來是農曆三月十八,但是既然旅行的證明文件上寫的是三月十八,於是他們便以之當作西歷來計算了。這對於我來說,也根本是無所謂的,哪一天,對我來說並無什麼區異。在有家庭的時候,大家在一起熱鬧一番,一個人在外麵,也就無所謂什麼節日了。假使不是我的女友在早兩天提及,我根本將之遺忘了。日子是過得很迅疾的,今年我將是滿三十歲。這正是古人所說而立之年,然而今日我的功業又是何在?我覺得在香港新亞最後那個學期,對我的學業來說是很有用處的,真能夠學一點東西,從過去的日記中,我可以看到知識的獲得。來到德國三年,我擔心自己的學業程度不但未有進步,反而退化了,這就是俗諺之所謂“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至少表現在中文和英文的程度上就是如此。因為在這兒我看的書實在是太少,言念及此,有悚然而驚的感覺。我必得提醒自己,繼續不斷的努力,正像當年從中國大陸出走時的豪氣幹雲,香港奮鬥突圍時的勇猛無畏一樣。要知道,我是沒有多少時間可供耗費了的。下午赴Stolze老太太處閒談,她做得有很精美的糕餅和點心; 她原是奧國人,奧國的點心糖果是很精美的,上次我到維也納去的時候,對此實具有深刻印象 。
晚上白蓓來道賀我的生日,她白天在外擔任臨時的工作,假期中,有許多的學生都是在外工作以賺取零用的。我們在一道喝紅酒,然後送她返住處; 她目前為了考試,也是忙碌得很。
1963.3.19.(二月二十四)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慕尼黑辛達謨神父的來信,說明日他將陪於斌總主教,往訪德總統呂貝克,後日來法蘭克福,囑我往機場去相迎,以便麵談。我對於總主教其人,心儀已久,很想能見見他。去年他曾來過德國一次,在慕尼黑停留了幾天便走了,辛神父曾應承說今年總主教來的時候介紹往見的。我在日曆上作了記號,以免屆時遺忘誤事。到大學去了一次,問我這次統計學的考試如何?教授不在,外出渡假去了,要六週以後才能回來。我祗是見到助教,他說試卷的第二部份已經是看過了,成積還可以。照他的說法,這次可能是及格了的。因為他不能將考試的結果先行透露,他說決定之權是操在教授之手,不過他笑著說,百分之七十五是可以及格的。對我來說,能夠及格乃是我所願者,這已經是大不容易的事了。這一科,對德國同學來說,也是望而生畏的,何況我是一個外國學生。聽到他的說法,使我的心情為之寬慰不少,因為再考的時候,不獨要耗費許多的時間,同時心理處於弱勢,為之憂傷操切。我在時間上已經損失了不少,以我的年齡,應該是做事的時候了,何況我又是靠獎學金在維持學業的,更必得努力,侭速的加以完成。
晚上何樹棠兄來,和他坐談了一會,然後去附近的一個德國同學處小坐,在那兒玩卡片遊戲。德國人教導兒童認識世界的地理形勢,以及經濟的變化,外出什麼購買油田,投資取油,僱船付運,經蘇彝士運河,發賣股票等玩法,例如擲出的點數為四,則自己所有的棋行四步,而在同時,板麵上所列的位置又加以說明,而取出解釋的卡片。例如說蘇彝士運河不通,則需回航,繞道非洲等。又如船也有觸礁沉沒的,這樣的玩法,具有教育的意義在內。我覺得這對中小學生是很有益處的。何兄對之也很有興趣,在計算地產、存油、以及股票的價值,總共是有幾億之多,大概這也可以滿足一下發財的心理吧。我們玩到十一時,我覺得很疲倦了,乃提議散去。近來我總是晚睡晚起,在假期中,也可以散漫自由一些,但是精神卻仍易見疲倦。回來之後,連日記都沒有精神記,洗了一個澡,躺在床上看報紙,我覺得這是最舒服的時刻。假期一結束之後,這樣瀟灑自在的日子也就不容易過了。我想在下週或是再下一週,出發到外麵去作一次短程的旅行,這對於身心的疲勞,當會起恢復的作用。可惜沒有車子,不然的話,真可到處跑一下。德國的公路是很好的,能夠在香港開車,則來此當更無問題。
1963.3.20.(二月二十六)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早晨起得很遲,這是由於昨宵失眠的原故。等於是整晚未睡,我將過去所寫的幾篇文章重新閱覽了一遍,又起身取出1959年的日記來看,有許多的事情本已是遺忘了的,但是從日記上,卻又重新顯現。這就是記日記的好處,它將生命刻下了深深的一道綫,可以追索既往發生的情節。看日記也使我有著許多的感喟,我覺得生命的確是非常的神奇的,來也無從自主,去也無從自主。白蓓在上午打電話來談了一會,她是一位非常聰慧的女郎,具有純潔真誠的情感。我在正午時,趁到郵政局去取款的機會,和她相約在咖啡室相見飲咖啡,她以連日工作所得,購買了一件春大衣。“女為悅己者容”,中外都是一樣的。在南京樓吃午飯的時候,遇Prof.Hagenmüller,我和他略作交談,告訴他下學期我將參加他科目的考試。我覺得自己的德文現在仍是不能多寫,心理的因素居焉,因為目前存有畏難的心理,此項心理須予克服,否則將是學習之阻障。
傍晚應約赴一舊同學處進晚餐,他是去年畢業和結婚的,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是新建的房屋,室內的家俱都是全新的,佈置得很大方,而又收拾得一塵不染。這是德國家庭主婦的成積,她們是勤勞而愛好清潔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組織自己的家庭?因為一切都是在動蕩不安之中,我所欠缺者仍是沒有安全感,一切都必得自己繼續不斷的掙紮奮鬥。在那兒飲酒閒談至十時,才乘車回來,從郊外返市區內的住址,需時半小時。明日清晨須往機場迎於斌總主教,所以我將鬧鐘調整好,洗了一個澡就上床去睡。
1963.3.21.(二月二十六)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清晨就趕往在郊外的機場,照通知的時間是8.40分Luft Hansa的飛機到達,但是我卻不見於總主教出來。到了九時多,我到Information去打聽,說假如是過境的話,則已在休息室中,於是我又去A和B兩休息室中去找,同時並請從播音機中播放找尋DR.Hin的通告,仍是沒有結果。是怎麼一回事?航空公司也沒有旅客名單,我等到十時,乃決定返市內的住所。打電話至Bad Godesberg的新聞處連絡,黃金鴻博士說原來是決定乘飛機的,後來改為乘坐汽車前來法蘭克福。回來又打電話給張主教,得知此時於總主教當已飛往伊斯坦堡了。他們臨時改變計劃,應該是預先通知我才是,辦事的人在這一件事上顯現得思慮實欠週全。
下午到大學中文係的圖書館去看書報,沒有什麼可看的,從台灣來的報紙有中央日報,聯合日報和微信新聞等,後兩者表現得很零亂。我覺得香港的星島日報辦得還不錯,版麵清新可喜。但是中文係的圖書館卻沒有。現任助手的為台灣來的張聰東,他乃是在此考的經濟博士,可是在此卻是在教中文,真未免有點滑稽。大陸來的共產黨報紙則有“北京”的《人民日報》和《大公報》,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長篇大論的在登“黃大娘的腳帶”式的文字,這是中共和蘇共理論上的爭論。在過去幾個月來,於國際場麵之中已表露得很顯明了,這是毛澤東和赫魯曉夫在鬥法。毛是典型的自高自大者,他說赫魯曉夫可以到“北京”來,以會商彼此間的歧異,這一點,囂張而以世界共黨領袖自居的赫魯曉夫是不會接受的。目前《人民日報》就在長篇大論的作指桑罵槐的爭論,同時出版了一本書,叫《歧異自何而來?》,字是橫排的,我略看了幾行,祗是覺得厭惡,便將之放回架上了。而那個從“人民科學院”來的楊鬆年,卻在那兒看《中央日報》,和他淡淡的打了一個招呼,他幾分鐘之後就站起來走了。下午仍去圖書館,將《抗戰史實》看了一會,看黎錦揚的《花鼓歌》,原文是英文,而翻譯得卻很不高明,中間有些廣東音的名詞,被翻成莫名其妙,祗因為我是懂廣東話的,所以才看得通。晚上和白蓓在公園漫步,今天是春季開始。
1932.3.22.(二月二十七)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參加宿舍集體早餐時,聽說昨日正午辛達謨神父曾經打過電話來問過,下午四時許又來過,等了許久才走。我不知道他們要來,這正是應了一句俗語“無緣對麵不相逢”。本來平時在下午很少出去的,而張主教在昨午和我通話時,說總主教已經是走了,則我認為他們是不會再來的了,所以才到圖書館去看書,不然我們是可以相見的。據說他們現在住在Korping Haus,正想打電話去找他們,電話來了,是辛達謨神父打來的,電話中,他告訴我說,於斌總主教改變了原來的計劃,而自邦城乘汽車來梅恩茲,今晨去機場,事先已經打電話給機場的詢問處了,要他們廣播找我,囑我稍候。可是我在機場,卻根本沒有聽到這項尋找我的播音,後來甚至到詢問處去打聽的時候,也沒有聽到她們提及,顯然是她們對所接受的委託,並沒有完善的加以處理。總主教等一行,是十時到飛機場的,而此時我卻正好乘車返住所。這真是失之交臂,是事先在連絡方麵沒有做得妥當所致。我邀約他們三人來吃午飯,見麵時再談詳情,同來的兩位同學是寧育豐和李德階,他們兩位都是山東人,前者在梅恩茲學習法律,後者則在瑞士弗拉堡唸經濟。他們來祗是飲了一杯茶,便說要去參觀哥德的故居,我起碼已去過十次以上,對它已失去興趣了,於是祗是擔任帶路之責。辛神父也是去過多次的,所以我們在附近散步以消磨時光,同時談彼此的情況,他將在下月到美國去作一次觀光,停留數週之後回來。他說本擬今秋去台灣,但是於總主教的意思是認為明年較好,因為天主教明年八月間在印度有一集會,順便可以乘專機赴台灣,較為省便。我想是在今年秋間到台灣去一次,但是,究竟能否成行,這尚須有待今後的發展。正午去南京樓吃午飯,四菜一湯,價格相當的公道,我們談得很痛快。寧兄為人的表現,顯得很沉慮,他在德國大概最少有兩年的居留,他曾奉派到日本去考察過青年工作,顯然是很能幹的青年幹部。
1963.3.23.(二月二十八)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真是過得快!考試過後,到現在已經是三週了。第一週,是緊張過後休息的愉快,以後便有點覺得沉悶了。在過去的幾個假期,我都是外出工作的,今天,我寫了四封信寄發出去。很久沒有寫信了,同外界幾乎是處於隔絕的狀態中,現在我比較的有時間,是可以同他們連絡一下的。至於有些人,則為實在不願意與之交往,因為那祗有徒惹煩惱而已。今天收到朱稼軒兄的信,他入學的德文考試仍未舉行,大概在下月中旬才能完成。在未考試及得知其結果之前,心中是會為之不安的,這也是我過去所獲的經驗; 不過我想他這次考試應該是可以通過的,他在大學進德文補習班也已經有一年了,這是一般外國學生所需的入學時間,我也是在過了一年之後才入學的。他同意我的看法,即是侭速的完成自己的學業,他有兩點理由:第一,我可以結婚,第二,可以貢獻自己的能力,為國家民族服務。可是,在此學習,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另外的一封信為日本九州大學教授吉田道也的來信,他向我告別,說在本月的三十一號就將離此返國了。他的家庭和事業都在日本,回去當然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而對我來說,去向何方?去做什麼事?這都是成問題的。翻閱過去的日記,從一到香港,我就在呼籲聲嘶力竭,要到台灣去從軍,五六年過去了,他們祗是在拖,八九年後,使我終於將這希望放棄了,由是而來到德國求學。這完全是我一己的力量所掙紮奮鬥而成的,政府從沒有給予我半點助力,然而,在我來到海外之後,我仍是愛護他們,處處為其置辯宣傳,這乃是基於我那一種狂熱的愛國心。從台灣來的學生是否是如此的愛國呢?大多數是態度冷漠,對國事不聞不問,甚且還有敗類親共的,這真是令人感到痛切之至!像在此那個台灣學生陳煜輝就是一例。晚上看電視,有一個英國短片是說他們如何的對女皇敬愛,描述其加冕時的情況,我看了祗覺憎惡,不待完結就起身離室了。其中描述在倫敦的印度人,中國人,非洲人,……這都是其殖民地的子民,在如何歡欣鼓舞慶祝,使我作嘔!
1963.3.24.(二月二十九)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已經是立了春,可是天氣仍然是非常的寒冷,我仍是穿著冬天的衣服,厚重的大衣,皮手套,在最冷的時候,我也是穿和現在一樣的衣服。今年的氣候特別的冷,事實上,德國的夏天根本是不熱的,祗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正午,比較的炎熱而已,其他的時候,可以穿普通過冬時所穿的毛織品。去年這個時候,花已經開了,柳絲已綠,而今年卻一無春意,但是按照時序來計算,冬天畢竟是已經過去了!在外麵走了一會,去拜訪幾處熟人的住處,可是他們都不在家,心中實在有些悶得發慌。下午五時至六時,是電視《第三帝國》的放映節目,它是重映,我從前已經看過一次,是報導希特勒興起及敗亡的史蹟。下星期日將是放映閃擊戰,再以後就是盟軍反攻及德國投降了,那是很悽慘的畫麵。但德國現在又成為歐陸的一個強國,年青的一代,根本沒有經歷過以往那種痛苦的生活,他們有時顯出得意忘形的態度出來。晚上去老何處坐談了約一小時,仍是覺得空乏無依,內心有一種惶惑悵惘之感。到南京飯店去宵夜後才返住所。
1963.3.25.(三月初一)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收潘樹人大夫的來信,他目前是在基森Giessen實習。於去年聖誕時在慕尼黑相結識的,他是江西人,很豪爽而善言談。在他的來信中,表露出對我很賞識的意思。我覺得自己往往鋒芒畢露,應該學習沉潛一點; 年紀輕的人,總不免有點心高氣傲,不能容人,而我的性格尤其是暴燥。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許多年來,我雖明知自己性格上缺點之所在,而那一股傲氣卻始終不改。人家對我多禮可以,而我則絕不向人低聲下氣,這樣,就每每難於與人相處。我尤其是聽不得人家說我的閒話,如有半點批評,立即為之嗔怒而不與交往,這是心襟未廣之故; 須知世上又有幾個是完人?人皆有其錯處,今日之我又豈能謂之超特完人?因此,自己應有此襟懷以聽他人之閒言冷語,蓋我亦往往批評他人也。
下午到Stolze老太太處閒談,她年已七十有六,但並不囉嗦,對人尚極有分寸。我每週來閒談一次,她總是泡茶和以極精美的點心招待,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她糾正我的發音和文法,假如每人對我都能有如此的細心指正,則我的德語當大有進步了。
至六時半始辭出,往大學圖書館去等白蓓。她目前擔任暫時的假期工作,每日可得三十馬克。她買了一件新的春大衣,米黃色的表麵,有淡紅的圓珠作紐,很是漂亮,她為之也是很高興。她一方麵又要應付考試,又要幫助家務,真是賢能!她情感豐富,受不得刺激,這二十二歲的少女,想法是非常的純真的。例如對我真摯的熱愛,乃是基於精神上的因由,經過三年之久的時間,已證實了她情感的真誠。祗是目前我們都是學生,要組織一個家庭乃是不可能的。過去,我根本就沒有想到結婚,現在當找到一個這樣真心愛我的女孩子時,我也想有自己的家庭了,可是物質的條件卻根本不曾具備,這在精神上乃是一項負擔。假如有正式的工作和收入,則成立一個家庭也不是困難的事。夜晚,我們一道到喝蘋果酒的小店去進晚餐,我為她點了一份酸白菜煮鹹豬肉,這是當地出名的食製,自己則叫了一份手製“芝士”。我是不吃乳酪的,但是這卻是心理偏見的成份居多,實際上我是一樣可以吃的。到十時半,在冷風中候車回來。她倚伏在我的肩上,輕輕的吻著我,愛情的滋味使我陶醉。這時,我覺得幸福!她向我低聲的傾訴愛慕之情,我覺得愛情的力量實在是偉大而神秘。我過去真沒有想到會和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郎談情說愛。
1963.3.26.(三月初二)星期二 晴陰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在假期中,可以安靜的享受一下閒趣,我現在有中文的報紙可資閱讀,而且還有幾份中文雜誌。像《今日世界》《大學生活》等,都是贈閱的,因此,精神上的食糧可無虞缺乏。當報紙來了的時候,我可以仔細的閱讀,從第一版的世界要聞以至副刊,我都不放過。在歐洲,能夠看到航空寄來的《中央日報》,這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是一個從小就喜歡看報的,當還是六歲的時候,我就似懂非懂的看起報來,將“空襲警報”當為“空龍警報”,“周俊”讀作為“周酸”等,而在這樣的閱讀中,卻也能獲得不少的知識。例如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次在課堂上,先生問及日本人在東北建立了一個什麼國家?那時是與四年級的學生混合在一室的,連四年級的學生也不知道,我就大聲的答道:“建立滿州國”。那時著實的被先生誇獎了一番。而這些常識,乃是從報紙上得來的。來德國之初,這兒根本沒有中文的報章雜誌可看,寫信到香港去,要人寄來,有的是答應之後根本無其事; 有的則是自告奮勇的寫信來問我,要看什麼報紙雜誌?“當設法寄來,以慰遠遊者之飢渴”。可是也永不曾兌過現; 更氣人的是寄十元美金給某雜誌社的主編,這位先生在收到之後,寄來了一次雜誌,以後就沒有下文了。《中央日報》是去年九月間才開始寄來的,航空版的定價,乃是每月美金四元。香港的《大學生活》,我根本沒有訂定,是他們自動寄來的,有了這些報章雜誌,就可以解除不少荒寂之感。在假期中也多收到外間的一些來信,這可能是他們時間上也比較充裕的原故。今天收到文冠東醫生的來信,他目前是在Erlangen實習進修,大概將於今年的冬天回到台灣去。現在台灣來此留學的日漸增多,不獨是學生,也有許多的技術人員,來此作短期的觀摩的。這對於國家的復興實大有好處,我們不能閉門造車,自以為是,也當看看人家,互相的比較,這樣才能激發進步的動力。
1963.3.27.(三月初三)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天氣仍然是很冷,室內的暖氣照常開放。今年的春天到得很遲,侭管在時序上已屬春天,可是外間仍是缺乏春的消息; 枝頭是光禿禿的,一點綠意也沒有。去年此時,已是眾花盛開了。收到漢腦打來的長途電話,原來我在早幾天打電話給一位在美軍中的熟人,託其為我買幾支美製高露潔牙膏,德國也有這種牌子的牙膏,但質料極劣,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因此我託他在軍中商店為我找尋。他今天來電話說將於本星期日攜以前來,在德國,他們祗是拚命的發展重工業,對於民生所需的日常用品,其質料實難與英美相比。例如牙膏肥皂等,他們祗是有這麼一回事就算數,其品質是很低劣的。例如我以兩馬克的價格買一支豬鬃牙刷,祗是第一次用,毛就倒了,一個星期下來,這支牙刷就已殘破不堪。而美國的“醫生牙刷”至少可以用半年。所以我這次囑其相購的,指明是要美國貨。美國人有閒錢,他們可以投資到其他民生的工業上去,精益求精。像袖紐等,德國因其並非必需品之故,就不大講究,製作出來的,非常的粗劣。其他衣服鞋子,莫不如是,價昂而易破裂。據說這是最新的經濟理論,刺激購買力,增加經濟的循環。如果貨物都是那麼的堅固牢靠,則使用的期限很長,大家也不必經常的跑商店去購買了。收到潘樹人大夫從基森的來信,說他將在明天來此。
晚上,應大學一位助教之約,到南京樓去吃晚飯,他的女友也偕來,彼將於下學期參加畢業考試。大家在一道相談甚歡,我覺得經濟充裕時,當能展開社交活動,否則相坐而談,無酒食助興,亦殊覺乏味。他們約我下次去吃蝸牛,我說尚未嚐過其味,也不敢吃,他們則力讚其味之美,說下次將邀我前往。我們飲酒閒談達三小時,始步行歸來。
1963.3.28.(三月初四)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ain
將近正午,當我正在室內打字的時候,潘樹人大夫和其德國友人前來,招待其小坐之後,即赴南京酒樓吃飯。在此經營中國飯店,應該是可以賺錢的,但是有者由於經營不善,卻並未獲利,不過這完全是在於個人了。在德國,如果是找份工作的話,本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那祗不過是可以維持生活而已,也是並沒有多大出息的。而經商則可以迅速致富。然而,這也不是我性情之所近,我不由得有些為將來的發展而感覺得惶惑。潘大夫是一位很風趣的人,他的家鄉是江西上饒,他所知道的故事也很多,談起來都是使人發笑的。我則敘述從中國大陸出亡的經過,也很使他發生興趣。
下午陪他在市內走了一會,又到一家賣中國雜貨的商店去購買醬油,這兒的東方人越來越多,該店的營業看來相當的不錯。隨步走到動物園,入場的價格提高了,現在要兩馬克四十分尼的入場券,而且學生不能買半券,祗有整學期的優待券,這正和植物園的新規定一樣。現在的物價越來越貴了,公用事業如交通等都已漲了價,當然,一般的工資和薪給也跟著上漲,祗是我們這些靠獎學金收入的學生,卻必得在固定的收益下去應付生活。目前我所住的地方便宜,新設備,是單人房,祗不過是付出六十馬克的代價而已,假如是到市上去找這樣的房間,則一百餘馬克不可,而且並不一定能夠找到。我曾見到許多的學生,住居的都是簡陋的房間,這也就是自己的機運!晚飯也是在南京樓吃的,潘大夫本來要連夜回去,我見他是難得來的,留他在此過夜,而自己打地鋪。聽他談一些典故和故事,真是笑得使人肚皮發痛。我們直談到深夜一時,方才滅燈入睡。
1963.3.29.(三月初五)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自由談》雜誌上看到一篇很動人的敘述,是一個軍人完全不識英文,經自學苦修之後,讀完了大學(台灣的東海大學),並且到英國進了世界有名的牛津大學,這真是了不起的奮鬥過程!這表現出其超特的毅力,以及堅忍的決心。想起來,我實在是覺得太慚愧了!目前,我又有什麼成就?來到德國已經是三年多了,可是,我的德文又是怎樣?這完全是由於自己沒有加以努力的學習所致。每天,祗是在懶散中應付著,幾門考過的功課,都是逼著事到臨頭才憂急地加以應付的。我自覺已喪失了過去那種勤勉奮發的特質,現在經常的祗是感覺得疲倦,有得過且過的想法。有時心中雖是清醒振作,而在表現上卻仍是依然故我。我必得將自己的思慮澄清下來,好好的努力於充實自己,那將是可靠的支持,否則,一切都是不著實際的幻想,即使有機會,也未必能加以掌握住。那位年輕的軍人,經十年的自修,得以進入世界有名的學府。我已經在外國的高級學府了,當如何的知所戒懼,力求上進!精神創造物質,有許多的條件,乃是憑藉著意誌力開創出來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果能有這樣苦學拙學的態度,則學習上的困難當是可以克服的。
上午九時送潘大夫去火車站,他的火車乃是於九時十五分開出,到基森所需的時間為一小時左右,他約我以後到他那裏去玩。回來收到印鬥如的信,說其工作甚忙雲雲,此人好作大言,自我誇張,至於待人則是很熱誠的。我打算在下月份到外麵去作短期的旅行,順便到邦城去看他們一次。下午白蓓來,她喜歡吃我做的椰菜沙律,其實這就是我們鄉下的泡菜,用醬油和蔴油一拌,非常的香脆可口,她能吃滿滿的一大碟。這完全是作料的配合,假如沒有蔴油,也不會有這樣的好吃。晚上兩個德國學生請吃飯,由老何做菜,冬菇絲炒肉絲,肉與江瑤竹混合而成的蛋角,我食慾不大,吃了一小碟以應景。心情覺得有些低沉,因為本身的問題仍然是有這麼多,一點一滴,都必得自己去設法解決,現在已經是成家的年齡了,可是卻祗能這樣的過日子。
1963.3.30.(三月初六)星期六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根本沒有做什麼事,等信來的時候,有我的報紙和信件。現在有航空寄到的中央日報,它可以佔去我部份的時間,使我精神上得到一些慰安。關於寫信件,連中文信我都是少寫,更不必說是用德文來寫了。其實是有許多的地方可以通訊的。午飯時往南京樓去,根本是沒有食慾,可是當菜炒好的時候,卻也吃了不少的飯。順便到白蓓工作的地方去找她,她說在二時以後,可以陪我外出散步。
照時序來說,春季已經開始了個多星期,可是天容陰暗,林間仍一無綠意,而且外麵仍是冷氣侵人。雪是已經融化了,林中露出秋間飄落的積葉,一片黃褐色,竟仍是一付深秋景色。林中有許多縱橫的小道,都是很平直的,可以通行大卡車,當然平時車輛是禁止通行的,除了警察用的車子在外。走到林中的一處小池塘,上麵仍有冰塊,有一個青年人站在一塊分裂的冰塊上,有樹枝作撐桿,當作浮筏,在撐來撐去。此人真是童心猶存!當然,這是他好勝與好奇的心理所驅使,因為岸邊站著一些人在看,假如是祗有他一個人的話,也許他不會這樣的,這也就是人愛出風頭的心理。我們看來為之發笑,假使冰塊再破裂,這一下他非變成落湯雞不可。再往前行,在池塘窄狹的地方,像是一道小河,也有幾個頑皮的孩子,站在分裂上的冰塊上玩。小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愈是不能試的,便愈要好奇地一試,所以許多意外的事件,都是小孩子弄出來的,像玩火等。到了我現在這樣的年齡,對這樣的玩耍,自自然然的失掉興趣了。雨下著,我們兩人都帶著傘,並肩地在寂靜的林間行進,偶爾也碰到散步的家庭或情侶。在這兒的自然環境是很美的,平直的沙路是小徑,還有平直的柏油道在林中,顯得整齊清潔的樣子。六時返市區,順道至老何處坐了一會,我很疲倦軟弱,飲了一小杯白蘭地才好了一些。晚上到南京樓去,麻老板請我去為其處理一些事務,何兄也相偕前往。我在那兒為其接洽加建停車場的事,地主方麵當然是侭量的想增加利潤,而且所索相當昂貴,他們商人的事情,我對之實不感到多大的興趣。
1963.3.31.(三月初七)星期日 陰雨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和美軍中的一個華僑青年相約,他過了時候才到,同來者尚另外有一個美國軍人,很是瘦弱文靜,是威斯康辛人,他說將來在退役之後打算作牧師。周傳文兄為廣東四邑人,在香港住了六年,在那兒進中學,後來全家赴美,他現在是在美軍中服役。我所用的美製高露潔牙膏已經用完,因此托他在美軍商店中為我購買幾支應用。在德國也有同一廠牌的,可是質地卻是大不相同,粗劣之至!在這一方麵,德國貨就遠不如美國貨為佳。例如德國的牙膏、牙刷、肥皂、衣服,這一類的輕工業成品,質料極為低劣; 用慣了美國的好東西,仍是想用美國貨,所以過去連牙膏都是從香港寄來的。在香港可以買到價廉物美的貨品,祗是謀生不易,同時,我也不喜歡那兒的政治環境。
正午去南京樓吃午飯,各付其賬,我是見到對方的作風已美國化,所以亦不與之講客氣。我是學生,並無進益,是禁不起經常的請客的。目前我所居在的城市乃是交通要道,經常的有人客過往,偶爾一兩次尚可以克己以待,次數多了便覺應付不來了。下午去Cafe Kanzler去坐了一會,這是法蘭克福最高尚名貴的咖啡室,規模很大。這兩個美國大兵尚是第一次來。與之談論世界大局,他們所知實不深入。美國人連麥卡賽議員之名都不知道,如果平時看報的話,應該是知道的。
晚上Stolze太太請我去吃晚飯閒談,我因為遇到中國人,想多談一下,特地打電話去說是遲到半小時。後來又有一個在美軍中服務的中國人廖兄來,他本姓陳,是其祖父時期赴美時冒姓而往,所以其子孫也必得改姓了。據說他乃是在總部工作的。此地共黨份子某人,通過其同鄉商人的關係,很是活躍,據說與這幾個美軍都很熟悉,但他們亦知其為人,我是具有警覺性與敵愾心的,但這些在美軍中工作的華僑則恐未必,故此我頗為擔心。
1963.4.1.(三月初八)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假期的第一個月是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內心的混亂之感,卻正在加深,也不知道如何的將之掃除。我的國和家,都處於這樣悲慘的狀態中,實在令我無法感覺得歡愉。這也是一個人的命運是如此,我心中經常的感覺得暴燥和憤怒,我不願意承受任何的閒氣,可是它卻是在社會間所免不了的。這也是與我的習性有關,我負氣、倔強,這祗有使自己感受到精神上的壓力。有時,心中的氣悶,使自己好像覺得對什麼事看不慣也聽不慣,這是一種心理的病態,乃是過去在流亡的困頓生活中所形成的。我對人對事都抱一種懷疑的態度,從過去的經歷中獲知,相信他人,祗有會吃虧上當的。我不知道這樣下去,將有若何的發展,苦悶惶惑之感正在增長之中。我知道當前所應努力者,乃是自己的學業,而將來去向何方?一切都沒有軌跡可資依循,祗有任由命運的擺佈罷了。整天沒有做什麼事,祗是下午和白蓓出去,在林中轉了三小時,幾乎迷路,問了幾個人,才找到正確的路回到公共汽車站來。在林中的小徑,條條都是差不多的。晚上回來很疲倦,休息了一會,看電視的節目。同宿舍的人告訴我,那六張彩色照的底片已經是被送回來了,它是在去年十二月間送去一家照相店去放大的,以後就一直沒有下文了,追問了上十次,最後我氣起上來,才走到警察局去報請追查的。第一次打電話去,說下週可以有消息,而事實上卻仍是在不著邊際的在拖。第二次有警察車輛前往,而該店卻停業,店主不知何去?以後又繼續的至其住處追問了幾次,沒有結果,由是才向刑事警察報案,申請追查。這一次,果然不同,大概對方見到我們一點也不放鬆,在作毫不容情的追蹤,於是才將照片找出來送還。幾張照片誠然算不了什麼,但是心中這股氣不能平乃是事實,我之所以鍥而不捨的進行追索,也就是因為這股氣不服之故。
1963.4.2.(三月初八)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現在我的日記寫得非常的簡單,這是因為思路阻滯的原故,祗是感覺得枯澀,故此簡單的寫一些就告了結。過去每日有寫至三麵之多的,最少也是壹麵,現在則是半麵也算了,它也可以反映出我的心情出來。今天和白蓓拌嘴了,起因是一件很微細的事,但是我是個性很強的,人家好言好語的同我說可以,如果使我受氣,則祗有令事情變得更糟。我覺得男女相處,乃是在於互相的敬重和客氣,如果這一點消失了的話,則吵架的可能性會加多的。我們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經常的見麵,有時言語態度間,便不免有刺傷對方自尊心的地方; 而當彼此各不相讓時,唇槍劍舌,於是將芝蔴大的小事弄得很嚴重。我今天說的話也相當的重,所以使得空氣愈來愈變得窒息,到後來,氣憤得雙方不發一言的分手了。
我不知道這一次是否意味三年友誼的終結?不過她今天說話完全不顧及我的自尊,而照她說話的挑撥性來看,顯得她對我的個性也欠缺了解。如果就此破裂的話,則我當一心一意的致力於自己的學業,這也擺開了一個顧慮。這對於她也有好處,因為直到現在,我對於自己的將來,總是缺乏安全感,我一個人是無所謂的,如果是將他人也拖入困境之中,則使我良心將會為之受到責備。我現在根本是一無所有,對生活也根本沒有任何的保障,還是讓我定下心來,專心致力於前途的創造吧!愛情誠然極可貴,可是在事業與生活,兩皆無依之際,愛情仍然是靠不住的,即使有,也將使雙方日後會為之痛苦。我現在心情非常的平穩安定,一點也沒有為之受到影響。現在,我必得集中全力,以求學業順利之達成。
1963.4.3.(三月初十)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對政府仍是存有厚望,可是同那批官員一接觸,則祗有使人失望而已。他們缺乏進取心,祗是以保持現狀即為已足,也不想做事,敷衍應付就算了。例如我在幾週前請新聞處的人來此演講中國的問題,題目可以自擇,我的意思是藉此機會,作對我國有利的宣傳活動。後來在一次電話中,同新聞處的負責人黃金鴻先生談及,他言詞就閃爍不著邊際。起初說他祗能說英語,我答以此間當備人翻譯成德語,他說英語也可以,他又說這件事尚須考慮一下,拖了個多星期仍無消息,昨晚我又打長途電話去,問他究竟能不能來?首先他支吾其辭,說這個時期可能他不在此地。我說新聞處是否可以派人來?住食此間當負責招待,他又說須同新聞處的人商量之後,等我去波恩時再告訴我其結果。可是這兒定訂下學期工作計劃的人,卻在等一個確切的回答,以便印出節目。我將五六七三個月的時間相告,共有六個不同的日子可任由決定,來或是不來?請其日內簡答。收綫之後,我對這件事實在沒有把握,據我的看法,他們這樣不爽快的在拖延,實際上也就已經說明了其態度,就是不能夠來。我覺得人家找尋機會尚且不及,可是我為其製造機會他們都不想來。上次我寫信去,說德國的電視節目中,每星期日正午,有外國記者應邀談論時事新聞的節目,好幾次都談到中國,可是卻沒有中國的新聞人員出席,而由一些日本或印度人在肆意亂說。這節目有廣大的觀眾,影響良非淺鮮。因此我特地寫信向新聞處建議,要他們爭取出席,這比印發幾份宣傳稿要有效得多。他們的回信,也是一派官氣,什麼“容後徐圖設法”,這是典型的官場圓滑推搪語氣!中國之一向積弱不振,實有來由,看這批人的辦事態度就可以知道。我在香港九年,當初一心一意的想到台灣去,而辦事的人始終沒有以嚴肅認真的態度處理,一年拖一年,由是我才死了心,另圖發展。在逼迫中,竟達成我一貫欲來德國求學的願望。在今年的秋天,我還想隨眾回台灣去一次,這也是我愛國癡心不息的原故。如果是以政府的人來論,他們從沒有對我鼓勵支持過,相反的祗是在大澆其冷水。看過去在香港時傷心哀痛的日記,使我真是感慨不已!我們的國家,究竟是否能有轉機呢?這是關乎整個國家民族的氣運,也並非少數人所能為功的。這個假期看看就要成為過去了,我根本沒有作出什麼事來。我下週,我想出去作短程的旅行,以散一下積悶,找人談一下,將會感覺得輕快一些。
