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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遠日記(1964年)

(2020-09-24 12:28:45) 下一個

1964.1.1.(癸卯年十一月十七)星期三 陰 德國 Salmunster

 

在鄉村中,顯得很沉靜,同時也是因為新年的原故,外麵沒有車行。睡到差不多九時才起來,然後與Ziegler先生一同到教堂去。他們見到中國人,似乎都很奇怪似的,因為在這樣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美國駐軍之外,是很少有其他的外國人來此的。這座人口三千人的小城,歷史的起頭是在公元一千四百餘年的時候,也有過許多動人的故事。據說在1800年間,北部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入侵,城中的男子都徵發到外麵去作戰去了,祗有一些老幼婦女在城中,忽然有敵人的騎兵入侵,這時,城中有兩個婦人,舉起所養的蜂巢向下投去,蜜蜂飛出來,發怒的向人馬刺叮,於是,敵人的馬隊便驚逸而去。這故事當我在小學的時候就讀過,但是我不知道就是發生在這城中。那時書上似乎說是美國南北戰爭的時候。Ziegler先生說這故事是真的,所以後來城牆上還有這兩個婦人的雕像,作為追念。我的看法是當時入侵的敵人並不想真的攻下這城,祗不過是順便的想窺擾一下而已。那時這城可能才幾百人,祗能說是一個小鎮而已,如果真的要攻襲的話,靠蜜蜂是不能禦敵的。

我們那時在小學的時候,學到許多諸如此類的兒童故事,使我具有印象的是孔融分梨的“禮讓“,以及司馬光的”機智“。那故事是說司馬光小的時候,和羣童在花園中遊戲,一個遊伴在假山上失足掉進大小缸中,羣童驚散,但是司馬光在這時候卻不慌不慢的拾起一塊大石,用力的將缸擊破,水流了出來,孩子也就得救了。那時,小學的公民都是教人勇敢上進,培養人的美德,可是這社會的風氣卻不能相配合,所以學生們一放下書本,進入社會,立即就會感到氣氛完全是兩樣,於是才會引起中國亙古未有之大紛亂,一直到現在仍未中止。學校的教育應與實際的社會情況相配合,報紙雜誌亦當以移風易俗為己任,因為這是能直接影響到廣大社會羣眾的心理的。當然,一個社會要達到理想當中那樣的完美乃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們卻應盡力的求其完美。今天中國的情勢,究竟將發展到那一地步,這是難以預斷的。總之,欲步上正途,仍有一段遙遠而艱苦的距離,這是中國人民的苦難!在整個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亦是一大悲劇。德國人也曾經歷過巨變和磨折,但他們很快的又復興站起,我們在什麼時候才能復興呢?連一點曙光都看不到!這是我們精神上最大的苦悶處。

德國人在新年相見的時候,互道恭賀之意,這種禮俗,完全是和中國人過年時一樣,“恭喜 恭喜”,到了廣東便變成了“恭喜發財”了。因為大家都想發財,於是便變得自私自利,吝嗇刻薄了。我在香港就認識了這麼一位朋友,一毛不拔,總是想叨人家的光,那真是如廣東話所說的“孤寒”之極!到了做商人時,一心一意的在求剝削,此人見利忘義,絕不可交,所以我也就無意與之相交了。這十幾年我一個人在外流浪,所見所聞真是不少,這乃是在大學所學不到的。下午到附近的另一個小鎮去拜訪人家,吃農家豐盛的食物,到夜晚十時多才回來。

 

 

 

1964.1.2.(十一月十八)星期四 陰晴 德國 Frangkfurt am Main

 

住慣了宿舍,再到鄉下的地方寄居,總覺得有若幹的不方便。例如宿舍中有暖氣,在房間中可以穿襯衣,洗澡有熱水,而在鄉下,一起來,四圍的空氣是冰冷的,洗臉也是用其寒澈骨的冷水。到起坐間去,雖然煤爐已經生火,但是仍是覺得有些冷,一直等火旺了,暖氣遍佈全室時才好些。我決定在今日向主人告辭回去,這倒並不是因為生活的不便,而主要的是為了我的學業。這兩週的聖誕假期就要完了,可是我實在沒有看書,想起來,不免是覺得惶恐。回去以後,在自己的室內,可以做自己的事,總比住在他人家中要好,同時,中國有句俗話“客去主安”,留客久住,其後果往往是並不愉快的。午飯後,在外麵散了一會步,便乘坐兩小時二十一分從Fulda開往Frankfurt的快車,離開了Salmunster。

返住處,收到好幾份報紙,乃是十二月二十七號至二十九號的,它是以航空自台北寄來的。近來中日的外交關係,為了日本和中共大做其生意,同時又將中共逃亡者周鴻慶打算遣交中共一事,弄得非常的緊張,有斷絕外交關係之虞。我們中國的外交辦得一向不好,總是對人恭順軟弱,結果不但得不到人家的同情諒解,反而是採取輕視的態度。我們對日本是太寬大了,例如在上次大戰日本投降後,馬上發表不念舊惡,對之寬大的聲明,同時放棄一切賠償的權利,結果日本迅速的復興了,在我們困難的時候,不但沒有幫我們的忙,反而是忘恩負義的和中共勾結起來。這次,中國的態度很強硬,沈昌煥外長召日本大使木村來見,談了兩小時半,從照片上來看,沈外長是麵呈怒色。中央日報也發表了社論,題為《周案的嚴重後果》,它一開始將此案的發生及經過作一交代:“自十月七日共匪油壓機訪日代表團譯員周鴻慶投奔自由,到前天日本政府法務省發言人正式宣佈決定將周遣返匪區,同日晚將周自移民局釋放,交予共匪在東京的特務,等待出境為止,這一對中日兩國邦交尤其是亞洲地區反共局勢有嚴重而深遠影響的事件,經過兩個多月來的外交折衝與輿論呼籲,由於日本政治上缺乏中心領導,政策上左袒共匪,執行上一意孤行,一誤再誤的造成了親痛仇快的結局。昨日我沈外長召見日本駐華木村大使,提出嚴重抗議,要日本政府對所發生的後果,負完全責任。周鴻慶是投奔自由而非違法居留; 日本政府便令左派份子及匪特包圍威脅周鴻慶; 及周鴻慶受其包圍威脅而不能自拔; 以上三者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原用不到再說,但是要檢討,這是檢討的基礎,所以還得先提一下……”中央日報認為該案後果嚴重,因為日本無視中華民國為其友邦,一意孤行,違反國際慣例,依從短視政客嗜利商人之見,遣送中共政治逃亡者回中共區,以後中日兩國又如何能共同相處?而此一事件,日本政府竟受左派之發號施令,則其後中華民國又將深受其禍。中央日報在結論中說:“我們前曾一再申論,我們所以重視周鴻慶事件,問題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事件後麵所包涵的日本對匪的態度及其可能的發展。反共抗俄是我們基本的國策,凡是有利於共匪勢力的擴張,都是對我基本國策的損害,亦是對自由世界合力反共的嚴重打擊。我們以此標準來判斷敵友,我們亦以此標準檢討周鴻慶事件,來決定我們今後對中日外交的根本態度。”

 

 

 

1964.1.3.(十一月十九)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真想不到流亡到海外來已經是十四年了,今日獨居室內,想起許多的問題,內心又為之煩燥不安。寫了一會日記,心情才稍覺安穩,我必得集中全部的精神,用之於自己的學業,祗有學業有成,才是他日事業的保障,或至少暫時可以心安。假期到後日結束,下週一正式開課,在這兩週的時間之內,我真沒有好好的加以運用,因為根本沒有什麼表現。下午白蓓來,談到我們的將來,她還需要四學期就可結束大學的全程了。我現在是第七個學期,恐怕仍須兩年至三年才能應考呢。想到將來,我禁不住有惶恐的感覺,因為一切都沒有保障,但是,我將盡自己的全力以為。中國古語所謂:“盡人事以聽天命”者是也。不要燥急,以樂觀的態度去處理事務,要知道,世上絕無盡善盡美的事。買了一些德國的生魚來吃,它是用鹽漬過的,其味很鹹,必得用清水浸半日之後才能吃。我剛到德國的時候,是不吃這樣的生魚的,慢慢的也就覺得習慣了。早一響,在德國家庭吃到,拌以生洋蔥絲和生蛋黃,覺得味道還不錯,所以這次特地買來嚐; 同時也是第一次買馬鈴薯來吃,它比白米要便宜多了。以後我在進食這一方麵,當慢慢的求其調和,而不應專食米飯。來到德國四年,在許多生活習慣方麵已有所改變,像飲啤酒和吃“芝士”就是。

 

 

 

1964.1.4.(十一月二十)學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天氣不好,外麵陰霧沉沉,雖然是上午十時,但一點也看不出來,加以我在室內的窗簾重垂,我還以為剛天亮呢。一看錶,才知道已經是這樣遲了,連忙的起來漱洗。這兒的牙刷和牙膏都不行,價錢倒是相當貴,然而質地卻極劣。我已經寫信給在香港的何學誠兄了,托他為我買一些日用品寄來,其中就包括牙刷、牙膏和香皂。我喜歡用美製的高露潔牙膏,這兒雖然有同一廠名者,但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正式美國貨完全沒有。牙刷以美國的Dr.West為最好,但這兒卻買不到。此間的牙刷,雖然付出半美金的代價,擦用三兩次就不行了。一氣之下竟必得寫信到香港去,要朋友從那兒購寄,說起來實在是可稱奇聞。香皂在這裏的質料也不好,而名稱則仍是一樣; 大概他們以為這不是必需者,無須講求的原故。在美國,這一方麵的消費品做得實在不錯。香港的政治環境不好,至於生活享受方麵,卻是許多地方所不能及的。如果有相當的收入,則住在香港遠比在外國要適意。我不想回香港去,因為我具有高度的良心和血性,在那殖民地的政治氣壓使我憤激!

由於今天是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商店營業的時間加長,我到市區去買了一些食物,晚上陳重任及何樹棠兄將來我處吃飯。我買了一個蹄膀,這是最簡單的食製了,祗需放醬油、酒、糖進去用慢火炆就行,這像蘇軾發明的“東坡肉”一樣,“少著水,慢著火,火候足時味自美”。在此地,吃雞和蹄膀都是價廉物美的。晚上何樹棠兄來時,帶有兩對香港寄來的廣東臘腸,放在飯上蒸熟來吃,味道很好。飽食後散步至市區,走了兩小時才回來,外麵仍然很冷,我們真是有福不享,尋罪來當。這樣的天氣應該是停留在室內才是。回來入熱水浴,盡驅寒氣。

 

 

 

1964.1.5.(十一月二十一)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時間的確過得太快了,我必得加緊用功才行。現在已經是大學四年級了,想起來內心真是不勝惶恐。今天我就沒有出去,在室內將一些統計習題加以演算,使自己能從工作當中安下心來。許多的閒事我侭可以不必去理會,因為那祗有令人生氣而已。在電視中,看到教宗前往聖地耶路撒冷的鏡頭,天主教在此發源,這是四五百年來,第一次教宗出巡往外國,尤其是朝拜聖地,所以報上紛紛的發佈消息,引之為第一大新聞。教宗前往祗是停留三天而已,所經各處受到盛大的歡迎,他是被待以一國元首之禮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宗教,及得上天主教的有組織和有力量,它在世人心目當中所起的影響也最大。電視有些節目也很吸引人,但是我實在沒有這許多的時間去看。明天,又將開始緊張上課的生活了。

 

 

 

1964.1.6.(一月二十二)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早晨有一個約會,特地早起。兩週的假期很快的就成為過去了,而生活卻變得懶散了許多,遲睡早起。人真是惰性的動物,不逼的時候就鬆懈了下來。古人說“生於憂患 死於安樂”,用之於國家固然是很貼切,用到個人亦很適合。一個人,在工作奮鬥的時候,意誌昂揚,到安頓下來的時候,那一股氣就沒有那麼的盛了。收到台灣的報紙,報導我國與日本之間外交陷於停頓狀態,前被召回國的駐日大使張厲生已辭職獲準,駐日使館的四名高級外交人員奉召回國,以後又續有兩名被召回國。台北的輿論都很憤激,“物必先腐 而後蟲生”,我們為什麼會受到人家的輕侮?實在是本身太不爭氣所致。政府官員昏庸糊塗,又安得不誤事。我沒有到台灣去過,但是從海外所接觸到的人和事來看,使我對他們實在深深的感覺到失望。自己本身不整頓,祗想人家來支持是不可能的。他們現在算是受了刺激,又在抵製日貨了。幾十年來,中國就一直是深受日本的毒害。八年抗戰,報上的登載是損失三百億美元,傷亡近千萬,但是這一筆賬,在戰後卻輕易的被一筆勾消了!說是寬大,不念舊惡雲雲,要知道,國際上本來是沒有什麼道義可言的。現在形勢一變,日本又欺侮中國了,不知當政者又作什麼感想?蔣總統對池田予以嚴厲的批評,說“他正像九一八時期其他許多的日本人一樣,預言非其所長”。

作為一個沒有國籍的中國人,對人家輕侮中國的言論行動,我仍是覺得無限憤激。我十多年來流亡在外,沒有受到政府的照顧,相反的祗有承受其精神上的虐待。一直到現在,我仍是死心不息的希望他們好,而他們的表現則與當年滿清將要覆亡時的現象相似。對之,我又有什麼好說的呢?身為中國人,見到中國的情況如是,祗有感到痛切。下午上農業政策的課時,祗是感到乏倦,希望早些下課,這是因為室內開放暖氣,溫度過高,而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所致。

晚上到外麵走了一會,訪陳重任兄,與他談當前大局,心情頗為沉重。距離考試尚有兩月之時間,自覺所學極為有限。“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尤其是生在這亂世,根本不用懷,真是憂難迫人而來。

 

 

 

1964.1.7.(十一月二十三)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祗上一堂正課,其他的課我實在無法兼顧了,因為有許多的事要做,可是我所擁有的時間卻有限。心中很急,今年是1964年,已經是中華民國五十三年了,我離開祖國已是進入第十五年,這真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以後怎麼辦,我現在真是一點也看不清。過去我存有的希望和想像,已給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因此,我對於將來的幻想已經是沒有了,所麵對著的,是冷酷的現實,這真必須以更高的勇氣去對付呢。過去是懷有一種憧憬,那是一種可以使人捐棄生命的熱誠,而現在呢?我有著憤激及藐視。不談也罷,說起來,祗是使我心存怒意的。在未來德國時,我在香港想,如果到了德國,就讓我忘記一切,安靜下來讀幾年書吧,亂世能有機會求讀乃是很不容易的。可是,我卻不能將自己的心平定下來。我仍是想自己的國家,想自己的過去,想自己的將來,這乃是本性所使然。我的情感是少有的狂激,在香港那一段的磨折,並沒有使自己冷凝下來,祗是像火山暫時停止迸射溶漿,過了一個時候,便又迸衝放射了。我對政府有些失望,對那些官員也覺得實在庸碌無用之至!接近了幾個人,發覺他們在自欺欺人,這祗有使我惱怒。

正午約白蓓赴南京樓吃午飯,她仍是點她平時所愛吃的雞絲雜碎,我則吃回鍋肉。談當年李鴻章訪歐與俾斯麥相遇的故事,中國與德國的外交關係,那時實遠較今日為密切。下午有兩堂重要的課非上不可,我的心中仍為考試所擾,自覺所吸收的實在太少。關於寫字,也許是心理作用,有時覺得很不順手,像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所寫出來的字不但是呆板難看,同時寫起來也覺得非常的吃力。用筆也是有關係的,而主要的則是心理的原因。精神不能集中,則寫出來的字自然的顯得散漫。其實,將近二十年,我天天在寫日記,每天都寫字,而所寫出來的字仍然沒有多大的進步,這亦是出於天賦,難以用人力挽回。一切都是命運所斷定者,例如像貌就是出於先天的。

傍晚,赴市區看了一場電影,描述巴黎的一部份生活,很是幽默有趣,怪不得該影片已經放映至第十七週而猶滿座。平時難得笑幾次,而看該影片則為之大笑。它謔笑法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的品格特性,而對自己美國人也多少開了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它是描述巴黎職業女郎的生活,把現在的社會文明著實譏笑了一番,同時對於這些可憐的女人,也予以同情的評語。看完影片回來已是九時。我從前在香港的時候從沒有想到結婚,而現在則亦時興家室之念。古語說“男子三十而立”,而我今日仍有如水麵的浮萍,我需要同情安慰和鼓舞,從前心田中存有一股熱氣,現在則祗是有蒼涼落寞之感。作為一個中國人,在這變亂的時代中實在是受盡磨折,從而亦形成一種不健全的心理。我欲高歌,我欲狂哭,這都是出於憤激。還是一切都不想吧!凝聚自己的精神來對付當前的事。

在室內,動手將專題原稿用打字機將之錄好,有時順手,整頁無一錯字,而有時候卻一連換紙數次。心意集中則作成之事較好,在想及其他的事時,就不免會打錯字了。我將它打完之後,打算在下週交上去,這還未算完結,在學期終了的時候,仍必得有一次筆試。為了應付考試,老早就已心神為之緊張了,功課越來越覺得繁重,所需應付者,並不祗是一科而已,應該是全麵的加以準備,可是這乃是心餘力絀的事,時間不夠,精神也難應付。

 

 

 

1964.1.8.(十一月二十四)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德國的天氣陰沉的日子居多,差不多連夏天也是少見太陽。一遇晴天,大家都欣喜相告:“今天的天氣真好啊!”現在是冬天,更是難得見到太陽的影子。有時候,太陽從灰雲中出現,暗矇矇的,就像是霧中的月亮。有時候,霧氣迷茫,竟像是在倫敦了,怪不得他們德國人都喜歡利用夏天的假期,到意大利和西班牙去,因為那兒有晴明的陽光的原故。看不到太陽,使人心情都為之變得沉鬱。天氣是能影響一個人的性格的,在南美和太平洋羣島上的人們,輕鬆愉快,表現得非常的明朗,而在歐陸的人卻陰沉保守,這正可以從天氣的不同而表現出來。下午去上統計課,一個可坐七百五十人的大課室,必得預早去佔位子,否則便祗有站著聽的份兒了。我早了兩小時去,將書本放在桌上,然後才去吃午飯。在飯店中偶然吃上一頓中國飯,覺得很不錯,天天吃,也就沒有什麼味道了。他們所放的味精過多,這是一吃到口中就可以嚐得出來的。

晚上宿舍中有集會,這是每週一次的集會,必得參加。收到寧育豐的信,轉來三週以前辛達謨神父寄來給我們的信。關於王石鎮中德學生於四月份舉行集會一事,他非常贊成,並主張立即分頭通知各地中國同學參加。這項敘會是我首先聽到消息,在十二月十二日,我分函波恩印鬥如兄及慕尼黑辛神父轉知此項消息,認為這是從事國民外交的一項最好機會,請他們準備,報名參加。辛神父寫給我與寧的信,寄到梅恩茲寧育豐處,同時寄來五十馬克及同學通信處一份冊子,囑即利用時間進行。報名截止是一月十號,而寧兄卻在報名截止前兩日,才將信轉寄給我,徵詢我的意見。我真不知其懷意何在?這使我很生氣。梅恩茲與法蘭克福相距咫尺,他如果沒有時間來就商此事,至少是可以寫封信來的,而他在聖誕節時尚寫過一張卡片來,絕口未談此事。此信乃十二月十七日由慕尼黑發出,次日即可到達。祗怪辛神父所托非人,交給了他,延遲了三週才轉來。現在再來問我又有什麼用?此人我見其外表彬彬有禮,頗具好印象,而作事則竟是如此的拖泥帶水,則實為我所感覺得意外者。這樣看來,他實乃一典型從台灣出來的人,唯唯恭順,而一無獨當一麵處事的能力。我馬上在課室中利用休息的時間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中央日報在報導‘革新、戰鬥、動員’的口號,兄等乃青年幹部人員,當如何身體力行,在海外發揚此項新風氣,不使流於形式……”我慢慢的回想,就覺得自己對人實在是寄予過多的希望。他們做事並不熱誠,祗是敷衍拖延而已。這已是台灣的政治風氣,社會上大家客氣敷衍,於是政風敗壞,從前中國大陸就是這樣丟失的。我告訴他,我的意見是應該辦,現在是已屆報名的截止期,如果尚無足夠的人報名的話,則當仍可報名,祗是業已先予外人以不良之印象矣。從這一件事的處理上,我看出此人如不是心存他念,就是無氣魄能力。我之直言,如他是愛國家民族社會的話,是應該感激的,否則就將他得罪了。

 

 

 

1964.1.9.(十一月二十五)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怎麼搞的,自己不想生氣,可是卻總為這許多的閒事而生氣。算了!反正這不是幾個人生氣所能夠解決得了的事,由小可以見大,這也是整個國家的命運是如此。中國自從在鴉片之戰以後,就一直沒有好好的抬起過頭來,一直到現在,仍是處於受人欺侮的地位。大陸表現的是強橫霸道,台灣所表現的仍是昏庸無能,中國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正式的上軌道?這乃是一個難以答覆的問題。我現在還是不要去理這些事情的為好,否則祗有使自己深受刺激而已。翻閱過去的日記,發覺有一個時期在香港寫得尚稱整齊清潔,而現在則反為不如。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下午在室內用打字機繼續的打專題報告。白蓓來,她經過了少許的打扮之後,竟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女孩子在略加化裝之後,份外的顯得嫵媚動人。我們之間的情感,已是過了整整的三年,這乃是足令人感念的。普通的德國女孩子,不會這樣的保持長久的。我希望我們能夠很快的結合,有了家庭之後,心情當可以安頓下來。現在她的母親對她也不怎樣的壓製了,因為三年來,我們的熱愛,並不因其家庭的阻撓而減退或中止,相反的卻是堅定不移,所以她家中對之也無可奈何,祗要我能在此獲有職業,則我們的結合乃是可能的。可是對於我的將來,竟仍然是一點也看不清楚,大概仍有一個時期的飄泊流浪。傍晚,走過空氣清新的郊野,在外麵散了一會步才告別分手,約定在下週五再見。

 

 

 

1964.1.10.(十一月二十六)星期五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和一個德國同學一同補習功課,覺得很疲倦,這是昨晚沒有睡好的關係。今早在七時就來了,睡眠不足,使得精神自然受到影響。我在這一個學期,無論如何必得將兩項考試應付過去,現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學業了,必得專心一誌的去對付。不必杞人憂天,盡量的使自己的精神變得輕鬆愉快一些,在工作中可以使自己獲得滿足的感覺。一切必得靠自己,否則便有空虛和徬徨之感。給南京樓定的中央日報寄來了,它每月的定費是美金四元,可是同時寄來的香港時報,每月卻是十八元美金,這一定是中間有什麼毛病,乃是豈有此理的事!相隔萬裏,也無法追問。

下午赴市區,購買了一些零星用品,在外麵去買東西才知道其貴。源既不能開,則祗有節流之一法。平時我根本不出去買什麼東西的,晚上回到室裏,同室的Wielke兄不在,他最近有一個女朋友,因此總是要到很晚才回來,這正好,可以利用來作功課。因為這時比較的清靜,等到有兩個人在一室之時,總是沒有這樣的靜的。他和女友曾去奧國滑雪兩週,他的女友跌傷了腿,所以他現在經常的去她家探望。我利用這時機,將全長十五頁的專題報告打完,這時已經是十二時了。忙著收拾東西,時間也過得真快,他回來後,我自然不便繼續的工作了。但是此時卻了無倦意,拿了一本《文壇》,到外麵的休息室去看,其中有一篇小說《山靈》,描寫一個老兵的一生。他退役後從事開闢橫貫公路的工作,仍是那樣的勇敢堅強,最後他終於是犧牲了。看後我的心變得很亂,世上,真有不少動人的故事。

 

 

 

1964.1.11.(十一月二十七)星期六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星期六仍是一連在上午有四節課,我在七時稍過後起來,吃了兩個蛋作為早餐。我的早餐很特別,先將雞蛋放入杯中攪碎,衝以滾水,然後加牛奶、白糖、阿華田粉。它所含的營養就可以夠上午的需要了,假如完全不進食,是使人的精神覺得很不舒服的。這項飲料,乃是經我多項的試驗所得。過去我早晨完全不進食物,後來發覺心中很不安定。飲牛奶則冷的液體喝下去,使胃部覺得難受,於是自己發明了這種熱飲品,它有點像故鄉的甜酒衝雞蛋。今天上的是統計補習課,有些地方不明白,使我覺得既急且煩。怎麼辦?時間是這樣的成為過去,可是自己卻是如此的空虛。和一個德國同學Benhard Karl談到德國內政部的事,我希望不致招惹麻煩,因為當前最重要的事,無過於自己的求學。假如讀書無成,這是誰也沒有辦法幫忙的事,我現在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不能讓時間浪費掉。正午到南京樓去吃飯,廚師說將前往美國,在那邊可以得到月薪五百美元雲。人往高處,這也是自然之理。何況麻老板對於店中的事一點也不會管,有了錢就去亂玩女人,而店中所欠的債務卻任其背負高利的拖下去。這個人是沒有辦法可以幫的,因為其生性如此,我是外人,對他也沒有法子管,祗不過是勸告而已。晚陳重任兄來,談及所學,他在台灣打的基礎很好,所以在此應付考試毫無困難。我必得用功苦學,否則就會落在人家的後麵。一想起來,心就為之慌亂了。

 

 

 

1964.1.12.(十一月二十八)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連寫字都似乎是變了,不但沒有進步,寫出來的字反而顯得很難看似的。我在進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覺得寫字難看了。那時我還記得是六歲的樣子,在小楷本上用毛筆寫“的答的,鐘擺始終不停息,好光陰,要愛惜。”其實這是小學三年級的國語讀本,那時我們是要抄書的,稱之為《習字》課,而以後在小學,一直到六年級,每學期都必得要交大楷若幹,小楷若幹。我在四年級的時候,開始寫黃自元的《宋文信公正氣歌》,到初中時改習《錢南園西銘帖》,以後,就沒有好好的寫過字了,我覺得自己寫出來的字實在難看之至!寫行書似乎比較好一些。在香港,有人稱讚我的字寫得好,說是別具一格,但我卻不以為這是真的。假如說是別具一格的話,那也祗是古怪執拗的一格而已。有人說我的字分開來一個一個的看則不好,但如果整篇的來看就覺得很好看,這一點倒是比較的近乎事實。假如整篇的來看是覺得比較的順眼一些,分開來則覺得沒有什麼了。幾百萬字在我的筆尖下寫出,然而,所寫出來的字並沒有什麼改變。一直到現在,我所寫的字仍是不好。古人說“字無百日功”,意思是說祗要是勤加練習就會寫得很好,但我的表現卻不如此,也許真像鄉下人所說的“寫壞了手”或“開壞了筆”所致。我執筆很緊,顯得很費力的樣子,所以寫出來的字也就不夠靈活。

下午六時去教堂,返住所時,收到育豐兄電話,他已來法蘭克福,據他說剛來找過我,但不在;我因為有客在,不能立即去,約他在八時半見麵。他解釋說上次同學之通訊處未能及時通知,乃是因為不敢負責,須請示台北之故,而迄今仍未得覆。此人實乃無主見及魄力者,從實際事態中可見其人也。

 

 

 

1964.1.13.(十一月二十九)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除了上了一堂課之外,即根本沒有做什麼事,因為辛達謨神父自慕尼黑來,約定於十一時在南京樓相見。我準時前往,等了半小時才有電話來,謂因事阻延,需十二時始能見麵。好在我有報紙閱看,並不覺得時間之長。見麵後,由我請其吃飯,但麻老板堅欲請客,祗好免了,否則,又必須付出二十馬克。談及四月間在王石鎮中德同學集會之事,現在報名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而我們則仍未開始,我是在上月十三號得到這項消息的,王石鎮的東方學院打算籌辦一次中德學生的集會,預定為八十人,中德各居其半,而會期為一週。此舉在促進雙方互相的了解,我認為這是展開國民外交最好的機會,為避免臨時措手不及,毫無準備上陣起見,所以我立即寫信至波恩、慕尼黑,同時親自到梅恩茲,找到寧育豐兄,與之商談此事。我們認為此事應該進行。辛神父在十二月十七日即作覆,認為此事應該侭速通知各地同學報名參加,因為意義重大,應熱烈響應也。而寧兄將此信扣留不發,拖延至三週之久,然後才轉來,問我的意見如何?這時,距報名截止祗有兩天的時間,我看了立即寫回信,說現在時間雖已無及,但仍應爭取參加,他也沒有寫回信來。到昨晚來見,祗欲在電話中交代即離去,經我堅持才麵談,他說是要等台北的指示,寫了信去而仍未見覆,這批人辦事之遲鈍無膽識,實在令人扼腕!此事堂堂正正,又何必去向台灣請示?上麵一定是會認可的,因為這對於國家是有利益的事。事情一到他們的手中就諸多麻煩,自己故意的使之複雜化。其實此項集會是應該由我們主持新聞宣傳方麵的機構辦理的,但是幾年來都是沒有表現,關起門來享福,現在由德國人出麵來辦了,又是懶洋洋的不起勁,怪不得過去外國人和我們在一起做事弄得光火,實在是中國人辦事太無能力所致。據說新聞處有八十名中國學生的通訊地址,所以東方學院寄了八十份通知去,請其代發,而一直到現在,梅恩茲和法蘭克福都不曾收到此項通知。我本想和寧兄一同促成此事,因我們同開會的地方較近,易於連絡,但寧兄此項過於慎重的表現,等於是使此計劃胎死腹中。現在祗有任其自然了!我平時以為官僚作風,拖泥帶水,不負責任,乃是中年以上的人才有的惡習。但是見到這許青年幹部,在外出風頭邀功則有之,真作事則未必。其實這件事簡單得很,祗要通知一些認為可靠的同學去即可,這總比毫無準備,以致赴會者質素不齊者為佳。寧兄又不與我商量,事情發展至此,已是難以挽回,祗好順應自然而已。他昨天來說是要辛神父把錢存放銀行中,同時出錢給他到處旅行,以與各同學商量,我認為是無此必要的,果然,我將他的意見轉達,辛神父亦不予接受,說我們祗是盡心盡力而已。心力既盡,他們不願動,則亦祗有任之而已。我看到台灣來的人,此項暮氣沉沉的表現,心中不禁為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嘆息。他們要把持,可是又一無能力。遲頓麻木,而共黨在海外則是勇銳精進的。談起來,心中真是不勝其憂痛。

下午收許智偉兄來信,亦相詢王石鎮集會之事,他說願力促其成,即此事為眾人所共棄,他也願意與我合作推行。真難得有這樣熱心的人。我平時對寧兄的印象甚好,這一次,我對於其懦軟無能,對友不誠信的表現,殊起反感,交朋友從實際的工作中,可見其真性情,表麵的客氣恭順實不足憑信也。

 

 

 

 

1964.1.14.(十一月三十) 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外麵的氣候似乎是變得更冷了,下了一點雨,於是地麵都結成了冰,走上去,必得非常小心,否則便有滑倒之虞。路政當局在主要的路麵上,都撒上了細砂,這可以減低路麵的滑度。我今天在外出時,就有兩次幾乎是滑倒,雖然穿上鞋底麵有橫齒的鞋子,但是仍然是很不好走。上午到市郊去走了一會,外麵的空氣很清新,使人的精神為之一振,而麵孔也因為冷空氣的刺激變得很紅。這完全是中國北方的情調。

下午去上了三小時的補習課程,現在的功課越來越繁重,這也予精神上以一種壓力。和白蓓在大學的正門口相會,然後一同去飲咖啡。現在仍是有一些高年級的同學在追求她,但是她對我非常的忠誠,將故事相告而取笑他們,昨天就有一個用汽車將她送回去,又有人一定要約她共飲咖啡。我對她是十分的滿意,現在我們相識已是進入了第四年了,我們都是學生,想結婚而無此可能,我是一個流亡在異國的學生,沒有正式的收入,祗是靠獎學金在維持生活,當然是不可能結婚的了。人生,在這亂離之世,實在是有太多奇妙的轉變。我從前對本身的發展,從沒有如此的構思過,在艱苦的流亡歲月中,能夠朝總目標接近,這是極為難得的事。對於將來,由於我現在所接觸到的,使我對前此的想法,已不得不失望的作若幹修正;國是要愛的,但對於那一批人,我已不能再寄存希望。他們麻木不仁,他們沒有朝氣,祗是自私自利的一羣東西而已。

 

 

 


1964.1.15(十二月初一)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時間在匆忙中溜走過去,祗是覺得空虛和疲倦。我現在是什麼都沒有,無國而又無家。回想過去,恥辱與磨難相加的日子,心中像烈火般的在燃燒。上午祗上了一堂正課,其餘的時間,跟一個德國同學Bernd Karl 補習。他是二年二期的學生,考試對德國學生來說,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因為他們對於德文可以運用自如,而我們外國學生則對此實覺非易。我想我的年齡要比他大七八歲,可是在外表上則看不出有顯著的分別,也許看來他還會比我大一些。下午,由他介紹認識了他的一位朋友,我們在外國學生俱樂部的樓上,靜靜的坐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是為理想而工作奮鬥,一個人,不能沒有理想和目標而生存。對於一個追求理想的熱忱青年,茫然的生存,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也許,這是一個新的轉機,或許會使自己以後蒙受到麻煩。但是,這是為了理想,我不甘願平凡庸俗的過日子,我要將社會的毒菌撲滅。是為了什麼我冒千辛苦萬危險,從匪區出奔的,這並不是為了一己之生存,而是有我崇高偉大的理想存在,以致在最艱難的時候,仍能堅持忍受了下去,維繫精神於不墜。今天,我不能空泛一無所依的飄流,我必得使理想同現實結合起來,我的年齡已長,我必得及早的著手。我現在所望者,乃是在大學能夠順利的結業,將事業的基礎打好,以後再尋求發展; 我擔心精神的懈怠散漫,會招致以後的困難。到了三十歲,對於中國人來說,心情已經是中年了。不幸生在這個時代。生在中國,致使精神上承受著重壓; 我相信在精神上感覺得苦悶的,還有其他成千上萬的中國青年。“

 

 

 

1964.1.16.(十二月初二)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一大批從香港寄來的賀年片,他們是以平郵投寄的。船在十二月初開出,到現在是六個星期。比較要好的人,早就以航空郵件寄來了,普通的人應酬一下,乃以平郵投寄,在賀年片上也可以見出交情的厚薄來。同時也可以知道許多其他的事。例如一個平時根本沒有什麼交情的人,現在為了要炫耀一番得意的情形,所以將特別印製的片子寄來了,上麵還有他在什麼大廈的地址。有的則既未具名也未簽字的寄了一張賀卡來,有的則落了名,這都可以看到各人的心理表現。今天寄來信件的人,都是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有一家雜誌的編輯,我在三年前曾寄去美金十元,但祗寄來一次,以後就沒有下文了。這一次也寄了一張卡片來,我就不知道安什麼心思了。不過,我應該將人家對我不起的地方遺忘,反正最艱苦的歲月已經是渡過,我終於從困頓中突圍而出。這給我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就是對於那些口頭說得非常好聽,平時表現得很親熱的人,乃是不足置信的;反倒是那些平凡之交者,到需要的時候或許還能幫上一點忙。我在香港有多年相識的“廣東朋友”,家境絕非貧寒,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根本沒有加以任何的協助,甚至當我來德國,祗差一小部份旅費時,亦絕不肯幫一下忙,所以,後來得到一位澳國人之助成行後,我對他們也就不想加以理會了。這些人,絕無“朋友”的情義,祗能說是相識者而已。這是在亂世中一個很沉痛的教訓,人變得非常的自私,我在事實的教訓下,獲得一項認識,就是自己幫助了人,絕不要希望人家相報,而自己也不應寄存希望人家來幫助我。我在香港曾接濟一些難民朋友,他們竟成為定期性的了,以為是應該救助他似的。到後來無法次次相應時,他反而是心存惡念了。而有些人,到了其自己比較站穩之時,態度馬上就變得大模大樣的了。在香港的那一段時間,實在是一段可怕的經歷。其中有一個上海人,他是過去“上海聞人”杜某之子,更是無賴!所說的話完全是欺騙,他那美國女人也是一派流氓作風,所說出來的話無一句可以作真,他們把我騙得對人的信心盡失。還有一個英國人也是一派胡說,表麵上口口聲聲說是我的朋友,實際上是要陷害我。當我有機會可以從泥淖中自拔,祗須人助以一臂之力時,他從傍觀望,祗想我永陷於泥淖中,而他就可以口惠而實不至的使人對之存有希望或信服,他就可以控製人家。此人表麵上是英國政府殖民地的官員,而實際上是一個特務。所幸我終於力自拔脫了,像在涸澈中的魚,竟神奇地躍到大江中去的情形一樣。我當然是絕不會再上當了!所以,當此間英國領事館來和我籠絡,又說給我獎學金到倫敦去進大學的時候,我就拒絕了這種利誘,而當那個英國特務來此的時候,我也就予以不理不睬,使之大大的討了一個沒趣回去。

那一長串苦難與屈辱相加的日子,真像是一個惡夢,有時,在睡夢中以往的經歷仍入我夢來,使我為之苦痛難過不堪。俱往矣!然而,男兒的功業迄今猶未能建成,這乃是使我心情不能安然的。故國江山,在記憶中至屬雄偉壯美,我離開十五年,何時始能再見?這乃是未能預料的事。

 

 

 

1964.1.17.(十二月初三)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氣候嚴寒,而課室的溫度調節得太熱。從外麵的冷空氣中一走進去,使人覺得非常的不舒服。現在我祗是應付主要的課程,其他許多的課我都沒有去上,心中很是覺得不安,真不知道在此的學業能否順利完成?年齡是一年一年的長大了,而事業上簡直沒有什麼成就。在國內的人看來,能夠到外國去進大學,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了,而這些人,如果是前清時代已經是翰林的身份了。我們生長的是一個畸形苦悶的時代,在中國大陸,那是魔鬼的世界!我能夠逃出來,曾為之狂喜和激動了一會。我所具有的希望,乃是放在台灣的國民政府身上,而經過了十多年,看到那批人真是麻木昏庸腐敗,我逼得必須自己找尋道路。在亂世,能夠有機會讀幾年書,乃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於是,我又在一無所有的情形下來到德國。像奇蹟似的,進大學唸書了。看到海外中國外交機構之暮氣沉沉,辦事拖泥帶水,使我在失望中復帶有悲哀,這就像是滿清政府快要覆亡前的景象一樣。我能對他們存有什麼希望呢?一件事到了他們手中,拖上半年而仍無消息,乃是普遍的事。他們使我傷心氣憤,我決定對之不再寄存幻想,努力自己的創造,為自由世界的公民。

下午在大學門口會到白蓓,請她來宿舍飲黑啤酒,然後和她一同赴市區,在一家餐店吃蝸牛。過去我覺得法國人吃蝸牛是很奇怪的,但是有一次試過其味道之後,覺得很美,有點像田螺的肉,但要來得嫩一些。價錢可不便宜,合半馬克一個(三角半美金),而這些食品在鄉下可說是俯拾都是。例如中國的螺螄,祗能是平民享用,而不得大雅之堂,從沒有人用來作酒席招待客人的,而蝸牛在此卻是名貴的飯前菜,中國的物產豐盛,許多平凡的食品,其味道是很美的。例如過去我在湖南鄉下,小溪中都是魚蝦,農家的孩子用舊蚊帳布做成的小兜,就可以在水中撈起幾斤的小魚上來。清洗之後,放進菜油中炸成金黃,然後放豬油、辣椒、大蒜苗一炒,就成了一味很可口的下飯菜了。河中出產的魚特別的鮮美。離開家鄉之後,這種味道就難以嚐到了。而煙燻的乾泥鰍也是下飯的恩物。有些平常的菜,到外麵再吃到的時候,總覺得味道似乎是不一樣。例如家鄉的臘肉、臘牛肉,味道特別的香,在外國,當然食物全不相同,現在,我有機會每天在中國飯店吃一頓中國飯,已經算是口福不淺的了。但這些中國菜全都是走了樣,味道也不比國內的菜館,這可說是帶有洋味的中國餐。有時候,自己弄一點吃食,買一隻雞,買一個蹄膀,用來紅燒,這沒有什麼秘訣,祗是少放水,用慢火來熬而已,放進醬油、酒、糖,兩小時之後,就酥美可口了。但在此時間成問題,平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因此,也就很少機會真在吃上大下功夫。

寫了兩封信出去,是給獎學金委員會及Ames家去的,前者是寄書籍費賬單,該機構現在辦事也是不起勁,關於學費的事,我在十二月上旬就已將單子寄了去,一直到現在仍無回覆。我寫給Ames家的信則是道謝其寄來的卡片。晚上,看了一會電視,又將今天收到的報紙看了一會,時間就沒有了。借回來一本《唐宋詞百首淺釋》,可惜我在香港新亞的時候,不曾學過詞詩,否則在外也可以寫出一些詩詞以寄意。

 

 

 

1964.1.18.(十二月初四)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上午那一連四堂課,真使人夠受的了。室內的溫度過高,聽那無味的課程,真使人有昏沉思睡的感覺,然而這是大學生活的一部份,並不是所有的課程都是有趣的。我一麵聽課,同時心中卻在為旁的事而在操切。一個學期很快的就要過去了,在這裏,真難說究竟有什麼收穫?我對於將來總有點惶恐的感覺。到南京樓去吃飯,老板客氣地送上一份紅酒,在外國留學,能每日都能吃到中國飯,乃是一件真不容易的事。有人在妒忌,這祗有讓他們去了。世界上的人是很奇怪的,有些人見不得人家好,人家走下坡路時則覺得快意,這乃是幸災樂禍的表現。有些人自以為很聰明,兩邊取巧討好,搬弄是非,見到甲時說乙如何如何的不好,而見到乙時又專說甲的不好處,使兩人見麵時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而他則從中假作好人。最近我發現某人有這樣的表現,所以我也就與之少相往還了,大概這一點也是為他自己所感受到的,所以最近來此時已有所收斂更改。此人幸災樂禍,陰沉的性格,使我有時想起為之慍怒,這就是社會我們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好人。晚上在室內,寫了一封回信給在香港的陳孝威先生,道謝其致送賀年卡片的盛意,他現在應已年逾七十了。

 

 

 

1964.1.19.(十二月初五)星期五 陰雪 德國 馬堡 Marburg

 

不知是心理的作用還是怎樣,我近來覺得用筆十分的不順手,其實筆還是一樣,但是寫起字來卻寫得不稱意之至。所以在日記上寫出來的字就顯得不好看。自己覺得心煩意亂,這乃是一件奇怪的事,可能這就是“寫壞了手”的原故。正像發無線電報,想練好發報的技術,可是用力過度,越是想發好,越是弄得一塌糊塗。在最近,其所以寫字不順手,可能是由於心情的關係,因為我又感覺得煩燥,我為自己的前途擔心,也為了國家的事而憂煩。其實這完全不能解決問題的,祗是使自己的心情為之沉鬱而已。筆劃越寫越粗,這是由於筆的關係,其實我現在的鋼筆可不少,除了一支咖啡色筆桿的二號派克之外,尚有兩支藍桿的二號派克,此外尚有一支深黑色的派克六十一型,但我很少加以使用。德國學生很少是用鋼筆的,他們祗是用廉價的原子筆。在應用物件方麵,他們是非常的節儉的,甚至連用的紙,也是曾經使用過的,將它翻過來再用。這一種節儉的態度,乃是為我以前所未曾見的。這也是他們國民性的一麵。剛來的時候,覺得他們極小器,但過久了,在許多地方也就是和他們一樣了。例如我初來德國時,喜歡請客,那乃是中國的作風,後來發現請人家十次,未必會被回請一次,同時,他們彼此間來往,出去都是將帳目算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後來我也慢慢的學了乖,不請他們了。這也可以省卻一部份的應酬。

早晨與陳重任兄一同到馬堡去,這是一個小城,完全不能和法蘭克福來比,這祗是一個鄉下地方,但學生宿舍的設備倒是很好的,這乃是因為這些建築物全部是新建的原故。今天的天氣很冷,河上已經是結冰了。

 

 

 

1964.1.20.(十二月初六)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功課很重,感到吃力,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我的眼睛本來是很好的,現在有輕微的近視,是-0.5。在課堂上抄寫黑板的時候,須假助於眼鏡,否則就覺得模糊而看不清楚。當我從中國大陸至香港的時候,我身體壯健,還想報考空軍,現在客觀的環境,迫使我與過去的願望相違,而將來的希望,現在看來乃是如此的渺茫,於是,形成內心極大的不安。一個人,總不能離棄希望而生活的,我的年齡一年一年的大了,過了三十歲,仍是在念書,這不能不使我感覺到惶恐。當我想起一些問題來的時候,心中更像烈火一般的在燃燒。我氣憤,我焦急,今天,我便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寫了一封信給張炎元先生。反正我現在也不打算到台灣去了,我必得直言相諍,也不怕他們會對我怎樣。在與台灣方麵的人接觸過之後,覺得他們在許多的地方,表現得真是很無能,而又盲目妄自尊大。多接近多生氣,少接近少生氣,不接近不生氣。其表現真有點像清朝亡時的景像,怪不得過去大陸丟得這樣快,乃是有道理在焉。他們要把愛國之士,逼迫得生惡感反感為止。以我的經歷,有十幾年來的日記可以為證;而像我這樣遭遇的人,又何止千萬?從中國大陸逃出來,一心一意的要報國,結果是誰也不加理會,任其自生自滅。政府在海外的機構,祗是吃閒飯拿錢享福不做事,事情能夠閃避就閃避,從不主動積極的去做,看了真令人生氣。國家是如此的搞下去,豈復有前途可言?故我心實為傷痛不已。我寫了三麵航空箋將之寄出,可能是會聽不到下文的,信內言:“先生或以為我報憂而不報喜,事實上今日之憂實有多於喜者。”自古忠言逆耳,這些話,聽起來自然是不會悅耳的,不過,是否聽從,祗有在於他們了,我不過是盡國民一份子的心意而已。

 

 

 

1964.1.21.(十二月初七)星期二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下午六時,在大學理學院去參加一項集會,這是此地電器工程人員的敘會。由一個到過中共與台灣的女新聞記者Bau演講中共區所見。她附以幻燈片,祗是一些無關的風景片。例如上海的“中蘇友好協會”大廈,蘭州的大酒店,及西安附近的古寺。此外還有敦煌的壁洞,武漢大橋的一部份,揚子江的一部份而已,根本看不到什麽,也許這就是中共讓她帶出來的原因。她盛讚中國人民的勤勞刻苦,以及聰明能幹。說火藥是中國人發明的,但他們並沒有用來作武器,而祗是作爆仗而已。紙和印刷術也都是中國發明的,中國的文化悠久,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說了許多,但有一個中心所在,那就是她認為“不能忽視七億人的存在”。我敏感的想到這也許是幕後有人支持,否則,第一,中共何以準她入境,到處旅行?第二,她本身又憑藉什麼,能夠有恃無恐的向中國大陸去?遊覽了一番才再出來。她也到過台灣和金門,所受到的待遇顯然是很客氣的,因為她還同高級人員來往過。在國慶閱兵的時候,也拍攝了照片,但她祗是輕描淡寫的過去,反之,對於大陸,則是著意的渲染了一番。她似乎驚服於中共的組織力,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乃是政治製度所使然,在東德,其組織表現一定是較西德為優的。她到中共區去,祗不過是看到片麵的東西而已,受了騙而不自知。

 

 

 

1964.1.22.(十二月初八)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香港何學誠太太的信,她是用英文寫的,看起來文筆還很順暢。這一次,承她費心為我定製衣服,同時購買了一些日用品寄來。我們尚屬陌生未曾見麵,何兄是在去年結婚的,他先前來信告訴我說她是醫生,現在她仍在山頂軍醫院任事,自己每日再在診所工作二小時,看起來,他們的經濟環境還很可以。他們目前住在跑馬地禮頓道,這在香港算是好的住宅區,在其來信中,說她下月可能與其兄經營一所學校,目前又與人合作經營進出口的生意,看來她乃是極能幹的一位女性。何兄能得此賢內助,可說是很幸運了。信內又說何兄有意來德國求發展,如此則我可以同此間的麻老板商量,想辦法聘請其前來。正好南京樓現在也須人工作。在其信中,說為我代購的物件,已自海郵寄出。計兩件特麗翎襯衣53.60港幣,三管高露潔牙膏7.50,六支醫生牙刷15.00,六件棉紗內衣22.80,兩套西裝340,三件雅麗香皂6,兩罐茶12,一罐幹菜筍2.50,總共是469.40。其實根本不必將價目開來,既然相信他們是我的朋友,當然是全心的信賴。價格同德國比起來,要便宜二分之一以上,而且在德國根本無法可以買到這樣好的貨色。例如以牙膏、香皂而言,在此明明是同一個牌名,但質料方麵就很差了。消費品方麵,美國的貨品質料是很好的。此地的東西相較似乎粗劣不堪。何兄及嫂夫人尚贈我一對派克鋼筆,其實我現在有好多支派克鋼筆可用,不過這乃是他們的一番情意。

下午收到KAAD的信件,Linbach這小子,說話非常的無禮,這是因為我申請免學費的事。前此向大學去打聽的時候,說要KAAD的推薦信,於是我寫信去要,他們置之不理。在十二月初的一封來信中,匆匆的寫了幾個字,說事忙而未及寫,等我交了費,照規定向他們取回三分之二的費用之後,他怒氣衝衝的說大學之未能接受我的申請,想是因為成績不好之故。其實我還根本未去申請,因為一封推薦信乃是申請條件之一。此人主觀而無禮,使我很生氣。他對中國人存有偏見,而平時待人的態度就很不好,但是我今日領他們的獎學金,又有何話說?照我的脾氣,冷冷的寫一封信去頂撞他。白蓓說如此則根本同自己的獎學金為難,我今日實一無安全的保障,這使我心中很是為之不安。這也是自己的命運,流亡在外,一切都沒有保障!我特別的敏感,也覺得外界都是敵人存在,在國際上,我們所處的情況是不利的,而個人亦復是如此。白蓓怕我寫出強硬的信件出來,特地口授一封回信,說不要得罪他;因為他現在正在挑釁,假如我被激怒的話,那就正中對方之計了。她說既然對方寫得如此之不客氣,我可以反而寫得客氣一些,使他去反省一下。德國人是不會辦外交的,像這樣的信,英國人就不會寫出來。

我回到宿舍,馬上用打字機將該信打好寄發出去。晚上是宿舍中集體去看話劇“Die Physiker”,當然全部對白我不能都了解,還是歌劇比較的易於領會一些,至少音樂聽起來就很悅耳。這樣的節目,是宿舍中所規定必得集體參加的,所以我們大家都得去,否則,我寧願選擇歌劇。外麵嚴寒而潮濕,濃霧中,使人覺得很不舒服。回到室中有暖氣,空氣也非常的乾燥,和外麵完全是兩樣。在這樣的天氣之下,最好還是留居在室內。同室的人沒有回來,在燈下我工作至十二時;住單人房的好處,是隨自己意之所之,隨便工作到什麼時候去睡都可以。

 

 

 

1964.1.23.(十二月初九)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了一堂課之後,為了要找一位教授,為我獎學金的事寫推薦書,我特地去農業政策研究所去。負責的是普立白教授Prof.Priebe,他對人是很客氣的;我聽了他幾個學期的課,平時雖然沒有多大的來往,但多少總是有點印象。上次為了一個問題和他談起的時候,他主動的問我願否去他的研究所工作?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它可以使我獲得進修的機會,對學術工作方麵,有進一步的認識,所以當即答應了他。今天我直接到研究所去找他,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在大學的門口遇到何君,他沒有事,於是便和他一同前往。見到普立白教授,他聽到我的請求,答應為我寫推薦信。他說我已經交了專題報告上去,他要先取過來閱看之後,再為我下評語。這是我作第二篇專題報告。寫德文的文章,自不如用本國文字來寫的順暢,在許多地方必得引用原文,當然是註明出處就是了。我自己並不覺得滿意。他還問及我家庭的情況,我舉以相告。他打電話給其助手某博士,說很願意見到我在他屬下的研究所工作,同時又囑其助教之一帶我下去見那博士,談了約半小時,看起來大概不成問題,祗是不知道他們將派給我擔任何種工作而已。

出來至南京樓吃午飯,和何兄一同前往,普通吃一頓最便宜的飯,也必得五個馬克;在此,能夠有機會每天都吃到中國飯,這實在是一種享受。下午去會見一位學生指導神父Dr.Bende,他的年紀和我一樣,但是已在大學畢業多年,而且是來大學擔任指導神父了。我和他談了獎學金的事之後,又和他談及世界大局以及中國的狀況,我說心中經常的感到憤怒,對世上的事物感覺得不滿,因為我覺得世上沒有公道和正義,一直到現在,都是強權者得勢,善良無辜者受難。他說可約一個時間長談,他想和我到郊外的樹林中去散步,然後約我一道午餐。我覺得作為天主教徒的一個好處,就是至少可以相信神父,有事可以與之商量。神父站在超然客觀冷靜的立場,其決斷自然是較常人為正確。和他談了半小時方辭出,我覺得一個人必得行動,祗有從行動中,才能使局麵改觀,坐以等待絕不是辦法。這原則用之於個人是如此,而推而及之,國家和世界也莫不如此。現在我們政府犯的錯誤,是停在台灣不採取行動,如此則內部或可能保持現狀不變,而外界的情勢則是可能改變的,它將會影響到內部的改變。例如現在法國要承認中共政權,在非洲許多受法國影響力的國家,勢必也會跟著改變,而西班牙和葡萄牙也有承認中共之說,這樣一來,國際的情勢就改觀了。台灣豈能不變?而假如早採取主動,佔領沿海大陸幾省,形成既成事實,這樣,國際上也就不會有承認中共的趨向了。所以我認為台灣坐待,實非得計。中國古語說:“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即使反共大陸失敗,也比在台灣這樣等下去,結果落得一個無疾而終要好。可惜政府中的人,這樣有氣魄的人很少。今天到了這樣的局麵,已是外界迫著要變了,且看他們將何以自處?反攻大陸之說叫了十多年,他們想退而自保,結果即此亦不可得。美國是隨時可以放棄我們的,國際上豈有信義可言?一切皆為其本身的利益,看來我們的當政者,祗是對內強硬,對外則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在為自己的前途而擔憂,也為整個國家的前途而操切。晚上和宿舍中十多個同學到南京樓去吃中國飯,他們有許多還是第一次吃到中國飯。