下午到郊外去走了一會,拍了兩張照片,晚上,應一個德國同學之邀,到他家中去吃晚飯。許久沒有吃到德國餐,偶爾一試,亦頗可口。德國的晚餐,總是冷食,無非是釀腸片、火腿、芝士之類,今天因為是請客招待,所以多了一些花樣。像“俄羅斯雞蛋”,那是煮熟的雞蛋,將之切開成半,拌入油糊之中。還有酸黃瓜,這和中國農村的製法是一樣的。火腿有生熟兩種,生的顯出紅紅的顏色; 我從前是不吃生的肉食,但在德國,他們將煙燻的肉,就此切成小片進食,我現在仍是不嗜吃這種未經煮熟的肉,但是也能吃上幾片了。德國人長得很粗壯,這多少與他們的進食有關。例如他們吃生牛肉,那是將之絞成肉泥之後,拌入生洋蔥粒、油,做成一個圓餅,就此放在麵包上,或是夾入麵包中吃。我也曾吃過一次,味道還可以。祗是想到它是生的,對之無大食慾而已。我們中國也有地方的人進生的肉食,廣東人吃生魚片,德國人也吃生的魚,祗是將之放入鹽水中漬過就吃,我至今祗是吃過一兩次,都是在人家家裏吃的,我自己是不會將之買來吃的。中國菜世界聞名,吃慣了中國菜,對其他的菜餚吃來也就沒有多大滋味了。所以中國菜是各大外國城市都能吃到的,這是因為它實在與眾不同之故。
1963.4.4.(三月十一)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由於小兒麻痺病在歐洲構成對人類健康的威脅,所以德國衛生當局在去年發動一次防疫注射運動。為了免除小孩子對打針的恐懼,他們將疫苗滴在一小塊方糖之上,以口服之,這樣,小孩子們就樂於接受了。這種防疫必得進行兩次,我在去年已經是接受過一次了,今年是第二次了。在全城各地區都有公開的防疫站,有兩週的時間可以在每日的辦公時間前往,
但是,我卻不曾好好的注意。今明兩天,將是最後補進的兩天,所以我特地約白蓓在上午十時前往。去到的時候,見到一處已排滿了人,原來市內仍還有這許多的人忘了及時的辦理。主持的人將外麵的鐵柵關上,解釋說已有太多的市民在此等候,其他的可到附近的衛生局去。本來衛生局是不開放作為此一注射運動之用的,但是因為來的人太多,已特別的開放。我們到了另一處地方,仍等了半小時之久,才填表將那一顆方糖領到放入口中。
由於科學的進步,人類的健康已大為增進,德國人的壽命都是很長的。我認識的一些熟人家中,其老祖母有高壽至九十餘歲的,而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仍是每天自己擦地板,洗衣服。德國的老公公比較的少見,這是因為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也喪失了大量壯丁的原故。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死了幾百萬年青力壯的男人,所以現在社會上仍是充現著女多於男的現象。戰爭在德國所留下的損害非常的明顯,每家都有人在上次大戰中陣亡或失蹤,大部份是在俄國。俄國人將戰俘送往作苦工,能夠生還者,十不及一。在戰爭的末期,英國立意報復,將所有的城市濫施轟炸,不管是民居也好,教堂也好,一律予以地氈似的轟炸,所以在戰後,大城市固然是成為一片廢圩,就是小城鎮也都受到嚴重的損毀。現在時間雖然過去將近二十年,但是仍可以見到戰爭的遺蹟,許多的房屋仍未興建。在近代的國家,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受到這樣嚴重損害如德國的,然而,他們又從廢圩上重新站起復興了!今日德國經濟情況之佳,是使英國都在為之眼紅的。工人階級都有小汽車、電視機、冰箱,過著舒適寬裕的生活,他們勤勞刻苦而節儉,真是分文必計。有工程師的家庭,每日進食的麵包祗是塗以人造牛油而已,連真牛油都捨不得吃,他們的節省真是到了可驚的程度,然後將省下來的錢用來佈置房屋,添購傢俱,或是外出旅行。他們對於旅行是狂熱的。在對於工作的嚴肅認真這一方麵,乃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不然,他們的國家也就不會是這樣快的復興。
在台灣的實際情況如何,我不知道,不過,從那一批到外國來的人表現來看,距“革新 戰鬥 動員”的程度尚是差得很遠。中國最不好的是苟且敷衍,又不願得罪人,大家在應付,所以養成是非不分的風氣。我們缺少一種嚴肅認真的態度,得過且過,故政令難以澈底的推行。今日中國之積弱不振,是有其根深蒂固的毛病的,中共把這些毛病割除了不少,但是,對人民欺壓迫害,乃是世未前見的大禍。這對於國家和人民都是災難!中國自從鴉片戰爭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處於內憂外患之中,可憐人民一直就過著驚惶不安的生活。在戰爭中,財產損失,生命傷亡,這乃是極悲慘的歲月。我從一出生到現在,都是在戰亂中打滾; 尤其是當十八歲的時候,就一個人出亡至香港,在那樣的境地中奮鬥,然後於二十七歲時又來到歐洲,這一段搏鬥的過程中,有我的血和淚,這是中國人的縮影。
1963.4.5.(三月十二)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去,是打聽關於統計學的消息,目前仍沒有確定的音訊,考試委員會的人說“試卷的結果尚未送到”。而往教授辦公室去打聽的結果,則是說現在尚未將試卷看完,須待教授渡假歸來之後,始能作最後的決定。當然,我是希望能夠及格的,如果這一科能通過的話,則整個的前期考試就已經完畢了。以後我可以集中心意去作畢業論文,如果是不及格則下學期必須重修,其實我上學期才是第五個學期,連德國學生的速度也不過是如此。我最主要的努力,乃是在於德國的語文上,如果能夠切實的掌握德文,則對於將來當是有所禆益的。當然,德文並不容易學,但想到外國也在學中文時,則我實在有很強的信心,可以將德文學好。下學期我選考Betriebswirtschaft 的科目,它必得交一篇短文才行,所以我今天去領取了題目Die Genosenschaft,我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去作準備。每一學期都有考試,心理上是經常處於緊張的狀態中。正午去理髮,這一次理得很不好,不長不短,很怪,使我覺得很不自在,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下午請白蓓來我住處吃我手製的“沙律”,她很愛吃我所做的泡菜,因為我拌放了中國的醬蔴油,這種滋味乃是她從來不曾吃到過的。她每次都能吃一大盤。其實這種泡菜的做法很容易,先將椰菜切成小片,用滾水一泡,放進糖、醋、醬油,隔夜取出來吃時,就爽脆可口了,臨吃時再放些蔴油,就帶有香氣。我自己吃得並不多,她卻是非常的愛吃,所以我也就經常的做來給她吃了。最近,宿舍中有好幾個德國學生都訂了婚,這是結婚的前奏; 照年齡來說,我也是應結婚的時候了,已經是三十一歲了呢,可是我現在的環境,仍然是非常的不安定,沒有穩定的經濟基礎,她也是個學生,理智的想法,乃是在學業完成之後才結婚,那時,對於今後的職業就有所保障了。然而,這卻是一個沉重的情感負擔。我們在四時許離開住所,緩緩的走往她家的所在,穿過公園,走小徑,差不多要兩小時的時間。
1963.4.6.(三月十三)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午在南京樓進食的時候,遇到一對德國夫婦,他們對中國的事很有興趣,和我談了許久,還請我喝白蘭地酒,又邀我到其家中去飲咖啡。他是在電台作一個節目部門的主任,兩人都是柏林人。他們家中買了些中國的字畫和古玩,有些象牙的盒子,上麵雕刻著人像,他們視若至寶。又有一個銅爐,後麵雖然刻有大明宣德手造,但看起來卻不像是中國人所寫的,這可能是外國的投機家所仿製的。假如真的宣德爐,則手工應該是更精明一些。過去我沒有看到真正的宣德爐,因此我也無從判斷其真偽,不過,從那幾個歪歪斜斜的中國字來看,實在不像是中國的出品,那幾個字要半猜才看得出來的。
這一對夫婦沒有子女,先生在電台已經工作過三十多年了,年紀恐怕也已有六十歲,太太則較年輕,都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我和他們談中國大陸上的慘況,說中共比德共遠為殘忍無人性,告訴他們許多人民受迫害的情形,他們都是聞所未聞,說這比希特勒時代的德國還要厲害。他太太端詳了我一會,說她有一種第六感覺,就是我將來必然會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她一再強調,說一見到我就有一種這樣的感覺,這確是奇怪! 1950年在香港的時候,我也有人是這樣的說過,那是一個英國人。我自覺過去這一段經歷,是表示出我具有一種堅忍,奮鬥,鍥而不捨的特質。是這樣,我才自十八歲起,一個人流亡在外,為理想而吃苦受難,工作奮鬥;祗是在我來到德國之後,我經常有不自安之感,因為我仍是缺乏保障,一切有待自己的努力。這位先生的名字是Weinbrenner,電話為551607。
1963.4.7.(三月十四)星期日 晴 德國 基森 Giessen
乘上午九時十五分自法蘭克福總站開行的火車前往基森,我此行是去探訪潘樹人醫生,同行者尚有何樹棠兄,整天悶在家中,影響到心情,所以特地到外麵去走動一下。經一小時又五分的車行時間,即已到達目的地,有辛熾兄來接,彼乃廣東順德人,曾在香港教過書的。後來潘樹人兄也來了,先赴辛兄所住之學生宿舍,然後我到潘兄之宿舍觀光。他所住的是醫院職員宿舍,設備很不錯,又是新的房子,比我所住的那間還要寬大。光綫足,朝西。在國內,一般房屋是座北向南,可是此間卻以向西為好,原因是平時少見陽光,雖無英國之陰沉,但陽光甚少出現,同時亦無威猛之熱力,向西則室內可以多接受一些陽光,同時使人多享受一些光明。這座建築物就在醫院附近,因此,大草地上種植著樹木花草,使人心曠神怡,這是較市內宿舍為高明之處。我在法蘭克福市所住之宿舍,雖是很新,但接近街道,每日車行不絕,這已經算是好的了,因為尚是在住宅區,如果靠近交通要道,可更不得了。運貨大卡車、公共汽車,其聲更是隆隆然擾人。
正午由潘兄做飯菜招待,他說蠔油牛肉,我正奇怪他何處來的蠔油?他說將牛肉切成薄片,大火燒至鍋紅,多放油,滾後加牛肉進去速拌,祗需拌十幾下就行了,它的鮮嫩,有廣東菜蠔油牛肉的味道。此外,今天的菜式尚有一味紅燒肉。飯後沿公路往高地去散步,一麵談論著最近在報上看到的怪事。一艘在意大利定製的新貨船“海祥”號,下水才不過三個月,回國後,竟在第一次赴日本載貨歸來時,於中途中發生海難,並不是觸礁沉沒,而是船體傾側,當發出救急電報後三日,終於在拖輪拖帶至距基隆約八十公裏之外海沉沒。這件事,使得台灣為之大譁。首先,它是一艘最新的輪船,五千五百噸,一切設計都是最新的,不應在下水後僅三月就出大毛病。第二,當緊急救援的電報發出後,顯得基隆港的麻痺混亂,救難船祗有一艘老大的“民三0三號”,趕往後,首先發覺拖運有困難,經受命繼續進行,之後,祗能以每小時兩海浬半的速度向台灣航行,終於在一日一夜之後沉沒了。船上的人,一人死亡,九名失蹤。他們是跳海擬遊往救援船隻時失蹤的。輿論界認為招商局在短短的三年之中,發生了四件重大的海難事故,海張輪之神秘沉沒,另外有一艘船兩次運貨航行遇險,這一次,又將一艘造價一百五十萬美元的新船報銷了!還有船上所運載的貨物以及船員生命的損失。大家認為招商局管理製度有問題,船員的經驗和技術不夠,所以才釀成這一連串的事故。船體傾側,有人說是載貨的重點有問題,所載的鋼鐵,因風浪而壓集至一邊,所以使得船身傾覆。海張輪因沉得太快,甚至連求教的訊號都來不及發,就帶著它的船員貨物,沉入海底了。我和潘樹人兄談及,大家都深為感嘆。我們國家辦事如果是這樣的糊塗無能,真不知如何得了!這艘船下水時,報上為之大吹大擂,那時在歐洲還不知有那一國的中國大使,特地趕往參加下水禮,好像財政部長嚴家淦也恭逢其盛的到場助興,現在卻沉掉了,真是遺羞世人。還有上次花蓮港開放時,報上也是在大吹大擂,說是可泊萬噸巨輪,可是在迎接萬噸巨輪“維興”號時卻又出了毛病,巨輪出港時擱淺,經拖輪將該巨輪拖出險之後,巨輪卻又將拖輪弄翻,又是弄成幾條人命的損失。假如事先不這麼大事張揚,則人家倒也不會這麼的注意,可是,因為吹噓得太起勁了,而事實卻在開玩笑,這真是騰笑眾邦的事。晚八時乘車離基森,九時許返法蘭克福,我精神上頗覺虛弱疲倦,可能是感冒的關係; 招待何兄至我寓所飲啤酒而後告別入睡,極倦。
1963.4.8.(三月十五)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難得有這樣晴朗的好天氣,上午,在大學遇到白蓓時,約她在飯後到郊外去接受陽光的照耀。在南洋的亞熱帶和熱帶地區,人民希望陰涼,可是在此我們卻是希望能夠見到陽光,因為平時對於陽光實在是少見的。她穿上了紅色的春大衣,配著金黃光亮的頭髮,藍色的眸子,很是美麗動人。我為她拍攝了幾張彩色照片以留作紀念,希望它能照得好。有時候,我所拍攝出來的照片很不錯,但許多時候也大失所望,一般的來說,天氣晴明,則所得的結果也較為令人滿意。今天收到香港寄來的《大學生活》,我寫的《殊方行》,他們將之發表了,但使我氣惱的,是編者自作聰明,在後一段改了幾個字,將文言改為白話,如此則韻味盡失,也無復那一種氣概了。例如我結語句:“君不見,世局移轉無已時,弱者消沉壯者出!”他們改為“你不見”,真是使人啼笑皆非。又如我寫的:“今日作客他鄉,山河異處多惆悵,晚來結伴飲酒去,連盡數觥不讓。”他們在末句加了一個字“連盡數觥豪不讓”,我覺得加多了這個“豪”字,反而失色不少。總之,他們改得絕不高明就是了。上次他們來信問我稿費如何處置?我說請其訂購雜誌寄來,然直到現在,片紙隻字皆無,看來他們仍是香港人的習氣,錢到了手,便不會再出來的了。錢固不多,但可惡的是這種不誠信的態度。
1964.4.9.(三月十六)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午動身到波昂去,我是在法蘭克福搭乘便車前往的。在等候不過十分鐘就截搭上一輛車子,其間尚有多輛停下來,祗是我所要去的方向不同而已。我所搭的車子並非直放波昂,祗是到林堡Linburg,約為到波昂一半的路程。後來又換搭旁的車子,是到柯布倫茲Koblenz去的,在此等了很久,差不多有一小時才搭到車子去波恩。許多的車子,明明有空位而不肯停,這使我頗覺不耐,覺得以後乾脆就搭火車算了,免得有傷我的自尊心。有一位駕車者,是年輕的工程師,他是在早兩年畢業而出來工作的,他告訴我,當他是學生的時代,曾利用截搭便車的方法,旅行全德。據他的經驗,是近來人們不大願意接納,有時必得等很久才能搭到。一百輛車之中,可能祗有一輛會停下來,它是需要耐性的。我是對耐性非常欠缺的,因此,也就不願意用這樣的方法去旅行。到達朱稼軒兄的住處,然而他不在家,房東也不在,我祗好去附近李昌兄家去坐了。李太太說最近有一位立法委員來此,所以他們新聞處的人都跑出去招待參觀去了,否則的話,這時候是在家的。幸而李家有一些雜誌,我可以翻閱消磨時光。李太太很賢淑,殷殷的招待,很富於人情味,不像是有一些中國家庭,在此住上幾年,完全變了味道,人客來了,茶也不泡一杯。晚上吃了一碗榨菜肉絲麵,放醬蔴油,很香。坐到九時許,李昌兄打電話來,和他通了話,正在這時,稼軒兄也來了,連忙和他一道過去。現在他德文的考試是已經考過了,及格是大概不會成問題的,目前他是在新聞處幫忙,每月有三百餘馬克的收入,以一個人計,本來是可以混得過去了,然而他卻有家庭的負擔,是故使得他總是非常的苦惱。我覺得真是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麻煩,看來是沒有絕對的快樂和免於憂煩,人家看到我好,然而我卻自有其衷心的痛苦處,見到人家好,而人家亦正有其煩憂。談話喝酒直至十二時,因旅途的勞頓和受了一點風寒,使我倦意極深。最近幾天我的精神都不大好,結果服食了兩顆“阿司匹靈”,我許多年都沒有服食過藥品。感謝我秉賦之強,使我能應付困難的局麵,試設想,在流亡中如果是得病,又如何得了?所以我很注重身體的健康,它是事業的基礎。在此和幾個中國學生相比,我的身體都較之為強壯,這是差堪自慰的。
1964.4.10.(三月十七)星期三 陰 德國 拜德哥德士堡 Bad Godesberg
這兒的氣候比法蘭克福要冷,室內又沒有暖氣,使人很不舒服,和他人的住所一比,才發覺在法蘭克福我的住處實在是享福,不但是設備好,冷熱水、暖氣、電視、冰箱等齊全,而獨居一室,空氣也好。真不知何故,在此僅作短期的居留,但身體即已作了不適的反應,喉頭乾涸發痛,牙根生出小泡,是室內空氣太糟的關係!煮食乃在室內,而又門窗緊閉,這是極不合衛生的。稼軒兄在早晨弄稀飯來吃,有腐乳、榨菜、花生等。換一下口味,使人吃得很香。午飯做紅燒肉,蘿蔔排骨湯,吃家庭手製的菜餚,又比在餐館所吃者風味不同。吃他人做的菜,總覺得比自己所做者為可口。
下午去新聞處,遇黃金鴻先生,和他談了一會。他說可能在兩個月後即離職回國,怪不得新聞處根本沒有進取的精神,祗是在守住就算數。我當然也沒有批評他,祗是後來在談及國家大事的時候,我將自己的見解發表出來而已。我發覺他的看法是非常的消極的,身為國家政府派在海外的宣傳主管人員,而有如此暗淡的看法,使我至為訝異!我是年輕的小夥子,入世不深,因之太熱忱天真,實際的事物,是和理想相隔有一段遙遠的距離的。他們混久了一些,對之便習以為常了。這批人,並非是為理想而工作奮鬥的,祗不過是為己而已,故此,他們另有一套想法。在表麵上,他們當然是不會說我愛國之不當,但心中一定在暗笑。我如此起勁的在外麵宣傳,而他們正式負宣傳之責的,卻是意態闌珊。在對談中,他說這是關起門來說老實話,但是我卻毫不容情的提出,明知困難,可是卻必得工作奮鬥以進行克服,否則悲觀失望坐視,又何能禆益於大局?我覺得他有一種頹廢的失敗思想,他說話不大頂客氣,我也就頂撞了兩下子。說古人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乃是一種偉大的犧牲精神,何況今日事尚可為,最怕的是心存失敗主義的思想,而坐待覆亡。我們談了一小時半,這完全是我一股傻勁在幹,他們那些老於世故的人,會說這是傻子。我覺得國家也正需要這樣的傻子,像他們那批聰明人,對國家的復興是並不盡職的。政治的確是太複雜了,他們接待上麵派來的人,恭謹備至,如果對工作的本身也能這樣的敬謹從事就好了。像作宣傳工作,假使他們每個大學都連絡到一個學生,讓其作附帶的宣傳,一方麵省力,再則也真可收到實效。我向他們借一套台灣的彩色幻燈片,打算在外麵去演講時放映,這樣可以增深人家的印象。但這主意新聞處的人就從沒有想到去幹,他們目前所作的事,祗是印發一些新聞稿而已。我上次向他們建議,如果爭取到電視節目上去講述中國現狀,則數百萬電視觀眾,其收效遠比印這些新聞稿為有益。最近我又邀請他們到我們大學的學生團體去演講,拖了許久,到現在才答應派李昌兄去; 這是我在逼他們做事,我想他們心中一定會罵我這傻小子,給他們多找麻煩。
在新聞處看新收到的中文報紙,他們也僅有一份航寄的中央日報。新聞處是屬於行政院新聞局管轄的,最近其主管人員有變動,連帶的使他們在海外的人也患得患失,我覺得這是一個極不好的現象。到九時半才步行回來,外麵很冷,這次我沒有帶手套出來旅行,我以為已經不需要了,可是外麵竟是很冷。現在立春已經這樣久,而寒氣森然,這是使人意料所不及的。飯後飲酒對談,我真不知我們的國家至何日始能振作強盛?因為當前所見者,根本沒有令人興奮的。軍事方麵據說是不錯的,但是社會風氣太壞,政治的進步也趕不上軍事,台灣這一彈丸之地,眾目所視,應該是可以弄得好的,就像是以色列一樣,幾百萬人口,可是表現得真不錯。室內的空氣太壞,它刺激呼吸器官,也使我的皮膚起反應,真不知稼軒兄是如何安於此一鬥室的。談話至十二時始睡。
1963.4.11.(三月十八)星期四 陰 波恩 德國 Bonn
今天照中國農曆來推算是我的生日,而照西歷,卻是四月二十三日。在香港的身份證明書上,我填報的是3.18,而他們將之作為我西歷來計算了,所以當有人問我時,我就說我有三個生日。農曆的三月十八是西歷四月二十三,而他們將我的生日卻是西歷的三月十八來算,這不是有三個生日了麽。其實,我是那一天都是無所謂,假使是過去的話,當然情況不同,一家人團聚,大家高高興興的,但今日一個人在外,任何一天對我都是一樣的。去波恩,在大學的飯堂中,遇到印鬥如兄和一位湖南清縣的同學汪永定,我們一道進餐,飯後去市上飲咖啡,鬥如兄因其教授最近訪問台灣歸來,須往晉見,所以先走了。這位教授應中國政府之邀,訪問台灣四週,回來興奮得很。中國人之好客,是世界聞名的,盛宴之後,繼以饋贈,而在德國,社會風氣崇尚節儉,真是分文必計,我想他們對於中國人之豪爽好客,一定深具印象。晚飯由鬥如兄特製炸醬麵,是自己用麵粉來做的; 他是遼寧人,東北人做麵食也是很在行的。另外有炒雞蛋、拌黃瓜、雪裏紅炒肉絲、菠菜、肉醬等,這樣豐盛的小菜,平時是難得吃到的。還飲了白蘭地酒,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大家放言高論,真是無所不談。我覺得能有幾個知己,終日會聚相談,實乃人生一大快事。從台灣來的,一般的又比自香港來的為可交,香港來的人,難得有忠厚者,交上一個好的朋友,可以得益,終身受益,而不好的則對於德行學問,非惟無益,反而受害,對此當宜注意。晚上他們一同到酒吧小坐,冷冷清清,僅有西班牙人在唱,到的大都是外國學生。我不耐煙燻,它使我發痛的喉頭更為難過,所以提議早歸,實際上,從波昂乘車返五公裏外的Bad Godesberg時,也已是深夜了。
1963.4.12.(三月十九)星期五 陰 德國 Bad Godesberg
李昌兄請我們今晚到他家中去吃餃子,他是陝西人,也是會做麵食的,而我則對此完全是外行。上午,我利用時間,寫了幾張明信片寄發出去。人在社會上,總不能離羣而獨居,因此,有時候一些無謂的應酬往來也是免不了的,有些地方我根本不願意寫信,但一年之中似乎完全不相存問也不對。我很高興最近遇到幾個可以相交的人。看舊雜誌《自由談》,其中很有一些具有價值的文章,像陶希聖氏回述揭露日汪密約的經過,這是我過去依稀記得此事,而又不知其真相的。這是中國的近代史。還有一位英國留學生,乃是一位榮民,他祗讀過三個月書,是當勤務兵出身,經苦讀自修,讀完了大學而後進研究院,最後又考得獎學金到英國牛津大學去攻讀博士位去了,這是世界有名的學府,對於這種勤學苦讀之精神,實令我衷心佩服感動。和人家相比,實在使我太感覺得慚愧了!我是多麼的渺小不足啊!我必得好好的努力,充實自己。目前,我覺得自己所知實在是極其淺薄,是不夠用的。這是一個黃金似的機會,如等閒使失之,將悔之無及。
下午在附近的林間散了一會步,然後去李昌兄處。另有新聞局來客陳先生,彼乃剛自英國來德者,在此約週餘之居留,然後去美國。今晚之來客,除我與朱稼軒、印鬥如兄外,尚有一川人梅兄,他是得中山獎學金來此攻教育學者。陳先生在英住了數月,力言對英人印象之壞,我對英國人也是痛恨的。李太太是一位賢淑的主婦,她將晚餐弄得極成功,沙律、冷盤、然後是鮑魚冬菇紅燒雞,還有辣椒醬,吃得開胃極了。在外國真難吃到這樣味美而豐盛的食製。餃子是北方的上等飯食,過年非吃餃子不可; 我這次來到波恩,真是口福不淺!大家高談闊論,我覺得有時候自己談得太多,這也就是年輕人的毛病,鋒芒畢露,應修養沉著宏毅一點,寧可使人認為木訥,不可使人認為誇浮,此點允宜隨時注意糾正。
1963.4.13.(三月二十)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乘火車至波恩,本想在該城再稍作停留,到熟識的人家去稍作訪問拜候,後來覺得時間並不太充裕,形色匆匆,何苦乃爾,於是乘十時零七分的火車,逕返法蘭克福。一百八十公裏的路程,不到三小時就到達了。回到自己的住處,清掃的女工將我的房間已打掃得非常的乾淨,地麵上並塗上了臘,一塵不染,使人有一種愉快舒服的感覺。在外麵看到他人狹隘的陋室,才發覺自己實在是享福。有的人的住所,祗是狹小的一間房子,門窗緊閉,住食皆在其中,例如朱兄的住處就是如此。空氣不好,在居留的數日中,竟使皮膚起反應,口唇及口腔皆生小泡,這是火氣!回來雖祗數小時,有新鮮的空氣,立即舒暢了許多,喉頭那一種乾涸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我回來後,首先洗了一個澡。在此,我們有熱水浴的設置,每日皆可入浴,而外間則無此方便矣。泡了一壺薄荷茶,我要滌除腸胃間的熱燥之氣。住慣了自己所住的房子,一到外麵,總覺得不舒爽,回來才發覺其間的區別竟有如此之大。
下午有兩個在美軍中服役的華僑青年來,一個是周傳文,另一個是姓廖的,本姓陳,是祖父時期頂他人之名赴美者,所以後來其子孫也就必得改姓了。沒有什麼可談的,我前次托其買幾支牙刷,僅帶兩支以應,其實我一樣照付價款,但他們受人之托,祗是在應付,使我頗覺托人做事之難。此項日常應用物品,是並不受限製的,我之所以托其相購,乃是其品質較市上為佳之故,以後亦不擬向其提及矣。他們來此,乃欲借此地之廚房煮食牛扒,在美軍商店中所購之牛扒很大,每個足有一磅重,他們就此煎熟拌飯來吃。來時將我室內的雜誌翻得滿床都是,周兄在香港曾受過中學教育,另一姓廖者,則九歲即已去美國,沒有受過什麼中文教育者,彼之廣州話有時尚詞不達意,須周兄為之傳譯。彼等坐至五時許,因我欲往市區之故,乃一同出去。彼等欲我介紹女友,事實上此乃有所困難者,性格及教育程度有異,相處當感困難。
1963.4.14.(三月二十一)星期日 晴 德國 梅恩茲 Mainz
是復活節假期,宿舍中清清靜靜的,除了兩三個人仍居留於此之外,其他的人都外出渡假去了。我好好的睡了一覺,起來將室內加以整理,於上午十一時出去,乘火車往距此約四十公裏的梅恩茲去。我換上了新從香港定寄來的西裝,是這兒量身的人沒有將尺寸量好,褲頭比較短了一些,不過扣上衣紐之後,並不會發覺就是。這是一套藍色的西裝,價170港幣; 我希望這個暑假能夠到香港去一次,屆時可以添置一點東西。德國的物價較香港約貴一倍以上。到梅恩茲為正午,祗有馬克華特伯母在家做飯,其他的人都外出探訪親戚,至半小時後才回來。我們一同吃午飯,馬克華特伯母做的菜是很可口的,這是我在德國家庭所吃到最好的菜餚。有肉丸湯,記得三年多以前,我剛來德國第一次去到梅恩茲時,也是吃的這一道肉丸湯。他們待我非常的好,可是我卻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的,這使我心中覺得慚愧。彼得又換買了一輛新車,因為他的工作是每日在外旅行,為其公司連絡,一輛車子是必須的。看到他的境況日佳,這也是值得高興的。
下午與彼得出去,接他的兩個姑母來進咖啡。梅恩茲也在興建中,到處是建築工程,新建了兩座橫跨萊茵河的大橋,以連結快車道,那宏偉的橋樑道路,使人看了精神煥發。祗是這是他人的國家,假如自己的國家也能這樣的興旺,那就使人快慰了!很奇怪,平時祗見到很少的工人工作,可是一座大橋竟就是這樣的聳現在江流中。大家在一起閒談,我祗是沉靜的聽,現在我變得很不願意說話,這是此間少社交活動之故。晚飯後我放映自由中國的幻燈片,從上麵可以看出一些台灣的風土人情出來,我也放映了在德奧等國拍攝的彩色照。我現在已超過了一百張,以後還可以照一些,然後去蕪存精的挑選出來,可以放映娛客。
1963.4.15.(三月二十二)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梅恩茲 Mainz
春天來到了這樣久,可是田野間仍然缺乏濃烈的春意,蘋果花、桃花、梨花、櫻桃花,都還沒有開放,祗是柳絲業已變綠而已。上午我們乘車往公園去散了一會步,玫瑰祗是抽芽,到夏天才是盛開的季節,那時可就變得漂亮了,真是花團錦簇,一片豐厚氣象。玫瑰花是使人愛好的,它嬌艷甜美。我以梅恩茲為遠景,拍攝了幾張風景照。下午往遊萊茵河,它在這兒算是寬闊的,到下遊,有些地方就變得窄狹了,水流很急,可是卻能通行數百噸重的汽輪。湘江也有這樣闊,祗是其中一段能行小輪而已,中國是未曾盡到人事,不然,許多地方開發出來,都較外國為勝。萊茵河畔的山坡,就是葡萄園的所在,斜斜的山坡,種滿了葡萄,這就是有名的萊茵佳釀。此外還有莫愁酒Mosel,也是產在河旁的山坡地帶的。最近德國波昂大學的尼豪斯教授訪問台灣,對當地的農業政策提出意見,就是農作物應選種經濟價值高者,至於米麥,則自可以從他國購運進口。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台灣的麵積有限,如果不種經濟價值高的作物,則生產殆極有限。德國的農業表現就是如此,假如他們不種葡萄而種蔬菜麥子的話,其收成所得一定是很低的。他們從荷蘭運入農產品,從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國家也輸入牛乳、乳酪、雞蛋等農產品,自己主要的生產則在於工業成品,這樣,國家的收入也高了,自然較農業國家為富強。
我們沿著萊茵河邊的沙土堤岸走,堤較水麵僅高二三尺,所以水漲的時候,外堤及草地會被淹沒,而至內堤,那是一道高約兩公尺的土堤。先前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靠近河沿的一大片草地,祗是疏疏地種著果木而已,我以為可以利用種植農作物,後來他們告訴我,水漲時,這兒是會淹沒的。其實德國空地正多,祗是他們用來造林而已。對岸是高地,那是葡萄園的所在。因為陽光不足之故,德國的葡萄顆粒小而酸,所以適合於作酒,至於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的葡萄,大而甜,一串串的,紅的、青的、紫的、黑的都有,到了上市的季節,一馬克就可以買兩磅,至於到了出產地則更是便宜。
我們在小道上散步,我想起故鄉清明時節,到祠堂去祭祖的情形,那時,春水急流,柳絲飄垂,桃花也開了,沿著小河岸行進,那情形不正和此時有些類似麽?而時間卻已過去十幾二十年了!台灣現在連反攻之說也歸於沉寂,早兩天和黃金鴻先生談及,他認為怪美國不支持是不對的,應怪自己準備之不充份,假使自己有能力的話,則又何不動手?看來我們在國外的飄流尚有一段漫長的時期,想不到自己竟也會編織入這歷史巨變的悲劇中,多少人正承受著命運的磨折,在亂世,真是一言難盡。
我在戰亂中生長,到現在,三十一歲了,十幾年一個人流亡在外,使我的心頭,祗是充塞著悲傷苦痛的感覺。國破家亡,這是一個人所能遭逢到最大的不幸啊,然而,我遭逢到了,而且一個人必得與生活相爭鬥,為了求生存,為了求發展,我在承受著外界的折磨打擊。今天,能夠來到德國求學,能夠在這兒和友人出遊,其間是經歷過一段驚心動魄的苦鬥過程的。我不知道將來又有什麼演變,一切都是如此的空虛渺茫,因此,我心中有時存有一種驚悸不安的感覺。
傍晚始自郊外乘車回來,有自用車,方便多了,不必顧及時間,也不必等車。德國的公路修整得很不錯,小鎮間的公路都鋪以柏油,車行平穩。從這些小地方,表現得人家的復興旺盛,這也就是財力充足的表示。晚間附近的教堂有一舞會,我們也去參觀,才不過是幾十人,年老者多於年青人,也沒有什麼漂亮的女孩子。我沒有跳,祗是看他們跳,音樂也不對勁,據說過去是一個年老的神父管理,他是從不舉行這樣的集會的,現在新來的神父較年輕開明,才舉行舞會,但這和學生團體所舉辦者,實在相差遠甚。復活節的假期至今日告終,明天,他們便又將回去工作了,我也打算在明天回到法蘭克福去。
1963.4.16.(三月二十三)星期二 陰晴 德國 梅恩茲 Mainz
復活節的假期是成為過去了,傍晚,由彼得開車將我送回法蘭克福。在夕陽斜照中,我們的車子在平直的公路上飛馳,回過頭去,看古老的梅恩茲城,正在夕陽中顯現,有如一座浮雕。教堂的尖塔聳立,江麵上是幾座大橋,這城市據說已有兩千年的歷史了,去年該城尚舉行一次盛大的慶典,聯邦的總統也來參加致詞,祝賀該城兩千年的建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這一座城市也受到嚴重轟炸的損壞,一直到現在,仍可以見到許多破壁斷垣。馬克華特伯母,在這兒出生長大,一直就不曾離開過該城。我望著自平原中突出的滔怒斯山脈Taunus,以及在後方蜿蜒流過的萊茵河,心中真有著說不出的感喟。河山不變,而在這一地區,卻不知經過多少次戰亂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正不知有多少?這在全世界任何的地區都是一樣的。我今日仍是一無所有,在異國飄泊流浪,什麼時候我才能過穩定的生活?我不知道!
晚八時回住所,看新聞電視節目,美國原子潛艇於上週在大西洋潛水不復再起,艇上官兵一百二十八人全部遇難,這是潛艇史上所未有的慘案,美國軍方對之非常重視,正組法庭從事偵查。收到香港一個女同學的來信,已經半年多未收到其來信了,我也懶得曠時費事的通訊連絡,但現在又來信一再以我結婚的事相詢,這顯得有些過份了。我對之根本一無意向,同時這是我的私事,一再提及,為我顧而言他,又屢再相提,未免太過。何況我今日的情況,實在不可能提及婚事,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奈何!奈何!這位小姐我祗不過是以同學的立場通過一些信而已,從未對其有任何表示; 她屢向我示意,其奈我卻無興趣,這完全是她一種癡想。我真不知道如何回復,女孩子的單相思也是難於處理的。
1963.4.17.(三月二十四)星期三 陰晴 晚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收到一些來信,都是邀約我去參加一些集會的。德國的集會也真多,假使每會必到的話,則根本沒有時間去唸書了。如果是德文程度好,則多參加一些集會,對自己也未始不是有所裨益的事,可是我德文仍必得多下功夫才行。心中那一種惶恐焦急的感覺仍不曾除去,有些考試,雖然是已經及格了,可是如果要我再考時,我是對之沒有把握的,這就是說,我祗能勉強的考及格,而不是對此一學科,真有什麼心得。求學固有其樂處,而內心亦有其負荷也。
到大學去,會到白蓓,她為了考試,也是弄得心神緊張不安。她現在一心一意的與我交好,可是,我卻不知道將來的發展究是如何?她之對我好,完全是沒有計較物質條件的,這是對我真切的愛。經過三年多的時間,事實業已證明了這一點,這是令我為之感動的。趁天氣好,下午我們出去拍攝照片。在樹林中,我們見到有一對雄的野雞,就在我們前麵幾尺的地方走動,根本一點也不怕人,於是我伏在地上,拍了兩張照片。如果是在動物院,當然一點也不稀奇,可是在野外的林中,這就難得了。上次我們還遇到有一對鹿在林中跳躍而過,這森林是屬於市政府的,禁止狩獵,所以野生的動物很多,像鹿、兔子、野雞等,到處可見。
我們走路到啤酒公司的高塔,購票乘昇降機至塔頂,它高達百餘公尺,可以看到全市的景色。沒有陽光,但是我仍拍了幾張照片。在塔上的餐室飲啤酒,當然,這兒的價格遠較市內為昂,進餐尤不合算,一個重140公分的牛排,取價七馬克。總之,用一頓餐,必得十馬克才可以應付。我們在上麵坐談了許久,覺得西方正極力的追求物質的生活,所以養成極端的自私自利,口頭說得好聽,而在利害關係上卻是分文必計,一無親友之情誼可言。在中國的社會中,卻是大異其趣的。英國人到了香港,也正利用中國人豪俠大方的特點,在故意交結籠絡,而大事搜刮。在西方社會中,這一點是做不到的,他們沒有什麼重禮,祗是幾朵花以表示一點意思而已。晚飯去撒克森豪遜飲蘋果酒,吃肉排,每人飲了六七杯,醉了。在河畔散步時,白蓓吐了,我是在回來之後才吐的; 這真是耗錢而傷身,以後宜戒。
1963.4.18.(三月二十五)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胃口毫無,這是受了昨晚酒醉的影響。上午到大學去辦理入學的手續,這已是第六個學期了,思之能不悚然!時間是如此速疾的消逝,可是我又有什麼成就呢?我恐怕還得需要四個學期才能畢業,這是一道關口。在此唸書,真不是容易的事。報到的人很多,必得排隊等候,新生註冊於舊生報到是排在一起 ,祗是到了二樓之後才又分開房間辦理,這使隊伍排得很長。新生報到的房間,辦理手續的人並不多,然而他們卻必得夾在長龍中等候,一直慢慢的到了二樓之後才有機會分開。我覺得這樣的方式很不科學,把時間延誤了,應該是分兩處排隊辦理,這樣就有條不紊,而且節省不必要的等候。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將手續辦好,而秘書處蓋章卻以時間已過,必得明天再來一次才行了。正午去吃飯的時候,遇到白蓓,她也是一無食欲,祗叫了一壺中國的清茶。她也是不能喝酒的。推想昨晚嘔吐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啤酒與蘋果酒相混之故,或許是肉類有問題。以後在飲食方麵應切加注意,以免損害健康。
下午到梅恩河邊去散了一會步,春天的陽光中,野鴨在河水中愉快地遊動,不時追逐飛撲,牠看來同家鴨差不多,可是飛起來卻能飛得快而且遠,這麼重的身體,一下子就輕悄地飛越過柳樹了。楊柳葉已嫩綠一團,教堂的尖塔隱在樹後,又是一番景象。我和白蓓坐在河邊的石階上,吃著帶去的餅乾,惹來了一羣鴿子,飛落在我們身後走動。一直到四時,她因為擔任給孩子們作家庭補習的課,必得回去,我們才一同離開梅恩河岸,乘車去市區。我順道訪何兄未遇,晚上訪Roland君,和他談了一會下學期課程的事,他上期的統計學經已及格,而我這一科卻仍在懸而未決之中,必得等教授回來之後才知道其結果。
1963.4.19.(三月二十六)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將大學入學報到的手續全部辦妥。收到一封信,是當地一個農業機構寄來的,是徵求我去作中文的譯員,在下月,屏東農業機械學校的校長將來德國作兩月的考察訪問,德政府要我陪伴出去訪問德國各地。下午我會見了此一計劃的主持人,他曾三次到台灣去過,曾晉見過總統及各政要。他給我的名片,上麵的銜頭是:“德意誌聯邦共和國農林部代表”,名字叫“葛禮賜 Herbert Graeser,Oberingenieur in Kuratorium für Technik in der Landwirtschaft e.v.” 談了一會,提到正題,說每日五十馬克,但不包括住宿食。過去曾經有過一次機會,每日除食宿外,尚淨給五十馬克。我說必得加以考慮,因為兩個月的時間是相當長,我擔心會影響到自己的學業。說起來,這是很輕便的工作,每天祗是陪同外出訪問參觀而已,而這對於我的學業也是十分有益的,這比書本上的學習要來得有用得多。在躊躇了一會之後,終於答應了他。
我覺得在大學的課程是以後可以加以補習的,而這機會卻是並不多有,回來我將這可能性與人家談及,他們都勸我加以接受。然而,我的心情卻反而為此而感覺得不安起來,我擔心學校以及獎學金的問題,假如這機會是在假期中來到,我就不會有這樣的矛盾了。世界上的事,有時真是十分的的微渺;我對事的看法,也往往總是朝最壞的地方去著想,這是由於過去生活環境所予我的影響。下午和白蓓自大學走回她的家去,費時一小時半,我說我們將有兩月的分離,她頗有依依不捨的感覺。現在我們的情感發展得很好,祗是格於所處的環境,未能結合,因為我對於將來缺乏一種安全感。晚遇何兄,和他共飲啤酒,談及翁某之為人,殊鄙棄之; 其人陰沉奸狡,實不能交,即與之接近,亦覺氣惱,彼為一典型之香港人也。
1963.4.20.(三月二十七)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早晨九時赴市區,至約定之地點,葛禮賜先生已與自台灣來之劉文德與林子忠二君在等候。彼等於清晨七時許飛抵此間,由葛禮賜先生赴機場迎接來此。我之工作為擔任通譯。林劉二君係在屏東農專任職,被選派來德國實習一年,然後回國擔任教員。此一學校,乃德國人所建贈,目前有一德工程師在該地任教,另外尚有一姓文者,亦將於週末來此,其校長亦應邀來德國考察兩月。我以後將在此兩月中,相陪其赴德國各地訪問。現在來此之劉林二兄,停留本市至下週二,然後分發至一語言學校學習四月,再往技術學校受訓。
正午乘車往郊外,訪葛禮賜先生之女兒一家於一營地,彼等乃於週末前來露營者。今日天氣特佳,晴日高照,湖水澄藍,有白帆小船在湖麵飄泛,這是少見的好天。露營者除去上衣作日光浴,德國人平日居於市內,少與自然界接觸,因此一有時間,便來鄉間,這樣,對於精神之振作是大有裨益的。午餐食肉排,烹調殊欠功夫,祗不過是將一塊肉煎熟而已。侍者言今日為希特勒之生日,彼等老一輩的人,似對希特勒並無惡感,往往於無意之間,流露其懷戀之情緒。葛禮賜先生言曾三次去台灣,從言談中可以看出彼有自高自大之心; 其實彼在德國根本不是如何了不得之人物,但在台灣受到各政要之客氣招待,遂使彼有相輕之心耳。我認為招待應適如其份,過度則反為不美矣。下午陪同觀望動物園,在外行走,亦頗覺勞頓。晚在中國飯店進食,至九時才回來。
1963.4.21.(三月二十八)星期日 晴陰 晨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出發至萊茵河畔遊覽觀光,春天雖已到達,但除了柳絲已綠之外,其他的樹木新葉猶未生出,恐怕一個月之後,才會枝葉繁茂,眾花盛開。我們看兩岸的葡萄園,峽穀中是聞名於世的萊茵河水在流,景色殊美。我也是一個長久在市區生活的人,見到外間之自然景色,頗為心醉。我不願居住於市區,將來如屬可能,我願家居於小山頂上之屋宇,可以遠望,使心襟為之開闊。有自己的花園和菜園,但不知此一願望能達成否?從前在故鄉的時候,有自己的田園山林池塘,這也是父親的宿願,但是雙親卻不能終老林園;當共匪來了之後,一切也就變為悲慘苦痛不堪了!現在我看到人家美麗的河山,心中不覺為之非常的激動。祗有我們自己的國家強盛,我們才有前途,才有安定幸福的生活可言。
至Rüdelsheim,這是萊茵河畔出酒的小鎮,也是一個吸引遊客的所在地,平時客人來到時,飲酒歡笑歌唱,我們就在河邊的一間旅舍中進午餐,同時飲了一份白葡萄酒。下午仍在山林間穿插,乘車於滔怒斯山脈間的公路,望遠處山林,心情殊為輕快。老葛對台灣多所批評,我亦辯護說缺點是每一個國家都存在的。他說在台灣的公務員在辦公時看報紙,我說德國銀行職員亦有看報紙者,他說那是看股票行情,經濟消息的,大有以德國一切都好之態度。後來我們開車往一油站加油,車停了而站內職員久久不出,我們下車,從玻璃窗中,看到該職員正在看報紙看得起勁,我笑說:“他正在看報紙呢!”老葛大為生氣,去教訓了油站的職員一頓,對方也不服氣,出言相駁。其實弱點是到處都有的,祗是老葛剛才批評台灣的人工作不認真,而一下子,這現象馬上在其本國就被看到了,所以他大為氣惱。這事的出現,真比我說一千句還有用,由此可見他是會指責他人,有自大的意味。他年已六十三歲,為人尚幽默風趣,看他的表現,故意使人發笑,心地不壞,祗是要人順服,愛受人恭維,因為不批評他人,便不足以表示其本身之超特。到飲咖啡時,他仍不忘今天關於看報之事,認為很使他生氣,此老亦天真可愛。傍晚購車票俾赴漢諾伐,來回連快車加價是五十三馬克,我明日正午將乘火車前往。
1963.4.22.(三月二十九)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柏林 Berlin
上午仍然是到那農業機構去,擔任通譯的工作。德國人做事很週詳,除了擬訂了一個計劃之外,更對於各小節都顧及到了。我覺得在行政方麵,也可以學得許多有用的東西。他們做事嚴肅認真,絕不馬虎。我準時的在九時就已到達了,他見到我幾次在時間上的準確,很是欣賞。我們首先飲綠茶,一直到九時半才開始正式的談及主題。在閒談的時間,我翻閱他上次去台灣的紀念冊,除了和總統在一同拍照之外,尚和當時的省主席周至柔,以及蔣經國、蔣緯國、戴安國、蕭錚等人的照片。此老到台灣去,可說真是出盡風頭。在會談中,除了指示新來的劉林二兄,如何的注意工作學習,以便回去擔任一個好教員外,並且將圖表詳加解釋。說農業機械及特別學習事項的課目,年有增加,而曳引機則所佔比例日益減少; 十多年來,受訓的職工,由每年二百餘人激增至三萬餘人。今年由台灣屏東農業專科學校挑選四人前來見習,其中校長王玉崗氏將於下月來此,也是由我擔任傳譯的工作。能夠有一個機會遊覽德國全境,同時又有優厚的待遇,這當然是為我所樂為的。我相信這一定比在書本上所學的更為有益,所以我應承了。看他們所定的飛機票,頭等來回的價格為8,800馬克,合美金二千二百元,這是相當昂貴的。他們為此一計劃所費的預算,為46,059馬克,當然,這對於整個政府的開支來說,實在是渺不足道的。我在此工作了兩天半,以每日五十馬克計,共一百二十五馬克。看其預算表上所列,每人每日尚有12馬克的零用,他們既然沒有照付,我也就沒有多說,免得給人以唯利是圖的印象。事實上,他們德國人對金錢方麵是斤斤計較的,但有些地方也顯得他們豪爽通達人情,例如今日祗是到十一時,便說我可以回去了,因為在正午我尚必得啟程到柏林去。我匆匆的向他們道別,老頭子尚為我披上大衣,禮貌週到,這乃是德國人可愛之處。
我順道到大學去了一次,想打聽上學期統計學是否經已及格?但是結果仍然沒有發佈,這必得等下週從柏林回來才能知道了。到火車站去,購買了一份新聞雜誌,以便途中閱覽,從法蘭克福到漢諾伐,必須坐六小時的火車,這是很悶的。在火車站,有人走上來和我打招呼,抬起頭來一看,才知道是白蓓。我想不到她會來車站送我,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大概我曾隨口的說過在正午離開的事,她回去查火車的時間表,就是這一班最合適,所以她特地先來火車站等我。這女孩子待我的情意,真是使我感動。她購好了月台票,和我一同入站,叮囑我到柏林去要小心,不要出事。照行車的時間表,本來是十二時十六分開行的,後來卻延長了五分鐘的時間才開,我和她揚手道別,,約定一週以後再見,她還給我一個吻後才走。
車子開行之後,我即打開雜誌來閱讀,有時抬起頭來,可以看到綠色的春野,正在向後閃退。後來車上來了一個中年人,和我以英語交談,他是一個農莊的主人,曾經到過美國去過一年,以接受農業機械的訓練的。我的英語幾個三年多的停頓未學,已變得很生硬,有些時候,必得加以思考,而結構仍未見佳。又上來了一個軍官,大家一起對談,關於共黨侵略的事,那軍官的認識很正確,他也看過關於中國陷落的書籍,談起來很投機。車到漢諾伐,然後換乘公共汽車到飛機場去,飛機票是已經定好了的,從漢諾伐到柏林,來回為87馬克,而單程則必得67馬克,團體購票尚有優待。飛機在8時20分起飛,而於九時十分到達,飛行的時間尚不及一小時,這是空中走廊最短的路程。晚上從飛機上看下來,全城燈光閃爍明亮,平鋪達數十裏,這真是壯觀極了!飛機慢慢的盤旋降低,地麵的車輛也看到了,以前兩次來柏林,都是日間飛行的。夜間看柏林,另有一番氣象,這真不愧為世界之名城。有人來飛機場迎接,然後帶往市內的夏洛汀堡區住所。吃過晚飯,談了一會,已是十一時,到分配的房間去,內有熱水浴的設置,使我非常滿意。
1963.4.23.(三月三十)星期二 陰 德國 柏林 Berlin
來德國三年,這是第三次來柏林了。這誠然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居民即以西區來說,已達二百二十萬人,但是四麵被圍,走不出去,有像處於一座孤島般的感覺。當然,和香港相比,這兒是空曠疏落得多了。到處都是宏偉的建築物,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上午我們到市區去,聽取政府人士對於柏林的報告。主持的人,能言善道,他自我介紹說曾在東柏林的大學唸過三年書。從他說話的意向來看,是希望得到外國學生的同情了解,以便將來回去之後,將正確的情況向本國的人民傳達,發生影響,同時希望各該國的政府,在聯合國對德國的情形主持公道。我來此三次,也就聽過三次這樣的報告; 而招待也各有不同,第一次是去年三月,那次有咖啡餅食和雪茄煙招待,第二次是去年十月,以酒相款接,這次祗是香煙和咖啡了。這次參加的人數為五十餘人,但在發問的時候,祗不過是幾個人在問而已。有一個韓國人,根本不是發問,而是在自己提出長篇大論的報告,聽了使人不耐。如何說話,實在是一項技術,在這一方麵,我仍是必得學習的。在使用外國語這一方麵,目前我仍不能應付裕如,所知的字數不夠,祗能簡單的表達意思而已。
下午二時,有旅行專車來接,遊覽市區四小時,除了各紀念性質的地點之外,邊界的圍牆,當然也是一個要去參觀的地方。又有許多新的木十字架和花圈在邊界樹立,這都是逃亡難民中槍斃命之所在,見了使人矚目驚心。共黨的警衛,就在對麵數十公尺的地方,我用照相機拍攝照片,他們尚作笑容。其實邊界的警衛,有許多也在想乘機逃亡的。西柏林一個警察和我們閒談,他告訴我們說,昨晚上有兩個東柏林警察,已和這邊取得連絡,想逃亡過來,但是昨晚並沒有過來,可能是時機未能配合之故,今晚也許會過來。對方不僅是建有圍牆而已,還佈了多道鐵絲網,埋下地雷,中間有一道死亡地帶以相隔離,有誰走入這一地區的,就會遭到警衛開槍射擊,然而仍有人冒著生命的危險逃亡,有些成功,有些就因此被捕或死亡了。我們又看到地道之所在,那是在一座廢棄屋宇的地下室進行的,從地下通過圍牆,直到對麵的一座民房,幾十個人就是這樣的來到西柏林,但是不久,這地道就被發現了。又到一處,參觀圖片,有遊客意見簿,我用英文在上麵寫了兩句“Let us work together, push the communism back to Hell!“(注: “讓我們一起把共產主義推向地獄!”)後麵簽上我的姓,冠以中國的字樣,這對他們是一種精神上的鼓勵。我又用中文寫上“消滅共匪”幾個字。
今天的天氣不好,陰陰沉沉的,我那一卷彩色照片最後的幾張是這兒拍攝的,可能以光綫不佳之故,不能有好的成積。我覺得柏林是難得來的,既然來了,就拍幾張照片以留作紀念。早兩天在法蘭克福,當出太陽的時候,我可以穿上夏季的衣服,可是當陰雲密合時,寒意仍深,春大衣披在身上,輕飄飄的覺得有些冷。今天以西歷計算,是我的生日;這幾天過得可真熱鬧,據說四月二十日是希特勒的生日,四月二十一日是英女皇伊利沙白的生日,而四月二十三則為我的生日。西方人有些也相信所謂星宿之學,每一個星是主管一定的時間,所以在香港有一個英國人在為我推算之後,說是非常的有意思。晚上出去散步,有一位吳兄,是印尼籍的中國人,他曾在中央政治大學讀過書的,還有一位廣東梅縣人黃廷榮,本來唸神學,現在則改唸經濟。我們在市中心的Kurfünstendamm散步很久,又吃了一點東西,才走路返住所。這兒的交通工具地下火車,來往極稱便利,有等地區,深入地底三層。
1963.4.24.(四月初一)星期三 陰 德國 柏林 Berlin
預先定訂機票以從西柏林返西德,從法蘭克福飛來,連回程票在一起是136馬克,而從漢諾伐起飛則為87馬克,雖然加上從漢諾伐至法蘭克福的車票53馬克,這是140馬克,比從法蘭克福起飛還要貴,但這是團體行動,他們主持的人既然如此決定,也沒有辦法。今天我向他們建議,讓我的機票改為逕飛法蘭克福者,所差的價格願意自己補償,但他們說機票已經定好了,這祗好任之了。後來聽說如果是換票的話,票價是照單程計算,沒有折扣的,必得加四十八馬克,這未免是太貴,祗好隨眾一起行動了。從漢諾伐到法蘭克福,快車須五小時半才能到達。
上午是聽報告,下午亦復如是,在討論時,今天的情緒較熱烈,大家對克魯曉夫派其女婿往梵蒂岡,而教皇予以接見談話的事,很是感到興趣。有的認為教皇這樣接見並無不當,有者則發表反對的意見。像凱士丁神父就是一例,他是很反共的。從非洲來的學生,則抱無所謂的態度,認為蘇俄人也是人類;牧羊者不要使羊羣失散,要從曠野中將迷途的羊找回來。凱士丁神父的答覆很好,他說:我們是要將羊找回來,但不是讓一些豺狼也找來同羊羣混在一起。有人提起西班牙佛朗哥政府,說獨裁無民主,而他是天主教徒,回答是西班牙誠然是一個特出的例子,但不能和共黨政權相比,更不能因此而即寬恕共黨的罪惡。在這問題上,大家討論得很熱烈,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表現,至少不會使人覺得沉悶。晚上沒有出去,我在室內看書,因為下學期我必得作一份讀書報告,須以打字機寫十頁的字數相交,對此又是我心頭的一項負擔。我同時仍在想上學期統計學有未及格的問題,希望能夠順利通過,否則將使我的心情感覺得緊張。
1963.4.25.(四月初二)星期四 陰 德國 柏林 Berlin
這幾天柏林的天氣都不大好,陰陰沉沉的,寒氣頗深,假如我將那件夾大衣帶來就適合了,可是因為過去一週,在法蘭克福天氣晴朗,氣候已經轉熱之故,所以我來的時候祗是帶了一件絲質的夏季大衣,在外麵行走,真是有點冷。幸而在衣袋中有一對灰皮手套,尚可以對付一下。同時我身上所穿的西裝仍是冬季穿用者,所以尚能抵擋一下。其實在德國,一年四季,除了極少數的幾天之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可以穿冬季的毛質西裝的。上次托人在香港做了一套西裝,為176港幣,很單薄,正適合天熱時穿; 如果今年夏天真有機會能夠回香港去一次的話,則我可以在當地定製幾套西裝,添置一點日用品,但此行看來可能性不大。南京樓的麻老板在這一方麵乃是不可靠的。在德國,我感覺得一切都是很貴,而且質料並不好。這次我在柏林,也不會買什麼東西,祗是想選購兩條領帶以作為紀念而已。上午到Tegel去,在當地有一援助外國發展的私人機構,我們特地去參觀,我在去年十月曾隨聯合國文教組織一個團體來過,這已是第二次來此了。由一個主管新聞事務的人出來作報告,說該組織年費八百萬馬克,和德政府共同工作; 其實八百萬馬克,祗不過是兩百萬美金而已,而他們已在侭量的大吹大擂了。有人問他們援外的利率定得如何?是否指定一定須購買德國的產品?回答說是無權奉告。實際上,這些外援乃是有條件的,絕非奉送,而假使德國不進行擔負對外的經援,則美國也會要德國償還舊欠。在這些地方,可以表露出人性的的自私出來,在個人之間如此,國家之間亦復如此。他們總是顧全其本身的利益,站在一己的立場說話。正午去找一個熟人,已經搬家了,但是我仍按址找到了其新居。老先生夫婦見到我去了,非常的高興。老人已經是七十一歲的年紀了,但仍在當地的教會中擔任工作,他說在三個長老之中,有一位是退役的海軍上將,在那兒停留到晚上十時才回來,距市區很遠,差不多要一小時才能到達住所。
1963.4.26.(四月初三)星期五 晴 德國 柏林 Berlin
和凱士丁神父談了一會話,我覺得他對中國具有偏見,心中對中國是沒有好感的,在有些看法上,他是無理由的固執。誠然他是反共的,但他對台灣的前途卻有著反麵的看法。從有些語句中,我看得出他並不是對我真的關切,祗是在應付而已。當然,他也沒有什麼能力可以進行協助,於是祗好是唯唯以應了。以後我對之不可抱存希望,以免到失望之際,徒然使心中感覺得難受而已。有時,我對自己的出處感到惶恐,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了,那時,真是勇往直前,一無所懼,而今天我卻有了許多的顧慮操切。我覺得世界上的事物,遠非當初設想那樣的簡單,由於經歷過無數的磨折打擊,使得我變得心懷憂愁。我在為茫茫難測的將來擔心,因為我完全沒有保障,我自己的國家和政府棄我不顧,這是使我最為傷心悲痛的。目前,我是用英國人發給的香港旅行證件,英國人明知我對他們是極反感的,我對之心存憎惡,是否他們會設計陷害為難我,這也使我心中為之注念。今天,我沒有合法的支持和保障。
上午聽報告作討論,下午是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們組隊去遊東柏林,當然我是絕不參加的。可怪的是從台灣來的人,也許是出於好奇的心理,他們大概是從沒有看過共產黨,卻要過去看。他們拿的是中華民國的護照,結果一到分界處,就給對方擋了駕。這還算是客氣的,如果是讓之入境,交給中共處理,豈不要糟?我對這些人的心理真不明白,有些人的表現看了也使我討厭!我在下午出去,趁著天氣好,在邊界拍攝了一些照片,以作為此行的紀念。柏林是個孤島,我必得循空路才能進入,以後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來了?所以我昨天特地買了一卷彩色的照片,以便在此能拍攝一些市區的風景照,以後可以用幻燈放映機放出來欣賞。今天的天氣放晴了,可能會拍攝一些好的照片出來。在紅軍紀念碑處,車輛不準停留,行人也被遠遠的隔開,以免發生事件。旅行觀光的車輛,並沒有違背不準停留的規定,以最慢的速度,像蝸牛似的開行,於是旅客們便可以清楚的看到站崗的紅軍了。有兩座大砲和二輛T-34坦克車,據說是當時最先進入柏林的。英國兵在外麵佈下鐵絲網,名義上說是保護,實則是等於囚禁。一麵用擴音機在播放輕音樂,這也是對站崗的紅軍在進行神經戰。
我又爬上德國的凱旋紀念塔,在上麵向四方拍攝了一些照片。柏林市的建設是很不錯的,平坦寬闊的大道,予人以氣派恢宏的印象。城內的房屋,百分之八十五受到損毀,戰後有計劃的復建,到處是高樓大廈聳立,這是全新的一個都城。站在邊界一望,和對麵東區的破壁斷垣相比,區別極為顯然。公園內林木青蔥,草地修整得非常的齊整乾淨,予人以至佳之印象。假使我們中國能建設得如此就好了!我們的國家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發展到這一地步。使我深具印象的是此地的地下鐵道,密佈各處,有等地區,深入地下達三層,來往至為方便。在漢堡也有地下鐵道,但我沒有乘坐過。目前在法蘭克福也正在計劃修建。這是一項偉大的工程,需要大量的鋼骨水泥,如果沒有雄厚的財力,是無法為此的。
晚上在外麵的小餐館吃飯,這城市的物價,據說比傍的地方為便宜,但吃食則並不如此。假如是購買食物自製則又不同。酒類則較其他各城便宜三分之一,這是免稅之故。隨眾到一處地方喝啤酒,跳舞,大叫大嚷的,是巴伐利亞的音樂。樂隊的人穿著皮製的短褲,身材粗壯,他們是過去出名的軍人。所奏的樂聲雄壯,也有如軍歌一般,我停留至十一時,返住所,寫了兩張明信片投郵。在燈下寫了一段日記,極倦,乃上床去睡。在此使我覺得滿意的,乃是有熱水的供應,我可以每晚入浴。
1963.4.27.(四月初四)星期六 陰 德國 柏林 Berlin
上午這半天是自由活動的時間,我本來已約好人在動物園前火車站見麵的,由她帶領我到市區去採買一些紀念性的物品,但臨時她沒有來,我遲到了約十五分鐘,不知是已先我而至呢,抑或是未婚夫和她吵架不來。我等了一會便也走了,在一家百貨公司買了兩對原子襪,又一條領帶和兩方手帕,其實這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在市中心拍攝了一些照片,柏林的閒人顯得很多,路傍咖啡室都坐滿了人,意態悠閒的在曬太陽,這有點像電影上所描述的巴黎景色。有許多人,可能像我一樣,是從外地來此遊覽的,他們自然是集中在市中心閒蕩了。看到有一個年輕人在拍照,我將自己的照相機交給他,請他為我拍一張作為紀念,他說“你能說英語麽?”交談之下,原來他是英國人,在馬來亞停留過多年,現在是在北部英軍工作,他自己說是做情報的。他問我在歐洲做什麼?我說祗不過是學生而已。稍作交談,便告別走開了。自然,這兒不少英國的情報人員在活動。我覺得去年底在黑森林的一次敘會,借什麼國際座談會的名義,邀約一些外國學生去參加,實際上當是英國人在推動的,因為其中的行政人員就是英國人,同時還有幾個英國年輕男女在著。他們對於整個世界地區,真是無孔不入!這也是因為與其本身之利害有關所致。現在他們是明知我對其存有惡感的。自從去年春天,那個自稱為經濟副領事的Hill走了之後,就沒有再來向我囉嗦了,可能知道我對之惡感甚深,無法收服之故。
正午回去吃午飯,然後在室內午睡。近來我體力每易感到疲倦,對於讀書及外間活動,精神皆易覺得困頓,這是年齡的關係。下午大家談論這次開會的心得,同時獎學金團體報告其決策,說增加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乃是私人的機構,不比政府財力雄厚。大家既然是受人之惠,自然也不便強作要求。晚上他們集會在一道喝酒談論,我沒有參加的興趣,一個人跑出去到歌劇院去看“My Fain Lady”; 其實我已在去年聽過一次的了,我很喜歡它的音樂。可能演出的班底已有改變,我覺得去年演出的較此為佳。八時入場,至十一時才散。
1963.4.28.(四月初五)星期日 陰雨 漢諾伐 Hannover
到柏林一週的集會是結束了,如果直接飛返法蘭克福,在時間方麵要節省得多,可是當初他們定的票是到北部的漢諾伐的,於是便祗得先飛漢諾伐,然後在那邊坐火車返法蘭克福了。這真是勞民傷財的舉動,其實直接的飛反而是要便宜一些。我們在十一時離開柏林夏綠汀堡的宿舍,坐地下火車到天撲霍夫機場;坐在隆隆的地下車中,我心中不停的在想世界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我一個人,從中國出來,流浪各國,其間的轉變是多麼的大啊!這真像是夢境一般。今後,又將有什麼變化呢?這是難以預知的,大概這就是命運吧。我在香港受過那種磨折之後,已使我變得憂疑,開始對事物的看法取悲觀的態度,一切都在朝最壞的方向去設想了。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心理是不健康的。汎美航空公司的班機在十二時三十分離開,飛約五十分鐘即到達漢諾伐。我坐在機艙最後的位置,看報上說,後麵的座位安全性較大,通常,飛機在升降時如出意外,後座安全脫險的機會較多。凱士丁神父和我同一座位,和他略談一下世界大局,我發覺他的看法,仍以德國為本位; 這也難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的看法也就是以我的國家為本位的。
到了漢諾伐,等了兩小時才有火車來,途中必須經過整整五小時的時間,四時開,至九時才到達,這麼長久的時間,枯坐實覺無聊。看了一會書,眼神疲乏,和對麵一個旅客談天,他是在鐵路局工作的,每年可以免費旅行,除此之外,每公裏收費祗一分半而已,這是十分便宜的旅行,家庭子女也都可以得到這樣的優待。晚上回來,吃了一盆蛋炒飯,這是一週來暢快的一餐。
1963.4.29.(四月初六)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ain
上學期報考的統計學沒有通過,這真使我失意!假使及格之後,則前期考試就宣告完畢了。現在必得重新再考,總是心事未了。而這一學期,為了擔任翻譯的工作,我恐怕也不能應付這次考試,因此,使我心情處於一種矛盾之中。假如是專心應付這場考試,則必得推掉那項工作,而這項工作卻是很有趣的。我並不是貪圖待遇的優厚,而是它實際上也是一種學習,它將比從書本上所學者更為深入。兩個月有九百美金的進益,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我可以節省一點用一年了。現在的對策有二,即是如不辭去這項工作,則祗有延長一個學期應考,或是在旅行時,每日專心一誌的看筆記作準備,回來再找人補習,仍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去參加考試。和教授見麵談話,他安慰我說不要緊。事實上,這次考試遠比他想像者為佳,如果是以第二部份來說,是可以及格的,但是第一部份沒有考得好,相差有十分的距離。這一學期是我第六個學期了,看來我求學的時間必得拖延得很長才行。在出路沒有保障,缺乏安全感的時候,能有機會求讀,也未始不是一件佳事。也許教授給我來這一下磨鍊,對我的學習乃是有所裨益的。當然,能給我及格,則至少使我對之安心,現在則仍須為之操切。我想這一學期如果有把握考則考,否則延長一個學期再說。一般而論,我的進度已經不能算遲緩的了,德國同學有些仍在這樣高的學期報考呢。
我現在所需求的,乃是求其能安心學習,我的心不安定,精神緊張,影響到自信心,而這對於學習乃是非常重要的。回想在中學的時候,成積優異,這固然是由於勤奮所致,但心理上的因素也是不可忽視的。那時我內心有超越於人的感覺,自信能獲得勝利,而勝利乃是給予具有旺盛意誌的人。在此,我心理上處於弱勢,這是須待糾正的。收到曹謨教授的信,他說護照事向有關方麵提及,頗獲同情,要我直接的向僑務委員會委員長高信去提出申請,彼允設法幫忙雲雲。他在回台灣後已有半年,此為其首次來信,他並提及中央日報寄我之信麵地址,有一字印錯,已請代為改正。但查現在所收到的報紙,此一錯字仍然未改。其實這是小事,我不過是力求其正確而已,收是仍可以收到的。
正午出去吃飯,白蓓對中國菜雞絲雜碎,大為欣賞,說是百吃不厭;她每次和我同來時,都是吃的這道菜。德國人在吃的這一方麵,實在是極為簡單,吃慣了中國菜再吃外國菜,真是味同嚼蠟;可是有些在國內的中國人,卻以吃西餐為尚,這真是匪夷所思了。天氣好,和白蓓到郊外去,春天到了,我去柏林祗不過一週的時間,回來見到的景色便已大不相同,樹葉一片嫩綠,花也盛開了。柏林的氣候較此為冷,那兒的春意,遠不如此間之濃。我認為春天是一年之間最美的季節,尤其是此間到處都是花園,現在眾花繁開,美麗極了!她今年二十二歲,我則是三十一歲了,應該已是結婚的年齡。我事業經濟上的基礎仍未建立,結婚乃是不可能的事,這使我有時候很苦惱。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有時候,我心中所想的,給她一下就猜出來了。在此也有中國同學結婚的,但都是女方在經濟上加以支持,否則,一個學生根本沒有進益,是根本無法可以成家的。送白蓓回去,然後順道訪何兄,在那兒飲了一小杯白蘭地。他將在下月去郵政局工作,每小時收入兩個半馬克,因為他的獎學金就將告終,他須預為之計。在此如果沒有獎學金的支持,是很難靠工作以維持學業的。
回來Roland君來訪,他在上學期的統計考試中經已及格。在燈下看新收到的報紙,世界的局勢,仍是沒有什麼大變化,時間就在緊張中成為過去,我必得努力工作,祗有在工作中,才會使人產生滿意的情緒。我的情緒,經常是低沉的,因為所處的生活環境,使我不能無感;也許我不應該想得太多,這樣可以使心境安寧一點。
1964.4.30.(四月初七)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想到大學去辦理選課的手續,到那兒才知停止辦公,必須五月二號才再開始,雖然說現在已是學期的開始,但一切都尚未步入正軌,到處鬧哄哄的,註冊要到下月中才截止呢。我打了一個電話到德國的農業機構去,他們原說是五月二號開始為期兩月的旅行的,但現在人仍未到,要我在下週一再打電話問消息,這樣看來,我這一學期恐將損失。假如我接受他們的邀請,為期兩月外出,則這一學期的主要課程我都不能上了。最要緊的課程,我尚可以帶筆記去閱讀,再回來追趕,但這總使我的心情感到有些不安泰。我現在遇到事情時,總是朝壞的一方麵去設想,結果徒然使自己的精神為之緊張而已。
和白蓓在大學相遇,她現在為了其前期考試的論文,忙碌得很,因為在下週二必得交予大學,所以她也不能和我出去。本來明天有一個同學約我駕車出遊的,現在她不能同去,我自然也沒有興趣出去了。陪她走了一段,經過眾花繁開的花園,空氣中帶有花的清香,這是美麗的春天!粉紅色的櫻花滿樹,蘋果花也含苞待放,那點點的紅色花苞,當開放後便又轉為白色了。假若我有安定的家,安定的心情,則處於這樣的環境中,當會感覺得幸福愉快,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如此,一個流亡學生,無國而又無家,幸福距我仍然是遠不可測的!這乃是一個人的命運,有上帝在安排,本身對之實無能為力。返住所,但覺乏倦,躺下休息,念及自己的學業前途,又一躍而起,我當好好的把握住現在的時光!
1963.5.1.(四月初八)星期三 陰 微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心情極不穩定,這是時代背景所使然的,我必得想辦法使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上午在室內寫了幾封信出去,曾收到郵局的一封通知,說我在四月二十日寄往香港的一封航空郵簡,沒有貼郵票,他們已給我貼上郵票寄發了,祗是要我補郵資而已。這可見他們之通達處,沒有扳起麵孔來打官腔。這真是一件糊塗事!怎麼會寄發信件竟沒有貼上郵票呢?由此可見當時我的心情當在極其恍惚之中,我根本對此事沒有注意呢。年來我的記憶力大為減退,往往一件很熟悉的事,或是一個名字,會好半天想不起來,而心情混亂之時,更是有著坐立不安的感覺;而暴燥易怒,亦是明顯的表現,我頗擔心這樣下去,會使自己的精神變為不正常。我的國和家,今日的境況是如此,十七八歲時,氣壯山河,大有以獨手能旋轉乾坤之概,十多年來,在外承受著侮辱與損害,一直到今天,仍是無所建樹,在焦燥憂惶之中,令自尊自信都受到影響。我現在必得好好的注意,將目光放為遠大,使自己的心意凝靜下來,然後才可以去應付現局,尋求發展。
下午與何樹棠兄一同外出,至市郊的公園去散步,在林中曾多次的看到野鹿,這兒的樹林乃是人工所培養而成的,其間的小徑平直可通行汽車,有警察的車輛在其間行駛。我對此間樹林之整齊,實深具印象。在這方麵,也顯出德國人做事之有計劃和眼光長遠。在林中轉了兩小時,竟走到離法蘭克福約五公裏的一個小鎮Neu Isenburg去了,那兒住有一個熟人,於是順道相訪。她們招待吃晚飯,固辭不獲。能在家庭中相處閒談,使人有親切的意味,但是白蓓家卻以她母親的固執,我不能前往,使我在假期時,也祗能在外會晤。我不知道將來會有若何的轉變?一切祗有聽任天主的安排!吉色娜也沒有訂婚,她的男友是一個學生;和學生交往,都是不能在短期結婚的,因為沒有經濟自主的能力。這一家共有三個女兒,每人都各有其男友,姊妹之間相處很客氣,就像是彼此做客似的,這是歐洲家庭的特有現象。我想到自己的妹妹們,不知她們現在又是怎樣了?心中很是難過!晚十一時回來,有自己的房間,佈置得很漂亮,我有一種孤寂之感,我想有屬於自己的家。
1963.5.2.(四月初九)學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去辦好選課的手續,到處都是人龍,必得排隊耐心的等候。一萬多學生,自然是擁擠的。整上午的時間,就在這兒排隊那兒也排隊之中過去了。到圖書館去,想將所借的兩本書予以延期,但是圖書館的人說已有多人留定下來,不能延期而須收回,這樣,我沒有書又如何能作讀書報告呢?心實為之憂急。這一學期,看來是必得付出而無法參加考試的了,因為假如我外出旅行兩月,則這一學期可說已告完結。現在我的心仍不能安定,這使得我的精神為之緊張不堪,我擔心操切過多的問題,在別人看來,也許是認為可笑的,因為這乃是事不幹己的; 然而,我天生的習性卻是如此,它誠然有正麵的後果,但也有反麵的影響。遇到幾個熟同學,站著談了一會。
正午遇白蓓,和她一道到大學的食堂去,一片亂哄哄,我定了一份豬排,半小時後才到手。位子不易找到,而那種雜亂的氣氛,祗有使人的精神變得更緊張和心煩。假如是可能的話,我真願住在山頂上,使自己享受一下清靜的福。都市對於家居是不適宜的,當然,在城市中也有住宅區,花園草地,環境也是十分的清幽,但一般而言,總不及大自然的巧妙純靜。這祗是我的嚮往,究竟此生有無福分安享?這是難以預測的事。現在行年三十,猶在飄泊之中,這是整個的時代背景所使然。能來此求讀,已是至為不易的了。下午在市區購物,也是到處亂哄哄的人潮,我對市區內的生活是不存好感的,它徒使人心性迷亂,而在與大自然多作親近之中,卻能令人誌慮清純高遠。這次德政府延請我作譯員,我之所以答應的原因之一,乃是可以週遊全德鄉野,觀賞是邦的山水,這至少可以使我煩燥的心靈安定下來。
我從小就愛與自然接近,童時在故鄉的夏天,臥於樹蔭下的竹椅上,望看遠處淡藍的山影出神,看白雲朵朵在天空飄浮,我的心已越過山嶺,去向遠方。當時,我的感覺是如果去向遠方,就必得翻越過那重重的山脈,這養成我向上和決意克服困難的心理。我覺得山峯予人的印象是渾厚雄健,它足能培育人的心情和性格。我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的。屋的正對麵是小丘陵,稍遠約兩公裏處是一道峽穀,兩山相峙,中間有一條川流,從峽穀門戶再向遠望,是一座大山橫亙,相距約十餘公裏,但是我卻從沒有登臨過。據說翻越過這座大山,再過去就是衡山縣境了。那時晨起即能望到雲霧中的這座大山,天氣晴明時,它就整座的呈現了,它對我幼年時的心靈影響至大。屋後是小山,循小徑登臨,可以看到後麵約一公裏處之漣水,風帆點點,河對岸是一片大平原,稱為“湖山塅”,小村舍一個個的為綠樹圍繞。晚間人靜時,則依稀可以聽到“筒車”車水轉動的聲音。我覺得故鄉是美麗的,在大自然的陶冶中,使我具有純真的情感。可是這一些現在離我是這樣的遙遠!1950年到香港,到1959年的秋間才離開,九年漫長的時間,在那煩囂的都市渡過。來到德國,也是住在一座大城市裏,以法蘭克福和香港相比,這自然是空爽多了。我還有機會到鄉野間去,這使我變得輕鬆恬愉了許多。何時能再回返自己的家園?我仍在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故鄉去。
寫了一封回信給在台北的曹謨教授,謝謝他為我申報護照的事; 作為一個中國人而不能持有中國護照,這乃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我說將專函向僑委會高信先生提出申請。晚間看了一會電視,沒有什麼精采的節目,於是乃返回室中。目前我住在一個單人房間,窗前陳有花草,有自己的書案和櫥架,進入室內,這是自己的天地。來到德國已是進入第四個年頭了,在此將有多久的居留呢?我不知道!