 

 

 

1964.1.24.(十二月初十)星期五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南京樓吃午飯,吃到平時所難以見到的新鮮鯉魚。為何學誠兄辦申請來德國的手續,是請一個律師辦理的,他們熟悉法律上的條文,當然是比自己去申請要好。加之以麻老板又不善於應對,如果要他去,不一定能將事情辦得好。希望學誠兄這一次終於能夠辦成來此的手續,這兒的待遇比香港要好,同時發展的機會也大。我覺得在香港祗能當作是一個過渡的時期而已,在那兒長久的住下去,實在沒有意思。在那樣的環境之下,祗有使人養成狹隘的心襟而已。這一次,因為南京樓三個廚師之中,一個患病,另一個則擬去美國,剩下的這一個,名為廚師,實則根本不會做菜,祗不過是做做簡單的湯。老遠把他從台灣請來,這也是老板愚魯,輕信人言,同時以為凡是他同鄉都是好的,以致所請的人都是同鄉,實則情況也不盡然。律師說大概在下週四,就可以將信件弄好;以前為他請來的兩個,都是經這樣的手續辦理成功的。我是在盡自己的全心在辦,將學誠兄的事同老板一說,他正是要用人,所以一說即合。這件事,假如是辦得快的話,則在一個月之內也就可以將一切的手續辦好了。據說,從香港來的人,手續上比自台灣來的要來得簡便得多。我們自己的政府,在許多的地方是故意的找麻煩,這是很使人為之感慨的。說外人之故意留難,尚可以說這是人家在欺侮我們。而自己政府找麻煩,則實在使人難以理解了。

晚上寫了一封信給何兄,告訴他這一個消息,他過去曾為了去星加坡和日本,都抱存了很大的希望,而結果卻未成功。早兩年,我也為他辦理來歐洲的事,那是聽從一個毫無經驗的中國神父的話,其人祗存幻想,對於社會經驗真是一點也沒有,結果自然是沒有成為事實,但望這一次不致令他失望。

 

 

 

1964.1.25.(十二月十一)星期六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時間在不停的過去,想到考試的事真是為之頭痛!這是必然要遭遇到的事,可是,自己對之實在是沒有把握,於是,內心為之惶然,過這樣的學生生活,也是使人心情怪緊張的。上午去上那四堂統計課,味同嚼臘,現在聽課的人也沒有從前那樣的多了。我到了中年,還在求學,心情自然和一般也有點兩樣。我們中國人也真可憐!目前在這兒,就沒有幾個是處於正常的環境的,有的是將近四十歲了,尚須混在後生羣中來學。我不知將來的前途,這使我有時心中為之紛亂不已。到市區去,買了一些菜,打算晚上自己弄來吃。紅燒肉、清燉雞,是自己弄來吃的,味道似乎要來得好一點。因為份量做得相當多,所以我請了陳重任兄以及另一個德國同學來一道吃。在室內談及國際形勢,內心實覺憂憤!我們現在對之無能為力,祗有沉痛的注視其轉變而已。現在外間的情勢,其發展是對我極為不利的。晚上在燈下寫日記,又出去看了一會電視,有些節目,娛樂的成份很大,排演得相當的具有趣味性。回到室內,內心惶惑紛亂,真不知要做什麼才好。

 

 

 

1964.1.26.(十二月十二)星期日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德國已經是過去了四年,當然,我對於將來也有所寄望,但是,一切在目前看來都是那麼的空虛渺茫,所以,內心為之實在是空虛惶惑得很。我過去,一心一意想投靠自己的國家;然而“國家”祗是一個抽象的名詞而已,在具體人為把持的情況之下,真正的愛國之士是並不被接納的。今後,我看定必然有一個長時期在外國流亡,這歲月自必艱阻!一早,到大學去望彌撒,回來著手看書,準備考試。是年齡和過去在香港受到磨折的關係,自覺智力已大為減退,看書祗覺得頭昏腦脹,未能將內容吸收而清晰的默記出來。過去在中學的時候便大不相同,不僅是將國文要背誦而已,就是英文課本也是要背的。那呆辦法也真有效,以後要用的時候,就東一句西一句全都湊奔上來。“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這是用“勤能補拙”的辦法應付,而現在精神自遠不如前此之旺,總是覺得疲倦。考試在即,逼得我也非得用功不可。對求學最具有信心的時候是在進初中時,那種勤學苦讀的精神,在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成績不獨是在班上考第一,就是總平均分數,在全校也是第一。現在呢,則有時候心是這樣的想,而卻提不起精神來,年齡已經增長了,這自是一項主要的原因。下午陳重仁君來,和他一道往何樹棠兄處,在那兒進過茶點之後才回來。有人邀我參加下月十五號的生日舞會,平時德國人是絕少舉行家庭舞會的,我應允前往,因為這樣的機會實是少見。下月初是德國嘉年舞會將要收束的日子,大家當會狂歡,然而我的心意卻是如此的悲涼。

 

 

 

1964.1.27.(十二月十三)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法國在今日正式公開的承認中共政權,這是使人驚異和憤怒的。因為戴高樂倔強自負,完全不顧盟國和整個自由世界的利益,他祗是表現其獨斷武夫的性格而已,實際上,他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的。我們政府在台灣的表現,是懦弱無能,法國看準台灣無能有為,不能代表中國,從而才承認大陸上的政權的。我早就說過,台灣必須採取行動了!可是他們卻似乎以既保現狀為已足。美援不來了,美國人認為台灣可以自給自足,自是不想強化其實力,以擔承反攻大陸的任務,而國際局勢之因法國承認中共,必然會起巨大的變化,乃是可以斷言的。以後,除了接受兩個中國的提議,屈就事實之外,又能如何呢?對台灣那一批人,我也是為之信心盡失,因為越與他們接近也就越生氣,他們將整個大陸丟失了,看今日的表現,他們真是沒有能力將大陸收回來的。因為從台灣出來的人,根本沒有什麼朝氣,祗是在混而已,有許多人還發牢騷,表現出極其不滿的情緒,似此,有什麼可稱之為復興之象?我在海外祗有憂傷氣急而已。今天,我的情緒很低沉,既痛憤外國人之短視自私,隨時可以出賣我們,也怪自己在台灣的政府無能,他們祗是在自欺欺人的在混而已。例如上次看到的王玉崗,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1964.1.28.(十二月十四)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由於對前途毫無把握,內心惶惑之感實與日俱增,我不知道將如的處理自己的出路?從前在中國大陸的時候,一心一意的想離開,而在香港,起初是專誠的想到台灣去,到後來發覺已不可能的時候,又想方設計的突圍,要從香港到德國來。來到德國之後,我仍寄希望於台灣,然而,在此經過實際的接觸,去夏申請赴台灣一無下文,而申請中華民國護照迄今半年亦無消息,這事實,已使我體會台灣終無作為了。我對他們不能再寄存任何幻想,今後應該怎樣,現在我不知道,所以這是使內心為之痛苦徬徨的。唯一正確的出路,乃是專心於自己的學業,假如能夠在德國的大學畢業,並從而繼續深造,考得博士學位的話,則以後的發展,至少有一個固定的基礎。現在,我所缺乏的乃是一種安全之感,因為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是沒有保障。

下午,在大學會到白蓓,她本來有約會的,但臨時將之推掉了。陪我到附近的一家小酒店裏去飲酒閒談,我又想到自己的將來,我心中為之茫然。到公園去散步,這時,天下大雪,不一會,地上便堆積厚厚的一層白雪。在晚色中,仍然是顯出光亮。我們相會至覺愉快,這也是德國大學生生活的一部份。回來自己動手做晚飯,煎了一塊豬排,炸了一些馬鈴薯來吃,偶爾的吃一次西餐,亦頗有胃口。

 

 

 

1964.1.29.(十二月十五)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星期三的功課是很繁重的,為了應付考試,有些課程也不能去上了,祗是集中心意,用之於要考的科目上。心中為之操切,在這兒參加考試,乃是完全沒有把握的事。收到好幾份報紙雜誌,現在台灣對法國承認中共的事,已知無可挽回來,而在歐洲,尚有多國在考慮承認中共之中。平時,中央日報祗是報喜不報憂,不久以前,中央日報在巴黎的通訊記者尚發出稿件,說戴高樂欽佩蔣總統,所以不致承認中共雲雲。這真是自我陶醉的說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實在不成為理由,牽強得有些無稽。而現在台灣那麼實在缺乏一股朝氣,碰到自台灣來的人,其表現實在令人難以產生良好的印象。風氣如此,我們在外祗有乾著急,而他們則是老氣橫秋,不痛自悔悟,尚妄自尊大。一直要等到火燒到眉毛上才知道痛。我在失望之餘,真是感覺得痛切。他們將我們的國家竟弄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要說他們賢明能幹,乃是太難說得出口了。遇Retersen,他現在任助教,同時在作博士論文,他說下週可能和我一同出去吃晚飯。看到人家順利的向前推進,而自己則在困頓中掙紮,真有無限的感慨!

傍晚,原想去遊泳的,但走到泳池時,見到有那樣多的人,不禁消失了當初的興趣。在市區購買了一些零用的物件之後方才回來,晚上宿舍中有專題演講,由一個德國陸軍少校來說軍事情況,他乃是法蘭克福大學的教育學博士,談到中國的問題,我也發了言;一般的人太現實,他們無所謂原則,祗是遷就事實,結果誤人之後亦必誤己,有人對問題不能了解,使我覺得很生氣。晚上在燈下看新收到的雜誌,直到一時半。

 

 

 

1964.1.30.(十二月十六)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和一個德國同學約定在下午二時相見,他是Grabe君,1959年在法蘭克福大學經濟係畢業,曾到南美的委內瑞拉去過兩年半,現在跟Prof.作博士論文。我和他是在同上高級討論會的堂上認識的,他經常的發問題,所以特別的引起我的注意。專題報告我是已經交上去了,但是在學期底仍必得參加一次筆試,這使我頗為之不安。和他在一起談論對我的學業也許能有所幫助。他駕車帶我至其住所,獨居一室,水電齊全而取費也不貴,在法蘭克福找房子不容易,能夠找到這樣的住處真是幸運。他目前兼任寫稿的工作,經常的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當他出示那一大卷的剪報時,使我深為佩服。他是在大學畢業之後才開始寫稿的,在此,投稿的待遇很好,在一份畫刊上,登出幾幅圖片,附以說明,就能有一百美元。他是以此為副業,用以支持他從事博士論文的費用。談起學業,我現在已經是第七個學期了,可是實際上,德文的程度仍是非常的差池,這使我很是為之擔心著急。在德國求學誠非易事。他對中國和遠東方麵的事物並不太熟悉,所以和我談關於這方麵的事。我將共黨的殘暴以及在香港的情形相告,他聽得很有興趣。煮茶相招待,他告訴我,他有一個女友,是在航空公司工作的,曾在去年到遠東去旅行過一次,到過日本,香港等地,還買了一些唱片回來。談及世界大局,自然免不了談及本週一法國承認中國政權的事。我說有些政治家太自私短視,所以使得世界上總是紛亂不息,難以得到真正的和平寧靜。歷史上的一些教訓,並未被很好的記取,人類仍在不停的重犯既往的錯誤。他說在南美左派的勢力很大,其實委內瑞拉相當的富庶,出產大量的石油,其首都卡拉卡斯建築得美侖美奐,但同時存有貧民區,過著極其原始的生活。在山區中還有印第安人,祗圍一小塊布,就像幾千年以前的人類一樣。看到世界上許多不平的現象,真使人為之慨嘆不已!委內瑞拉的人口約佔中國的百分之一,首都的汽車比其居民的數目還要多,因為當地的汽油很便宜,簡直比水還要便宜。一公升汽油祗不過是兩分半美金而已。他是獎學金去的,當地說西班牙話,他帶一輛汽車前往,旅行各地,拍攝了許多照片,現在除了在報章雜誌上投稿之外,並經常的外出演講,放映幻燈片,每一次可以得到約一百馬克的報酬。他有最好的照相機,因此,他攝得許多的好照片。他說當初投資下去的錢早已收回來了,我在上次旅行西德全境時,也攝有約三百張的幻燈片,但是以風景片為主,並沒有什麼社會意義。在以後,當可以注意,加以整理之後,就能作演講的資料了。我們生存在世界上,總必得要動,祗有動才可以轉變環境,如果是靜居不動,則進展難期。而當作為一個被動者之時,則自然難於獲得有利的條件。條件是必得去創造的,而創造就有賴乎行動。由下午二時談到六時半才告辭回來,由Grebe兄開車送我至市區。我順道至南京樓吃過晚飯之後才返住所,根本沒有什麼食欲,也不想吃什麼,後來切了一碟鹵味,是雞腿、雞肝、雞肫等,食欲毫無,祗是勉強的將飯吃下去而已。

晚上,看了一會電視,討論法國承認中共之後的局勢,也有主持公道的,也有認識糊塗的。戴高樂這一次行動,對我自是至為不利,台灣的反應是軟弱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情勢,一味的在拖。

 

 

 

1964.1.31.(十二月十七)星期五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午應Dr.Bende之邀,到市郊的森林去散步,在那兒的一家餐館進食,談及許多的問題。他說我對於將來的事不必過慮,現在須集中心意用之於自己的學業,這是最基本的問題。其實我自己也明明知道,但有時候我的心情實在是混亂得很,想起許多的事情,使我的心中充塞著怒火。現在,我人事已盡,也祗有聽天命的安排了。在這兒求學誠非易事,但是我必得以輕鬆樂觀的態度來應付處理。緊張憂慮,徒然有損自己身心的健康而已。返住處,看筆記,但不久即感覺得困倦,現在的精神真是不濟!這同自己所處的生活境地有關係。收到台北的一些報紙,有人主張在外交關係的處置上,“寧為玉碎 毋為瓦全”,否則拖下去,將來祗有“瓦碎”了;這說法深得我心,政府管員在對外的態度上,顯現得非常的庸弱,一點魄力也沒有。

 

 

 

1964.2.1.(十二月十八)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仍然是覺得心煩,對於許多的事物都是難以滿意。來到德國已經是四年了,自覺收穫實非豐盛。對於將來的一切,完全沒有保障,自己的國家和政府,又是弄得這副模樣。作為一個熱愛國家,滿懷熱情的中國青年,此時心中實為沉痛。而台灣的官員們卻是如此的麻木,他們將整個的中國大陸丟失了,而現在的表現仍是非常的麻木不仁。
我在經過十幾年,無數苦痛的折磨之後,已認識得較為清楚,這是心中對將來構想的幻滅。昨晚臨睡時,躺在床上看雜誌,從收音機中,傳來了台灣軍人對現局不滿,打算改革的新聞。我猛自一驚,連忙坐起來收聽,但已經報導另外的新聞了,最後一次的新聞廣播是在一時,我特意專心由頭至尾的注意收聽那五分鐘的新聞廣播,但卻未再行提及。今早我在七時就醒來了,為的是聽新聞,然而也沒有提及,可能這是一個謠傳,正像在兩年前,我收聽廣播,有一次,忽傳國軍反攻大陸,政府軍已有三軍人登陸的消息一樣。使我非常的震動,這是關乎中國的重大消息。後來證明那也是東京的謠傳而已。關於台灣軍事變動的消息,也不是沒有這項可能,像韓國的李承晚,越南的吳廷琰,都是被軍人將政府推倒的;但那是由美國人在後麵策動,祗因為他們不聽美國人的話。台灣在多年前,陸軍總司令孫立人被捕受審訊,我頗懷疑美國人在後麵所指使。所以,假如美國一定要將蔣老頭推倒的話,未嘗無此可能,祗是現在蔣很聽話,唯美國人之意是從,所以不一定要另外國人來上台。因為一次兵變,對於士氣民心,自然是都有很大的影響。像韓國自從李承晚下野之後,政局一直就不曾開朗,總是在拖了幾個月之後,便又從新來一次政變,新人上台,老人就便得入獄了。越南政變手段很毒辣,將總統謀殺,警察總監吳廷瑈也被害。我對於韓國和越南的政變都是不值其所為的,換了以後,反不如原有的為有效。現在越南又有一次新政變,祗以兩營傘兵,便將政府改觀了。新的軍事首長為阮慶少將,原來的軍政府首長楊文明並非被捕,據說將為新政府的顧問,這一次,是為了反對法國人要中立越南的陰謀。被推翻者據說有與法國相勾結的企圖,政治是可怕的東西,在民主的國家,有合法的保證,而在政變頻仍的國家,則是殺生之由。台灣的局勢也不能老是這樣拖下去,動才是辦法。

 

 

 

1964.2.2.(十二月十九)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看電視上新聞討論的節目,我對那個德國和法國的記者印象很好,但是那個美國人伊利根特Elegant和日本報社的一個什麼博士,則覺得很生氣!他們的發言不但是幼稚,而且對中國的態度都不大好。我們的政府人員,一般的有崇洋媚外的心理,以為外國什麼都是好的,平常外國人去到的時候,招待唯恐不週,像圓山飯店,一桌酒菜就是幾千元台幣,公教人員一個月的薪水也祗不過千餘台幣而已。他們稱作為“招待外賓”,但有許多洋人,在其本國根本是一無地位的,他們受到這樣不合身份的抬舉,反而是看中國人不起,回來反而要說壞話,認為中國人假公濟私,奢侈浪費。而中國人待人的過份客氣,亦養成外人驕狂的心理。像上次Greaser到台灣去,他們不獨是讓他接近政府所有的重要官員,像經濟部長、省主席都邀宴款待,而且還將他引見總統,與之合拍照片。如此盛情相待,人家回來仍到處說我們的不好,這實在國民的心理不健全而有以致之。一般的政府人員都以交結外人引為榮幸,一方麵可以向人誇耀,再則亦可以向上邀功。我現在雖是從未去過台灣,但是與台灣來此的人一接觸,就可以知道那邊的政治及社會風氣都是很不健康的。過去我祗是一廂情願的對他們好,現在則對之已不再寄存幻想,因為實際上竟是如此的醜惡不堪。中國自從鴉片戰爭以後,政治社會從沒有上過正軌,在不斷的爭戰之中,將社會弄得混亂一片。戴高樂說中華民族有高傲的民族熱情,他是指大陸上而言的,台灣所表現的根本沒有一點“高傲的民族熱情”,相反的,祗是懦弱自卑低下的奴才相而已。看他們在外交上的表現,根本沒有值得喝采之處。

傍晚何樹棠來,與之相對共飲了一瓶法國紅酒,談及大局,但覺滿心悲憤。我們的國家,被這一批無用的劣吏貽誤成這個樣子,他們祗知道對自己的人擺架子,而對外人則是作揖打拱。

 

 

 

1964.2.3.(十二月二十)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距考試的日期越來越近,心情對這一方麵也為之不安。時間是很短促的,但是事情卻是有那樣的多。白天,似乎不可能做什麼事,因為在大學聽課,中間一兩小時的間隔,實在找不到地方可以坐下來看書。時間一愰就過去了,而在傍晚,宿舍中總是有什麼會。我當然不能每項都參加,但是在每週三的集會,卻是非參加不可的。今晚有一項專題報告,是說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種族迫害,有許多以色列的學生參加,有些是很難辨認出他們是猶太人。我在最後提出一個問題,說似乎對過去的評判太苛,而忽慮當前的情況;像當今一些政治家所採的行動,就使人殊為不解,共黨政權和納粹政權相比,其犯罪及無人道,實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人們對之不獨加以容忍,似乎竟對之還加以鼓勵,我問他的意見如何?他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一般人以為既成過去,可作定論,於是批判從嚴;至於當前,則總存有希望,總是朝好的地方去設想。

過後,我和一個美國神父和瑞典神父,又討論了很久,並請他們喝啤酒。他們都是耶穌會士,現在於神學院進修,美國神父名Robert Bireley,瑞典神父則名Nielsbu來自哥平哈根,我們談安徒生的童話,那是在中國小學就看到過的。我很少有今晚的激動興奮。和有學問教養的人相談,也可以提高自己的氣質。

 

 

 

1964.2.4.(十二月二十一)星期二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人似乎總是感覺得疲倦,天氣的陰沉和飲食,對之大概有密切的關係,我覺得精神非常的慢散,好像是失去了中心似的。我必得鼓起勇氣來對付一切惡劣的局麵!既往那樣險惡的局麵我都已經應付過去了,則對於當前的局麵,當沉靜勇毅的對付。但是有時候我卻是如此的虛弱,這實在是由於自己太缺乏安全感所致。我無國而又無家,自己狂熱的愛國,而政府卻是如此的麻木不仁。今天收到王石鎮東方學院的回信,說迄今報名的中國學生人數祗不過是十九人而已,原先預定的是八十人。中國和德國各佔其半。他們聽到新聞處說有八十個中國學生的名單,所以寄了八十份表格去,請其轉發,但新聞處卻對之一無反應。最近該學院再函請該新聞處將名單寄來,以便寄發,但八天之後,仍無音訊,德國人的不滿是可想而知的。這是典型的中國官僚作風!像英國人攻進廣州時,當時兩廣總督葉名琛的對策是“不戰、不和、不降、不走”,一味的拖延或是置之不理,結果被俘帶往印度,在那邊作詩度日,後來病死在那邊。今天,這兒的自由中國新聞處,也根本不做事,關起門來,作送往迎來的應酬而已。我早就建議,首先連絡在德國的中國學生,形成一個通訊網,要他們在當地演講,放映幻燈片,則所收的宣傳實效,當遠過於他們新聞處所印的那些新聞譯稿。他們可以出去到處流動的演說,俾增進德人對我的了解,發動國民外交,但是他們竟完全不動。事實上新聞處也祗不過是兩個人而已,除了社長黃金鴻之外,就是秘書李昌了。至於中央日報的記者朱稼軒,則臨時作油印工人,幫他們印那些新聞稿。最近聽說他和黃金鴻發生衝突而遭毆打,正採取法律行動中,這樣看來,他們這批人之可惱也就已經到達極點了。我們政府用這批寶貝,焉得不誤事?說實在的,從台灣出來的人,實在沒有幾個是有為有守者。他們在外邊祗是在混日子過而已,根本不主動積極的努力工作。看到他們的表現,實是令人生氣!

晚上由Petersen助教約請到南京樓去吃晚飯,他同時約了醫學院的一位助教,他們各人都是帶女朋友來的。實際上已等於是太太了,祗是沒有正式的舉行婚禮而已。在德國,如果稱女伴為女朋友,差不多已表示他們之間的特別親愛關係,否則,一般的祗是稱之為相識者而已。醫學助教的女朋友是一位金髮藍眼的女郎,也是學醫的,這學期將參加畢業考試了,這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原故。例如經濟係助教的女朋友,就是經濟係的學生。我所住的天主教學生宿舍,相識者則是一個女學生團體的會員,因為她們時常前來開會而結識。我之認識白蓓,也是經過學生團體的關係,那時她來我們樓下開會,由認識到現在,已經是進入第四年。在德國,須學業結束始能談得到事業,否則出去將從頭接受職業訓練兩年之後,才能入各行業開始工作。白蓓學哲學,將來畢業之後出去是教書。德國的職業各有其尊嚴,大家真是安居而樂業,這和在中國的觀念完全不同。我喜歡這兒的直爽坦白沒有做作。這位金髮女郎很沉著冷靜的樣子,兩眼大而圓,很是動人;她卻認為我的眼睛是神秘動人,黑頭髮很可愛。這完全是心理作用,自己缺乏的,便認為好。我們在飯後又出去飲酒,分乘兩車,到Henhof去,它在Berlinerstr.這兒我先前曾來過多次,想不到它竟是此間飲酒的勝地,許多的學生都知道它。大家說笑話,一直到十二時才乘車回來,這也是德國學生生活的一部份。

 

 

 

1964.2.5.(十二月二十二)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昨晚回來,同室的德國同學仍未睡,於是開了一瓶紅酒來對飲,一直談到深夜二時才睡。睡眠不足,再加上飲了許多的酒,今天早晨祗覺得頭腦昏沉,精神很不好。勉強的支持聽完了頭堂課,出去呼吸了一會新鮮空氣才覺得好一些。以後當注意節製,少飲酒。飲酒適量時,會使人很高興,提高精神,多則祗有使人昏沉而已。但是,飲酒高歌,乃是德國學生的一項特色;他們平時嚴肅,一到飲酒後便放蕩了,加以現在是狂歡節的時候,當青年們飲酒作樂時,乃是被認為十分自然的事,祗有呆滯古板者,才被認為不合時宜,近乎怪誕。

下午,和白蓓到外麵去散步,但是天氣突然很冷,這真是奇怪。早幾天的天氣,有如春天,到現在,天氣清朗一些了,但是卻變得冷起來,而暖和的時候,卻是陰霧沉沉的日子。我覺得有些疲倦,乃折返市區。在咖啡室坐下聽音樂,價錢漲了,可是質料卻變差了。現在商人祗是拚命的找錢,而道德則實極低落。白蓓對我很好,但是我卻無精打采的,因為我經常有沉重的心情,我真必得具有勇氣,忘卻憂愁去開創自己的前途。宿舍在每週三是集會的日子,今晚沒有節目,但大家要坐在一起看電視,那是關於梅恩茲嘉年華會酒會的報導,由人上去說笑話,編相聲以譏諷政治局麵與負責者,謔而不虐。德國的副總理孟德以及我們法蘭克福大學政治學的教授、聯邦參議院副議長卡路史密特教授,以及萊茵省長都在來賓之列。德國人在嘉年華會的時候,侭情的狂歡,據說這起源於中古時期,那時政教合一,在天主教的影響之下,平時人們的生活都是非常的呆板,根本沒有縱情放蕩的時候,於是定出一定的時間出來,讓大家可以輕鬆一下,於遊行之餘,還可以唱歌跳舞喝酒。音樂是可以控製人的情感的,今天在電視節目中也就表現出來了。當一個人演唱之後,全場都應和著那簡單而輕快的旋律合唱起來,這時,再也不聽台上主席的號令了。大家祗是如瘋似狂的合唱著,翻來覆去的都是那簡單的幾句,德國的民歌,平時就有許多是從嘉年華會的音樂中選拔出來的,這些歌,平時經常的在廣播電台上播唱,久而久之,大家都會了。在舞會中,就有一個這樣合唱的機會,這也是德國民族性豪放的因素之一。大家都經常的唱歌,於是便受到感染。我覺得德國人最可愛的時候乃是在唱歌之時,這表現出他們的團結,大家都嚴肅認真的唱,而且是異口同聲的唱,這除了德國之外,就難找得出旁的國家也有這樣的表現了。其實歌詞乃是很平常的,淺近平白,有的甚至是幼稚近乎童謠,“你不要叫我做胖子”,“五月三十日是世界的末日,我們活得並不長久,我們活得並不長久“,有些可笑的歌詞,而他們大家卻一股正經的大聲唱,實在構成幽默的畫麵。德國的歌都很雄壯,聽起來支支都好像是軍歌,而軍歌的歌詞卻有許多是歌詠花草之作。我覺得德國人是天生的軍人,他們身材健壯,聲音宏亮,他們說話截釘斬鐵,非常的堅決威武的樣子。他們放開喉嚨一唱,真是聲似春雷。我坐到晚上十二時半,實在有些疲倦了,而節目卻尚未完,由於等車子送白蓓回去,我在上麵等了一刻鐘,心中突起煩燥。白蓓倒很有耐心,我則對以前同室的H兄覺得有些不滿,他太不顧及他人了,早知如此,我不如電召出租汽車來將她送回去。

 

 

 

1964.2.6.(十二月二十三)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去見布連德教授,他是此間大學主持統計學院的,他問及近況,我說近來法國承認中共,使得我很是憤懣。我同時提及早兩週他在上課時曾提及的話,一個人應該有勇氣站在少數的這一邊,可惜世界上有些強國也不能具有這樣的勇氣。他問我將來何去?我說中國的局麵是這樣,我的情感當然是放在台灣這一邊,但是我未必能夠到台灣去,所以我希望在學成之後,能夠在國際的學術機構任事。他慰勉我不要擔心,說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他,他親切關心的態度和言詞,實在使我深受感動。我知道德國人說話和英國人的敷衍假客氣完全不同的。他說他在上次世界大戰的經歷,戰爭快結束時才被徵人伍,那時他三十七歲了,任職為上尉連長,在俄國東線作戰。那是很艱苦的戰爭,他們的軍團開始有二十多萬人,到後來祗有十一萬人了; 受傷的戰友倒在地上,他們所遭逢到的命運是等俄軍以刺刀來結束其生命,那是非常悲慘的時候。戰爭結束的那一天,他那一連祗有三十五個士兵了,他召集大家訓話,說奉命投降,德國現在是無條件投降了,聽到這消息,大家都非常的悲痛,有些人竟號啕大哭。他說一切都無助於實際,大家應該具有勇氣,以對付殘酷的現實。他勉勵我今日不要沮喪失望,他說相信中國有一天的局麵是會獲得改善的。共黨的暴政不能永遠是這樣的下去,他說在共黨統治之下,也是仍有好人。例如他在俄國的戰俘營中,也有俄人為他們設法多弄一點糧食,他們看《真理報》的時候,俄國人也說:“呸,什麼叫真理報?頂多祗不過是五分的真理,其他都是撒謊!”我和他談了約半小時,才向他告辭,他站起來和我握手,一直送我到門口,同時一再說,不要擔心將來,在急難時,或有什麼需要的時候,komm zu mir! “到我這裡來!”像這樣的話,於我流亡在外的時候,是很少聽到的。在香港,長期的處於欺壓之下,我所遇到英國人乃是口蜜腹劍的傢夥,他們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袖手傍觀,口惠而實不至。所以,我對英國人所說的,覺得乃是不足憑信的。而一位德國教授,自然是言重如山,普通的德國人也都是非常的重然諾的。在這位教授的身上,我不獨是得到精神上的鼓舞支持,同時內心也為之感覺得溫暖,他所說的,像慈父般的關懷。

我回想在香港新亞書院所經歷過的,那些學者們,口口聲聲的說是維護中國的道德文化傳統,而其實則祗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他們自私之至,所標榜的,祗不過是欲營私利而已,做人一點風格也沒有,尤其是錢穆,在大倡其善變的理論,說什麼“蝴蝶以其善變 故色彩繽然”。而張某則是器宇淺窄,對學生根本就沒有情感,此外尚有許多拍馬吹牛的傢夥;所以當英國人要收買的時候,他們就像蒼蠅見了膿血一般的去逐附了。現在,我能夠見到他們的真麵目,也就不願去理會這樣的傢夥了。外麵飄降著大雪,約白蓓到一家咖啡室去飲咖啡,同時學了一段德文,我現在必得多讀多說,至於聽的功夫,則現在已能應付。正午返宿舍,見留有字條,謂文少白兄過此,他留有茶葉一罐在旅舍,囑往取。前去取了一罐香片,這正好是我綠茶已用完之時,在國外,飲到綠茶,實在覺得很舒服。晚上文兄再來電話,至其旅舍,同他談了兩小時的話。他來德國八月,據他說在農民訓練學校,根本是幼稚淺陋之至,他什麼也沒有學到,德方並非真心的傳授知識技能,乃是一種敷衍應付而已。

 

 

 

1964.2.7.(十二月二十四)星期五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國家大事不去談也罷,談起來一方麵使人痛心,再則也覺得悲憤。我們的國家,給腐敗的政府弄成這般模樣,整個大陸的疆土,淪陷在共黨的暴政下,億萬生民受苦,而台灣的情況仍是並不樂觀的,我雖然沒有去過,但是從那邊來人的表現,以及言談中,可知社會上的風氣仍是一團糟,一點也沒有復興的新氣象。他們祗是在混日子過,並不真是為國家民族打算的。且看其在外交上軟弱無策的表現,實在令人生氣,決定不去多心關切了,因為這根本是沒有用的。你急他不急,他們祗是叫叫口號,自欺欺人而已。我過去一腔忠誠,經過了十幾年,經過了實際事物的體會觀察,已使我為之傷透了心。國是要愛的,但政府卻並非“天子聖明”,不可改變。正如同我反對共黨政權一樣,這並不等於不愛中國。昨晚和文兄談了兩小時的話,他於今晨飛離此間回返台灣;當他來的時候,我曾在此照應過他,現在八個月過去了,他又過此回去,世事真有如夢境一般,一點也捉摸不住。過去的祗是存留於記憶中,而將來則是渺不可知。

清早去上課,祗覺精神疲憊。對於月底的考試,尚無把握,在此求學,其心境和在國內大不相同。下午白蓓來,招待她喝新收到的香片茶,這是台灣的出品,相當的不錯。她喝後大為讚賞,其實這在中國乃是平常的飲料。我覺得綠茶比紅茶、咖啡、可可,什麼都要來得好,它喝下去非常的舒服,有清涼的味道。來到外國之後才想要喝中國的綠茶的,最近香港為我寄了兩罐茶葉來,計算時日,大概在下月可以收到。晚上寫了兩封信寄發出去,是寫給許智偉及何學誠的。

 

 

 

1964.2.8.(十二月二十五)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是德國的嘉年華會,一年一度,羣眾侭情狂歡的日子。我們宿舍中也舉行一次舞會,有雞尾酒和點心,在狂熱的音樂下,大家興高采烈的高歌急舞。白蓓今晚打扮得很出色,橙紅色的舞衣,上麵綴著彩色的菊花,草帽上也是綴著花,她的身裁和臉型是適宜於帶帽子的。在德國的少女中,很少有她那樣修長的身段。我們相識已是四年,我們要畢業之後才能結婚,這使我有歉然的感覺,因為我一切都沒有保障。在情感和心意上,我們經過了如許長時期的接觸,已是非常的融洽契合。我現在也興家室之念,可是,我們至少必得有一個穩定的生活基礎。我現在流亡於異國,對於將來,一點也看不清楚,故此,有時內心實在是感覺得非常的空虛惶惑。但盼能順利的完成學業,然後才可以談到事業。宿舍中的舞會辦得很成功,大家可以說是盡歡而散,我和白蓓祗是在一時許便走出來了,外麵有許多的行人,這是各處舞會的客人,有些地方乃是通宵達旦的狂歡,當我回來的時候已是兩時半,可是樓下的舞會仍是繼續的舉行。後來聽到人家說,竟至淩晨六時,我為了身體的原故,不想是這樣的整夜歌舞了;在月底尚必得應付兩項考試,如果生起病來,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同室的Wilke兄也在三時左右回來。難得有這樣的狂歡,今天和他們在一道,我覺得少有的快樂。歌舞可以使人心情變得輕鬆愉快,我覺得這是在德國最值得回憶的節日。

 

 

 

1964.2.9.(十二月二十六)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睡到正午十二時才起床,在這幾天之中,是德國的狂歡節,生活是一般的不正常的,大家真是像瘋狂一樣。我覺得很奇怪,這一學期,我必得參加兩項考試,但是心情卻並不緊張,反正緊張也並不能解決問題。日間打了一個電話給Frau Stolze,在本週五,我將應一教授之邀,前赴其寓所,Frau Stolze也在被邀之列,因此和她約定在星期五下午四時左右相見。她囑我往觀嘉年華會遊行的隊伍,可是我對之並無特別的興趣,能從電視鏡頭上看到已經是足夠了。晚上有人邀我去參加舞會,然而我也是提不起興趣來。到陳重任兄處坐談了一會,最近他傷風了,我也有輕微的傷風,但遠不如他的嚴重。他的身體看來也並不大好。談及國家大事,對政府官員之無能淺薄,實深憂憤!中國在蔣介石領導之下不能復興,乃可斷言。我從百分之百的狂熱擁戴,至此已採取懷疑的態度,他們的表現實在是太不行了。

 

 

 

1964.2.10.(十二月二十七)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在狂歡節的期間,外麵的氣氛顯得完全兩樣,在正午出去吃飯的時候,見到市麵非常的冷靜。電車上的乘客也很疏落,這是因為昨宵跳舞,迄淩晨始止,大家都在家中睡覺休息的原故。街上的行人,有的戴著紙製的高帽,三五成羣的邊唱邊走,間或高呼。這幾天,人們真像是發瘋似的,在街上擁著不相識的女孩子接吻也無所謂。距此約四十公裏的小城梅恩茲Mainz更是熱鬧,這乃是具有傳統性的習俗,法蘭克福雖是一個大城,但在慶祝的場麵和情緒上來說,都遠不及梅恩茲。我來此四年,始終不曾去過,事實上,我也提不起這麼高的興趣來。我覺得在電視上看到那樣的情形也就夠了,到底我已經是進入了中年,許多胡鬧的事已對之不大感覺得興趣,這也是性格使然的原故。我有自己的主旨和想法,不願意去隨和人家。在大者表現於我反對共黨的思想上,那時大陸淪陷,可是我卻堅持我的看法,以致流亡到海外,而最後終於達成來德國求學的宿願。在小的方麵來說,表現在我日常的生活行為上,記得有一年在香港,英國伊利莎白女皇的丈夫愛丁堡公爵訪問香港,市民真是萬人空巷,站在街道的兩傍佇看座車經過,我在那天卻在界限街的孟氏圖書館消磨時間,晚上到一個美國傳教士家中去,他們問我:“你看到他嗎?”“誰?”“愛丁堡公爵。”“有什麼好看的?他也是人,我也是人。”說得他們笑起來。在香港最後的那一段歲月,那乃是驚心動魄的緊張戰鬥,我經歷了人世間的艱苦,也看穿了人的假麵具,那種虛偽欺詐,使得我日後的心變得剛硬起來,什麼都不在意下。所以,今日我心情有時出奇的冷漠倔強,乃是那時所給予我的影響。像狂歡節,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行了,用不著非設身處地的參與其事。

晚上,宿舍中有天主教同學會舉行的舞會,場麵很大,到了差不多三百人,女多於男,在這一段時期,找找刺激乃是普遍性的,為此之故,大家才來參加這樣的集會。有挑逗性的音樂,再加上酒精的刺激,大家都變得非常的狂放。在嘉年華會時節的音樂,是特別的興奮昂揚的。

 

 

 

1964.2.11.(星期二)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昨宵舞會至深夜四時才散,這是德國學生生活的一部份,唱歌、喝酒交朋友,過得豪放痛快之至!我相信這是其他國度所少見的。我覺得在來到德國後,經歷到生命中少有的刺激和愉快。德國人直率真誠,沒有保留,在玩的時候,就玩一個侭情的痛快。我恍惚回到哥德時代的那一種大學生生活,傳統仍保存著,他們很嚴肅認真的力自保持其特性,但是,對我來說,一個無國又無家的流亡者,心情總是經常的凝重,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借狂放的音樂,借一杯又一杯的葡萄美酒,讓自己的心性解放一下。現在,我有一位相識已達四年的德國女友,她非常的忠誠可愛,我所希望的乃是能侭速順利的完成學業,以使我們能結合。晚上,邀約一位德國同學及其女友至中國飯店吃晚飯,然後又去一家地下酒窖,繼續的飲酒談天。這是做學生的自由逍遙處,到有了固定的職業之後,生活就不能如此的隨意了。但我仍希望能夠早日結束我的學業,有了職業,對於前途也多少有點安全和實際的感覺,現在則真像天空的浮雲一般,一陣風吹來,就能吹動和吹散。

 

 

 

1964.2.12.(十二月二十九)星期三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收到台北張炎元先生的來信,他對我上次的去信,有了一個回答,其措詞很客氣,也很誠懇,沒有那種官僚習氣。其人雖未曾謀麵,但看到他所寫的信,卻是一個可與交往的人。其回信如下:“嘉遠先生:一月十九日 惠書及附件均收到,非常感謝!來書所示各種資料和所提意見,極為寶貴也極正確,我將盡量的和有關方麵接洽,使這些資料和意見,能充分的運用和好好的處理。 關於我們海外單位工作情形,我早在七八年前也到過歐美等許多地方,正如來示所稱缺乏朝氣,缺乏鬥爭精神,這也正是我們所以失敗的原因。我們在海外的留學生和學人實在不少,在歐洲來講,算是比較少的,假如都能像 閣下一樣熱心愛國,對於國際上所發生的影響力,實在不可小視。我衷心的希望 閣下本其愛國愛鄉的精神,不但遇困難而益堅其誌,而且淬勵奮發,以兼善天下的胸懷,為我海外青年,樹立楷模。則革命前途,實所利賴。 來書所示請領護照及來台證,不悉經由何處辦理,倘尚無結果,仍盼詳告,此間或有可以為力的地方,當盡力協辦一切。法國與共匪建交後,德國方麵,更覺重要,尚祈隨時賜教是幸。順頌大安 弟 張炎元 二月六日”。

此信對於我精神上頗起鼓舞的作用,從外表看來我政府老大遲鈍,傲慢自大對國人,而軟弱寡斷對外人。我很高興知道政府當中仍有這樣虛懷若穀,誠大體明真相的高級官員。張先生過去曾任中央黨部第二組主任,以及國防部情報局長之職,像這樣的位置,是需要一個精明能幹的人才能處理的。讀其來信,可知他是有學識修養,有眼光及胸襟的人物。上次我去信,振筆疾書,寫了三麵航空箋。那時我的心情極激憤,我現在也記不得寫些什麼了,我是對大局以及此間的情況,作了毫不隱晦的批評。我覺得他們如果祗愛聽好話,則實自欺而已,結果既不知己,又不知彼,斯至可慮矣。所以在信中我說:“先生或以為我之所陳,乃報憂而不報喜,事實上今日之憂實有多於喜者”。忠言逆耳,我以為他們或是生氣了,但從這一封回信來看,似能接受批評。

 

 

 

1964.2.13.(民國五十三年 甲辰年農曆元旦)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農曆正月初一,過去在祖國的鄉下,這是最隆重的節日了,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這象徵一元復始,是新的一年的開端。但現在是在德國,假如不是自己寫日記記起來的話,真幾乎是將這一天遺忘了。因為外間簡直看不出有一點點節日的景象,相反的,狂歡節過去之後,現在是特別的安靜。在香港,雖是英國人的殖民地,但居民百分之九十九是中國人,因此當地的習俗,仍然是純中國的,過年比聖誕節更熱鬧。我今天仍有課,為了應付即將帶來的考試,心情真是相當的緊張,希望能夠順利的通過。念及前途,內心實為不安,不過這一切也祗有聽天由命了。我流亡在國外,到今年已是十五年。傍晚,約白蓓至市區進咖啡和餅食,算是對中國新年的一番慶祝。

收到獎學金委員會的來信,諸多囉嗦,許多的集會必得去參加,像在六月十四至八月二日,有一個什麼援助正開發地區國家的討論會。這時間大部份仍在學期之中,暑假是八九十三個月,這會我當然是不可能去參加。德國人也有一套自己的如意算盤,其實世界上又有哪一國人不先為自己的國家著想?德國在戰後的一段時期,窮苦已極,真是飢寒交迫,但現在又復興了,於是又驕態畢現。他們對外的援助殆極有限,而且乃是應歸還美國的欠債,但是他們卻在侭量的大吹大擂。KAAD的事務管理人Linbach,本來對中國人的態度就不大好,這次法國承認中共之後,他的態度也愈為無禮。從他寫來的信中,我可以看出那傲慢無禮的樣子。我現在是一個無國而又無家的難民,依人籬下,又有什麼辦法?!這是國家所處的境地,使其僑民在外受氣。晚上寫回信給KAAD,說明下月擬參加另一項討論會,那是從三月一日至七日止的一項會談,地址乃是在波昂附近的一個小鎮。但是我在三月四號必須參加一次考試,假如他們不反對的話,我祗能在考過之後才能動身前往,如果他們不同意,則我順水推舟,不擬前往。

 

 

 

1964.2.14.(正月初二)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又收到KAAD的來信,我敏感的想到這是他們故意來找麻煩。他們說要教授的推薦信,我在上月已同兩位教授談過了,那是Prof.Hagenmüller和Prof.Priebe,承他們的應允,我以為他們已經將信寄發出去了,但是KAAD在昨天寄發的信中,說並未收到。於是我今天特地再到大學去找教授,他們都有專定接見談話的時間,每週祗不過是一小時而已,即使是其助教也是很難會到的。關於H.教授的推薦信,已經寫好多時,但是女秘書卻擱置等我去取,而獎學金機構卻需要直接寄發。關於P教授的推薦信,則因為最近他外出旅行,必等其回來簽字才可以寄發。我打了多次電話去研究所,都找不到人,下午再連絡,才和女秘書通話,說該信已經寄發出去,大概是今日才寄出去的。於是我又必得寫信去向KAAD解釋,收受人家的錢,就必得受人之管,何況這獎學金又是明知我是中國難民而發給的,假如是有辦法的話,也就不會要他們的錢了,所以他們表現得很沒有禮貌。我現在寫信給他們,也是非常的冷淡,一點也不帶有情感,這樣比較的好一些。在實際的接觸中,已使我對他們存有的一些幻想消失,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現實的,祗是表現的程度不一而已。我希望自己能夠迅速的完成本身的學業,早些能夠獨立自主,那時就不必受製於人了。但是,我對於前途,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這是使我內心為之惶然而紛亂的。我在十幾歲的少年時代起,就在時代的波蕩中過生活,忽焉中年已至,而境遇猶未轉變,誠一大悲事也。

 

 

 

1964.2.15.(正月初三)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昨晚應H教授之約,到市郊他的寓所去進晚餐,同往者尚有史托茲老太太。她現年已有七十七歲了,但是仍是經常的外出散步或購物,德國人的身體一般的都是很強健的。H教授不獨是在大學教社會保險的課程,他也是赫森省的社會保險局局長,他從前是在柏林和萊比錫大學唸書的,那時他就認識一個中國學生,和他一起作關於合作社的論文,也是姓陳,問我是否認識?中國姓陳的實在是太多了!以現在的法蘭克福大學而論,除了我以外,姓陳的尚有陳毅、陳煜輝、陳婉如、陳重任、陳煜輝之妹等總共六人之多,而中國學生在此祗不過九人而已,已有三分之二的人是姓陳的。我們談大學的情況,因為學生太多,平時和教授之間也就難以有聯絡。現在我們的大學計有學生一萬三千餘人,這和過去祗有三兩千的時代,自是大不相同,以往師生之間存有關係感情,現在則是否認識也成問題。在他家飲香檳酒閒談,至九時許才回來。今晚又有一個約會,乃是法律係一個女學生的生日舞會,我們是前次到羅馬去的時候認識的,她請我前往,其父親乃是一位醫生,談起來,才知道他所工作的地方就是社會保險局。世上的事真巧!我昨晚尚在其局長家飲酒閒談,而現在則又竟是相熟的人在一起。非獨此也,有一個女孩子說在三年前就認識我了,那是在一處集會之中,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有一次,我在旅行的途中,到一家小酒店去進晚餐,順便寫日記,同桌一對夫婦和我相談,知道是中國人之後,說其親戚在法蘭克福也認識一個中國學生; 經說出其親戚的姓名地址之後,原來他們所說的就是我,世上偶有的事竟是如此的巧合!這確是令人稱奇的。今晚飲了不少的酒,但是音樂不好,使得氣氛並不如何熱烈。到十二時許就告辭回來,抵住所時已是一時。

 

 

 

1964.2.16.(正月初四)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為了應付考試,停留在室內看書,真傷腦筋,材料有這樣多,必得一一的將之熟記,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看不多久,就覺得非常的疲倦,精神上已大不如前。我覺得讀書最認真起勁是中學時代,現在則實在不能和那一個時期相比了。一個人,離開學校多年,在艱苦的流亡歲月中打滾,然後再來唸書,自是不同。記憶力減退,心神也不專一了。傍晚在室內聽六時美軍電台的新聞廣播,何樹棠君來,他說郭益耀來此,邀吃晚飯,彼於明日離此回沙朥越去,他的畢業考試已通過了,現在回去度假,幾個月之後才回來繼續攻讀博士位。這消息真具有刺激性!他來此祗不過是兩年半而已,就是再用功,這樣短的時間,寫論文參加考試,殆為不可能的事。在此,就可以看到一家大的大學與小大學程度之分野了,法蘭克福大學,其要求非常的嚴格,難得通過普通的專科考試,而在有些大學,根本不必這樣的專題考試,祗是要求作讀書報告就可以了。我們這裏,寫一篇論文的時間是半年,而在郭兄所讀之大學,則祗要六週就可以了。這樣快的時間,雖說免了前期考試,但要一個德國學生來考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現在卻通過了,這給予我很大的刺激!何君尚是免除前期考試者,他已是第九個學期,而是否能及格通過,尚不可知,我則最少需兩年的時間才能應考,想到此處,心中頗為煩惱。老郭其人來自沙朥越的成邦江,一路順利,根本沒有受到什麼阻折,年少氣浮,自以為了不得。我與之絕不投契,所以來此四年,也就沒有理會過他。他持的是英國護照,為馬來西亞國人,說回去要見其總理東姑阿都拉曼雲雲。一派輕狂,大有小人得誌之慨。我並沒有對他加以顏色,祗是冷冷的相對而已。因為我對其人並無欽佩之意,祗是他的運氣較佳而已。

 

 

 

1964.2.17.(正月初五)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下週要考農業政策的課程,我對之心中殊為焦慮,因為範圍有這樣的廣,也根本不知道如何的去進行準備。下午,到一個德國同學的住處去,由他大致的給我作一次講解,例如美國糧食的價格,比世界市場的為高,其差額由美國政府補償,而以世界市場的價格發售。在歐洲,政府對農民也是進行保護,對於進口商所購的糧食,抽收一定的稅價,使之與市場價格大致相平。美國每年在存糧所付出的費用相當可觀,大約每日須付出一百萬馬克。所存的糧食超過兩年的收成。我覺得農業政策是很生動現實的問題,所以我也就選了這一課,它與我們日常的生活,有直接的關係。例如市場上的肉食、蔬菜、水果、雞蛋、牛奶等,皆是農業政策的產物。德國政府對於牛奶和糖菜,都加以很優厚的津貼,用以獎勵生產,抵銷外國的進口。我們在開車前往的途中,這位同學說要到郵局去一次,要我稍微等一下。他停車在街道傍,這本是不準停車的地帶,不一會,有一個女警察走來,抄去車牌之後,寫上一張告票。這位同學回來向她解說無效,大嘆倒黴,說二十馬克又不見了。原來他剛才到郵局去,就是去領一張繳納罰款的表格,他上月也是在這條街上被警察抄牌,被罰十八馬克,他剛才去取罰款的繳費單,不料卻又接到一張同樣罪名的罰款通知書,氣得他直罵。我說應從長遠的地方去設想,這等於是愛國,德國政府多收罰款,也就變得富有了,將來他去德國政府做事時,才可以多收利益,這當然祗不過是開心話而已。他說這是有汽車的煩惱,平均每個月都會收到這樣一張的罰款通知。市內的汽車太多了,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停放,於是祗有投機,警察不來,停幾分鐘自然沒有關係,但是,警察躲在為人不注意的地方,你剛一停車,警察也就出來了。我們在一起談了約兩小時,希望下次考試可以及格,否則一個學期的時間便浪費掉了。晚上去何樹棠兄處,他已躺在床上,邀他出來宵夜,吃很好的湯麵,海參火腿冬菇竹筍,鮮美之至!是大司務特意作的,祗不過是三馬克而已,等於是奉送。談學業及前途,心情至覺沉重。

 

 

 

1964.2.18.(正月初六)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昨晚寫了一封信給台北的張炎元先生,說承其關心我申請護照的事,此事進行半年,迄今仍無音訊。他在上次的來信中曾說如果仍無結果,彼當為之設法。信發出去之後,下午我就收到巴黎寄來的護照了;顯然前此在台北曾有人提及此事,我除了向張先生提過之外,許智偉兄也為我寫過信到台北去過,上次黃季陸在羅馬的時候,我也提及過,所以,台灣對這件事一定也是明白的。巴黎的來信是這樣的 “一.茲隨函附寄第NP5364號新護照一冊,即希查收,仍須第三頁下及照片邊沿上分別簽名後,方可持用。二.本館奉令結束,嗣後所有旅德僑胞護照事項,改由我駐比大使館兼理,該館地址如後Ambassade de la Republifue de chine,19 Bd.du General Jacfues,Brutells,Belgifue 此致 陳嘉遠先生,駐法大使館領事事務處,中華民國五十三年二月十日”。以前,我是一個沒有國籍的中國人,現在則是合法的中國國民了。護照第一頁是“台肆柒字第128564號,外交部為發給護照事茲有中華民國國民陳嘉遠,前往西德、盧森堡、比利時、荷蘭應請友邦地方文武官員妥為照料,遇事襄助須至護照者。”經過了這樣久的奮鬥才換來承認。

 

 

 

1964.2.19.(正月初七)星期三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過得很快,有些課我早已不去上了,祗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考試,但是心中對之仍沒有多大的把握,所以對此也覺得有些惶恐。假如我能像德國學生一樣,則實不必是這樣的緊張。總是覺得很忙碌,可是卻沒有什麼表現。忽焉已至中年,而猶無所成,想來真是悲痛憂傷得很!這是我們整個國家的情形如此,否則,我們做國民的,大可以揚眉吐氣的過日子。像世界上有些強國的國民一樣,安居樂業,不必承受痛苦磨折。精神恍惚,心意煩悶,然而,這又有什麼辦法?我們個人乃是受整個大局所限的;以我來說,已經算是意誌堅強的了,可是十餘年來,又能起什麼影響?即算是當政者,也不能隨意行事,而又必得顧及世界的情勢,此所以台灣迄未反攻,迄未採取行動之故也。我現在必得沉下心來,好好的努力,以配合時機;充實自己,乃是我當前唯一可為之事。

下午白蓓來,共同讀了一篇專題報告,這對於下週一的考試,乃是有直接的關係者。希望學業能夠順利的結束,否則前途茫茫,真不知將作何等的移轉。晚上宿舍敘會,有人來作專題演講,但是所談者為哲學問題,我但枯坐二小時而已。

 

 

 

1964.2.20.(正月初八)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忙得連寫日記的時間都沒有,這是過去所少有的現象。必得要忙碌才好,它使我無心去想一些其他的問題,而當前的情勢,乃是最好不要去想,一想起來就會使人頭痛心煩者。我必得集中全力,用之於當前的學業,須學業有成,方可談及事業。上午到一個同學的住處去,在那兒和他共同為統計學工作了兩小時,有許多問題,真是越弄越糊塗。對於即將到來的考試,真是一無把握,不知能否順利通過。希望這一關能夠度過,然後才能在以後的學期去對付其他的學科。正午在南京樓吃飯的時候,發覺他們已經收到十八號的中央日報,但是我回到住處,除了收到一冊時代雜誌之外,其他的報紙卻未遞到,這使我頗覺奇怪,照理由,應該是在同時可以收到的。

下午在宿舍內寫日記,我現在記得簡單,內容也欠生動,這是時間匆促不夠之故。從1950年抵達香港後所存的日記皆已帶來,至於過去在中國所寫的日記,則想已不可能存在; 這是我忠實的朋友,曾伴我度過許多艱危困苦的時光。有時翻閱,仍使我心情為之激動不已。我願能繼續的寫下去,它不獨是養成有恒的習慣,也可保存一生之中許多的事蹟資料。將來回憶時可以閱讀對照,往事歷歷,逐日可資對照,這將是一件非常有趣味的事。我寫日記,到現在已是有二十年,那是在1943年開始的,這也可以說是我的成績。在我流亡的艱苦歲月中,它伴隨著我,使精神維繫於不墜。我有時候覺得很惶惑苦悶,這時候,宗教的信仰,對我就起了很大的幫助作用,因為這使我總有所信賴,而不致因激憤而完全失望。

這幾天,天是放晴了,但是氣候卻特別的轉變得寒冷。外麵有風,益增寒意,使我想起鄉間的兩句俗話來,“窮是窮,莫欠賬;冷是冷,莫刮風。”這就是說雖窮若不欠賬還不要緊,如果加上欠賬可就難以過日子了。冷天加上刮風,那會冷得特別的厲害。我想無論如何,這個冬天是過去了,太寒冷大致是不會的。晚上再寫了一封信給張炎元先生,相告以護照事已經辦妥的消息,同時道謝其關切之意。此人雖未見麵,然從其來信的措詞中,可知其人是很誠懇厚道的。在外所見到的國人中,殊少可以相交者,國家的氣運如此,於是亦影響至其國人的性格表現。

 

 

 

1964.2.21.(正月初九)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下午會見德思華神父,談到獎學金委員會的事,他說收到副本,說仍未收到推薦書。我說此事已經辦妥,教授早就答應寫,祗是沒有及早的寄出去而已。他為審慎起見,特地打了一個電話至邦城,但是Linbach病了不在,祗是由其女秘書Kaiser接聽,說兩封推薦信都已經到了。我在感覺上,覺得L.這人對中國人是不大歡迎的,我在一開始就覺得和他有些格格不相入,那時因為和Kesting神父的感情好,所以他未作表示而已,現在k神父不在了,所以他的態度也就不同了。有時候,我心中真是有悲涼的感覺,因為一切都沒有安全的保障,無論是在經濟的基礎上或是前途的發展上都是如此,現在我祗是求克盡本份的在幹而已,反正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這樣盡力的做,亦唯求其心安的做法,至於將來到底如何,則非我之所知矣。又和宿舍的負責人談單人房間的事,他們上學期將我的單人房取去,說是因為有人要寫論文之故,事實上,那印尼人卻並沒有寫論文,所以我特地與負責人談起,說願意取得單人房以利學習。由於處境的複雜,使得我有時候內心極為敏感,十幾年的歲月,就是在流亡中過去了!

 

 

 

1964.2.22.(正月初十)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到德國已經是超過四年的時間了,我的學業最少仍須兩年才能完成;人家有的很快,但那是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之下。我現在祗有盡自己的全力而為而已,其他亦難顧及矣。何學誠兄的事,我是已經為他辦好了,假如他能來此工作,自然是很好的事,但現在他的環境已有所改變了。結婚的人自然是不能同未結婚前相比,從其上次的來信來看,他似乎並無意來此。我也是盡心盡力而為,如果他不來則是他自己的事了。我總覺得在這裏的發展比在香港要好,但他如果留下他太太在香港則也是值得掛慮的事。上午,連上四堂統計學的課,使我有些疲倦。回到宿舍,收到報紙和一些信件,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精神才好了一些。十幾年來都是過這樣簡單的單身生活,實在有些厭煩了,可是,在沒有經濟和事業的情況之下,根本不可能談到成家,這乃是自己的命運所使然。現在,我看到外麵的事,有許多使我生氣,但這已經是一般的現象,要生氣也不能生這麼多了。

下午在室內為了對付考試,將筆記來翻閱,材料實在太多,範圍也實在太廣,真有不知從何措手之感。越看越覺得沒有什麼把握,在此求讀,實非易事,首先就是語文這一關不易過。時間太少,否則有許多的事可作,我早就計劃寫一篇長的作品,可是總沒有這樣好的心情。從事寫作,也必得有一個安定的環境才行。晚上本想外出,但走到車站,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電車,於是折回,到學生宿舍去找陳重任兄,和他聊了很久的天。生活在這一時代,大家的心中都有著一股怨憤不平之氣,這是周圍的環境所使然的。有些話,深藏於心會感到很不舒服,吐露出來之後,也就覺得安定一些,不然的話,真像火在燃燒一般似的。

回來收聽收音機的廣播,說法國對於中國之參加EWG市場作觀察員的事反對,將使用否決權以阻其加入雲雲。法國承認中共之後,其對中共之討好獻媚,竟至於此!使人憤怒。台灣為今之計,祗有努力自強,在外拉攏人家是沒有用的,自己不振作,靠他人絕對係靠不住者。個人如此,國家之間的關係亦屬如此,可嘆台灣這些高官,一點氣魄也沒有,他們祗是對內威風而已,對外則是一籌莫展。

 

 

 

1964.2.23.(正月十一)星期日 德國 法蘭克福 陰 Frankfurt /M.

 

世界情勢的發展有許多地方是使人為之生氣的,但這就是世界,大概每一個人從懂事起就會為之生氣,而且是免不了要生氣的,所以最好是將之淡然看輕為是。上午看電視的節目,我所注意者乃是一週新聞的發展,塞浦魯斯的紛亂仍然未息,這次不是對付英國,而是當地的居民希臘人與土耳其人的相爭,這恐怕幕後仍有人在挑撥。過去,為了求取當地的獨立,希臘人曾付出重大的代價,現在獨立未久,而種族的紛擾又起來了,我看將來馬來亞類似的情形也會發生的。目前馬來亞的危機乃是對付印尼的威脅,世界上,紛爭是會不停的,祗因為存有許多的不義。例如英國人在香港,對中國人的那一種欺壓統治,有一天也會是爆發事端的。下午到一個德國同學家去,和他共同補習統計學,直到晚上才回來。希望這一次考試能夠通過,否則使我實在無心再讀下去,然而這是唯一的道路,我必得加緊的努力。

 

 

 

1964.2.24.(正月十二)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今天要考試農業政策,但是許智偉兄從自由堡來,我必得在最緊張的時刻去接待他。我是在下午三時考試,他在十二時十五分來,到車站去接他,然後一同到南京樓去吃飯,談到四月間王石鎮的敘會。有許多話我本來不想說的,但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對於有些人的糊塗鬼混,毫不起勁,也是覺得生氣,所以我也就將我的意見說了。首先是新聞處對此事的反應太可惱,本來這是他們份內所應為的事,可是他們在此卻根本不動手做,甚至這次由德國人主動發起,祗是請其協助也置之不理。寫了幾次信去,又打了幾次長途電話,都是毫無結果。這真像英國人打廣州時,粵撫葉名琛端坐衙門內不動,他的態度乃是“不戰、不和、不降、不走”,結果英軍入城,將他俘去,運往印度,後來就病死於當地。他們這樣的做事態度,真是氣人!中國有如此的官員,又如何可以將國家治理好。許兄據新聞局方麵的消息,是說黃金鴻已將撤換,另派一位姓關的教授前來接任。關教授於月前曾在此間電視台上出現過,已是年長之人,看他的態度謙和平穩,相信比黃之庸碌要勝。黃在此混日子過,一無表現,也實在是太不成話了。這些做官的態度如此,尚情有可原,認為是官做得久了,失其真性,但許多從台灣來的學生也是如此,一點也不起勁,則未免太使人失望。例如寧兄,我先前對他的印象很好,但經實際辦事一接觸,才知道徒有其表,而他尚是青年救國團的幹部雲雲。我們正談到他,就在街道上碰到了他,這真是巧事。他匆匆忙忙的既說有約會,晚上也沒有時間,明天也沒有時間,一眼看出毫無誠意的在推。我根本不要見他,祗是許兄說欲與相會而已。後來他們就站在街上談了一會。我覺得這批人叫反共的口號,實則內心各有打算,他們根本不是具有理想的人。

午飯後,陪許兄至陳重任兄處,然後去參加考試。題目有兩道:“試述歐洲經濟聯盟與美國農業政策之異同”,“從商業觀點看有無可能自超產國家運糧至貧乏地區?”時間為一小時半,未考前心情緊張,考過之後頓為輕鬆。陪許兄往王石鎮訪東方學院負責人,談及一切,心情殊覺氣憤,中國這樣的表現下去,如何能與共黨相抗衡。

 

 

 

1964.2.25.(正月十三)星期二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應該沉潛穩健一些,不要是如此之狂。對人家更不要輕率的批評,因為站在第三者的立場,置身事外來對人作批評乃是最容易的事,而當局者或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焉。生在亂世,有許多事也是不能以常軌來論的,我現在的毛病乃是放言高論,常對事物作絕不容情的批評,態度失之偏激,誠非寬厚。我最近就對幾個人都作過批評,但乃是對其作為之事,而非對其本人。也許因為我從大陸逃亡出來之後,受過許多磨折和迫害,於是心中便形成一股怨憤不平之氣,當看到政府官員的表現是遲鈍麻木無能時,便忍不住要說話了,而既說則不免責之過甚。事實上,這也不是一兩個人所能為力的,祗是政治的風氣如此而已。政治風氣亦非一朝一夕所可以改革者,我這樣說人家,亦無補時艱,徒然予人以激辣可憎之感。所以,在今後對人,特宜注意,不可盡露鋒芒,對人更宜謙厚。

 

 

 

1964.2.26.(正月十四)星期三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考試的日子,距今祗不過是一週而已,但是在準備的功夫上,仍然是沒有把握。是年齡和過去生活經歷的原故吧,記憶力弱,而且經常的感覺得疲倦。看書看不了多久,便覺昏沉思睡。自己對功課沒有信心,於是引起憂煩之感,我必得把心理的武裝建立起來,才能去進行無止無休的戰鬥。對有些事,必得看得平淡一些,也不要生氣,這是命運!何況又是在亂世之中,凡事太認真,則煩惱自多,徒自苦耳。近來生活過得很緊張,每天都在忙功課,於是有些閒事也就不去理了。世上的事,如要盡皆去過問,即聖賢及能者亦必為之折磨早死。孔子何人?他在當時亦不大得誌,週遊列國,至陳而竟至絕糧,以致有三月不知肉味之嘆。我們把悲劇看作喜劇化,人生,一切的經歷,殆以悲劇的成份佔多,而人則來來往往,生生不息,寧非喜劇。而既生於世,則自難於免除煩惱。我們要以平靜的心情去對付,少帶情感,則每能將事物處理得更好一些。

上午去上了一堂統計課,它相當的繁難,許多的學生都考不及格。下午有兩堂複習課,大課室可坐八百人,皆為之滿。在大地方進大學,學生多,功課也就為之艱難得多,到小城市的大學去,功課比較的簡單,於是有人兩年的時間也就夠了。許兄日前告訴我,他來此已考得了文憑,我則在此恐怕最少仍須兩年才可以。各人的情況不同,機遇亦不一致,所以亦不能用以相比。

晚上宿舍中請人來作最後的一次演講,是談人類進化的問題,比較的偏,我祗是坐在那兒兩小時而已。等到十時,規定集會的時間已屆,大家也就各自散去。看了一會電視,有溜冰的表演,其技巧真令人嘆為觀止。美國選手的表演也很好,可能是因年輕力氣不足,舉起來迴旋再放下之時,竟至跌倒,而且有數次之多,所以未曾入選。結果德國的一對男女為冠軍,亞軍為俄國,殿軍則為加拿大的一對。他們的表演都很出色。德總理艾哈德也在場觀看,而且最後由他贈花給每一對中獎者。人家每學一樣,皆求其專,中國則因連年戰亂之故,在各方麵都表現得很不如人。

 

 

 

1964.2.27.(正月十五)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一個小郵包,乃是新聞處李昌兄所寄來的兩本中華民國英文年鑑。此人辦事可稱迅疾。早約兩週前,我寫信給其處長黃金鴻,說有感於此間對於中國方麵的資料實在太貧乏,每見教授作報告或著書立說,其所引用的資料皆為日本者。上次我寫專題報告時,自己就特意寫了許多關於香港及中國方麵的資料進去,我知道新聞處有英文的中國年鑑,所以特地寫信去問,是免費寄贈者抑或須備價相購?我請其回信相告,同時也告訴他關於我護照已取得的事。但是他仍是一如以往一貫的作風,遇到實際的事例時,置之不聞不問,當然我這封去信也就沒有下文了。在許智偉兄經此時,我因知其欲往邦城,所以順便的提了一聲,要他在到新聞處的時候,同李昌兄說一句。果然次日李兄就將年鑑寄來了。事實上新聞處作事的,就是李兄,黃則拿高薪,居高位,不作一事,這也是中國官場的現象;能作事的,乃能求之於中下層人員,至於愈高者則愈是昏庸無能。

這次王石鎮的東方學院,打算籌備一個中德學生的集會,這本是我們新聞處份內所應為的事,但是不但數年來無意及此,就是德國人籌辦,他們也不協助。當德國人將簡章送交新聞處請其代為分派之時,新聞處收到之後,並不分發,以後人家又寫了幾封信去,同時並打長途電話去,都是無具體結果,人家祗好派一個人直接去問,同時將一些書籍寄給他們。這樣的事,談起來真是氣人!中國官場的事,不談也罷,談起來,總是使人興奮鼓舞的少,而是憤懣氣惱的時候多。所以,遇到有組織,有效能的中共,就不堪一擊的敗下陣來,將整個的中國大陸丟失了!那時我祗不過是十七八歲,還在中國唸書的一個大孩子而已,然而我堅定心意反共,冒險逃出了中共統治下的中國大陸,對政府忠誠熱愛,一心一意的要到台灣去從軍報國; 但到了香港之後,真是誰也不理,自己一再的寫信向政府申請,甚至寫血書,但是他們在台灣卻是麻木不仁,任我們這些從大陸出亡的難民,在海外自生自滅。於是,我被迫的在香港困居了九年。先前我是一年又一年的等待機會進軍校,以後又等待機會進大學,可是在台灣的官員們,又那會體諒到這一片誠意苦心?任你千百次懇求,他們祗是充耳不聞。

最後,我絕望了,於是自己才收拾心意,另謀發展,在香港那樣困頓的局麵下,竟是能突圍而出,來到德國進大學,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我是中國人,我反對共黨,對台灣來的人,仍是親切敬愛,可是,我在此看到的一些人,有些也是太不成話了,他們是膿包,對自己人威風,對外人恭順。《官場現形記》,這乃是切實的寫照。我去年暑假,想去台灣旅行,申請了幾個月,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護照申請了半年,尚是多方發牢騷,他們才在駐法使館於中法斷絕外交關係之日發給我。他們做事就是這樣的不爽快,絕對要拖到人家不快才止。自己出來的人,並不熱心國事,祗是專心鑽營自己的位置或利益,而在海外熱愛國家的人,他們又故意的冷落歧視。到現在,我真是痛心感慨不已,我們的國家,風氣如是,又哪像是一個興旺的現象?大陸就是在他們胡搞之下丟失的,今天他們說要反攻大陸,不澈底的改革,又如何能回去?看到台灣來的人,一無朝氣,不求振作,我就特別的感到難過,大概這是國家的氣運如此,人民注定要受這樣的磨難。海外的中國人,因寄身異域,所以對自己的國家特別具有情感,而他們從國內剛出來的,卻是祗在混日子過而已。

 

 

 

1964.2.28.(正月十六)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接近放假的時候,在大學的人也就顯得少了許多,這些仍按時去上課的學生,差不多全是應付即將到來的考試的。假期是從三月開始,五月才註冊開課,總共是兩個月長的時間,我祗是出去參加一項集會,其餘的時間,打算仍然在此停留,為下學期的功課作準備。想起自己的學業,不禁內心為之焦急,因為自己對之根本是一無把握。看筆記看書,祗是覺得心裏煩燥得很,在海外流亡了十幾年,這乃是一種奇怪的人生滋味。下午白蓓打電話來,她到附近的一個小鎮,去參加一項週末的討論會,她說在四月間的時候,有一項去法國的旅行,問我能否一同去?但是法國承認了中共之後,對於中國人入境,當是益為苛刻,以前都要等上一個半月才可以入境的。想起國際大局以及個人的處境,祗是覺得煩燥不寧。中國人,生長在這樣的世局,真是憂煩多而歡樂少。

 

 

 

1964.2.29.(正月十七)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一清早跑到大學去,打算去上那一連四小時的補習課,但是教授卻缺席不來,於是順道前往市區去進早餐。這時是八時左右,正是一般商店開市的時候,許多年輕的女職員都去上班,電車上擁擠得很。德國的女孩,十幾歲的時候最好看,越大便越不好看了。她們的體型長得都很健美,但是到了年紀老的時候,卻很少仍能有良好的體型的,大都變得甚為肥腫,這乃是種族的關係。在市內買了一包餅乾回來,用它當作茶點之用,最近我有一小罐台灣產的茉莉香片,用餅乾來送茶是很適宜的。我喜歡吃蛋糕,但是一般商店所出售的餅食糕點,都很粗劣,而這種從荷蘭進口的牛油餅乾,卻做得相當的不錯。現在外麵一般的物價都上漲了,出去買東西時才知其貴。不過我平常卻根本不須添購什麼東西,衣物乃是從香港寄來的,雖然加上運費,仍較此間為合算。德國人一般的賺錢多,如去食物店,起碼就要賺一倍以上,但一般的生活程度也很高昂,比起美國來,這尚算是便宜的。可是同香港來比,其價格就相差一倍了。我是靠獎學金維持的學生,因此,一切的開支就得力求撙節,否則到外麵去旅行的時候,連零用錢也會成問題。

下午沒有出去,停留在室內看筆記,心情自然是很不穩定,要等考過之後才可以安下心來。實際上以後的時間都會在緊張中成為過去,每一個學期都必得應付考試,假如這學期及格的話,則在下一個學期又必得去應付其他科目的考試。我打算參加兩項Seminar,這須以全力來應付的,所以,以後幾乎就沒有安閒的時候,我對之實無須憂惶,因為這是每一個外國學生在此所必然要經歷的過程。傍晚陳重任兄來,坐談了一會,我覺得對於許多的事物都覺得不滿意,這乃是此一時代的背景所形成。他在此取去最近幾日的中文報紙而後去。現在有台灣航空寄到的中央日報可看,精神上,仍然是和中國緊緊的連結在一起,過去沒有報紙可看的時候,實在是覺得苦悶之至。但是,此間有些學生,竟連報也不看,孤陋寡聞,祗是專心於所學的幾本書和講義; 這樣即使得到博士,與社會實際的生活脫節,我不知道像這樣的人,對於社會又有什麼實際的用處?

下去看新聞電視,但是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塞浦路司的情形很惡劣,希臘籍和土耳其籍的居民,在當地舉行殘殺,英軍前往維持秩序,但當地政府與俄國勾結,訂定協定,有飛機可以直通莫斯科。這樣一來,引狼入室,情勢也就更險惡了。希土兩國皆為北大西洋公約國的會員國,這樣的衝突起來,祗有使蘇俄得利而已。世上的事,有許多是不能以常情來推斷的,反反覆覆,所以世上才會紛擾多事。燈下繼續的看書,煩亂未除,精神上有時感到非常的疲累和困頓。

 

 

 

1964.3.1.(正月十八)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現在連寫日記的時間都覺得不夠了,每天都是這樣的忙碌,可是卻沒有忙出一個什麼結果出來。通常總是一清早,七點鐘左右就起來了,也不正式吃早餐,祗是用牛奶衝雞蛋,取其便捷,吃下去就算數。匆匆忙忙的趕到大學去,上課實則所吸收的仍極有限,必得回來看筆記和書本。一到考試,就使人五心不定,因為我不同旁人,年紀已經這樣大,又是靠獎學金在維持生活,國和家的情況是如此,根本一無安全之感,所以心情的感覺,特別的來得不同。我祗是盡自己的全力而為之,如果不能通過,非我之過也。是以每日皆念念在茲,努力以赴,不像有些人那樣的輕鬆平淡,應付自如。德文比英文難多了,要想將德文學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午,看了半小時的電視,是說德國的少女在倫敦和巴黎,每年前往者達五萬人,藉口是學習語言,有些固然是嚴肅認真的尋求其目標之達成,但有許多則是帶有冒險性和尋求刺激而出去的。有的出身於良好的家庭,但是卻在外國出賣肉體,許多淪為夜總會的應召女郎; 也有許多,僅祗是為了一杯咖啡的代價就去和人共宿。電視節目特別的呼籲,要女孩子的家長特別注意,假如到外國去做短工以達到學語文的目的,最好是通過一項組織,他們代為調查,以證實是否可靠。電視上有的女郎現身說法,說同在一處的女孩子,許多誤入邪途。實際上,德國人的性道德也許並不如何的保守,這在歐洲似乎是一種風氣,也不獨是德國為然。據說在斯堪的那維亞國家更為放蕩自由,同東方人比起來,她們實在是太放蕩了!簡直是當作一件很平常的事,認為無足怪異。所以,德國女人的聲譽,在戰後有一段時期乃是很不好的,那是為了環境所促成,為了飢餓,祗要一包巧克力糖就可以出賣肉體了。現在則不是為物質,祗不過是尋求刺激罷了。在英國和法國則更有甚者,這是一個性放蕩的社會,中國人在這方麵,就顯現得安份守禮得多。這兒外國學生獲取女人最負盛名的乃是波斯學生,他們在此的數目很多,一般的來說,都是花花公子,來此混日子過的,有的是錢,所以他們最容易交上女孩子。許多結了婚,這使得德國人不大高興。最近幾年來,由意大利來的勞工很多,他們來此後也亂搞女人,所以德國人也對他們的評語不好,許多次甚且有衝突。其實這不能怪外國人,自己女人應負責任。記得有一晚上統計科目,教授說去年約有六千外國人和德女結婚,佔全部結婚人數百分之一。德國學生在台下大起噓聲。教授很幽默的說:“先生們,那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全歸你們享受。”台下一片笑聲混和著拍桌喝采。這其實在任何國家的情形都是一樣的,有外國人,自然也就有婚姻交通,這乃是人性的一麵。戰後,許多的黑人大兵在此留下了種,所以德國本身現在也有黑種了。據說他們集中在一處,另施教育; 但是,將來仍是會在社會上出現的,這也是一個德國人傷腦筋的問題。

下午去一同學家補習,此人為一狹隘的國家主義者,許多的德國人,仍是具有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觀念,認為他們什麼都了不得,實際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如果太狂妄了,使人覺得難以相處。例如上次“葛禮賜”說德國都是好人,我就問他何以到處都有監獄?住的是什麼人?現在打開報紙一看,搶劫,強姦,犯罪的新聞,無日無之,有的專搶女人手袋,而所得者祗不過兩馬克而已。一般人出去都很小心,不帶多的現錢,這也是防患未然之故。我對這類狹窄心襟的人,頗不願意往還,我覺得他們所見非廣,與之相處,往往會不很愉快的。

 

 

 

1964.3.2.(正月十九)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當我十八歲時從祖國大陸出亡奔向自由的時候,真是滿心的雄豪,以為命運就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裏了,可以尋求發展,使抱負有所依附,使理想能付之實現。但是,我所遇到的社會,卻並不是像一個青年人所想像的那樣有正氣,而竟是邪惡不堪; 我秉持著自己的意旨以行,保全純潔正直的心胸,而這期間卻是遭受到許多的磨折與迫害。現在,人已到了中年,仍然是在外麵飄泊流浪,仍然是看不清將來的發展,祗是一個人在摸索,而大局卻顯現得更險惡了。我看到一些人和事物,使我深為失望,而這乃是與昔日之孤忠響往有所違背的。政府表現得軟弱無能,官員昏庸腐朽,完全沒有一點新生有為的氣象,怎麼辦呢?我是一個中國人,而中國今日的情勢卻是如此。在這兒,我看到一些從台灣來的人,他們的表現,不但不積極,反而是頹唐閃避。像我這樣堅決反共,一直就在行動的人,政府反是諸多忌刻。例如去年暑假申請到台灣去,一無下文,而申領護照,卻一拖半年,還是我多方麵發牢騷,他們才在中法斷絕邦交之日,由駐法大使館填發那本護照給我。我現在內心祗是憤怒,對許許多多的事物都為不滿,於是我也無意與人去週旋了,因為我覺得這都是靠不住的。

 

 

 

1964.3.3.(正月二十)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明天就是考試的期間到了,但是奇怪得很,這次我卻有意外的平靜,好像無足為慮似的。實際上有多少的把握呢,實在是很難說,好幾個學期都在為它擔心操切,要考過之後,才能著手寫畢業論文。時間是在飛快的消逝,所獲的成就殊微,想來不免覺得有些惘然。我心中經常的想起過去,而對於將來,卻完全是看不清楚,今天收到幾份報紙,《傳記文學》也寄到了,在考試的前夕,我反而安靜的看這些讀物,也許是精神深受刺激經已麻木之故。

下午白蓓來,好奇的要看我的日記,要我翻譯給她聽,看我每天究竟寫些什麼。她說要學中文,以便日後可以閱讀我的日記,我看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外國文本就不易,何況是學中文呢。以情感方麵來說,我們早就可以結婚了,但是,在生活的基礎上,自己沒有經濟能力,結婚乃是不可能的事。晚上自己下了一些麵來吃,買現成的雞湯粉,將麵煮熟調入即可以了,最近又買了一罐香港淘化大同廠出的辣醬,吃起來很開胃。白蓓說我現在長胖了,要我注意。其實我吃得並不多,大概是由於少運動的原故。

打算在晚上十時睡,但在燈下看筆記仍然是拖到十一時才去睡。平時總是在過了十二時以後才去睡的。通常是在早晨七時起來,明晨則為參加考試,必須起得更早才行。收聽新聞廣播,法國在日內瓦的國際衛生會議中,竟欲排除我國,提議中共加入。這樣,戴高樂今日之所為,實等於是俄共的代言人了,此人一意追求個人英雄主義的實現,完全不顧及大局,為了想在世界上爭雄,不惜以擁寇以自重。自由世界說反共,而他偏同共黨去打交道。現在剛承認中共,其獻媚討好的態度,實在是有些肉麻過火。中共未必不知道這是一種政治姿態,但也樂得加以利用。法國否決中國派代表入歐洲經濟聯盟觀察,侭管其他所有的會員國都已表示同意。這次又圖排除中國,據電訊說此案經表決結果,以五十二票對二十二票,否決了法國的提議。美國對法國此舉顯然也是很震動生氣的。

 

 

 

1964.3.4.(正月二十一)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整個學期所擔心的就是這次考試,但是它畢竟是到來了。淩晨六時許起床,破例的在早晨吃了一點東西,因為我們必得在整個上午應付這場考試,如果不吃一點東西,恐怕會精神不繼。七時半,獨自的在研究室開始作答,題目頗不簡單,有些題目,需要構思想象,外國學生可以比德國學生多出半小時的時間,但仍然是不夠用,有一道題需要作圖,為此我化費了不少的時間。看看時間將到,乃不得已趕答其他的問題,但是,我對之實在沒有信心。至於在第二堂的社會統計,我倒自信可以及格,因為每一道題我都作了答覆,如果這次不及格,則對於我的學業,將是一個很大的阻障。我不免為之急慮,因為我是靠獎學金在維持,恐怕會引起麻煩。然而,考試終於是過去了,現在所提心吊膽的,乃是等候其結果而已。據說它需下學期初才會公告,這一段等待的期間,實在是不好受的。但現在我已是無能為力了。

約白蓓去吃午飯,我打算在下午離此前往波昂,去參加一項獎學金學生的會議。誠然它已是在星期一開始,但我業已預先聲明,說不能如期趕往,須待考完試才能前往參加。我是想藉此機會散散心,到外麵去走一下也好,不然的話,精神經過長期的壓抑,實在是有些受不了。我想趁此機會到波昂和梅恩茲去探訪一下熟人,平時專程前往是沒有這個可能的。下午收拾好行李,白蓓陪我去火車站,買了去波昂的來回車票,計三十馬克。現在德國的物價不斷的輕微上漲,連郵票據說也要加價。火車是五時二十七分開,這時距開行的時刻仍有個多小時,乃用這段時間,去火車站傍的連環新聞小電影院去看影片,然後才上火車。白蓓和我吻別,說在下週二等我回去。

火車是沿萊茵河岸開行的,這是另一道綫,平時我很少經由這一道路過的。在車上,看攜帶以俱的《今日世界》和《傳記文學》。我現在變得很疏懶,真是做什麼也不想。不然的話,是可以寫一些稿件的,但是心情仍然是很不寧靜,自覺那一股豪情壯意,已在流亡的艱苦歲月中消失了。車廂很空,一直到柯布倫茲,我所坐的小室中,祗是我一個人,天已黑了,外麵什麼都看不見,頗覺沉悶。後來上來了一個德國人,他目前在建築方麵任事,戰時也在俄國前綫作過戰,和他談起,才解除一些寂寞。他說戰爭結束時,美軍大為失策,那時可以利用德軍,向東綫進擊,可以長驅直入,將俄國解決,可是美國人不這樣做,所以形成今日這樣的局麵。世界上的事,誰又能預料到將來呢,如果是早知道的話,則自可以免除不少的禍患了。今日世界上的情形,頗類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代,天下大亂,羣雄盡起,各霸一方,這樣的局麵是不會長期如此下去的,總會起變化。而這時,可能是奸雄得勢的時候。政治上的事,要求有斷決和快迅,從好的方麵解釋,這是英明,而從反麵的意義來說則是須心狠手快; 美國在當時下不了手,所以才釀成今日的大禍。

八時二十分到波昂,外麵很冷,陣陣的寒風吹來,使人覺得有些受不了,所幸這次我出來穿有冬季大衣,如果是穿那件晴雨大衣出來就糟了。在火車站前等電車,大約等了二十分鐘的樣子才有車來,半途又得換乘另外的電車,本來應該在八時五十分有車來的,但竟沒有來,一直到九時二十一分才來。外麵冷得很,耳朵都凍得發痛,平時深居室內,根本沒有受過這樣寒冷的滋味,在候車站相遇一德國神父,他能說中國話,曾在中國住過十五年。

 

 

 

1964.3.5.(正月二十二)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波昂 Bonn

 

這次來參加集會的人,總共有三十二人,大部份是韓國人,其次是印度人,再其次是印尼人。有些印尼人本是中國人,但不會說中國話,而且口口聲聲的說中國人的不是,這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蘇卡諾的信徒,祗要一提到蘇卡諾,他們就像是踹著他們的尾巴似的,立刻有所反應。我對他們覺得很討厭,他們在利用天主教,進行其狹義的國家思想宣傳之所。也有一個從香港來的姓榮的,說是東北人,但說話卻一點也沒有東北口音,倒像是上海人似的。他在打聽楊鬆年其人,楊是左傾的,當我追問他的時候,他說楊很活動,左傾,但是他卻和楊經常有往來,並且說在漢堡的時候,幾乎是天天在一起。榮自說是在香港新法書院讀書,1959年十月初從香港來,現在是第五個學期學醫,那麼他有兩年之久沒有入學。他說從香港來的人,對政治是無所謂的。我卻是提高警惕,這也就是現在中國人的可悲之處,沒有親切的感情,而是彼此的猜忌,這是政治的情勢所造成的。非洲人倒是比較的單純簡單,他們總是大叫大笑,沒有停嘴的時候。

今天上午是到科隆去,乘旅行汽車出發,首先去參觀一處,說是援外的機構,附設招待所,專為招待非洲來的學生,因為他們在外居住有困難,連能否租到住屋都有問題,特地照應。聽負責人談及,來此受訓的,以兩年為度,侭量的避免他們與德國女的結婚,其實這祗要是雙方心甘情願,又何須擔心?德國人雖然口口聲聲的說沒有種族歧視,但實際上,他們的成見很深,看到德國女人與外國學生結合,心裏很不高興。口頭上也就假借旁的理由來加以阻撓。和一般的外國學生談起,他們都對德國人具有若幹的反感,這幾乎是同居住的時間成正比,時間愈長,程度也就愈深,這實在由於德人的心胸很窄,相當小器,而且又喜歡多方探聽人家的私事,見到德國人的時候,他們的問題總是一個又一個,祗有極少的有教養的人是例外。他們又喜自誇和壓抑他人以抬高自己,很少有禮的人,傲慢強橫是其劣性,所以在宿舍中,我也就懶得與之交往。他們愛貪小便宜,總是算計人家,看到人家好就妒忌,不好則又看不起。各人在此的經歷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我們每次聽德國人說,都在大吹法螺說援助落後國家,如何如何,實際上,這是欠美國人的債不還,美國人囑其在國際上分擔一部份義務,而所付出的並非現金,祗是生產的成品,正好找到了市場,何況這又是必須加上利息的交易,付出者乃是有利可圖的。

趁午餐休息的時間,買了一卷彩色照片,以及零用的物件,科隆的價格似乎比法蘭克福為更貴,當然,所買貨的地方也不是大百貨公司,其取價也就要高出了許多。像一種刷頭的小膠圓刷,在法蘭克福,我有一次買到祗不過是二十五分尼而已,這兒多加上一個膠柄,取價竟是三馬克,貴出十倍以上。我當然沒有買,另外買了一個簡單的刷子,也費去了一個馬克,普通的店子,也許半價就可以買到。他們對於要價,除了廠商規定者外,幾乎是自由叫價。不講信用和相欺的事,時有發生。

下午去參觀教堂,這是科隆最具特色的,教堂大而且高,已為世界所聞名,戰時因受凡蒂岡特別的請求,盟方沒有加以炸毀,而附近的地區則早已夷成平地。我在三年多以前,曾經去參觀過,現在再爬五百多級的旋轉樓梯上去,下來時,走懸空的螺旋形鐵梯,望下去一百幾十尺高,空蕩蕩的,不禁為之頭昏目眩起來。這乃是一種心理作用,正像在懸岩上爬一樣,望下看去,是使人膽戰心驚的。我想我是有些神經質,以後在登高時,務宜注意,不要像韓愈登華山下不來,坐在峯頂大哭才好。

 

 

 

1964.3.6.(正月二十三)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波昂 Bonn

 

是集會的最後一日,其實據我看來,也沒有什麼大的意思,主要的是獎學金機構來觀察各人的進展情形而已。同德國人接近得多了,覺得他們實在有其狹隘的民族感情,似乎什麼人都不如他; 其實,以物質的文明來說,美國乃是居於世界第一位,而精神上的文化文明,則超之於德國者甚多。他們有些言論,誠有如井底之蛙也。一般的外國學生,都覺得與之相處甚難。下午會見凱士丁神父,他招待飲紅酒,他目前是教會方麵出版雜誌的主編,過去在主辦對外學生的連絡事項時,與一些人相處得也不很愉快。我覺得其人祗是有些固執己見,過去是軍人,所以在性格方麵也就很硬,他所最喜歡的殆為印度人,所以在獎學金機構中,也有許多的印度人。而現在則韓國人多,這次來的人,就有四分之一是韓國人。

晚上放映電影,中國片子是從新聞處運來的; 《今日台灣》是宣傳台灣生產及工業進步的情形,為黑白片,都是列舉數字,似乎適宜於對德國人看的。其餘一部是《清明上河圖》,對這些許多亞非國家的學生來說,水準似乎是太高了一點,難以欣賞。最好的外國宣傳片,可算是奈幾裏亞的,不獨是色彩鮮明,而且放映的是風景人物,使人易於接受。此外印度片《大吉嶺》也很好。台灣山水不錯,應該是可以拍攝幾部好的宣傳片出來,或許也可以借重於外國的影片公司; 而說來說去,無非是為了錢。以那麼小的地方,要養幾十萬軍隊,其吃力也就可想而知。我們的軍隊是要動了,不然擺在那兒,時間過得愈久,愈將不利。守衛則根本用不了這許多的軍隊,總之,這十幾年來,他們端坐不動,是使人很失望的。電影放完之後,大家坐在一起唱歌玩遊戲,我祗是坐了一會,便回室中去休息。我愛靜,同他們在一起叫叫鬧鬧的,覺得很沒有意思。

 

 

 

1964.3.7.(正月二十四)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波昂 Bonn

 

上午訪凱士丁神父,在他的資料室中,有大批1941-42年,德國在東綫所拍攝的照片。德軍向前推進,將俄軍打得潰不成軍。坦克車打壞,東一架西一架的棄置在路傍,他們的碉堡被重砲摧毀,撤退的軍隊又遭受到炮火的追擊,擊斃的騾馬倒在道路上。這些照片,乃是在前方立即拍攝的,有些還可以見到俄軍後逃的鏡頭,德軍以機關槍追蹤掃射。俄軍每離一個城鎮,就放火焚燒,有時尚佈火陣以阻德軍的追擊,在道路上堆積木材以縱火,這樣德軍的車輛便得停下了。俄軍還有一種武器,是將幾管機關槍連結成一排,這樣掃射的時候,彈雨密集,難以接近。德方的照片是“雖然如此,德軍仍無往不利”。我看了兩小時仍未看完,而時已至午,我必得離開了; 但招待方麵,仍使我進午餐後才走。在外麵吃飯,既貴而又不好。這次來參加集會,在住和食的方麵都是使人滿意的。這是一所新的房屋,每人都能住單人房,室內有冷熱水的設備,每晚都可以入浴而後睡,比德國許多旅店要強多了。下午至邦城找印鬥如兄,但他不在,乃去找李昌兄。在那兒吃晚飯,是吃餃子。他們事情很忙,新聞局方麵有人來,和他們同車至波昂,然後乘夜車返法蘭克福。車行兩小時又十分。

 

 

 

1694.3.8.(正月二十五)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昨晚一時半回到宿舍,同室的人不在,桌上有這幾天我的信件。先將行李放下,漱洗之後,精神回復了一些。將床位整理好,把暖氣打開,躺在床上看收到的信。我寄給駐比大使館請求加簽的護照已經寄回來了,因為我聽說赴外國去旅行的時候,必得大使館加簽才可以。例如指定是到西德的,就不能無簽證而另往他國,如到奧國去旅行,也必得事先請得準赴該國的簽證才行。我於是將新護照NP5364號寄去,請求註明“除共黨國家外,各國通用”的字樣。這次他們照辦了一部份,寫上“除共黨國家外,歐洲各國通用”,我想這樣就方便了不少,不然,每到另一外國去旅行的時候,都必得預先向本國使館去申領簽證,實不勝其煩。在這方麵,使館算是辦理迅捷的,這可能是他們剛發給我護照的原故。而在國內住址一欄上,我也沒有填具。許兄已到其工作的地方,為四月間王石鎮方麵的事,有所提及。這本是他們的事,可是他們表現得一點也不熱心,而我則是到處奔走,未免滑稽。

日昨和中央社一記者談及,他的看法正和我相接近,他出國二十多年,還沒有回去過,談起國內的事,認為有些官員不獨是知識缺乏,就是常識也沒有具備,可是他們卻高高在上,要管製別人,發號施令,自以為是。像上次我看到的某人,簡直幼稚得可笑可憐,而他亦有其地位,管轄他人。政治風氣不加澈底改革,則國家亦無復興的可能。昨晚看雜誌直至四時才去睡,因此上午也就至十時才起來。現在是假期,在心情上的感覺,當然是要輕鬆了許多。下午訪陳重任兄,他為我購買了一些雜誌,坐不久,何樹棠兄到,和他至住所飲中國綠茶至五時,出去吃晚飯,又看了一場電影“Die Siege“。是剪接上次大戰的一些新聞片,再加配製而成,相當的不錯,描寫亂世男女的悲劇。戰後德國殘破,一無所有,少女以與外國士兵交結為榮幸,以取得一些糧食和日用物,但是,今日德國年輕的一代,已經是忘記了過去。我們在夜寒中散了一會步,又去飲了一些啤酒回來。

 

 

 

1964.3.9.(正月二十六)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這次考試的結果,須兩月以後才能揭曉,我現在也不去想它了。很奇怪,這次我的內心竟像是很安定似的; 如果是不及格,那就糟了!對於以後的歲月,我一點也看不清楚,這是我內心的惶恐處。現在的一切,祗好是聽天由命,因為十餘年來,已使我筋疲力盡。上午出去,本想去比國領事館申請赴比的簽證,但後來一想,前往不獨要化費上百馬克,同時一週的時間對於我說也是非常的重要,我必得好好的利用這個假期,為下學期的功課作準備。來到德國,這已是進入第五年了,想來心中實不勝其空虛惶惑之感。正午是在大學吃飯,一個半馬克一餐,可能會吃不飽,我因為祗是偶爾的一試,覺得其味道尚屬可以。

下午赴市區購了一些零用的物件。收到香港寄來的包裹,他們為我做的西裝,試穿一下,似覺太長大一些,然而以路遠之故,無法試身,所以才是如此,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們寄來的牙刷牙膏,乃是我所用慣的醫生牌及高露潔牌,這是美國貨,此間無法買到。德國的質劣而價格又貴。六枝牙刷起碼可以用兩年之久,牙膏亦然,但是衣服卻做得並不令我滿意。在此手工很貴,如果改一下,所索的費用乃是很高的。與白蓓去看了一場電影,也是暴露社會醜惡的人性,看完之後,使我覺得很不舒服,它影響到我的情緒,心中似乎是感覺得很懊喪。晚上在燈下祗是看了一會報紙即去睡。

 

 

 

1964.3.10.(正月二十七)星期二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放學又有好幾天了,可是我仍沒有正式的開始做自己的事。內心那種惶惑紛亂的感覺,使我真不知是怎樣是好,真好像是做什麼都提不起心情來。對於將來,無所依從,那種希望是使我奮鬥的動力,而當我看到希望完全不切實際,而祗不過為一種幻想的時候,內心就為之深沉痛苦了。收到七八號的中央日報,那祗是普通的消息而已,頭條消息為突擊大陸,但那祗是極小的規模,突擊大陸一個很小的據點,據說斃匪十餘人,擄回步槍三枝,軍用電話一架,這根本是沒有什麼可以大吹大擂的,但是中央日報卻將之當作頭條消息來發,這可見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吹的好消息了。另一方麵是意大利和日本,都在提到在“適當的時期承認中共”的事,我認為我們非得動不可,這樣的守候下去,局勢是會對我們益將不利的。其實談國家大事,我們現在為平民者,也根本沒有影響大局的能力,祗能注視國運之推展而已。自從鴉片戰爭至今,中國就始終處於被欺壓的地位,今日流亡異國,特別的體會到國家地位的重要,而當政諸公,則不乏有關起門來作自我陶醉者,這使我很是覺得焦燥憂傷,此或為“杞人憂天”。我必得穩定自己的情緒,燥亂徒自苦耳。

 

 

 

1964.3.11.(正月二十八) 星期三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陪陳重任兄去買了一架打字機,打了百分之三十的折扣,原本是三百五十八馬克的,祗付出二百五十馬克就可以了。這當然是很合算的,普通出去買的時候,是沒有折扣可言的,我在兩年前買過一架,也是這樣的價錢,不過現在看來卻更略有改進。這比在台灣買要便宜了許多。我想這樣的價錢,在香港買亦未必能夠買到。昨天將五百馬克從郵局的戶口轉往銀行的戶口,今天將之登記過戶,手頭能有一點積餘,也多少有一點安全之感,到一無所有的時候,便不免感覺得恐慌了。正午回來自己動手做飯吃,是紅燒肉和獅子頭,自己忙了兩小時,根本沒有什麼胃口了,祗是吃了一個獅子頭就算數,但是請來的客人,卻是吃得很香。我最不願意做飯了,不獨是費時間,同時也費精神,刷洗鍋碗下來,人已是覺得疲累不堪。

收到慕尼黑一位德國同學的信,他們是新婚的夫婦,兩人都是我所認識的。他在大學唸書,而太太則在外麵工作。他說在週末的時候,經常是到阿爾卑斯山上去滑雪,我有時也非常的想成家,能夠安頓下來過生活,可是自己國家的情形是如此,使我在外國飄泊流浪。我真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能過安定的生活,世界上的人類,所遭逢到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同,有人快樂,有人憂愁。我來到歐洲大陸已經是第五年了,以後又將如何的發展,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 有時內心是感到如此的空虛,而精神上亦是覺得很疲倦,這是艱困的流亡歲月,所帶給我的影響。

穿上新做的衣服,顯得寬大,這乃是量身的錯誤,也可能是香港的裁縫,以為此間天寒地凍,冬天在外衣裏一定穿有毛衣,故特予放大,其實這乃是完全用不著的。不過能夠勉強的對付過去也就算了,如果拿出去修改,又是要十幾個馬克。原本是想求其合身,可是竟不能合身,當然,相隔萬裏,自己無法試穿之後再做,自然難以如此的巧合。傍晚至一女同學處,請她將鈕扣改訂一下,這樣就顯得比較的緊一些,其實此地如果花上一百幾十個馬克,也可買一套衣服了,祗是質地比較的差而已。順道赴南京樓,邢兄夫婦竟出主意,要麻老板定票十張,下週三去看中共在此演出的平劇,使我大為生氣。

 

 

 

1964.3.12.(正月二十九)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一次,報紙到得真快。前天的中央日報,今天就收到了。其間祗不過是兩天的時間而已。但是,仍然沒有什麼足以使人興奮的消息,看起來,祗是使人對國家的前途擔心操切。國際的情勢對我甚為不利,如何的去打開一個局麵,乃是政府重要大員們所為置念的,外交部長沈昌煥請求辭職,總統批示慰留:“沈部長忠於職責,當此國家艱難之會,正是效命報國之時,應加強努力,以副倚畀,所請辭職一節,著毋庸議。”外交上,最近真是一連的遭受到挫敗,但這並非是一兩個人的問題,主要的乃是我們國家的政策。自己老是不動,則形勢逼人而來,外間的條件不是一成不變的,於是使得我們也必得被動的在受了。其實政府的人員未免過於慎重,他們這樣的下去,無異是慢性的自殺。我們國家的勢力,比起世界上許多的國家都要強大,而置之不用者十餘年,如果是防衛的話,則實在不必有這樣強大的部隊,而攻擊則應採取行動矣。他們太相信美國,但美國並不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他們在必要時候,也可以將他人出賣,這是國際政治的問題; 至今美國仍在波蘭華沙,與中共保持大使級的談判。我覺得我們的政府應該主動的想辦法,坐守以待,實在不是辦法。

我覺得自己有時易生閒氣,我易於惱怒,例如昨晚的事,麻老板定了十張票,每張貴達二十五馬克,我知道這絕不是他自己的主意,所以問他這是誰叫他買的?邢浙生坐在傍邊就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去看戲又並不犯法嘛。”我對他說:“這完全是各人的認識問題,德國人去看,尚可說是好奇,我們中國人去看,就可說是給共黨捧場了。”尤其是他們從台灣來的,更是不應該,不過此人雖說是兵工學校畢業,但是看其所作所為,乃是投機取巧之流。一麵勸人說不要回台灣,自己在此說學電機畢業,而卻跑到廚房來作打雜,為的是賺那四百馬克,此人之無中心思想,也就可以明顯的見到了。我之所以生氣,乃是他們從台灣受教育,而在此的表現卻是一無立場。我早就發覺到,從台灣來的人,並不是一定堅決反共的,反倒是從大陸上逃出來的難民,他們有切身的經驗,卻能積極主動的反共。然而,政府對這一批人,卻並不予以信任的,千調查萬調查的總是一百個不放心。

正午和白蓓到市內的泳場去遊水,剛下水的時候覺得有些冷,但稍過片刻就不覺得了,我突然有一個聯想,那是空軍駕機失事在海上的時候,必得在海水中停留一段時期,有的達數十小時,才會被搜索的船艦發現救起,這一定是痛苦難挨的一段時間。現在有了直昇機,可以直接從海上把遇險的人救起,在過去,困難的程度是更甚的。在茫茫的大海救人,不像是海底撈針一樣的難麽?