1963.5.3.(四月初十)學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必得交一篇讀書報告,可是大學圖書館的書已經是被借出,在短期內收不回來,無法收集資料,祗得另想辦法,到德意誌圖書館去想辦法,而那兒的書是不能借出的,祗能在內閱讀而已。心中很是感到焦燥,祗有自己對一切具有把握的時候才會安心,否則,總是如有大石壓在心頭。在大學遇到許多熟識的同學,大家都是匆匆忙忙的,交談數語即別。一開學,那大建築物中就鬧哄哄的了。有一萬多學生,辦理入學登記的時間,一直到本月十日,即是本週五; 正式的上課雖說是二號已開始,可是許多的教授,卻要下週才來上。在德國唸書,主要的必得靠自己,在大學祗不過是能得到一個概念,學到一個綱要而已。假期很長,如果是在假期內不能充實自己,則在學期中所得亦至有限,以前每個學期我都必得集中心意,用於一項考試,再加上德文的阻障,總是沒有心意安定的過生活,今後恐仍將有一個時期是如此。
下午參加Hagenmüller教授的討論會,他祗到場解說了一下要點,由其助教作補充,兩小時的時間,他祗是上了一小時就算數。晚上在室內放映幻燈片,是關於台灣的,我用來招待同宿舍的兩個德國同學,其後,我自己又觀賞上次在柏林和梅恩茲拍攝的幻燈片。祗要有陽光,成積就很不錯,至於天陰時所拍的,顏色就欠鮮明了。從許多次的經驗中,我知道底片和相機的性能了。這些照片是很好的紀念,可以將各地的景色留存而作憶念的資料。
1963.5.4.(四月十一)星期六 陰 德國 福爾達 Fulda
今日是宿舍落成四週年紀念,大家舉行一次郊遊,租了一輛旅行汽車,向距法蘭克福約一百一十公裏的富爾達駛去。這地方是與東德交界的所在,有鐵絲網和守望塔在東區,特地去參觀。這也是德國政府的一項用心,有宣傳的作用,凡是有團體前往的,都可以得到政府的補助,所以,許多的集會在柏林舉行,又有許多的集會作有關於政治的演講和討論。外型是民間私人團體自動自發的召集,實則政府在後麵作財政的支持。這次前往,每人僅出路費一個半馬克而已,在市內坐電車三次,也要這個價錢。白蓓在約定的鐘點仍然未到,而汽車已經停在門前,大家已經各佔位置了。打了一個電話去催,知道她已在途中,幾分鐘之後,她匆匆的趕到了。大家在談笑中離開了市區,春天的郊野,一片新綠,許多的櫻花開了,很是艷麗,見到大自然的景色,真使人心曠神怡。白蓓看到公路上有被汽車壓斃的野鹿。公路兩傍的林中,有許多的野鹿和野兔,在夜晚走到公路上來,時常造成意外的事件,因此最近德政府有關部門,在森林的週圍加上鐵絲網,以資保護。在這樣的森林中,狩獵是不許可的,因此生殖益繁,到處都可以見得到在林中漫步的野鹿,大都是一對對的出現。我們在林中去散步的適合,就可以時常的見到。
今天的天氣陰沉,而且是很冷。沒有出太陽,使旅行為之減色不少。在十時左右到達目的地,由當地的市長接見,招待以紅白的葡萄酒,同時由他解述當地的歷史。他說曾擬議在當地成立一所大學,這比在魯爾區的波洪設立大學要好,他列舉條件,可是卻為中央教育部所不接納。他餘憾未已的說當地如何適合成立一所大學。午餐雖是集體同進,但卻是各付其值,一個煎豬排要三個半馬克,最近德國的物價漲得很高,祗要一購物,就可以發覺貴得厲害。今天的旅行,由於主持人的缺乏經驗,未能將節目佈置得很好,像午餐未能預先訂定,必得等候就是一例。飯後赴邊界參觀,這樣的鏡頭我已看過多次,在對麵佈置多重的鐵絲網,還有地雷的埋設。德國的統一,本身是沒有這個可能的,必得有賴世界局勢的轉變,中國的情況亦復如是,美國人在後麵遙遙的控製,動彈不得。很冷,我們穿夏季的大衣出來,抵擋不住寒氣。晚餐等了一個半小時; 歸途有兩個德國人霸住我們的位子,很不禮貌,經力說而後去。
1963.5.5.(四月十二)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室內寫日記,作筆記,時間過得很快。到教堂去望過彌撒回來,已是十一時半。看新聞電視的節目,世界的局勢,緊張的情形是始終存在的,祗是其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在許多局部的地區,戰爭在進行,每天都有毀損傷亡。下午一時,約Dieter來談,彼為德人,但認為德國人本身實在有許多缺點,像粗野不禮貌,易引起人反感等。我將昨日歸途中位子被強佔,態度倨傲無禮的事說給他聽,他也為之氣憤。昨晚,在我們堅持之下,那兩個入侵者雖然被趕了回去,但卻是悻悻然的。他們得罪不僅是我和白蓓而已,後來又去霸佔人家的位置了,而且態度強頑無禮。於是在下午,我連同另外被佔位子的人,去向那兩個無理而又無禮的傢夥去興問罪之師。位子被佔本是小事,但其態度之惡劣卻是不能容忍的。我們向其提出責難,要求道歉,表示對昨日的事感到後悔遺憾,同時保證在以後沒有這樣的態度出現,否則我們將這件事情在宿舍會議上公開提出,訴諸公論。這兩個傢夥自知理屈,乖乖的接受我們的意見辦理,我們將之著實教訓了一頓。德國人就是這樣,你越對他客氣,他也就越得意而趾高氣揚了; 乾脆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之毫不客氣,他也就知其所止了。在這次事件中,我如果容忍不說,對方在以後是會越發的忘其所以的,而這麼給他來一下當頭一棒,他的興頭就小了,以後當會有所顧忌。例如這次如果是提出公論時,不獨會影響其麵子,同時也可能會不讓他在宿舍居住。他們雖然是道了歉,但我們仍將這件事情發生的本末經過,向負責的人提出報告。事實上,這團體負責人之一那晚也在傍邊,他是耳聞並曾目見的,他對那樣強橫無禮的表現,也大不以為然。在這件事上,我們現在是大獲全勝了。同時得到一個實際的經驗,就是德國人是無所謂人情的,他們絕不會顧及這個,你就放心同他大吵好了,祗有正麵的與之相鬥,才會有結果,與之客氣相讓,對方是絕不會加以領情的。
我現在仍是為自己的考試問題而操切,這一個學期,不知能否順利的加以應付,假使我接受工作外出,我須帶備筆記以俱,以備途中補習閱覽,這樣才可以求得內心的安寧,否則,我是念念及此,而覺得煩燥不安。南京樓打電話來,麻老板的兒子,德國政府不讓他居留,要我前往看如何處理?現在中德兩國沒有邦交,從一些表現上來看,德方對我並不是很友好的。麻兄1957年從中國大陸出來,既在香港有移民局的證件來歐洲,又持有澳門中華民國外交部特派員公署發給的護照,可是現在卻在此請求政治庇護,這些人做事真是荒謬!我祗能說在此去問律師的意見。麻先生的麻煩可太多了,到處都是傷腦筋的問題,而這樣的人,居然也在此混了幾十年。
晚上回來,和同宿舍的同學又談了一會。我覺得自己應該冷靜沉著點,有時候,我會為小事而很激動,實際上,祗須冷靜的加以處理就行了,在激動的當中,是不能很好的處理一個問題的。燈下看書,由於枱燈的光綫有欠柔和,很容易使人感覺得疲倦。現在我的眼睛已有輕微的近視,這乃是由於晚上在燈下看書報雜誌所致。雖然配上眼鏡,說右眼是負0.1,但一般的時候我是沒有戴用的,祗是有時在課堂抄寫黑板時使用而已。我說戒除臨睡前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但上床時總覺得欠缺什麼似的,總要看書報至疲倦才睡,這也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就像有人說戒煙似的,戒來戒去,總戒不成。為了眼睛的健康,我須對之加以注意,不要在臨睡前閱讀,它會使腦部昏沉混亂,從而造成內心的恍惚不安。
1963.5.6.(四月十三)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式的上課了,首場是係主任Priebe教授的農業經濟政策,現在剛開講,尚不覺得怎樣難。他是說土壤及自然環境對產量有關的問題,四十五分鐘的時間一下就過去了。聽他的課的人並不太多,祗不過三十餘人而已,我是唯一的外國學生,他對我很是注意。這位教授,身型單瘦,一派清貴的氣質,很使人具有好感。作為一個教授,氣度自是不同。中國有“相隨心轉”的說法,一個人在心情安泰時,神色也自然是端莊凝重了; 在心憂煩燥時,當然是不寧而形諸於外的。我現在首先要除去內心惶惑的心理,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天主,同時再克盡本身的力量,則實無所憂惶的。下午到圖書館中去看了一會書,會到白蓓,和她一同到市郊去散了一會步。到夕陽西下時,才穿過菜園間的小徑,走到公共車站去,乘車返回市區。白蓓和我交識已經是三年了,能夠交到這樣真情的好女孩子,這也是命運的安排,我對她是非常滿意的。以情感來說,我們是可以結婚了,可是在經濟上,我卻沒有能力成立一個家庭,我目前祗不過是一個學生而已。過去,我從沒有興過成家之念,在來此之後,卻想能有自己的家庭,過比較安定的生活,主要的是由於我一向對德國人的好感,再則也是因為年齡增長所致。
1963.5.7.(四月十四)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很是匆促,每天要上這許多堂課,總是感到時間不夠用。不僅是上課而已,另外還有這許多的考試在壓積,必得每項考過之後,才能夠去報名參加統考。我目前有這樣好的機會,在世亂時艱的時候,能夠在外國進修唸書,這實在是太不容易的事,我當如何好好的安定下來,努力的充實自己。這一學期想交一篇短文,可是圖書館的書都已借出,材料收集不易,同時,又可能在這一週應邀外出旅行,這使我的心情處於惶惑矛盾之中,看來祗有下學期及早動手才能應付了。去上Prof.Sauermann的課,這位先生把本來易明的問題,故意的變繁難,以數學的方式畫圖列出,使得人莫名其高深,實際上,如果是以簡單的話來解釋,是可以一聽就明白的。對於這位教授,大家都覺得有些頭痛,可是選他的課的人特別多,因為他將來也是主考人員之一,筆試和口試,他都身居其位,如果對他那一套不能應答時,自然也就考不上了,所以迫不得已的要受他的疲勞轟炸。新升任講師的Dr.Gümbel,主講Kostentheorie,學校方麵原先以為聽講的人一定不會多,給他以很小的一個講堂,祗能容四五十人,可是上課時卻一到起碼有兩百人,課室根本裝不下這樣多的人,臨時換一間大教室。這位先生的人緣很好,同時口才也很不錯,所以一下子能吸引到這樣多的人。
下午到一個課室去聽講,這是專為本係新入學的學生而設的,講述一般的學術常識,這是本學期才開始的,對外國學生無疑的有很大的幫助。我這學期已是第六個學期了,聽這樣的簡介也沒有多大意思,所以以後我也不想來繼續傍聽。到德意誌圖書館去看書及作筆記直至八時,然後返住所,Roland兄來訪,談了兩小時,他的讀書報告仍未開始寫; 他是德國學生,寫這篇報告應是沒有什麼困難的。
1963.5.8.(四月十五)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本來說是五月二號去開始那項為期八週的翻譯工作的,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一週,仍是沒有消息。據打電話去探問後所得的消息,是德政府已經通知了駐香港的領事館,令其侭速的辦理簽證的手續。在台灣沒有德國的外交機構,而是委駐法國駐華使館代為辦理,有時候,法國使館以未接到轉達的消息前,祗能拖延。世界上公文旅行的弊病都是有的,祗不過是程度上或稍有差異而已。看到中央日報,說是上週六下午,屏東農校王校長晉見陳副總統,彼將於日內出國。從這則消息來看,則彼應該是可以於這一週到達的,但不知其途中是否又有所停留?看來這一學期我是無法參加考試的了,我仍在為自己的學業而擔心操切。假如是在假期中的話,那又自是不同,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出去接任這項工作,這是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呢。而夏季這一個學期,總共也不過是三個月而已。在參加考試這件事上,我恐怕在這學期是來不及的了。
早晨在大學的食堂遇到何樹棠兄,其實他內心的憂煩很重,可是表麵上仍是笑嘻嘻的樣子,這是很難得的樂觀態度。憂愁並不能解決問題,對此我明明知道,可是卻不能將之消除!他目前每晚至火車站郵政局去擔任清理信件的工作,每小時兩馬克半,一月也可以收入三百餘馬克;因為他的獎學金期間不予延長,所以須預為之計。我現在也想積少許的錢在身邊,它可以使人有安定之感。沒有錢去求幫助的時候乃是非常困難的,當今之世,豪俠好義之士實在是太少了!一般的,乃是祗計較利害關係而不知有道義者。在香港的那一段時間,我親身經歷社會的眾生相了。在小時候看說唐全傳,秦叔寶在山東流落,賣黃驃馬,當鐧,受店小二的閒氣,這一些類似的過程,我從中國大陸逃亡到香港後,都曾經歷過,劫後餘生,回想那驚險動人的際遇,實不勝其感概!現在我已經三十一歲,當我離家的時候才祗是十八歲呢。往事如夢,今後又將是如何?這是為我所不能知的,這祗有交付天主去安排了。本身所能產生的影響能力是實在有限的。
下午,照時間表的規定到課室去,可是屆時卻祗有很少的人來,使我大為奇怪,後來才知道這一堂練習課,要到下週才正式開始,於是我在課室寫信給Hakenberg,此人乃是赫森省的參議員,平時很喜歡活動。因為他是蘇台德區過來的難民,他對蘇俄是存有惡感,同時也極力的反共。他約我在本月十八九兩日,去參加一項集會,但此時我恐怕已不在法蘭克福,所以去信向他辭謝。白蓓的課也是沒有上,是剛開學的時候,一切都是未能步上正軌的。是少見的晴朗天氣,就是在夏天也不過是如此,一般的時候,總是天容陰沉,少見陽光的。我們必得將這大好的春光加以充份的欣賞。乘車離開市區,到郊野去散步,林間有一種白色的小花,成串如鈴,散放著幽淡的香氣,我們採集了一些,帶回來放在案頭作點綴。林間我們看到野鹿、兔子和大野雞,牠簡直是像火雞一般的大;綠草如茵,冬天是業已成為過去了!我們吃著攜帶去的糕和水果,看澄藍的晴空,心中有著一份輕鬆愉快的情緒。想不到在來到歐洲後,我竟不必吃苦,而且還享受到生活的愉快。我祗是有些擔心將來,因為一切都沒有保障,缺乏安全感乃是一種可怕的感覺。我們現在彼此熱愛,這美得像詩情畫境,然而我卻擔心不能獲得佔有,她家中對我們的結合,目前仍是不同意的,而我現在乃是一無所有,連當時那一股豪氣都已消失了,內心祗是惶恐。這一切都是命運。
1963.5.9.(四月十六)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趁剛開課時的空閒,到市區去看了一場電影,我過去在香港的時候,看電影是我唯一的嗜好,每週都至少看一場,可是來此以後,為了應付外國的語文,時間非常的緊迫,我一個月也難得看上一場電影了。最近《阿剌伯的勞倫斯》在此放映,據廣告說曾獲去年七項奧斯卡金像獎的,我在中央日報上也看到過關於這片子的報導,所以特地和白蓓一道去看。戲院很大,可是看戲的人卻不多,疏疏落落的,票價也貴,要四馬克一張中座的票。這戲院的設備比不上柏林的那家“zoo Palast”,前座簡直不能看。戲很長,從三時直至七時,有四小時的時間。是說一個英國軍官協助阿剌伯土人叛亂,互相攻殺的情況,片中透露出英國人當時利用土人從後支持的陰謀。這項英國人的特性,一直在現在仍然未改,每當世界紛亂有事的時候,英國人就趁火打劫,從中漁利。就是沒有事的時候,也是挑撥離間,製造矛盾,以便其混水摸魚。英國人是世界上頂奸狡無信義的民族,卑鄙可恥,達於極點!在《阿剌伯的勞倫斯》一片中,也能顯露出其貪婪自私的這項特性,勞倫斯受派到一個土人部落去從事軍事顧問的工作,使阿剌伯部落對土耳其人作戰。起初他尚心存仁厚,後來卻變得非常的殘忍,對無抵抗的對方軍人,盡加屠殺,不收俘虜。最後他回返故國,其冒險的性格仍然未改,終於在一次駕機器兩輛車時,以過速失事而死亡。他在英國中東軍團中,原先祗不過是一個中尉而已,由於其領導阿剌伯人殺人放火的才能,晉升為上校回國。對於英國鬼子,我在香港九年,對之已有深刻的認識,這一個奸猾卑劣的民族,在上次大戰中,幾乎被德國人征服,它終將會受到懲處的。短期的強盛,在歷史上又算得了什麼。過去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不也曾稱霸一時麽?而今又雄風安在?看完電影出來,心中有很多的感慨。剛才從影片中,看到有這樣多的人一下子歸於死亡,人類是不能自知其命運的,生存乃是一項殘酷的鬥爭。從有歷史到現在,無數億的人們,都歸於死亡,今日的世上,仍是充滿了殘暴不義的陰謀詭計,一不小心,就會上當。
送白蓓回去,我們現在真是依依難捨,她送我走了一程,我又回送了一程,祗是使時間拖得長,不願分手而已。在此,我充份的享受到愛情的快慰,這乃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像這樣真情的少女是並不多見的,這乃是緣份。我們相識已經是三年了。慢慢的走回來,穿過花香的公園,草地一片嫩綠,微雨後的空氣特別的清新,使人精神為之輕鬆愉快,但我心中仍是唸唸不忘的想到自己的學業問題。將來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渺茫。回到住所,獨居一室,是自己的小天地,桌上的白鈴花,散發幽淡的香氣,燈光下,窗台上的花草,仍使室內充滿了春天的生氣。我躺在床上,靜靜的欣賞了一會這黃昏的安詳。然後到廚房去做飯吃。許久不曾親自做過飯了,我嫌它佔去太多的時間,最快速的辦法是下麵,拌以辣醬,胃口大開。在燈下寫日記,收到印鬥如兄的來信,有些地方想寫回信,可是現在的心情,卻不及以往之振奮,總是可免則免。這是一項惰性,是應該加以糾正的。將短文的資料加以收集,我想侭速的將之完成。我當掃除畏難的心理,去克服困難。我的情緒,到現在仍未歸於穩定,這是因為我過度的操切所致,我是想得太多了。看到世界上許多的事,心中不如意,就感到忿怒,其實大可不必,當以安定的心情去應付一切。衝動並不能解決問題。
1963.5.10.(四月十七)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接到通知,說是下週一有客自台灣來,要我去擔任傳譯的工作。我以為這就是那為期兩月的旅行,心中頗有緊張之感,因為將離此兩月,必得收拾行李,加以準備。後來打電話去連絡,才知道為期僅祗一日而已,這祗是被派來受訓的學員,至於農專校長王玉崗氏,則須再延期一週之後始能到達。一拖再拖,看來這一學期的時間,我是不能有係統的再修課程了;本來說是在五月二號的,如果是在假期之內擔任這項工作,則是最合理想的了,但世上的事,又豈能盡善盡美。既有所得,則自必有所付出;我心中對之具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因為我是靠獎學金在此求學的,現在外出,不知是否會引起他們的談論。關於寫論文的事,因於語文的阻障,仍是感覺得困難,我必得先將語文弄通,這是完全必要的,否則,心中會始終的不安定。日間曾在圖書館坐了兩小時,將所需的一些資料加以收集,這圖書館的書籍祗供閱讀而不能借出。明後天是假期又不開放,這真對學習有很大的不便。學校的圖書館藏書有限,同時所需的書又預早借出,無法借到。德國的書籍是很貴的,一本書就要幾十馬克,自己去買書則實在是為能力所難以負擔,本來還不大覺得,可是到自己寫東西找材料的時候,就感覺到不方便了。盼望這個Proseminar能夠順利通過!沒有人可以幫忙,完全是靠自己摸索,這也是使得我惶惑不安的一項因由。
晚上和宿舍內的一個同學走路到火車站去,那兒郵局的信箱是經常清理寄發出去的,如果照普通投寄信件的方法,則今晚寄發的信件,不能在明日上午寄達目的地,而須下週一才能寄到;可是在車站的郵局寄,則下班車就可以運出。法蘭克福的車站很大,有二十多個月台,走進那圓拱型的火車站,但見旅客匆匆的來往,氣氛格外的不同。我們人生於世,不也就是像旅客似的匆匆來去麽?憂煩是始終不能全部免除的,祗不過是程度有別而已。例如說,現在我想有一個固定安樂的家庭生活,但有了家之後,便會有許多新的問題跟著發生,例如健康的問題,小孩子的問題,以後就會有一連串的事須要去操勞擔心的了。其實說起來,最快樂的應該算是現在的學生生活;將眼光看長遠一些,則目前的煩惱是可以消除的。冒著微雨走回來,和同學談論到這一方麵的問題,他的意見就是如此。
今天收到自香港寄來的兩份中文雜誌《今日世界》和《大學生活》,後者曾登載我一篇稿件,我在回信中,囑將稿費去定《傳記文學》,到現在兩個多月了,竟是全無下文。香港的人太可怕了!見了錢就像是螞蟥見了血似的吮吸不放,過去我曾有多次這樣的經驗,寄錢去託購書籍雜誌,以後就沒有訊息了,而托人去買一點日常的生活用品,懶洋洋的拖了許久,然後又開數來說是請人去吃了兩個俄羅斯大餐,還有的是將托買的晴雨大衣,報高三分之一的價錢,香港的人實在是見利忘義,絕不可交,這正和上海人一樣,好人少而壞人多。在此我遇見幾個從香港來的人,都是油猾輕薄不可交者,他們沾染了英國人那種奸狡貪婪之氣; 自台灣來的中國人,則又敦厚誠樸得多了。也許這是亂世的特有現象,人心都已失去了正常的軌道,而變得特別的自私。
在燈下展閱新收到的《時代週刊》,中共在上週沉沒一艘萬噸級的新海輪“躍進”號,在青島運大批的糧食赴日本的門司,於中途沉沒。中共船員說是為潛艇所追蹤擊沉的,而日本方麵則說是觸礁沉沒,因為是中魚雷的話,不會是無人受傷。五十九名船員,經中共緊急要求運往上海,是由日本巡邏艇接運交給中共海軍的; 如果這批人先到日本,則一定有許多人會請求政治庇護,不願再回到中共去。日本這樣順從了中共的要求,是因為與中共正尋求通商的原故。日本人乃是不講道義,最近中國派人到日本去參加道德重整會議,有張羣、陶希聖等人出席,發表演說,勸日人勿與中共來往。
1963.5.11.(四月十八)星期六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中央日報的消息,說英國一個城市正發生排華的事件,起因是一個英國工人在中國餐室被毆斃,有六名中國侍者被捕,控以“謀殺”罪,大批的英人搗毀中國餐室,已有六家被毀,而四十餘名華人,亦被迫離開該城。這事件使我有許多感想,英國人是以驕橫自大的態度在對待華人的,如果華人犯法,自有法律製裁,又如何累及無辜?將其他的中國餐室破壞。在香港,時常發生英軍強姦農婦,謀殺汽車司機、搶劫行人的事件,到後來總是不了了之。殺人者的辯護詞是其祖先曾患精神病,可能有遺傳性,致使其犯罪時不自覺雲雲。英國人的法律,對付自己是一套,對付被統治者又是一套,例如英國人在香港,就高高在上,為所欲為,他們是特權階級,中國人在英國之受欺壓,乃是可想而知的。至於此次之發生命案,真相如何,尚不可知,英人應聽從法院的判決才是,如何可以聚眾行兇?假使這樣的事發生在香港,而是由中國人發動的話,一定會被加上暴動的罪名,“格殺勿論”的了。中國在鴉片戰爭以來,始終是受英國的欺壓,一直到今天仍是如此。英國人之所以在香港立足,也就是利用了中國的動亂,否則是早已被趕出去了。中國不統一強盛,帝國主義者是野心未已的。近百年來,老牌的帝國主義者——英國,在中國寫下了無數的血債,在抗日戰爭之後,現實的英國人,態度立時為之一變,送軍艦給中國,代為訓練海軍,大唱中英友好,可是不旋踵,中國大陸陷共,英國人便首先承認北京政權,搶著和中國大陸做生意了。在韓戰時,聯合國禁運戰略物資到中共區去,英國則利用此一機會,著實發了一筆財,那時,戰略物資日以繼夜的自九龍運往中共區,所謂走私,實則仍還不是同香港政府勾結?英國政府的官吏,在香港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包鴉片、包賭博、包娼妓,這是警局的專利; 商人的牌照、地基的發給,這又是給工商局的財路; 衛生局的敲榨也跟之而來,此外,每一部門,如果是有所求時,無不要錢。總之,上自“總督”,下至英國人最卑微的“幫辦”,都在想方設計的敲榨剝削。中共不是沒有能力取回香港,其所以任由存在者,乃是因為對之有利的原故,中共對香港的存在,乃是利多於害的。我憤恨英國鬼子,將來有朝一日,中國統一強大後,一定要對英國加以膺懲,這是一個可惡的國家!