午餐後至市郊的森林去散步,走到新建的一個鎮上,所有的房屋完全是新建的大廈,在中央有郵局、市場,其餘的全都是住宅。一個新的小城,就在森林中建立起來。像美國當初開發時一樣,我們的國家,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會這樣大興土木的從事新的建設呢?我想起將來,真是有惶恐的感覺。白蓓卻在安慰我,她真待我好。但是,我卻連能否建立一個美好的家庭都無把握。

 

 

 

1964.3.13.(正月三十)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

 

我現在有三枝二號派克水筆,一枝派克61型,可是收到香港寄來的包裹,朋友又贈我一枝新型的派克筆,外帶一枝鉛筆,美金價為15元。這一類型,當我四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市麵上尚不曾出現過,可能這尚是最好的出品。我以之寫日記,但總覺得不及以前寫慣了的那枝二號派克順手,這也是習慣所使然的原故。過去在香港的時候,時間比較的充裕,因此,我也可以將日記寫得比較的詳盡。當我在無綫電機傍時,實際上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於是將心意用之於日記上,可以打發一兩小時的時間。也幸得我養成了這個習慣,得以使我不致精神渙散墮落,它吸引了我的精神,使之能保持一個重點。我不大愛同人聊天說話,也就是從此時開始的,因為同人說那些話,根本是一無意義,我不如用之於寫作上還要好得多。現在,學業使得我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加上又有了女朋友,在外麵還另有一些應酬,使得我變得忙碌不堪,於是再也沒有像香港那樣的餘暇來寫日記了。一般的都是記得非常的簡單,所遺憾的,是我瞻顧將來,心情仍然經常的保持著一種沉重。其實當前的處境已較過去改善得多了,而心頭仍是壓上一層陰影。目前是假期,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一方麵擔心上學期考試的成績,也在為下學期的進度而操切。在這假期中,必得預作準備才行。可是,卻好像是提不起心意來,總是覺得有點惶惑紛亂。

今上午,寫了幾封短簡寄發出去。有人叩門,原來是Dieter兄,他在明天要搬地方了,所以特地走來告訴我。這個年輕人,在友誼上經不起考驗,有一次,當我要他為我改一下專題報告時,他原本說得好好的,可是當真的找上他時,卻又推諉不來,結果祗好找旁人。而那次在時間上是很緊迫,我必得利用時間改正後交上去,他臨時靠不住,使我大為不滿。所以在以後也就冷淡相向,過了一個學期之後,才又繼續的接近。每個人都有錯,總是以多多的原諒他人為是。

到郵局去取錢,上週三領取一百馬克,到現在祗不過是九天,可是都用完了。當然,其間包括到波昂去作一次旅行。靠獎學金過生活,是必得非常節省才夠,所幸我住的地方尚算便宜,如果在外麵去租房子,就必得付出一倍以上的價錢才能租到,而設備可能尚不及此之完備。去理髮,前一次到一理髮店中,頭髮被完全剪壞了,而索價卻是三馬克,今天換一處,理髮師因見開始我有猶疑之意,特地加意的為我修剪,他是新來此才半年的希臘人,手藝不錯,而收費祗不過是兩馬克又三十分尼。我給多了二十分尼,才兩馬克半,而其殷勤則比前次去的店子為甚,以後我當來此。

下午白蓓來為我上德文課,學了四十三個生字,我們是讀一小段西塞羅的哲學名言,其中的語句都是很高尚文雅的。我自覺德文用字學得不夠,所以和她說,以後應多學生字,我覺得今天所學的很有價值,有些即刻就可以應用。傍晚和她在郊外走回去,約定下週一再見 。順道往訪老何,他外型樂觀,有時乃是故意示之於外的,我則在這一點方麵做不到,這也是性格有所不同之故。和他一道外出,至一意大利餐室飲酒至半夜,才在細雨寒風中回來。覺有飢意,下麵吃過以後才回室中安睡。

 

 

 


1964.3.14.(二月初一)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想到下週三中共京劇團將來此演出的事,我突然產生了一個主意,不能讓他們在此毫不受阻的演出。我可以在戲院的門前散發傳單,至少使他們在精神上感受一種威脅。但是在內容上,仍是值得商討的,同時,又不知道是否會和當地的法律有衝突?於是我在午飯後,乘車到Königstein去,當地有幾位天主教方麵的人士,他們對於這一方麵是比較熟悉的。從法蘭克福前往Königstein ,雖然祗不過是二十餘公裏的路程,但是交通很不方便,每一小時祗不過是有一班公共汽車開行而已。天氣很冷,站在候車站等上半小時,直流鼻水,手也凍僵了,而去到該地,卻找不到要找的人。Kindermann 已外出,要明晚才回來,我乃與其女秘書商討,她將問題的重點記下,即是1.在此散發傳單,是否有此可能?2.如屬可能,是否能加支持,在印刷方麵予以方便?她說Kindermann 明晚可以回來,大概後天可以有電話給我。事實上,時間非常的短暫,中共的歌劇團在下週三就要演出,我們至少須在星期三的上午就要印好,後來又遇到Dr.Headrosake,他說散發傳單在戶外是不成問題的,祗是不能在室內而已。如果在室內,是會被人控以破壞室內安寧的。他說我可以回去將材料準備,分送幾間報紙雜誌,他們一定是會照錄的。
於是我又即刻乘車趕回法蘭克福。他們從台灣來的人,好像對此漠不關心似的,我過去對他們存有很大的希望,但是從實際的事例中,看到他們根本是在鬼混,從不主動積極的去做,而與其合作時,他們一心一意的在想出風頭和爭功,真做事則是懶洋洋的。我從中國大陸逃亡出來後,常常的想,究竟是為了什麼才這樣的吃苦受難?我絕不能懈怠,將自己的理想放棄。如果說僅祗是要混一口飯吃的話,則實在太容易了,用不著這樣的承受磨折。台灣出來的學生,照理說他們應該堅決的反共,具有明確的認識,而事實上卻又未必。所以,有時候我真是覺得洩氣。這是國家的氣運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可以為力的。過去,我們政府在大陸上處置得不大好,所以招致失敗,今日,台灣如不能處理得好,則不獨打回去成問題,就是保持現狀也是有問題的。回到法蘭克福,為這一行動而覺得興奮,因為我覺得這是有價值和意義的。同陳重任兄談過,問他在下週三是否可以和我一道去發傳單的事?他未置可否,看來恐不會和我去。在此其他的幾個中國人,也都祗是為了顧全其一己之私利,絕不會採取反應者。看到這一班人是如此的陰陽怪氣,我有時候實在為之生氣。有的人,專心的用功於自己的書本,至於國家是否會亡,他們置之不理。如果是普通人尚不足怪,而高級智識份子如此,則未必使人為之痛心了。在燈下看雜誌,是新收到的《中國的空軍》,想到民國三十二年到衡陽去投考幼年空軍的事,那時對空軍真是入了迷,如果考上了的話,則今日也是空軍軍官了。前年駕U-2機在大陸殉國的陳懷,他也是在這時考入中國幼年空軍學校的。在燈下看得起勁,不覺已是三時,這時,眼睛疲倦了,才熄了電燈入睡。

 

 

 

1964.3.15.(二月初二)星期日 陰 德國 Frankfurt am Main

 

忙著起草一張傳單,我打算當中共的京劇團來此上演的時候,在劇院的門口去散發。德文草擬好之後,再請人去加以修改。我將最近學得的一些生字全用上了,這是從拉丁文《西塞羅》中學來的,許多的生字都很有用。例如說中共黨徒具有卑劣的本質,將中國的文化已予澈底的摧毀等。我覺得許多的字,尚必得學,祗有足夠的字彙之後,寫出來的文章才會優美。我現在將德文傳單的中文意義,譯述如下:

“有誰在中共治下經歷過的,對於那種生活,將會像一個惡夢似的難以忘懷。日日夜夜,進行著所謂‘人民公審’和‘鬥爭大會’,叫囂與咒罵,形成一股野蠻狂暴的氣氛,然後,無辜善良的人們被拖出去槍斃,祗由於他們所屬係不同的‘階級’。飢餓、恐怖、絕望,是一般人民的共同感覺。農夫被驅迫得像畜牲般的作苦役,生產所得,幾乎必得全部交給政府,剩餘的一點點糧食,根本不足以供養自己家庭的生活,事實上,家庭的製度在赤色中國亦不復存在了。工人們必得竭盡其體力的去勞動,以免被加上經濟增產破壞份子的罪名,他們精疲力竭,而不能要求適當的工資,因為酬報的觀念,祗在‘陳舊腐敗的資本主義反動社會’才存有的,現在則一切屬於國家,一切都是‘人民的財產’,‘對人民不能講價錢’!
“年輕的人,必須‘誌願參軍’,在韓戰的時候,就有一萬四千多名‘誌願軍’,真正的表現了他們的誌願,他們不願為共黨作戰,選擇了自由,同時參加了反共的陣營,向共產主義開火!誠然,赤色政權擁有大量的軍隊,可是那卻是靠不住的武裝,共黨唯有不斷的進行整肅,將士兵們和軍官們清算,甚至連將軍們和元帥們也成為了‘人民的敵人’和‘反黨份子’,像前國防部長彭德懷,以及前參謀總長黃克誠,就是一個例子。
“現在,‘北京歌劇團‘來此表演,赤色政權是想用輕歌曼舞,來掩飾其殘暴不仁的國內實況麽?赤色政權將中國傳統的文化澈底的摧毀,今日上演的共黨歌劇,不能表現中國的文化,那祗是盜用其軀殼外型而已,中國文化的精神實質經已消失。

“數以百萬計的人民被處死,數以百萬計的人民猶置身於集中營中,可是,這一個歌舞團體,卻在此粉墨登台,裝模作樣的來作迷惑,好像是歌舞昇平,一無其事。
“我在貴國求學,我知道,你們為了柏林可恥的圍牆而激動,當逃亡的難民在邊境被射殺時,你們為之憤怒。我想在此提醒你們的注意,毛澤東政權,其殘暴無人性,較之烏布裏希政權,尤有過之。我的良知,使我不能安於緘默。仕女們,中國和德國都身受共黨的災害,我們對共黨卑劣的本質,當有深刻的認識。請不要受催眠,請勿漫不以為意。
“如果你們對我所陳述的,業已置念及之,則盼你們能善為欣賞今晚的演出。”
在文後,我提揭了幾句警語:“當你們聽到中國歌劇的音樂時,祈勿遺忘,在共黨集中營裏,有完全不同的另一樂章!

“當你們看到年青貌美的歌舞女郎時,祈勿遺忘,在人民公社中,數以百萬計的瘦弱婦女,辛勞操作至死!

“當你們看到這一百個男女演員時,祈無遺忘,在香港有兩百萬難民!”

 


1964.3.16.(二月初三)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幾天,為了抵製共黨的宣傳活動,整日在外活動奔跑,忙碌不堪。找法律界的人士,找印刷廠,通常是要兩週才能交貨的,但我說後日就要用,經再三的請托,才應允承印。這樣忙,可是我內心卻是感到非常的愉快,因為我覺得這是十分有意義的事。同老何說,想要他幫手來散發傳單,此人懦弱投機,有些可恥,他藉詞推卻,說其祖母尚在大陸,恐共黨對其不利雲雲。這樣的人,我早就看出其動搖無用了,他外貌似恭謹,而內心卻油滑之至!此人乃是有奶便是娘一類型的人,落井下石,錦上添花,我已從許多的事例上看出。我對之實稱氣憤,這樣的人也配為中國人,還是一個高級知識份子呢?他現在連報也不看,對世界常識,低落幼稚得可憐,一無國家思想和民族觀念,祗要有利於己的事情,他是絕不會顧全大局的。此人以後尚是以少接近為佳,蓋與之相處,非唯無益,尚且有害也。

跑了一整天,總算是將事情弄出了一個眉目,我定印了三千份傳單,預期在七點半左右開始散發,找幾個德國男女同學來幫忙,倒是他們卻對此事顯得很熱心,一經提及,立即應允。我覺得在德國學生之中,尚不乏具有理想的人,而我們中國人,現在放眼看去,實在沒有幾個是可取之材,有些是自私自利,有些是絕無能力,我不知道這樣的拖下去,我們的國家將是會弄成怎樣的一個局麵?亂世人心之壞,我算是親身的體會過了。許多的人,口頭說得漂亮,實際上卻是一點也靠不住的。在香港,我有過苦痛的生活經驗。晚上寫了一封信給李昌兄,告訴他關於我應付中共歌劇團的事,其實這本來是他們應做的事,但是他們人手不夠,其主管人一無積極性,但求應付混日子過而已,不過最近新聞局已決定改派他人前來,希望是換一個果能有所作為的人來。

 

 

 

1964.3.17.(二月初四)星期二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去大學的途中,遇到統計學的助教舒伯特先生,這些助教都是在做博士論文的; 任助教的職務,有繼續上進的機會。他對我說,我的試卷,教授將親自過目,大致上,及格應是不成問題的,我希望是如此,否則,時間拖得實在太長了。今天收到獎學金委員會方麵的通知,說是獎學金的延長一年,已是獲得批準了,但是他認為我年已三十有已,應該侭量的爭取時間,及早的參加大考。其實這自是我的願望,我又何嘗願意將求學的時間拖長,但是求學是有一定的時間,一點也不能急的。揠苗助長,乃是不可能的事,我覺得Linbach其人,對中國人是有其偏見的。

正午我約賓達博士吃午飯時,就將此事提交,他的年紀同我一樣,但是他已有其社會地位了。他說我必得將德文學好,則將來在此工作,乃是不成問題的。像在柏林的郭恆鈺博士一樣,他來此兩年餘,在此考得博士位,於是在電台方麵任事。我希望自己也能及早的完成學業,可是自己對一切實在沒有多大的把握,是以有時內心為之惶恐不已。收到李昌兄的來信,我將寫給他的信已封好待發,故此,祗在信封上註明收到其來信而已。同幾個同學說好,明天傍晚去戲院門口散發傳單的事,總算他們熱心,現在已經有十個人應允在明天前往。在這方麵,他們爽直得多了,中國人則是拖泥帶水的。關於這件事,進行得可稱迅速順利,三兩天的功夫,就弄得有個樣子了,這件事如果不是我私人發起,是不會這樣快迅的。

 

 

 

1964.3.18.(二月初五)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我的生日是中國農曆的三月十八,可是在護照上填的日月,他們也就將之當作西歷來計算了。實際上,折算西歷是四月二十三日。今天忙了一整天,從清晨八時起,直到晚上九時才吃點東西,中間的時間是到處跑,接洽印刷品,取回來還要加以摺合,另外,還要到外麵同通訊社和報紙去聯絡。我根本就忘了飢餓,也根本沒有時間進食。這種緊張的情況,有點像我從香港來德國的前夕。陳重任兄臨陣退縮,他本來答應和我在晚上一同前往去分發傳單的,但他屆時卻藉口獎學金不容許作政治活動而不去了。我猜想其間的變化,可能是老何在影響他,因為早兩天老何藉口他的祖母尚在大陸,所以不便去,但他覺得如果陳重任去,則顯得其膽怯,所以把他也說服不去。陳重任是台灣人,本來就對共黨並無深刻的認識,於是說不去,我也沒有這樣的耐心與之多加勸說,因為他不是小孩子,說句話當是經過思考的,而出爾反爾,則我對其人的價值也就看得不重了。他還是台灣政治大學畢業的呢,來此對於政府恐怕也沒有積極的貢獻,而祗有消極的影響。在此我所看到的幾個台灣人,都沒有什麼好的表現。老何則由於其所受的教育,抗戰時在淪陷區受教育,以後就到香港混日子過,有奶便是娘,也根本無所謂國家民族觀念。這樣的人,俗鄙之至,與之接近根本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決定以後少與這類的人接近,道不同則不相為謀,免得無端多生閒氣也。

今天真是緊張的一天,在外麵跑個不停,有幾家大報的編輯都和我接談過,我又去美聯社和合眾社,他們的反應也都很好。傍晚我又通知Dpa通訊社。我們一行十人,在七時就到市內的戲院門口,分發崗位形成一個半圓型,將印好的傳單分發。今晚和明晚,將有中共的京戲團在此作兩晚的演出,在傳單的首頁,印的是“北京歌劇簡介”,這和戲院的節目表非常的相像,而內容則在報導赤色政權的暴虐無道,呼籲觀眾不要上當。在分發的時候,戲院裏麵曾出來一個人,站在台階上向一個警察指指點點,手裏拿了一張傳單。但是,我們的行動預先問過法律界的人士,他們相告謂這是合法的行動,祗是不能到室內去分發而已,因此,警察也就沒有加以幹涉。我們分發傳單進行得很順利,一直到大家都已進場之後,我們才收隊回來。難得有德國同學這樣的熱誠幫忙,夜寒侵人,我們必得在外麵停留一小時以上,他們是為了理想而來工作的。我邀請他們去南京樓吃一頓中國飯,以示酬勞。大家都覺得很興奮,這是正麵的同共黨作戰; 可嘆在今日的自由世界,一般人對共黨了解得太不夠,甚至還存有幻想,這是很可悲的事。我們興高采烈的談論著,南京樓的廚子,還每人加贈了一瓶啤酒,我們一直坐談至十一時才回來。中央社記者洪珊先生,也老遠的從波昂趕來了,他說是如果出了事情,也可以各方宣傳報訊,有個照應,這是很可感的。

回到住處,已經是非常的疲倦了,同室的人經已入睡,我本想看看報紙的,至此乃悄然的上床去睡。但由於過度的勞頓,我卻不能立即的睡去,腦中在想許許多多的事,我覺得今日中國之不強,乃是由於一般人過於自私所致。

 

 

 

1964.3.19.(二月初六)星期四 晴陰 晚微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一覺醒來,筋骨有酸痛之感,至此,才覺得昨天的奔勞; 而在當時,由於事忙,已經將飢餓和疲勞都忘卻了,根本沒有胃口,祗是想喝水。我覺得口唇很乾燥,上唇甚且焦燥、發痛,這可能是由於昨日整天不曾進食,至到夜晚才略為吃了一點東西,是生理上的一種反應。所以我泡了一壺薄荷涼茶來喝,一杯又一杯,一下子就將所泡的茶喝光了。上午九時許,到火車站側的大陸旅店會見洪先生,談了一會,約他一道出去。乘車到郊外高塔上的咖啡室去坐談,在上麵,我們是唯一的客人。我們談天說地,我覺得一個人生活安定時,交上幾個好的朋友,天南地北,縱談古今,當是一樂。不過,知友卻難得,一般的人平庸淺陋,實夏蟲不足以語冰者也。我在此,所見的人,可相結交者並不多。談到正午,相偕赴南京樓午餐,他將乘一時五十七分的車返波昂,我送他至旅店,然後赴印刷廠領取其他的傳單。

Hackenberg先生,是赫森省的參議員,他平時對政治運動是很熱心的,打電話來問及昨天的情形,說Frankfurter Allgemeine, Frankfurter Rundschau, 以及Frankfurter Neue Presse都已有所揭載,他誇獎了我一番,說他需要二十份這樣的傳單,假如有困難,可以去找他。我覺得事在人為,假使此事我不發動去做,而祗是等候的話,則必一無所成,而現在我先動起來,則得道多助,外間也可以對我予以支持了。所以,事在人為,凡事總必得去做才行。個人如此,整個的國家情勢亦如是。今日他們在台灣,如果端坐不動的話,則始終祗是被動而已,這與年齡心境皆有影響。
今晚仍是繼續的去分發,少了兩位男同學,但卻多了三位女同學。她們去分發更好,可以博引得人家的同情。許多的人,抱好奇和無所謂的態度來看戲,給他們以傳單,使他們知道一些關於赤色中國的真相,則他們的認識與體會將自為不同。外麵下小雨,但我們分發的成績並不壞,將近兩千份傳單給我們分發出去了。有兩個年輕的中國人,可能是印尼的華僑,他們是親共的,閱後將之撕毀棄之於地,但在眾目注視之下,又走回去拾起。在細雨中收隊,仍是請他們去吃晚飯。今晚大家都乏累了,比昨晚早回去,我向他們再三致謝。

 

 

 

1964.3.20.(二月初七)星期五 陰雨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這件事成為過去,並沒有發生意外,我也判斷共匪不敢在此亂來,但是,他們對我當具有印象,以後會隨時的來打擊我,這卻是可以預言的。我對此一無顧慮,假如我們在自由世界,仍是這樣的畏首畏尾,則共黨當是得其所哉的大肆活動了。可惜許多的人都未能具有正確的認識,甚至是高級的知識份子亦屬如此,這乃是由於我們的生活製度,大家安享自由的幸福,而卻未能領會,於是自私自利者有之,而對共黨之活動則認為不幹己事,任其自然。我覺得政府(應對)香港的難民多加協助,他們堅決反共,且能各自為戰; 台灣出來的人,在對付共黨這一方麵,顯得庸弱無能,飯桶之至!我將幾份報紙有關我們行動的消息剪下來,我覺得德國記者對此事的報導不夠深入,他們對自己柏林的問題卻是大吹大擂,在此,可見到人類自私淺見,他們祗是為了維護一己的利益而已,對於整體的利益,就看得不重了。我們中國人講道義,而他們則是祗求實利,現實之至。到王石鎮去了一次,將幾份傳單相交,他們或可於其所辦的雜誌上刊出,返住所,燈下看書至深夜二時。

 

 

 

1964.3.21.(二月初八)星期六 晴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一次緊張的工作以後,可以欣賞到輕鬆的滋味,祗有在不斷的工作中,才會有滿意的感覺,否則,是會覺得惶惶然的。我有時想到將來,自然是有恐慌和徬徨,奮鬥了十幾年,仍然是沒有什麼成就,但這又何補於實際呢?祗有致力於現在才有辦法。收到李昌兄的來信,問及前晚的情況,同時說將有關的剪報寄去。這一兩天,在收集資料,我發覺法蘭克福的幾家大報,都登載了我們這次行動的消息。據說共黨演員也知道此事,這是經記者翻譯相告的,其反應則為“我們已經習慣了”。自然,共黨臉皮之厚,無與倫比,大有笑罵由人之概,因此,對付共黨的最佳辦法,乃是絕不容情的打擊,打擊,再打擊!直到將其政權摧毀而後止。這樣,他們就不能為害於人了。

昨天曾有科隆的一家德國電台記者來找我,說我可以試行應徵,給他們作播音的工作,我希望這事能夠成功,則不獨對收入有所補益,而此項工作又饒有意義者。可見得人總是要動的,不動,則機會亦難於相覓。下午白蓓來,為我補習德文,我可以學到許多有用的生字,這原是拉丁文本《西塞羅》。有她的幫忙,對於德文的進步,當大有補益。到傍晚才送她回去,外麵下著急雨,春天是已經來了。

 

 

 

1964.3.22.(二月初九)星期日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搜集一些報紙,凡是上麵有對於我們這次傳單行動的報導,都加以剪下。一般的說來,反應很好,可說是相當的成功,許多的報紙都有記載。使我心中頗覺感慨的,是台灣來的學生,本應堅決反共的,可是他們卻似乎對之不感興趣。例如陳重任兄,他還是政治大學出來的,平時祗覺其人不滿現狀,但尚不如有等台灣人之狂妄,可是這次他竟臨陣退縮,原本答應和我一同去分發傳單的,事到臨頭,卻藉故推卻了; 那個姓何的則更無骨氣誌節,我對這樣的人實在生氣!在反共的陣營中,像這樣的軟骨頭多的是,有他們等於是無,因為他們根本不能起任何的貢獻,有利則爭先恐後,見義則推卻不前。放眼看此間的中國人,真無幾人可以交結。我為人太直,對於這批人,真覺得有些看不順眼,可是天下事卻是這樣的不公平,他們擁有中華民國護照,可是卻一點也不愛國,我則為了取一護照,尚必得等候半年之久。不過這些事我也不必去管了,總之,放眼看去,有許多的人和事都使人生氣就是。

下午希格來,原先他祗是說邀我乘車到附近去遊歷的,但臨時他卻改往其距此約四十公裏的家中。我在兩年前曾來此一次,這是一個有居民約千人的小鎮,兩年來,外型如昔,沒有什麼改變。我們在小鎮散了一會步,這兒沒有什麼工業,居民以務農和經營小商店為生,清靜之至。我覺得鄉居使人的神經能得到安寧,但我十多年來,卻都是在大都市中過日子。我不願意多說話,否則好像使自己覺得很疲倦似的,這乃是由於過去的生活環境影響所致。我們在該小鎮停留至八時一刻才動身返法蘭克福,雖祗有四十多裏的路程,但車子小,開得很小心,竟須一小時才到達。同室的同學在週末回去了,是難得的清靜,我可以在燈下看書,直至深夜,而不必顧及擾及他人。

 

 

 



 

1964.3.23.(二月初十)星期一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農曆二月初十,是父親的壽辰,但我離家出走,到現在已是有十五年了。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原想在一兩年之內就可以回去的,現在看來,妥協失敗的空氣瀰漫,情勢比十五年前,似尤為險惡,國際的情勢對我們是不利的。法國承認了中共,美國究竟能支持多久,是難加預言,因為在美國也有綏靖的空氣。我從十八歲而到三十二歲,猶自在海外飄流,對於將來,根本一點也沒有把握。我想雙親在共黨殘暴的統治下,已難生存至今,當父親的生日,我的心情祗是感覺得沉痛。
看今天剛收到的中央日報,這是二十號星期五的報紙,上麵已有我在此傳單活動的消息,它是引用德通社的電訊,標題為《西德華籍留學生抗議匪劇公演》全文如下:“中央社西德法蘭克福十九日德通社電” 昨晚當中共的“北京劇團”在此間首次演出時,曾遇到政治性的示威。在劇場外麵,有一批逃自中國大陸,刻在法蘭克福大學就讀的中國留學生們,曾散發傳單,抗議“殘酷無人道的中共恐怖政權”。這些傳單告誡觀眾們說:”當你們現在聽到中國國劇音樂之際,不要忘記它在共黨集中營內的聲音是極不相同的。”“當你們現在看到美麗的舞者時,不要忘記在共黨人民公社內有千百萬纖弱婦女必須拚命勞動。““當你們現在看到這一百名男伶與女伶時,不要忘記在香港有兩百萬難民。”傳單中並且說:“中德兩國人民的國家都是被共黨割裂的,兩國人民或許最了解共產主義的性質,所以,切勿受愚弄,切勿漠不關心。如果你們對此銘記於心的話,則祝你們今晚愉快。”我覺得德通社所發出的電訊,簡明扼要,已將重點提出。

在次日中央社發出的專電,亦有類似的描述; 所引用的字句大致相同,祗有前麵一小段較為詳盡而已。其專電稱:“法蘭克福大學若幹學生,曾於十八日和十九日兩天晚上,當共匪平劇團在市立戲院登台表演時,在戲院外舉行反共示威。此項行動使共匪劇團的訪問丟盡了麵子,當地的報紙和電台,都曾詳盡的報導這些反共活動,對共匪藝人的表演則未予報導。示威運動是由一名自匪區逃出來的難民學生陳嘉遠發起。陳嘉遠準備了四千份揭露共匪恐怖政權的傳單,法蘭克福大學的許多學生,自動地幫他向該院的觀眾散發.........” 德通社在當晚就將電訊發出了,原先美聯社和合眾社也知道這項消息的,但是他們卻未曾加以傳發,可能發了也不一定,總之,中央社所引用者,乃是十九日德通社的消息。中央社自己的專電則是遲一日才拍發。我覺得無論如何我們要動,但是現在從台灣來的人,其表現乃是一動不如一靜,得過且過,沒有主動工作奮鬥以尋求創造的精神,這樣,自然是難以打開一個局麵。我不知道他們為何有這樣的表現?照理說,他們承受反共的教育,應該是表現得特別有力起勁才是,但是,事實不然,這真是令人失望之至。也許是由於他們在台灣整天受到八股式的反共宣傳,精神覺得受壓力,於是出來之後,就得其所哉,有者漠不關心,有者則避之惟恐不及,甚至有些人變為反政府的了。這實在不是一種好現象,這乃是由於整個的社會風氣所使然,他們在心理上沒有很好的武裝起來。

晚赴Hackenberg 先生處,他對此次我們的行動頗加贊許,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報紙電台都加以傳播,這已獲相當的成功。

 

 

 

1964.3.24.(二月十一)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李昌兄的回信,他說我辦事神速,而且極有條理。事實上,這次辦理的確是很快的,中共劇團十八號要來此演出,但是我在十四號開始著手進行,十五號是星期日,我將傳單草擬好,十六號出去接洽,首先是法律上的問題,問是否會引起糾紛,其次是經濟上的問題。而技術上,印四千份傳單他們說要兩週才能交貨,後來經過商請,才盡量的趕印。十七號開始印,十八號下午就交貨了,而在十八號的下午七時,我們就必得至歌劇院的門口去散發。在外麵要同各新聞社連絡,那一天,我直到夜晚九時才吃一點東西,這已是散發傳單的行動過後了。在時間上,不由得使人不為之驚奇,所以他來信說辦事神速。這在普通的情形之下,將被視為不可能的事。而事在人為,祗要下定決心去奮鬥,在外麵多跑,則自會獲致結果,徒自坐視,自難產生效能出來。我覺得新聞處的人,平時就缺乏一種創造奮鬥的精神,絕不主動的去找事做,而被動之時,則是能夠推延就推延。這樣,又如何能有表現出來?我覺得政府現在缺少真能做事和肯做事的人,他們祗在敷衍胡混而已。這樣的風氣,又如何能夠復國?
上午,到大學去,我在上學期報考的“農業經濟政策“已經是及格了,這使我為之放了一部份的心,不然,整個學期,在準備應付,而竟不及格,則時間上乃是一項重大的損失。以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來說,亦是一項重大的打擊。我靠獎學金在維持,祗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是以,有時想起這樣的問題,使我的心中感到非常的不安樂。這一張證書等於是Hauptseminar,將來可以據此而參加總考,每考都能及格,在此實屬不易。赴室內的浴場去遊水,這是一項很好的運動,白蓓和我一同前往。遊泳時消耗體力,因之也就特別的感到飢餓。我請她到市內著名的烤雞店“維也納林”去吃烤雞,Wienerwald的雞很肥美,烤得金黃香鬆,確是與眾不同。德國諺語有謂:“飢餓是最好的廚師“,這頓雞吃來特別的開胃。在外麵走了一會才返住所,疲倦之餘,倒在床上休息了約一小時。

燈下寫了兩封信出去,是給印鬥如和許智偉的。印兄在此三年,終於將博士位弄到手,這也是機緣。上次中央社洪珊先生來此,對我加以誇讚,說某人比我差得太遠了,但也是博士,中文則連寫信都成問題,其文其字皆是不通。我覺得這乃是命運所使然,有的人擁有虛名,而辦起事來則一無是處。在社會上,一般人皆著重於虛名,真材實學者,往往有被埋沒之虞,這乃是風氣如此。許兄則在上月亦已考到文憑,我很羨慕他們的順利,至於我之是否能夠順利的完成學業,實在沒有把握。但憑命運操縱而已。李兄的信中說,洪珊先生將有專文對此次行動作報導,大約不日可見刊出雲。中央日報首日所採用的為德通社電訊,次日方為中央社波昂專電,他如果是寫較詳細的報導,則唯有以航訊之一途,如果他是在二十號開始寫的話,則郵遞須三四日,可能會登載於今明兩日的報上。我不知道其文將會對此來作何評斷?我現在必得準備為下學期參加討論會的材料了,這是不簡單的,除了寫一個專題報告之外,尚必得應付一場考試; 差不多每個學期都要考,這實在是一種精神上的負擔。

 

 

 

1964.3.25.(二月十二)星期三 德國 法蘭克福 陰 Frankfurt am Main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聽到統計學的助教彼德遜兄告訴我,這一科考試已經是及格了,真是謝天謝地!這是經濟係最難的一科,平均考試有百分之三十德國學生不及格,有的連考兩次都通不過,我為之曾整個學期心情緊張,現在聽到半官方的消息,說已經及格了,真使我放下心來。要不然的話,整日為之提心吊膽,實在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我將這消息告訴給白蓓聽,她也覺得很高興。我補習了一會德文,遇到生字,由她來查字典,我覺得這是很有效的。這幾次學習,我已抄下了不少有用的生字; 祗要我德文好,則將來找工作的時候,自能勝任愉快。現在,我可以專心的去對付其他的功課了,統計學這一科是一個大難關,祗要能夠度過,則其他的功課也就較為容易了。像會計、數學等,其實,我對之實在是沒有多大的興趣。正午在大學食堂吃飯的時候,遇到四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她的樣子仍好像與過去差不多,顯得很沉靜的樣子。那時,她尚在高中求學,已經是有男朋友了,我想她現在也一定有男朋友。到市區去選購一些零用的物件,擁擠的人羣,使我感覺得非常的煩燥。走回來才覺得好些。

晚上,請宿舍中的人吃中國餐,由南京樓的廚子劉兄來替我做菜,有餃子、烤牛肉、蛋炒飯,另外還有冷盤和甜食,總共是十六個人,大家吃得都很滿意。飯後談天談得高興,繼續的飲甜酒,直到夜晚一時才散。為白蓓叫來了計程汽車送她回去,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在事業上有穩定的基礎,經濟情況也寬裕,則與外間相交,乃是很有意思的事。英國人對於社交比較的注重,德國人則是固守自己的門庭。

 

 

 

1964.3.26(二月十三)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一場考試過去之後,又必得應付其他項目的考試,但是負擔總是輕了一些。預計到畢業,仍須兩年的時間,管獎學金的人已經是來信囉嗦了,問是否可以提前考試?事實上,一定需要這樣長久的時間才可以,“揠苗助長”,乃是不可能的事。我何嘗不希望早些畢業,俾能正式踏入社會工作,目前,我的處境乃是盡人事以聽天命。關於下學期兩項專題研究的事,須找教授來談,現在是假期,許多的教授都不在,這祗可能與其助教接觸,而有些助教,其架子是比教授要來得大的。心情方麵總是難得安定,這乃是由於過去生活環境的影響,而現在所見到的事物,所接觸到的人,許多都使我生氣。我為國家的前途感覺得憂慮,從台灣來此的人,或則陰陽怪氣,或則竟是在作反宣傳的,這實在不是中興有為的現象。如上週的反共活動,他們都不參加,對於這樣的表現,我對之實在是覺得氣憤,所以,我的心經常的不安定,也就是諸如此類的事情使我心煩。但這就是實際的社會,我們不可能離棄而獨存,理想國是不存在的,我們必得有勇氣麵對現實,去掙紮戰鬥。多原諒人而嚴於責己,如此,則或許可使心境平和一些。復活節假期將屆,收到梅恩茲馬克華特家的來信,我決定在本週前往和他們見一次麵,老太太重病時,我曾去醫院一次,現在已有數月,不知是否已全康復。我在人情上必得要去看她,所以寫了一封信去,說在星期六將前往相訪。

 

 

 

1964.3.27.(二月十四)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

 

總是覺得疲倦,食慾也減退了,大概這是由於缺乏運動的原故吧。在本週內,曾去遊過一次水,這對於健康方麵是很有益處的。認識一個西班牙人,他說是學神學的,打算以後在司德哥爾摩工作,現在是利用假期在一處工廠做事,以賺取一些零用。看樣子,他顯得很誠懇的樣子。早兩年,假期中也住有一個西班牙人,大吹法螺,說是在此做博士學位,其實是做工人,說話很不老實。他說其弟弟為裁縫,我將一套衣服去修改,弄得不三不四,還是再三的去催問才拿回來,而竟索價十馬克。那次算是輕信人言,上了一次當。所以我現在對這些不明底細的人,態度就比較的慎重多了。這一個西班牙人,待人尚彬彬有禮。他還邀我說假期可以去他家中住,從德國到西班牙去,也是一段不算短的路程。現在歐洲除了斯堪的那維亞國家以及西班牙之外,其餘的國家像英、法、比、奧、荷、意、盧、瑞士等國,我都算是履其國土,觀其風光過,但北歐和南歐的西班牙,我卻沒有去過。因此,如果有機會,自然是想去走一走。手頭稍微存一點錢,也是為了將來外出旅行時的方便。

復活節的假期要到了,宿舍中祗有幾個外國學生,德國學生則都回家去渡假,宿舍中頓時的清靜了許多。我在傍晚的時候,獨自走出去,在公園中散了一會步。暖室中的杜鵑花已經盛開了,看牆上招貼的廣告,從下月初開始,公園中就將有杜鵑花的展覽,這兒的杜鵑花,經人工的培植施肥,花開得很多,而且顏色有紅、紫、白多種,花開重瓣,開得很是艷麗。這種花在故鄉真是漫山遍野都是,春間開花,一片紅色,所以稱之為映山紅,而在此卻要在公園中來作展覽。不過這些經過栽培的花,開得特別的鮮豔肥大,這乃是吸收了充份的肥料之故,至於山野間所生長者,自難與之相較了。據說台北市曾遍植杜鵑花,想將市容美化,使之變為杜鵑城,但推行的成績並不見佳; 現在應該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了,而從報上卻看不到有關的消息,可能也就是煙消雲散了。那時是代市長周百鍊的主意,而現在則是黃啟瑞復了職。關於台北市長的新聞,真有使人撲朔迷離之感,首先是民選市長被控貪汙而停職,一拖年餘,法院宣判無罪之後復職,外間卻仍有人在對他加壓,他與代市長之間,感情似乎有芥蒂,監察委員又對承審此案的法官提出彈劾,於是法官與監察委員之間,又是弄得軒然大波。這可見得台灣政治界有許多反常的怪現象,政治沒有上軌道。在小小的彈丸之地的島上,仍是要興風作浪,彼此互相攻擊,尋人錯處。政治不清明,好官也就不易為,反之許多昏天黑地的糊塗官,他們卻可以互相衛護,得其所哉的過日子。

立委劉健峯最近在《傳記文學》上寫了一篇文章《我所知道的三個父母官》,他描述其貴州故鄉三個不同典型的縣長。一個是清廉能幹肯做事的好官,結果卻是弄得天怒人怨,受到毒害,丟官之後,幾乎受到當地民眾的為難。第二個是胡混者,錢要而事不做,結果被人稱為好官,平穩而去。第三個則是貪賳枉為者,派他的大少爺任保護行商大隊長,專門押運鴉片; 自己則行為不檢,無所不為,可是他卻博得好評,竟建起歌功頌德的紀念碑牌坊來,去職時,萬民傘幾十把,列隊歡送,不盡去思。我覺得劉健羣先生的文筆寫得風趣得很,他說可能今日好官當中,就有第三種典型這類人在著,看了真使人禁不住發笑。台灣地方這樣小,人材集中,照說應該是可以將政治弄得很好的。

晚上,泡了一壺香片,招待一個德國同學,談話至十一時始散。他已在大學畢業,目前是在做博士學位,由他來兼任我們的舍監。

 

 

 

1964.3.28.(二月十五)星期六 陰 德國 梅恩茲 Mainz

 

寫了一封信給何學誠兄,原想幫忙他來歐洲,但是工作證件寄去月餘,卻沒有信來,不知何故。無論願來或不來,總得有個回信才是,這也是幫忙他人,反而是吃力不討好之一例也。我覺得世上許多煩惱,皆出在多管閒事上,現在至此,也應該適可而止了,所以我告訴他,關於原來的職務,現在已經請到了人,故可作罷論,不必對之加以考慮了。

收梅友三兄從波昂來信,謂“久未晤教,至念賢勞,目前獲悉我兄對此次中共劇團在貴城公演抗議一事,此乃壯舉也,弟私衷極為敬佩,特謹於病榻前,聊寄數語,以表對我兄之敬意於萬一。際此復活節前夕,敬祝主祐平安。”其實我以為這沒有什麼值得讚揚的,這乃是每一個愛國國民的本職,相反的,如果是坐視默然無動於衷,才是不正常的怪現象。所可慨嘆的,是今日這批中國人在海外,渾忘其所以,祗在混日過日,似此表現,我真不知道國將如何會振興?許多人麻木不仁,許多人冷血無恥,我真為國家的前途危。

下午乘火車赴美恩茲,相距四十公裏,半小時即可到達,會見馬克華特一家人,老太太瘦弱了許多,頭髮也脫落了,這是重病的影響。

 

 

 

1964.3.29.((二月十六)星期日 陰雨 梅恩茲 Mainz

是復活節,昨晚的彌撒是從十時三刻開始,直到十二時半才止,兩個多小時,成人尚可以應付,兒童則體力未免不支,不過這也是觀念之不同而使然,如果是精神興奮,則雖至深夜,亦不覺其乏累的。我傷風了,這是因為室內溫度與外間大不相同的關係,乍冷乍熱,使得人容易傷風受寒。睡到九時起來,一身但覺疲乏無力,食慾也不存在,祗喝了一杯咖啡,連平時愛吃的蛋糕也祗吃了一塊就算數。

上午同他們出去拜訪親戚,彼得新買了一輛新車,這幾年,他的境況日益改善; 我現在的學業仍未完成,瞻望將來,一切都是這樣的渺茫不定,於是,心中有著一種惶惑不安的感覺。遇到了那小女孩,乃是馬克華特老太太的侄孫女,現在已是九歲了,我有一張她的照片,乃是她兩三歲的時候所照的,滿臉堆笑,臉圓得像一個蘋果,很快樂的樣子,所以我將它掛在室內,孩子是最天真無邪的,人長大了,心地也就慢慢的跟著變質了。在馬克華特家,能夠吃到很好的菜式,老太太煮出來的菜餚,乃是我在德國所吃到最味美的。普通德國人的家庭當然是沒有用人,看到她這麼辛勞,真使我為之不安,德國家庭婦女實在是辛勤之至!不但是洗衣服,煮食,清掃,而且是擦地板,窗門,樓梯,到處都是一塵不染,我對她們的吃苦耐勞,實在是由衷的敬重。

晚上出去看歌劇,梅恩茲是一個具有兩千年歷史的古城,它也是萊茵省的首府,市內的歌劇院本毀於戰火,但仍就用原來的石磚砌建。歌劇的故事很玄妙不可解,我祗是聽其音樂,看其舞蹈而已。戲散後赴附近的酒店去飲酒,竟是滿座而得不到座位,又至較遠處又一家,祗有樓上座位供應招待客人,地下的座位則不開放,蓋僅酒保一人,不能兼顧,由此可見德國勞工之缺乏,酒店餐館,都不夠人用。所以他們從意大利、西班牙、希臘、南斯拉夫,招引大批的工人來此工作,這也是德國經濟高度發展所使然。

至十二時才返住處,我已疲累不堪,他們仍欲繼續飲酒,至一時始散。我躺在床上,本想再看一下報紙的,但是眼簾沉重,無法支持,於是乃滅燈就寢。前年此日,我在維也納度過,去年則似亦在此,人生真若夢耳,有時,內心會突然的浮起悲涼之感。

 

 

 

1964.3.30.(二月十七)陰雨 德國 梅恩茲 Mainz

 

雖然春天時份已到,但是外間仍少春的消息,上午曾驅車至郊外散步,麥苗已綠,而寒意甚重。有些樹木,已隱約可見嫩芽。我在外麵飄流十幾年了,一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樹立什麼基礎。看報紙上有些記載,某教授二十六歲就做中央政治大學的法律係主任,他以年輕向當時的校長,即今日的蔣總統力辭,蔣慰勉他說:“我十九歲就當司令了。”過去的時代,自然已不可與今日同日而語,但是在三十歲時,也應該是有所立的時候了。我在亂離中,損失了不少的時間,受到了貽誤; 而似此情形,在這時代實在是太普遍的故事。我則總算力自掙紮突圍,來到此間求學深造,這已可說是得來至為不易,然而,擺在前麵的,仍然是遙遠而艱險的路程。我十八歲時離開自己的家國出走,豪情萬丈,而今日則祗是惶恐,那一股氣勢已是為之消減,歲月畢竟使人的心境會起變動的。
決定在下午乘車返法蘭克福,客去主安,留在人家的家裏,人家總必得張羅招待,又是糕,又是餅,而老太太重病之後,需要休息,看到她不時的勞動,總使我覺得過意不去,我希望能在將來對他們能有所填報。在香港那樣冷漠現實的社會過慣了,當人家對我關懷時,反而有使我為之難過的感覺。人生在社會之中,最看重乃是一個“情”字,如彼此之間,一無感情可言,那將是一個冷酷的世界。現在,由於政治種族等因素,使得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信賴,互相對立仇視,這是很可怕的。

下午三時二十一分的火車,誤點達一刻鐘始至,車上擠滿了乘客,祗有站立的地方。復活節的假期,德國人都紛紛的回去渡假,今日是假期最後的一日,大家又從四麵八方回到大城市裏來了。由於今天是假期之故,沒有信件來; 寄張先生的信已逾一月,猶無回信,可能是因為我對他們批評,心有不悅之故。我也是太心直口快了一些,對於一些事物看不慣,聽不慣,於是便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而這自然是會得罪許多人。書生的一股梗直之氣,不一定就能在社會上將事辦好,王安石變法失敗的歷史教訓,使我們獲知雖立心正大,出發點正確,而卻不一定會獲致人家的諒解。我覺得現在差不多已與實際的生活脫了節,自己一個人卓然獨立,與真正的生活並不發生關係,於是,自己那股激憤不平之氣,便每每形之於外,而不顧及他人。世界上的事,沒有盡善盡美的,總必得多多的寬諒人家,而我的性格是如此的剛強,我很擔心難於處事對人。我對人家的要求過高,於是也就易於失望和產生憤慨,而這是無濟於事的。

回到住處,入浴後將東西加以整理,我在靜的時候愛沉思,它使我想起許多的事情。處在這樣的境地中,我心中仍有像火山燃燒一般的感覺。十幾年的歲月,就是在這樣的流亡中成為了過去。須加緊努力,否則中年已過,而事業猶無所成,則將徒增悲傷了。嶽武穆在其滿江紅一詞中:“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今日我之經歷,又何止八千裏路雲和月,已是數萬裏縱橫,而三十已過,猶在飄零之中,思之自覺沉痛不已 。

復活節假期中,宿舍中僅有數人; 有一印人,殊可惡,亦其民族性所使然,與之吵了一場,因他未經我之同意,使用我之冰箱,此人平常手腳有點不乾淨,故我對之也就不客氣了。

 

 

 

1964.3.31.(二月十八)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閱二十八日的中央日報,該報在第一版登載中央社駐波昂特派員洪珊三月二十日的航訊,報導我此次散發傳單的事。標題是《留德學生陳嘉遠 打擊匪統戰活動》全文如下:共匪的百人平劇團,以宣傳“中國文化“為名,在新近倒向共匪的法國活動一個月之後,又來到法蘭克福賣藝,希望中國傳統的戲劇歌舞,能掩飾共產主義猙獰麵目,而騙取西德人士對赤色暴政的好感。不料半途殺出一個中國學生,單槍匹馬,向共匪以藝術作幌子的第五縱隊挑戰,贏得異常輝煌的戰果,粉碎了共匪的統戰陰謀。
這個學生的名字叫陳嘉遠,當他的同鄉毛匪澤東竊據中國大陸的時候,他還在湖南某中學唸書,因為在校中搞”自由中國青年運動“,受到共產黨徒的毒打、鬥爭和清算,於一九五0年隻身逃亡香港,又於一九五九年輾轉來到西德,現在法蘭克福大學攻讀經濟。他平日在校也不斷與親共份子抗爭辯難,是一個很有血性的愛國青年。

共匪劇團來法蘭克福的消息發表後,陳嘉遠起草了一篇文情並茂的德文傳單,自己出錢印刷了四千份,為了表示敢作敢為,在傳單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匪劇團上演的三月十八、十九兩天晚上,許多法蘭克福大學的男女同學們,為陳嘉遠的愛國心所感動,都自告奮勇地來幫忙他分發傳單,他們聚集在新建的市立劇院門口,向每一個入場的觀眾傳達中國反共青年的心聲。因為傳單外麵很有技巧地印上了“介紹北京歌劇”幾個大字,觀眾以為是戲院當局印發的說明書,都連聲道謝地接受,有的還準備掏出錢來購買呢。所以四千份傳單差不多全部都送到德國仕女的手裏。等到觀眾們打開傳單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三句動人心弦的標語:“當你們聽到中國歌劇的音樂時,請不要忘記,在共產黨的集中營裏,有完全不同的另一樂章!”“當你們看到年輕貌美的歌舞女郎時,請不要忘記,在‘人民公社‘中,有數以百萬計的瘦弱婦女辛勞服役至死!”“當你們看到這一百個男女演員時,請不要忘記,在香港有兩百萬中國難民!”

接著陳嘉遠又向觀眾們報告中國大陸的實況,並說明匪劇團來德表演的目的。他說:“我在貴國求學,我知道你們為了柏林可恥的圍牆而激動,當逃亡的難民在邊境被射殺時,你們為之憤怒,我想要提醒你們的是,毛澤東政權,其殘暴與無人性,較之烏布裏克政權,尤有過之。我的良知,使我不能安於緘默。仕女們,中國和德國,都身受共黨的災害,我們對共黨卑劣的本質,當能更有深刻的認識。盼勿受催眠!盼毋漫不以為意!”

第二天,西德許多報紙和廣播,都曾報導中國和德國學生在戲院外麵分發反共傳單的消息,有的說是法蘭克福大學生向共匪劇團示威; 有的說是來自赤色中國的難民學生,控訴共黨暴政。傾向社會民主黨的《法蘭克福評論報》,還將傳單上的三句標語,和後麵幾段對德國觀眾的呼籲,原文刊登了出來。至於共匪劇團演唱的成績如何,各報都一字不提。從宣傳的觀點來說,共匪劇團這次到西德來演出,不但是白費心機,反而得到相反的效果了。接連兩個晚上,抗議示威都進行得十分順利,並未引起任何意外事件。有一位在法蘭克福頗負盛名的政界人物,於看到報紙的報導以後,曾經打電話來慰勉陳嘉遠,希望陳同學將傳單送他二十份,並對他說:“假使你這次印發傳單的各項費用,別處不能設法,我很願意幫忙!”“得道者多助!”這句話的真實性,於此又得到一項有力的證明。

 

 

 

1964.4.1.(二月十九)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李昌兄的來信,雲:“此次兄隻手臂力,能予共匪劇團如此大之打擊,使其宣傳攻勢遭受挫折,此間諸同仁對兄此舉,莫不交相稱讚。新聞處復以公事,請國內有關方麵以函電對兄慰勉,想當為兄樂聞。惟共匪一貫技倆,於此一時遭受打擊,必於他一時找尋報復,今後兄對親匪份子,宜多加警戒,..........以使彼等無隙可乘。此係弟個人一點淺見,僅貢獻兄前供作參考而已。“信末謂四月二日波昂中國同學會,將舉行餐會招待中外同學,並放映影片助興,希望我能前往參加。我覺得假期就快完了,去一次也好,和大家見一次麵,同時交談一下。上次我發動了這次打擊共匪統戰宣傳的運動後,各方麵的反應很好,這是頗使我快慰的。許多的人都寫信來向我致以欽仰之意。當然,共匪是將我當作眼中釘的,他們也必將侭量的設法來對我加以打擊; 隨時提高警惕之心是對的,因為共黨乃是卑劣之徒,他們是什麼事都能夠做得出來的。和白蓓商量,她也覺得我明天應該可以到波昂去一次,她認為化幾十馬克是值得的。今天在室內寫了幾封信寄發出去,又在外麵買了一本書,我必得為下學期的入學作準備。

 

 

 

1964.4.2.(二月二十)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搭乘上午十點多鐘開出的快車,由法蘭克福前往波昂,兩地相隔的距離為一百八十公裏,火車要兩小時餘才能到達。這次火車所行的道路,乃是靠萊茵河的右岸行駛,先往梅恩茲然後轉威斯巴登,沿盛產葡萄的區域行進。在此,也可以看到德國人的一番安排,春夏是萊茵河岸最美麗的時候,於是火車也侭量的安排行駛河岸,使旅客能欣賞外間的風光。兩岸山峯上的古堡,乃是萊茵河地區的一大特色。到了Bad Godesberg,想打電話連絡,火車站祗有一個電話亭,而又為人所佔用,久久不去,於是我決定先往新聞處,反正離火車站也不遠,十分鐘的步行即可到達。抵新聞處,應門者為一廣東女僕,彼亦能操粵式國語,謂黃金鴻先生外出旅行,李先生則返家吃午飯。我乃致電話給李宅,李太太說李昌兄已經乘車出來了,大概幾分鐘之內就可以到達。果然當我走出來的時候,李兄即已啓門而入,他說來得正好,新任新聞處長關德懋先生已於前日到達,住在旅館中,一到就交代他打電話給我,他在今晨打電話去的時候,宿舍中的人說我已外出。事實上,此時我恐怕已在來波昂的途中。他說關先生在台灣即已聽到人說,上麵並且作了一個備忘錄,所以他急於見我一談。關於同學會的事,他們是預定在下午七時聚餐,但在四時就應前往,以佈置場地。和李兄一道赴何本賢將軍住所,他們對我當作英雄看待,認為這次對共匪顯露顏色非常的成功,這使我祗感到慚愧。他們還給我白蘭地,舉杯相慶。遇王懷柱兄,彼研讀工程,已畢業,正擬作博士位。晚遇關先生,相談之下,知彼於來德國前,曾遇張炎元先生。今晚,遇到很多相識的人。

 

 

 

1964.4.3.(二月二十一)星期五 陰 德國 波昂Bonn/Rhin

 

昨晚在晚會中,遇到印鬥如兄,喻鐘烈兄,朱稼軒兄等人。和朱兄已有年餘未見,他在波昂一住兩年,生活過得並不合理想。在農曆正月初二日,因故與新聞處長黃金鴻爭執,因而受到毆擊,曾經鬧得滿城風雨,我想對他加以慰問。他一定要我到他那兒去住,說是可以談一談,過去曾寫過幾封信給他,因他老兄總是置之不理,所以我也就算了,但是此兄在見麵時卻像是十分老友,昨晚一談就談到四時,無非是此間的情況。真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竟是這樣的複雜!他們幾個人在此相處,弄得矛盾百出。我是外人,當然不便表示意見,祗是聽之而已。

上午乘坐電車返Bad Godesberg,李昌兄要我在辦公室中幫他幾天忙,因為新舊任交接的時候,事情特別的繁忙,他要我為他抄寫一些東西,填畫一些表格。這都是我過去所不曾做過的事,例如抄寫一項來說,我的字實在是難看極了,根本是不適宜擔任此一類的工作。速度慢極了,這連自己都覺得不滿意,但是李昌兄卻很客氣,說很好很好。正午關先生外出,回來後說今晚要請我吃飯,好好的談一談,這位老先生曾作過總統的德文秘書,這次派他到德國來,可說是政府打出來的一張王牌。他雖是六十多歲的年紀了,但是精神很健旺,才來幾天,就在各方麵表現得很活躍。前任黃金鴻則是關起門來睡大覺,什麼事都不理,就是人家找上他也再三的推卻,更不必說是自己主動的去做事了,所以他這次終於被調走,這也是有遠因近因在的。

夜晚在市內一酒店吃飯,東西很貴,起碼必得六七個馬克,祗是味道尚可而已。談國內及此間的情況,看來他是想在此間有所作為的。本想到外麵去找旅社,竟皆客滿,乃寄宿於李昌兄處,他有三個小孩,我去自然是增加主婦的麻煩,心殊不安。

 

 

 

1964.4.4.(二月二十二)星期六 陰 德國 波昂 Bonn/Rhein

 

上午仍隨李昌兄赴辦公室工作,事情很呆板,他覺得這樣做下去沒有什麼意思,想到大學去念書,但是他現在是有家室之人,唸書亦不是簡單之事。世上之事,總難有十全十美者,你看我的處境好,而我又覺得你的處境好,此乃心裡作用也。其實,有安定的生活,在這亂世也就是很不錯的了。台灣有電報來,而且是急電,他們的電碼本已經收好裝箱了,於是到處借,於是向嚴博士借到譯出。原來是僑委會高信打來給我的:“頃聞印發傳單,打擊共匪劇團,殊堪嘉許,特電致慰“,它是在台北四月四日拍發的,此事在三月十八及十九兩日進行,外電是十九日,中央社的電訊則是二十日,以後於二十八日又發表了中央社的航訊,大概他們還是收到新聞局的消息才有所反應的。沈劍虹寫給此間的回信說,已轉教育部辦理,關於這件事,我可以說,如果我不做,則他們一定是麻木不仁的坐視的。當我去找他們從台灣來的人時,他們尚是藉故推卻,更不必說是要他們主動的去做了。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乃是他們在台灣所從事的反共教育,已經是流於形式化,不能使人從內心信服,從而激發出一股工作的力量。我覺得他們在台灣的當政諸公,沒有決心和魄力在辦事,祗是敷衍含糊的在混而已。要改革,他們祗是叫叫口號,而不身體力行的切實去做,所以形成一種不痛不癢的風氣。

下午赴波昂市區,找到印鬥如兄,然後一同去中國酒家吃飯。榨菜炒肉絲,冬菇鴨片,做得很好,比在法蘭克福飯店所吃到的為好吃。他談及本身所經歷的一件事,使人為之憤慨; 德國人欺人太甚,他們的性格是自私而不顧情義的。下午找朱稼軒兄,在他處遇陸鏘兄,此人待人甚熱忱,為湖北人,而說話帶湘音。包餃子吃,留宿於朱兄處。

 

 

 

1964.4.5.(二月二十三)星期日 陰晴 德國 Bad Godesberg

 

上午與陸鏘兄從波昂往Bad Godesberg 的中國新聞處,新任的新聞處長關德懋教授到任之後,頗有一番新氣象。他到處打電話同人連絡,又找人談話,顯現得朝氣勃勃的樣子,而前任的黃金鴻,雖然是年紀輕,卻一點也不想辦事,遇事置之不理,能夠推的話就推,所以外麵的人,對其印象皆不大佳,關教授雖新來,而其表現則大不相同,他是留德的老前輩,又曾在駐德大使館做過事,其表現乃是一種實幹的作風。

收到兩通電文,其一是“中華民國大專學生聯合會”的,文曰:“西德中國新聞社請轉陳嘉遠同學,頃閱中央社波昂電訊,得悉同學對共匪平劇團在西德進行赤色宣傳,全力反動發擊,除散發傳單撰寫文稿外,並聯合中德同學舉行示威,予共匪以嚴重打擊,贏得彼邦人士一致欽敬。此種愛國精神,足為我全國青年景仰效法,尚希繼續奮鬥,全國青年誓為後援。特電致敬,藉表悃忱。中華民國全國大專學生聯合會(儉)”。
另一通電文乃是國立政治大學的學生葉蔭寫的:“陳嘉遠同學:您在波昂反共的令人興奮的消息傳到了自由祖國,千萬青年被您這種單槍匹馬,向共匪第五縱隊式的‘百人平劇團’挑戰的愛國行為所激動,我是一位新近從匪區逃出來的青年學生,曾飽受共匪的迫害,僅以此電文向您致意!”這是新聞處轉來的電文,據說新聞局方麵,已報請教育部予以獎勉。其實我行事祗是求心之所安,而根本不必他們予我以文字上的誇獎。這次,假如不是我出來,則他們亦祗有任之。從台灣來的學生,畏首畏尾,其不為共黨張目者,已經算是好的了。像此間的陳兄,原係國立政治大學的學生,但臨時藉故不去,有人為了國家可以將生命貢獻,而他的藉口是為了怕影響其獎學金,從這一件事上,可以表現其為人的風格,平時批評他人,而自己卻一點也做不到。所以我對之頓覺鄙棄,也不願與之交往了。大概他也心存愧怍,也不再來我處。這樣的人,相交無益。他們藉詞推卻,反而是德國人卻願來幫忙促成其事。一個國家的青年,如果沒有理想誌節的話,則這個國家也斷無前途可言。

正午外出與關教授及陸先生一同進午餐,飯後匆忙趕往科隆Köln,陸鏘先生在該地任職於Deutsche Wille,這是德國官方的廣播機關,有如美國的《美國之音》和英國的BBC。他們現在正欲招請中國的播音員以及翻譯等人材,上次其中國科部門的主管在法蘭克福見到我,欲我應徵,陸兄就在該一部門任編輯,他也是一位很愛國的青年。我去該電台試了音,要讀一段魯迅《吶喊》的自序,很不順口,在我來說,祗是盡一下力而已,我看希望並不大。傍晚返Bad Godesberg時已是八時,疲累不堪。陸兄在此坐談至十時始出去,為他在外麵找了一家旅社,我則仍住在李昌兄家。他們以為我今晚不回來了。李兄家有三個小孩,我寄住他家,為他們增添了不少的麻煩,心殊不安。

 

 

 

1964.4.6.(二月二十四)星期一 陰雨 德國 Bad Godesberg

 

想在今天回法蘭克福,而李昌兄一定要留我多住一天才走。黃先生請吃晚飯,他們也要將我算進去,我不慣於這樣的應酬,何況他們都是政府的官員,而我則什麼都不是,祗不過是一個學生而已,間在當中,頗覺異相,但他們一再的勸客,祗好應允,而決定在明天再回去。日間在新聞處為他們抄錄一下地址,這原是可以勝任愉快的; 我從沒有做過辦公室的工作,同時我的字也寫得難看得很,李兄卻說是寫得很老練,這真是使我聽之慚愧了。我的字,中外文寫出來的都不好看。這個假期,一下子就要過去了,可是我仍有許多事還沒有著手去做。例如下學期的兩個Hauptseminar,我就必得加以準備,不然的話,我是可以在新聞處多停留一下,以幫助他們處理一下文稿的。現在實在是沒有什麼時間,所以我才說要趕回去。外麵下雨,使人頗有沉悶之感。

傍晚關教授要出去找人,處裏有汽車而他自己不會開,看到他冒雨搭電車的情形,對這長者頗覺同情。新聞處的移交仍未辦好,黃金鴻其人心狠手快,一針一線都帶走,而總是討公家的便宜,李兄對之很不滿,但又不便說。我覺得官場中誠是非之地,像我這樣的性格乃絕不適宜在官場中混的。晚八時同他們一道去波昂吃晚飯,直到十二時才散。在外國能吃到這樣的中國菜式,真是頗不容易。回來談話至深夜二時。

 

 

 

1964.4.7.(二月二十五)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上午離開Bad Godesberg,到車站時,火車剛好開走,必得等一小時才有另一班車,月台上很冷,等一小時使腳都冷僵了,等到上了車才覺得舒服一點。正午返住處,他們見到我外出多日未歸,以為是出了事,正想報警去進行偵查,這也是對我的一片關切之意。我原先祗是打算停留一兩天的,不料一住就是五天,怪不得使他們擔心了。白蓓曾經多次打電話來探聽消息,她也著急得很,和她通電話,她生氣了,說這幾天整天驚惶,以為我給共黨謀害了。如果我平時不是這樣積極堅決的反共,也許不會使他們這樣的想入非非。這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打一個長途電話回來的。這樣,就可以免除他們的擔心了。這也是自己的粗心大意。向白蓓再三的陪罪,但她仍是怒氣沖衝,恐怕必得一番口舌才能消除她的氣憤。

一回來就是忙碌不堪,有好幾封信件,乃是為我道賀者,他們看到中央日報的記載了,說我是一個有血性的愛國青年,值得欽佩雲雲。由於答應晚上為宿舍中人弄一頓中國飯吃,又是大忙,去市區買東西,回來動手做,經過一次旅行,疲倦之餘,真是什麼都不想做,但是已經答應了人。不得不勉為其難。我一早就回到室中了,將過去的日記加以追記,這次我出去,根本是沒有將日記本相攜以俱。幾天都沒有寫上去了,這是我二十年的習慣,不想將之打破,所以,我必得將之追記,以保持完整無缺。我覺得事情是越來越多了,生活顯得很忙碌。

 

 

 

1964.4.8.(二月二十六)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收到張丕介先生的來信,我和他已有兩年多沒有通過訊來了,這次他既是寫信來,自然是不好意思不做覆。他並不認為有我這個學生而討厭,竟至“有此高足而自豪”。他的來信是這樣的:“許久未得來信,頗以為念。週前香港各報刊出同學獨力反對偽藝團在西德之活動,讀之欣然快然,不禁拍案高呼:中國青年精神萬歲!正義萬歲!所有此間師友之心情,益不與介同,而以介有此高足可以自豪也。想彼甘心出賣祖國與個人靈魂者,亦為之多少斂跡矣。倘有暇,祈以經過情形見告,以便轉告關心之師友為幸。”他最後並附告謂在今秋將來德國馬堡大學講學,屆時當函告,以便暢晤雲雲。他現在仍是擔任新亞書院的經濟係主任,他過去是在德國佛來堡考的經濟學博士。過去他曾答應為我寄中文報刊來,但始終不曾付諸實現,前兩年來德國時,我去信請其在香港為我帶一件秋季大衣,見麵時竟若無其事,連提也不提,同時顯現得傲慢不以為禮的神氣。所以,我以後也就置之不理了。這次他直接來信,以我這“高足”為自豪; 事實上,憑我以往的表現,他早就應該自豪了。人家乃是有獎學金或是家中有錢才來的,而我則獨自一人,無依無靠,竭力奮鬥,而後來此求學。當我最困難,連旅費還差幾百元港幣的時候,這些“關心”和“愛好”我的師友,也從未對我加之以援手,加以拔助而使我成行,我乃是經自己諸方設法,以全生命之力相搏,而後始能匆促就道的。香港那地方,實在使我傷透了心,所以,今日我才有這樣激憤的情緒,對什麼都不以為意,敢於挑戰嘲笑。十幾年來,我所憑藉的,乃是自己屢挫屢戰的勇氣,以及堅定不一的信心,假如外界能對我有所幫助的話,我早就突圍而出了,也不必在香港困居九年。我對香港那一批人失望,他們有者祗是加以利用,口蜜腹劍; 有者則根本是麻木不仁,一無人性。我今日的心情是複雜的,但是,既然他們肯首先低聲下氣的表示態度,則我亦不當為己甚,何況我今日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這一次的愛國行動,原係每一個中國人所應為,祗是因為他們大家都不為,所以才顯得是有些特殊。我當對他們加以回覆,不然的話,人家以為我是傲慢了。世上無盡善的標準人,對人總以寬諒為是。“律己尚嚴,而責人則尚寬”,這樣,在社會上才易於與世人相處。

傍晚赴市區將台灣來的電文拍照,因為李昌兄說他要存留一份。又買了一些零用的東西,外間的物價都上揚,祗是因我平時不大買東西而不覺得而已。遇白蓓,和她在外麵散了一會步,然後約她一同去吃晚飯。談了許久,才將她的氣平消下去。她在二十二號將隨一旅行團體去法國一週,正好在二十號我也必得去王石鎮參加中德學生相敘的集會。在餐室中進肉排一方,炸薯條,索價四馬克,現在於外間進食,每頓起碼在美金一元以上,對學生來說,已是很貴的了。送她回去而後乘車返住所,已是十時。

 

 

 

1964.4.9.(二月二十七)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ian

 

在上午將幾封信寫好,僑委會高信先生的來電,以及另外幾封來信,必得予以置覆。上次關德懋教授說我寫好後,仍以交由新聞處轉為是,因為這表示我們之間仍有連絡。我寫給高先生的信是這樣的:“僑委會高委員長賜鑒:本月四日由此間中國新聞處轉來電報一件敬悉,承予獎勉,實深感奮!愛國原係每一國民之天職,忝屬智識份子,豈能後人,尤以嘉遠身經世變,對共匪殘暴政權,益具深刻認識,故雖旅居海外,而隨時隨地,向中外人士揭露大陸真相,主動積極致力於打擊共匪,使其欺騙狡伎難以得逞。是以上月十八十九兩日,共匪劇團來此公演時,嘉遠即絕不坐視而與之周旋。堪為告慰者,厥為獲得彼邦人士普遍之同情與了解; 德國報紙電台,對之皆有傳播,而消息遠達國內,日來函電紛至,表示支持慰勉之意。嘉遠衷心殊覺欣幸,今後自當秉此精神,繼續奮鬥,為反共復國之大業而獻心力。謹覆 並頌 時綏 陳嘉遠 四月九日”。

另一封則是:“德國波昂新聞處請轉 中華民國全國大專學生聯合會鑒: ‘儉’電敬悉,閱後衷心激揚感奮不已,愛國原係每一國民之天職,我輩智識份子,尤當力自啟發倡導,以形成風氣,扭轉世局。嘉遠雖遠處異邦,而其心其意,則固與兄等相同。國正多難,尚希貴會團結全國青年誌士,努力工作,共同奮鬥,為反共復國大業之成而獻身,此乃時代所賦予吾人之歷史性任務也。”

又寫了一封回信給政大學生葉蔭,他也是從中國大陸逃出來的難民,由於是私人信件,也就比較的輕鬆隨便。我寫得比較長,同時介紹他看兩本反共的文藝寫作,那是張愛玲寫的《秧歌》和《赤地》。我覺得這是我在香港所看到的最好的寫作,此信亦一並交由新聞處轉。現在此間新聞處辦事的,祗有秘書李昌一人,他應付各方的信件,又要處理內部的事物,可真也夠忙的了。不久,台北將另有人來,打算將新聞處擴充,在柏林和漢堡,各設一分處。收到曹謨教授的信,謂“見報知在佛城做了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受到了西德有名人士的欽讚,收到了很大的效果,國內讀者見報後對兄之愛國熱忱之深刻,反不如西德人士對兄之表現。” 此老也是糊塗,關於我護照的事,是他來信要我去向高信提及的,以後進展緩慢,寫信給他時,就根本不覆。查發信的卡片,我在去年五月二日及十一月十八,曾發出航空信給他,如石沉大海。此次來信謂:“去年你在旅途寫給我的明信片都收到了,因無特別事故,未左覆。”信末又謂與某人通信否,“彼當助樂於助兄也”。我根本不需人助,這些人,口頭說得好聽,到真正有事的時候,寫信去也會置之不理的。像曹謨和王玉崗等,皆屬此一類型人物。我也不打算與之交往,口不符心的人,相交徒使人具有錯誤印象而已。此信寫來散率零亂,一無情意可言。此信我也不打算回,因我亦“無特別事故”也。世上的人心,率皆談利用,真誠相交者甚少。我對這一套虛偽敷衍很看不慣,這也許是因為我對他們存有過高的期望所至。

下午白蓓來,她將我的西裝加以修改,使之緊一些。我已經到結婚的時候了,但是經濟上仍沒有具有基礎,她是很能幹的,如果我們結合,將會得到幸福的家庭生活。

 

 

 

1964.4.10.(二月二十八)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由於追記日記,相差一週的事,已經是有些模糊了,上週六的下午,我是停留在李兄的家中,次日始赴波昂找印鬥如兄,而我在寫日記的時候,卻將之寫到星期六去了,所以以後故事的發展,都必得推後一日,這也是追記而發生的錯誤,如果每一天都寫,則自然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我現在是傷風了,週身無力,精神疲倦,所以也才會有此失誤。從星期日起,實際上所記載者必得推後,我漏寫了星期日,事實上,日期是對的,但星期天卻寫錯了,所以故事也就跟著有所不同。特地在此加以附注。

今天收到香港何學誠兄的來信,他家庭大概是發生了變故,可能是夫妻吵架,鬧得很嚴重,分居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他還打算搬家。怪不得上次寫信給他沒有回,我原想幫他來此的,但是他卻不願來,先前他太太寫信來說是如有機會,願來此工作的; 我也是為朋友的事熱心,連忙給他在此辦理申請的手續,將工作證寄去,他以後就一直沒有來信了,希望這不是他們家庭糾紛的導火綫才好,否則,使我心為不安了。在他的來信中,附有台灣謝濟安兄的一封信,是寫給學誠兄的,內中一段謂:“本月二十八日聯合報登載有關陳永堅弟反共文字,喜見故人別來無恙,且有成就,看來大為快慰,茲剪寄原文,請馳寄西德,並代致慰勉之意,據聞此間有關當局非常重視,(我有意投書介紹一切,但事煩,稍後再議)十幾年來的反共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他能得知,定是高興的。”

聯合報所採用的,也是中央社的特稿,但較中央日報航空版為詳盡,將傳單的譯文都全部登出。其標題也很有趣:《陳嘉遠獨力戰羣魔》,我好像是變成了封神榜上的人物,如哪吒太子手持混元金鋼圈,腳踏風火輪,和妖怪魔王們打起來了。看後不覺失笑,聯合報乃台灣民營的第一大報,擁有台省很大的銷路,我想看到這篇紀載的,也不僅是濟安兄而已。其他識我的人,也會由此一篇報導,提醒其記憶。

俗語謂“樹大招風”,正因為出了名,恐怕招人之妒忌,所以我在今後還是以沉靜收斂的為好。此間也有從台灣來的人,他們事不做,但說閒話卻有力的。待人以謙誠,則自易相處,我平日火氣太大而又高傲,因此易於得罪人。許多的人我看不起,不願與之往還。這也是眼高於頂的原故,凡事如肯多原諒人,則亦可少卻許多氣惱。整天忙碌,外間有許多的信件必得回覆,想不到由於這次打擊共匪統戰工作,其影響竟遠傳於國內,我想以後可能還有一些信來的。四月份很快的就過去了二分之一,而我學術上的工作,猶未著手搜集資料,這使我想起來為之急慮操心。我必得在這假期之內,著手寫一篇專題報告,到了開學以後,事務也就會更繁了。我必得侭速的將學業告一段落,年紀已有這樣大了,我必得好好的把握住時間。

下午白蓓來,送我兩盆花,又為我修理衣服,殊為使我感動。送她回去,順便至何兄處,欲轉達張丕介先生之意,但是他不在家,乃逕返住處。同室的人不在,我在燈下可以自由自在的工作,至十一時,疲累極,原想上床小休後繼續工作的,但一上床全身無力,也就不想起來了。

 

 

 

1964.4.11.(二月二十九)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信債差不多是還清了,回來這幾天,也將我累得一點時間也沒有,嚴重的傷風使得我週身無力,今天吃了幾顆藥丸才好一些。德國的天氣是很容易使人冷凍傷風的,外麵經常的總是這樣的寒冷。上午收到兩份中央日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我覺得如果我們不動的話,則台灣的局勢會轉變得對我們不利,試看這兒的幾個台灣人,他們對國事都漠不關心,再經過一個時期,那會更可怕,他們對國家的情感是不夠的。美國為了恐怕引發大戰,他們當然不會支持我們的反攻,局麵也許就會這樣的僵持下去。我現在也祗有乾著急而已,對之當然既無影響力也無辦法。在大學遇到好幾個熟人,雖是假期,但顯得忙碌不堪的樣子,現在,我覺得時間實在不夠用,有這麼多的事須加以處理,但時間是那樣的匆促。我必得好好的掌握運用,發奮苦學,才有出路。

 

 

 

1964.4.12.(三月初一)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正午到市內的大教堂去望彌撒,遇到好幾個熟人,其中一個學法律的,畢業已經是有一年多了,現在正從事實習。他們實習的期間是三年半,看來他氣色比做學生的時候要好。他說考試完畢是一種舒鬆的愉快,以後,就不必經常的這樣舉行考試了。我想,他的年紀當比我少七八歲,我在香港九年,其中有七年的時間是被浪費延誤了,假如那時能夠得到適當的照顧,讓我繼續的升學求讀,則我早已在大學畢業,博士位也早已完成,今日當已建立了穩固的事業基礎了。但一切都是命運,我被迫竟在那鬼地方困居了九年,倍嘗艱辛和磨折,這大大的影響了我的進度,這是無可補償的巨大損失。

下午在室內從事那篇德文的翻譯,它是紀念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十五年的成立,這是為德國廣播電台所供應的。用字典翻查,一直到深夜才將它翻譯好。希望這事能夠成功,如果是成功的話,則每月當有幾百馬克的收益,這將是一項有力的補助,同時又可以鍛鍊我德文的能力。北大西洋公約成立於1949年的四月四日,那時正是中國局勢惡化的時候,而在1948年的六月二十四日,蘇俄開始封鎖柏林,為期達三百日。希臘的內戰,以及蘇俄對土耳其的威脅,使得西方國家體認到共黨的威脅,從而建立“北大西洋公約聯盟“。可是,在亞洲,中國大陸卻被赤潮所捲沒了!現在,我就是受到直接災害的一人,而能夠逃出來已經算是好的了,那些身陷赤區者,過著苦痛不堪的歲月。該文譯好後,將之抄好,明日即可寄發往該電台。我想此次應徵的人,必然是有許多,能否取錄,實在未有把握,這祗有等待他們的決定了。今天集中心意工作,結果心中很平定,祗有努力的工作,才可以得到內心的安寧,否則心中會時常的感覺得不滿的。直到深夜一時才睡,這時自然感覺得很疲累了。

 

 

 

1964.4.13.(三月初二)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看到麥克阿瑟元帥為他兒子祈禱的文字,很使人感動。這位老將軍在上週去世,他的功勳是此一時代每個人都能道及的。他這篇祈禱文,不僅代表了一位父親對於愛子的期望,同時也指出青年人奮鬥的途徑。中央日報在第一版登載了譯文和原文,我覺得它很有價值,故將之抄錄如下,而麥克阿瑟元帥,也是為我所衷心敬重的一人。“主啊,請使我的兒子足夠堅強,知道什麼時候他最軟弱; 足夠勇敢,在他害怕時能夠自持; 使他成為一個勝不驕,敗不餒的人。 請使我的兒子能夠不以空想代替行動; 使他認識你——同時知道認識自己是知識的基石。 我祈求,不要讓他走上安逸舒適的道路,而讓他接受困難及挑戰的磨鍊和刺激。讓他學習在風暴中站立起來,讓他從中學習同情失敗者。 請使我的兒子心地純潔,目光遠大,使他在打算指揮別人之前,先學會駕馭自己,使他成為一個囑望將來,但永不忘記過去的人。 如果他能做到以上所說的一切,我還要祈禱上帝賜給他充份的幽默感,那樣侭管他可能經常保持嚴肅,但不致於使他自己過於矜持。 賜給他謙恭,使他可以時刻記住真正偉大之單純質樸,真正智慧之兼容並蓄,真正力量之溫和謙衝。 然後,作為父親的我,才能輕聲的說:‘我沒有虛度此生。’”

Build me a son, O Lord, who will be strong enough to know when he is weak; and brave enough to face himself when he is afraid; one who will be proud and unbending in honest defeat, and humble and gentle in victory.

Build me a son whose wishes will not take the place of deeds; a son who will know Thee—and that to know himself is the foundation stone of knowledge.

Lead him, I pray, not in the path of ease and comfort, but under the stress and spur of difficulties and challenge. Here let him learn to stand up in the storm; here let him learn compassion for those who fail.

Build me a son whose heart will be clear, whose goal will be high, a son who will master himself before he seeks to master other men, one who will neach into the future, yet never forget the past.

And after all these things are his, add, I pray, enough of a sense of humor, so that he may always be serious, yet never take himself too seriously. Give him humility, so that he may always remember the simplicity of true greatness, the open mind of true wisdom, and the meekness of the strength.

Then I, his father, will dare to whisper, “I have not Lived in vain !“

我覺得有大部份是做到了,祗是我的脾氣燥烈,沒有學會駕馭自己。

 

 

 

1964.4.14.(三月初三) 星期二 晴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的圖書館去借書,為的是準備下學期的考試,但有些書不能借出,祗能在圖書館看。我祗能借到一本。對於將來,這漫長而艱險的道路,我實在是感到不安,正像我過去所一再引用的 “I do not know what will meet me, I only know I must be brave !“ 我祗是秉著這一信念前行。十四個年頭是過去了,我又有一些什麼成就?仍然是獨自一人,在茫茫的人海中飄泊。前途是如此的艱險,我一無憑藉,祗有一股在風暴中堅強挺立的精神。當我孤單寂寞的時候,我回想到以往那驚心動魄的掙紮奮鬥,現在我必得繼續的前衝,否則就會倒下湮滅。人生是短促的,但它卻是一場無休止的戰鬥!心中充塞著悲憤和激昂的感覺,大概這是時代的病症吧。我想將自己安定下來,可是卻不能夠,我必得多祈禱,因為我是太渺小了。

在內心惶亂的時候,我寫了幾封信寄發出去。收到李昌兄的信,我當即以偶感說寄。他現在有家庭,也有事業基礎,是一位很能幹的青年。在他的來信中說:“幾日相處,使弟夫婦了解益深,敬愛愈篤。”當人家待我真切的時候,我心中反而會有一種難過不安的感覺,這是因為過去十幾年中,我已習慣過冷漠的生活,在壓抑下求反抗戰鬥。他說將在二十一號與關主任同赴Königstein,屆時當可相見。我現在內心的慌亂,是由於未能把握住現在的原故,時間過得這樣快,下個月就將是一個新的學期了,這也是我在法蘭克福的第八個學期,有那樣多的考試在等著我,而自己卻對之沒有多大的把握,所以為之深感不安。真是“學海無涯”,前麵是茫茫的一片,而自己則已遊得疲乏無力了。

在寫給李昌兄的信中,我說:“感謝你給我精神上的支持鼓勵,使我心中受到極大的慰安,正如裹劍奮戰的兵士,耳聞戰伴的喝采,頓忘痛苦,益增鬥誌和勇氣。”這封信乃是在我情感衝激中書就的,我已很久沒有這樣的情感來潮了,我真是有著悲涼的感覺。由於過往的一段生活,使我內心失去了歡樂,而是經常的具有沉重悲抑之感。前次在波昂遇到陸鏘兄,他在1948年就來了德國,十幾年在此,他有安定的職業和家庭,整天笑容滿麵,使我頗為羨慕。我必得將生活看開一些,具有一些幽默之感才行。這正像麥帥為他的兒子禱告文中所說的:“我還要祈禱上帝,賜給他充份的幽默感,那樣他侭管可能經常保持嚴肅,但不致於使他自己過於矜持。賜給他謙恭,使他可以時刻記住真正偉大之單純質樸,真正智慧之兼容並蓄,真正力量之溫和謙衝。”這乃是我所欠缺的,我覺得也必得多加祈禱,使我也能具有這樣的美德。至於堅強勇敢的品質則是在我過去艱苦奮鬥的過程中已經顯現出來了的。有一段話,何其相似我以往一段生活的寫照:“.......不要讓他走上安逸舒適的道路,而讓他接受困難及挑戰的磨鍊和刺激。讓他從中學習在暴風雨中站立起來,讓他從中學習同情失敗者。”

在過去的十幾年,我就是在極其艱苦的境地下奮鬥掙紮過來的,根本沒有安逸舒適的生活,它使我對於過往的那一段日子,永難遺忘,而對於將來,我已沒有當初十八歲自祖國大陸出走時的豪情了。

 

 

 

1964.4.15.(三月初四)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去匆匆的打了一個轉,現在是假期,顯得很清靜,沒有開學時那樣的煩雜。一萬多學生,在這幾座建築物中打轉,到處都是人,使人心中會為之煩亂不堪。下一個學期我打算參加兩個Hauptseminar,因此,尚未到開學,我的心就先為之緊張了。在此應付學業,實非易事,它使人永遠的處於忙迫之中。日子在匆忙中成為過去,想要做的事是那樣多,而卻不能予以完成,是年齡的原故,它已使我消失以往那樣的勇猛精進。徬徨顧慮多端,也就沒有當初那樣的豪情壯意了。看了一會書,祗覺得昏沉發脹,收到幾份報紙閱讀,就是這樣,一天便成為過去。我必得求取內心的安寧,然後才可以談到其他。

 

 

 

1964.4.16.(三月初五)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東亞研究所去,主持人是Korow教授,此人似乎對中共存有幻想,對我上次散發傳單,反對中共劇團在此上演的事,大以為不然。早兩天,當我前往去閱讀中文報紙的時候,那兒的中文教員台灣人張聰東說,助教說不讓我到該研究所去,因為他不喜歡外國學生在德國作政治活動。我一聽之下,非常生氣,德國政府倒沒有說什麼,在大學,他們私人卻要對我加壓力了。於是我決定要同其助教親自談一談,今天我先見到助教Dieterman,他避而不談正麵的話題,祗說是我因為沒有辦手續,須特別準照才可以來此閱讀。我說早已按規定申請了,他說我還沒有交二十馬克的押金,所以此一準照不能發給。我問他是否交了錢之後就可以來此,他說當然可以。於是我說:“但我聽到的卻是另一原因,你對我上次發傳單反共的事不大滿意。”此人乃是奸猾之徒,滿臉堆笑的說並無此事,祗是不想將其研究所介入政治而已,因為尚有其他不同看法的中國人。我和他展開辯論,說我來此祗不過是看報而已,又沒有作什麼政治宣傳,同時解釋上次在戲院門口散發傳單的性質和意義。

這時Korow走進來,他問其助教說:“你已同他說過沒有?”助教點頭,於是他說:“德國赫森省文化廳批準上演的,你為什麼要反對?你別忘記,你是在德國作客!他們又沒有唱共產黨歌,這是中國文化!“他說話很兇橫無禮的樣子,我當然不受其威脅,予以抗辯。他說:”你做這事問過校長沒有?“我答:”這根本不必,我已向專家請問過了!“他氣勢洶洶的走出去了,說”假如你再有一次,哼,讓你看我的好了!我不準你來研究所。”我繼續的同助教談了半小時,交了二十馬克,取得那準照,從此,我可以據此而堂堂正正的來研究所看報,他們再無藉口來阻撓我了。我覺得德國居然有這樣的教授,真是令人失望得很!他可以有其不同的政治看法,但是卻不能強迫我也和他是一樣的想法。我的行動是完全正大的。今天,我可以說是獲得全勝而歸,他想對我加壓力,不讓我去看報紙,而我仍可以去,而且正式的拿到了準照。鬥嘴的結果,他們也沒有佔上風。這批人以中國專家自居,其實所知實極有限,他們想同中共打交道以自抬身價,我對這樣的學術界人士,一無尊重之感,而且在語言中加以譏諷了一番。

下午與白蓓在陽光下到郊外去散了一會步; 晚上和她在意大利餐館吃晚飯。

 

 

 

1964.4.17.(三月初六)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大學門口會到白蓓,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十九歲,剛進大學,現在則已是二十三歲,為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了。她為我,在家中曾遭遇到一些困難,我們目前兩人都是學生,在經濟上沒有成立家庭的能力,因此,我們必得過等待的日子。而想到將來的一切,實在是使我的內心感覺得徬徨,因為一切都沒有把握。她昨晚回去的時候,因為帶有我送給她的一束紅色康乃馨花,而受到其母親的責打,她受了這委屈,一聲不響,今早將花又帶出來,送到教堂的聖母座前。我很惋惜她的母親是如此的沒有理性,但這也怪自己的命運,假使我今日有基礎自立,則白蓓也就不必受到這樣的困難了。為此,我內心實在是覺得非常的沉重,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處理才好。我祗是覺得很難過。

上午到市立的圖書館去定一些書籍,為下學期的專題報告作準備,下學期我將第是八個學期了,然而自己所獲實極有限。正午在市內的一家魚店吃午飯,我一點口味也沒有,祗是胡亂的塞下去就算了。近來幾次傷風,食慾總是沒有振作過,所以可以察覺的,是體重已有減輕,不過這樣倒很好,過重並不是健康的。下午到一所學校去,那兒是防治小兒麻痺症的一個注射站,當局將疫苗滴在一方糖上,免去了打針的麻煩。這已是第三期了,每年一次,總共三次就算是全部免疫了。然後我們一道到公園去散步。我買了一卷新的彩色膠卷片,在公園中拍攝了一些照片,現在是春天,許多的花都開了,公園也就會變得更美麗。小湖中,有人在劃艇,垂柳在水麵上飄拂,這像是在故國的江南,而我離開自己的祖國在外麵飄流,已經是十五年了。國與家,離我都是這樣的遙遠,作為一個流浪者,其心情之悲哀悽苦,我算是已完全體會到了。今後又將是怎麽樣?我祗有無語以問蒼天!在公園中走了一會,邀白蓓至住處飲中國茉莉香片,然後才送她回去。我們仍是步行,差不多要走一小時半的時間。

順道往何兄處,此人自私淺隘,我根本不想與之相交,他愛搬弄是非,說人長短,其實日久見人心,所以我對之頗為反感。但因近日收到一封信,有所問及,故將其意轉告而已。他作為酒肉朋友則可,談大道則等於對牛談琴; 與一個性格誌趣皆不相合的人在一起,實在是覺得乏味得很。此人乃是“有奶便是娘”者之流,正想入德籍,到處打聽。我說一個人有才識,人家自會爭取,否則送上門來人家都不會要的。其誌趣之低下,使我至為鄙棄。走路穿過田野回來,又是兩小時的步行,今天走了許多的路,實在是疲倦不堪。情緒低沉,想起了一些人和事,我實在是為之氣憤。怪不得毛澤東大整其知識份子,實在是因為他們可惱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因為心情不好,好像是要罵人以洩氣似的,其實自己也不必是這樣的激動,社會上的眾生相本來就是如此,而時逢亂世,也就益為顯得特出。自己不可能要求其他人的想法也是如此,放寬一點著想,也就可以使自己的心境變得安泰一些。

回來看電視,有一個節目是關於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可惜我已經來得晚了一些,祗見到後麵的一部份。那是幾十萬人在天安門廣場上遊行的場麵。中國現在號稱七萬萬人口,也就是靠數目字在打算使西方國家恐慌,我心中說不出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當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已離開了中國,現在獨自一人在歐洲,我具有豐盛的情感,然而卻必得加以壓抑。入了一個熱水浴,上床去睡,發覺腳板都已走腫了,我很久沒有作過這樣的遠途步行,而所穿的皮鞋又很狹小。

 

 

 

1964.4.18.(三月初七)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台北寄來的英文《自由中國週報》,這不知是誰為我申請的,可能是新聞處為我所辦的手續。前一次到新聞處去的時候,看到他們每週都收到一百份,以航空寄到,而轉發外界人士。我並沒有同他們提交,因為目前有一份《中央日報》,已能使我獲知國內的消息,現在既然寄來了,可能也是長期的性質。另外收到張丕介先生贈的剪報兩份,原載於香港的星島日報,是中央社發的稿,祗是標題稍有更改而已《陳嘉遠獨力奮戰記》,所佔的版位很大。張丕介先生以鉛筆在邊沿附記雲:“嘉遠弟:來信與附寄之Kampfensage,使我萬分快慰而感慨萬端。但一時不能形之於文字,一切見麵再談吧。所囑剪報兩份,即行寄上。學校生活如何,仍望便中見告一二為幸。即祝快樂 張丕介 四月十六日”,他殷殷以學校生活為問,其實這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我不知其用意何在?既說見麵再談,那麼,他說再來德國的日期,距此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又何以特意著重及此,殊覺不解。如真說關切,則前此當亦有所表現矣。關於學校的進修,恐必得再需兩年的時間,我覺得這並不是容易的。我何嘗不想侭速的加以結束,但事實必得如許長之時間而後可,內心感到空虛難過得很。

整日停留在室內,聽收音機的報告,今日此間的氣溫已至華氏表七十三度,這是溫暖的好天氣。我在傍晚時走出去,一個人也必得多少加以運動,整天坐在室內,對身心的健康都是有害的。我去找一個德國同學Dieter Wolz兄,他也是一個人住在外麵,見到我去,很是高興。他住的地方,每月必得付房租一百馬克,雖是很大,但顯得很陳舊,設備也不佳,所住的地區又很吵鬧,比起來,我所住的地方已是好得太多了。真是各有利弊,住在外麵,價昂猶在其次,與房東等能否融洽相處乃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現在住在宿舍中,當然也不盡是滿意,但若與外間居住的情況相比,已應覺滿意了。例如W兄在此居住,附帶的條件是必得替房東從地窖中每日搬運所需的煤到五樓住室去,因為房東老太太自己搬不動。由於找房子之不易,所以這樣附帶的條件也就接受了。現在市內雖然到處都造房子,但房屋荒仍是很嚴重的。學生在這兒找房子至為不易,許許多多附帶的條件,如不能煮食,不能洗衣服,不能有女客........不一而足。

我們走出去,在梅恩河邊散步,氣候很宜人,不冷也不熱,我們在河岸漫步,感覺得很舒適。然後去河上一浮動茶室去進飲料,平底的木板船上麵放著許多的桌椅,綴著燈光,還有音樂。年輕的情侶雙雙對對的偎倚著,這樣的生活,自然是具有情趣,但一個人總不能完全免除煩惱,當我歡樂的時候,總會很快的連想起許多使內心為之沉重的事。我是太嚴肅認真了,這一方麵是性格所使然,再則也是過去的生活所形成。我們在星月微光之下,在河岸漫步,然後到薩克遜豪森去,這是飲蘋果酒的地方。今天是週末,到處都擠滿了人,裏麵既是滿座,空氣也就混濁不堪。後來還是至一中國餐館吃的晚飯,五個半馬克一盤回鍋肉,其鹹無味,下次再也不來了。這祗是騙外國人的東西。在街上散步至十二時,W兄說我的德文說得實在好,但我總覺得不行,他說這可能是自卑感的作用,我想亦殊有道理。回來已經很累了,立即就寢。

 

 

 

1964.4.19.(三月初八)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考試即將到來,可是自己對之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因為範圍實在是太廣了,但我必得具有希望和勇氣的與之週旋和戰鬥。看到中央日報副刊上,有陳之藩先生所譯S.Ullman 所作的一首詩,題名《青春》,據說乃是老兵麥克阿瑟所最喜愛的,讀之足以使人振發。我現在特地將之抄錄如下:“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時光,青春是心情的一種狀況。青春不是柔美的膝,朱紅的唇,粉嫩的麵龐。青春是鮮明的情感,豐富的想像,向上的願望,像泉水一樣的清澈沁涼。 青春是勇敢戰勝了怯懦,冒險代替了苟安,這種心情在二十歲所有的,常不如五十之中年。 歲月並不能使人老邁,使人老邁是捨棄了理想與信念。無情的日月可以使皮膚鬆弛下來,而使靈魂頹唐的,卻祗有熱情上的認敗。疑慮與困惑,恐懼與絕望,失去了自信與對未來的想像,才真正是日月循環的折磨,壓低了頭,壓彎了背,把精神帶上死亡。 不論是七十或是十七,每個人都有些對世間的好奇。天上的星光無限神秘,哲人的思維別開天地。 四麵圍來的挑戰,古今堆起的難題,使人像孩子一樣追問,探索,像孩子一樣的捕藏,捉迷,像孩子一樣的,在遊戲中帶來狂喜。 你的信仰象徵著你的年輕,你的疑慮表現了你的齒增,你的希冀繪畫出你的茁壯,你的絕望刻劃出你的頹齡。 在你的心中有一座電台,大地上幽美的 勇敢的 有力的聲音 從八方播來。隻要你收聽這些青春的消息,那麼你的青春即是存在的。 當電台的天線一旦塌壞,譏諷的冰與悲觀的雪,在你心靈上層層覆蓋,那麼你的青春真已逝去,你的年齡真已老邁。”

我覺得其中幾句特別的能表達青年人的精神出來,那就是“青春是鮮明的情感,豐富的想像,向上的願望”。我在十八歲的時候,獨自一人懷抱著一種理想出亡,走向渺不可知的遠方,那全憑藉著一股青年人的活力和衝勁,而年老的人,這股勁也就會逐漸的減消。我現在並不老,但是由於以往生活所加之於我的磨鍊,使得昔日的那種豪情壯意已逐漸蝕去。當我看到這首詩的時候,覺得頗能振奮自己的心意。他曾為一代名將所愛好,自必具有特別的意義。我覺得一個人必得始終勇猛的衝向前去,因為生命就是一場無止無休的戰鬥,不能停下來歇息,那將有被人擊倒淘汰之虞。

下午在室內看書,總是覺得疲倦,這是體力上的不支,但我精神必得振作,我倒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又立即起來,以冷水洗過臉之後,繼續的看書。晚上,一位德國同學借給我兩本雜誌,其中有報導一個德國小姐和一個中國學生結婚的故事,最近該畫報發表一連串的報導,都是說德國人同外國人結婚的故事。這個中國學生在倫敦讀建築工程,而她則任家庭護士。在英國相識一年之後結婚,後來回到香港去。她勤儉持家,生活過得很愉快,但是卻受到歐洲人的歧視,他們將中國人當作第二等人。在香港—這英國的殖民地,我是親自經歷過的,我知道那完全是殖民地統治者所特意形成的現象,他們傲慢自私,對中國人驕矜橫蠻無禮,這種經歷,我是具有的,所以我才堅決的要離開英國人。我之痛恨他們,僅次於對共黨的深惡痛絕而已。有一天,他們是將會受到教訓的,“桂河橋”隻不過是一個小教訓而已。

 

 

 

1964.4.20.(三月初八)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大學開始註冊的第一天,為了怕以後登記需要排長龍等候,所以特別的在第一天去辦手續。這樣,就可能要快迅得多。而事實也並不然,雖是在第一天,可是和我具有同樣心理的,也大有人在,仍在隊伍中等了半小時才將手續辦好。這一學期比較的簡單一些,所填的表格祗有一份,有時,為了統計資料,必得要回答幾十個問題。在大學的門口等到了白蓓,和她一道去登記。之後,又去會見了幾個助教,而教授仍未歸來辦公,我是為了下學期免學費的事,真傷腦筋,祗為了那一百四十五個馬克,就必得找兩個教授推薦。等到辦好了手續,已是正午。

我在今下午必得到附近的一個小鎮王石去參加為期一週的中德學生集會,白蓓則在後天到法國去,要到下週一才能回來,所以我特地請她去吃雞。午飯後,又在梅恩河畔散了一會步,現在,許多的花都已盛開,粉紅色的櫻花,以及一叢叢開滿黃色小花的灌木,使得河岸彩色繽紛,非常的美麗動人。可惜照相機沒有帶來,不然的話,可以拍攝一些美麗的彩色照。我們在河上的浮動茶座進飲料,讓溫暖的陽光照射,讓春風輕拂,心情感到非常的輕鬆愉快。然後返住所,走回來差不多費去一小時,這時真覺得非常的疲累。稍為休息了一下,到圖書館去借書,我定了五本書,而祗能借到一本,我真為下一學期的考試而擔心,學期尚未開始,而已經為之操切了。下學期,必然是一個非常緊張的學期。

和白蓓談了一會,我們的熱愛,至今已持續四年,我們的結合,恐必得等待學業的完成才可以,因為現在根本沒有經濟自主的能力。這對於我們的精神,實是一種壓力。希望上天祐護,使一切平安,渡過困境而步入坦途。至六時,白蓓送我至車站乘車,但我必得等候下一班的車,時間須等半小時才可以,乃先送她回去。晚八時,到達王石鎮東方學院,遇見許多熟人,像蕭師毅教授、王懷柱夫婦、劉昌孝兄等。聽開幕致詞,十時許即散,然後與許智偉兄等談天至午夜。

 

 

 

1964.4.21.(三月初十)學期二 晴 德國 王石鎮 Königstein

 

由於突然之間轉換了一個新環境,昨晚不曾睡好。今晨才六時多就已起來了,這時,外麵仍然是很寂靜,我獨自出去散了一會步,曉寒侵人,於是又回到室內。上午的節目是在九時開始,八時進早餐,報到的約有五十餘人,有一個女畫家田曼詩,她說已聞我的名,而我在多年前於香港也聞到她的名字,那時她去南洋開畫展,她一見麵就說我氣宇軒昂不凡。我聽了這樣的稱譽,殊覺慚愧。過往的一段生活,使我長期的處於戰鬥之中,而成就又何在呢?我現在根本沒有什麼成就,對於一己的修養,應予注意。如此才能自內心透發出一股正大之氣出來。

下午四時半關德懋先生及李昌兄與洪珊兄等從波昂乘車來此,他們長途奔波,來此與各同學見麵,其意之誠,使人心感。我和李昌兄等談了一會,他們來此放映電影,有《寶島三日》《今日台灣》《土地改革》等片子,到十時許,影片放完,他們又乘車離去,前往波昂。作為一個官員,如果是肯做事,其生活乃是至為緊張忙迫的。晚上與諸同學談了許久。這次到的人,大部都很整齊,也有一二,其思想言論是比較怪誕者。

 

 

 

1964.4.22.(三月十一)星期三 晴 德國 王石鎮 Königstein

 

討論的題目是根據報告而定的,我們首先聽蕭師毅教授報告中國的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再以其內容來提出發問,這是屬於比較專門方麵的問題。其實也就很少可以用來相質疑的。也有幾個學漢學的德國學生在座。下午改放電影,是中共的宣傳片,這是一個德國商人帶來的,他最近曾去過中國大陸,據說是做地毯生意的。中共既予以甜頭,則他附帶為其作宣傳,也就在意中了。他的片子是中共去年的“國慶”,“地下的宮殿”以及一些新聞片等,看了祗是使人覺得氣憤。蕭教授也有為之反駁的,但我覺得尚不夠有力,而自己則仍限於言語的能力,未能盡為表達,所以,我也就由其他的人擋了一陣就算了,但心裏總是覺得很氣。

在晚上,我終於忍不住了。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尚忍耐的和他解說,而他冥頑如故,非常的不禮貌,所以我也就很不客氣的指責了他一番,而說像他這樣的人,實在不願多與費口舌的來解說。我重重的說了他幾句,退出了會場。後來聽說蕭師毅教授及主持討論的Schirmeister與之仍繼續談論至深夜一時始散。對於這樣的事,我實在是無法忍耐,在今日的自由世界中,仍有許多的人是對共黨存有幻想的,他們近視淺見,等到發現是共黨的欺騙時,業已是悔之晚矣。晚蕭師毅教授來,談話至三時始散。

 

 

 

1964.4.23.(三月十二)星期四 陰 陣雨 德國 王石鎮 Königstein

 

下午是自由散步的時候,他們可以到附近的Taunus山區去走,我因為穿著新皮鞋,不宜於作長途的步行,沒有和他們一起去,在這個地區,我真是太熟悉了。現在是春天,正是最美的時候,葉子綠了,蘋花、李花、梨花等也都已盛開,外麵真是花團錦簇的。德國人愛整潔收拾,像樹林都佈置得像花園似的,走在其中,使人感覺得很舒服。我決定利用這空餘的時間回法蘭克福一次,想看這幾天有些什麼信件,結果並沒有使我失望。

收到了香港新亞校友以及台灣逢甲工商學院全校同學們的來信,尤以後者情感真摯,筆調優美,看了很使我具有印象,其全文如下:“嘉遠先生:當您在西德法蘭克福城對共匪鬥爭的消息傳來台灣以後,使每一個愛國家愛民族的青年朋友,為您這次果敢的行動感到萬分驕傲; 在對共匪的戰爭中,中國青年又獲得一次輝煌的勝利,這份光榮,不但屬於您,而且更屬於整個中華民族優秀青年。唯有炎黃子孫才能有這份勇氣,這種智慧,麵對最艱钜的任務,不逃避,不畏懼,不求任何代價,不惜任何犧牲,隻要達到救國家,救同胞,救人類的目的。這些您都做到,不但澈底粉碎共匪在西德進行統戰陰謀,而且更可以告訴匪幫:任他們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了我們的遨擊。共匪摧殘大陸十餘年,億萬同胞死在鐵蹄之下,而活的都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無數在死亡綫上掙紮的同胞,不顧生命的危險逃到澳門香港。這些血淋淋的事跡,是國恨,是家仇,是一筆必須討還的血債,而這筆血債,應該由我們青年人堅強的勇敢的負起討還的任務。嘉遠先生,您這次行動已給我們樹立了好榜樣,為中國青年在對共匪戰爭立下裏程碑,使我們更有信心,更堅強的對共匪鬥爭下去。在反共抗俄戰爭中,有無數愛國青年,投入革命陣營,無論在前綫,在敵後,在海外,隨時隨地都在為國家捐軀,無時無地不在準備向共匪展開猛烈鬥爭!而今目睹您這種忠誠愛國的表現,更鼓勵我們!您雖遠在西德,孤軍作戰,但凡是從事對匪作戰的夥伴,永遠不會孤單的!嘉遠先生,讓我們緊緊握住手,團結在一起,為反共抗俄使命奮鬥到底。最後祝 勝利” 下麵是各班代表的簽名。這封信可說是情文並茂,有許多話,很能描述我的心情。

另外新亞同學寄來的信則是這樣寫的:“嘉遠學長:當我們看到此間三月二十八日星島日報所載關於你在西德《獨力奮鬥記》一篇文章之後,我們深為你那種大無畏的精神而喝采。你這次所採取的堅決勇敢的行動,必能贏得全人類愛好自由人士的讚譽和崇敬。孔子說:‘德不孤 必有鄰。’以你的優良卓越表現,我們一致認為你將是世界上朋友最多的人。在人類正積極追求全麵自由幸福的今天,我們對於你的作為,真是雲天翹首,展望無窮。願你鵬程萬裏,德業日增。 專此順祝夏祺 新亞書院一羣校友敬上 四月十八日”。

這次散發傳單打擊共匪的行動,誠然我曾付出許多的精神,但是我也得到精神上很大的補償。當各地青年朋友們這樣為我打氣的時候,我覺得真是“德不孤 必有鄰”,我並不是孤單的存在。

晚上與蕭師毅教授及畫家田曼詩等,聊天至深夜一時,這幾天,來此參加集會,在時間上也是緊湊得很。今天,以西歷相計,是我的生日。

 

 

 

1964.4.24.(三月十三)星期五 陰 德國 王石鎮 Königstein

 

住在這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小房間,有冷熱水的設備,是很理想的一個開會的所在,這房屋位於山上空氣好,所以使人的精神也覺得很暢快,我愛住這樣清靜的地方,這可以使人消除雜念,能安下心來做一些事。可惜在假期中不能來此長住,否則,倒可以在此看一些書,寫一些東西。據說住在這裏一天的費用,要付出十二馬克,這自然已經是很便宜的了,普通在外麵,一間小旅館過夜就已必得付出這樣的價錢了。認識一位德國內政部的人,Dr.Hubert Schlephorst,是一個很易親近的人物,他從前是在馬堡唸法律的; 我覺得像他這樣的工作下去,一定很有前途。他在下週將到法國去,為期六週,然後是渡假,再調回波昂本部去做工作。在這次集會中,我們建立了很好的友誼,繼續的討論一些問題,是中共人民公社的實況。我很遺憾在今日的自由世界中,仍有這樣多頭腦不清的人。前天,來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他同一個共方的職業學生楊某有關係,來參加這個集會,事先既不報名,而來一個突擊,一來就到處抄地址,我一看形跡可疑,就通知會場的主持人。他既不是學生,也不在德國做事,無業而居此達四年之久,同時說話之間,前後矛盾; 他終於被轟走了,告訴他說:“抱歉之至,這集會祗是為在德國的學生而召開的”,他既不是學生,所以未便接待,那人訕訕的走了。但幾小時之後,一個女的又乘車前來,這也是一個很神秘的人,她祗匆匆的停留了兩小時,參加了一個節目的傍聽之後便走了。我們這次已是提高了警惕,但對方仍是在想鑽空子; 像楊某本人不來,唆使旁人前來窺探就是一例。晚上有一個晚會,有歌唱和舞蹈的節目,弄得還很不錯,一切都是為國家在爭麵子,許多人在默默地工作奮鬥。

 

 

 

1964.4.25.(三月十四)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一週的集會到今天便結束了,大家有一個見麵的機會,可以談論一切,相識後交換意見。我在此四年餘,這還是第一次。我覺得能有這樣的敘會,是很有益處的,應該有定期的相敘才對。原想在這一週中看些書,我將書本都帶來了,但是一週的時間經已成為過去,並沒有很好的看一下書,甚至連寫日記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大家中國人聚在一起,總有許多的話要談,結果,總是有人來找。劉昌孝兄為通訊社寫稿,我將這次各方的來信相告,說未能一一作覆,請他在通訊稿中附帶的提一筆,代我向各方致謝。他是馬德裏大學的法學博士,現在是在慕尼黑繼續的從事研究工作,當我看到他人順利的完成其學業時,我總覺得非常的羨慕。因為我的前麵,尚有一段艱苦的路程。

午飯後,大家紛紛的離去,許多人要參觀法蘭克福,我自然是義不容辭,負起嚮導之責。時間對我是太短促了!我必得在下學期入學時參加一項考試,而現在祗不過是一週的時間而已,我根本沒有什麼把握。心煩意亂而事情又有這麼多要做。在火車站的餐廳等待王懷柱夫婦,但等來等去等不到,我接了幾班車都沒有等到。後來蕭師毅教授乘三時半的車回佛拉堡去了,同行的尚有俞爾稔同學,他說王氏夫婦在火車站門口等了很久,剛才已經走了。他們明明是說火車站餐廳,如何又會在門口等呢?結果匆匆的乘車,先將田曼詩女士安頓在旅店中,然後再去哥德的故居,但並沒有找到王氏。後來我們又去火車站,卻碰到他們。我真是覺得十分抱歉,要他們走來走去的找了這麼久,但是咎非在我,我明明告訴了王同學,而他的太太說,田女士告訴她說是在門口,田女士又沒有對我說。王太太走得可乏了,而其先生則連連道歉,我們大家都覺得過意不去。原想留他們吃過中國飯再走的,他們以乘車不便,要遠回亞痕的原故,考慮再三,還是搭七點多鐘的車走了。我們乘車到南京樓去吃晚飯,有花捲,這是一週來吃得最痛快的一頓飯。

 

 

 

1964.4.26.(三月十五)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回來也是忙碌不堪,下週一我就要考試,然而我卻不能安下心來看書。在外交遊增廣,對於求學乃是一種不良的影響,因為人來客往,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用到書本上去。不陪人則在情麵上又說不過去,我現在真祗好聽天由命了。上午,打發許智偉兄去陪畫家田曼詩女士,我則在室內忙著處理自己的事,到正午才出去,和他們外出一同吃午飯。下午則至附近的棕櫚公園去散了一會步,回來飲香片茶,閒談當前的大事。一下午就是這樣的過去。田畫家問我將來的誌趣是什麼?這真難一下子回答出來,過去在小的時候想要做空軍,而從大陸到香港後曾是想進軍校,以後則是想去唸書,而現在問我則真不知要去做什麼了。好的事輪不到我做,而普通的,我亦無意擠進去分人家的飯碗。還是暫時的停留在外吧!憑我這樣的性格脾氣,回到那樣的社會去,恐怕也是會與人格格不入的。我在目前寫給張先生的信,至今尚無回覆,他們也許是嫌我多事,那麼也就不必去多加理會了。我總覺得他們做事缺乏一種朝氣,談復興建國,則非具有一股朝氣才可,而這股朝氣之形成,必得上層力自倡導推行才可,現在社會上彌漫一股怨憤之氣,這實在不是一種好現象。那些從台灣來的人,很少表現奮鬥進取的精神。晚上送許智偉兄去火車站,他將前往海德堡去探望一個朋友。我回來在燈下將一篇稿件譯好,Drutsche Welle 寫信告訴我,對我的譯稿很是滿意。

 

 

 

1964.4.27.(三月十六)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到大學去問教授是否已回來,今天不是他接見的日子,要等星期四。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祗問他為我獎學金的推薦書是否已經寫好而已。關於統計學的考試,非官方的消息是已經及格了,但正式的消息,則尚有待於考試局的發佈,它要在五月初才能正式的公開。在未獲證實之前,內心總是覺得有些惶惑不安的。

收到梅恩茲馬克華特家寄來的一包巧克力糖,這是為我的生日而寄來的,真難為他們還記得這樣的清楚,在德國,這是待我最好的一個家庭。正午約田女士到大學去吃飯,下午陪著她至市區買東西,我沒有時間,但她是蕭師毅教授囑咐我加以照顧的,人家獨自一人來到這陌生的地方,豈可不管,所以我這兩天的時間非得犧牲不可。而下週一我就必得應試了,這真是一種重大的犧牲!