1963.5.12.(四月十九)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為了趕寫那篇讀書報告,我白天停留在室內,將資料聚集湊合,如果以本國文字寫的話,自是不成問題,可是以德文來寫,便覺得極為難了。寫好之後必得請人來加以修改,我打電話給Wälz兄,此人也是滑頭,臨到有事找他時便閃開了,而飲飲談談則是無所謂的。上週六他還說以後如果有事時,可以找他幫忙,但我今天問他能否來為我修改時,他說自己也在做讀書報告,實則以他的情形來和我相比,我的情況是緊張得多了。這人也太經不起考驗!我對之未免是有些失望。後來Roland兄來,他為我參注了一些意見,同時說:“在需要時才可以看得出朋友來”。英諺也說:“A Friend in need ist a Friend indeed”。在香港我所認識的一些朋友也都是經不起考驗的,平時在一道吃喝時無法可以分辨出來,誰是真正的朋友,在危難中才見交情。德國人當中也有不少的滑頭份子,在大學生之中,也有許多是不可靠的。到傍晚,全文已經改寫完畢,祗待明天用打字機抄正了。
我心中有點悶,於是乘車出去,到何兄處找他,和他一道出來,到中國飯店去宵夜。我可能在這一週即將離此外出,為期兩月,這是一次長期的旅行。我們將乘汽車遍遊德境,參觀所有的農業學校。在夜晚的法蘭克福市散了一會步,然後才回宿舍。為學業的前途總覺不能安心,我來此已是三年半,很快就是四年了,可是又有什麼收穫?明晨須接待一台灣來此受農業訓練的青年,是德國政府請我去擔任傳譯工作的,為期僅一日而已,好在明天沒有課,大學為新生入學典禮,放假半日,我可以將時間好好的利用。
1963.5.13.(四月二十)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早晨九時赴市內一政府機構去,是臨時擔任一日之傳譯工作。屏東農校派人前來接受為期一年之訓練,來者為川人文少白君,此人敦厚誠懇,一見麵又親切恭謹,一個人之機遇能否把握,亦視乎其本身之條件。我的個性剛強,近於傲慢,故難能與人相處;自己總覺不能受人之氣,吃人之虧,這實有違於中庸渾厚之道。正午與文兄至南京樓吃午飯,飯後邀其來我宿舍小坐,同時利用時間將應交的短文,用打字機再打一次稿,以便於改正。心中仍在為考試的問題而緊張,這一學期,看來實難應付考試。文君謂王玉崗氏將在星期三來此,此則言我必須準備外出兩月之旅行。文君來此受訓後,將出任訓練中心之主管,另外有兩人在此受訓後,則為農校教員。政府能選派年輕之技術人員來此受訓,乃是一種很好的現象。相陪其赴大學參觀,擬會白蓓未遇,於是乃與之至棕櫚公園散步,談了一會此間及台灣之情況。
我希望今年秋天能去台灣作一次觀光,但是,實際上的困難仍多,旅費及雜用,當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我從十八歲起,孤軍苦鬥,到今日仍未能打開一個局麵,無何成就,這亦是客觀境地至為惡劣所致。有些人,不必受到什麼艱難困苦,進展順利;這乃是各人之命運皆有不同之故!能夠有發展即佳,並非一定要吃苦受迫才算光榮的,後者乃是表示社會環境之不正常,不能免於阻障,否則,每一個人各憑其誌趣才能,皆應有發展的機會。
1963.5.14.(四月二十一)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在大學會到白蓓,她昨天見我未及時在大學見麵,以為我已經出去旅行去了,曾至宿舍打聽未果,後來又問同學,今天到我上課的教室門口相會,由此可見她念我的心意。下午她來幫我打字,我這個人的脾氣很不好,沒有耐性,當她打錯了字時便責備她,使得她很生氣,又鬧了一小架,但隨即便和好了。我覺得她是讓了我,心中頗覺歉然。短文規定的字頁數是八頁打字機紙,我們在今下午已完成其七,剩下的因時間無法趕寫完,留待明天再寫了。我請她出去吃晚餐,一般的德國人,晚餐乃是極其簡單的,我請她吃的是煎腸和炸馬鈴薯條,外加一杯紅酒,她已是極其滿意了。伴送她到市中心車站,然後返住所。
知道明天晚上當往接王玉崗先生,以後恐將外出旅行,而宿舍內我仍有一些事務須予處理,於是我將jusef Rabanus君邀來飲酒,將一些應辦的事交代,託其處理,例如學費的繳交,信件的轉達等。我們飲酒閒談,直到一時半。我總覺得自己是帶有悲劇性的性格,是那樣的敏感和多悶鬱,往往為一些不相關的事而發氣動怒,我想這是過去十多年來流亡生活對我的影響,我會將問題侭朝不好的一方麵去著想,於是使得精神變得非常的緊張。有時候,突然之間覺得心灰意冷,非常的虛弱,主要的乃是缺乏安全感所致。我根本沒有任何的保障,人家對將來有一定的道路可以去推進發展,可是我卻必得靠自己去摸索。過去,我一心一意的要來德國,現在既已達成此項心願,當好好的把握此一機會,予以努力,侭量的充實自己,以向渺茫不可預知的將來去繼續進行奮鬥。鋪好床位,已是淩晨二時。
1963.5.15.(四月二十二)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我沒有去上課,將那篇短文《Die Genossenschaft》打好,全張目錄也算在內,總共是十頁紙,這正合乎要求。老實說,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主要的是在對德國語文,仍未能加以掌握。寫文章真是很吃力的事,關於這一科,並不是寫交了這篇文即算了事,在期終還必得通過一次筆試才行。我不知道是否能通過這項考試,但是無論如何,總必得侭量的去求一試。時間不饒人,一年年的過去,我今年已是三十一歲了呢!到大學去,將該文交上去,由助教收受。我告訴他,這乃是我第一次寫這樣的文章,他說遲早總必得開始的,這乃是對將來寫畢業論文的一種訓練。下午去聽統計學的練習課,上這課的人有六七百人,大堂全部坐滿,前前後後還站立了許多的人,原因是這乃是必修課,不獨是經濟係的學生,就是社會學係的學生也必得選修,加以考試又很嚴格,每一次考,總有許多人不及格,於是這批人又必得重修再聽,堆積下來,學生越來越多。因為今天的人太多,故上課時乃改為繼續接講正課,這樣,那些心在考練習的人,就可以不必聽而走出。教授宣佈之後,疏散了一批人,然而仍然是滿座,仍然有人必須站著聽講。
原以為在週末才離開此地,可是經詢問後,說今晚去接台灣來客,明日在此作一日停留,後日就出發作為期兩月的考察。時間很匆促,白蓓來陪我,而我們相敘的時間,祗不過是兩小時而已,後天我離此之後,要兩月以後才能再相會見了。她是很富情感的,要我每週都寫信給她,我應允了。過去她去法國、荷蘭渡假的時候,每週都寫信給我的。我祗是擔心我的德文,不能很好的對自己的意思表達,她說那沒有關係,她對我的意思,完全能夠了解。她和我一同走路到市區,陪我到那農業機構的門前,然後珍重地道別回去。
和葛禮賜先生乘車至機場,等候約一小時,才接到來客。彼於九日離開台灣,在曼穀和羅馬都停留了幾天才來。現在交通工具日益進步,從香港來法蘭克福,噴射客機祗需三十六小時而已。同赴市內之中央旅店,然後陪同赴河對岸漢寧根高塔,在那兒進晚餐,坐至十時而後返住所。今日領到酬勞費一千零一十馬克,合美金252元,這是明天至本月底的報酬,明日在本城,日酬五十馬克,後日起旅行在外,每日加十馬克津貼,這就是六十馬克了。在德國,這待遇已不算低,如果畢業後,能有月薪兩千馬克的收入,則可稱是中上而能成家立業。幾百馬克則祗能維持本身的生活而已。這是我第一次賺取到的高薪,老頭子告訴我,以後都是半月發薪一次。我希望這次能積存三千馬克,一個人身邊沒有錢,行動就要受拘束,諸多不便,那是一件苦惱的事,有錢則至少可以增加一點安全感,這乃是德國電視台採訪百萬富翁時,好幾個大財主都是這樣的說曾經有一句俚語,我也記不起是從什麼雜誌上看下來的,那是:“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在工商業的社會,這特別的現實突出。我在香港曾遭逼受氣,深覺此中況味。看舊小說“床頭金盡,壯士無顏”的描寫,實覺社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可怕。秦叔寶山東賣了黃驃馬,在困頓潦倒之際,受盡了店小二的氣,這種類似的境遇,在香港我也都曾遭逢過了。那時,我寄住在九龍太子道一間商店內,初時尚無特別明顯之表示,後則店小二亦受東主唆使,出言無禮,那種味道,實令人血為之沸。而店主相識多年,平日乃飲食朋友,尚不致正式下逐客令,而暗示店小二出麵奚落,不發一言,同時將我的行李故意的置棄於灰塵牆角,衣服亦如是,最後,我終於自己搬出,租住一室,忍受壓力。所幸未幾即轉入佳境,脫離苦海,然而,那一段經歷乃是我此生難忘的。來到德國後,生活立即步入平定之境,工作時賺得之款,將債務也還清楚了。此次能存幾千馬克,對心情之不穩或將收鎮定之效,它使我至少不會再惶然受逼。
1963.5.16.(四月二十三)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九時赴市內中心酒店訪王玉崗先生,葛禮賜先生已先在座。我們先往市內添購一些衣物,王氏初自台灣來,雲此間之氣候有如台灣之冬天。現在已是五月中旬,我所穿的西裝,實際上仍是在冬天所穿用者,祗是外麵沒有穿上厚重的大衣而已。我將部份的現款存入銀行,因為旅行時實不必用這麼多的錢,帶現款過多,反為不妥。何況兩週後又有錢可領。正午至德政府之農業機構,訪其主管,由DR.von Bismarck 接見,彼為俾斯麥首相之侄孫。由我擔任翻譯,首先由俾斯麥氏對德國農業現況作一解述,在農業學校訓練方麵,戰後至今,已造成近三十萬學員的紀錄。又說今日西德農民擁有的拖拉機,已在一百萬台左右。王玉崗氏則代表中國政府,致謝德方援助之友誼表現,謂蔣總統曾巡視屏東農校,對該校成積至為滿意,此次出國曾晉見副總統,囑對德方之措施多作詳細考察,俾為改進之參考。我政府並非以台灣一地之進步為滿足,在短期內當進行光復大陸,屆時當更望友邦合作支持。在四十五分鐘對談中,我擔任兩方麵的傳譯,我認為這是對我很好的訓練,我必得集中心神,以領會其意思,然後始能傳達。稍一心神分散,即不能擔承此項任務矣。後來該辦公室的兩個女秘書,和我們坐在一道喝下午茶時,盛讚我德語之流暢。我自知距理想的程度相差仍遠,有時候精神好的時候,我可以說得很好,但有時疲倦,精神分散,說起來就辭難達意了。我來德國已經三年半了,在聽懂這一方麵已是不成問題,但是要說得暢達,仍必須繼續努力,以求改進。赴市內一餐室吃飯,在外間才知道價格貴而不好,一頓飯起碼費三馬克,而根本沒有什麼味道。下午在辦公室中,由葛禮賜先生再對德國的現況加以補充解述。
晚赴其女兒的住所,在那兒飲酒進晚餐。我不能喝酒,喝了以後,祗是覺得很倦。盼望回來,返住所已是十一時,忙著收拾行李,因為明天就要出發。我此次外出為時須達兩月,因此,所帶的衣物必須齊備,又用打字機將今後的通訊地址打好,交托給宿舍內的友人,請其將我的信件轉來。這次旅行,經過至為順利,向波恩獎學金機構去請求準許外出旅行,對方略無異議; 宿舍中的假期也已申請好了,祗不知大學方麵有否問題?因為在本月底,我必得去作體格檢查。據目前向有關方麵的打聽,是說我可以於其後補行檢驗的。
我平時外出旅行,最長者亦不過是為期半月而已,現在一出去達兩個月之久,這乃是一次漫長的假期。我其所以選擇此一機遇,其理由乃有多端,第一,這對於我的學業大有好處。第二,我可以乘此機會,旅行整個的西德。第三,有優厚的待遇可得。我認為比照起來,這一個學期並不是歸於損失的,所以我決定加以接受。這次王玉崗先生來考察,他所得的資料,也就是等於我所得的資料,因為這必得經我的傳譯而後能明的,這遠比在課室中所得者為鮮明而有印象。將行李收拾好,已是午夜一時半,但我仍沒有立即的去睡,因為我今天收到好幾份雜誌。其中有一包是台灣的《傳記文學》,來信謂已為我定了兩年,並將去年自創刊起的半年合訂本寄來,這是我在《大學生活》上登載一首詩歌的稿費,我託其轉訂《傳記文學》,已經過了三個月,我以為對方沒有照辦,而他們卻已為我做了,這是使我為之喜慰的。這本雜誌的內容很合我的口味,不獨可以增進常識,更可以激勵自己的誌氣。
1963.5.17.(四月二十四)星期五 陰 德國 司徒格 Stuttgart
上午九時離開法蘭克福,乘車先赴丹斯泰Darmstadt,在那兒參觀農業技術展覽,這是赫森省所舉辦的。除了展出各項機器之外,並且還展出各項家畜及農產品,以舉行比賽。在會場停留至下午二時,繼續向南部進發。汽車在平直寬闊的大道上疾駛,於傍晚到達Stuttgart,這是巴登省的省會,德國著名的汽車廠“平治”Mercedes Benz就在此設有工廠,而其辦公處亦在此。寄宿附近小鎮一旅店,本已客滿無空位,同行的德人葛禮賜先生是與店主熟識的,經交涉之後,每人各有一小單人房間。室內有冷熱水及電話設備,清潔整齊,每日租金十馬克,並不能算貴。當然,這是比普通租住一個長房是貴多了。在此每日食用,總必得兩張十馬克的紙幣支付,生活程度高,這是由於國民收入程度亦高之故。照相機的底片已經用完,乃赴商店購新的底片,計十三馬克半,它是彩色而可以用來放映作為幻燈片者。晚間因旅途疲勞,當他們外出看電影時,我停留在室內,入浴後看了一會書即睡。
1963.5.18.(四月二十五)星期六 陰晴 德國 司徒格 Stuttgart
已經是五月的中旬,可是天氣仍然是很寒冷,太陽出來才使人溫暖一些,到了陰雲的時候,竟必得穿上羊毛衣才行。今年的夏天,一定不會如何炎熱的。早餐後出去參觀當地的農業學校,看當地的農場及畜牧事業,看到路傍有一匹小馬在嚙草,我為之拍攝了一張照片,白蓓對馬是很愛好的。下午乘車到司徒格市內去,它在一個山穀之內,從高處望下去,祗見密密的紅色屋頂。在火車站附近走了一會,又在公園中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去一家咖啡室小坐。在那兒談論中德兩國技術援助合作的問題,一談將近兩小時,談到農業學校、台糖公司、以及製造蔗板等方麵,翻譯頗覺不易。中國仍有中國的弱點,這是關乎整個的社會風氣,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正過來的。又去一處,參觀飲啤酒唱歌的場麵。直至傍晚才返住所,決定明晨繼續向南開行。我覺得最好是能換到一個小村莊去,在那兒較為清靜,又可觀賞外麵的風景。在此我雖是居間翻譯,但也頗費精神,總是感到有些累,這也與坐汽車有關係。
這次我出來旅行,除了帶課本之外,還帶了些雜誌,《傳記文學》也有,它使我知道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正是合乎我的興趣的。換了一個新的環境,但我祗要有書報,是使我能安下心來的。愛看課外書,這已是我從小學就養成的習慣與嗜好了。來到德國的初期,完全沒有中文書,現在我中文的書報又慢慢的多起來,除了台灣航空寄到的中央日報之外,尚有香港寄來的雜誌書籍。有些人,祗是管其本行以內的事,報紙也不看,對於外事,真是孤陋寡聞。同這些人談起來是索然寡味的。在今日的報上,登載美太空人柯巴Cooper,於繞到地球23週之後,已經返回地球,這是美國放射人造衛星的一大進步。科學正在日新又新的向前推進,可是人類的愚昧自私是否會根絕呢,這是很使人懷疑的事。合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界上自私貪婪的情形存在,一如英國人,則難以求得安定和平。在燈下看雜誌直至深夜十二時,燈下看書的習慣不改,對我眼睛實是有害,同時也影響到精神,因為它使人頭腦變得昏沉不清晰。
1963.5.19.(四月二十六)星期日 晴陰 德國 Freising/Bayern
在上午十時離開司徒格,車子在Autobahn上疾駛,每小時的速率高達140公裏,有時下起大雨來。天上的烏雲是暗沉沉的一片,看起來好像是會下很長久的大雨,但是不久便又雲散雨散了。德國的原野是一片青綠,這兒沒有水田,祗有牧場,顯現得非常的乾淨。下午到達巴伐利亞省的小城Freising,這兒距慕尼黑祗有三十四公裏,有慕尼黑大學所屬的農學院在此,有專學釀啤酒的學院,這是一個學生聚會的小城,一走進旅店,就見到有學生圍聚在一道喝啤酒。我們租住的房間是八馬克一日,早餐為兩馬克,比昨日所住的又要稍微便宜一點,當然,室內的設備也就稍微差池些,例如雖然有冷熱水的設備而沒有淋浴的設備,夥食沒有昨天那一家的好,一塊肉根本沒有什麼味道。下午在市上觀光,這是一個人口二萬五千的小城市,主要的商業集中在正街上,這祗不過是一個小的縣城而已。
七時去望彌撒,到教堂去的人,女的比男的要多,她們很大聲的唱,充滿自信和勇威的意味,使我大受感動。我必得好好的作一個天主教徒。在我精神瀕於崩潰邊沿的時候,宗教的力量拯救了我,使我重新振作奮鬥;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香港的那一段歲月,那真是生死的搏鬥!我必得居安思危,好好的策勉管束自己,使之上進而不致沉淪。
1963.5.20.(四月二十七)星期一 陰雨 德國 Freising/Bayern
我的職責祗是擔任翻譯,德語翻譯成中文遠比中文翻成德語為易,因為德語翻成中文時,有許多的同義字可以加以運用,可是反過來說,以中文翻成德文時,就非得確知此一字義不行。上午我們去拜訪當地的一家拖拉機工廠,它每月可以出產幾百台大小型的曳引機,由自己鍊鋼製成機身及發動機,裝配、噴油、清洗、檢驗,然後每台就可以發賣一至二萬馬克了。該廠東名Aton Schülter,是一個很精明能幹的中年人,這是家庭所遺傳下來的,由其祖父時建廠,至今三代,已歷六十餘年。業務發展得相當的不錯。該廠計有職工七百餘人,技術工人的待遇相當的高,可達九百元。每日午餐由廠方供給,外間約需二馬克半,而廠方則祗收三份之一的價格而已。對員工福利也有很好的照顧,所以使大家的工作情緒都很高漲,由此也刺激生產量,工人們各守自己的崗位,作份內的工作。在台灣屏東農校的機器中,就有兩台是該廠的出品。正午由廠主請客吃午飯,其為人和善可親,一個有成就的人,風度表現自有其大方處,這也是與其客觀所處的環境有關。香港一句俗語“得運一條龍,失運一條蟲”,當一個人倒黴之時,看起來一無是處,而其飛黃騰達之時,便見其堂皇大方了。
下午祗是陪伴討論,我必得將雙方的意見通傳。老頭子的態度有時非常的無禮,完全不是待客之道,這就是他們和中國人不同的地方。我們中國人待客之親熱和週到,真已達於極點,而他們則是斤斤計較,小氣而又寒酸,有些刻薄之處,真是使人見笑。對中國他們有自大的心理,使我產生心煩之感。晚上在燈下寫了兩封信寄發出去,一信是寄潘樹人兄的,另一封則是寫給白蓓的。整天和他們在一起談話作翻譯,使得我連寫日記的時間也沒有,因為他們兩人如果沒有我在場就不能對談,而我必得專心的聽講之後才能傳譯,於是使得精神也格外的容易感覺得疲倦。當我將信寫好之後,立即上床去睡,原先以為可以寫遊記,至此不獨時間不容許,就是體力亦覺有所不支。當精神集結時寫出來的東西才有生趣。
1963.5.21.(四月二十八)星期二 晴 德國 Freising/Bayern
進過早餐之後,出發參觀設立在當地的“德國農業學校”Deule Schule。這是專為訓練農民的知識技能而設的短期學校,為時約四週,也有一週的。農民買了新的機器,必須學習保管和正確的使用方法,於是報名參加這樣的訓練班,在德國像這樣的學校共有十八所,分設在全國各地的鄉間。這是增高農業生產的一項有效辦法,大大的有助於國民經濟,所以政府予以獎勵,收費很廉宜,平均每日連住食在內,收費祗不過是八個馬克而已。有的訓練期間祗不過是三天而已,像現在所開的打麥機訓練班就是。有的學員才不過是十四歲,有的已經是六十多歲了。我們聽取該校校長的報告,說剛成立時,祗不過是二十餘人,現在擴展到一百五十餘人,學員的來源,除了由當地的農會保送之外,還有自動來報名參加的,因為多學一項農業技術,對他們將來在農村的工作總是有利的。該校同時還辦理駕駛訓練學校,教授各項車輛的駕駛知識,包括拖拉機、大卡車、小汽車、兩輛卡等。
謝謝上天,今天放晴了,明亮的陽光照射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覺得非常的舒適。在德國,平時少見陽光,所以他們在夏天的假期時,成羣結隊的到義大利和西班牙去,那邊的氣候是遠較德國為晴朗的。看到了陽光,使人的精神也為之舒爽了許多。收到幾份報紙雜誌,是由法蘭克福所轉寄來的,一經轉寄,時間方麵就又必得拖延長幾天了;不過,能夠收到郵信,總是一件使人高興的事。
1963.5.22.(四月二十九)星期三 晴 德國 Freising/Bayern
今天仍是繼續參觀農業學校,天放晴了,很是溫暖;外麵一片青綠,我望著鄉間那些整齊清潔而又美觀的屋宇,心中在想:假如我也有自己的房屋園地,在小山頂上,那又是多麼的安適快樂!現在我一無所有的奔走四方,對於將來的前途,根本是看不清楚,同時一切也沒有安全的保障。人生,看來對我是必得勞頓而艱苦的去從事奮鬥的。
在學校中,辦公室有兩個女孩子,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三歲,她們都很活潑大方。在正午休息的時候,她們邀我們去打乒乓球,我十幾年沒有摸過球板了,但是打了半小時之後就變得熟練了許多。王玉崗先生與Angella是一組,和我及Annegred對抗,結果是我們獲得勝利。過程也是相當的緊張,因為其間的比數極為接近者數次。葛禮賜氏談話很直率,他好像台灣一切都不如德國似的,帶著自大的口吻,說話也並不頂禮貌。王氏則到底是中國人,總是極為忍耐,說話也帶人情味而毫無火氣。反而是我這作翻譯的,聽了之後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我們國家今天的情況如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如果我們反攻大陸成功,則那時他人自會另待以禮了。國於國之間的關係,比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更為現實,一切都是以本身的利益為出發點的。據我看,老頭子極想到中國去作農業顧問,在那邊,生活當然是比較在德國遠為優裕舒服,他總是說自己在德國政府如何的具有影響力,又說台灣如何的需要顧問人員。其實德國對台灣所作的支持實在是不大,可是他們那種傲慢的態度卻好像是給了許多似的,所以有人說,德國人祗是好的軍人,而不是好的外交人員,他們不懂得禮貌與客氣。在這一方麵,英國人就顯得比較的高明了,不愧有老狐狸之稱。傍晚,由那位Annegred小姐帶我們到附近去觀賞了一會風景,拍了一些照片而後回到旅店進晚餐。這兒的食物,既貴而又食之無味; 德國人對於食道是差勁多了,祗求其飽而已。
1963.5.23.(閏四月初一)星期四 晴 德國 Landshut/Bayern
早餐後乘車離開Freising,向南部繼續進發,途中一片大平原,祗有一部份已經耕種農作物,其他的都是牧地。草地上開著許多黃色的小花,很是美觀;還有油菜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德國有油菜。在我的故鄉湖南,春天,油菜花一片黃色,還有紫紅色的紫雲英,點綴得原野非常的美麗。現在我們所經的地區屬於巴伐利亞省,現在稱為Bayern,這乃是德國的農業區,德政府的官員,這次就是領導我們到各地的農業學校去參觀的。正午抵達Landshut,小城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麵目,在上次的大戰中,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毀損。看街上的建築物就可以看得出來,仍然是中古時代的那一種風味格調。我們找到一間旅社住下,名字叫“Dräxlmair”,房租每日八馬克,單人房,有電話熱水等設備,還不算貴。像這樣的價錢,到處都必得付出,祗有比這個更貴的,而不會有便宜的了。在德國,生活程度是相當的高的,物價和工資日漸上漲。我在到達旅社之後,首先休息了一會,坐在汽車上,也是感覺得十分疲倦的。然後寄發了一封信給白蓓,以及在法蘭克福與邦城的幾個熟人,告訴他們旅途的情況。每天都在旅途之中,真是形色匆匆。到達一個地方之後,當然是先找旅館,然後吃飯。在外旅行一週,所吃到的德國食物,粗劣不堪,而價格卻是相當,不出來旅行,不會知道價格是這樣高昂的。每天必須二十馬克才夠開銷,例如午餐時吃一個豬排,就要四馬克,有時看菜單,真不知點什麼菜才好,因為實在對之毫無食慾。下午陪同他們在市上漫步,拍攝了一些照片,又去音樂咖啡座去坐了一會,是小地方,沒有什麼漂亮的女孩子。晚飯後略稍坐談了一會,即返自己的住室,我已經感覺得很累了。
1963.5.24.(閏四月初二日)星期五 晴陰 Straubing/Bayern
上午在Landshut參觀了一個省立農業學校,學員每月祗須付出二十美元,包括膳宿及學費在內,這本來是不夠的,不足之處,由當地政府加以補助。德國政府為了提高農民的生活,幫助農民關於生產方麵的智識技能,要人民富強,國家才能富強。正午又抵達另一個城市Straubing,此處有小巴黎之稱,巴伐利亞省是一個農業社會,可是這兒卻有酒吧和夜總會,於是就聲名遠被了。我們寄宿於Hotel Wittelsbach,這也算是當地一個聞名的酒店,房租每日八馬克。下午我們至附近參觀一個塑膠工廠,在山頂一處咖啡室小坐,可惜此時天氣陰沉,不能攝影,我所用的乃是彩色幻燈底片,如果天色不晴朗,所照出的效果就不佳,但是仍然照了兩張。下麵是多瑙河,對岸是農莊和田園,這頗有點像我的故鄉湖南湘鄉。我記得清明時節,到祠堂去祭祀祖先的時候,那兒的風景也是與此相類似,也是一道河流,兩岸是肥沃的土地平原,一片油菜花。離開故鄉已經是十四年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飄流在外,想起來,不覺有許多的感喟。
我兩個月的時間,將在德國的農村參觀,得飽覽全德風景之美,這對於德國人,也未必有這樣的好機會。這也是一次安適的旅行,住食必得自己負責,可是交通工具卻有汽車代步,每日六十馬克,大約必得付出二十馬克;兩個月下來,可能積到二千四百馬克,這對於平時的零用方麵,當不無小補。傍晚陪伴外出赴夜總會,這對於我尚是新的經歷。我們祗是去看看而已,但付出七十馬克的代價,以我的感覺而言,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價值。這也是社會的一麵。到夜晚十一時返酒店,我祗是覺得很累,功課也沒有做,雖然我已將筆記帶來,但是我並沒有著手溫習過。
1963.5.25. (閏四月初三日)星期六 陰 德國 Berchtesgaden/Bayern
早餐後乘車向奧國進發,我們希望到Salzburg去,那是莫紮特的出生地,但當我們的汽車到達邊境的時候,卻因為手續的問題不能過境。首先是王玉崗先生的護照上並沒有到奧國去的簽證,同時,他祗有到德國來的單程簽證,一離開德國,就不能再入境了,有此雙重的困難,所以我們雖然已經過橋到了奧國境內,可是卻不能繼續前進而祗好折回。我們決定到貝希特斯格頓Berchtesgaden去,這是從前希特勒駐節之所在,在上次世界大戰時,大部份的時間,希氏就居留此地。這是山區中的一個小鎮,希特勒居住在山上。當盟軍在諾曼第登陸之際,電話已經將消息通傳至元首的總部,可是參謀總長因為元首已經入睡,不敢去驚動他,遲了幾過小時才將消息報告,而這幾小時的時間,卻決定了盟軍登陸戰的勝負。原來在法國前綫,駐有幾個德國的裝甲師,它直接的受元首的指揮,沒有希特勒的命令,誰也不能動用; 如果在盟軍登陸之初,德國的裝甲兵團立刻反撲,則可能將盟軍驅除下海,然而,等到黎明,局勢已是不可挽救了!希特勒是次年在柏林自殺的。現在我們來到這歷史決定之所在,當然是內心不能無感。
我們願意借此機會,到希特勒當年的住所去觀望一下。正午時到達Berchtesgaden,吃過飯之後,乘車再去山上。葛禮賜氏過去曾在納粹黨內工作過的,現在於政府做事,避不談政治及過去,因為現在德國政府是強烈反對納粹的。一直到現在,仍然是搜捕過去黨軍的將領,予以控訴治罪。戰爭過去差不多已有二十年,可是納粹過去的舊賬卻仍在繼續的清算。我們乘車到達希特勒過去指揮的總部,這兒現在已經成為美軍的一個旅館,稱為“Hotel General Walker”,這是紀念在韓戰中殉職的華克將軍的。因為禁止入內參觀,所以我們祗能在門外拍攝幾張照片而已。葛禮賜氏在外給我們指點解釋,何者為希特勒當年的住室,何者為衛隊的宿舍,何者為會議室,是當年希特勒召見屬下,會商軍國大計之所在。張伯倫曾來此會見希氏,從而訂定慕尼黑條約。這都是歷史!我們站在後麵的廢圩上憑弔,真是感慨無限。希特勒當年不獨是威霸歐洲,而且也震動整個的世界。前麵的住室無蓋,而後麵衛隊駐節的兵房,卻已毀於戰火,祗剩下牆壁。來此遊覽的人很多,大都是外國的旅客,總部既然改為旅店,於是便成為美軍渡假的勝地,但是看汽車的號碼,有不少的英國人和奧國人及荷蘭人來此。希氏在身死之後,仍然是具有這樣大的吸引力,這一點也是值得人加以思考的。侭管人批評說希氏是如何的瘋狂,然而,以一個無名小卒,竟致影響世界大局,無人不知其名,這也算是一個人物了。所以過去中國的新聞雜誌上,稱之為怪傑。一個人的成功,絕不是偶然的,何況他當時稱霸於歐洲有如是之久。他沒有結婚,但是卻有一個情婦,在臨自殺之前才舉行婚禮。他明知無望,但仍繼續的從事掙紮,他最後檢閱幼年的兵士時,意外的顯得安詳寧靜,親切的撫慰那些十幾歲的幼年士兵,出發到前綫去打仗。我總覺得這個人有過人的能力,他將破敗的德國,一建而成為世界的強國,差不多征服了整個的歐洲。英法俄都在他的勢力下戰慄發抖,此人成亦英雄,敗亦英雄。
在山上買了幾張風景片以作為紀念,然後回到旅店,由於這兒是風景遊覽區,價格特別貴,除了普通的價錢之外,還附加費用,乃是當地政府當局收取,以作整頓環境之用的。一個單人房收費達十四馬克之多。不過這兒的風景也的確是秀麗,旅店建在山坡上,推窗外望,可以看到對麵的山峯樹林,山頂上還有積雪未融,下麵有一條溪流,在水壩處向下傾瀉,形成瀑布,一道白色的水花,嘩嘩作響。我站在窗前,用彩色的照片,一連拍攝了好幾張風景照,這是這次旅行最佳的紀念品。下午我們還去遊覽了王湖Königsee; 晚上下雨,略飲甜酒,於十一時上床去睡。
1963.5.26.(閏四月初四日)星期日 晴 德國 Berchtesgaden/Bayern
星期日是自由活動的時間,我陪王先生出去。首先遊覽當地的鹽礦場,購票入內,每張門卷為二馬克半,約合美金六角; 然後入一室,換上黑粗布衣服,戴上帽子,同時圍上布褲墊,以免為礦場內的鹽水侵蝕。參觀者大部為美國遊客,我們也跟隨著說英語的這一組入內。首先在入口處,大家坐上簡便的鐵道車,然後照了一張團體相之後,開行直入礦洞。它深入達七百公尺,據導遊者說,在我們上麵一千四百餘尺處,就是希特勒過去駐留之所在,而今已改為General Walker Hotel。在礦場的中心處乘坐滑梯直入地底,這就顯出牛皮墊褲的功效來了。幾十公尺長的滑梯,傾斜約四十五度,直入地底,坐在上麵,後麵的人一推,就加速的滑了下去。有些美國婦女發出尖叫,有的則不肯這樣的滑下去,寧願走路沿旁邊的梯級而下,但是我仍然是試了一下。後麵有一個美國女人,要我緊緊的抱住她的大腿,免得她跌倒。在滑行的途中,她在大叫之餘,還沒有忘記向我道謝。在礦場中,我們可以看到四麵的石壁,有的是岩石,有的就是鹽層,最好的鹽,乃是結晶透明的,它差不多是成份達百分之百的鹽,其餘的有紅色褐色黃色的岩石,隨著鹽的成份而有所不同。響導者要我們摸摸岩壁以嚐其味,果然是鹹的。這一個岩洞,有一百餘公尺寬廣,據說這座鹽山共有這樣的礦洞數百個,整座山就像瑞士芝士一樣,裏麵有許多的洞洞。在礦場內的地道,鋪設有輕便的鐵軌,同時還有一個小湖,其中鹽水的比重很大,據說人跌下去不會下沉。走在地底,四圍是黑暗的,祗有微弱的電燈光發亮而已。我們走至一處,由響導的人放映電影,解釋岩鹽的成因。說不知是若幹百萬年之前,海水衝上堤壁,經陽光蒸發,凝結成鹽,以後又經過地質的變化,壓下地底,到現在為人類發現,從而加以開發取用。看這張電影片,可以使人對於岩鹽之所由來,獲得一個清晰的印象。在地道中行進,使人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我們在地下停留約兩小時,然後才走出來。
決定登臨山的最頂峯去遊覽,上麵仍然有積雪,在陽光下閃耀發光。王玉崗先生離開中國大陸已經有十幾年,他是河北人,其故鄉是天寒的,所以他見到雪感到非常的高興。事實上,德國此時除了高山頂峯有雪之外,平地早已十分熱了,根本是不可能見到雪的。我們首先至火車站,在那兒乘公共汽車至Obersalzberg,這就是希特勒當年在此辦公之所在。過去張伯倫來慕尼黑訂立條約,曾專程的上山來見希特勒; 奧國的總理、捷克的總統,也都曾在此受過威脅,將其國家屈服交付。這是歷史上曾具有影響力的地方,希特勒和他的軍事首要們如戈林元帥等,曾在此籌劃軍國大計。我們在昨天曾來過此地,今天又重臨是處; 遊客很多,大部份是外國人,他們來此紛紛的攝影。德國人則很少見。在此我們又換乘另外一輛公共汽車,駛上山頂,車費相當的昂貴,每人來回收六馬克又四十分尼。路並不寬,祗能行一車而已。祗是許多的地方有讓車場,這公路乃是在山岩上開建的,很是險峻,望下去是幾百公尺高的懸岩,假如衝下去,就會粉身碎骨。像這樣的公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路麵修建得很好,是柏油路,但是望路側的空穀,則實在有些令人心悸。同車的婦女有的在發出驚叫。司機將車開得很慢,穩重的向上轉彎開行。到達山高處,有停車場,可以停放數十部汽車,希特勒當年就時常的來此。在最高峯有一茶座,乃是一座石室,據說希特勒當年就是來此飲茶的。無路可以相通,祗有一條隧道,直入山心,然後安放一座升降機,一直開到一百二十四公尺高處之石屋內。電梯內是綠色的皮墊椅,黃銅壁上裝有厚鏡,這原是希特勒所使用的專椅,而現在每日遊客來往不絕,使用不停。電梯開行的速度,每秒鐘六呎,我們到了最高頂,已是海拔1885公尺,積雪沒脛,但卻並不寒冷。山頂上的鬆樹很矮而鬆針卻很硬,王先生採了兩枝,說將帶回台灣作為標本。在山上停留約兩小時而後回來。晚上,葛禮賜氏之態度不好,王氏與其發生意見,經解釋而後和好; 德國人在禮貌上實甚欠缺,全無待客之道。
1963.5.27.(閏四月初五日)星期一 德國 奧騰湖 Hintersee/OBB.
在早餐後乘車駛離Barchtesgaden, 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小鎮,乃是渡假的勝地,我在此居留兩日,身心皆覺愉快。空氣、陽光、水,在此皆屬上乘,久住在城市中,一旦得與大自然接近,真是使人頓覺舒爽。照鏡一看,臉色顯得紅潤了許多,這是由於大自然的療養之故。許多在城市中居住的人,臉色都是呈現蒼白的。我寫了一封信給白蓓,告訴她這兒的生活情況,由於我下次的通訊地址,乃是在Marktoberdorf,須下月七日才能到達,所以我無法收到她的來信,希望她在法蘭克福一切都好。我們的車子經過一個湖泊,它的名字是奧騰湖,風景很美,山峯倒映在湖水中,湖畔有旅舍。我們停下車來,用彩色片拍攝了幾張照片。這次旅行,對各地風光之觀賞,乃是一至佳之機會,這是使我衷心為之欣慰的。普通的人,在此雖居留一個長時期,當亦不能看到這樣多的地方。我現在一方麵固然是工作,也是等於渡假的性質,遊山玩水,飽覽鄉野風景,這是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節。昨天登山回來之後,可能是由於高山氣壓的關係,使得左耳發痛,同時也失去聽覺,當時很擔心,過了好幾小時才好,這是由於乘車自平地突然轉上高山,又從山上驟然降至平地之故。氣壓的突變,使得神經不能適應調節。
德國公路時常保持良好的狀態,寬平的柏油馬路,使汽車的速率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四十公裏。當然,在小路上的速度就必得減低,但是每小時仍可以開到八十公裏。記得那時湘鄉縣城與省城長沙的距離是一百公裏,走路要兩天才能到達,可是以車行則不到兩小時就可以到了。中國內地交通是不發達的,它對生活上的確是有許多的不便,可是在歐洲大陸,幾百公裏的路程,祗不過是幾小時就可以到達了。各大城市之間尚有飛機可以往來; 一個國家的強盛,乃是表現在多方麵的,這兒生活之安穩,真是可以說是人民安居樂業。我經歷變亂,至此對他們的生活,實為稱羨。我對本身的前途,仍是一點也看不清楚,祗是克盡一己之努力而已。上午經歷了幾處小鎮,風景皆極秀美,這兒是巴伐利亞山區,是沒有經過什麼戰爭的摧殘的,所以人們仍能看到德國中古時期的形狀,至少那些建築物仍是保持著那種古樸的風味。有的屋上還註明有字,說是在十五世紀建立,而在1961年修理的,牆壁地基仍然未改。這些屋宇想必是與那些老教堂的年代同其久遠。
在一處小鎮進午餐,其價格遠比大飯店還要昂貴,這些人在侭量的找錢,所定的價格遠比實價高達三倍,正因為大家都在侭量的找錢,所以也就顯得很自然了。我覺得既付出高昂的代價而仍不能吃飽,又何必一定去餐室吃?於是到小肉食店去吃,這兒發賣熱的豬肝丸子湯,味道很不錯,價錢又公道。葛禮賜說,我去台北時,他們請我到圓山飯店吃飯,我又怎可帶台灣的來客去這樣的地方吃飯?但後來王先生願意前往一試,所以他們也就跟著我去了。這兒的菜談不到什麼味道,但至少可以吃飽而有些實際的肉食。下午開車五十公裏至Hintersee,這原是我們早晨就經過的地方,但是我們要找湖邊的旅舍住宿,以此為最合理想,所以既經過而又折回來了。這兒的風景很好,前麵是一個大湖,對麵是高山,湖畔是露天茶座,陳放著許多的彩色太陽傘,有許多的遊客在此休息進點心。我們的房間是在三樓,有附設的浴室,是我這次所住到的最佳旅舍。我首先至陽台上拍攝了幾張風景照片,然後下去湖畔的咖啡座進冷飲,談了一會才上來。這一響,整天和他們在一道,很少時間可以用到自己的事上去,連寫日記也覺得不夠時間。葛禮賜氏說明天上午我可以休息,做自己的事,這可說是很體貼的。晚上陪他們出去飲酒,至覺無聊,但亦不得不加以應付,到十一時回來,已覺疲倦,入浴後即上床去睡。
1963.5.28.(閏四月初六日)星期二 陰晴 德國 奧騰湖 Hintersee
我住的地方風景好極!難得有這樣好的機會外出遊覽,住在設備良好的旅社中,大部份的時間是遊山玩水,同時尚可以賺取到一部份錢,這工作說起來並不繁重,擔任翻譯,祗是精神必得集中而已。旅舍是一座四層高的樓宇,下麵就是一個大湖,對麵是高山,頂峯堆積著白雪。早餐後,我在走廊上坐下寫信,不時抬起頭來,觀賞外麵美麗的風景,這樣清幽的環境,使人心曠神怡,而在鬧市中,則祗有使人覺得煩燥。我相信這一次旅行,一定對我的健康是大有裨益的,現在我已有日曬的顏色。祗是在外旅行,住食皆太貴,例如住這樣的旅社,每日就必得付出十六馬克,包括早餐在內。至於另外的進食,每頓總必得付出四馬克,這遠比家居要貴得多了。現在德國的經濟情況相當的好,人民安居樂業,工商人士有大量的金錢可供使用,在外旅行遊覽,他們是付得起這些支出的,於是刺激各業的繁榮。我在上午寫了四封信寄發出去,寫給白蓓、朱稼軒、Roland Platt ,Alfono Schmidt,這也是了卻一件心事。朋友之交,也顯現在平日的通訊連絡上,如果平時一無關連,祗是有事時便來相尋,這便顯得過於現實了。
午餐吃鹿肉,這是他們在冬間所收購的野味,吃起來到底沒有牛肉好吃。他們將鹿肉放入冷藏庫中,儲藏半年之後,取來煮製,假如是用中國煙燻的方法儲藏,一定很好吃,可惜他們對煮食方麵,與中國的方法相較,實是相差遠甚。一塊好的材料,到了他們的手中,也弄不出什麼好的味道出來。這次出來旅行,使我最為不慣的,乃是在食的方麵,每天吃德國餐,實在是沒有什麼滋味。化去的錢不少,而所吃的則難以令人感覺得滿意。中國菜味道之佳美,全世界實無有出其右者,幾菜一湯,真是何等享受!