收到白蓓從巴黎寄來的信,說她明日可返德國,她將巴黎的情況加以描述,信寫得很有趣味。田曼詩女士說最好還是同中國人結婚,因為同外國人結婚,將會影響政治前途,有重要的工作任務不會交付去做。我覺得和白蓓相識已有四年,我不能有負於她,婚姻乃是天意,我現在也就祗有聽其自然了。今天田曼詩女士送一副國畫給我,上麵的題字是“風帆萬裏”。

 

 

 

1964.4.28.(三月十七)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心中真是感覺得惶然,但是有一位德國同學,卻是覺得我擔憂過多。他說對於將來之缺乏安全之感,乃是大家都是一樣的,他認為我實在沒有擔心的理由。但我卻認為這是他自己的國度,總比一個外國人在此要強,同時,他在做博士論文,很快的就可以得到學位,而我則現在什麼都不是。不過,人的命運各有不同,也不能涉想及這麼多了,祗是盡自己的全力而為,能夠走多遠就算是多遠了。正午陪田曼詩女士去吃午飯,南京樓麻老板請客,在那兒飲了一些葡萄酒,回來也不能做什麼事了,疲乏不堪,躺在床上睡了一會才覺得好一些。收到一些報紙雜誌,現在真是覺得時間太不夠用了,我有這許多的事要做,而都未將之完成,於是內心便有深重的不安之感。下午會見宿舍的管理人,說下學期可能分配到一個單人房間給我,全宿舍祗有兩間單人房間是給外國學生的,必得要參加考試才能夠獲得,這真是很不容易。上學期人家將我的單人房取去,住雙人房,在許多的地方實在是感到不方便,但是,如果到外麵去租房子,不獨昂貴,而設備又沒有這樣好,所以迫不得已,祗好在宿舍中住下去了。這兒距大學不遠,而有洗澡和暖氣的設備,如果是在外間,恐怕得在一百馬克以上。受經濟的束縛,不得不將就一些。現在聽說有可能重新得到單人房間,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晚上,到一個助教處做紅燒獅子頭和炒菠菜,做得還算很成功,在那兒飲紅酒,閒談至十時。他所住的地方是在郊外的一座樓房,打開窗門,視界遼闊,窗前一棵大蘋果樹,正開得滿樹繁花。我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色了,通常住在城裏,所看到的祗是房屋與汽車,而我是深為愛好自然的景色的。他每月付出的房租在一百四十至六十馬克間,對於一個學生,這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1964.4.29.(三月十八)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田曼詩女士正午離此飛往柏林,她將在該地舉行一次畫展,這次她來得很不巧,正是我為了準備考試,心神不寧的時候。雖然抽空陪伴她在外麵走了一會,但是心中卻總是為之感覺到不安樂。她乘PAA十二點鐘開出的飛機,約在一時二十分即可到達柏林,當地有人去接她,而在此則是將她送往機場,所以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困難的。太太小姐們是難於招待的,因為我沒有那種忍耐心。我覺得和她們在一起,粗聲粗氣的,她們一定不會有好印象。這也是各人的性格,皆有不同之故。將她送走後回來,我有許多的事要做,而日期卻是如此的短暫。例如下學期入高級討論班的時候,就必得舉行一次考試,一定要及格之後才能參加。我對此實在沒有什麼把握,而近來在外麵為閒事奔忙,也沒有什麼準備,想來自然是為之焦灼。它使我神經為之衰弱,因為我的處境,實在和他人有所不同。我缺乏安全感。

返住所,知道下一學期將獲分配到一間單人房間,這當然比在兩個人同住的房間要自由方便一些。我本想住以前住過的那個房間,比較大而清靜,但現在住其內的那個印尼學生賴著不走,於是宿舍的管理人就分配我住另一個房間了,這是特別分出來的,因為我下學期的功課將是十分的繁重,我需要一個單人房才能加以應付。當然,我是希望侭快的將學業結束,在德國,尋找工作是必得具有頭銜才行的。見到人家已經得到博士學位,我實在有著一種稱羨之感。假如我在香港不被貽誤了七八年,那時能有進修的機會,則今日我早已應獲博士位了。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也無法自主的,那些今日學業與事業上皆已有所成就的人,祗是由於他們的命運比我為好罷了。

今天收到郭有守博士的來信,他是中華民國駐比大使館的文化參事,原駐法國,自從中法兩國斷絕邦交之後,改派駐於比國。我是去年八月在瑞士和他相見的,這次他來信,說近來因為搬移住所很忙,故未能照顧同學,而聞知此次打擊共匪在此進行統戰活動一事,特來信致勉,希望以後能多與之連絡。並附上去年於瑞士所共攝之照片一張,係由傅維新兄所攝的。我心中頗為感慨,去年八月為申請去台灣事,在與之相見時曾提及,當時他應允回去查問,而以後即迄無下文。我過去在香港時,多年來申請要到台灣去,他們都是在拖,所以我在香港一住九年,想不到我在來到歐洲之後,去年申請要去,仍是如此。世上如我心之堅貞者,可謂甚難多見!我此次之反共行動,也是盡其心意而已,如果與政府商洽,是難以產生後果的。我總覺得他們缺乏一種勇猛精進的朝氣,如此,又何能擊潰強敵,重回大陸?看到許多官員的表現,實在使人為之生氣不已。我現在心中時存憤激,我覺得應該多歡笑輕鬆一下,侭量的吸取幽默,否則我的青年時代,就將在苦悶憤怒中成為過去。對於許多人,我看不慣那種虛偽,我看不起他們,但是,社會上卻不能離羣以自立,我必得學習容忍。

下午白蓓有電話來,她是昨天從巴黎回來的,和她在大學附近會見後,陪她一道走回去,春天將樹木裝綴得真美麗,繁花處處,彩色繽紛,粉紅色的櫻花,雪白的梨花,開得是那樣的繁密,真是連蜜蜂也難爬進去。我們所處的境地中,沒有戰爭的驚惶,沒有飢餓的威脅,比起許多的地區,已是非常的幸運了。德國人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他們有過慘痛的經驗。

 

 

 

1964.4.30.(三月十九)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昨天是農曆三月十八,也是我的生日。三十二歲了!這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當我從祖國大陸出亡的時候,我祗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而已,但現在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十四年。這一段漫長的歲月在流浪中度過,我想起來內心真是非常的沉重。尤其是對於來日感到渺茫,一切都仍是在未知之數,而世上的事卻是如此的錯綜複雜。過往的時間,在我心中刻下了創痕。人生是短暫匆促的,我到現在仍然沒有什麼成就,嶽飛在滿江紅一曲中慷慨悲歌:“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我已流轉數萬裏,三十已過,功名既無,而塵土則侵被心頭。一個青年人,為了理想和抱負在艱苦奮鬥,祗是落寞悽愴,此項心情,能理會的人恐怕是會不多的。在生日的這一天,寄身外國,我竟是連自己也將之忘懷了。祗在傍晚外出散步時,突然的憶及而已。我在為自己的前途操切,時逢亂世,社會上的人心是如此的險惡無情義,這使得我的心也覺得枯冷起來。今上午到大學去,為下學期高級討論小組的入學試作了一次打聽。範圍是如此的廣泛,根本無從準備。我心中為之頗覺不安,這一種心情,幾乎是從開始流浪的第一天就具有的。缺乏安全感,過去在家的時候有家庭的照顧,而出來則是一切都必得靠自己了。我在各方麵都一無關係,這十幾年的掙紮苦鬥,使我失去了歡笑,內心所具存的,祗是激憤不平之感而已。

下午招待幾個遠道而來的客人飲中國茶,一個是波昂KAAD的哈斯神父P.Haas,另一個則是馬尼拉的學生神父,他想在當地建造一座學生宿舍,特地來歐洲考察的。中國茶不放糖,也不加牛奶,這是台灣來的香片,他們都為之讚賞不置。我來歐洲已有四年半,起初不覺得,後來覺得有些燥熱,喝下一杯熱的綠茶之後,才覺得舒服,於是才托人從香港寄茶葉來。現在,當飯後一杯清茶在手,趁熱啜飲,覺得實在是一種生活的樂趣。當我以之招待德國朋友時,他們都很愛好這種茶。

白蓓在五時半來,她也喜歡喝香片。在德國不容易買到好的綠茶,市上誠然也有綠茶發售,但質劣經過摻雜,價錢卻是相當的可觀。我招待她吃乳酪,我起先不吃這種食品的,現在我則也是能吃了,這也是習慣所使然。七時,送她回去,我們在微雨下步行穿過綠草如茵的公園。我們從相識到現在已有四年,經過這樣長久的時間,我們已是能互相的體貼諒解。如果我經濟條件具備的話,早已與之結婚了,但是我們仍必得等待,等學業告一段落,生活才有保障,現在則是如行霧中。

順道至何兄處,他臥病在家,與之略談片刻即回。我覺得目前的中國局勢,影響到其國民的心理,一般的人,其心性都不自然,矯揉造作,缺乏誠意,與之往還,徒增氣惱。他們當麵像做戲似的,背後則肆意攻擊,這樣的人,還是以少與往還為是。返住所,燈下將日記寫好,看了一會書,想到學業,自覺所下的功夫實嫌不夠,平時祗是應付考試,時間短促,要做的事卻是如是之多。我須警醒力自發奮,這祗有靠自己的表現了,其他殆皆不足恃者。

 

 

 

1964.5.1.(三月二十)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in

 

下一個學期實在是很短暫的,學期本來就很短,祗不過是三個月的時間而已,但其中卻有不少的假期,總共算起來,足有兩週的假。而今年又是法蘭克福大學成立五十週年紀念,據說又將有一週的時間不上課,而開學之初與將結束時,又是有許多課是不上的。所以,實際上祗不過是兩個月的上課時間而已。我對之實在有怯懼的感覺,時間是這樣的短促,自己到底能學到什麼東西呢?我來此已是四年有餘,自覺所得實為有限,於是心情為之焦燥不已。在心意煩亂時,真不知如何自處才好!但這是一條正確的途徑,自己必得定下心來,好好的研讀,祗有在學業上獲致成就,將來的事業前途才能有依附保障。我必得回復中學時期的那種刻苦用功,那時,真是發奮忘食。早晨,天尚未亮就起來了,而晚上則在自修課後,仍留居室內,在昏暗的燈光下繼續的求讀,而此時內心坦蕩,對於將來,有著一種憧憬,而心意嚮往,於是,精神也就為之煥發了。我覺得目前實在是散漫之極,如果這樣的拖延下去,乃是極為危險的。自己必得咬牙切齒,力自振作才行。這也就是“立誌自拔於流俗”,唯有自己警醒振作,前途才有希望。必得力求充實自己,在各方麵,力求向上。中國諺語有謂“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親君子賢人,遠小人,則自能轉移氣質,使之安定篤實。我現在的缺點,乃是心浮氣燥,宜予注意。對人則是心高氣傲,應多學習謙虛沉著。許久未曾自行檢討,於是毛病表現得愈多及愈顯明了。由於以往都是自己力自戰鬥而突圍而出的,於是對人完全不放在意下,倨傲不以為禮,這是易於樹敵及招致反感的。

今天是五一勞動節,機關商店都放假,傍晚和一個同學到附近的一個小酒窖去飲酒,聽到隔座幾個人在討論政治。一個似乎是比較傾向於過去的,一個則是社會民主黨,還有一個則是比較左傾的,他們爭論得很激烈。德國現在祗是禁止共黨而已,至於左傾,則仍可以自由的,我覺得當今思想紛歧,實為之憂。他們說希特勒當年之所以興起,因當時德國黨派多至三十六個,眾說紛紜不一,思想界非常的混亂,國內又有六百萬人失業,當希特勒說得有辦法,可以解決問題之時,大家自是跟著他走了。法國戰後的情形,以及戴高樂日後之取得政權,亦與希特勒當年的情況,有若幹類似之處。談論當中,有一位老者,就是那位社會民主黨人,其談吐風度,頗能得人同情,至於其他兩人則是失之偏激,而他們對外國人的態度,又是比較的心境狹隘。我覺得德國人在思想意識中,仍有過去那種妄自尊大的想法,有些表現則使人難以容忍。例如去年外出旅行時,那德國老頭“葛禮賜“,處處欺侮人,狂妄已極,碰到我,也就給他碰了幾個硬釘子。

晚十二時返住所,外麵下著微雨,飲了兩杯葡萄酒,仍是心意悲涼。真不知如何才好!我希望早日可以結束這樣拖延的生活。年過三十猶在唸書,已非其時; 但話又得說回來,在這亂世,能有一個進修的機會,也就是極為不易了。燈下檢視一些舊的書寫,重讀能使心頭再獲溫暖。下學期,我能重新獲得一個單人房間,能夠分配到單人房總是好的,如果結束學生生活,則情況將又是不同。人生若夢,回想以往之際遇,真有這樣的感覺。聽完深夜一時的廣播,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這樣的局麵,可能仍有一個長時期的延續。國運多艱,一切在於自己的應付及奮鬥了!我覺得當政者缺乏一種新興的朝氣。

 

 

 

1964.5.2.(三月二十一)星期六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一個又一個考試,真壓得使人喘不過氣來,假如是不必考的話,對於學生來說,實在是太輕鬆了,但是,任何一個學校,總是要考的,否則的話,學生們也就不會用功了。德國的學製和美國的大有不同,這兒的考試是可以自由選擇的; 沒有把握的話,就可以不必報考。而美國的製度則是每一個學期,都硬性的規定必得考試。我覺得那樣可以使人逼得趕上一定的程度,而在德國則完全必得自己決定,一切操之在我,然而到了一定的期間如果仍不參加考試時,則已失去報考的資格。這對於外國學生來說,真是提心吊膽,因為完全靠自己去應付,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停留在室內看書,它實在是使人頭痛,越看下去,也就越使人覺得沒有把握,因為範圍實在是太廣泛了!真是使人有不知從何措手之感。我這一個學期將是第八個學期,自覺所知殆極有限,而時間卻是如此迅疾的消逝,於是禁不住內心產生急慮之感。所要做的事太多,而時間則總覺不夠用。“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我則實無暇秉燭夜遊,而需亮燈夜讀了,不以那樣苦幹的精神來對付,是難以將在此的學業順利完成的。


 

 

1964.5.3.(三月二十二)星期日 陰晴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美國人在越南反共的努力,似乎沒有達到預期的成效。假如不將吳廷琰政府推翻,則今日的局勢,當大為安定,但美國人幹涉內政,將之推倒,並予謀殺,以後政府又經過兩次政變,這對於國內的士氣民心,不能說沒有影響。到現在,情形似乎轉趨惡化中。政府軍剿共失敗,美國的直昇機經常被擊落,每日消耗一百萬美元的戰費,而美軍被擊傷亡者,時有所聞,至最近,竟發生美國航空母艦在西貢港內爆炸沉沒的怪事。越共的猖獗,也就由此可見了。西貢市內,雖戒備森嚴,而越共份子仍時常進行恐怖活動。我覺得美國人所下的決心仍嫌不夠,他們祗是治標的在作努力而已,而不求根本解決。假如進軍北越,或利用遊擊隊,直搗越共老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則越共當會由主動而變為被動了。利用台灣國軍前往作戰也是一項可行的辦法,但美國人總是顧忌諸多,在時間拖延之下,情勢也就愈為惡劣了。

白蓓今天來天主教同學會開會,正午有兩小時的休息,我請她到中國飯店去吃午飯,她現在已能使用筷子,同時很愛吃飯。中國飯的味道,比起德國的食製,自然是高明得多。她耳濡目染,到現在也能炒青菜了。她覺得炒菜的味道,比他們德國人煮成菜泥的味道要好。在家中,許多烹調的方法,她也開始採用中國的方式了。

下午七時,她邀請我去看話劇,是演中古時法國的情況,演員演得很出色,據說是本地有名的角色。主角因辛勞過度,在休息時竟昏倒過去。我覺得德國人大叫大嚷的,實在要耗費不少的精神,如果要英國人演戲,他們就要文靜得多了。至十一時始散,我們是走路回來的,在市中心區,與白蓓觀賞了一會櫥窗,遇見希博士,他衣飾不整,一個人在蕩,為化學博士,但看來一如勞工。他年逾四十而未結婚,因為其母親性格怪誕,使幾個兒子都不結婚。如白蓓的母親,也不高興見到女兒有朋友。

 

 

 

1964.5.4.(三月二十三)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將學校的課程大致的選好,會見一位助教,據他相告,我上學期所報考的統計,業已及格。這算是得到正式的證實了,先此僅屬傳聞而已。現在,我又必得集中心意,用於其他的學科了,空閒的時候是沒有的,總是一個又接連一個考試。我希望一切都進行順利,使在事業上能有所發展,達到昔所抱存的宿願。我記得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發願立誓,而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年,這一段歲月,都是在艱苦的流亡歲月中所渡過的。下午去應兩項考試,頭一場考Haüser,考得不大理想,第二場是考Neumark,考得比較的好一些。不過,這都是很難入選的。差不多有兩百五十人應考,而取錄者祗不過是二十五人而已,這祗佔總數的十分之一。我這一學期也不一定要參加,祗是爭取經驗,自覺根本沒有什麼準備,以後必得痛下功夫才行。考完於返宿舍的途中遇到白蓓,和她在公園散步片刻才分散。回住所時將房間搬好,費去了好幾小時,這還是同一層樓的搬移而已。有許許多多瑣屑的物件,清理實費時間,在忙碌中,根本一無飢餓的感覺。我到十二時才炒了一盤蛋炒飯吃下。

 

 

 

1964.5.5.(三月二十四)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李昌兄寄來的快信,說明天錢昌祚先生將偕其夫人,自柏林來此,停留數小時即轉往瑞士,希望我能到機場相接,同時略盡導遊之責。此外台北市進出口商有兩人來德國,需翻譯一人陪同其接洽業務,如果我能抽暇前往相幫的話,最好能和他們同行一週。當然,這是很輕鬆有趣的工作,但是我的時間是如此的急迫,在下月初我就必得將一項專題報告交上去,而目前我的準備仍沒有什麼把握,所以為之總是不安。和白蓓商量,她認為我可以前往應徵。在十五號至二十五號有十天的假期,屆時我或可以利用這一段時間將工作補救。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每日五十馬克的待遇,食宿皆由他們供應,主要的,是可以藉此機會,向外界見識一番,它一定可以增加本身的閱歷。我打電話給李昌兄,答應可以加以考慮,希望他在得到回答之後,再通知我。在他的來信中,知道他現在已在波昂大學註冊入學,這總是一件好事情。

白蓓的家中,對她又有麻煩,其實我們相識已有四年,如果不是由於經濟的阻障,則我們已早結婚了。但其家中對她仍不時的加以壓力,當她在各方承受到壓力時,精神上自是十分的苦惱。今天她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我祗有安慰她要她忍耐。她是一位很賢良的女性。陪她走了一段,我對她這一種不必要的苦惱,至為同情,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尚是在大學一年級,為十九歲,現在則是二十三歲了; 我想起自己的遭遇,內心也是覺得難過,如果她遇到的是別人,或許早已過安定的家庭生活了。

晚上回來,在燈下忙於填寫一些表格。又看了一會書,能有所獲,則內心為之安定一些。我今日祗有不斷的努力,爭取光輝的明天。將鬧鐘對好,到十二時許才滅燈上床去睡,現在我有單人的房間,這是一種舒適的感覺,但最好則是在畢業之後,能有自己的家庭。

 

 

 

 

1964.5.6.(三月二十五)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八時五十分李昌兄打長途電話來,他說關於任翻譯的事已經接洽好了,由即日就可以開始,為期一週。但我今日卻沒有辦法前往,首先是上午必得前往萊茵梅恩機場去接錢昌祚先生夫婦,再則晚間尚有一個約會,彼得遜先生已前日同我約好了的,同時總有些事要處理,不能匆促就道。所以我在電話中告訴他說,決定在明日前往,他們目前是住在底塞杜夫Düsseldorf的一間旅店中。我匆匆的趕往機場,自己沒有汽車,必得等候公共交通工具,而它在此,其班次都是很疏落的。等了許久才有電車到,至火車總站側,又必得換乘前往機場的汽車。所幸這一綫路的公共汽車已經增班,從前每小時祗有兩班車開出,現在則每十五分鐘就開行一班。車行二十五分鐘,我們在九時五十分就到了機場。PAA663次的班機,本來是十時到達,經過停機及交行李等手續,一刻鐘之後才接到他們。在機場,可以見到許多兩情依依,擁抱接吻的鏡頭。我們又乘公共汽車入市區,然後往哥德的故居參觀,我來此多次,已根本不具興趣。

明天是假期,所有的機關不辦公,我必得趕快把選課的手續辦好,因為這是有時間性的問題存在的,如果現在不辦,而下週又在外麵陪人旅行,則時間上將趕不及辦理了,所以我由他們參觀哥德的故居,自己則匆忙的回去,將表填好,這費去半小時的時間,辦公截止的時間是十二時,我在前五分鐘趕到,排隊站在人家的後麵,心裏很著急,誠恐到時間人家不會辦理。幸虧十二時到達的時候,剛好輪到我,人家祗是將入口處的大門加以關上而已,既入內者,仍然是可以繼續辦理的。從沒有這樣匆忙的趕辦過,這次自己真是以最快的速度在趕。在選課的名稱、教授、編號、自己的姓名、科係都必得逐一的寫清楚,而另外又得填具兩份,在學生證上蓋上了章,這才算是本學期的正式學生。

想乘計程汽車趕回市區,但“的士”司機正在罷工,原來在慕尼黑,最近有一個“的士”司機為美國兵槍殺,所以各地的司機在車上掛黑紗,同時在短期之內拒絕開行,以示同情支援。那司機說尚有幾分鐘就可以結束這行動了,正在這時,我看到有電車開過來,於是我當然是去搭乘電車了。在哥德故居與錢先生夫婦會齊,然後一同去中國飯店吃飯。昨天我已囑咐老板買魚回來,屆時卻說沒有,祗好另外點菜。炸大蝦、炸雞丁、鮑魚火腿雞絲湯,兩菜一湯,已必得付出三十馬克的代價。錢夫人風度很好,子女六人都已長大成人,三人在美國,一人在加拿大,另外的一個結了婚,最小的則在台灣進大學,這樣的家庭,在國內是最高級的了。錢先生是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抗戰時任職航空委員會,為機械學校的校長,以後在台灣為經濟部次長,現在則管理外匯,這是經濟部門的工作。下午兩時半,送他們至火車站,他們說要在附近散步,我不必相送了,乃逕回住所。

正想略事休息,有人來訪。Karl兄來,此人我對之已具有不佳印象,他說假期外出工作兩月,其人自私不顧情義,我實不願與之交結。將他遣走後,又去白蓓為人補習拉丁文的地方等她,等了半小時才等到她,相告以明天將赴Düsseldorf事,她要我改飛機為特快車去。

 

 

 

1964.5.7.(三月二十六)星期四 晴 德國 底塞道夫 Düsseldorf

 

昨晚赴Offenbach飲酒,至深夜二時才回來。他們所購的是最好的葡萄酒,由兩位小姐下廚作菜,是特別的一種佳製。大家談談笑笑,直至深夜。回來決定明日赴底塞道夫,如果是坐飛機前往的話,則坐九時五十分的飛機自法蘭克福起飛,十時五十分可以到達,但白蓓認為我如果是坐特快車前往,則不獨是安全而且也要舒服得多。查看時間表,七時十分有一班特快車開,十時餘即可到達底塞道夫,所以我臨時決定購火車票前往。坐飛機為四十二馬克,而火車頭等票的價錢,則為三十八馬克半,也和飛機票差不多了。將飛機票預定的位置,托火車站的人取消。上車後,昏沉思睡,這是睡眠不足的關係。昨晚我祗不過是睡數小時而已。現在天亮得早,五時外麵已經是發亮了。在車上迷迷糊糊的過了兩小時,到差不多到達的時候,才完全醒覺過來。

底塞道夫為德國一個工業重鎮,許多工廠都設有對外聯絡的機構在此。在這兒,可以見到市麵的繁榮,即以中國飯館而論,即已達十餘家,而法蘭克福也不過是五家而已。到旅店,遇到台北市商會會長蔡子貴先生及台灣省藥劑師公會理事長葉水石先生,他們正等著我來此地,因為蔡先生對外語方麵有所困難,欲我在此加以協助。他們目前正從事環球的旅行,到德國參觀工業展覽會,然後赴其他各地。我覺得如果他們早些到,則我尚在假期中,可以陪他們多出去走一會,現在則祗最多是一週而已,其他則時間上實在難以應付。

今天是德國的假期,各機關商號都停止辦公,於是在午飯後,乘船到萊茵河去遊覽了一番。來往所需的時間約七十分鐘。今天的天氣很好,晴日高照,但蔡先生不願在船艙上曬太陽,而坐在陰涼的地方,我則也和德國人一樣,希望能多得到一些陽光的照射,這對於健康是有益的。住在Büsen Hotel,單人房附有淋浴設備者為二十馬克半,超過五元美金,住的地方尚合理想,房間的設備很不錯,有電話設備,地上有地毯。我陪他們在傍晚去看了一場電影,這是目前正在各大城市盛映的《沉默》,似乎是瑞典片,對性的問題,有無情刻骨的暴露,使人觸目驚心。故事是一對姊妹在戰亂前夕旅行,中途住宿在一旅店中,其姊未婚,借酗酒以解除其內心的空虛苦悶,而其心理亦有不正常的表現,自慰,同性戀,其妹受外界的刺激,出去尋求發洩,在男女的關係上,有大膽的暴露,看了祗是使人心頭沉重難過。

晚赴一中國飯店吃飯,店主為浙江人,吃到糖醋魚,其味頗佳。返旅店,在燈下寫日記,自覺心力不如以往之集中,實在是因為事忙所致。在香港,時間比較多一些,我可以從容的發抒自己的情感,發為議論,而在此我則為諸事忙碌,能每日簡單的作一記述,已覺不易,於是,在內容上未免流於呆滯枯燥,似乎是淪於形式化了。這是我十三歲開始就養成的習慣,不願也不可能加以放棄。它曾陪我度過最艱苦的時光,支持我精神於不墜。在燈下將日記寫了一會,至倦時才放筆。入了一個熱水淋浴,在清靜的室內,看到潔白的被褥,我想,有安定的家,當能過這樣的生活,而我目前卻是在外飄流,將來如何,是難以預料的,心中頗有落寞之感。

 

 

 

1964.5.8.(三月二十七)星期五 晴 德國 底塞道夫 Düsseldorf

 

也許是換了一個新的環境的原因,我一早就醒來了,這時才祗不過是清晨五時半而已。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於是索性起來,入了一個熱水浴。室內有淋浴的設備,這是很方便的事。窗戶用雙層玻璃,室內非常的靜,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討厭噪音,在市內行走,往往有心煩意亂的感覺,而在郊野間則覺心曠神怡。住在城市中總免不了有噪音的,所幸德國禁止在市內響號,汽車不能按號,這已是減少了許多的噪音。最近看到報載,台北市內噪音特多,正考慮在市內不準按號的規定。台灣我沒有去過,實際的情況如何不知道,若是照過去在國內的情形來說,那些有車階級招搖過市,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如果仍是像以前那樣的招搖,而汽車則日漸增多,則這實關乎市民的精神健康。

房間是二十馬克半一天,早餐則是三馬克又二十五芬尼,價格日漸輕微上揚。對於工業家或商人來說,自然算不了什麼,但以獎學金來說,則已感覺其吃力了。上午八時半,乘車赴Wuppertal去參觀一家電容器開關工廠,廠方派人來迎接,首先指引參觀其生產部門,該廠Final有員工三千人,分散於德國各地的五家工場中,這是因為工人不易得,所以必得將廠房加以分散。領導參觀的人能說多種言語,現在德國各大企業中,都設有翻譯人員,能通多國文字,這也是客觀情勢所逼迫而成的現象。工業是必得向外間尋求出路的,如果沒有語言方麵的人材相協助,其出路的打開就成問題,所以至少英法文是要通的,該廠甚至有中文翻譯的說明書。

蔡子貴先生在台北擁有多間商號,同時又是當地商會的主席,在對外宣傳的心理上,頗佔便利,而既然是這樣遠的來到這兒從事商業活動,自也容易引起重視。在底塞道夫有大批的日本人在此從事商業活動,據說人數多達七百人,而中國人則一個也沒有,有者祗是開飯店的而已。在這一個城市,中國飯店有十餘家之多。在這一方麵,比照之下,殊使人茲生感慨。這表示日本的工商業發達,他們有代表長駐於此以從事工商業的貿易接觸,而中國人則祗能以開飯店賺小錢而已。我與蔡先生談及,認為必得向外打開出路才是辦法,過去中國商人太保守,眼光局限於國內一隅,稍有所得,即為意滿,而沒有這樣的雄心魄力,去向國際市場打出路。台灣現在的情勢是一個島國,注定必得在工商上求發展; 雖然農業方麵得天獨厚,每年有兩三次的收成,但是以農業來與人家的工業成品相較,吃虧很大,而進步亦有一定的範圍。下午打電話與外間連絡,是一家抽水機工廠,派人來接,談業務談得很順利,得到該廠的總代理權。我覺得他這次來,在各方麵與人洽談的結果都很成功,他開出的願望,都能達到。

晚上,由該廠商請客,去吃匈牙利食製,裏麵放許多的辣椒,我這湖南人是能吃得來的,但他們卻必得大受刺激了。飲紅酒,二十多馬克一瓶,當已是高品的了,飯後又去另一家酒館飲酒,他們對我德文常識之豐富,大為驚奇。

 

 

 

1964.5.9.(三月二十八)星期六 晴 德國 底塞道夫Düsseldorf 柏林 Berlin

 

上午陪他們赴航空公司定飛機票到柏林去,PAA的飛機已經是滿座了,祗能乘英國的BEA前往。時間是下午的二時四十分,但回程的機票卻沒有定到。由柏林逕返底塞道夫的班機已經是客滿,必得後天才有空位,可是蔡先生在後天早晨,尚有一個約會在底塞道夫,這就是說,他一定得在明天晚上趕回來。底塞道夫與柏林之間的交通工具既有問題,祗好從旁的地方想辦法,那就是轉經法蘭克福,在那兒再換Lufthansa的飛機回來。價格方麵須多付十五馬克,但既然無直接的飛機客位,也就祗好是這樣了。幾經週折,才將飛機票弄好。從底塞道夫飛柏林,又從柏林經法蘭克福返底塞道夫,每張票為198馬克。同往理髮,這兒的價格似尤較法蘭克福為昂,取價三馬克,五分鐘即算剪畢,在手工方麵,他們實在是太不行,所以人家說中國人的三把刀,即是剃刀、菜刀、剪刀,超越一切外國人,實屬至當。在飲食,剪髮,製衣方麵,中國人表現的很是高明。時間很匆促,大家忙著收拾行李,我再洗了一個澡,室內既附設淋浴的設備,自是應多加利用。我是喜歡每日都入浴的,現在一般新的旅店,都有這樣的設備,而有些則仍付缺如,必得另外加錢才可以。

乘車赴底塞道夫飛機場,它遠在城外十餘公裏的地方,想不到在此竟另有機場,它可說是魯爾工業區的對外貿易中心。市麵既繁華,交通也方便。機場內的建築物很新,有餐廳的設備,我們在此進過午餐然後登機,飛行高度為三千公尺,飛行時間則為一小時又十分,飛不多久便到了東德上空了。從飛機上望下去,也可以察覺這是屬於另一世界,首先是車輛稀少,好像是很荒涼似的,而在西德的公路上卻可以看到許多的車輛,這也就表示出兩地經濟情況的不同。BEA的航空公司是屬英國的,而所用的人員則為德國人,他們所用的空中小姐,都是經過挑選的,長得很不錯。聽說她們都做不長久,遇到滿意的人,也就結婚離開了。我在去年曾認識一位空中小姐,是住在柏林的,但是我卻沒有帶她的地址來,所以也就無法連絡。在機上進點心。到柏林天坡霍甫機場,我已是第四次飛航來此了。想定希爾頓酒店的房間,但已是客滿,臨時的找到一家公寓,也是在Kufursterdan附近的。乃僱車前往,到達時才發覺已是十分古舊。但今天是週末,從各地來的人很多,柏林已成為一個旅客遊覽觀光的地方,凡是來德國的外國人,沒有不來一次柏林的,所以旅店經常的客滿。早知道,在昨天打一個電話來將票定好,同時也把房間的事弄妥; 這也是從實際的生活中尋取經驗。

在外麵散了一會步,然後去中國飯店吃晚飯,這裏的中國菜並不好,祗是騙洋人而已。而在底塞道夫所吃到的則實在不錯。凡是大地方,人客多,所做出來的東西也就不行了。晚上參觀由旅行社主辦的導遊,實在是上當之至!每人出十美元,而所看到的四家夜總會,乃是最便宜的。入場劵頂多收兩馬克,飲料兩馬克而已,所以旅行社乾賺一半,這生意的算盤倒是打得很響的。遇到好幾個中國人,同車二十多人中竟有九人是中國人,三個為泰國來的華僑,三個則似為美國來者。

 

 

 

1964.5.10.(三月二十九)星期日 晴 德國 柏林 Berlin

 

昨晚至一時回來,對初來柏林的人來說,或許可以得到一項新穎的印象,但是,我在德國四年,同時也已來此數次,知道這樣的節目,實在值不得收取四十馬克的代價。這大概又是一個聰明的德國人所想出來的無本買賣,其利潤實在是極其優厚的。昨晚遇到幾個從泰國來的華僑,他們在當地做生意,正從事於世界旅行,現在華僑在海外的處境實極困難,例如緬甸,就已行國有化,將僑胞的財產皆予充公。東南亞即使是反共的國家如菲律賓者,對我僑胞的態度也極不友善,總之,我們的國家站不起來,其僑胞之處境也就不會改善,必得受人迫害。

上午乘遊覽車週遊全市,費時近三小時,收費兩美金,這倒是非常值得的。如果是一個人看,自然看不了這許多的地方。我拍了許多的照片,它將是旅途最佳的回憶資料。我現在已有好幾百張幻燈片了。到邊界交接的地方拍照,但是有些地方卻封鎖起來了,像布蘭登堡大門,過去是可以直達其下的,遊覽車也可以慢慢的在紅軍紀念碑前駛過,而現在則鋪上了鐵絲網。正午吃中國飯,遇到蕭某,此人據說為博士,現在則經營飯店,言不及義,所談者盡皆他人瑣碎之事,一談之下,知道其人實言談無味,心胸極窄,所以我也無意與之交談。此人心理亦已有些不大正常了。

午飯後繼續在市中心散了一會步,柏林的遊客很多,市麵上的繁榮,實與大量的遊客來此觀光有關。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帶有新奇的心情,回去之後,還寫了一篇《柏林印象記》,在香港的《今日世界》上發表,但以後來的幾次,每次所見者都是如此,便也沒有什麼興奮之感了。下午六時十分,BEA的飛機開往法蘭克福,我們在五時左右即已僱車前往機場,這時忽有大風,吹得滿街灰塵飛舞,像是要變天的樣子。這幾天,德國的天氣晴朗,很是不錯,簡直就像是夏天一般,通常總是天容陰沉,難得看到陽光的。趁等候飛機的時間,打了一個電報到法蘭克福去,從前同室的希格兄,將在下週訂婚,目前我收到他的帖子,本想買張賀卡寄去,但在忙碌中無法到文具店中去選購,何況昨天下午及今天整天,商店又不開門,所以打個電報去,還來得堂皇一些。附帶有一張禮卡,祗不過是三馬克而已。到處都必得等候,到郵政局是必得等,買東西、吃飯,也都必得等,這證明此間勞力之缺乏,而服務人員之沒有禮貌,乃是習見的事。到將登機之前,必得接受護照檢查,我交上中華民國的護照,但上麵卻沒有德國的居留證明。那證明尚在原來的那份香港證件上,必得又去打開行李,尋找那份香港的證件,世界上說進步,而旅行的阻攔卻是日見加多了。幸而我兩份證件都帶在身邊,否則就不免費一番口舌了。德國人辦事是死死板板的。

上了飛機,果然下起雨來,我們就在風雨中離開柏林,經一小時又二十分的航行到達法蘭克福。葉水石先生今日就留在此地,而我和蔡子貴先生則須換乘飛機前往底塞道夫,中間祗有半小時的時間,原先以為不夠,空自緊張了一陣,後來才知道這完全是過慮,半小時的時間已夠辦手續了。乘德航公司的飛機夜航,全機祗有七個乘客。

 

 

 

1964.5.11.(三月三十)星期一 晴 德國 底塞道夫 Düsseldorf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在旅店中為蔡先生接洽生意,居間翻譯,有些技術名詞真不好翻。例如像鋼鐵的成份等。但終於使雙方談攏了,接洽成功了一批貨物。做生意的人,必得有眼光魄力,然後始能有發展,否則,祗能永遠保持一個小局麵而已。我覺得這一次他們到這兒來,是大有所穫的。他們將來回到台灣去,對於其業務,定將有好的影響。正午仍是到那家京華去吃飯,老板是浙江人,滿臉堆笑,待人很和善的樣子,廚房中所弄出來的菜式也還不錯,是我最近所吃到的中國菜中,所最認為滿意的。柏林的中國菜不行,味不佳,份量又特別少。去訂飛機票,但除了下午三時有位子以外,以後就沒有了,但蔡先生尚擬繼續的商談生意,於是祗好改乘下午五時五十三分的維也納快車前往法蘭克福了。快車的時間需三小時。

下午在室內入了一個浴,寫日記,這幾天在外麵跑來跑去,真是連寫日記的時間也沒有。本來寫日記最好的時間是在晚上,而現在的情況則是晚上回來時,已覺非常的乏倦,精神上難以支持。從前我寫日記的篇幅很多,而現在則是越來越少了,從前可以寫三麵或一頁,最少也是一麵,而現在則是通常祗寫半麵,實在是因為時間無法應付之故。有時翻閱日記,看到在香港時所寫的,遠較今日者為整齊,然而那時的心情卻是煩燥不安的,照理由說,我今日所寫者,應是勝過以往才對。同蔡先生結帳,每日的待遇為馬克五十元,總共七日,為三百五十馬克,這次是由他負擔食宿的費用,否則每日付出房租食用,就必得四十元了。現在外間的物價,日漸上揚,四年前來德國時,兩馬克半可以吃一頓午飯,現在則至少須加價一倍。

乘火車返法蘭克福,車廂內祗有兩個加拿大的少女,她們是來歐洲旅行的,不能說德語,而我的英語,幾年不用,已是生疏遺忘,不能再像四年前剛來德國時的那樣運用自如了。英語仍是很重要的,它是國際上所通用的語言。車抵法蘭克福,將蔡先生送往旅館,安頓妥當之後,再返住所。

三日的信件塞滿了信箱,黃季陸部長亦有信來,他是寄往大學然後才轉來給我的,所以延誤了一些時間,否則我早就應該收到了。他的來信如下:“嘉遠同學如晤:頃悉吾 弟於此次共匪平劇團在西德演出時,相機揭發匪徒假歌舞昇平掩飾大陸暴政之醜惡,收效至宏,愛國精神,殊堪嘉慰。除已令我駐比文參處派員聯繫外,特函慰勉,並頌學祺。黃季陸啟 中華民國五拾叁年肆月二十日發出。”另外,張炎元先生的來信則為“嘉遠先生大鑒:接讀四月十一日大函,敬悉一一,藉知台端熱心愛國,在西德從事反共宣傳活動,異常積極,至為佩慰。關於打擊匪平劇團在德演出一事,此間早已知悉,並於四月一日去電西德轉送台端致慰,諒已收悉。嗣後仍希一本初衷,繼續為反共大業而努力,並與關德懋先生多予聯繫及隨時請將西德有關各情見告為幸。耑復順候 近祺”。

此外Deutsche Welle繼續寄來稿件,要我擔任翻譯,在時間上,實覺忙迫,僅祗幾日外出,信件就堆積了一大批。我是上週四離開的,是日為公眾假期,實際上,有信來祗是週五週六與今日而已,有些地方的信不能不回,這對於功課上自然是不無影響。

 

 

 

1964.5.12.(四月初一)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回來之後,仍有許多的事待辦,但是現在卻仍不能著手,因為我負責接待這兩位先生,他必得我相陪在側,然後才能談問題。上午去英國領事館,他們本已在台灣辦好去英國的手續的,祗須來此領取簽證而已,但仍須填表,交相片,當然,經英國人的手辦事,也免不了要交錢。人家外出旅行方便得很,但我們卻是要填表,寫保證人,諸多麻煩,這當然是關乎我們整個國家的問題。談起來,實在使人無限的感慨。我順道到大學去打聽上學期考統計的事,經正式的答覆是已經考上了,這算是了結一件大心事,因為這一科實在是不容易通過的,有許多的德國學生都不及格。打長途電話與一工廠連絡,答應派人在下午來接,我們就在旅館側的烤肉房吃午餐。我喝了一杯啤酒,不獨臉紅如關公,同時也至覺疲倦。後來當車子來接時,坐在車內,竟昏沉思睡。那是一個製造抽水機的工廠,遠距法蘭克福約九十公裏。車子在快車道上開行的速度達一百四十公裏,所以不到一小時我們就已到達了。該廠名KSB,有工人約三千人,先參觀工廠,天熱,到處是機器的開動聲,使人頗覺心煩。我們看了祗不過一小時,真是走馬看花,然後回到辦公室談生意。該廠在台灣的代理為中德公司,又由廠方派汽車送我們回來,接待客人者,為一老年博士,據說已六十七歲,為獨身,他待人非常的親切,大概基於這一點,他擔任招待外賓的事務。返法蘭克福,他們決定明日飛漢堡,這樣,我的工作就可以說是告一段落了。陪他們在一起,雖說不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目前我的時間實在太少,不能多在外活動。我本想回宿舍中休息,但他們想看當地的夜生活,無奈祗好和他們一道出去。如果是在假期中還無所謂,現在已經是開學了呢。

 

 

 

1964.5.13.(四月初二)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今日在大學祗有一堂課,沒有去上,陪他們辦理飛機票轉換登記的手續。它很須時,辦理的人頗有不耐煩之感,但這是他們份內的工作,也非得照辦不可。在市內走了一會,他們購買了一些零星的用具,然後送他們前往機場。飛機是在一時四十分起飛,而我們到達時已是一時半了。匆匆忙忙的送他們進去候機室,我沒有登機的證件,祗能阻隔在外,在忙亂中和他們告別,然後才回來。從機場返市區,是一段很遠的路程,我返抵宿舍時,已是下午三時。既熱且累,有許多事必得做,但實在提不起精神來。除去外衣,在床上躺了一會才好。

收到劉昌孝兄的來信,他寫了一段關於我的報導,登在民族晚報上,但他寫的,與我所說的,卻有所出入。上次中央社洪珊先生寫得很好,到底是一個有經驗的新聞記者,寫出來的東西,確是不同。劉兄在這篇報導中,可加修改之處頗多,但既有此項報導,亦任之而已,也不必去多加解釋了。收到田曼詩女士的信,她在月底在慕尼黑開畫展,請我前往參加,但我恐怕在月底抽不出時間出來。她詢及王石鎮的事,我打算在本週末稍空的時候,乘車前往為其打聽。

晚上宿舍開會,他們故意製造緊張不和諧的空氣,我覺得這是德國人胸襟窄狹的表現,他們似乎喜歡統治他人,將僅有三十人的宿舍,規劃得一如軍營,但是我現在是依人籬下,必得壓製自己衝動的脾氣才行。口渴,飲了一大杯冷啤酒。在燈下寫了一會,倦極才睡。

 

 

1964.5.14.(四月初三)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去上了兩堂課,我覺得在此學習,主要的必得靠自己平時的閱讀。但我平時所閱讀的實嫌太少,而且心情也總不安定。作為一個亂世的中國人,本身的感受,就已夠人承受的了,而我生性又喜歡關管其他的閒事,因此,也就招惹一些閒氣。這兒許多人我都看不慣,他們一無誌節骨氣,自私自利,我不知道中國是否能真有希望,因為這批人心實在是太壞。普通人猶有可說,而身為高級智識份子亦屬如此,就不免使人心涼了。放眼看去,好的少而壞的多,我對台灣來此就學的人,寄予很大的期望,而看到他們的表現如此,真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至於從香港來的,也就更不必寄望過高了。

正午在大學會到白蓓,約她一道出去吃午飯,我們是到市內的一家意大利餐廳“米蘭諾”去,一般的說來,它所調製的口味尚屬不錯。普通的德國飯店,則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的菜式。白蓓說她可以在畢業前作博士論文,但殊不實際,因為如果不通過,則考試仍必得再來,無形中消耗兩三年的時間。如果按部就班的來則無此弊。我想起來真是很著急,人到中年,自然的有一種惶惑之感,我要是在一來到香港之初,即能獲得進修的機會,則今日早已修畢學業,可能在社會上有一個事業和經濟基礎了。但是,目前的我,顯得仍是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我來德國已是第五年了,所得殆極有限,衷心實為之不安。而整個國家的情形,又是顯得如此的晦暗,作為一個愛國的智識份子,其沉重和悲憤,也就可想而知。一頓飯吃下來,費去了二十多馬克,這當然是一頓很好的正餐。我們喝了紅酒,還進了甜點,但如果是自己家庭做的話,就要節省許多。我現在學業尚未完成,這一些,自然還談不到,有了家庭之後,生活乃是現實的,衣食住行,都必得加以應付。而一個人,總比較的簡單一點。為將來著想,還是先讓學業完成,等條件具備一些之後再成家的為好。否則,不但不能得到幸福的家庭生活,反而是諸多煩惱了。這十多年的流亡磨折,使得我的心情和性格,都有許多的改變,如果我一直就生活在一個溫暖的家庭,則我待人處事,或許是會柔和一些。

下午返住所,將德國電台寄來的稿件譯好,收到他們的來信,對我以往的譯件感到滿意,所以繼續的寄來,但每次譯一篇稿件,必得費整日的時間。不過,它卻可以鍛練我德文的能力。至於增加收入,當然也是一項有利的事。手頭能有一批錢儲存,當可以具有安全之感。我是搏鬥過來的人,知道無錢的困頓,真是如人所說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我覺得必得將我的德文程度弄好,這也是一項知能,在社會上可以加以應用的。例如,將來能有機會,去該電台工作的時候,德文一定要相當才行。人家在此得博士位,我當力自努力,不必沮喪氣餒,總之,是盡人事以聽天命。外間有些閒事可以少理,因為它祗是耗費自己的精神而已。有的事,實在是有心無力的。這一篇文稿是供廣播之用的,關於國際學聯,說它完全受共黨的操縱影響,鼓勵新興國家的學生加入,與共黨展開抗爭,對之加以影響。廣播稿和在報刊上登載的又有所不同,應求其讀來順口; 翻譯時,仍須不時的查字典,這對於生字的發現是很有幫助的。

 

 

 

1964.5.15.(四月初四)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從明天起,放為期十日的春假。我必得在假期中將專題報告趕寫完成,但是,要借的書仍沒有借到手,不得已,祗有向助教想辦法。總算他肯幫忙,破例的借出了兩本書,說明在假期一結束之後,便得立刻的歸還。法蘭克福大學現在有一萬四千多學生,可是靠那幾個圖書館實在是不夠用。一個專題分派下來,大家就必得搶著到圖書館去找,捷足者先得,可以借閱兩週,而如果兩週期滿之後,又可以續借兩週,那麼,一個月的時間便成為過去了。在此應付功課,真是殊為不易,自己不能鬆懈,須以全力來應付才是。年齡大了,心情也自不同,過去在香港時想,祗要一來到德國,當凝聚心意,安定的求學,但實際上卻做不到,我仍是為閒事而生閒氣。

收到瑞士航空公司的電話,說香港將有人來此旅行,祗能說國語和廣東話,要想找人在此為其翻譯。我問時間性如何?他們說不知道。他們問我所索代價若幹?我說是除住食之外,每日六十馬克。這一次,台北商會的人來,和他們在一起,每日是除住食之外五十馬克,現在外麵的物價都已增高,而來者如果是多人的話,則每日侭可提高至八十馬克。他們以後會來通知的,現在祗不過是打聽一下而已,然後寄往其香港的辦事處而已。時間真不夠用,如果能將各項考試應付過去,則心情輕快,再遊山玩水,自屬佳事,而現在則總需為考試的事而擔心操切。

下午去上課,忘記帶筆,匆匆的走到文具店去買紙筆,然後趕去上課,等到我到達時,發覺所買的原子筆並沒有裝在其中,沒有法子寫,後來祗好向人借了一枝鉛筆來應用。下課之後,白蓓在外麵等我,我先走到文具店,向其說明匆忙中恐未裝筆入紙袋,售貨員終於給了我另一枝筆算數。這是小事,但應加注意,否則將影響大事也。這也是小心謹慎,可以做事之一例,如果我早加注意,則店員是否將筆裝入便可立時發覺。而不用事後再費週折了。

與白蓓購好入公園的長期票,學生為三馬克一學期,平時每次入內則取價一馬克,所以這是很公道的。現在園中真美麗,到處盛開著各色的鮮花,它搜羅各地的花木,種植於一地,再配合人工的裝飾,使人入內心曠神怡。想過去帝王的禦花園,當也不過是如此。在公園中散了一會步,然後到附近的小酒店去飲葡萄酒。坐談了一會才分散離去,她住的地方距大學尚有半小時的車行路程; 一過八時,公共汽車沒有了,必得乘電車回去,它所需的時間更長。

返住處,將譯稿抄錄好,然後寄出。預期週內當有回音。近來晚間常做惡夢,有一次,甚且從床上翻跌到地下,這乃是第一次如此,可見心情極不穩定。因為我總是想到將來。時間過去是很快的,來德國已經是過去了整整的四年,但是,對於所得,自己實在感覺得惶惑; 唯一的辦法,是不顧一切,先求充實自己,而後方可有安定的心情,去繼續的奮鬥求進。燈下工作,一直到夜晚十二時,現在有自己的單人房間,自由了許多,例如晚上開燈看書,就可以隨自己意之所之。

 

 

 

1964.5.16.(四月初五)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兩份中央日報,登載仲愷輪在運肥料至韓國時,中途爆炸沉沒的消息。這是招商局的船,年來該局的船經常的出事,已引起外間的強烈批評,中央日報也為文評述,說平時尚是如此組織不健全,效率不高明,將來反攻之時,又何能擔負重責?我沒有到台灣去過,但其來人中可以看出,該地暮氣沉沉,缺乏一股新生蓬勃的朝氣與戰鬥意誌。我在下午乘車到王石鎮去,因為收到田曼詩女士的來信說,她有一封很重要的航空掛號,轉往王石鎮時,她竟沒有收到,要我去代為打聽一下。Dr.H.在今晨下梯級時跌傷,正靜居室內療養,我進去和他談了半小時的話,然後辭出。該東方學院另一職員Schiermeister送我兩本書,又專為開車送我回法蘭克福,盛意可感。談到中德建交的問題,他說中國人認為咎在德國,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是德國與日本在一起,斷絕了中德的邦交,所以,今日應由德國採取主動,而德國則認為過去之責不在今日的德國雲雲。我覺得其解釋似欠正確,主要的是德國商人想與中國大陸做生意,他們自然是心存觀望。在中國方麵來說,目前正爭取與國,自是想與德國能建立邦交的。現在德國境內,外國共黨份子的活動很厲害,中共也派得有人在此,但德國當局,卻是眼開眼閉的任由在此,也許這是一種策略,但我總覺得自由世界,對此實欠警覺,過於寬大。

回來寫了一封信給在慕尼黑的田曼詩女士和劉昌孝君,前者在月底將在當地舉辦一個畫展,邀約我參加,但途遠而時間又至匆促,屆時我恐難前往。劉君則協助辛神父辦一本月刊,名為《出穀》,定於六月一日發行,我特寫信為其致賀。他上次在民族晚報為我寫了一篇短的報導,但與我之所述,略有出入。我在去信中亦稍提及,以免將來人家認為我說話有自我吹噓之意也。晚上何樹裳來,此人三心兩意,無中心思想,無明確立場,而待人則欠缺誠意,與之相交,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我對其實不具有好印象。其擺弄是非,已從多處證明,在街上櫥窗中,見有齊白石畫的鸚鵡,他題字雲:“汝好說閒話,有事不與汝說。”此亦為對其最佳之寫照也。結果在一家餐廳飲啤酒,我未吃晚飯,亦在該處進餐。當然最合算是自己做飯,經濟實惠,在外則起碼是貴出一倍以上。例如三馬克一瓶的紅酒,已是很好的了,而在外一杯就要兩馬克,這已是貴出三倍。與之閒談,徒為浪費時間,實一無意義。他內心惶恐,但又想掩飾,作一無其事狀,於是前言不對後語,他大概正在想尋求入德國籍中,但在民族感極濃的德國社會,此事恐不易實現。這實在是一種悲哀,我也不願與之多談,因為其無識而又自作通達,以為很行,實則空無一物。可鄙可憎之徒!

回來之後,在燈下繼續的看了一會書報,現在是春假,宿舍中祗有幾個外國學生,因此顯得很清靜而無喧雜。這兩天如果有空,也應該寫封回信給教育部長黃季陸了,收到他的信,置而不覆是不應該的,不過,我實在提不起心意來寫。為功課壓得真有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1964.5.17.(四月初六)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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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室內趕寫專題報告,現在祗是搜集材料而已,距完成的階段相隔仍遠。這一位教授Banse,據說要求是很嚴格的。參考書不夠,因此,有些地方實在有使人無從著手之感。正午Karl Knechtel兄來,約我一同出去吃午飯,我們去一家新開的捷克飯館吃飯,K兄也是從前在捷克住過的,那在蘇台德區,現在屬於捷克,所有的德國人都被趕走了。我們吃一個辣牛肉,與匈牙利製的大同小異,大概是放辣椒粉、洋蔥、番茄、牛肉所共同混合而煮成的,另外有蒸饅頭似的麵包,據說乃是該地的特製,普通德國人都是吃馬鈴薯的。飯後的甜食是蘋果捲,它像蛋糕似的放在爐中烘,那層為油所浸透的外皮,很是香脆可口。但是這一頓飯的價格也不便宜,要七個馬克才行。現在外麵的物價日漸高漲,靠這三百多元的獎學金,實在覺得難於應付。像這樣的出來吃飯,祗可偶爾一試而已,否則是難於負擔的。

飯後返住所,現在是假期,異樣的清靜,平時住三十人的宿舍,祗剩下現在三四個人在著。下午將資料會集,六時赴教堂,夏日已至,八時太陽才下山,這已是夜短晝長的季節了。晚間出去看了一場電影,描寫美國空中救生隊的工作情況,其中當然勉強的穿插進一些愛情故事。看完出來,情緒免不了又起一番改變。獨自走了回來,費時約半小時。

 

 

 

 

1964.5.18.(四月初七)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覺得空泛而疲倦,自覺所得太少,對於日子是這樣的成為過去,頗為惶惑。人到中年,心境又大自不同了。自己仍未能從逆境中脫出,我必得求取事業的成功。整天在室內,搜集專題報告的資料,忙迫緊張得很,我必須自己安慰鼓勵自己,不然的話,在這樣的境地之下,神經可能會超過承受緊張的限度,鬆弛一些,這是完全必要的。看了一個電視的節目,說一對假王和假後的故事,他們終於相愛而達成其意願。女主角美艷動人,德國女孩子也有長得很美麗動人的,一般的則是粗胖不堪。

在燈下,寫了一封回信給教育部長黃季陸氏,收到他的信已超過一週,是應該加以回覆的時候了。我的信也沒有什麼格式,完全隨自己意之所之而寫成的,我寫道:“部長先生賜鑒:四月二十日53文4701號大函敬悉,承予慰勉,衷心實深欣幸!該函係直接寄往大學,是時正值開學註冊期間,校方事務,倍形忙迫,故頗有稽延,始行轉達。近日嘉遠為趕交一專題報告,自晨至夕,皆須在圖書館中抄寫資料,未能及早奉覆,尚祈有以見諒,想先生垂念莘莘學子,當不我責。關於此次在德國打擊共匪統戰活動事,固國民應盡之職責,益以嘉遠身經世變,對共匪實質具有明確認識,敵我分明,懍於漢賊不兩立之義,自不能坐視而任其橫行無忌。是以發動此舉,向國際間表達我中國青年之心聲。而其反應之宏遠,則殊有超乎意料者,彼邦人士甚予同情重視,其對外廣播宣傳部門,且派專人前來洽談,特約為其擔任部份工作。尤以祖國各界,函電紛至相慰勉,使我至為激揚感奮,今後當更自惕勵,秉此精神,繼續努力也。知荷關注,特此奉覆並致意!”寫好後,已是深夜一時。

 

 

 

1964.5.19.(四月初八)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寄給教育部長的信投郵,本來尚有其他許多地方須寫信的,但是我現在卻沒有這樣的時間和心意執筆。有許多的事要辦,功課也很繁重,壓得人根本抽不出空來。為了這一個專題報告,使我實在是心亂得很,因為它枯燥無味之至。翻看幾本書,真有不知所雲之感。這是企業經濟的一部門,說實話,我所感到興趣的,是史地方麵的科目,我所最討厭的,就是會計和統計方麵的科目了,它顯得無味而呆滯。

上午白蓓打電話來,說她有一兩小時的時間,可以和我在公園見麵,正好我相機中尚有幾張底片,可以將之照完送往沖洗,於是我攜照相機以俱。前往公園,現在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園中一片彩色,入內如在仙境。想過去在小說中所描述的禦花園,也不過是如是。它搜羅了各地的花草,集中於一地,再加以人工匠心的佈置,色彩混合,極為美觀。在公園中坐著等候了一會,白蓓才在市區趕來。我在等候的期間,將新收到的英文中國週報看完。最近我每次都收到兩份,大概是經辦的人員,將我的住址寫重覆了的原故,所不同者是我的名字,一寫“陳嘉遠”,一寫“嘉遠陳”而已。大概他們每次都寄出大部份報紙出國,故未能發現罷。我想將它看完之後,轉送往有關的學術機構存閱。順便將一些照片送往店中去加洗放大,這是上次和台灣來客外出旅行時所照的,等洗出後,當寄送給他們以作為此行的紀念。我就是這樣,人家待我好,我也就待之更好,如果在我麵前擺架子,則我根本置之不理,視若不見。和白蓓在大學附近的一家餐館吃午飯,貴而不好,每客須付出五個馬克,遠不如市內那家意大利餐館的菜好。有時在外麵吃東西真生氣,貴而不好,招待又是非常的簡慢。以後能夠免在外間吃飯,就不必在外麵吃。

下午返住所,為專題報告而操心,這一次,我對之實在沒有多大的把握,因為所處理的題目太廣泛而又枯燥。在本月底就必得將之完成,時間實在是極其短促的。回來收到香港一個女同學的信,她至少已有八個月沒有來過信了,因為她追求我而我不能承受其好意的原故。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的,我對之從來沒有具有特別的感情,在信中也是以普通男同學的態度相待,但是她卻似乎一往情深。當我明白的相告此間已有女友的時候,她就不再來信了。而現在經過一長段時間之後,卻又寫信來,在信末又問我“何時請吃喜酒?你的女朋友現在怎樣?”我覺得相隔萬裏,單方麵的追求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其來信的首段,對我仍是加以讚揚了一番:”要看出一個人的光與熱來,隻要看他生活得是否充實,你是無可置疑的代表者,你說得出,亦做得到。中國能有多幾個你這樣的青年就好了。”“讀讀你的信,當會使人奮發一點,希望能多接到你的信。”使我不解的是經過這樣長的期間,何以又再寫信來,我現在的時間實在不夠應付,我不想將寶貴的時間,用在這樣的通訊上。我在羅馬時還寄過明信片,現在來信卻不加提及,上次我填護照時,可能她故意的不為我說明,致多有遲拖。對於這樣不熱心的同學,我覺得也就不必多加理會。

 

 

 

1964.5.20.(四月初九)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加緊的工作中,能夠使人有充實的感覺,我必得盡量的用工作來充實自己,因為懈怠不獨使人心情飄浮,同時亦易於產生不滿。“草鞋無樣,邊打邊像”,我這專題報告經連日來的佈置,看來也已略具規模; 當然,以後就在於修正了。能夠將它完成,當為完結一項大的心事。我總是為學業的前途擔心操切,因為我自己對之並沒有多大的把握,靠獎學金在維持,總是缺乏一種安全之感。到店中添購一些生活用品,我買了兩瓶紅酒,晚上臨睡時飲一小杯,這對於身體的健康是有益的。在這兒的紅酒也不算太貴,兩個馬克就可以買到,三馬克一瓶或四馬克一瓶的,已經是很好的了。市上可買到各種不同的紅酒,有意大利的、法國的、南斯拉夫的、摩洛哥的,價格都不算昂貴。

我想起前立法委員劉健羣寫的一段往事,那是抗戰時期,劉在重病之後,到重慶去見蔣委員長,因為虛弱無力,委員長特地倒一小杯紅酒給他喝,那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可是,我現在不必相賜,自己也能以低廉的價格獲得。人生是短促的,但是往往有一些傳奇性的際遇,像我在香港所遭受到的,以及在那種情況之下,竟能突圍而出的來到德國,今後又將如何?我不知道,是不是困難業已成為過去了呢?我自己對之一點把握也沒有。前次台灣有兩個來客說會看相,一個說我將來有部長階級的希望,一個說我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會交好運。我翻閱過去在香港的日記,有人說我要在四十二歲的時候才會發達,這一些,都是虛幻之言。憑我的性格,憑我的決斷,我知道自己將不甘淪落,這卻是自己也可以將之置信的。有時候,產生一種惶惑空洞的感覺,因為我缺乏支援而平時所遇到的,卻很少有好人,或祗是表麵應付一番而已。像去年所遇的王玉崗,和他在一起兩個月,為他幫了不少的忙,照說他應該回去為我盡一點力才是,可是其人究竟是否說了話卻是一個大疑問,能不加以打擊已算是好的了。又如前年的曹謨,在此口頭說得好,可是回去也不曾為我盡過力。有事找他時,推得一乾二淨,或乾脆置之不理。由於我過去都是遇到這樣的人,所以使我對人也就失去了信心,先打一個折扣再說。在此,我也遇到許多人,待之熱忱,而他們則祗是講求利用而已,慢慢的,我也就有些心灰了。古人說:“得一知己 可以無憾”,能夠得到相知者,實在是一件幸福愉快的事。

下午到圖書館去,回來的時候將近六時,見白蓓從我的住所走出,這真是巧遇,如果我遲幾分鐘就不能相遇了。這真是緣份,我們兩人相識已是四年,我希望將來是一個愉快的收場,不要像“蝴蝶夫人”一樣才好。現在一切,自己都不能把握,我希望會有好的發展。自己當整頓心意,去作一番努力,不要是徬徨急慮。外出在候車處遇到寧育豐和一個女的在一起,我叫應他,他顯得不好意思。原因祗有他知道,自己做對不起人的事,當然有所愧怍。上次為王石鎮集會的事,他將信壓積三週而後給我,自己向辛神父去要一千馬克,事前根本不和我商量,而這事卻是我推動的。後來他錢拿不到,自己也就不來,而他本身尚是青年救國團的幹部人員。在這件事中,我測度出其人實不足信賴,口口聲聲說忙,其實卻在同女人鬼混,自己在台灣又是有家室之人,這種人,經我發現其人格之真實價值以後,也就不願與之交往了。在當初,我還當他是誌同道合的朋友,後來發現其人乃不足信托者,這也是我待人熱忱之例。

 

 

 

1964.5.21.(四月初十)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大學去會見一個助教,等候談話的已有十餘人在著,和一個德國學生談起,他所寫的正是我寫的那一個題目。他的感覺,也是覺得枯燥,不易找出重心。我們等了差不多三刻鐘之久才進去,每週祗有兩小時是和學生們相談的時間,而學生又是這樣的多,這未免是太不夠了。目前這一個大學已在一萬四千人以上,因此,課室和設置,就都顯得不足。往往課室都擠滿了人,後至者連站立的地方也沒有。我現在已是第八個學期了,希望侭速的能將學業結束,因為我不比旁人,在時間上,我已是吃了很大的虧。在香港九年,起碼有七年之久的時間是被浪費掉了,後來在困頓中進大學,生活過得雖然很苦,精神也承受壓抑,但是,那一段生活,過得卻是多采多姿的,內容豐富,接觸麵也很廣泛。

反而是來到德國之後,所過的學生生活,卻變得單調了許多,這是因為整個的社會氣氛皆有所不同之故。在這兒的大學生,於社會上並沒有一定的地位,而且是認為他們是寄生蟲似的。因為他們沒有職業上的收入,假期間外出工作時,都是臨時性的短工,待遇又並不見得優厚,所以那些社會上有職業的,對之就存有一種並不尊重的心理了。我必得力自克服心理上的弱勢,而將課程好好的應付。有時候,會產生一種畏難的心理,而這是過去所沒有的。在過去,我認為祗有在艱難困苦的時候,才會表現出自己的特質出來。

正午在大學的飯堂吃飯,有一馬克和一馬克半兩種,一馬克者有一小塊肉類,青豆紅蘿蔔,馬鈴薯泥,另外還有一小碗湯。在外麵當然是吃不到,可是卻也談不上味道,祗能說填飽肚子就算數。實際上,它也是抵不住飢的,祗不過幾小時,便又感覺得飢餓了。我在六時自己動手做飯,把臘腸和煙肉切片,放在飯上蒸,另外炒一大碟菠菜。那些臘腸和肉片,吃其味居然像廣東臘腸,當然,廣東臘味是比較香一些。我另外打了一個生雞蛋,用醬油和豬油拌在熱飯中,再吃青菜,不獨是味美,同時營養也很好。德國人對於吃的方麵是不講究的,例如好好的青菜,他們將之煮成棕黃的菜坭,吃起來一點味道也沒有了。最近白蓓學了我炒青菜的方法回去,從此她一家人就歡喜吃這樣的青菜了,她們認為炒菜的味道,實在比她們煮菜的味道要高明得多。在吃的這一方麵,中國人之具有高度的生活藝術乃是毫無疑問者,在色香味方麵,可稱是絕極了!像一盤炒鱔糊,顏色是好看的,香氣撲鼻,味道則當然不用說了。可惜在外國,這些中國餐館的大師務,所做出來的祗是豆芽菜炒肉絲,金針木耳炒肉片而已,這完全是哄洋人的玩意,中國菜的味道,比這個要好多了。

下午在室內著手寫專題報告,是關於年報,特別賬和盈虧表方麵的,他們說這個題目很重要,但是我對之卻是味同嚼臘。晚間去找一個熟人,想請其為我修改,但沒有遇到,現在仍是假期,許多人都回家去了,所以找人也就不容易。晚上看過去在香港的那段日記,看到為上海流氓杜維新夫婦所騙的事,雖已事隔數年,但心頭對之猶有感覺,他們所說的話,全部是謊言,沒有半句是真的,然而他們卻不停的說謊,甚至每天重覆其謊言,今天說明天,明天說後天,這樣給他們騙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樣無恥的人,真該進共產黨的勞動改造營才是。

 

 

 

1964.5.22.(四月十一)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今年可能是一個大熱的年度,現在已是晴日高照,像盛夏的模樣了,平常,德國的熱天,祗不過是幾日的時間而已。不過靜居在室內,卻也並不覺得怎樣熱,正因為此間少見陽光,所以一到出太陽的時候,外麵都是人。他們都出來曬太陽了。物以稀為貴,過多則避之猶恐不及,例如上次陪一個台灣來的客人,在萊茵河上坐船遊玩,德國人都跑到船尾的露天座位處曬太陽,而這位先生卻偏要回到艙房中陰涼的地方去坐,這是因為在台灣太陽過多的原故,所以他們簡直是見而生畏了。

一早南京樓的老板就打電話來,說有信件要請我去加以閱覽,後來去的時候,才知道那原在該店工作的學生已經不在了,據說已在外麵找到工作。其實也真是,在工專畢業以後,跑到廚房來洗碗端菜,每個月拿三幾百馬克的待遇,未免也太不像樣子,給德國人看不起。能夠走開總是好的,其人一無頭腦,本身為軍事學校出來的,一直受培養,而且自說是黨員,可是卻老在罵政府,這樣也就顯得政府之寬厚了,否則,這樣的人,也絕不會放他出來的。此人無誌節無理想,祗是想在此胡混,得幾個錢而已。對於這樣的人,我心中頗存鄙棄之念。麻老板要我以後到他店中去吃飯,他店中根本是一團糟,管理不善,給幾個侍者所左右了,有些事真使人生氣,所以我也就有很久不曾來過。

正午在德意誌圖書館抄寫資料,有許多的人在著,把座位都佔滿了,後來者,祗有在外麵等,我也站著等了一會才進去。現在大學附近,正新建一座大樓,作為圖書館之用,因為目前的設備,實在不足以供求。這一學期,當已有一萬四千名學生了,房子不夠,圖書設備也不夠,寫一個專題報告,指定要多少本參考書,可是卻一本也得不到,這必得眼明手快才行,捷足者先得。我現在總算也定到了幾本書,在下月初就必得將之交出,所以非得趕時間,將之抄下不可。到四時許回來,頗覺乏倦,泡了一壺濃茶喝過之後,始覺醒神一些。

傍晚白蓓來,招待她飲葡萄酒,然後步行送她回去。對於將來的事,我實在不敢想像。回來下了一碗菠菜雞蛋麵吃,加醬油、辣醬,吃得很香。最近菠菜很便宜,祗不過是三十分尼一磅而已,有時,五十分尼就可以買到一公斤。一磅菜,可以吃兩頓,平常在德國難得吃到青菜,現在則是菠菜上市而且便宜,所以我最近常常買來吃。

晚上在燈下寫了一封信給李昌兄,因為許智偉兄有信來,囑我將有等事項向李兄相告。我下筆往往不能自休,本來不想寫那樣長者,但一下子又將一張航空箋的兩麵都寫滿了。當一個人非常繁忙之際,也就不想寫信了; 因為祗有幾個字,實不足以將自己所欲言者申述,而寫長則實在沒有如許的時間。我覺得在緊張的學習中,不獨通訊減少了,就是連寫日記也為之截短了許多,我現在寫日記,難得有一麵,有時候,一麵分開兩日寫,而過去一寫至少就是一頁的。

 

 

 

1964.5.23.(四月十二)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早晨,正想要將寄發給李昌兄的信投郵時,收到他的來信,於是我首先將之拆閱。他告訴我一個很好的消息,說本月初,在比利時使館的文化助理專員傅維新兄,曾來波昂打聽我的行址,想和我見一次麵,傳達教育部長黃季陸氏對我敬佩之意,並擬在今年國慶前,邀請我回國一次雲。是時我正在柏林,並無確實地址,而他在此又未能久待,所以約定以後去比京再詳談。我對此殊覺興奮,在我離開大陸後,我就一直想去台灣,可是在香港困居了九年,卻始終沒有去得成; 而來到歐洲之後,看來這願望卻可以付之實現了。我是將台灣當作自己心目當中祖國的象徵。蘇武牧羊異域十八年才得返回故國,而我到今年,在外國流浪已經有十五年了,這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如果不是出於政府的邀請,我是不可能回國的,第一方麵是手續的繁複,再則,這也必得付出一筆為數可觀的路費,而我目前祗不過是學生而已,對之是難以負擔的。

正午白蓓打電話來,說她在公園中等我,我帶了照相機前往,同時將這一個快樂的消息相告。如果他們正式出麵邀請,則我覺得這實在是一種很大的光榮,因為平常教育部所邀請者,皆是在國際上享有盛名的學術界人物。以學生身份被邀回國者,實不多見。在南京樓吃午飯,老板很客氣,端來兩份紅酒。鄉諺有謂“人待人無價之寶”,這乃是中國傳統的美德之一,彼此相親互助; 祗是近來的人性大不相同,祗是談利害關係,而無仁義德性了。像從台灣來的某兄,我和他本一無關係,祗是基於他是中國人而加以幫助照顧,上次中共劇團來此,他答應來幫我散發傳單的,臨時卻又畏縮不來,以後則連麵也不見了,可能是內心對之有所怍愧也說不定。我覺得這類人實在不必加以幫忙照料的,因為其過於自私,一切以其本身的利益為前提。可氣惱的是這樣的高級智識份子,皆是承受國家社會的栽培的,而其麻木不仁卻一至於此,這實在愧對所受過的教育。

在植物園中走了一會,看到許多奇奇怪怪的草木,自然界真是雄偉至極,有這樣多的奇蹟存在。累了,便坐在草地上休息。是週末,公園的草地上全躺著人。許多家庭穿著比基尼短泳褲,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小孩子也在母親的懷裏嬉笑。德國人現在又過安定的生活,雖然這也是世界冷戰的一個前哨,但是卻一點也看不出戰爭的氣象。上次在大戰中所破壞的房屋,現在又建起了高樓大廈,德國受到戰爭的破壞很大,於是重建也就很壯觀,街道改濶了,房屋也巨型偉宏。我時常的想到自己的國家,中國是在被時代拖著走,一直到現在,仍是跟在人家的後麵,一點也不能起領頭的作用。我看中國一定要統一之後,才能談到國家全民的建設,關於反攻大陸的問題,由於牽連到整個的國際大局,所以一直到現在未能付諸行動。我看我們必得要趕快的採取行動了,越是拖下去,情勢便越會對我們不利。

送白蓓回去,走到Dornbusch,那兒有一間規模很大的餐室,我們在那兒飲啤酒,祗不過七十分尼一大杯,相當便宜。白蓓在那兒進晚餐,吃生牛肉碎,拌以雞蛋洋蔥,這是他們德國人愛吃的食品。我祗試了一點點。

 

 

 

1964.5.24.(四月十三)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專題報告是寫完了,但是必得請人加以修改,在假期中,無法找到人,他們都回家去了。我心中對之頗為著急,在沒有弄妥之前,內心總是為之不安的。我自己感覺得惶恐,自覺關於專門性的知識技能,知道得太少,而這一個時代與社會,是切需專長的人。正午看電視上新聞討論的節目,是說美法英對德國的關係,一位波蘭記者說得很好,他說這是德國人的自卑感,總覺得過去犯了錯失,太對不起人,於是當人家欲與之發生正常的關係之際,他們就大吹大擂,沾沾自喜。這說得他們德國人無言以答。現在,德國又復興了,他們的心理表現是很錯綜複雜的。一方麵自大,同時又無勇氣對過去所做的惡事全盤加以承認,他們怪希特勒,事實上,希特勒一個人要為惡是不可能的。奸狡的英國人,現在正在開始改善對德的關係,最近還在底塞道夫辦理了一個“不列顛週”,但是雙方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謂友誼者,不過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下午出去找一個朋友,想請其為我對所作的德文稿予以修改,但是並未相遇,順道至何兄處,與其外出散了一會步。其人作酒肉朋友則可,不能與共事業也。其思想誌慮,極單純低下,祗不過因緣時會而來此就讀而已,實無可稱道者。貌似忠厚,當麵唯唯稱是,而背後則好多生閒言,有奶便是娘,一無國家民族意識。

 

 

 

1964.5.25.(四月十四)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在上了兩堂課之後,到英國領事館去,我是為過香港的事而去作探詢,他們說必得回到香港去才可以申請。我告訴那副領事說,我是從香港來的,那邊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一項申請,兩三個月是否有下文並不一定。他說那又怎麼會呢?為什麼會這樣?我說:“這是事實!至於為什麽是這樣,你應該去問你們自己的人!”我對他並不客氣,起初他是用英文同我說的,但我偏用德文來同他說,這樣一來,他也必得用外國語文了。這至少使他心理上有一種弱勢,他不能像說他本國言語一樣的可以應用自如。我執用香港的旅行證件,但是它祗能應用一次,但我如果到台灣去,事實上,來回起碼就必得有兩次經過香港。如果我貿然前往,屆時在香港出了問題,那就進退兩難了。同時我不知道陰險的英國人,屆時是否會故意的留難我,因為他們明明知道我是對他們極為不滿的。我大聲的對這英國人說,你們口口聲聲的說尋求相互的了解,可是為什麼要這樣的創造困難出來呢?他說:“這不是我找麻煩,這是香港政府的事。”我要他寫信到香港去打聽,如果能在證件上簽證多次可以來往香港,則我在假期中前往,否則我就放棄這一旅行計劃了。他經我這一說,態度也就軟了,答應為我去辦。而在當初,他是要我直接寫信去香港移民局的。幾個月的時間,現在我就看他們的反應了。英國人之可惡,表現在殖民地上極為突出。

下午去上Banse第一堂Hauptseminar,他有一個助教,待人很不禮貌。我覺得中國如果富強,則其國民在外當不致遭受到困難。可嘆許多人自私自利,他們祗看眼前的事,而不顧及長遠,這樣,國又安能強盛?!

 

 

 

1964.5.26.(四月十五)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定每週二出去遊一次水,一個人沒有運動,對於生理健康是不好的,而遊泳乃是一種最好的運動。但是今天的天氣卻變得陰沉,為了一些瑣碎事,又將時間延誤了一些,這頗影響情緒。我覺得今天的脾氣很不好,所以和白蓓在一起,也沒有多說話。由於以往所遭受到的流亡波折,使我的性格變得非常的剛硬和不妥協,硬梆梆的,完全是從戰鬥中衝擊出來的一種現象。我對任何人都不賣帳,於是便顯得與人落落寡合了。

正午在市內著名的維也納之林吃烤雞,這家店對於烤雞特有一手,烤出來的雞很鬆化,而所選的雞又都是很肥的。差不多在每一個大城市,都有這家雞店的分號,它是已經賣出了招牌的。客人來此,都是吃雞。一個人吃下半隻烤雞也就飽了。我覺得這是經濟實惠的食品,到普通的餐室去,吃那無味的一小塊肉和蔬菜也要這個價錢。不如是吃雞,至少可以知道是半隻雞。

下午返大學上課,半途遇白蓓的妹妹,此人多事而脾氣壞,我不喜歡她,她一直就在破壞我和白蓓的事,而白蓓對她卻是十分忍讓的。晚上回來,將專題報告用打字機試抄初稿,最好能改正兩遍,那麼文理就比較的通達。昨日經人改正過第一次,但是我自己對之仍是不表滿意,我想抄好之後,再加改正,然後再抄。這些學理的文章,實在是枯燥無味之至!

 

 

 

1964.5.27.(四月十六)星期三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收到一個學術機構打來的電話,要我去演講關於中國的問題,然後加以討論。我對之根本沒有加以準備,不過時間是在下月的九號,要加準備,或許仍來得及。祗是手頭缺乏參考的資料。我向主持人道及此意,他說不要緊,說半小時也就夠了。這些聽眾都是大學畢業了在社會上工作的人;我很少在大庭廣眾之中說過話,不過,這完全是鍛鍊的問題,能練習幾次也就好了。最近有幾日的報紙沒有收到,一定是此間郵局將之誤交他人了,不然的話,不會是中間少收到幾天的。大學教中國話的那個台灣人,現在正在辦入德國籍的手續,此人平常一貫的表現,就是對國家的事漠不關心,也根本不要同中國人說話或來往,我很鄙夷其人,他入德籍所持的理由是“飯碗問題”,真是無恥!這些人,我也不願多見,否則徒惹閒氣也。

收到新出的《傳記文學》,其中的文章,頗能反響一部份時代的情況出來。其中冷欣寫關於抗戰的回憶,曾提到駐紮在湘鄉的情形,他對該縣的印象極佳,認為老百姓對軍人之好,全國無有逾於湘鄉者。而湘鄉出征軍人之多,也是全國的冠軍。他後來又到衡山,駐在南嶽廟中,此地我也去過,所以看起來非常的親切。他說南嶽乃是全國第一的大廟,那時駐五六千人,地方猶很寬裕。我覺得中國實在有許多好地方,人傑地靈,不若有些邊蠻之地,生出來的人,顯得一股粗野之氣。像印尼來的人,就一眼可以看出。日本人也很少長得清秀的。看陳天放寫他那時在德為大使時的見聞,許多地方我也都是去過的,與之相印證,頗饒趣味。晚間宿舍有定期的集會,談哲學問題,由Prof.Hirschberg主講。

 

 

 

1964.5.28.(四月十七)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為了找人來將專題稿加以修改,曾經跑出去多次,但是卻沒有將人找到,法蘭克福是一個有七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不是處於鄉間的大學城; 住在宿舍的學生總有機會往外跑,至於那些住在外麵的人,也就更不容易找到了。其實宿舍在此祗有很少的幾間,想住在裏麵,實在得費一把勁。我在四年之前,因為運氣好,一來正好碰到一個空位,所以一住到現在。當然,這也就減少了別人的機會。我現在也想能搬出去,可是在外麵找房子實在是很難的事。出高價而住簡陋的房子,同時還有許多不便的地方,因此,我也就祗好在此拖延下去了。我現在心中想起許許多多的事,總是覺得煩燥不堪,真不知要怎樣才好。物質的生活安定了,可是一個人除了求生存之外,也要求發展,於是推動世界不停的向前。例如美國的放射重型火箭,進入太空探索,想登陸月球就是一例。如果不是有共產黨作亂,則天下太平,大家從事和平建設,人民早就過安樂的日子了。共黨匪徒,他們祗是為滿足其私慾,利用社會上的缺劣進行煽動,結果,祗是他們少數人享福,而犧牲了其他的人。人民生活的痛苦,是較之其他任何製度尤甚的。這批喪心病狂的人,現在掌握了政權,當然更不會罷手的了。自由世界優柔寡斷,迄目前為止,已是吃虧不少了,將來又將何如?這是難加預測的。

例如現在越南情勢惡化,美軍的“顧問”人員,已有一萬五千多人,每日消耗在一百萬美元以上,美國所能採取的祗有兩條途徑,其一是承認失敗,從越南撤退。其二是擴大越戰,將戰爭帶到北越去。第一項可能性是不會的,如果美國承認失敗,將軍力退出,不予支持越南的反共戰爭,則越南將很快的陷共,而這也意味從此東南亞就多事了,其他的鄰邦將無寧日,而美國的聲望威信也將大受打擊。而第二項可能性,是將越戰的規模擴大,掃蕩北越,打擊其補給供應的基地。這一說法,傳之已久,可是美國當局對之卻是諸多顧慮的。他們缺乏全盤的計劃和決心,祗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假如美軍那時在韓國有澈底的決心的話,則中共也早已被摧毀了。美國人今日之存有顧忌者,仍是怕中共會介入。有人建議讓在台灣的國軍參戰,這也就必得看美方之是否有魄力了。當年麥克阿瑟元帥在韓國,曾計劃運用五十萬國軍,從韓國半島兩麵登陸夾擊,前麵以兩個美軍海軍陸戰師為先鋒,如此,可以將百萬中共軍殲滅,再在東北地區,以五十顆原子彈,形成一道鈷放射線,使敵人在數十年內無法越過,但這一擬議被否決了。結果以談判停戰,一無結果,美國現在於越南也是等於綁住雙手讓人打,對方一無顧忌,而自己則諸多受到約束。如果美國不採取堅決勇敢的決定,就是這樣的拖,則祗有更遭受到困難而已。印度總理尼赫魯於昨日中風逝世,世界兩大集團都向之討好,此非其才具能幹,乃印度當今所處之情勢所使然也。我覺得尼赫魯乃是一個投機取巧的人,左右逢源,得盡好處,但是他沒有一定的立場,直到受到中共的攻擊時,才明白共黨乃是不可理喻者。

 

 

 

1964.5.29.(四月十八)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晚上寫了一封信給關先生和李兄,將上次在王石鎮為他們拍攝的照片附寄,那時已是黃昏,但所拍攝出來的彩色片仍很鮮明。我最近照了不少的照片,其中也有許多照得尚屬可以,以後多從人家的佳作中學習,慢慢的體會到其神韻,則有時候機會來到,當亦能拍攝得好的畫麵。現在仍然是很忙碌,心中總有焦燥不安之感。我是到了成家的年齡了,可是,客觀的情形是這樣,結婚乃是不可能的事,我現在祗有專心一意的致力於學業,唯有告一段落之後,方可談及其他的進展。日間在公園中坐了一會,祗是覺得疲倦,看書總是看不了多少,便昏沉欲睡,如此則前途實極危殆,我來德國已是四年又半矣。專題報告已重再加以修改,因原寫的過長,已將之節略了許多,在德文方麵,不能應用自如,乃是一件使人覺得苦惱的事。

 

 

 

1964.5.30.(四月十九)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李昌兄的來信,上次也是這樣的,當我將寫給他的信正欲付郵之際,他的來信就送到了,在時間上竟是如此的巧合。他現在已在波昂大學註冊聽課,則時間將更為緊迫了。也許是我在上次的信中,表示了受獎學金的約束,每一學期都要參加考試,使得人為之緊張不已。他來信就問是哪一個機構所給予的,收入若幹?萬一到了滿期的時候,則關先生也許可以向DAAD為我辦理一個獎學金額。但我看這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這並不是給我們分配的。在有等國家,則德國祗是劃出名額出去,由各該國自行辦理,我這一個獎學金,大概尚可以維持一個時期,到中止時,可能教授會為我設法申請,對此我倒並不覺得太關切。已經來了這樣久,總可以應付過去的。現在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有許多的事待做,或是必得做,可是,都還沒有好,所以心中對之殊為焦急。有時候,差不多是要逼迫一下才行。像這一篇專題報告,在四月初我就已定了題目,可是卻沒有將指定的書看完,一直等到快要交了,才趕忙的找資料和抄寫。今天一整天,我就是坐在室中,用打字機將改過後的稿子錄正,一直到十二點鐘,總算是打好了。它總共是打了三份。現在對之已有經驗了,不像去年夏天,第一次,也是為了要趕時間,真是使人燥急發窘,白蓓幫忙來給我打字,我還使脾氣和她拌嘴。我的脾氣,真像是中國從前的帝王似的,想來實覺歉疚。我的脾氣實在是太過份了!以後應該學習容忍。

在燈下,寫了一封信給在比京的傅維新先生,道謝他在本月初要來看我的好意,同時對教育部黃季陸部長打算在本年秋間邀請我回國的事,向其致以謝忱。其實我不知道手續能否辦得好?要經過香港,恐怕英國人會故意的為難。作一次遠程的旅行,自是一件大事,在情緒上,對於尚未完成的學業,自是會有所影響波動的。現在且看發展的情形如何,能否成為事實,尚在未定之中。他們祗不過是有此擬議而已。今天收到的報紙雜誌有多份,它使我能免除不少的寂寥。

 

 

 

1964.5.31.(甲辰年四月二十)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有事可做,人也就專心一誌的忙著做自己的工作了。我這一份工作報告,總算是完卷了,在明天就可以交上去。我這一學期參加兩個這樣的討論會,一定要及格之後,才能夠參加總考的。對於將來的大考,我現在真是一點準備也沒有,上個學期才將前期考試考完,這也算是了結了一項大心事,否則是不能作進一步的準備的。我希望這一學期兩項都能夠通過,則下學期就也就可以寫畢業論文了。自覺所學的實不夠,這是因為語文所受到的阻障。今天我忙於將打好的文件整頓成冊,這件事告了之後,我又須應付下月九號的一個演講會了。自己總認為程度不夠,而主持的人卻認為我可以應付,如果是以中文來說自不成問題,可是卻要以德語來說,因之,事先作一番準備功夫乃是完全必要的。看電視新聞記者討論時事的節目,有一個印度人的德語說得很好,他乃是在科隆得到博士學位的。我看到人家的成就,頗覺刺激,自己也必得努力才行,否則是會時覺遺憾的。下午宿舍中有嬰孩舉行受洗禮,之後舉行茶會,吃栗子蛋糕,天氣很熱,我本就口渴,一連飲下四杯咖啡,它使人緊張發燥。

白蓓於五時許來,幫我作最後的校正。樓下有舞會,但天氣這樣熱,我也不想去參加了。一走下去,就有一股熱氣迎麵撲來,於是我和她到公園去散了一會步,又漫步走向梅恩河邊,在那兒飲啤酒。走了這樣多的路,實在感覺得疲倦; 穿過大教堂前的廣場,四圍有探照燈照射教堂,這一座中古時代的建築物,它清楚的顯現於夜空中,和隔河一座高達一百二十公尺的圓型建築物相對照,它也是燈光通明,玲瓏浮凸的在空中顯現。我們去維也納餐室吃奧國肉排,它嫩而脆,煎的手法不同。為談中國文化的問題,我同白蓓也動氣地爭執起來,德國人總是認為他們是好的; 爭鬧自然帶著意氣,加上女孩子的偏執,我又是一個固執的人,不易轉圜,祗能讓人家來將就我,而自己則要將性格使出十足,所以鬧得不歡而散。我說話重得很,逼得她受不了,幸而她是德國人,否則,換上別的女孩,早就哭起來了。我祗是任性,過後便覺歉然了,祗不過是當時要強而已。

 

 

 

1964.6.1(四月二十一)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忙碌中,到處的跑來跑去,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而要做的事情卻是這樣的多。上午,將專題報告交給助教,他收受之後,祗略稍翻閱,說必得交驗初級討論會的證書。我在前兩個學期,經已考試及格,現在我已是第八個學期,照規定,是已可參加報考畢業考試了,但是,實際上,程度差得仍遠,恐怕必得兩年之後,才能報考。對之內心自然有惶惑焦慮的感覺。今天的課很多,總共是六堂,天氣熱,坐在教室中,覺得很鬱悶。我穿的是毛質的西裝,但覺熱烘烘的受不了。回來首先除去衣服,用涼水擦身,休息了一下,換上單薄的夏季衣服,才覺得爽利一些。

夜晚,在室內一連寫了四封信,是寄給錢昌祚、王懷柱、蔡子貴、葉水石諸先生的。王兄為我寄來了一張照片,是上次在波昂何本賢將軍家拍攝的,我特地寫信去致謝,而其他三人,則是寄照片前往。信寫好之後,已是深夜一時。最近我每晚都是睡得很遲,所以日間的精神顯得很不好,總覺得有些困倦。

 

 

 

1964.6.2.(四月二十二)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這也許是由於自己性格的關係,對許多事我都是為之操心著急,而實際上,這對於事物的本身,卻根本不能起影響的作用,這也就是修身養性的功夫。在這方麵,由於一個人長期居處在外,養成一種傲慢不馴的性格,因之也就難於與人相處。我脾氣剛強而燥,這是我的特性和缺點,我應該學習沉著冷靜一些。今天的天氣很好,我和白蓓到市郊的林中去散了一會步,聞到草木的香氣,精神頓覺一爽。白蓓因為須參加一個討論會,不能久作停留,所以我們便又匆匆的回來。天氣轉熱,陽光明亮,坐在課室中,很容易疲倦。晚上招待幾個同學在住室飲酒至深夜。

 

 

 

1964.6.3.(四月二十三)星期三 晴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警局去辦理居留的手續,過去以香港的證件辦,他們將之當作無國籍人士,現在我用新領得的護照,於是便為中國人了。其實我一向都是中國人,而法律上卻多變花樣,處於今日這樣的境地之下,我內心實多感慨!尤其是見到此間有一個從台灣來的張某,已經於年前得到經濟學博士,而現在教中文,正申請入德國籍,退出中國籍,實在使我為之痛憤。此間居留的期限是至八月止,但是我提早辦理,免得臨時麻煩。今天我去警局,等了個多小時才進內,外麵有幾十人等候,可是裏麵辦事的人僅三個而已,而等候時又有人不按先後的秩序,逕自進去,惹起大家的議論紛紛。德國人素以守紀律著稱,也有這樣的現象,不過這都是女人,同時也事先發問了一下。辦事的警察人員對我很客氣,將表格填好之後,和我居然還握了一下手,這是過去所沒有的。

老何上次以香港證件去辦,因英領館辦的新證未到,人家待他很不客氣,說如果屆期不交上,則他必須離境雲雲。其實他有中國護照,但此人乃投機取巧者之流,他不欲使用,而到處打聽入德籍的手續。高級智識份子的表現如此,實足令人鄙夷!這也與其出身背景有關,此人絕無所謂國家觀念,民族思想者,見風轉舵,人雲亦雲,自私淺狹,我對之從許多實際的實例中,已逐漸具有認識。惟其性格懦弱,在亂世中或可以混下去也。我明知使用中國護照,外出旅行時有許多的不便,但我既是中國人,中國未亡,何以要使用外人證件?這是我申請中國護照的理由,祗欲堂堂正正的作一中國人耳。收到德國電台的來信通知,第一次翻譯有八十多馬克,扣去二十多馬克的稅,尚有六十五馬克可領。我到現在為止,已代為翻譯了三份文稿,每次足須一天的時間; 當然我祗能是偶然為之而已,經常是沒有這樣多的時間的。

中午在南京樓為麻老板寫兩封信,他昨晚打電話來,欲我去吃飯,而吃飯則又有事也。為僑胞服務自是應該,但有時令人頭痛的事太多,徒惹閒氣,所以,我也就不願多往了。何況這一幫人又皆是文化水平甚低者,能待人客氣者,相處尚不覺得難堪,否則與之週旋,實無意思。下午在公園中坐看了一會書,陽光下頗覺疲倦。晚上有一物理教授來談原子問題,許多的專有名詞,他又是照書直唸,快如連珠,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他名Süßmann,年紀還很輕,可是卻已作了教授,我想想自己,既慚愧,也惶恐。

 

 

 

1964.6.4.(四月二十四)星期四 晴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總是在忙碌中,我有許多的事在忙,例如應承人家出去演講,必得起稿作準備。我現在甚至是連寫日記也沒有功夫了,每日寫日記,連寫帶想,差不多必得用上一小時。而我現在實在抽不出這樣多的時間出來,白天在大學,中間空下來的時間,似乎不能用來作什麼事,匆匆的轉動一下就沒有了,而回到住處,又多的是瑣碎的事。住宿舍有其方便之處,但其缺點則是個人的生活受到擾亂,在一個團體之中,總必得去參加一些共同的活動的。在課室聽課,能記的仍然很少,因為速度趕不上,聽寫一句,就有多句遺漏掉,我這人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總是為了許多的閒事而著急焦燥,這是性格所使然,就是要遺忘也是不可能的,這會使人的神經負荷太重,所以我禁受不住刺激,喜歡清靜。一個人,自然是想有發展,可是我的將來,一點也看不清楚,祗是一個人在掙紮摸索而已。翻閱近來的日記,覺得缺乏一股氣勢,日子過得很平淡。來到德國四年半,當然有收穫,但自覺仍極有限,應該有更多的成就的。不過,台灣已經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就是; 過去在香港九年,他們祗是局部的知道其人其事,現在則規模甚廣,而且高階層的人也對之注意。由此可知有一番努力,便有一番成就。十幾年來,心意不改,始終熱愛著自己的祖國,這是會終究為人所知的。蘇武牧羊十八年,終能回歸漢家,我則在外流浪已有十五年,也終於同祖國溝通了情感和關係。事在人為,我們首先必得主動的去爭取。

 

 

 

1964.6.5.(四月二十五)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收到李昌兄的來信,內附我駐比大使陳雄飛寫給我的信,對我上次散發反共傳單的事,加以讚譽了一番。又說中共劇團可能去比利時上演,囑我將前次的傳單寄出一份以供參考雲雲。他說曾在國內外的友人處聽到提及過我。李兄的來信則是有事相託,說下週六新聞局長沈劍虹之夫人將來此,擬在法蘭克福停留兩三天,屆時須一識英語或中文者相陪。會說中國話的沒有,祗有一個從台灣來的,但是其兄乃是左傾份子,請其前往似有不妥。他來信問我女友是否能擔任這樣的工作?我將此意同白蓓一提,果然她滿口答應,她能說英語、法語,祗是我擔心她的英語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在四年之前,我能說帶有英國口音的流利英語,甚至此間英國領事館的人員也說我的英語說得好,問是在什麼地方學的?可是現在不說是全忘了,但說起來卻感覺得困難和辭不達意。早幾天同一個美國人在一起,我試以英語與之交談,後來他說我的英語帶有德國口音,而且文法也和德文相混了,我覺得以後到英國去一個短時期乃是必要的,以練習我的英語也。

晚上希格Heger請我去飲酒,他在最近訂了婚,所以邀集一批朋友,飲酒以相慶賀。我飲了兩杯法國白蘭地酒,又飲了一杯雞尾酒,實在覺得乏倦。在十時,大家猶正飲得高興,我便先告退回來了。在燈下,酒意甚濃的寫了一封信給李昌兄。

 

 

 

1964.6.6(四月二十六)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二十年前的今日,盟軍登陸諾曼第,這是電影《最長的一日》所描述的日子。歐洲戰場從此便發生了變化,不到一年之後,德國便戰敗投降了。我那時年紀尚小,但已經進中學了,縣城淪陷,鄉下則是遊擊隊的世界,我們的學校也繼續上課,祗是敵人經過的時候即退避,敵人走了之後,便又立即回校上課。學校中也有一份土紙印刷的《湘鄉民報》,世界上的大事,卻也多少能夠獲悉,因此,那時盟機出動數千架轟炸德國城市的事,我對之存有很深的印象,因為那時在中國戰場,我所見到的盟機,都祗不過是幾架幾袈的出動來搜索掃射而已。記得那時還引以為笑樂,看到報上說德國的海軍將領杜尼茲代表德國求降時,我們班上有一個姓杜的仁兄,說杜尼茲是他的本家雲雲。德國人現在對於過去似乎不願多加談論,他們沾沾自喜於目前的情況,對外國學生能在此過較佳的生活,他們為之有妒忌的感覺,祗能有不如他們,否則他們心中老大的不高興。

昨日在希格處,大家飲了幾杯酒,比較高興,他送我出來時,說我們是朋友,以後可以照顧雲雲,當然,我接著說,我們應該互相的支持。他想了一會說,“這祗是說精神上的照顧”。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誠恐會沾他的光,因為他想我不過是難民而已,於是我說:“當然,物質上沒有這個必要,同時我也並非意指這一方麵的支持。”他們對物質上是非常看重的,歐美的人都是如此,沒有中國人那種豪氣幹雲的性格。我在今天收到Deutsche Wille的第二次稿酬通知單,中國科的負責人也寫信前來致歉,說稿費積壓太久未發,這是因為人手不夠及搬地方的原故。

 

 

 

1964.6.7.(四月二十七)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整天在室內將那份演講稿打好,我用復寫紙打好了三份,自己留存兩份,將另一份寄發給新聞處的李昌兄作參考。以後如果他出去演講,或是有其他的同學碰到這樣的機會,則可以省卻一部份時間。我將中國大陸陷落,中共興起的原因,分開三部份來說:第一是內在的因素,中國經過八年的抗戰,人民疲憊不堪,社會秩序未恢復,經濟元氣復大受損傷之際,共黨稱兵作亂,大作惡意宣傳,當時的客觀情形對共黨有利。第二是國際上的因素,蘇俄在東北支持共黨武裝,而美國那時對華政策卻犯了錯誤,國務院中有共黨份子工作,他們製造有利於中共的空氣,說共黨為“土地改革者”,代表民主雲雲。後來馬歇爾使華,加壓力以不攻擊中共,後來並撤銷對國府的支持。第三是歷史的因素,自從鴉片戰爭之後,中國就屢受列強壓迫,簽訂不平等條約,人民對外人採取憤激排除的態度,中共利用民族的心理,說是反對西方帝國主義,由是在當時能得到一般青年智識份子的同情擁護。青年人是理想主義者,中共能把握這一種心理而加以運用。將稿件弄好之後,讀了一遍,須時約半小時餘。當我正式說的時候,還可以將時間稍為延長一些。獨自在市上散步,繞了一個小圈才回來。

 



1964.6.8.(四月二十八)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到比利時領事館去簽證,這次一無困難,祗是填一張表,交一張像片,另外交四馬克又二十分尼的手續費。時近正午,辦事人要我下午去取就是了。上週五,當我收到李昌兄的來信時,說我可在十六日相偕一道到比利時去,於是我到荷蘭領事館去求簽證,因為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三國是通行無阻的,祗要得到其中一國的簽證,就可以在其他兩國入境旅行。在四年之前,當我到盧森堡去的時候,也遭受到一點阻折,那盧森堡的領事,起初說不要簽證,後來當他打電話回盧森堡去問的時候,說是要填六張表格,等六個星期才可以。但是,我是必得趕去開會,同他說也不行,他說下次早些來辦就是了。於是我趕往荷蘭領事館,交兩張相片,填兩份表格,兩小時之後便有取了。但是我仍不放心,恐怕盧森堡邊境的警察留難,乃再往盧森堡的領事館去,這次原先承辦的那個人不在,換了一個女的,我對她說,剛才我去荷領館,馬上就得到簽證了,辦事真是快速得很。她說:“我們這裏也是一樣。”拿起大印一蓋,簽了一個字,收幾個馬克,就算是好了。由此,可見得完全在於辦事人的決定,假若他是有意為難的話,自然他有權是這樣做,但假使他不想留難,則馬上也可以簽發的。這一次,又是一個例子,原先我以為荷蘭比較容易,因為我先前已經得到過該國的簽證,但是這次那承辦的人既然故意留難,我也就不想在該館辦理,同時還將他責問了一番,痛罵一陣算是出氣。他說這是外交部的規定,他本身對之無能為力。我說:“國際法庭設在海牙,你們口口聲聲的說維護公義,促進世界共同的了解,可是為什麼要故意留難?人家到荷蘭來遊歷,乃是一番好意。在歐洲,法國、意大利、瑞士都去過,沒有你們這樣刁難,你們國家越小,就越要神氣,這完全是你們的自卑感所致!告訴你,荷蘭我現在沒有興趣去了,由於你們的為難,我已失去了去玩的興趣,歐洲可去的地方多得很,荷蘭根本算不了什麼。”他嘵嘵欲辯,但給我的聲勢所懾服了。這些傢夥罵他一頓也讓他曉得人家的反應。而今天到比利時領館去辦的時候,卻是非常的順利,承辦的是一個德國的僱員,我用德國話同他說,他又知道我是此間的學生,相待因之也就非常的客氣。他根本沒有多問,要我填一張表之後,就說下午可以來取了。在此辦簽證最快的,乃是瑞士領事館,絕無留難,來者不拒,祗要交一份表格就行了。法國則是最囉嗦的,十足帝國主義的作風。我覺得必須致力於中國的富強,不然,中國人在外永遠是受人的欺侮和歧視。過去來此的一些同胞,大字不識,行為粗鄙,都是一些勞工,所以外人對中國人的印象,便是從他們身上得來。學生太少,而由於中國的地位,一直是積弱不振,到現在,共黨中國是被人視為蛇蠍,而自由中國則地位為他們所不加重視,所以中國人在外,才會有這樣的待遇發生。我想起一些中國的智識份子也麻木不仁,自私自利,內心實在生氣。

 

 

 

1964.6.9.(四月二十九)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大學現在是校慶的時候,許多課都已停止。在上午,和白蓓約定到市郊去遊泳,在市內買了一付太陽眼鏡,竟付出四十多馬克,也就是十元美金的價格,這的確是相當的貴。不過我最近為德國電台翻譯一點稿件,略有收入,以之作為添購一點零星的物件是可以的。我本來不打算買這樣昂貴的眼鏡,打算二十馬克左右的就可以了,但是看來看去無當意者,而且樣式並不好,結果我決定選買了這一付,它的樣式比較的古老保守,但是以後當可長期的使用。乘車至郊外,但這時太陽卻進入雲層之內,坐在草地上,風吹來,使人涼意頓生。吃過了帶去的午餐,穿好衣服,從小徑上山,這兒如果是週末的話,是到處可以遇到散步的人的。在法蘭克福這大城附近,也祗有這一座山脈可以供人在假日散步行走。

下午回來,白蓓因有事赴梅恩茲,而我則在晚上尚須出席演講。回來收到李昌兄兩封信件,是昨日寄發的,關於赴比國簽證的事,他已與比使館方麵的人洽談過,祗要知道我護照的號碼及詳情,即能優先發給,但我昨日業已獲得了。以後假如再有困難的話,當托其辦理。

七時半,赴此間天主教社會服務處一個團體的邀約,參加他們的聚會,並講述中國方麵的問題。同時將李昌兄今日寄來的郵票,分贈了一部份給他們以作紀念。到十時半才回來,入浴之後,即覺乏倦,雖想作一些事,但精神難以支持,匆匆的寫好日記之後,即上床去睡。

 

 

 

1964.6.10.(五月初一)星期三 晴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時間過得很快,這一學期,開課的時間本來很短,現在差不多已過去了一半,想起來,內心是覺得惶恐的。來這兒已經是第五年了,可是成就又是在哪裏?一切都沒有把握,我們生長在亂世中,沒有正式的道路可以讓青年們走,一切須自己摸索,可是又有幾多人能夠摸索出來呢?看新收到的一份月報,上麵摘錄了梁任公飲冰室文集中的《敬告留學生諸君》,上麵有一段話,時間雖然過去了六七十年,而仍然對當前的情勢合用,他說:“竊以為我國今日之學生,其天職與他國之學生則有異矣,何也?彼他國者,沐浴先輩之澤,既已得有鞏固之國勢,善良之政府,為後輩者,但能盡國民份子之責任,循守先業,罔使或墜,因於時勢,為天然秩序之進步,斯亦足矣。我國不然,雖有國家,而國家之性質不具,雖有政府,而政府之義務不完,則如無政府。故他國之學生所求者學而已,中國則於學之外,更有事焉!不然,則學雖成,安所用之?……今諸兄立於世界競爭線之國,又處存亡絕續,間不容髮之時,其魄力非敢與千數百年賢哲挑戰,不足以開將來,其學術非能與十數國大政治家相抗衡,不足以圖自立!其聞實過於名者安,名過於實者危,成就過於希望者榮,希望過於成就者辱,此其所以日夜自悚懼,而深願與諸兄共之者也。”中國的情況經過這一長段時間的變遷,仍然沒有轉好,反而是每況愈下,弄成今日的局麵,這實在是國家的不幸。

 

 

 

1964.6.11.(五月初三)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 am Main

 

法蘭克福大學成立五十週年紀念,許多的課程都已停開了。我在早晨祗去大學上了一堂課,其餘的是教授們自由學術演講;分派的課室小,都擠滿了人,空氣是熱哄哄的,所以我也就沒有去聽。在德國要聽學術演講,到處都有機會,各機關團體,乃至於學生的組織,演講已是成為了一股風氣。通常是兩小時,其中講約一小時,剩下來的用在討論上。返住處,收到潘樹人兄的來信,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至少已是半年多沒有來過信了。此次來信,說他的博士位已經獲得,將於月底返國雲雲,屆時打算來訪我並邀約便餐一次雲雲。我看他以後當另有信來的,我現在也很忙碌,所以我回他的信說,如時間許可,自當樂於赴約。因我目前也必得為考試而作準備。他信末客套了一番,說“在德期間結識吾兄,乃三生有幸也。國際政局對我不利,而吾兄愛國之情愈堅,實深感動!不知今年有無歸國一遊之計劃?”正是時危勢艱的時候,才需要慷慨激昂之士,“疾風知勁草”,一個人的特質,也就在艱困險阻之中表達出來。在對日本抗戰的時候,青年們具有一股熱烈愛國的朝氣,而現在,看到這裏的留學生,一般的都是自私自利,對於國家的大事,絕口不提,其不作破壞性的言論已經是好的了,更不必望其出來自動自發的為國家作宣傳了。我不知道將來發展的情形又是如何?但見到當前一般的表現,覺得這實在不是一種好現象。人心必須要加以整頓一番,以形成一股新的風氣,而後始可有為。