下午天氣轉陰,我們也就沒有出去,聚集在客廳中討論正事。台灣方麵有意延請葛禮賜氏前往擔任農業顧問; 德國人頭腦靈敏,他們可以想到許多的問題,而且計劃很是週詳,這是他們的長處。他指出我們的缺點,乃是彼此之間缺少合作,以致一個單位所犯的錯誤,另一個單位又繼續的予以重犯,浪費時間、人力、金錢,他指出我們目前所缺少的,乃是全部通盤的計劃,以致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現象,同時在佈置計劃方麵亦欠週全。在對談之中,我深感我們政府在許多方麵之急待改進,不然,我們將是始終落人之後,受人擺佈。中國自從康梁變法維新起,智識份子已深感國內政治之急宜改革,然而,半世紀是過去了,中國的局勢日益混亂,人民的痛苦更其加深,這是中國政治始終未能步上正軌的明證。德國以一個戰敗之國,如此迅速的重建復興,對此我們能不感到慚愧。中國之積弱不振,是有其多種因素存在的,社會風氣太壞,亦為其中之一項因由。
傍晚到外麵去散了一會步,當太陽消隱於雲端時,氣候立即就變得了清涼了許多。在此遇到一美國遊客,他乃自從三藩市來的,說他的太太,曾在去年秋天到過台灣。這是因我的衣襟上綴有中華民國的國徽之故,所以他們就能辨識這是中國人。現在中國的國際地位至為可悲,中共當然遭到西方國家的敵視,而台灣則一無表現,亦不受人重視。作為一個中國人,在國外旅行時就可以見到其麻煩處了。而他們尚不及時醒悟,奮發圖強,在國外表現者,厥為愚昧自大而已。晚上將兩件襯衣加以洗濯,我所用的襯衣,乃是“特麗翎”的,自己可以將之加以洗濯,不必漿燙就可以穿用,這對於外出旅行,實為方便。幾小時的時間就乾了。這次外出,我帶了三套西裝,五件襯衣,無論如何是足夠應用了的。明晨即將離開此地,在燈下看了一會《人物雜誌》,即上床去睡。打了一個電話至法蘭克福,但未接通。
1963.5.29.(閏四月初七)星期三 晴 德國 偉士湖 Wiessee
十時離開奧騰湖,向東北方向開行。途中經過許多安寧的小鎮,時逢亂世,尤其是我十幾年來在外飄泊流浪,真羨慕人家能有這樣安定的生活。他們有自己的家園,而我今日則是無國復又無家!我將之歸諸於命運,因為本身對於整個的局勢,實在是一無影響的力量。我們曾停下來參觀了兩所職業學校,他們農業學校的機器,大部份是廠商送來供學員使用的,當有新型的機器出來時,就將之送來而取回舊有者。職業學校的情況亦如此,女孩子前來學習家政,其中陳列有七八架洗衣機,乃是不同公司的出品,也是自動送來陳列的。這亦是廠商們的宣傳手法,使女孩子們熟悉該機器的性能,對之具有印象,然後購買時就可以選購這一牌子了。但是,這樣的辦法在中國就不可能,第一,我們沒有高度的工業化,這些機器自己不一定能製造。第二,國民經濟尚未提高到這樣的程度,一般的家庭主婦未必有能力去購買。第三,我們的廠商規模並不宏大,未必有這樣的資力和魄力,將成品免費的捐給公共教育機關使用。有此多種難處,所以,侭管人家行之有年,而在我們的國家卻不能施行。王玉崗氏起先說我們可以在十年之內,趕上德國農民的生活水準,可是當他看了德國農村中水電齊全,農民有機器、汽車、冰箱、電視等情況之後,不禁慨嘆的說十年是不能趕上的了。物質的貧弱固屬一項因由,而人謀之不臧亦居一大項。即使有了機器,可是不能加以很好的安排運用,也是無法充份的發揮其功效的。有些人愚昧無知,可是卻一發自大。更有人坐井觀天,關起門來,獨行其是。
我在國外,雖與國內政治毫無關連,但是,我的心仍是關懷著自己國家的現狀與前途。有人說我擔心操切太多,可是生性如此,又有什麼辦法。我是中國人,我不能麻木不仁的對自己的國家毫不關心。談到台灣的經濟問題,說我們應盡量的利用原料,製造出加工品,用以銷行國外,爭取外匯。我們可以多種經濟價值高的農作物,而後進口米麥。例如蔗渣木板,不僅是可以作建造的資料,而且應設法加工,製造其他的家俬用具,將無變為有,而將有更為擴大。德國人就是拚命的在用腦筋從事創造,所以他們不僅能製造精良的機器,而且在化學上也有高度的成就。像染料、塑膠等,他們都是不斷的研究改造,從而製出優異的成品。我們中國人,一般的祗是說得頭頭是道,實際做起來卻不行。所以葛禮賜氏說,屏東的農業訓練中心,一定要做到手腦並用,不僅是在課本上學而已,也必得實際的動手去做。外國人一去,就將我們的缺點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旁觀者清的原故。王氏對這些缺點都加以承認。我所驚訝的,是台灣地方祗有這樣大,集全國聰明才智之士於此,理應該建設得十分完美才是,可是缺點卻仍然是如此之多!有時其作為祗有貽笑外人。
葛禮賜氏對台灣就作出許多的不客氣的批評,我有時提出辯護,他就說我從沒有去過台灣,不知道那邊的實際情況。我在香港九年,間接的同台灣那邊的人所產生的印象,是他們仍是十分遲鈍的,他們將整個大陸弄丟了,今天他們的表現又是怎樣?對香港難民他們是盡了力麽?我本身就是一個例子,幾乎在香港沉淪毀滅掉了,是我自己再四的掙紮,才突圍而出的,他們沒有給我分毫的支持援助。政府的表現,仍是使親者痛仇者快的。我是一個狂熱的愛國份子,我仍不因他們之措施無情麻木而灰心,我仍是隨時的在求心之所安,貢獻一己的全力出來。
正午車抵偉士湖Wiessee,對岸即為Fegensee,風景絕佳。大湖四圍,都是精巧的小洋樓,紅色的屋瓦,配合濃綠的樹蔭,藍色的湖上有成羣的白天鵝,風光之佳,令人心醉。
1963.5.30.(閏四月初八日)星期四 晴 德國 衛士湖 Wiessee
湖畔的氣溫是遠較平地為低的,但當晴日高照時,卻也是相當的熱,我放在車中的一包巧克力糖也溶化了。上午十時,乘車到Wallberg去,那兒有登山纜車,可以登臨二千二百公尺高的山頂去。票價很貴,三個人的來回票,化了差不多二十馬克。由山下直達山頂的纜車,費時十四分鐘至十五分鐘,每一車廂可坐四人。當坐定之後,即由外間將門鎖上,以免發生危險。管理人將車子往前一推,鐵纜發響,車廂也就懸空而起,向上吊升。到達中間的鐵架時,車廂與架頂接觸而過,發出響聲。向下望去,是數十丈的岩壁,真是有相當的驚險。記得去年的報上曾登載過,在意大利某處高山上的鐵纜折斷,於是使得幾個車廂跌下去,還有一個懸留在空中,經直升機前往營救,才將幾個駭得半死的乘客營救出來。當我想到這件意外時,內心不免有些惶惑不安。越登越高,我覺得坐飛機的感覺,遠較坐纜車為安穩,因為飛機的速度快,根本不會有搖動的感覺,而坐纜車則是鐵索軋軋發響,人坐在其中也有些搖擺。望著遠處的大湖和村落,不直接的向近處的岩壁看,才減輕心中那一種驚惶之感。到達山頂,走出車站,景色實極雄偉!前麵的遠山,仍鋪著白雪,在明亮的陽光下,特別的好看,它帶有一股雄渾蒼茫的味道,這種景象是平時難以見到的。於是我用彩色照片,一連拍攝了幾張照。這次我外出旅行,拍攝了不少的照片,它將是此行最佳的紀念。平時難得有機會旅行德國全境,這次出來,得從容的遊山玩水,自然應將各地的風光攝入鏡頭,以後就可以重新放映來觀賞了。
山上已有許多遊客,Fegensee是慕尼黑附近避暑的盛地,這兒的房屋,大部份都是餐館旅店,專為經營遊客生意的。在小徑旁建有許多的長櫈,以供遊人歇息之用。山風頗勁,可是這時卻有一個祗穿三角褲帶乳罩的金髮女郎,在搖曳生姿的走過。這兒不是海灘,山陰處尚有積雪,能見到這樣的鏡頭,實覺出於意外。後來聽到人家說,她乃是一個女明星,在此作日光浴。看到王玉崗先生遠遠的站在上麵拍照,於是我走上去,同這女郎交談,問她可否讓我拍照?她應允了,她說她的名字叫Forster,原先以為到山上來作日光浴,是不會引起注意的,但卻落得過紛擾。其實她不過是藉此而引起人注意而已。我和她坐在一起,拍了一張照片,王氏也興緻不淺,站在傍邊也要我拍一張。這次和他們在一起,深覺他們真是人老心不老,對異性之具有興趣,遠較年輕人為濃。山上還有一座小教堂,我也將之拍攝入彩色片中。走了一會,覺得疲倦了,才到咖啡室去小坐。在所有的風景遊覽處,一定是設有咖啡茶座的,而價格也特別的昂貴。年輕人並不多,一方麵是由於假期尚未開始,再則也是經濟條件受限製的原故。我是愛好自然的景色的,看遠處的山巒,望近處的湖沼村落,我心中感覺得很輕快。這次旅遊的節目可說是極為豐富,我可以看到許多美麗的景象。
下午一時乘纜車下山,這是因王氏要回來,否則我可以在此停留一整天,靜靜的欣賞之難見的景色。王氏為人很沉靜,但有時卻顯現心神不安之象,不知何故?也許他認為我祗是一個學生,在禮貌上亦不週全。例如普通道早安及致謝,開門則昂然不顧他人而行等,使我心中頗為不愉。此或即所謂官僚氣也。我在此所接觸者,因係大學教授、講師等高級智識份子,彼等待人皆極有禮; 而我之生性又極傲,如有人對我漫不為禮者,我亦懶得理會。或許是其人外形如此亦未可知,尚宜忍耐為是。下午相陪其出去購買鞋子及領帶,費去兩小時。晚間於餐後繼續赴一咖啡室小坐,有音樂跳舞的節目,他們兩人各飲了一小壺橙汁,我則進食了一份冰淇淋,竟化去十五馬克,其價實甚昂貴。王氏在羅馬時於晚間外出進食,一餐竟費去五十美金,此乃被意大利人所欺詐,否則絕不必付出這個價錢。
1963.5.31.(閏四月初九日)星期五 晴 德國 偉士湖 Wiessee
這幾天是假期,我們可以在湖邊靜靜的歇息幾天,在下週二才離開此地,到慕尼黑去參加一項會議。據說,以後就沒有這樣安閒的時間了,這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假期。我過著安適的生活,同時也享受外間美麗的自然風光,這對於一個學生來說,實在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等到學業完成,再到外間去工作的時候,行動就受約束,再也沒有這樣的自由自在了。這一次的機會,的確是可遇而不可求。上午到湖邊去散了一會步,來此渡假的人很多,湖畔所設的長凳都坐滿了人。在小徑上,也有許多的人在散步。暫時是以老年人為較多,因為這對他們是渡假最好的時間,到了盛夏,就多青年男女了。一般的來說,這些鄉野間的小鎮,生活並不會比城市為廉宜,反而更為高昂。來渡假的人,都是有錢的,所以當地的居民,便要從旅遊者的身上賺取一筆了。不過,同其他各個國家相較,這兒仍不能算貴。在瑞士,生活程度就比此更為高昂。聽說意大利也不便宜。假如是以平時的情形而論,我在德國也沒有機會來過這樣的遊客生活,但現在出任兩個月翻譯的工作,每月有一千八百馬克的收入,於是才能這樣的遊山玩水,和其他的遊客過著同樣舒適愉快的生活。
正午去外間吃飯,雖然是靠湖邊,但是魚仍然是很貴,三馬克半的一份便餐,祗能吃到一小塊魚而已。這還是冰凍的,在外當然是比平時家居的費用遠為高昂。湖光山色,自然的美景使人心曠神怡。我相信這一次旅行,對於我的健康大有好處,首先就是使我的神經覺得安定許多。山水能使憂煩消除不少,思慮清純之餘,人的精神也為之煥發不少。顯而易見的,是由於陽光的照射,使我的皮膚變為健康的棕紅色。有時我想到在大學的課程,但我以為此行兩月所獲的知識經驗,實遠較在學校課室兩月之所得,於是我的心情又安定下來。人生,真是十分奇妙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在將來將會有什麼發展,目前祗是克盡一己之全力而為。我們祗能回溯過去,可是對於未來,我們卻祗能存具希望而無法予以操縱把握。午飯後是休息的時間,回到旅舍中睡了一覺,這樣的生活實較假期尤為有趣。在四時許,出去聽音樂,這兒有露天的音樂座,由市政當局建築的,每天下午都有樂隊前來奏樂兩小時,市民可以免費的入內欣賞,而遊客在此渡假,也必得另外的交付旅遊區的用費,當局收取了這筆錢,就用來美化附近的環境。德國的花草樹木,一般的地方就種植得不錯,而在渡假的地方,修整得格外的出色。在這兒,就像是一個大公園似的,處處草地花壇,在初夏,正是一年最美麗的時節。
我攜帶了我統計學的筆記,這次旅行,我也必得抽出時間,用在我的學業上;在學期終了的時候,如果能夠報考,而且將之應付過去,則以後當會感覺得輕鬆一些,不然的話,這一科是非考不可的。看報紙,教皇約翰十三世病危,隨時可以死亡。他年事已高,今年八十一歲,一旦重病,恐將不起。報紙上每天都是以第一版的篇幅登載; 由此可見教皇在歐洲社會的地位和影響力。巴伐利亞省人大部份都是天主教徒,這兒的宗教氣氛是頗濃的。傍晚赴另外一小鎮進餐,一盤炒蛋,最多不會超出三個,另加兩個馬鈴薯,幾片青菜,取價就是三馬克了。這已是便宜的晚餐,其他的魚類,要六七馬克一份,而且祗是一小條而已。外出始知生活程度之高昂!我今天收到下半個月的薪酬,計馬克九百元,我打算儲存五百元。平均每日在外的生活費用,須二十五馬克才夠開消,我是能省即省,因為以後一段的時間,尚在不可預知之中,而每月三百馬克的獎學金,祗夠住食的開支而已。如果暑假能到台灣去,則尚需準備一點錢作零用。
1963.6.1.(閏四月初十日)星期六 上午晴 下午陰雨 德國 偉士湖 Bad Wiessee
在早餐的時候,收到白蓓的來信。她的信是在昨晚寄發的,可是在今天就收到了,這可算是極為迅速。她是一個熱情真摯的女郎,時間業已證實了這一點,我們相識三年,在這段期間之中,她對我是真心懇切的。這在德國的少女中,實在是少見的。在結識之初,她即已獲知我整個的故事,我祗是一個中國的難民青年,在香港經過長期的困苦奮鬥,然後才來到德國求學。一直到現在,我的生活仍未安穩,擺在我麵前的,仍是漫長艱難的路程。然而,她並不計較物質的條件,而祗是追求理想。這一點,使我衷心為之感激敬佩。她對我的深情,乃是一種幸福!過去在流亡的境地中,我祗是遭受到壓迫和阻撓,現在,我才享受到愛所給予我的安慰與鼓勵。她的來信,充滿對我的懷念與關切,她說曾打過長途電話到奧騰湖Hintersee去找過我,但旅店的女職員在電話中告訴她說,我們一行已到Rosenheim去了,她是想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的。她說我已把她縱慣了,現在我一旦離開,就使她覺得惶然不安,因為她平時所見到的是我,聽到的是我,可是我卻一下子和她隔別了。我所寫給她的信和風景片都已收到,總共是五封信和一張卡片。她說我對她真好,雪片似的信,使她得到很大的安慰。我將她的來信,重覆的讀過好幾次,她說已經寫給我三封信了,這些信是寄往Marktoberdorf去的,我要一週之後才能夠收到。在此,能夠得到她對我真純的愛,實乃是我的一種幸福。
上午外出至湖邊散步曬太陽,看報紙,世界上沒有特別的變化,教皇病危是大消息,此外各地區都很平穩。來此渡假的人特別的多了,這是因為降靈節假期到了的原故。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在此我覺得安適愉快。一個社會經濟發達,人民生活安定,自是可以追求享受,可是,在我自己的國家,連衣食問題都必得辛勞以求,又如何談到渡假和安逸的生活?德國在戰後真是一無所有,可是現在卻又爬上世界富強之列,其推進的速度,實屬可驚。中國之積弱不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沒有什麼好的表現。德人葛禮賜氏,將之歸責於組織之不健全,計劃之不周詳所致。我從沒有同我們的政府正麵接觸過,我祗是在大陸丟失後,自己想方設計的出走,去到香港,在那兒遇到政府的工作人員,從他們身上所獲的印象,是敷衍與應付,心口不符。然而,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必得愛自己的祖國,在經歷萬千痛苦之餘,我仍是熱烈的愛我祖國。
下午天氣變化,下起雨來,涼風習習,氣溫也阧然的降低了。在室內休息了一會,才陪他們外出。這次擔任翻譯的職務,也給予我一個鍛鍊德語的機會,我每天都得不停的講德文,這對於我德語的程度當大有幫助。我能完全聽懂,可是在辭意的表達方麵,仍是不夠的。出去買了一付太陽眼鏡,多年以前,在香港曾經購買過一付美國的太陽眼鏡,但現在已覺其架子不適用,我的麵型已變闊了許多,於是我買了一付褐色的德國太陽眼鏡,它的價格也不太貴,祗不過是七馬克半而已,這比原來的那付,戴起來比較的舒適一些。傍晚外出吃飯,我覺得價格太貴;在此生活,最低每日須付出二十馬克,如果是普通的家庭生活則自然不必付出這許多,住在旅店中,每日到餐館去吃飯,當然是很貴。他們到音樂跳舞的地方去,我對之雖無興趣,但也必得作陪。偶爾一兩次倒無所謂,經常如此,就覺得根本沒有什麼意味了。我對夜生活一向是不感興趣的。十時許回來,看新聞電視,其後回到自己的室中去,在燈下寫回信給白蓓。我們在此停留至下週二,然後從此前往慕尼黑,去參加德國的農業教育會議。這次和他們一道出來考察訪問,對於我本身,亦是獲益良多,我可以看到許多的東西,同時學到一些有用的智識與方法。古人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樣才見多識廣。
1963.6.2.(閏四月十一日)星期日 晴 德國 偉士湖 Wiessee
這是一個度假的勝地,物價也格外的比旁的地方來得高,無論是旅店也好,餐室也好,所索的價格,比一個大城市還要來得高昂。但是我也很慶幸能夠有這樣的機會來此居留,作為一個學生,平時是難得來外麵住上幾天的。這次出來,真是遊山玩水,飽覽各地風景之美。上午我本來想看電視新聞的節目,可是想不到他們在例假日也繼續的進行討論,將整上午的時間都佔去了。正午吃紅燒牛肉,三個半馬克,僅祗是三小塊牛肉而已,真是邊吃邊生氣。在吃的這一方麵,中國菜確是世界之美味。在德國家庭,可能還可以吃飽; 在外麵餐室吃,則付出價錢之後而仍不能吃到什麼。下午在湖邊曬太陽,將帶去的書稍微看了一下。原想這幾天在此休息,可以看一下書,實際上卻是難能如此,必須和他們在一起,擔任翻譯的工作。
晚上,我願意看看電視或是靜坐,可是卻必得陪他們外出去喝酒,這實在令我有些心煩。他們要到那些夜生活的所在去,我對之實在沒有興趣。偶爾的一次,倒也覺得新奇,時時如此,呆在那兒看人家跳舞,就覺無謂了。有如此多的年輕人在追求享樂,這一方麵表示他們經濟狀況之繁榮,再則也是說社會道德之低落。他們原可以將剩餘的精力,用到其他方麵去的。在夜生活中,祗有使人消沉喪誌。以我來看,化費這許多錢,實不值得。晚十一時才開車回來。據說經濟部長埃哈特氏,也有別墅在這湖邊,他將出任德國的首相。
1963.6.3.(閏四月十二日)星期一 晴 德國 Wiessee
教皇在今晚17.49分病逝了,他病了好幾天,一直就是報上的頭條新聞。因為他年事已高,今年已是八十一歲的高齡,所以當他開始病的時候,即為舉世所囑目。在前天和昨天的報紙,就有教皇隨時可能去世的電訊,說他正在病危中。今晚我去看晚上八時的新聞電視,屆時並無新聞播出,而是沉重的哀樂,坐在傍邊的葛禮賜氏說:“教皇死了!”幾分鐘之後,電視上報告員出現說:“剛才收到報告,教皇約翰二十三世,已於幾分鐘之前逝世。”接著的報告,是所有今晚的電視節目,都加以更改,而播放出教皇的生平。他乃是一個農夫的兒子,在1881年11月25日,出生在一個意大利的小村莊,名叫Sotto il Monto,它靠近Bergamo。他是在1958年秋,當教皇庇護十二世Piuo Xll 去世後,被選任為教皇的,在位差不多有五年。世界上的宗教領袖,殊少有他這樣的具有聲望,不僅是在自由世界具有影響力,就是鐵幕國家內,也有無數的人內心深致敬念之忱。我內心沉重的看完了電視節目,一時心中鬱緩之感覺又起,一個人坐在酒店的客廳,像是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想到,嘆了一口長氣。王先生走進來,這已是晚上十時了,他對我說,發覺我常嘆氣,這是一個不好的現象。不要將事物看得悲觀,而應該輕鬆一些,憂愁並不能解決問題的。我想這是因為客觀生活環境對我的影響。過去在香港,那九年流亡的艱苦奮鬥,實在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受人壓迫欺騙,理想與願望與現實相隔得那麼遙遠,就像是一切都要歸於幻滅似的。現在來到了德國,對前途仍然是在摸索之中,於是心中時常存有急燥之念。自己的國家情況又是如此,本身的出路更一無保障。其實,這一些,都是自私的觀念作祟之故,如果能夠將自私的觀念消除,則自是衷心坦蕩。然而,忘我的境界,又豈是一般人所易達成?祗有大智大賢的人,才能做到超然忘我,捨己為人。所以我的內心仍然是不能得到寧靜,我想:幾乎世上所有的人,都是有其憂煩的。
1963.6.4.(閏四月十三)星期二 晴 德國 慕尼黑 München
早餐後駛離偉士湖,到了慕尼黑之後,才發覺將旅店的鑰匙也帶了來,這真是糟糕,又必得將它寄回去。這已經是第二次如此了。上次在Straubing,也是將鑰匙忘記交回了。所以有些旅店的鑰匙做得很大,攜帶不便,這樣,旅客就不會將之隨身帶走了。在慕尼黑,首先去找旅店的房間,很不易找,一般的都是宣告客滿。後來找到了一間旅店,在火車站附近,名叫Dietl。單人房十二馬克半,另加小費百分之十五,早餐兩馬克半,如不在旅店進早餐則須另加一馬克二十分尼,總之,加上零零碎碎的費用,每天差不多要二十馬克。這次外出旅行,看來每天恐怕祗能節省所得的一半,食住每日須三十馬克才行。不到外麵旅行,真不知道物價之昂貴。慕尼黑是個大城市,一般的消費價格更是價昂。
許久沒有吃到中國飯了,因此在正午的時候,我們去一間中國餐室吃午飯,這間店子的大司務王亞南我是認識的。他是四川人,店主也是四川人,叫吳祖楠,聽外邊的人對他的批評,實在是不佳,過去我也曾來過這裏,印象亦不大好,但是他今天卻是十分客氣,招待茶水,還相陪談話。據說過去他曾作過四川省府委員的。我們今天點了三菜一湯,是炒豬肝、炒牛肉、榨菜肉絲、青菜豆腐湯,因為豆腐不新鮮,改為雞蛋湯。這一頓吃得實在太好了!自從出來旅行到現在,差不多三週的時間,就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飯,一般的是付出高價而吃不到好的東西。我在外國所最不慣的,就是沒有中國的飯菜吃。在法蘭克福,我很幸運的能每天到中國飯館去吃上一頓飯,這真是天大的享受。現在德國每一個大城市差不多都有中國飯館,但是價格也實在不便宜,起碼是五個馬克,普通的人也不能天天去吃的。老板大嘆生意不好做,其實是有利可圖,假如真是不好做的話,則他當早已不做了。此人實係一奸狡之徒。
下午在市內走了一會,去參觀德意誌博物館,我已經前後三次去看過了,它的規模實屬宏偉。其中所陳設的礦場,就像真的一般,它深入地層,過道都以煤塊砌成,在地洞中有模型工人作開掘狀。還有鹽礦,上週在Salzberg 時,我和王玉崗先生曾乘車進入礦洞中參觀過,這次在博物院中所看到的,就和真的並無二致。那些機器的陳列所,祗要用手一按紐,就會轉動,使人獲致殊深的印象。這對學機構工程的,當是能收到觀摩之效。我覺得有興趣的,是飛機和降落傘的陳列室。當我在小的時候,就對飛行具有強烈的興趣,十二歲時,就曾去投考過幼年空軍學校,因未被取錄,從而進普通的中學,打算在高中畢業以後再去投考空軍軍官學校,可是到那時,整個的局勢發生變化,大陸已經是淪陷了。我們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著名的容克式機junk,也看到那時德國的驅逐機史密特式。在1944年時,德國創造了噴射式飛機,但是沒有多久,戰爭便結束了。美蘇雙方將德國的軍備加以研究,從而在以後各自創製了噴射引擎的飛機,也出現了火箭,這原是德國的飛彈所改進的。現在德國人對之仍然是感覺得自豪。德國人的智慧及工作能力,這是為我所承認的,但是他們卻有一種自大和驕傲,認為什麼都比人家要強,事實上美國就比德國要強,不然的話也打不了勝仗,但他們卻又對美國人不服氣。德國人能造好的機器,但在社交方麵,遠沒有英國人之能; 英國人狡猾,德國人則是敦厚老實,所以在外交方麵,德國人可能鬥不過英國人。不過德國人那種自大的意味不除去,則將會招致人的反感的。
夜晚去出席參加德國第七屆農業教育會議,有拜耶省的主席參加,被介紹和王氏握手談了幾句話。到晚十時才回來。
1963.6.5.(閏四月十四日)星期三 陰雨 德國 慕尼黑 München
打電話給陳跡,約其八時在火車站相見,他是湖南長沙人,獨自在大陸未淪陷前去台灣,在法商學院畢業,而後又能來到德國,其間也是一段艱苦奮鬥的過程。他目前在慕尼黑學習政治,現在正是在降靈節的假期中,不必上課。原想和他外出遊覽一下的,但是今天必得去參加德國第七屆農業教育行政會議,葛禮賜約定說是在八時半就得前往,我是公務,不得不隨同前往,所以節目祗好取消了。王玉崗氏明天欲辦理到美國和法國的簽證,故邀約陳跡在明日帶路,他是在此地住了一年多,究竟情形比較熟悉一些。在八時半自旅店出發,前往會場之所在地Ausstellungpark,這是慕尼黑作為展覽會之用的,其內部的佈置,當然也可以作為會議之用。除了在巴伐利亞女皇雕像前的廣場之外,尚有一大排房屋,作為會議及內部之用,這自然是屬於公家的房屋,建築很是宏偉。慕尼黑為德國文化中心之所在,市內有許多偉大的建築雕刻,它受到戰爭的破壞,似遠不及法蘭克福和柏林等城市。我曾多次來過該城,一般主要遊客觀光的地方,差不多都去看過了,像皇宮和博物院,大啤酒廠等。步行約二十分鐘即可達目的地。入場後,見今日到會的人數亦不會比昨日多,前麵六七排,坐的人疏疏落落,倒是後麵卻坐滿了。他們先前說來開會的人數約有五百人,現在看來則祗不過是二百餘人而已,這是德國各地農業團體學校及機關代表的集會,商討有關農業教育的問題。
上午由馬堡大學及司徒格農專的一位教授作專題演講,報告東歐和西歐教育的安排措施。主席致詞時,一再的強調對外國賓客前來的感謝之意,說話極客氣,但葛禮賜氏卻是另外的一種態度,也許這是其個人的性格所然。總之,其表現並不禮貌文雅就是了。在三週的相處中,感覺其人粗魯倔強,說話太不顧及他人之自尊。作為一個中國人,當聽到他人老是以侮辱輕嘲的態度對中國時,自是心中滋生反感。王氏反正是聽不懂,所以,倒也不會十分難過。我祗是作翻譯,又不便正麵的與之相駁,當然,我有時也將自己的意見表達,並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如此,祗是此人所受的教養不夠而已。在會場中,我祗能利用中間休息的時間,將大意譯出,我不能逐段或逐句的說,因為大堂中全體無聲,我自不便與人說話,所以王氏枯坐,實覺無聊。老葛則昨晚外出,現在精神不佳,正在打瞌睡。對於這些專題演講,對我來說,等於是在大學上課一般。我認為這次外出旅行,不獨增加許多的見識,就是在學識能力方麵,也有一番鍛鍊和考驗。這是在課堂中所無法學到的。
午餐時,天降大雨,氣候忽然轉涼,在這樣的天氣,身上所穿的那一套夏季西裝就覺得有些單薄了。三時繼續的開會,演講的人本身因事不克前來,而是由人將其講詞照讀一遍,並不如何的動人,冗長為其特色。在中止消息的時候,我就和王氏走了出來,而不打算繼續的坐下去了。過道中陳放著許多的照片,是昨天所拍攝的,每張須一個半馬克,這是商人們的手法,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要這樣貴,實在是有點敲竹槓。我祗定了兩張以作紀念。走路返旅店,入浴後始外出,到車站去為王氏辦一點瑣事,然後又再回來。很是覺得乏倦,在室內休息了一會。我的房間雖是六樓,但正當交通要道,外麵車聲不絕,非得將窗戶緊閉不可,而關上了窗之後,又覺空氣很悶。我不喜歡住在大城市中,它祗是使人心煩意亂,而在鄉間則令人心情不會緊張,看到大自然的景色,可以使人變得安寧一些。
晚間出去吃晚飯,之後又在街道上散了一會步,至十時許始重返旅店,決定明晨離開慕尼黑,赴附近的一個小城。我也希望能侭速的離開此地,不知如何,住在市中心使人很是心煩,我昨夜就不曾睡好。日間同他們在一起,而晚上又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看書,本學期恐不能應考,對之內心又不免有所牽掛操切。
1963.6.6.(閏四月十五)星期四 晴 德國 蘭茲堡 Landsberg
早餐索價兩馬克半,其內容是一壺咖啡,兩個小麵包,一小塊牛油和一小碟果醬。我對這樣的早餐,根本是已經吃得膩了,覺得毫無滋味,可是卻不得不繼續的吃。在外麵旅行,如果以住食方麵來說,自是不如定居的安適,而付出的代價卻是相當的高昂。陳跡君按時的來到我們的旅舍,在早餐之後,他陪我們外出,首先乘計程車到美國領事館為王玉崗先生辦赴美的簽證,因為他是用中華民國官員護照,同時又是遊客簽證,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困難就照簽了。所費的時間祗不過是十餘分鐘而已,而且根本不必付出手續費,像這樣快速的就辦妥了,是頗使我感覺得驚異的。承辦的美國副領事,年紀很輕,看來祗不過是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大概是大學剛畢業,受過短期的外交人員訓練就派出來了。我又不禁的想到自己,現在已經是三十一歲了,在事業上根本是一點建樹也沒有,然而我卻已盡了本身最大的努力。以我的情形來說,完全是時代的背景和因素所影響的,當我和王氏提到想獲致中華民國護照一事時,他說大概不簡單,因為我是從香港來的,等於是沒有國籍重新申請入籍一般。我不知道這是他個人的看法或是政府的態度,總之這種說法很使人生氣就是了。政府將中國大陸弄丟了,有沒有這樣的能力將所有的人民帶出來?而人家冒死犯難的從大陸逃出來了,政府又閉門不納; 從香港能夠去台灣的難民不過是幾千人而已,而對香港的人先就帶著一種懷疑不置信的態度,這真是使人為之氣憤的。我現在之所以想要中華民國護照,因為我是中國人!同時,這完全是基於愛國主義的思想,實際上,在此持有中華民國的證件,對外旅行時並無好處,祗是諸多阻難而已。我現在的辦法是寫封信去試一下看,如果他們不承認我是中國人,不給我以護照,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總之,我在外這樣的忠誠為國,而政府的大人先生卻絕不理會就是。我們的政府官員出來,一看到人家的建設表現,莫不驚異,事實上人家真比我們弄得好。到法國領事館去辦簽證,很不順利,簽證科的人說要到大使館去申請辦理才行,同時最好向巴黎中國大使館先行取得介紹文件,再向法國方麵申請就可以了。一般的說,中法兩國雖然有外交關係,可是卻是困難重重,中國人前往旅行,想得到簽證很不容易。原先和葛禮賜氏約定見麵的時間是十一時,這時已時間將到,於是匆匆忙忙的又乘車趕回來,將旅店的賬結清。房租每日十二馬克半,加上小費等等,差不多是二十馬克一天,在這裏每天的生活費用可真貴。
乘車離開離開慕尼黑,向五十八公裏外的一個小城Landsberg駛去,先找到一個小旅館住下,然後外出散步。這兒有一條小河,流瀉的瀑布成一條橫亙的白練,水聲嘩嘩,聲勢甚壯。橋邊有一座自動播音器,投以錢幣半馬克,即可按紐而發聲,介紹當地的風光,它分英法德西意等國的語言。台灣想要成為一個旅客觀光的地方,在這些小處都必得加以配合。午餐後出發參觀當地的一個拖拉機工廠,順道到河邊的沙灘上去觀望了一會,這兒附設有浴池,必得購票入內。有曬得很黑的女郎,她躺在沙灘上,穿著短窄的泳褲,很是健美。我請求她的同意之後,為她拍攝了兩張照片。和她談起來,知道她是慕尼黑大學體育係的一年級學生,才十九歲,長得很好。談了一會,她給我以通訊地址,然後我才道別離去。德國女郎是很大方的,傍晚我曾和她通電話談了一會,她要我以後寫信給她。今天葛氏的態度頗惡劣,對中國所作的宣傳,簡直是在幫倒忙; 可是我們政府對他卻是如此的禮貌客氣,正因為我們的客氣,也就助長了人家的威風。我內心有許許多多的感想。陪王氏在河邊散了一會步才回來。
1963.6.7.(閏四月十六)星期五 陰雨 德國 Marktoberdorf
在陰雨中抵達Marktoberdorf,在此擬停留一日,參觀當地的一個農業機械製造公司X.Fendt & Co.。葛氏及王氏之情緒皆不甚佳,他們年紀雖然很大了,可是有時鬥起氣來,卻是有如孩童一般。我覺得應該淡然處之,不必是這樣的緊張處理。通常,我對事物過於嚴肅認真,由是招致許多無謂的煩惱。有些事情,根本是我本身無能為力的。例如人家對我的國家作不友善的評述,這又是使我生氣的一項因由,可是,我對這項事實又有什麼影響能力呢?我們每到一處,就是找旅舍住下。在Marktoberdorf有我們的信件,按照日程,信件分寄往各個不同的地點。我收到白蓓兩封信件,此外也有其他的幾封來信,以及報紙雜誌等。這是在離開法蘭克福之後,第二次收到信件,這可以調劑旅途的寂寞。潘樹人、何樹棠等皆有信來。我陪著王氏參觀工廠,因廠方有人會說英語,我也省得翻譯。在該廠祗不過是停留約二小時而已,王氏因腸胃病須回旅店休息,我也正好趁這時間將收到的信件加以閱讀。
白蓓待我的情意是這樣的摯切,我真不知道將來的一切發展是否會令她失望?我現在學業既沒有完成,經濟的基礎也沒有,事業更是談不到,因此,想起來覺得非常的惶恐。收到一大批中央日報,我可以獲知農曆的年月日了。我的日記,一向是西歷與農歷並用的,當不寫農曆時,似乎是將一向的傳統記法破壞了,而這次旅行外出時,我卻忘記將農曆的日期帶出。上次寫信去問潘樹人兄,他說在此也不知道,已寫信去問他的太太去了,大概不久即有回信; 這位仁兄可說是極夠朋友了。看中央日報,可以知道國內外的一些比較詳細的消息,外文報紙則對中國方麵的情勢殊少道及。晚飯後在附近略作散步,即返旅店。英國的國防部長Prefumo氏因與一女模特兒有秘密關係,而該二十二歲之應召女郎,又與俄武官相識,議員為之譁然,終於被逼辭職。這是英國高級社會的醜史,英國人祗是外表上裝模作樣,冒稱紳士而已,實則是低劣的流氓市儈。
1963.6.8.(閏四月十七)星期六 陰雨 德國 Lindau
上午十時離開Marktoberdorf,在臨走之前,匆匆的寫了一封信給白蓓。寫外文信仍是不能充份的表達意思,但是我既然在此一國度求學,就必得充份的把握此一國度的語文。我們現在是依照節目表行事,而今明兩天應該是休息的時間,必得找個山明水秀的城鎮去度假,而不想在煩囂的大都市和鄉間偏僻的小鎮。結果,將車子開向波澄湖Bodensee邊的林道Lindau去。這湖長達六十四公裏,最闊的地方有八公裏,狹處亦達四公裏,這也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湖的左前方為奧國,右前方是瑞士,這湖就是由德國奧國和瑞士三國所分佔,我長時期的生活在城市中,現在看到數十公裏長的大湖,對岸連亙的山巒,實在有著說不出的愛好,至此,精神頓覺輕鬆安寧。港灣中停泊有大小的船舶,這都是為遊客而設的,我們在堤上拍攝了許多的風景照片。上次王先生照了六七卷彩色底片,可是因為他加上黃鏡的原故,照出來的一卷柯達軟片,全是紅色,而Agfa底片,也祗是黃綠色,真是太可惜了。經我提及,才將黃鏡除去。好在他來德國尚祗不過是三週的時間,還有六週的時間可供其利用,祗是在過去旅行的這一段時間,有許多的風景不能重照而已。
Bodensee尚有一段故事,海明威曾將之寫入其小說中,A Farewell to Arms,曾經拍製成電影,中文的譯名,似乎是叫做《戰地春夢》,說一對情侶在軍中服役,經波澄湖逃亡至瑞士的故事。後來女的因難產而死亡,那故事寫得非常的動人!現在我卻來到這故事所發生的地方了,人生,每每有許多離奇的際遇,像我現在之能來到此間,其間的經過,也真是有如一個電影故事,它是相當的曲折動人的。
在Lindau找不到旅店,是週末,再加上在當地正舉行一項會議,旅店都已客滿,結果在附近的一個小鎮找到房間,它正在湖邊,風景好極,這真是像電影鏡頭中所出現的那些山水美麗的地方。
1963.6.9.(閏四月十八)星期日 晴 德國 波澄湖 Bodensee Langenergen
乘上午九時二十分開行的輪船到Friederichhafen去,這是德國當年製造齊柏林飛艇的地方。在這寬闊的湖麵,波浪不作,水麵平靜一如大鏡,這也是過去水上飛機的停留場所。在中國的大陸,自然的風景是非常的雄奇和秀美的,有許多的大山和大湖,但是我離開祖國已經是十多年了,以後絕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大都市中度過,很少與大自然相接觸,現在看到這樣的大湖,同時有山巒和田野相襯,內心感覺得非常的舒坦。船行祗不過半小時就到達目的地了,本來還可以直接去奧國和瑞士,但是因為護照沒有辦妥簽證的手續,不能乘船前往。
現在聯合國的理想是天下一家,而事實的表現卻是各立門戶,互相的攻擊指摘,而旅行進入他國的境界,須辦公文手續,曠時費日,諸多不便。所以理想是一套,而現實則為相反也。中國的地位,自從在鴉片戰爭之後,迄未振興過。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祗不過是一個極短的時期,號稱為五強之一,事實上,那時英法等國根本是疲憊不堪,中國則地大物博,本是一次最佳的復興機會,而共匪叛亂,終於形成中國的局麵。我們在國外,見到有等不平的事實,真是為之氣憤不已!可是自己的國家不強,又有什麼辦法。眼看有些新獨立的非洲小國,尚在此趾高氣揚,受到人家的禮遇,我們則仍受到人家的訕笑,我為之真是無限激動。和王氏談及,他認為我有神經衰弱的現象,因為我對事易於激動。我想這是事實,過去在香港那一段時期對我的磨折,使得我的心情會趨向極端。過去,我甚至比現在更為狂熱,在對國家熱愛情緒的衝擊下,我無法自己克製,用刀片割開手指,在日記上寫過“精忠報國”和“養天地正氣”等字樣。今天,像這樣狂激的舉動可能不會有了,但是,卻使我頭部為之昏沉發熱,我想,這一種現象,當是為許多的愛國青年所共同具有的。
看中央日報副刊上,登載有前外交界名宿,福建福州王景歧先生之《椒園詩稿》,彼歷任駐比、瑞、挪、波等國公使,通英法德俄等外國文字,卒於民國三十年。在其《思國二首》的詩中,可見其忠愛國家以及衷心奮發的情緒,使我極為感動。其詩如下:“百年宿恨幾時伸,雪恥無他在臥薪,祗要政興天不棄,雖雲邦舊命其新;九霄日月初旋運,大陸龍蛇豈蟄春,為問中原好男子,漢唐功業屬何人。“”鼙鼓聲哀震八荒,何心今復說文章;日聞邊事心如擣,夜讀兵書目欲張;不世功名歸死國,壯年身手在擒王;悠悠大地誰收拾,雪滿天山獵虎場。”中國自從戊戍革新運動以來,知識份子就在痛憤國之受人欺淩,從而獻其身家性命,圖使國運振興,然而,一個世紀是過去了,今日中國,在國際上仍然是未能獲致平等的地位。僑胞在外,仍然受不到保障,到處受人欺壓排擠。國內有許多人,仍是關起門來在做夢。最近,因台大教授俞叔平寫了一篇《遊德觀感》,以及台大一美國學生寫了一篇《人情味與公德心》,激起青年們的自覺,他們在痛自譴責之餘,發動自覺革新運動。報上稱之為“520”運動,它是波瀾壯闊的,立即在各大專學校中起了反應。在我看到這兩篇文章之後,心中也是非常激動的。現在台灣的學生一致的有此反應,這實在是一個好現象。我希望這能澈底的掃除社會上的惡習,從而產生一股新的氣象。祗有我們的國家有辦法,我們人民才能受人禮遇尊重。
正午,乘輪自Friederichhafen返Langenargen的旅社。午餐後,在天台的彩色陽傘下將日記寫好。傍晚赴教堂為國運祈禱。在外多年,深感個人的一切,乃是與國家的命運密切相關連者。下午將彩色膠卷寄出沖洗,我寫的通訊地址,乃是十日以後者。這次外出旅行,照了許多的風景照片,王氏因其所照者因疏忽而損失之故,請我讓與其一些風景照,我剪以相贈。
1963.6.10.(閏四月十九)星期一 晴 德國 Wangen
趕時間到Wangen去,在此,我又可以收到一批信件。這次我們旅行外出時,為了收信的方便,曾將中途一些必到的地方作下記號,然後將地址交付,託人將信件轉來。用這樣的方法,我可以沿途的收到信件報紙,可以解除一些旅途的寂寥。這次外出,我可以看到德國各地的風景,內心很是感到愉快,但是,我仍然記念著我的學業。我就是一個這樣矛盾的人,其實,我在事前曾經加過考慮,認為此行收益實大,遠比在課堂所得到者為多,是以才決定相隨前來的。為時兩月,這差不多是一個學期的時間。我雖已將筆記帶來,但直到現在,我並沒有許多的時間能用到自修上去,所以使我思之為之有些惶恐。現在我應該每晚抽出一些時間來複習,希望在回去之後能夠應付考試。我來到德國已經是三年半了,德文在聽說方麵都可以勉為對付,可是在寫作方麵,卻依然是感覺得不夠用,必得再加功夫才行。收到白蓓的信件,我對她相待我的摯情,實在是為之感念不已,我願意與她結合,祗是對將來一切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是否能使她感覺得幸福愉快,這是令我為之惴然難安的。
下午去參觀當地一個農具製造工廠,這次旅行出來,就曾經參觀過好幾個這樣的工廠了,都是大同而小異。有自己的鐵工廠,這些工廠,在戰時就可以製造裝甲車的外殼或附件。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德國本來受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約的限製,不能擁有軍備,可是卻突然的興起,實在是由於其具有強大的工業潛力之故。平時出產和平用的機件,一到必要的時候,就立刻可以改造軍火了。他們門窗上的螺絲,大小號碼全國一律,因此裝配很方便,而到戰時,這些都可以作為其他運輸工具或作戰器具的附件。他們做事都是經過思考和計劃的,所以表現得井然有序。在許多的方麵,我們都必得向德國人學習。由工廠一位工程師招待至其家中飲咖啡,他們有自己的花園洋房汽車,生活極為安適。在這一方麵,我衷心的羨慕他們能有這樣幸福的生活。我流浪在外十幾年了,我也想能獲得安定的家庭生活,可是,我目前仍是一個學生而已,對於將來,我無法加以推斷,因為我國家的情況如此,而本身的環境又是如此。這一些,都是命運的安排,我祗得任其自然了。
晚餐後,正當我們在旅店中坐談時,外麵有一中年人入內,和我們坐下後不發一言,後來才知道他是一位中國醫生,他來此已經二十多年了。他是1937年來德國的,在同濟大學畢業後來此深造,以後因戰事爆發,無法回國,就在德國定居下來。他今天給病人看病時,聽說來了兩個中國人,所以特地找來旅店,和我們相見。他是河北人,自從在1937年離開之後,就不曾回國去過,也沒有結婚,目前就在這居民約一萬三千人的小鎮wangen開業。他邀請我們外出,乘其座車赴十九公裏外的Lindau小坐。真難為他,離開中國二十六年了,但仍能說流利的中國話,祗是有時候在用字行詞方麵,顯得有些生硬就是。談起來,自是感喟無限,時間一愰就是幾十年,看這位留德的老前輩,我不能無所感觸。我的處境,恐怕比他遠為複雜。他是李明琛醫生,是河北人,和王玉崗先生正屬同鄉。我們坐在湖邊的一座旅店中吃冰淇淋,王氏因在這兩天鬧腸胃病,順便請他開了藥方。在德國藥房,許多成藥都是非醫生的處方不能發賣的。外麵雷雨大作,突然間電燈熄滅,連港口燈塔上的燈光都熄掉了;外麵一片昏暗,祗是電光閃閃中,照亮了大雨中的入港口。幾分鐘後電燈復燃,但不久又熄掉了,這是令人難忘的印象。重亮後,我們又乘車返回Wangen的旅店,真想不到在這樣偏僻的地方,還能遇到中國人,這真是巧遇。
1963.6.11.(閏四月二十)星期二 晴陰 德國 Wangen
對於早餐實在是沒有多大的興趣,一壺咖啡,兩個小麵包、果醬、牛油,如斯而已。平常我是不吃早餐的,起來之後,祗是喝點熱茶,或是吃一條香蕉或一個蘋果就算數。這次出來旅行,完全是德國餐,幾星期下來,真使我大倒其胃口。勉強的吃一個麵包,吞下兩杯咖啡,可是卻感覺得並不好受。我覺得喝新鮮果汁是很好的,祗是在此他們沒有這個習慣而已。上午去參觀一家乳廠,它每天從附近的農莊收進牛奶,製造“芝士”。聽說每天可以收進二萬五千公升的牛奶,每千公斤的牛奶可以製成八十至八十五公斤的“芝士”。先將牛乳加熱攪動,使其中的乳質凝結成小粒,然後注入蔴包中,以重板相壓,使水份流出,這就成為新鮮的“芝士”了,它很像豆腐渣那樣。再將它放入鹽水中泡浸四天,它浮在鹽水中,表麵上撒下大把的鹽,使“芝士”在以後吃起來的時候有鹹味,四天後取出放入溫室中,使之發酵,然後每週須以鹽水抹洗兩次,內部的酵母發脹生出氣體,在其中爆裂,於是便成為一個個的小洞了。我過去從不知道“芝士”是怎樣製成的,現在親眼看到整個的製造過程。製好的“芝士”放置約八週,就可以送到市上去發賣了。“芝士”有許許多多的種類,有的放出一股怪味。我們中國人對之是並不感到多大興趣的,記得1957年去菲律賓時,我搭乘的是一艘挪威的貨輪,那時夥食特別的豐盛,和船長共餐時,看到他吃“芝士”津津有味的樣子,於是我也取了一小方糜爛的“芝士”一試,它的氣味特別強烈,自此之後,我即不願嘗試了。這正和在星加坡時吃“留連”一般,它的味道也是為我所難以接受的。
正午由李明琛醫生請吃飯,這就是中國人的親切處,在海外難得碰到中國人,而相見時卻一如家人,這尤其是表達在一些老華僑的身上。下午去參觀幾個農莊,德國農民的生活過得很不錯,他們自己有幾甲土地,其生產足可供一家的溫飽,而且還能夠出去旅行。許多的農民都置有汽車代步,每家都有拖拉機和附屬的農業機器,省力而其效能又大。葛禮賜氏總以為台灣不應農業機械化,因為他認為這將引起大量的失業問題;德國是工業發達,農村的勞動力可以轉入工業,而在台灣卻無此條件。可是我的看法卻是相反,我們總必得去做,否則中國將永遠的停留在農業階段,這對於國計民生皆無好處。外國人有些祗是一知半解,以其本國的尺度去衡量外國,多所指摘批評,以為自己什麼都超越他人,實則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兒農民可以過安穩的生活乃是毫無疑問的,貧苦的可以說是沒有。他們自己有家畜,吃得可能比在都市中的人還要好。這兒人有一定的生活水平,普通的人不會有太大的懸殊,能夠做到這一點就很不錯了。中國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這樣的地步?屏東農校王校長在剛來時,說我們將在十年內趕上德國的農村生活水平,但當他在看過之後,卻說十年是不可能的了。我覺得中國仍將有一個時期的困苦,試想在反攻大陸之後,社會上受到這樣大的打擊毀損,生產力折喪,在短期內,經濟是難以繁榮起來的,那又是一項艱钜的任務。下午五時返酒店,晚餐後,陪王氏在旅店附近散了一會步才回來。明天又將出發前往佛來堡。
1963.6.12.(閏四月二十一)星期三 陰晴 德國 Freiburg
早餐後離開wangen,向佛來堡開車行進。葛禮賜已是六十三歲的老頭子了,但是他好勝之心甚強,開車的速度很高,差不多看到有車子在前就要超越而過。雖然此地的公路建築得很好,但卻不免使人有精神緊張之感。車子沿Bodensee湖岸行進,對岸就是瑞士,湖光山色,風景至為秀美。假如我在這樣的鄉間能有自己的家園,這將是使我心滿意足,精神上覺得愉快的一件事。然而,希望距現實卻是這樣的遙遠!現在我祗不過是一個窮學生而已,是沒有能力可以執行這樣的願望的。德國在戰後工業發達,許多有錢的人都在風景處建築精美的屋舍,而且還到西班牙瑞士等國,收購土地,建築別墅。在德國的鄉間,舊的屋宇已逐漸為新建的所代替,看到他們安居樂業的現象,真是有說不出的羨慕。我現在已經是無家可歸了,因此,看到他人美滿的家庭生活,格外的容易產生感觸;這祗能一切歸諸於命運,個人的影響力是極微的。
正午到達黑森林的梯天湖Titisee,那兒的遊客很多,從停放的汽車來看,其國籍就有美國、英國、法國、意國、瑞士、荷蘭、瑞典、德國等,我們兩人是中國人,這真是一個國際旅遊之地。台灣現在正想建設為一個觀光的地方,我覺得有了天然的風景還是不夠,必得加以人工的配合,例如多種花草樹木,建立亭閣,保持環境的清潔衛生等,各方麵予以佈置安排,這樣才能夠吸引人。中國山水名勝之地甚多,但在建設和佈置上卻是大有不及的。人家是在銳意的經營,佈置得像一座大花園一般,而在我們則是任其自然。下午到達佛來堡附近去參觀一個學校,也是訓練農村機械技術人員的,全校祗有校長和技工兩人而已,教員是臨時徵借來的,這是一特色。又各處設有播音器,校長可以用無線電講話,而由播音器播出,這又是一特色,很別緻,這是為其他的學校所沒有的。
找到旅社,是佛拉堡附近的一個小鎮,我們乘車去佛來堡找蕭師毅教授。我是去年在法蘭克福經曹謨教授的介紹而認識的,但以後即未曾來往過。他住在德國的西南邊境,平時我是沒有機會來的,這次既然是過境,當然是去拜望他一番。他住在Kaiser Josef大道,應門的是他進中學的兒子,然後教授與太太出來了,他們很客氣的加以接待。他那位德國太太很賢淑,能這樣的表現待客之道實是難得。當蕭教授聽到我們說在此僅停留數小時,明天將出發另赴其他地方,他立即提議請我們吃飯,他在八時尚有約會,而我們也祗可以停留到八時而已。他說最近在當地開設了一家中國飯店,我們一同步行前往,店主是做過學生的一對年輕的浙江人,廚師則是廣東人,是香港新界來的。我的廣東話已經有很久沒有使用過了,現在正可用來練習一番。有雞肉餛飩、春捲、炒米粉、炸蝦、肉片、雞絲等,使我最高興的是還有調製得很好的辣椒醬。這是我們旅行在外將近一月所吃到的第二頓中國飯。老板為一個學攝影的女學生,海派的氣味很濃,總是在吹噓表白其高貴有錢有勢等等,典型的上海灘上人。我聽了刺耳,不發一言的由她在吹。飯後因時間匆促,我們也不能多坐就告辭離開了。
蕭教授夫婦送我們往停車的地方,葛禮賜氏已先在車上,而且睡著了。我心中有些歉然,一時對他產生同情之念。他年紀這樣大了,還在給我們開車,跑來跑去的辛苦不堪。當然,他對中國的指摘,是使我為之反感的,於是對他存有不以為禮的意念,而現在卻又憫憐之意頓生了。王氏對人寬恕,這是中國人待人之道。德國人一般的說是不講客氣,而葛氏則尤為粗率,我覺得他說中國不好,也就是侮辱我,所以有時我是針鋒相對的和他激辯的。晚上,當地農校的校長請喝酒,談到深夜二時,葛氏談的都是台灣的缺點,我心中至為激憤。
1963.6.13.(閏四月二十二)星期四 陰晴 德國 Bad Dürkheim
佛來堡正舉行天主教的大巡行,參加的人很多,當地的軍隊和警察也列隊參加了,這是一個天主教的城市。由於街道上是巡行的人,車輛不能通過,所以我們一直等到巡行的隊伍走完了之後,才開車出發。先向北開,沿Autobahn至Karlsruhe,然後轉往西行至萊茵省,在大道上開行的時候,車子的速度經常保持每小時一百四十公裏,這真是有些危險。其實也快不了多少,早到目的地半小時,還不是一樣的坐在旅店中,那又何必冒險。慢一點開比較安全穩重得多,然而這是葛禮賜氏的脾氣,他喜歡開快車,說已經給我們兩人保了一百萬馬克的險了。這真是廢話!假使出了意外,保了險又有什麼用。車子沿著Weinstraße葡萄道行進,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居民就是以種植葡萄和釀酒為業,聽說葡萄的壽命可達三十年,德國的葡萄,枝藤都是很矮,祗是用鐵絲網或木枝做成直立的架子,每年都加以修剪。過去我在中國鄉下看到的葡萄藤,都是爬滿一個大棚架的;據說台灣現在也在種葡萄釀酒了,而且出品很不錯。
正午到達一處地方,稱為Bad Dürkheim,這也是一個渡假的地方,當地建立一座大酒桶,說容量可達一百七十萬公升的酒,但它祗是作為一種招徠顧客的宣傳而已,其實是一家酒館設在這大桶之內,進去可以進餐喝酒。德國人一喝了酒之後,就大叫大唱,每年這兒還有市集墟會,來觀光的人很多,年輕的男女在飲酒跳舞之後,相悅而結婚的很多,所以他們又稱此為婚姻介紹所。歐洲人,在男女社交這一方麵,是不像我們中國人那樣的保守的。木板桌上,刻寫著那些觀光者留下的名字,將板麵刻寫得一塌糊塗,有的竟帶備了油漆,在桶壁上大題其名,可見得想留名紀念的人,其心理是中外相同。在中國,去參觀寺院名勝時,竹樹上也是有無數以小刀刻上的名字,“某某到此一遊”的字樣隨處可見。在德國,我參觀一些名勝古蹟,也是牆上滿是題名。叫了一份餐,三個馬克,這已是很公道的了,這一次隨他們出來旅行,才知道物價之貴,吃一份餐總必得五個馬克才行。旅店的價格也不便宜,單人房六馬克是最便宜的,外加百分之十五的小費,又有什麼療養地附加費等等,連上早餐,至少是十個馬克。原以為每日二十馬克就夠開銷的,有時卻需三十馬克。不過能有這樣的機會出來觀光一番,也是非常值得的,多一學期就多一學期好了,我現在急急忙忙的趕畢業,又去向何方呢?喝了一大杯酒,我是不慣喝酒的,臉紅如關公,同時覺得倦意頓生。在公園的長凳上坐下,祗是想睡。這種少有的疲倦,是由幾項因素所共同組成的,首先是昨晚飲酒至二時半才回去睡,再次是今天的天氣相當的熱,坐在車中極其悶熱。我的眼鏡放在車座上,吃過午飯上車戴用時,竟是燙得不能戴上去。天氣的炎熱是使人感覺得乏倦的,何況午餐時又喝了那麼一大杯酒。當人倦乏時,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回到旅店,躺在床上看《時代》雜誌,直到眼皮沉重時才睡去。三小時後穿衣起來,到樓下吃飯,我祗是陪他們而已,根本沒有飢意,祗是吃了一份冰淇淋。
王在發葛禮賜的脾氣,因為後者對中國的批評過火,而態度也經常的粗率無禮。我也深有同感。我們中國人對人是特別客氣的,當他去台灣時,招待得無微不至,總是處處盡量的使其感覺得舒服,而他卻在此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已多次的向其糾正,而他卻訕笑我從沒有去過台灣; 但是,我是中國人,我當然愛自己的國家。
1963.6.14.(閏月二十三)星期五 微雨 Rüdelsheim
最近英國正掀起一場政治大風暴,麥克米倫內閣可能會因此而倒台。原因是其四十八歲的國防部長Prefumo,和一個二十一歲的女模特兒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這女孩子的關係又特別複雜,除了黑人歌手,因爭風吃醋,欲置之其於死地而被捕判刑之外,尚有俄國大使館的海軍武官。因此,外間議論紛紛,認為這有國際間諜的嫌疑。國防部長首先是否認他與此女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但後來有特別委員會調查其確實,他在各方麵的壓力下終於去職了。現在反對黨攻擊政府,要求麥克米倫下台,而內閣的幾個部長也加以壓力。這一場醜史真是舉世鹹聞了。在英國高級社會中,這種醜事正多,所以社會上的輿論,說是要大加清理。其實英國人祗是表麵上裝作紳士風度而已,實則乃是流氓惡棍,所以我將England譯作為“陰溝爛蛋”。我在香港九年,對英國人是已經具有深刻的認識的; 這個民族奸詐陰險,以此立國行世,僥倖直到現在,如果希特勒在上次大戰時不按兵止於法國灘頭,而直渡海峽進擊的話,英國早已覆亡了!英國人最不講信義,不獨是國際的場合上如此,就是個人之間亦難相處,其所說的話是全不足信賴的。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行為,英國人是最樂於為之。
上午開車往Alsenz,在當地去參觀一所農校,現在我已經感到有些厭倦了,因為這些學校,每所都是一樣的。現在學校並沒有開班,原先是定於十八號來到此地,所以我的信件也就是轉寄來此,可是我們現在卻早期到達,而且不在此停留,所以我們的信件也將收不到了。後來我要葛禮賜氏寫信相通知,以後如果有我的信件,請轉寄給他的女秘書,再轉交給我。在外旅行,對於信件方麵是的確成問題的。
正午抵達萊茵河邊的Rüdelsheim,今晚就將在此停留,這是一個產葡萄酒的地方,設有許多的酒店,吸引大批的遊客來此,酒店中大家合坐在一起,唱歌跳舞,這也是一項特別的表現。在其他地方的酒店是並不如此的,正因為它具有這樣的特色,所以從四方八麵而來的人很多,小巷子都擠滿了人。大家來到此地也似乎變得輕快了一些。我們先找到旅社住下,單人房沒有,祗好獨自佔用一個雙人的房間,我收到了幾份日報,首先躺在室內加以閱覽,洗了一個澡,精神上覺得暢快不少。約王玉崗先生外出,在街頭散了一會步,又到後麵的山崗上去拍攝照片。山坡上全種的是葡萄,這是歐洲大陸特有的景色。
我坐在山坡上小徑邊的長椅上,向前麵流過的萊茵河遙望,對麵的山高處,有聳立的古堡,這是歐洲封建時代的遺跡。諸侯們當時互相攻伐,為了保全自己,紛紛的在險要處建立城堡,以備固守。現在時代在不斷的推進,城牆在戰爭中根本已不發生效用了。當人類進入太空時期,升上天空環繞地球而飛的時候,這些高厚結實的城堡,祗不過是作為歷史的陳跡以供人憑吊追思而已。想到歷史的不斷推進,我內心實在不勝其感慨。同一時期,有如許多的人類,生生不息,他們擔負著憂患哀愁,快樂的時光是如此的短促。我本身的經歷,像夢幻,也是一幕悲壯的故事。過去的是業經過去了,可是將來又將是如何呢?我坐在萊茵河東岸的山上,一時內心情感激湧。我想到太多的問題,過去,有我內心痛切的時候,今日,我的處境已是安穩了許多,然而我仍是不能求得內心的安寧平靜,我有著想號哭的感覺。國家和個人的情況都是如此,社會又極複雜,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實非易事,我不知如何的處理。自覺已無當初的那一股豪氣,故滋煩慮,這也許是自己嚴肅認真之故。晚上他們去飲酒去了,我一早就回到室中,記日記,看報紙。外麵喧聲甚大,這是酒客在縱聲高唱萊茵河流域的民歌。
1963.6.15.(閏四月二十四)星期六 陰 微雨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決定開回法蘭克福去渡週末,在後天一早再行出發,這對於我是好消息。對法蘭克福,我好像有回到家鄉一般的感覺。我在德國三年半的時間,絕大部份是在法蘭克福度過的,在此,我開展新的生活,在此,我也有最親密的友人。因此,當聽到說開車回法蘭克福去的時候,我實在感覺得高興。從產酒的名鎮Rüdesheim到Frankfurt,車行約一小時。同這一座城相接近,我的內心也變得輕快了許多。正午回到住處,宿舍的管理人不在,我沒有鑰匙,因此也就不能進入自己的房間。我將行李寄放於同學的室內,然後出去到南京樓吃午飯。在外吃德國的飯食,實在是感覺得不慣,能夠重新吃到中國飯,這是很舒服的。在外國,吃一頓中國飯真是太不容易了!飯後回宿舍,找到總鑰匙開門進去。他們告訴我,本週三新聞處李先生來演講,很是成功,反應良好。當晚李先生就在我的房間過夜。打電話去通知白蓓,她知道我回來後,非常的高興,特地的趕來看我。我買了兩瓶1959年的佳釀,來慶祝了一番,同時也邀約宿舍中一位德國同學來共飲,他為我收轉信件,著實麻煩他不少。他是Jesef Rabanus君,來自赫森省北部的鄉間,為人很是敦厚。我談著這次旅途的一些見聞,說外間的生活頗為昂貴。旅店平均每晚須付出十馬克,吃一頓飯亦須五六馬克,而假如安居下來,每月住食兩百五十馬克也就夠了。在德國,作為一個學生,生活乃是極為簡單的,一般的都是省吃儉用。現在外間有錢的都是工商界人士,他們一擲數百金一夕,這已可作為學生整個月的生活費了。
傍晚和白蓓一同外出,至旅店接王玉崗先生出來吃晚飯。南京樓麻先生待客極熱忱可感,他除了送上紅酒之外,連飯菜也堅決的不肯收錢,他還保持老華僑忠厚待人的那一套。新來的有些人,搜括錢尚唯恐不及,對人亦無禮貌,這也是社會風氣轉變的原故。過去中國是農業社會,因此人民忠厚純樸,而現在正在轉進到工業社會,這就是自私自利,各為其本身的發展,對他人顯得漠不關心了。飯後送王氏回市區,我和白蓓散了一會步。相隔有一個月不見,她對我特別的關切體貼。我們現在的情感已經發展到高度,然而,當我想到目前的情況時,內心極為沉重,因為一直到現在,我仍是沒有事業的基礎,同時也沒有經濟的基礎,對於本身的職業,也是沒有保障。怎麼辦?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是不可能結婚的。我愛她,我們相識已經是超過三年,這一段漫長的時間,已證實了我們彼此的真實相愛,然而,格於形勢,我卻不可能和她結婚,這乃是一件很使我為之煩惱的事。對於將來缺乏安全感,我為之經常的感覺得不安。白蓓對我說,正因為我現在缺乏物質條件,這樣的相愛,才顯出我們精神上的價值。對於這一點,我是衷心為之感激的。我第一次嚐受到相愛的甜蜜,我們傾訴著別後的情意,享受像新婚般的愉快。她這一學期是大學四年一期了,恐怕得再有一年才能參加總考;我名義上雖是三年二期,但實際上是必得打一個折扣的。我在為將來而擔心操切,我覺得我的經過實在是太苦了!在這亂離之世,不知有無數悲壯動人的故事,我之經歷,祗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我們一邊散步一邊閒談,時間過得極為迅疾,一下子就到了十一點半鐘了,於是我叫計程車將她送回去,同時約定明日下午五時左右再見。在宿舍中,每週有一次舞會。她說自從我離開之後,她就不曾出來參加過什麼社交活動了。她對我的真情,我是可以從她許多的表現上看得出來的。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報紙才去睡。回到自己的地方,一切都感覺得很舒適,在外麵旅行,每天都住在旅店中,生活極不安穩。
1963.6.16.(閏四月二十五) 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雖然今天是放假,但是我仍得照顧一下王玉崗先生,因為他來此語言不通,外出是諸多不便的,所以正午我仍去市區,將他帶出來吃午飯。在南京樓吃了一份炒麵,外帶一盆湯。飯後去棕櫚公園散步拍攝相片,這是德國一座有名的公園。我的耐性不夠,當我看到人家做事拖泥帶水的時候,就實在是有些不耐煩。在公園中停留了一會,又去大學,臨出園門,才提要買底片,祗好回去給他買。此人做事往往是有點步驟混亂,例如整天有時間不提去買明信片的事,而上車要開走時卻又提及。我的性格在這一方麵表現得直率激動,這是因為我對人家的要求過高的原故。其實我應多多的原諒他人。我是這樣的,如果有人對我傲慢無禮的時候,我也就對之不加客氣; 這一種心理的表現,大概是由於我過去的一段時期,在香港所謀諸多不順遂,當我奮鬥突圍而出之後,也就使我心地變為剛硬,諸多的不滿,而對人亦絕不買賬了。這一種性格,當難與人相處。而由於我以往的那一段經歷,得知與人相處,彼等絕大多數乃屬不可靠者,亦不願與人多作交往,這形成我內心的孤僻。我的火氣旺得很,有如是一座火山,有時,當我獨坐沉思之時,會突然的感到憤怒。
下午三時許回來,在大學門口遇到Roland Platt君,他說在大學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新聞,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他是經濟係的代表,曾多次的與教授見麵,覺得很是高興。他說我們所交上去的讀書報告,現在仍不知道是否及格,須等候在學期終了,舉行過一次筆試之後才一齊給分。我這次旅行在外,平時的課不能聽了,他說已將筆記抄錄下來,供我回來時閱看,希望能夠通過這場考試。關於統計學,現在我仍是沒有把握,想來又不免為之心煩。我此次之答應出任翻譯的工作,一方麵是可以遊覽西德全境,其次是可以深一層的了解德國社會,何況待遇亦屬可以,所以我放棄了兩個月的學業。希望在旅途中也能抽出時間來溫習功課,以使自己在回去後不致一無所知,而無法報考。作為一個學生,對於考試自是認為很嚴重的。我擔心操切的事,尚不僅祗此。有時我也勸自己,須想得開一點,則煩惱自可消除不少,然而這也是本性,是無法一下將之更移的。下午四時,去參加宿舍前任管理人的咖啡約會,Matein先生為人極規矩,一切都是秉公辦理,是一典型的德國公務人員,祗知奉公守法,絕不顧及私人情麵。他最近合約期滿,轉任他職,是德國有名的汽車廠Mercedes Benz任職,調到Stuttgart去了,家眷則仍在此。原先他說是本月一號搬離的,現在則說是已延長到九月一號才離開。昨日歸來與其相見,他約我在今下午去飲咖啡。我們談了約一小時,他認為我畢業之後,也可以在此謀得一項工作;但我對於將來卻一切都看不清楚,我祗是盡自己的能力而為之,能夠走多遠就算多遠。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像我之所以能由中共區出亡到香港,又從香港來到德國,這都是不平凡的經歷,而如非神助,我當已沉淪陷落。我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上帝主持,任憑裁判,同時,亦力求盡其在我。
五時白蓓來,和她一同去參加舞會,請她飲香檳酒,瓶塞蓬然迸射,他們都問我今天是否是我的生日?如何在慶祝?我說,祗因為今天是星期天無須工作而慶祝。白蓓的妹妹克裏斯泰也來了,我們許久沒有見麵交談過,聽說現在也不大對姐姐作對了,其新交的男友乃是大學四年級生,即將畢業,看起來,她如果與之交往,比我與白蓓的情形,當遠為簡單。我想到將來,不免是有些惶恐,因為我一切都是沒有把握。晚上與白蓓、王玉崗先生及葛禮賜先生,一同出去吃晚飯,明晨我們即須再在此出發。和白蓓在外麵散步,她將在下月中旬參加一項考試,我勉勵她集中心意於學業,讓我們為共同的將來而努力。明日我又將別她一月,珍重道別後再分離。
1963.6.17.(閏四月二十六)星期一 陰晴 德國 Sinzig/Rhein
沿著萊茵河岸的公路,向波昂的方向進發。我們是九時半才離開法蘭克福的,在將要離開住所的時候,有人說剛才有人打電話來,但是我不知道是誰,打電話給白蓓,她說沒有來過電話,祗好帶著惘悵的心情離去。天容陰沉,以致在萊茵河沿岸有許多風景都不能加以拍攝。我是坐在車子的後座,有時候,明明看到前麵的風景很好,可是卻不方便照相。這次旅行出來,我可以拍得不少各地的風景作為紀念,這也是令我為之開心的一件事,否則平時實在沒有機會看到這許多的地方。車子到Koblenz的時候,停下進午餐,這是在山上公路傍所建築的一座屋宇,地勢很高,可以看到對岸的市區,萊茵河水就在山下流過,許多的平底船在來來去去的航行。大部份是運貨的船,也有油漆得很漂亮的遊覽船,它們是可以從荷蘭的鹿特丹,一直到瑞士的拜塞爾去的。據說像這樣的遊覽船,連住食在內,一週所費差不多是五百馬克,這也是相當價昂的一次航行。我在萊茵河祗不過是坐過輪渡而已,埠際間的航行尚未試過,平時交通都是乘火車,其實它也遠比坐汽車為舒服,不過坐汽車觀賞風景的機會比較多就是。火車綫是直的,道傍的樹林也無足觀,而汽車卻可以在鄉間的小道行進,前麵是綴滿紅色櫻桃的果園,右邊是小溪,還有花木,在汽車中就可以飽覽各地山水之美。這一次出來,首先到德國南部風景最好的Oberbayern去,那邊有山有水有湖,風景特別的秀麗,一到北部,就是平坦的地區,沒有什麼特別引人之處了。途中可以看到許多的外國遊客,現在他們到處遊覽,侭量的享受人生的樂趣,這也是他們的經濟環境寬裕所致,否則心有餘而力不足,也是無法可施的事。在我們的國家,到外國去旅行,實在是一件難得的事,經濟的條件實至重要,否則連最起碼的生活都難求得,又如何能遊山玩水?真不知我們的國家要到何日才能復興。德國則自戰後一無所有,經過十多年的時間,又是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了。這一點是使我們稱羨的!我們國家,由於正處非常時期,以台灣三萬六千平方公裏的土地,養六十萬大軍,人口則祗有一千一百萬,這負擔不可不謂沉重。台灣的目標是在於反攻大陸,現在美國正諸多阻撓,同時藉口我們的經濟已能自立,而停止予以經濟上的支援,這就是想削弱我們的實力,無法執行反攻大陸的任務。所以,我們的內政外交,現在都有困難之處。即使反攻大陸成功,經過戰爭的破壞,民窮財盡,共匪的搜括,已是到了羅掘俱窮的地步,民間的生活極為疾苦,因此,要將它復興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恐怕在三幾十年之內亦難以達到像今日德國的情況,這是令人想來非常難過的事。
飯後繼續的開行,到一處,見到圍了一大羣人,原來是交通失事。有兩部小汽車翻倒在路麵上,受損的程度已到無可重修的地步,輪胎爆裂,窗上的玻璃裂成碎屑,它是由高速相撞而形成的,此外還有幾輛受損較輕的汽車,有五六個人受傷躺在路傍的草地上,等候救護。據人說是一輛汽車在快車道上疾駛,因欲超越的原故,竟開到左邊的快車道上去了,而對麵也有一輛汽車以高速度急駛而來,閃避不及而相撞,一連擦過好幾輛汽車,然後才在路麵上翻倒停下。看到這嚴重的車禍,真是使人為之驚心。警察車在五六分鐘後到達,而救護車則是十多分鐘後才來,如果是流血的話,當難以救治的了。在救傷這一方麵,德國人表現得速度很慢,我們的車子也在現場停留了約十五分鐘而後繼續開行,至前麵一小鎮而停下休息。為了目擊這件交通意外,大家都感受到刺激,我們的座車,平時開行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在公路上開行的速度達每小時一百四十公裏,這次親眼看到撞車的慘狀之後,提高警覺,開車當來得小心一些。在旅店住下,寫了一封信給白蓓,告訴她今日的經過情形。我們將在此一小鎮停留兩天,它距波恩二十五公裏。
1963.6.18.(閏四月二十七)星期二 陰晴 德國 Sinzig/Rhein
日間參觀設立在當地的Deula Schule,由其負責人Ploghause講解其組織狀況,經濟來源及教學內容。它是為了提高農民對農業機械化的知識技能從而成立的,開班訓練從三日起至六週不等,這等於是農民講習班,使他們在受訓之後,能夠正確的掌握機械,減少損害,達到增產的目的。我們參觀了多所這樣的學校之後,見到內部的情形都是大同小異。其機器絕大部份都是由各大廠家所借出陳列的,這也是為其本身的宣傳而著眼,但這一點,在中國就無法做到,因為我們的廠家尚無此魄力和財力,同時農民亦不能普遍的購買機械。所以,在外國往往有許多好的辦法,可是在我們國內卻不一定能行得通,這是因為各個國家的社會情況皆有所不同之故。整天擔任翻譯,從上午九時一直到下午五時,實在是覺得有些乏倦,同時亦覺其有些枯燥。
在傍晚,決定乘車到Bad Godesberg去,那邊有自由中國的新聞處在,有熟人可以談天,總比枯坐在旅店要強。那德國老頭子不同意我們出去,但我們又不是小孩子,當然不聽他這一套。他既然態度表現得不客氣,我們也大可不必與之講禮貌,結果我們仍然是搭車出來。到新聞處時,已是七時許,黃金鴻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太太接待,說他就要回來了。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李昌先生,他下了班正在家,我首先道謝他上週三去法蘭克福的演講,他說曾在我的房間內度過一夜。又說朱稼軒兄業已搬出,他不住在此地了,這一期考大學仍然是未能考上。此兄來到德國將近兩年,而仍未能進入大學,也怪不得他內心苦悶。我上次曾寫了一封信給他,迄未見覆,他本是中央日報的記者,是以到國外進修的名義出國來的,我以為他入了大學之後,則一切當可迎刃而解,得到一個獎學金,,至少可以維持一己之生活。現在則必須來新聞處作油印的工作,每週來兩天,一月也有三百五十馬克的收入。談了一會,黃先生回來了,他請我們到波昂的中國飯館去吃飯。由Bad Godesberg到Bonn,其間的距離約為五公裏,現在邦城有四家中國飯館,德國的各大城市,中國飯館有日漸增加之勢。法蘭克福將有五家飯館了。每人一碗雞肉餛飩、春捲,然後是冬菇鴨、辣子雞丁、炒牛肉、雜碎,是中國人去,菜做得就比較的地道一些,但和國內相比,當然是差得多了。飲萊茵河流域所出產的酒,談到十時許。因為我們所住的地方,距邦城尚有一段距離,必須乘火車趕回去,所以不便久坐而回來。至Bad Godesberg的火車站,搭乘慢車返小鎮的住所。在一個小站,足足的停了三十多分鐘,因此,二十多公裏的路程,竟差不多費了一小時。
昨晚本來我們想要出去,也是因為火車誤點而未果,看來德國的火車行駛時間殊欠準確。當然,快車通常都是很準時的,而慢車則逢站必停,又要讓路,因此在時間上就大有出入了。這是最後的一班慢車,如果趕不上,就必得在外麵過夜了。因為快車在一些小站都是並不停車的,回到Sinzig,小城已是很寂靜了,車站連收驗票的人也沒有,但是公路上卻有不少的運貨車在開行,他們是利用夜間交通較為稀疏的時候開行。我們的旅店正當大道傍,因此嘈音侵擾,難以入眠,雖然將窗門閉上,仍然可以聽到外間吵鬧的音響。這已是當地最好的旅社了,返住處,我目前佔用的是一間雙人房,很寬大,進去後頗有寂寞之感。在燈下看了一會《時代》雜誌,我心中祗是覺得很煩,為了將來,我不能不擔憂。在途中,曾和王玉崗談及,他亦勸我在當前不宜想得過多,祗是集中心意於本身的學業。當然,在我理智的時候,也明知不必多所憂疑,祗須努力於充實自身的知識能力即足。本身的條件如果不夠,則擔心亦是多餘。有時候,我能勸人,可是對自己卻是往往想不開。
1963.6.19.(閏四月二十八)星期三 陰雨 德國 Königswinter/Rhein
在這小地方參觀這樣的農校,實在覺得沒有什麼味道,但這也是我的職務,我必得陪伴相隨。事實上,這一次出來,除了旅行之外,也必得在參觀時擔任翻譯的工作。我們在將近正午的時候離開Sinzig,向Bad Godesberg開行,打算停留兩天,可是我們到達當地,卻發現旅店的房間被訂一空。原因是美國總統堅尼地將於本星期日前來波恩,這是美國總統第一次在戰後來到德國,因此,德國方麵當然是準備盛大的歡迎。各地來的新聞記者或是觀光的客人,將旅店的房子都定滿了。邦城本來是一個小地方,人口祗不過十六萬餘人而已,Bad Godesberg則更是一個小鎮,平時或許尚可應付,可是一到有什麼盛會的時候,旅店就感覺得不夠應用了。我們找了幾個地方,所得的答覆都是一樣,認為現在要三個單人房間乃是不可能的事,於是我們祗好另外想辦法,到萊茵河對岸去找旅館,結果給我們在Bad Godesberg對岸的Königswinter找到了房間。這間旅館叫Loreley,就在河岸的傍邊,其建築的形式有些像古堡的風味。我的房間是在六樓,在騎台上,可以看到下麵黃色萊茵河上流過的船隻。這次外出旅行,我住過的旅店,大部份是風景很美麗的,在住的方麵,德國人住得相當的舒適,祗是他們在食的方麵遠不如中國的多彩多姿。
午餐後是自由活動的時間,我渡河到對岸去,先到新聞處。李昌兄與朱稼軒兄一同下來,這已是將到下班的時候了,我們略為坐談一會,李昌兄邀我到他家去坐,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的同他一道去。時常去叨擾,真覺過意不去,我順帶了一瓶蛋黃酒和兩包巧克力糖,當作一點意思。李昌兄會作麵食,今天他親手做炸醬麵給我吃,麵也是他手做的拉麵。北方人對於麵食是有一手的,在這方麵我就全是外行了。連作飯也是在來到德國以後才學會的。利用時間,我將報紙看了一下,這兒的報紙已經是到了本月十六號。我總是想到台灣去看一看,但不知能否如願以償?對於將來的出處,我心中時常有不安的感覺。想到長期在香港的苦鬥,真是猶有餘悸。是那一階段的磨鍊,使得我變得格外的剛硬,而內心存有激怒之感的。在過去的那一個時期,我根本沒有得到過溫暖,祗是摧殘與迫害而已。李昌兄告訴給我聽,關於我申請護照的事,他同黃處長說過,彼允全力加以支持雲雲。上次經過佛來堡的時候,我亦同蕭師毅教授提及,他說願作保人,如果黃金鴻先生也願意作保的話,則應該是可以的; 但世上的事每有出乎意料之外者,我經過如許多的打擊,對一切事物開始採取審慎的看法。在未成功之前,我不願以之計算。李兄囑我寫信至駐法大使館,等候彼等的通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可以寫信至此間的新聞處,看來他們是對我願意加以幫忙的。
報上仍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我認為反攻大陸之舉應該是採取行動了!否則師老兵疲實為不智。現在政府也是在力持慎重,不願孤注一擲,我認為應該有一股這樣的豪氣,拖下去實在不是一個辦法。到九時半,李昌兄嫂從山上的住所開車送我下來,到新聞處,朱稼軒兄的工作正完結,他必得趕十時十分的車回科隆去。他目前就住在科隆,這樣的來往奔波,自是很苦。他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氣,但是,處在這樣的地步又有何說?總算人家是肯幫忙的了。而他在這種環境下,卻格外的來得敏感,總以為人家是看不起他,是在奚落冷視他,所以其精神上亦自有其痛苦處。我除了安慰他之外,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送他至火車站,然後才乘電車至渡口附近下車,過萊茵河到對岸的旅店,他們尚外出未歸。燈下,將襯衣洗好,然後又寫了一封信給白蓓。我們的熱愛,這已是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了,我覺得我們結合將會感到幸福。
1963.6.20.(閏四月二十九)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波恩 Bonn
上午到法國大使館去辦理簽證的手續,王氏所用的乃是黃皮的官員護照,所以很快的就將手續辦好了。他除了到法國去之外,還想到美國去,其實他們也難得出來一次,既出來,就想到處都看一下。例如他在此居留的時間,還想到瑞士去,那祗不過是走馬看花,名義上說是去了瑞士而已,實際上,一天之中是絕不可能看到些什麼的。這也是一般人的心理,難得出來一次,而一出來,就要乘機到處觀光一番。有些人,心理是很幼稚的,而其表現亦極可笑。祗怪中國窮,於是一般的人就難得一見世麵。外麵下雨,找地方真不容易,本想到Bad Godesberg新聞處去一次的,而車子卻已開到通往波昂的大道了,於是祗好先往波昂去。到農林部去,但負責的主要人員皆不在,祗是一些科員之類的人而已。我覺得這真不是味道,人家根本就沒有加以重視,這次還是我在許多地方在為中國爭臉麵。有些人,對自己神氣,而對外人卻是萬分的客氣,誠惶誠恐,這樣沒有民族自尊心的人,我是看不起的。中國自從在鴉片戰爭以來,一直到現在,在外交方麵就沒有好好的表現過,總是順著人家的意思,而這樣是反為會給人看不起的。正午在波昂吃中國飯,我們在外要想吃中國飯食,就祗有在大城市才能吃到,小城鎮是沒有中國飯館的。打電話給印鬥如兄,但是他卻不在,據說是出發到外麵旅行去了。下午往訪農業政策研究所,但是教授亦不在,由Graeser氏帶往另一處參觀。此人在許多地方表現得倨傲無禮,同時亦存有狹隘的國家主義,這也難怪,因為他就是過去的國社黨員。我也找機會給了他一些氣受就是了。他說我是半個德國人,大概他看到我並不像其他中國人那麼的恭順。下午四時許,在雨中往訪新聞處,在那兒取得一批資料,我想在以後分贈給人家。本想和朱兄多談一會,但是見到下雨,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所以我和他們一道回到旅店。晚赴外間進餐,對門有一對女郎對我作狀引誘,看來很年輕,但我不知其為何許人,未加理會,後來見有意大利人來,坐於其傍攬腰抱頸,看來定非上流中人。老頭子要到外麵去遊蕩,我則逕回旅店; 以其說話不當,頂得他不作聲。
1963.6.21.(五月初一)星期五 陰雨 德國 Haltern
離開Königswinter之後,天就下大雨了,雨中行車影響視線,使人感覺得很疲倦,在車中,我竟是昏沉思睡。車子過了Köln,是向Münster的方向開行,正午到達一個小城Mal,當地有一家很大的化學工廠Hüls,它是出產塑膠原料、顏料油漆、人造橡膠的,有工人一萬五千人,門禁森嚴,禁止拍攝照片,同時入內須填具會客單,竟像是軍營似的。由於該廠的宣傳科長是Graeser氏過去的同事,所以入內有許多的方便。我們至各處大略的看了一下,主要的是看塑膠業用在農業工具方麵的展覽,同時,台灣的甘蔗板,可以用該廠的噴漆加工,從而獲利,他們就帶領我們去看這一部門。午飯受招待,有該廠出口部及技術部的人作陪,那是正式的宴會,餐前有酒,而膳食亦頗精美。飲葡萄酒,餐後又有冰淇淋、咖啡、烈酒,到底是大廠家,比他們政府的款待尤有過之。我們參觀至下午四時而後離去。談到抽煙,王氏說在上次戰爭時,曾經試過每日一百餘支的紀錄。那位負責宣傳之責的人說他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那是戰爭將要結束的時候,他一日抽過百餘支煙。我問他做何事務?他稍為推辭猶豫了一回,才說那是在挪威擔任情報方麵的事務。許許多多的德國人,他們都是有過一段不平凡的經歷的。車子開到Haltern,這兒有一個人工造成的大湖,現在猶在開掘,我們就在此湖邊的旅舍Seehof住下。至附近散步,見到取出許多沙,用吊車送往遠處,堆積成一大山峯,有十餘公裏長,附近遍是木板牌示,禁止入內。名義上是水務局,但我們頗懷疑是國防工事,或是建築地下工廠。晚上在酒店和幾個德國人閒談,我相告以中國的近情,彼等乃是防空團體的人,來此開會者,談至深夜十一時。後來又與王玉崗氏談了頗久。
1963.6.22.(五月初二)星期六 陰晴 德國 Münster
對於那樣的早餐,我已不發生興趣,一壺茶或咖啡,兩個小麵包、牛油、果醬,吃得我真是發膩了。我祗是想喝一杯果汁,或是一份雞湯,然而那卻不是算為早餐的,沒有辦法之中,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出來了,我出去買了一個大蛋糕,就以之來當作早餐吃,又經濟又合口味。晨起在餐廳寫了一會日記。外麵的過道上排著彩色的塑膠椅,下麵的坪中則是種著整齊的樹木,綠葉高達走廊,然後予以剪平,像是一塊綠色的大厚毯子。外麵很冷,所以我祗是隔著玻璃窗望遠處湖麵上升起的薄霧,將邊沿的樹林都浸淹了,像是蒙上了輕紗。雖然已經是夏天了,可是一到天陰,那情形竟像是初冬似的。像現在,出去的時候仍須披上薄大衣,這是在香港或台灣所沒有的。
在八時半,他們說要動身趕往另外一處地方Dortmund,我現在擔任職務,自然是聽他們的安排,但有時明明在一個風景美麗的所在,一早就要離開,而且是開快車的趕往,可是到達的時候也沒有什麼,也祗不過是閒坐而已。我們今日是要到Dortmund去,那兒有三個農校的教員在接受語文的訓練,我起初以為是一所專門的學校,後來看到才知道是臨時湊合起來,給他們補習的一個所在,教員就祗有一個,就設在青年之家。幾個中國人相見,大家很是高興。他們將在此再停留一至兩個月,然後分發到農業學校去受訓,看人家的做事方法。他們爭取赴外間旅行的機會以及冬季的治裝費等,都得到很好的答覆。我順便將在新聞處得到的一些書報,分發給他們一部份,這也順帶的作了宣傳。
下午開車向Münster駛去,路標不夠詳明,所以在市區必得到處打聽。在有些城市,路標的設置是很好的,開車的人一點困難也沒有,就可以找到所要去的道路。而在Dortmund,卻必得多次的向人問路,市內昏暗一片,因為它也是一個工業的城市。但是Münster卻很漂亮,許多的新房子,道路又寬闊,幹乾淨淨的,就像是一座新建的城市一般,它比Bonn城顯得出色得多了。天色原來是陰暗的,而到達Münster的時候卻已轉晴。我們在火車站對麵找到一座新建的旅社,它高達八層樓,五六七八這四層是用來作為酒店之用,其餘的則為辦事處。它叫做Hotel Conti,設備相當的不錯,入室就使人有舒服的感覺。有附設的洗手間,每日的房租是十二馬克。我將行李放下之後,站在窗邊,向外麵的明斯特城拍攝了一些照片。我覺得這城市是很美麗的,在兩年以前,我曾經來過這城市,參加過一項會議。那時,結識一個來自附近的女孩子,我們曾一同的出去看過歌劇,在外麵散過步,然而這已經是過去了兩年,使人不勝低迴之感。人就是一個有感情的動物,見到往事陳蹟,總不免起一番感喟。市內有許多的教堂,古意盎然,這也是一個天主教力量甚盛的城市。
在旅店休息了一會,然後在七時出去會合,於Kaiserhof吃晚飯。這兒的價格似乎比南德那些渡假勝地為廉宜,在那些湖邊的餐室價格都定得很高,他們要在遊客身上大撈一筆。晚餐後,我無意與他們到夜總會去閒坐,將時間耗費,而一個人先回酒店。我喜歡沉靜,一個人在七樓的房間中,換上睡袍,覺得很安適。我利用這樣的機會,將日記寫好;因為過去幾天在旅途中,都是匆匆忙忙的,不獨是沒有時間看書,也沒有時間去寫日記。在今天,輾轉的收到一些信件,那是寄往Alsenz被折回往法蘭克福的,他們地址寫得不夠詳明,但居然也收到了。他們寫了街道的名稱,也寫了機關的名稱,但是這機關畢竟不有名,還得郵局清查一番才能遞達。
1963.6.23.(五月初三)星期日 晴 德國 明斯特 Münster
這城市是清新美麗的,因此,這地區也就是德國的高加索—產美女的地方,這兒的女孩子大部份都長得很不錯,皮膚也很細緻。所以,地理的環境,對於人的氣質與形態也能起其影響。天放晴了,從七樓旅店的房間望出去,可以望得很遠。在陰沉時,人的精神感覺得很不愉快,而晴朗的天氣,當感覺得輕鬆一些。我在上午沒有出去,祗是停留在室中。早晨六時半即已起床,因為昨晚一連作了幾個迷夢,在夢醒之後,我也就不想再睡了。起床之後,將連日的日記補寫好,這是我十八年來的習慣,如果日記不曾記好,就會覺得很不安樂。在旅途中,生活很不安定,和他們在外麵跑來跑去,精神經常的感到疲憊,再加上有時候感受的一些刺激,使得我的情緒也變得不很穩定。在極疲乏的時候,連日記也無法寫了,寫一天的日記所耗的時間當在一小時左右。我覺得必得動員全力,將那一種體力上的疲倦克服,使自己的學業有成,則將能使內心得到一種安定,否則心中時常是會產生不滿的感覺的。我所欠缺的,乃是一種安全感,因為我不知對於將來究將是如何?九至十時到餐廳去,但我絕無胃口進早餐,昨天我買了一個蛋糕,就以之當作早餐來吃。回到室內,再躺了約半小時,大概是飲食的關係,我祗是覺得好困。青菜是根本吃不到的,也沒有什麼好的湯菜。飲食對於一個人的健康也至為重要。
寫了三封信寄發出去,是寫給白蓓,印鬥如及朱稼軒的,中文信我也已好久沒有寫了,在這一方麵,我顯得比以前為退步。我必得學習專門的技能,普通的知識,在日漸進步的社會中,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了,我頗為自己的前途而擔心操切。在香港那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奮鬥出來,有時使得我的神經變得非常的敏感。我無國而又無家的在外飄蕩,已經是十多年了,真不知道這樣流亡的生活,要何時始能結束?下午至市內看了一場電影,美國片,說中共洗腦的故事,簡直是胡說八道,不知所雲。美國有些片子也是太胡鬧。明晨即將離此前往Warendorf,那兒將停留五天。
1963.6.24.(五月初四)星期一 晴 德國 華倫道夫 Warendorf
早晨八時半開車離開明斯特,向Warendorf駛去。我在昨晚寫了一封信給僑務委員會的委員長高信先生,詢問關於護照申請的手續,以及今年秋到台灣是否可以代為安排節目?以及所需費用若幹的問題?這是我的願望,至於是否能夠達成就不確知了,且等候其回信,看是如何的說法。九時許到達Warendorf,它離Münster祗不過是二十五公裏而已,是一個小鎮。德國的小城鎮,到處都顯得很乾淨的樣子,街道傍邊沒有種樹,還保持著中古時代的那種風味,房屋在上次大戰中亦沒有受到什麼毀損。如果沒有那樣多的小汽車停泊的話,則實在和幾百年之前沒有什麼大的分別。我們住在當地最好的旅店Kaiserhof,單人房每日七馬克,外加百分之十五的小費,小城的生活亦殊不便宜。在旅店吃一頓飯,仍必得五六個馬克才可以。到達要參觀的學校,已經有部份的信件在著,那是幾份中央日報和雜誌,同時Jupp寫信來,問今秋羅馬之行是否參加?因為這已是到了最後決定的期間。我不知道今年秋天是否將有台灣之行,因此,我立即寫回信去,要他代為我推卻掉,反正德國距意大利很近,以後應該有機會可以前往的。我在兩週以前曾將一捲彩色照片付洗,算計時間應該是可以收到了,然而一直到現在卻仍未收到,我很擔心它是已經遺失了,頗為不安。因為我曾在各地留下了一些紀念,如果失去,那是很可惜的。正午在學校吃到一頓很好的飯,這比在餐室吃要來得實際得多,至少可以吃飽,在外麵則是付出高價而難吃飽,至於其味之是否適口尚其餘事。停留到下午五時才回來,我覺得在這兒停留這樣久,實在是沒有意思。我祗是將之當作休假旅行而已,可是我仍然想到我的功課。
1963.6.25.(五月初五)星期二 陰雨 德國 Worendorf
今天收到一些信件和雜誌,但是我在波澄湖邊所寄發的彩色照片,卻一直到現在仍然未曾送回,我很懷疑是它被遺失掉了。王教授也有兩卷底片是和我同時發出的,直到現在,它也是未被寄回。問題可能發生在Alsenz,因為原先我們計劃是在本月十八號到達的,後來改變行程,提早了四天,而是在十四號就到了該地,並且未作停留,即離開該處。以後該地的人再將信件轉達,所寫的地址又不清楚,以致發生錯誤,不然的話,到了今天,時間已經過了兩週,是應該寄回來了的。在那卷照片中有許多風景照,如果遺失的話,真是可惜!白蓓有來信,說為了我們的婚姻問題,她再次向其父母提到過,她的母親很激怒,她的父親則認為她首先應完成大學的學業。我心中很是不安,因為第一,我目前沒有經濟基礎,也缺乏安全感。第二,我的學業是否能順利完成,尚在未知之數。對於將來的前途,一無保障。對此,我的心情極沉重!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奮鬥了十幾年,到現在仍然未具規模,雄心壯誌卻為之磨蝕了不少。白蓓的意思,是認為我們有健全的雙手,可以一切來從事創造,可是,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使她以後的生活過得愉快。現在我根本是一無收入,又如何可以成立一個家庭呢?在沒有把握之前,我不想貿然行事,因為那樣祗有使雙方在日後都感覺得苦惱而已。她說其母親的意見是恐怕我們將來的孩子,在社會上會遭遇到困難。我知道這祗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主要的是我的經濟問題。任何母親都不會願意其女兒與一個無經濟基礎的人結合的。白蓓待我很好,她祗是勉勵我努力。我為之開始急燥,在短期之內,看來我仍是沒有自立的能力的,組織一個家庭,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下午白蓓打長途電話來,她說目前正在一家公司擔任臨時的工作,是主管電話的 。她說今天又發了一封信,大概明天我就可以收到,對於這樣真摯的女孩子,我真是為之感動。在德國,要找一個好的女孩子是並不容易的,而我能得到白蓓的愛,這實在是我的幸運。人生,有時真如夢境,回想以往的一段經歷,使我真是為之激動不已。我仍必得繼續的努力,繼續的奮鬥,以爭取光輝的未來,否則他日回想,祗有使自己感覺得悲難相抑。
在農業學校停留至下午五時,然後乘車回到旅店去。這是一個小鎮,很清靜,旅店的設備也遠不如Münster的好。夥食貴而劣,所以我沒有在旅店進餐,而是到市上去購買了一些火腿,用來夾麵包吃,它要節省三分之二的價錢。晚上看堅尼地訪問德國的電視新聞,美總統來此,受到熱烈的歡迎。此舉對德國的聲威亦大有增進。民眾夾道歡迎。堅尼地對德國的致詞,亦極親熱,將德國大大的誇獎了一番。看完電視,約王教授來我室內飲Matini甜酒,談中國的現狀,直到十時半。我過去想去台灣,可是卻未去成,但我從報章雜誌間,亦能得知台灣的近情;我憂國懷鄉之情仍然濃結不解,這也是天性所使然。
1963.6.26.(五月初六)星期三 陰雨 德國 Warendorf
繼續的收到一些信件,這是旅途最大的安慰。這兒的風景極為平常,沒有山,也沒有湖,平平板板的,一無特殊之處。此次出來旅行,發覺德國風景最美的地區乃是在南部,那兒湖光山色,酷似瑞士。萊茵河兩岸地區尚佳,至北部就平淡無足取了。照片今天仍未收到,葛禮賜說絕不會丟失,而我則認為時間已經過了這樣久,應該早已遞達。在本月初,於慕尼黑曾定下照片數張,費去十多個馬克,照理說十天就可以收到的,可是現在二十天也已經過去了,仍是沒有下文,有時對人實不可輕信。白蓓今天所寫的信非常的有趣,她告訴我曾去中國飯店吃飯的事,說同去的尚有她的妹妹,她們吃得很滿意,她的妹妹更是大為驚奇。白蓓所運用的詞句很幽默,看來使我發笑。她滿滿的寫了三頁紙,她說當堅尼地去到法蘭克福的時候,各機關放假,連大學也停止上課,許多的人都到街上去看大人物,但是她沒有出去,因為她曾經有過一次經驗。那是她進中學的時候,有一天,聽說阿比西尼亞的皇帝塞拉西將經過,大家都奔跑出去,到主要的街道傍等候,後來他果然是來了,但是坐在汽車內,祗是很快的就過去了,她們連車中坐的是男人還是女人都看不清楚,祗見到汽車後麵的灰煙。自此以後,她對於看大人物的興趣就為之降低了。她這一段描寫使得我發笑。還有引述她妹妹吃中國飯時的情形,也很生動有趣。她的文筆實在是寫得流暢。我在下午四時想打電話給她,首先是不通,等到接通後,又說她於半小時之前經已離去。長途電話所費是二馬克又八十菲尼。
收到許多的報紙,我可以由此得知國內的情形。但是並沒有特別使人感覺得興奮的,祗有反攻大陸才有辦法!停在台灣不動,日久將會師老兵疲。長期的處於緊張備戰中,可是卻按而不動,是會鬆弛下來的,這對於民心士氣,都有不利的影響。所以我們無論如何要動,祗有行動,才能打開一個新的局麵,一動起來,則整個的世界形勢也會跟著轉變,世界各國對我們的觀感亦自會不同。據說政府也早想反攻,祗是受到美國的牽製而已,我們絕不可等待別人去為我們推翻共黨政權的,一切必得自己去幹!收到五月份出版的《傳記文學》,上麵有蔣經國的兩篇文章,他是現代中國一個傳奇性的人物。過去,當我逃亡到香港的時候,曾歷次的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幫助我到台灣去進軍校,這完全是基於我對他一片嚮往之心,但是,經過好多年之後,我終於發覺自己的想法是過於天真。我沒有見過他寫的文章,現在《傳記文學》上所發表的兩篇,乃是其二十年前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區督察專員時的舊作。一篇是《贛江的水 依舊在流》,另一篇為《讓我們來接受你的革命利劍》。編者在文前介紹說:“前者為紀念該行政專署南康縣縣長王復安,後者為紀念上猶縣縣長王繼春而寫,兩位王縣長為作者‘建設新贛南’的得力夥伴,均以工作過勞而死於任所。這兩篇文章不僅是感人的傳記文學作品。更充分流露出作者當時的心情以及若幹政治上的見解。”讀過其文後,覺蔣氏情感甚豐富。
1963.6.27.(五月初七)星期四 陰 陣雨 德國 Warendorf
這是一個小鎮,住在這兒很是感覺得沉悶,祗是中午這一餐,就在學校中吃,他們招待客人,做出來的菜比外間要豐盛而且可口。事實上,在外麵餐室中做菜的人,也祗不過來自農村的普通婦女而已,做出來的並不一定可口。在香港,中國廚師做出來的西餐,遠比這兒一般餐室所發售的西餐要好吃。現在我們在這兒學校所吃到的,算是正餐,有湯、正菜,沙律、尾食、咖啡,祗不過是兩馬克半而已。如果在外麵吃這樣的菜,恐怕就必得七八個馬克,而且沙律祗不過是一小碟,絕不是這樣的一大盆端上來任吃。由於平時很少機會吃到青菜,所以見到有青菜端上來,很是覺得高興。我回想到過去在鄉下,到菜園中去摘取一大籃青菜心炒來吃,真是又香又甜,可以侭量的吃。來到城市之後,已是無緣享受這口福了,即使有時候到餐室去,點一碟菜,稀疏的幾根,價昂不必說,也有欠新鮮。至於到外國來之後,就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將青菜煮爛成泥才吃的,一點鮮嫩的味道也沒有了。德國的蔬菜也並不多,祗不過是幾樣; 如果是自己動手來做,尚能適合自己的口味,如果在外麵吃,則有時實在是食難下嚥。我們在Sinzig寄出去沖洗的底片已經在今天寄回來了,可是在Bodensee所寄發的,卻一直到現在仍未收到,可能是郵遞出了毛病。如果是遺失的話,那實在是可惜!我為此殊覺不樂。這都是因為臨時變更了行程的關係。即使是照原來所定的時間表,則一定可以收到,幾個轉折之後,也就不知所之了。依照時間,我們應該是在Alsenz就收到的,可是我們卻未在當地停留,逕往Rüdesheim。現在仍存有一綫之望,就是它已被轉往法蘭克福去了。
夜晚在燈下看《傳記文學》,同時,寫了兩封信寄出去,是給白蓓和周傳文君的。後者在美軍中服役,他說最近將有一個好朋友來訪他,他很想介紹與我相見,時間是下月九號至十三號。在這時候,我當已回到法蘭克福,所以我在回信中,說他可先行打電話連絡,或是留下其在法蘭克福旅店的地址,俾便連絡。周兄為廣東台山人,現在於美軍中服役。他來信所提及的友人,他認為是很好的中國人,乃是在一家電話公司任工程師之職。在海外,能夠交結共談的人並不多,不是流於庸俗,就是怪誕或是另有用心。再則,目前所處的境況如此,也無法應酬。我將這一月份的中央日報收集起來,寄給在Giesen的潘樹人醫生,此人我倒覺得甚談得來,可以交結的。我覺得在亂世,欲相識知友,實非易事,這一切祗能說是緣份。有時萍水相逢,就能結為莫逆。晚上和王教授談天,他說有時候不必太精明而應裝糊塗,他認為我具有作領袖人物的條件,意誌堅決,頭腦靈敏,但是他認為我有時候精明而應裝糊塗,否則,會使一個主管人員覺得不快的。因為如果下屬處處顯得能幹時,就會使人有難於駕禦的印象。我覺得這一點為他所道破,是應該加以注意的。過去鄭板橋寫過一首橫披“難得糊塗”,其下綴以數語曰:“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人福報也。”我平時為人一步也不放鬆,總以嚴肅認真從事,這就給人以辣的感覺了。在社會上,有時是必得裝傻的。
1963.6.28.(五月初八)星期五 陰雨 德國 Warendorf
在這小地方一停就是這麼久,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可看,祗是看教員在指導學員作打鐵,補釘的工作而已,其餘的是拖拉機訓練班、打麥機訓練班,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此次出來,當作旅行則可,如果說在學術上一定大有增進,那也未必,這祗不過是使我的眼界為之增廣,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見的東西而已。以風景之美來說,應算德國南部的Oberbayern山區,黑森林其次,到了北部,就覺平淡無奇了。而鄉下人,態度也就粗魯得多。我們到現在已經走了差不多三千公裏,曲曲折折的在鄉下轉,到全程結束時,可能達四千公裏,平時是沒有這個機會的,而我也可以清晰的得到一個全麵的印象,將各地的情況作一比較。我愛好鄉野間的清靜,在山林和溪流間,過田園生活,乃是為我所願望的,我不願過城市的那種煩囂生活,那使人祗有精神緊張。可是,一切看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我不知道這願望如何才能實現,因為一切都是毫無基礎的。生活逼人,許多人,就必得在生活的驅逼下去忙碌奔勞。而在人世間,其所以有如許的分別,亦乃是由於各人的命運有所不同之故。過去的業已是過去了,而未來卻仍是必得我操切的,如何的去打開一個新的局麵呢?下午在三時即返旅店,下著微雨,到街上去走了一回,買了一些零用的物品。然後又到咖啡室去坐了一小時,將那兒的幾本畫報翻完。最近所引人注意的,乃是英國國防部長Prefumo所鬧下的桃色案,他與一個二十二歲的模特兒克麗斯汀發生關係,該女郎祗是在十七歲的時候就從鄉下來到倫敦,作過酒吧女郎、夜總會舞女等,而為一個上流社會的醫生DR.Ward所欣賞,然後介紹給上流社會的人,從中取利。和Christine熟識來往的,除了國防部長,前空軍部長,俄國海軍武官,黑人歌手之外,據說尚有巴基斯坦的總統阿育布,聽說已受巴基斯坦政府發言人的否認。這次國防部長就因之而去官,身敗名裂,甚至連麥克米倫的內閣,亦岌岌可危,鬧成一次政治大風潮。由於此事,報紙雜誌真是大登而特登,將英國上流社會的那種醜態全部暴露出來了。例如曾為英女皇及丘吉爾治過病的Ward醫生,竟是靠妓院維持其奢華生活的,他專找下層社會的女郎,然後介紹給上層社會受用,取得高價。而某某公爵都是牽涉其間的,利用其私人的別墅,作荒淫的勾當。現在這醫生被捕,克麗斯汀必得上法庭為證人,她將許多的事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因為中間夾著一個俄國的海軍武官,所以使得情形更為複雜,他們說這有間諜的成份在內。當國防部長剛離女友的香閨,俄國海軍武官就接著到達,而且用電話以俄語向大使館連絡。據說曾有一次打聽美國以氫彈交給德國的日期,英國上流紳士們的假麵具是落下來了!將他們那種汙穢卑下的真麵目露出來。德國的畫報雜誌對於此事紛紛的披露,尤其是一些小報,更是每天都以首版的地位登載故事圖片。而該女郎卻並不似其情夫似的倒黴,她反而藉此撈了幾十萬美金,凡是報紙雜誌登載她故事的,她都收錢。並且和片商訂下合同,打算拍成電影。她所佔的新聞地位竟超越美總統堅尼地。而Astor爵士,結婚三次,其現在的爵士夫人,亦是經Ward醫生所介紹而得來,他亦出錢租地方給其他幾個妓女住。他在英國頗有名聲,《泰晤士報》及《觀察人》兩份大報,亦係屬其所有,這樣一來,亦係身敗名裂了。
1963.6.29.(五月初九)星期六 晴 德國 Hameln
可能在今天仍有我的信件繼續到達,但是老頭子卻迫不及待的一定要開車走,沒有辦法,祗好任由他。此人脾氣也是相當古怪的,是個老納粹,處處表現出自大的意味,將他人說得不堪。一方麵是其個性所使然,再則也是他過去那種“德意誌超越一切”的思想在作祟。我也曾好多次不客氣的加以挺撞,現在他也改變得知道檢點一些了,因為他所看到的並不是唯唯稱是的中國人。中國人一般的都是待人寬厚客氣,處處自己吃虧而禮讓人家,但是我卻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大概他所看到的中國人,其剛強和不肯退讓尚以我為首次,所以在許多地方,他現在也不像當初那樣的狂妄了。我們在上午到達Hameln,據說在上次大戰之後,許多的戰犯都是運來此地絞決的。此地在戰後屬於英軍的佔領區,現在仍有許多的英國軍隊駐紮此處; 而英國亦是行絞刑素有經驗者,所以戰犯之運來此地處決,大概即為此故。在公路上,有英軍的車隊,上空則有直昇機監視連絡,其實英國軍隊是不堪一擊的,在上次大戰中,被德軍痛擊,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美國參戰的話,英國是早已覆亡了。現在德國人對英國人,是仍然沒有什麼好的評價的,反而是對法國,其關係相處得更佳。找到旅店住下,靠近火車站,是當地規模最大的旅社,小費收百分之十五,真不知他們服了些什麼務?現在大家都是拚命的要錢,他們對物質變得非常的看重,於是精神的生活上就趨於貧弱了。下午原擬參觀一家工廠,但其主人不在,所以也就作為罷論。乘車往二十公裏外的Pyrmont,該地也是一個渡假療養的地方,有一個公園,以人工佈置得很美麗。拍了幾張照,底片完了,可是所有的店子都關了門,竟沒有發售底片的地方。至七時許才乘車回來,德國鄉下的公路都修得很好,但是德國人待人卻極粗暴無禮。
1963.6.30.(五月初十)星期日 晴 德國 Hameln
當地在每週的星期日正午,都在教堂前的場地,表演兒童話劇遊戲。故事是說在六百年前,該城患鼠,居民苦之,後來有一個外地來的魔術師,聲言可以治鼠,同當地的人訂定條件,代為捕鼠。他憑了一枝魔笛,吹起音樂,於是老鼠成羣的都跟隨他而去,可是居民卻食言而不予報酬,說這根本沒有什麼稀奇,連小孩子也會吹這樣的短笛,大家對之予以嘲笑。 不久,居民發現成羣的兒童也失蹤了,他們懷疑也是這魔術師以音樂帶走的,大家都十分的後悔悲傷。所以在後來這故事便被編成為短劇,在每星期日的正午都演出,演出者絕大部份為兒童,稱此劇為Rittenfäger 《捕鼠者》。我也拍了好些照片。
午飯後,王教授忽然有到漢堡去遊覽的興趣,可是漢堡距此達235公裏,乘火車要三小時才能到達。我們在當晚要趕回來,則於漢堡祗不過能停留三小時而已。過去我是已經去過漢堡的,對於當地並沒有什麼興趣,可是他卻邀我同往,如果我不去,實在是行不通,而我同往則耗時費事,又得費錢。我原本是打算停留在酒店中的,這樣一來,祗得奉陪。乘三小時的火車到達漢堡,已是六時半,匆匆的趕往港口,照了幾張照片,以作紀念,他的心理是可以明白的,因為難得出來一次,既然出來了,就想到處都看一看,至少也表示該地到過。我認為化七十多個馬克,祗是一到而已,實不劃算。但這卻滿足了他的心理需求。晚上請他吃中國飯,是炒蝦球、辣子雞丁,榨菜肉絲湯,化了二十多馬克,在台灣已可叫一桌酒席了。晚乘十時零八分的快車回來,但祗有臥車,查票員十分無禮,同他大吵了一頓,後來他道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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