下午白蓓來,她穿白色鑲藍邊的短袖上衣,淺藍色混微紫的裙,顯得很動人。她說她母親今天不獨沒有說她,反而替她找衣服,同時告訴她說我在上午曾經通電話去找過她。現在經過四年這樣長的時間,她母親知道相阻也是無用的了。當她待我這樣好的時候,我心中卻為之難過起來,因為我的一切,猶在未定之中,我能使她不會覺得失望麽?陪她出去到大學所舉行的“公開舞會”去,那是在市政府前的廣場上,啤酒公司設立了一個大帳篷供應人家喝啤酒,在木台上可以跳舞,有好幾千人在著,鬧哄哄的,有點像狂歡節的那種味道。這是他們青年人所放射的一股狂熱,普通德國人顯得很嚴謹,但到飲酒和跳舞的時候,他們就變得很狂野了。我們擠進人羣中去喝了一杯啤酒,然後到附近的“維也納之林”去吃晚飯。該店以燒雞著名,半隻燒雞約賣美金一元。取料很好,燒烤得也很適度。我認為這比一般的餐室食品要好,吃半隻雞也就飽了,比一般的菜要來得實惠一些。吃晚飯後,再慢慢的走回來。現在晚間的氣候很適宜,既不熱也不冷,在外麵散步,很舒適。在市內的露天座位再飲了一杯啤酒,邊走邊談,已到了十二時,她必得回去了。送她至電車站,約定明日下午六時半再見,因為明日關德懋和李昌兄將來此。後日沈劍虹夫人來,在此約有三兩日的停留,請白蓓在其居留的時間相伴。

返宿舍,燈下看了一會報紙,聽完最後的新聞廣播,美國正在為越南情勢的惡轉而焦慮,最近在夏威夷舉行一次重要的會議,除最高軍事首長外,國務卿魯斯克及美駐越大使洛奇也都曾赴會討論。

 

 

 

1964.6.12.(五月初三)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關先生和李昌兄今日從波昂來,為的是新聞局長沈劍虹的太太明天將來此,他們特為來照拂。和白蓓也講好了,請她在這裏陪沈太太幾天,我在下午還有一個座談會必得去參加,時間是五至六時半,然後才和白蓓一同去所訂好的旅店。他們已經來了,我為他們加以介紹,白蓓因為必得在八時回去,所以她並沒有多作停留便先回去了。我則陪他們外出到南京樓去吃飯,又引領他們在市區散了一會步,到晚十一時許才回住所。今天的天氣已是相當的熱,返室內雖已入夜,猶覺熱氣逼人,用冷水抹洗全身,才覺得舒暢一些。

 

 

 

1964.6.13.(五月初四)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一早就起來,到酒店與李昌兄會麵,他正在餐廳進早餐。我本來已進過了果子汁的,在早晨我不大吃東西,但他仍為我叫了一壺咖啡。不久關德懋先生也下來了,等他們進過早餐之後,即乘車前往機場。車行約二十分鐘始達。等了半小時,才接到客人。法蘭克福機場的交通頻繁,人來客往,外麵兩個停車站都已停滿了車子。這機場雖然相當的大,但建築物仍時在改進之中。這一個機場也是在歐洲的一個大站。驅車入市,我們走的是另外一條小道,走到法蘭克福的舊城去了,那兒都是一些狹窄的街道,祗要一條走錯,就像是轉入了八陣圖,條條大路都差不多,結果我們仍是問了幾次路,才轉上正途回到市區來。沈夫人是德航公司的客人,但航空公司祗是將旅館的名字相交,並沒有辦好接待的手續,於是又必得臨時定位子。正午是開車到郊外去進午餐的,那地方名叫Gutshof,像是一個大農莊,吃飯就在外麵場地的樹蔭下,這兒完全是由人工佈置而成的,在花樹底下張著彩色的陽傘,木枱上鋪陳著棗紅色的枱布,後麵有池塘,塘邊飄拂著垂楊,我們就在塘畔樹下的一個桌位坐下,點的是烤雞,這兒的東西,不及“維也納森林”,祗有外麵一層皮尚有一點味道,雞肉吃來如同嚼臘,一般的食品都是這樣子,祗是家庭中調製的尚屬可口,較之市上餐室所售者遠勝。

下午返旅舍休息一會,即參觀哥德的故居,這兒我已經來過十多次了,所以祗陪他們進去之後,即坐在廳堂中看報紙,而讓他們去看。今天的天氣特別的炎熱,可能是今年最熱的一天,熱得使人全身發汗,而心情也變得非常的焦燥。後來他們到棕櫚公園去,走馬看花的走了一圈,返旅舍,先以冷水洗了一個澡,始覺暑意消除。可是當再穿上衣服的時候,卻覺得衣服都是熱烘烘的。這樣的天氣當已是到了攝氏三十度以上的熱度了,即是華氏表八十六度以上,這也已算得是炎熱的了。在德國,一年之中難得有幾次這樣的天氣。本來想去市政廳附近的餐廳吃飯的,據說很有名,但去到的時候發覺歇了業,後來乃改往漢寧根高塔上的餐廳去,它距地麵一百二十多公尺,慢慢的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在上麵,可以看到整個法蘭克福市的夜景。吃蘆筍,這是剛上市的新鮮貨,但我吃來卻一無味道,但價格卻是極昂貴,我真不知道其貴的理由何在?在外麵停留到十一時才回來,大家都是非常的疲倦了。

 

 

 

1964.6.14.(五月初五)星期日 陰晴 微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今天是端午節,但在外國,對之自毫無表示。粽子當然吃不到,龍船也沒有看,這完全是另外的一種生活情調。但是,中國人在一起,仍然說“今天是過端午了”。上午十一時,我、李昌兄、沈劍虹夫人、關小姐,四個人同坐車前赴郊外。我們避免走大路,特地從鄉村的小道開行,由此可以觀賞一下德國鄉村和小鎮的景色。這時候,到處都盛開著玫瑰花,紅黃白的花朵,到處可見。德國人是很喜歡種植花草的,他們將居住的環境,收拾得非常的整齊清潔。我們先到附近的一個小城Bad Homburg,然後開往Taunus山上的一處古羅馬的遺跡Saalburg去,這是紀元前百年就存在的,其間當然是經過多次的重修。現在可以看到城牆和護城河,仍有如當年的模樣。附近樹林森密,外麵仍有許多的殘磚。購票入內,參觀先民的遺跡,那時已用皮革製鞋,有鐵器和牛馬,還有金戒指,那些用手工作成的工具和器皿,也和今日人類所用者相差無幾,而時間則已相距有兩千多年。今古互相對照,那是頗為有趣的。中國歷經戰亂,古物的保存大受摧殘,至今祗有在台灣的國立博物館中,尚保存有一批歷史文物,其他的恐已毀損無餘了。

由於下午尚另有事務待辦,所以我們未能多作停留便又開車回來。今天的天氣轉陰,因此也就轉為清涼了許多,假如再像昨天那樣的天氣,熱得實在使人受不了。在旅店進餐也必得要等候,價格相當昂貴,一道肉排須七個半馬克,在外間一動就是錢,這不是學生所能應付得來的。尤其是靠獎學金維持,更是處處必得儉省。下午,我和李昌兄在其室中坐談了一會,然後約他來我的住處飲中國茶。一連幾天,咖啡汽水使人喝得非常的不舒服,中國綠茶喝下去則使人心神為之安怡。我到廚房去燒水泡了一壺香片,當我回到室內來的時候,發覺多了一個客人,那是德國廣播電台中國科的主任Donate先生。他以前是在馬堡大學專學中文的。對於他的來訪,頗有出於意外之感,因為事先我根本不知道他會來此。他向我致歉,因該電台對我翻譯的酬金發得很遲,同時又扣去了四分之一的所得稅。他說已向稿酬科的人說過,以後請其侭速發給,同時不必扣稅,這樣對我當然是比較好一些,他問我今後能否搬到科隆去求讀?因為該電台的地址就設在科隆,但我覺得作為一個外國學生,經常的將學校改換,乃是殊非得計的。我決定在這兒求讀下去,侭速計算,恐怕仍必得兩年才可以。他問我以後是否能多譯一些?照他們的評斷,在所收到的譯文中,以我所譯的為最好。我現在需要留存一些錢,所以我說每週可以寄兩三篇來。如果每週有兩百元的收入,則可以稍為積存一些錢。我可以用它來作旅行和添購零用衣物,靠獎學金則祗能勉強的維持而已。他在此坐談約一小時而後走開,我將李昌兄冷落了,心中殊為抱歉。以後應加注意。我覺得來此四年半,心性變得益為急燥,有時候甚且是直率無禮,宜注意及之,我性格之梗直,帶給我許多的磨折。

晚上去看歌劇《化裝舞會》,我祗是聽音樂而已。沈夫人胃痛,半途曾一度退出,這是剛來歐洲,飲食和氣候皆不習慣的原故。在這兒真是有點受洋罪的感覺。送他們回旅館,然後和李昌兄開車出去吃火腿蛋炒飯另加榨菜肉絲湯,吃得很舒服,而化的錢卻比西餐為便宜。

 

 

 

1964.6.15.(五月初六)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有兩堂課沒有去上,到大學的正門口與白蓓相會,然後和她一同到旅店去找沈劍虹太太。她們打算在今天去遊海德堡。昨晚與旅店方麵商量,說今日上午八時與旅行社方麵決定之後,才能作答,乘車來回是三十多個馬克,其實乘火車去也很好,但沈太太說願意坐汽車,可以多看一些外間的景色。經旅行社一包辦,價錢自是昂貴了許多。他們本來說十點多鐘有車來接的,但拖到差不多十一時才來。我送她們登車後才回宿舍,收到兩封信,一封是香港張丕介先生寫來的。他說將在七月二十一日啟程來此,月底將至法蘭克福,屆時我如仍在此間,當能暢敘雲雲。關於我秋間返遠東一行的事,他欣然願意出任我過港時的關係人,並歡迎我過港時至其寓所居住,不必在外住旅店,這算是他的客氣了。他說:“同學赴台之行,往返經港,想能逗留數日,故地重遊。如到港,可不必寄宿旅舍,蔽寓有空房,可以暫時下榻,你師母囑轉告同學,務望不要見外。同學反共之舉,為此間師友所共仰,介亦不例外,處此衰世,正待青年一代振作人心也。同學當之無愧,而聞者可興耳。”他的新址是九龍伯爵街三號二樓,電話第822730號,假如此次能夠成行,則當然前往相見。住在旅舍亦有其無聊之處。

另一封來信是比利時使館我助理文化專員傅維新兄寫來的,他說赴台之事,他願力促其成,已寫信請教育部寄往返機票一張,但國內各機關預算緊縮,不知能否如願。他信中說:“國家多難,端賴我血性青年共同負起艱钜的中興大業,吾兄精神,弟無任感佩。前與李昌兄談及,吾兄如能返國觀光,親見國內進步之情形,對團結海內外青年,更有禆益。”我現在祗有任由事態自然發展,如果台灣入境不成問題,則不知香港方麵有無困難,如果英國鬼子有意為難,則我或不經香港,而由曼穀直接前往。假期在八月開始,算起來,時間亦是相當迫促的,在去年這個時候,我正在德國南部向北乘車旅行,那次旅程延續達兩月之久,我在途中曾寫信到僑委會去,打聽入境的情形,但後來辦理的時候,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竟毫無下文。我申請的護照也在經過半年多之後,在今年的二月十日才發給我。想不到今年卻有機會前往了,而這次乃是他們請我前往。如果自己去,則往返機票須付出一千美金,這乃是自己所難於負擔的。由政府出,則雖財政艱難,這一點錢當不難抽付得出。好在這次非我主動相求,是他們的意思,如能成功,自屬佳事,否則對我來說,亦不致難堪。

下午五至七時是Hauptseminar,但教授囉嗦之至,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對之我實在是感覺得焦急。參加這個Hauptseminar的外國學生,祗有我一人,因為Banse教授是出名的難打交道。下課後趕往旅店,白蓓她們已從海德堡回來,說今天玩得很高興。陪她們外出吃中國飯,我想這是沈太太連日來吃得最舒爽的一次,那味辣子雞丁炒得非常的嫩,和國內一般的水準相較毫不遜色。分別送她們回去,才返宿舍,沈太太在明日正午離去,我們當往機場相送。

 

 

 

1964.6.16.(五月初七)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本月初,國軍的突擊隊曾突擊山東半島的“龍山前”,登陸與中共的主力部隊激戰半小時之後才撤退,擊斃敵人三十餘人,我方亦陣亡隊員李秉銘少尉一名。有六名隊員,因所駕小艇的引擎,有一具被擊壞,在海上漂流五日之後,為韓國漁民所救起,其餘的則已安返台灣基地。這一次長程的突擊,目的地距台灣基地遠達一千三百多公裏,而突擊隊員順利的執行職務,當登陸以後,遇到中共的大部隊,對方以猛烈的火力製壓,有迫擊砲和火箭等。突擊隊員自不能攜帶重武器,而竟能予敵人打擊後全師退出,這實在是值得讚揚的。此次行動,由反共救國軍擔任,他們曾在過去一再的對大陸進擊,使得共匪為之心神不安。殉國勇士的遺軀亦已運回台灣,現在各界正舉行盛大的追悼公祭。中央日報十四日航空版有兩首挽聯,辭意動人。茲照錄如右:“挽李秉銘烈士 蕭博盦 悲歌易水寒,慷慨千秋同壯烈; 踏破龍山缺,蒼茫萬裏弔英雄。” “弔李秉銘烈士 李本蕃 狂風怒號地天昏,誌士乘舟入國門; 馬革裹屍歸寶島,軍民悲憤為招魂!”我覺得“壯誌乘舟入國門”這一句極悲壯!經過十多年的佈置,中共當然在海防綫上已有準備,但我們如果是集中突破一點,則共匪內部必起紛亂。我們必得採取大規模的行動了,越早越好,當前所阻礙我們反攻大陸的,乃是美國政府,他們怕事,但愈怕愈是不能解決問題。最近在寮國,由於共黨軍隊的作亂,情勢變得很緊急,美國飛機並出動轟炸康街,因為最近寮共曾擊落了兩架沒有武裝的美國偵察機。大局就在這些小動作中進行著轉變。

上午十一時半,到旅店去等沈太太,十二時送她到航空公司前的交通車去,我們是乘計程車前往的,這司機殊不老實,硬要繞一個彎才將我們送到,收多了一倍的錢。現在德國人也有許多是不老實的了,他們總是在錢上打主意; 遇到這樣的情形,祗有看開一點,否則徒然是生氣而已。到達機場是十二時十五分,她乘的飛機照規定是十二時五十分起飛前往慕尼黑,但臨時宣佈改變時間,移後達三刻鐘,祗有無聊的坐在上麵等候,直到將她送走之後才乘車回來。這兩天的時間就根本沒有做什麼正事。而在星期五,我尚必得參加一項考試。想到考試,內心就覺得不安得很。到畢業總考,仍必得應付這許多次的小考,如果總考已經通過就好了,屆時祗是作博士論文,就是要輕鬆得多了。返市區,在外麵吃過飯之後才回來,在外走來走去,使精神很容易感覺得乏倦。回來除去衣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才覺得好一些。年齡增長,使自己慢慢的感覺得不像少年時的記憶清晰,動作敏捷了。買了一磅草莓,澆以牛奶、白糖,殊為可口,現在正是草莓剛上市的季節,每磅的價格為一馬克半。

晚上送白蓓回去,近來我們時常拌嘴,這是彼此都缺乏耐性所致,我的脾氣尤其是不好,動輒易怒,要人家來將就我,就像是“中國的皇帝”似的。這一方麵是天性,再則也是客觀環境的影響所致。我這十幾年來,在流亡的歲月中,生活一直就不是正常的。夜晚回來,在燈下寫了幾封信寄發出去,是寄給KAAD、王懷柱、張寶樹及我駐比大使陳雄飛的,我現在也不是即收即覆,時間與心情大有關係。我覺得寫出來的字不獨沒有進步,似反而不如過去數年之整齊了,現在寫出來的字,覺得實極難看。

 

 

 

1964.6.17.(五月初八)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六月十七日是東柏林民眾反抗共黨政權,舉行抗暴遊行的一日。德國政府定這一天為紀念日,機關學校都放假。我沒有出去,上午在室內寫信,普通我都是隨心意之所之,揮筆疾書的,但寫給有些地方,便必得將詞句加以修飾了。但是,這卻顯得有些不自然,而寫來寫去,總覺得不當意,乃將之撕掉重新再寫。等到寫好之後,覺得寫得不夠直,於是又重新寫過。這實在是與心情有關。我覺得現在寫出來的字,極為呆板難看,也許這就是象徵我的個性,一個活潑快樂的人,寫出來的字也就顯得輕靈的。我這一筆字,從初小起,就一直難看到現在。但此間新聞處的李昌兄,卻說我的字寫得老練好看。這也是各人欣賞的眼光不同了。他室內曾懸有一幅梁寒操先生寫的字,很是秀美; 前次我到他家去的時候,他說可以為我求一幅梁寒操先生的字,但以後我總不好意思再提。如果秋間到台灣去,或許有機會可以當麵見到梁先生,那時再試一試是否可以。有些書畫家,將自己的作品看得極珍貴,是輕易不肯示人的。將信寄發之後,覺得也了結了一項心事; 近來我懶於執筆,有許多的事要做,而精神總覺應付不來。除了普通的人事應酬之外,我尚必得為考試而擔心,隨時都是念念在茲的。因為這個社會,將資格看得很重,一定要有這樣的資歷,才能擔任某項工作,至於其本身的能力,卻似乎反在其次而不講求。而在國內,也是到處都是考試,大有過去開科取士的意味,於是出現一批讀死書的人,他們的成績,應付考試極優,而出來做事,卻是一無是處。

 

 

 

1964.6.18.(五月初九)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收到梅友三兄的來信,他說駐比文化參事處擬編印歐洲各大學的簡介,希望我能將法蘭克福大學加以介紹。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他希望在月底即能交卷,但我恐怕實在抽不出時間出來,明天要考一個Proseminar,下週又將前往波昂去一次,總是在忙碌中,如果寫這篇文章的話,也必得找一些參考的資料才行。在大學雖說是自由之至,可是卻有這許多的功課,必得加以準備。今天又收到錢昌祚氏在日內瓦的來信,他參加會議已畢,正擬於日內離開瑞士,取道葡、英、美、加、日等國回台灣去,他聽說我可能在今年秋天回台灣的消息,特地將其寓所和辦公處的地址抄寫給我。他目前除了在外貿會工作之外,也是台灣手工業推廣中心任事。我覺得應該想辦法將手工業品運銷歐洲,日本人連竹筷子,字紙籮等出品都運來此地圖利,我們的東西比日本的好得多,何以不侭量想辦法找市場推銷呢?這問題乃在組織和策劃方麵,過去中國的手工業,乃是小型家庭手工出品,出貨既無定量,程度又復不齊,所以人家如果大量的定購時,就難以應命了。加之自己沒有雄厚的航運力量,長途托運,價格自不合算,所以祗是停頓在小規模的內銷階段。這一次錢先生來此,對於這一方麵當然是研究及之,我希望他回去之後能擬訂出一項辦法出來,使台灣的產品,能遠銷來歐洲,打開一個局麵。

 

 

 

1964.6.19.(五月初十)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

 

下午五時參加考試,由於範圍不廣,而在事前我也對之有所準備,所以考起來並不覺得其難,我並且是每一道題目都答上了。我想,及格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現在我聽課不覺得困難,祗是在抄寫筆記上速度趕不及,往往寫一句就漏了數句。如果有完全的講義,則我答覆時可以答得出其大意出來。沒有講義,祗憑印象,當然就差得多了。看到人家在作博士位,頗為羨慕。他們在時間上省力了不少,如果我不是在香港困居了那麼些年,而能夠像他們一樣的順利完成其學程,則現在我早應已修畢博士位了。但這些都是命運,竟是不能自主的。看我過去在香港的那一段艱苦奮鬥的過程就可以知道。收到德國廣播電台中國科主任的來信,對我非常的客氣,他說深知我之為他們工作,乃是一項榮譽。他寄來了五篇稿,要我為之翻譯,我必得全力的進行,這一方麵可以鍛鍊我德文的能力,再則也可以收入一些稿費作為零用。五篇譯作,至少可以有一百美金,如果今年秋間能赴遠東旅行時,則我必得準備一筆零用錢,以在香港購置一點衣物。“時間就是金錢”,我必得對之好好的加以掌握,以補償過去在香港流亡的歲月中所失去的。

閱報美國將在明年停止對華經援,在軍事援助方麵也削減了六千多萬美元,將擴張中華民國海軍的計劃中止。美國顯然不欲台灣的力量強大,能夠勉強維持,有外來攻擊時則對美國依賴; 美國之用心不端,怪不得到處惹人反感。國與國之間,真是沒有所謂道義的,祗是各為其本身的利益打算而已。所以歐洲的戴高樂,處處同美國作對,而法國在戰後不知承受了美國多少的接濟援助,其道理也就是在此。在許多的地方,美國人的做法太不尊重他人的意見,強橫霸道,結果亦無一忠實友人,大家看穿底牌,都是彼此利用而已。中國現在想要打開局麵,靠本來的那一套態度作法是不行的,必得運用非常的辦法。我們過去那一套,處處都是吃虧上當,國恥重重。我覺得今日當政諸公缺乏一股魄力,一般的人但以苟安現實即為己足,他們唯唯以行,沒有朝氣,同時又太顧情麵,於是弊端難除,新風氣難以形成。

考完之後,心情為之輕鬆不少,這一個Proseminar在本學期必得再考一次,此外,尚有一個Hauptseminar要考,但盼以後的考試都能順利過關。晚上往樓下去看了一會電視,然後回室中來將櫃子加以清理。每次都清出大批的字紙,但過不多久便又滿了。雖然是一個人一個房間,但總覺得地方尚不夠闊敞,我看報紙雜誌,它們又佔去了許多的地方。在燈下寫日記,匆忙又到十二時,我每晚睡的時間都在十二時以後,而早晨四時天就亮了。如果早晨早些起來做事,實比晚睡為愈,但這一項生活習慣,乃是在香港養成的,在那兒每晚非到十二時以後不睡。普通德國家庭,他們在十時以後就上床了,早晨卻起得相當早,六時左右起床。我覺得這對於一個人的精神方麵,當有好的影響。我現在總是時常的覺得昏沉疲倦思睡,呼吸短促; 應對健康方麵加以注意,不要生病才好,所幸多年來還沒有生過什麼病。

 

 

 

1964.6.20.(五月十一)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本來在上午有兩節政治課,但由於教授是政治界的紅人,他是德國聯邦議會的副議長,經常出席開會或到外國去旅行,所以他的課也就時常的通告缺席。上午白蓓打電話來,她在化學展覽會擔任臨時的工作,她要我為她買開罐頭的刀送去,順便我也就參觀了一下會場的情形。有許多世界聞名的廠商出席陳列其產品,看目錄表,中共亦派有人參加。這是給專家們參觀的展覽會,外行人去看,但覺眼花撩亂,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出來。除了化學器材外,也有原子物理機械的陳設。白蓓為我準備了一杯濃咖啡,其中並且還加進一小杯白蘭地酒,十分的夠力。但是早晨我沒有吃東西,空腹進飲,是很容易醉的。回來收讀李昌兄昨日寄來的信,致謝日前對他們的導遊,又加以讚譽了一番。我立即寫了一封回信給他,說打算在下週四前往,屆時當可相見。他是從台灣出來的青年人中,很優秀的一位,敦厚誠樸,為人很好。順便覆了劉昌孝兄一張明信片,他寄來了兩本《自由太平洋》,打聽其他同學的住址,說將以書刊相贈雲。

傍晚白蓓來,將幾件衣服熨平,西服不熨是很不順眼的,過去我在香港時,衣服常熨,而在德國卻不大講究了。他們一般人也祗是星期天外出時穿得整齊而已,普通是不大講究的。他們都說我衣服穿得整齊,這乃是我一貫就具有的習慣,同時也討厭人家的衣飾不整。晚上外出維也納餐室吃烤雞,我們每人半隻,可是卻吃不完,它的確是價廉物美的食品。

 

 

 

1964.6.21.(五月十二)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傍晚到聖安東尼教堂去,因為聽說有一個中國神父來此講道,據我猜想一定是從慕尼黑來的辛達謨神父。他是湖北人,來此已有七年。後來我前往該堂一看,果然是他,在教堂後麵的一所建築物中,正舉行小型的賣物會,陳放著中國的衣服,枱布及其他的手工製品,價格當然比外麵的要便宜一些。他們到處講道收捐,支持一些獎學的計劃,經他的手也有多人來此求學。同來的尚有一位宋先生及吳小姐,這位小姐是嫩江人,是此次於斌總主教所帶出來的。宋先生則與劉昌孝兄,目前在慕尼黑正辦理一項月刊《出穀》,我覺得總必得要動,在行動中,才會有進步和變化。如果是等待的話,則祗有讓外來的因素對本身加以支配而已。談及當前所應為的事,我認為他們的刊物應竭力提倡氣節,他們的對象是海外的一批學生,我覺得應獎率其表現,而不是學位等虛名。一個人學問再好,可是如果一無中心思想,無誌節,則為奸社會,無益人羣。他們也以我的說法為然,晚上他們要請我去吃中國飯,所以我回來略事休息一會,即和他們一同出去。至泰東飯店吃飯,那兒的兩個山東大師傅,上次弄了幾樣菜,覺得味道很不錯,尤其是那味辣子雞丁,做得很好。所以今天點的菜之中,就有這樣的一味。飯後送吳小姐去一德國人家,她目前寄住於彼處,據說主人乃是瑞士航空公司的經理。後來一同上去坐了一會,主人Müller兄,開葡萄酒以待客,他在上次大戰的時候,是德國海軍的軍官。他的太太是德國東部人,該地區現在屬於波蘭,談吐殊穩健清晰,是受過教養的表現。他們對我的年齡無法猜度,這是一般的情形。到十二時才回來,我將一些雜誌交給他們帶去; 看完了堆放在那兒,不若將知識廣為傳播也。

 

 

 

1964.6.22.(五月十三)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聽說上午有人打電話來過,但不知是誰,殊納悶。上週五也有過一次電話,我想一定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大概祗是有人過境,順便打電話來找我而已,如果是重要的話,他們一定會囑聽電話的人留言,或是寫一封信來的。上午祗有一堂課,另外的一堂農業經濟政策,則全班旅行到海德堡去了,可是我不能參加,因為下午尚有重要的Hauptseminar。時間過得殊匆促,在上午,竟是沒有做別的事,看看收到的報紙,時間就已成為過去了。德國電台寄來了五份稿必須譯述,此外尚須寫此間大學的介紹,實在是忙迫之至。而精神卻是覺得乏倦,這可能是與眼睛有關,我必得配戴眼鏡了。正午聽了兩堂課,說得太快,祗能聽而已,寫筆記趕不上,這真是一件苦事,將來考試,當然是依照課堂上口授的範圍,如果能夠作好筆記,則實在是佔優勝不少。最後兩堂課是五至七時,下課後白蓓在外麵等我,乃陪她一道走回去,她對我很好,但是,由於我古怪固執的脾氣,在小地方往往不相容讓,而祗能讓人家來將就我,所以我時常為很小無關痛癢的事,和她發生爭執,想來心中頗覺歉然。

 


 

1964.6.23.(五月十四)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利用時間將《法蘭克福大學簡介》寫了約一千二百字的樣子,上次梅友三兄來信,說我駐比國大使館的文化參事處,打算編印《歐洲著名大學簡介》,法蘭克福大學亦在介紹之列,要我為文介紹。我近來實在是忙得一塌糊塗,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但他指定要我寫,同時此間也無人可以寫,祗好義不容辭的將這工作接受過來,照他所寄來的大綱,逐一作答。

我現在的文思遲鈍得很,在以往幾年寫一篇幾千字的短文實在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我現在寫這一篇千多字的短文,卻有無從著手之概。文字是練出來的,要時常從事寫作; 但有時也來自靈感,情意凝集,則往往能一揮而就的成一篇好文章。在香港新亞時期,文史係主任黃華表,則是限定在一小時半之內完成一篇論說文,那硬是逼出來的,可是我第一次交上去的時候,卻很得他夫子的好感,打了八十多分,而且還加批語。我覺得在新亞所停留的期間實在太短,如果以我當時的熱心向學,以及各方麵成績尚佳,刺激我的興趣向上的情形來看,多停留兩三個學期,可能對我大有好處。然而我對香港那一個社會實在深為失望,同時客觀的環境,也不容我安心的繼續居留向學。我來到歐洲五年,事實上,與中國的文化隔絕,在這裏要看到中國的書報很不容易,平時使用中文,祗在同國人的通訊及寫日記而已,於是當正式寫一篇文章的時候,便不免感覺得躊躇了。寫好後,即寄與梅友三兄,現在,祗等他的決定了。不過,對於這一篇短文,即是自己也是覺得並不滿意的。

正午出去在南京樓吃飯,聽邢太太相告,他們與店裏的人吵架,老板反責其不是,氣得哭起來,我祗是嘆息中國國勢的危殆,智識份子,走投無路,落魄至此!殊可憫也。老板對我則算是客氣的,以無求於彼故也。

 

 

 

1964.6.24.(五月十五)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前次辛達謨神父來我處時,曾同他談到,我們應向在越南海燕特區抗共的阮樂化神父致以敬意,同時在精神上予以支援。今天收到《出穀》月刊編輯劉昌孝兄的來信,說決定採納此議,同時要我寫稿,能為文介紹海燕精神亦佳,字數在一千五百字左右,我覺得這是一件應為的事,但時間方麵實在有難以抽出之感。他說下期截稿在七月十日,希望我能在七月十日以前將稿寄去。對於此事,我願盡力而為,我覺得自由世界的反共人士,應該密切的團結,互為聲援。阮神父的反共,乃是以行動來表現出來的,他能麵對共黨的威脅,武裝起來加以戰鬥,我對這樣力行的人是衷心佩服的,對付共黨,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付諸於行動,予打擊者以打擊。今天又收到張維篤主教的通知,定在本年八月底在柏林舉行一次天主教學生的聚會,報名截止期為下月十五日,我不知道今年假期台灣之行是否能成事實,否則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或柏林。上次傅維新先生來信亦未肯定,祗是說他已報請教育部辦理而已。今日將《簡介法蘭克福大學》的稿件寄發。

 

 

 

1964.6.25.(五月十六)星期四 晴 德國 Bad Godesberg

 

乘十點多鐘的火車先到梅恩茲,然後再在那兒換乘慢車赴柯布侖茲Koblenz,因為在法蘭克福直赴波昂的快車,必得等候一個多小時,我覺得不如利用這等候的時間乘慢車前往,其實慢車也慢不了多少,它祗是逢站必停而已,但車內卻似乎寬敞許多,玻璃窗也很大,可以看外麵的風景,所以我坐慢車去了。結果,在柯布侖茲卻仍必得等候從法蘭克福開往的快車。到Bad Godesberg,時為正午,想找一家飯店吃飯,走進去,半天才出來一個老太太,而菜單上所有的幾樣冷菜,像凍豬腳和凍豬頭肉,根本引不起我的食慾,可是價格卻是相當的昂貴。我決定不吃,免得糟汰錢。在外麵旅行,才發覺東西的高價; 還是自己做菜好,既便宜,味道又好。在外麵化這樣高的價錢吃那一無味道的食品,真是令人生氣!結果我買了兩包巧格力糖吃下。

到新聞處,關先生和李先生都已到波昂去了,但客廳內已有多人在著,王懷柱兄從阿痕來,此外新聞處有新來的工作人員雍保華先生,他以前是新聞局的專員,能說流利的德語,據說他的母親為德國人。四時左右,在新聞處後麵的草地舉行茶會,唐縱秘書長來和大家見麵,到有學生十餘人。大家都嚅嚅的不發言,我則無所畏忌,一連說了好幾次話。對香港難民的問題以及入台之屢受阻難,我都直說出來。他們是黨員,麵對黨中央的秘書長,當然不敢隨便發言,我則以國民的身份發言,反而是自由無拘束得多。本來我也不想多談的,但是我見到此間有等表現,實在是生氣。我覺得至少中央應該知道這一種情況。談到六時多散會。李昌兄說要為我找旅館,但我覺得實在沒有這項必要,他堅決留我在那兒吃晚飯,我乘十時五十六分的晚車回來,到法蘭克福已是一點多了。一日匆匆往來,使我很是疲倦。關先生認為我不必急急於去台灣,我則以為不然。

 

 

 

1964.6.26.(五月十七)星期五 晴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日子在匆促中成為過去,檢討成就,真是不勝慚惶。人家有的來此三年餘,就已得到博士學位了,這是因為他們原先已有一個資格的原故,來此祗是專做博士學位而已,而我則一切需要從頭來過。不過,這一些也的確是命運所定的,照以往的一段經歷來看,我本身業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些不回想也罷,回想祗徒然使得自己的心境不穩定而已。天氣變得很熱,在課堂聽課覺得很乏倦,加以那教授Häuser在黑板上畫圖,自己也搞不清楚,大受學生之噓。我根本無心聽下去,自己必得找書看才行,可是我覺得所看的書很少,看德文仍覺吃力。收到一些報紙,上次飛機在台中失事的詳情已經發表了,全機五十三人,無一生還。據說是在空中發生爆炸,殉難者的名單中,有馬來亞電影巨子陸運濤夫婦,此外台灣省新聞處長,以及行政院新聞局的聯絡室主任也殉難,他們都是一時之精英。天災人禍,有時是難以預防的。去年在美國就發生過許多次的飛機失事,一次死亡達百餘人,最近美國參議員堅尼第也因乘小型飛機失事,墜地受重傷。台灣當局下令民航公司環島飛行的客機,停航三天,以進行全麵的檢查。失事的飛機為C-46式機。這消息對於台灣來說,實屬不幸之至,因為這次機上的人員,大部是為參加在台灣舉行的亞洲影展而來的,這對於這一次影展,投下了一個陰影。

看上次老潘寫信來,說月底離此,要請我吃一頓飯雲雲,我知道這人的江湖氣很重,回信說我現在也很忙,如果是要請的話,請先行約定時間,或可抽暇參加。其實他來信其意之不誠,我已一眼看出。此人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揩油主義專家,果然我的信去了之後,迄今也就毫無下文了。昨天碰到印鬥如,談及此人來他為之苦笑,說給他辦好事之後也就毫無音訊。我覺得此人之作風實不正派,剛開始時不覺得,經過幾次接觸,便露出馬腳來了。對於這樣的人,專會向人揩油和講利用,我實在不願相交,所以祗是泛泛的對待而已。社會上的眾生相,見得多了,也就心中有數,無怪乎外人瞧不起中國,祗看出這一批人,就使人為之生氣了。我還是不要為這些閒事生氣,應該專心一誌致力於自己的事,祗有本身健全,才能站得住腳,應付紛亂的情況。也許是在亂世,所以這一批人的表現是這個樣子。昨天唐縱先生就說過,我們不必為一般的表現而悲觀,成大事業的人是少數,其心意和行止,自不能求之於大多數人。

傍晚,陪白蓓在花園散了一會步,她暫時在化學展覽會工作,每天十小時,在繁雜的事務中度過,因此,顯得非常的疲倦,需要安靜的休息。所以,我們在公園中也沒有多作停留就送她回去了。返住處,看德國秘密間諜機關“加能組織”的介紹,電視記者訪問該組織,答話的人祗在牆上顯出影子來而已,這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專為對付東方集團的。

 

 

 

1964.6.27.(五月十八)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去聽了一堂卡洛.施密得的課Carlo Schmid,他是德國政治上的紅人,也是一位法學家。是一個大胖子,在大學主講政治課程。很奇怪,聽課的學生,竟有大部份是女學生,看來女學生比男學生對政治還要關心得多。下午利用時間將一篇譯文《德國在政治上是怎樣組成的》寫好,因為內中有許多政治學名詞,翻起來比過去的幾篇要吃力得多。我在以前祗是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把一篇稿子翻譯好,而現在的這一篇,卻費去了我許多的時間。將它翻好之後,心中有輕鬆的感覺,這次德國電台一共為我寄了五篇稿子來,而現在我祗不過是翻好第一篇而已。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白天在大學轉來轉去,是不能做什麼事的,到了夜晚,就又覺得是十分的乏倦了。我必得力求振作才行,否則不足以應付當前這樣的局麵。

下午六時去接白蓓,她的工作完了,一週賺了四百馬克,她顯得很高興,但是這筆錢她又全部交給她的父親了,這也可以說是一個孝順的女兒了。陪她在外麵走了一會,又吃過晚飯才送她回去。

 

 

 

1964.6.28.(五月十九)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以竟日之力,將《德國在政治上是怎樣建立的》第二篇《聯邦參議院和聯邦會議》譯好。這一篇比較容易得多,不像《基本法規》那樣多的專門名詞,必得經常的去翻查字典。週前德國電台一共寄了五篇來,要我翻譯,在第一篇的《基本法規》是很吃力的,許多的法律生字都不認識,此外尚有三篇待譯,那是《聯邦總理》,《聯邦政府》,《各政黨》,翻譯這些文稿有個好處,不獨是練習了德文,可以學得許多的生字,同時也從文字中得到智識。例如我現在翻譯了這兩篇有關德國政治上的文字,就使我對德國的政治麵貌了解了不少,這對於具有一般常識來說是很有幫助的。過去在國內,我廣閱報章雜誌,所以使我具有較常人為廣泛的常識,而在此卻以時間的的原因,每天祗是看看報紙上的大標題而已,一些細節就不知道了。在翻譯之中,卻可以逐字逐句的細閱推敲。我總是先譯一遍,然後再抄而加以潤飾。所幸我寫了近二十年的日記,雖然遠離中國,而中文的根基仍然穩固,所以在中文方麵,行文用字尚稱流暢。上次該電台中文科負責人來我處說,經專家的評閱,認為我的中文是最好的,所以他們才決定繼續的寄稿來給我翻譯。今天的稿,祗費一天就譯好了,有些卻必得多日才行。在寫字方麵,不知何故,竟似比以前還要差似的,寫出來難看得很。我的字跡,中外文都是極生硬難看的,而二十年來,每天都寫日記,可是字跡卻仍不見有進步。鄉下人說:“這是手聰的關係”,或許這也就是所謂“天賦”。傍晚何君來我處,與之赴附近的公園散步良久始歸。燈下抄錄譯稿,至深夜二時。

 

 

 

1964.6.29.(五月二十)星期一 晴陰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將兩篇譯稿合併寄出,心情為之輕快了一些,因為這算是了結一部份的心事。關於考試,我總是念念在茲的,對於一個外國學生來說,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德國學生已經是有許多不及格的了。我又寄發了幾封信,在寫給李兄的信中附以十馬克,因為我覺得上次到新聞處去,沒有理由要他招待晚餐,他是有家室之人,我不想增加他的負擔。但心意恍惚,發信時,竟將另一件要辦的事給忘了。原來法蘭克福退伍軍人協會的主席,是一位中將,他願意看新聞處印發的新聞稿,所以我打算將其地址寄交給新聞處,可是信寫好時,卻忘記了這件事。我覺得似此在過去實是少見,這是因為心神未能集中的原故。我又寫信給劉昌孝兄,相告以近來事務特為繁復,因此,他來信囑我寫稿,我也不知道能否及時寫好。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而又沒有什麼具體的表現出來,“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覺得自己在退步當中,至少心意的雄豪,就已大為減色。

今天收到《傳記文學》第四卷第五期,那是五月份印出的,這本雜誌辦得很不錯。在其中我發現了一位同鄉前輩蕭繼宗先生,他現在是東海大學中文係的教授,寫了一篇紀念懷舊的文章,記湖南武學奇人黃鳳岐。此人文曾中舉,武則做過慈禧太後羽林軍,護軍營的統領,千來斤的石獅子,他可以輕輕的舉起。這類傳奇性的武功,過去在故鄉的確是有的,所以一些祠堂的坪中,總有石鎖、石擔等,以供人練武之用。會武藝的青年人的確不少。黃鳳岐先生是安化人,在南嶽衡山的時候,我就見到過有一位黃姓的安化老鄉,他竟能一擔挑起一百五六十斤的柴來,可見的確有些蠻力氣。在鄉下,是可以發現這樣誠樸可愛的角色的。看傳記文學,可以看到過往幾十年來的人物,使人實為之感慨。時間過去了幾十年,而當時有些國際政治因素,竟是到現在仍然存在。

我晚上在燈下看書,躺下看的時候很傷目力。自覺眼睛已略有近視,乃坐起凝目養神片刻,才坐著將它看完。心中實為激動不已,人生幾十年,憂患何其深也!看陶希聖寫的《記陳布雷先生》,又與陳氏的原著《回憶錄》相比,覺得陳不雷的文章,確是另具一格,流麗清新,以古典文氣與現行文相混凝。我覺得有時我寫信也是如此的。他在回憶錄自序手稿中說:“餘於民國二十五年夏,在廬山追紀二十年舊事,為回憶錄一冊,所紀皆個人經歷,並及家庭事,至民國十年餘三十二歲時為止,今忽忽且五年矣。諸兒女屬請續紀三十三歲以後事,而公務殷繁,率鮮略晷,未遑執筆也。今年六月,沉痾於老鷹岩,事簡多暇,乃就所記憶者分年追述之,至二十八年終為止,為回憶錄第二冊。餘五十歲以前之事蹟,畧具於斯,然時日久遠,追憶為難,或有年月舛訛之處,尚待異日補正耳。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畏壘識” 陳氏的文章,的確是簡潔可喜。

 

 

 

1964.6.30.(五月二十一)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久居市區,心情殊覺沉悶,乃抽暇在今日赴郊外遊覽。今日我的課少,同時亦非重要,所以在今天外出較為適合。乘火車向山區,那邊有一個小鎮,白蓓幼時曾在那兒住過,那是戰後一直到1949年。她家本在今日的東德地區,接近波蘭,父親是工程師,戰後全家逃難來此地,在這小鎮度過艱苦的幾年,以後才遷往魯爾區。在1960年才搬來法蘭克福,她父親現在仍在這裏的AEG工作。郊外的麥子已黃,有些則仍是青綠的一片,看去很是美麗,尤其是每一農舍,屋前都種有花木,現在正是玫瑰花盛開的時期,使人見到,心神頓為輕鬆。我仍喜歡住在鄉間,那兒清新的空氣,花香鳥語,使人感覺得安詳寧適,而在都市中,煩囂的市聲,卻使人神經緊張,為之迷亂煩惱。所以,據統計的證明,長壽的人都是來自鄉間的。我的家,過去在湖南的鄉下,山光水色,實至雄偉壯麗,使我在幼小的心靈中,即存具一個美好的印象。在市區,每天所看到的,祗是一幢幢灰暗的房子,連雲影都難看到,四周密封,就像是生活在一個盒子中似的。

和白蓓在鄉下的小道行走,這兒也是公路四通八達,從一個村莊又通向另一個村莊,麥田的小徑上,可以見到野兔在跳躍,大得真像一頭小鹿。我見到公路上有壓斃的野兔,就此可以證明其出沒之多。據說打獵祗準在秋天,那時也是野獸最肥美的季節,但獵野兔卻另有一項意義,因為冬天牠將麥苗當作食料,為害莊稼,這是白蓓對我說的。在有些方麵,這二十三歲的女郎,比我知道得要多,例如有許多德國的植物,她都能源源本本的說出屬於何科,有些什麼用處。我在中學所學的植物學,現在差不多全都遺忘了,祗依稀的記得光合作用和氧化作用而已。她從家中帶來了一大包櫻桃,這是市上少見的品種,大顆而甜,大概出產量並不太多,一運來發賣就立即為人搜購的原故。我還是小時候吃過櫻桃的,以後在湖南,並不出產這種水果,到香港,地屬亞熱帶,也沒有櫻桃,而來到德國,卻吃到許多的水果。像意大利的桃子和葡萄,價格便宜而質料好。去年我到意大利去的時候,是在深秋的十月,在那兒吃到鮮柿子,這也是我二十多年沒有再吃到過的水果。

和白蓓談起說,這兒是她十多前所住過的地方,可是她現在能舊地重遊,而我在目前卻沒有這個可能。世上的事,真是令人為之感嘆,德國在戰後的情況,逐年好轉,而中國則直到現在,在國際上毫無地位,國內的情況不堪聞問。昨天曾在此間一青田商人處,看到其大陸家中寫來的信,許多的親戚,都來信請其寄舊衣服回去,因為每人每年的配給布票,祗有三尺一寸,連手巾襪子也全包括在內,嫁女不必說是添置新衣,就是床單也沒有。我同家人已經是十四年不通音訊了,這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在鄉下漫步,倦了,即在草地上舉行野餐。太陽將我們的臉孔都曬得紅紅的,比在市內麵孔白皙的人是要顯得健康有力得多了。在小鎮上再進食,我點了一份煎豬排,她則是吃煎牛排,在飢餓的時候,吃來特別的香美可口。我們在下午六時才再乘車返回法蘭克福,她的精神比我要好,雖倦而不顯現,我則祗想能回去躺下休息。

 

 

 

1964.7.1.(五月二十二)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為了翻譯,我覺得它是很耗時間的,幸而有白蓓在傍幫忙,凡是我不懂的,她為之講解,同時將我所不識的字,從字典中找出來,這已省卻我不少的時間,否則,費時當更為增多。我將之作為精神寄託之所在,使心神不致恍惚。但這學期即將有兩項考試,也必得我去加以對付,我在譯完這兩篇之後,也就不想繼續再譯,而必得集中心意,用之於即將到來的考試了。今天將《聯邦總統》這一篇譯完,德國的總統,祗是國家形式上的元首而已。他是由參政委員會所產生的,即是聯邦議會的全體議員,以及同等數目由各邦議會選派的代表,所共同推舉的,任期五年,可以連選連任一次。他的職權,是任命及解除總理的職務,以及文武官員,對外則簽訂條約,代表國家簽字。其實這是沒有實權的,例如首相(內閣總理)的選出,是經由聯邦議會,總統祗不過是依聯邦議會的決定,官式的予以簽署而已。祗是在議會選總理時,如果在第三次選舉,仍不能得絕對多數的票,而祗是比較多數的票,則總統可以運用職權,在這時選擇決定,或是將議會加以解散,或是直接的任命總理就職。祗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單獨的決定有效,否則,所有指揮運用,都必須聯邦總理在公文上共同簽字。名義上他任命各部長,實際上,任命和解職,他都是聽從總理的意見的,祗不過是簽字而已。而他的存在乃是作為憲法的保護人,調解議會和政府之間的矛盾,否則,他是並不具有實際的行政權的,他祗是國家的一種象徵而已。在政黨政治的國家,總理可以經常的變動,而總統卻是靜止的,國家的政權,操在總理之手,總統並不能影響國家的政策,他祗是能建議。在這方麵,由於我最近給德國廣播電台翻譯文稿,可說是對德國當前的政治形態,增進了不少的認識。在寫字方麵,真是手拙已極!寫出來的字是這樣的難看。其實以寫中文來說,我每天都在寫字,而且寫了二十年,然而,這對於字型方麵,仍然少有改進,當我見到自己所寫出來的這筆“尊楷”時,真有不勝羞慚之感,但這實在是無法可想的。

最近在台中飛機失事,乘客五十餘人全部遇難,其中就有書法家王植波在內。在香港的時候,他有鋼筆書寫的字帖,看起來,所寫的字真是龍飛鳳舞。我有一個妹妹蘇英,她寫的字也是非常的秀麗的,那時尚在中學,她就能寫一筆好字了,現在我流浪在國外已有十五年,真不知將來的命運又將是如何的發展?做一個中國人,到處受到排擠和欺壓,尤其是以東南亞為最,國家不能抬頭興起,則人民在外所受的待遇是可悲的。人民無辜,他們是純良的,祗是作為政治的犧牲品而已。我在這十幾年的流亡歲月中,也可說是受盡磨折了。由於所處的生活背景,使我心中經常的存有憤怒和剛硬的感覺,以往的遭遇,使我知道不能對人寄存希望,然而,我內心那種強烈的愛國情緒總是存在。一直到現在,我仍是處處的為國家。而過去十幾年所受的待遇是太不公平的,每當翻閱過去在香港的日記,內心實為痛切!這也是命運,祗能承受而已。夜晚在燈下從事翻譯直到三時,我記了不少的生字,這對於德文的進步上,當大有禆益。我總覺得很空虛,必得努力的尋求充實,使生活過得更有意義。

 

 

 

1964.7.2.(五月二十三)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香港張丕介先生來信,謂準備在本月十六日由香港乘機來此,十七日即可到達,盼有暇能在機場相見雲雲,但我屆時卻沒有時間。學校正在上課的時期,他說飛機於七時二十分到達,則我在此需六時即起床,而是日上午大學有課,他到達後並不打算在此停留,而擬即赴馬堡,是以我之趕往機場相接,實殊無意義可言。他要我通知此間的何兄,我當然是會將這項消息轉達,但我不以為何兄會去接他,因為上次的相見,實在使人深為失望。他說關於作入境保證人的事,一直到現在,仍然是沒有消息,移民局方麵始終沒有派人去查詢過。我覺得英國人可能搗鬼,其實此事萬一是如此的為難,則不成也罷,免得遭受到閒氣,甚且是受到迫害。但既然收到來信,提及此事,所以我也就前往英國領事館去作一次打聽。香港殖民地當局極為可惡,不獨是盡力搜括壓榨,同時對中國人諸多歧視迫害,例如旅行證件,他每年錢是要的,但卻絕不盡保護之責。聽說新的證件,上麵都有註明,老何前次去,就拖延了很久,我這次是為了香港的多次簽證而去申請的,時間是五月二十五號,但我今天去問的時候,仍是沒有下文,而時間已近六週了。英國人之險惡,我是業已看清楚了,他們大概也明知我對他們沒有什麼好感,所以也就會特加留難。我心中很氣憤,但我們國家的情勢是這樣,又復何言!

 

 

 

1964.7.3.(五月二十四)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匆忙的將簡單的行李收拾,因為打算明晨一早坐七點十四分的快車到波昂去,OSCO學生團體邀我去參加為期一日的座談會,我是想乘此機會,到波昂去看看朋友,所以答應前往的。在時間上,實在抽不出多少空來,可是精神上卻覺得很空虛疲倦。其實也根本沒有做多少的事,在求學的時期,乃是最寶貴的時刻,將來到外麵去做事,便會覺得是整日忙碌而沒有時間的了。在忙碌之中,可以使人有充實的感覺。在下課之後,白蓓在外麵等著我,但是我卻是顯得很疲倦,祗陪她到公園中去坐了一小時,即送她上車回去。她再三的叮囑,要我早點去睡,但是奇怪得很,這已經是我的生活習慣了,一早去睡,總是睡不著,而要在午夜過後,才能上床去睡。同時臨睡之前總要看看報紙什麼的,這樣,使我的眼睛就受到影響了。我自覺已有輕微的近視,戴上眼鏡,可以使眼睛覺得舒服一些。要想避免目力消退和近視,當前有一件事必須要做的,乃是在臨睡前,躺在床上看書報的習慣必須絕對的戒除。我的眼睛本來是視力正常的,是來到德國以後的四年中才有輕微的近視的。今晚回來在住所,仍是到過了十二點鐘才上床去睡,祗是將鬧鐘對好而已。明晨六時就必得起床了。心煩意亂,我想這是為了自己當前的情況。在這一個月,我必得應付兩場考試,企業學乃是不容易的,這教授囉嗦瑣碎而又不大講情麵。在我這一方麵來說,一學期的時間投進去,自然是想有所收穫,就是所考的都能及格。祗有努力,才可以把這一種惶惑不安的感覺消除。我總是覺得自己所知的實在不夠,在社會中,須自己的學養技能和膽識,否則實在是難以打開一個局麵。在德國的大學已有四年,但是收穫又在何處呢?自己須加緊的努力,則那種惶惑的感覺當能消除。最近我睡眠不好,覺得頭腦昏沉,夢境相連,這都是由於心境的反應。

 

 

 

1964.7.4.(五月二十五)星期六 晴 陣雨 德國 波昂 Bonn

 

清晨六時起來,漱洗後,攜手提袋出門,趕到火車站。購票上車後,仍有十來分鐘的時間。我有過匆忙趕車的經驗,不獨是心神為之焦急不安,同時也會覺得緊張疲倦,所以,能夠早一點去總是好的。上車後,閱讀適才在車站購買的德文雜誌《Der Spiegel》,它近似美國的《Time》雜誌,上麵登載讀者投書,說德國貨的質料大不如前,Made in Germany的招牌,已經是威信大為降低了。所出售的貨物,價格高,可是品質卻很差,在這一方麵,我們也是感覺得到,德國貨竟有如日本貨一般的易壞,上期該雜誌曾以專文報導,所以招來了大批的讀者投書。除極少數之外,大部份都認為現在德國貨的品質不好,美國貨與之相較,實在是價廉物美。據我看,德國今日祗是重工業行,輕工業和消費品,則實在令人難以滿意。在一封讀者的信上說,他買了一架電視機,送給他太太作為聖誕的禮物,但還是在聖誕的時候,這架電視機的機件就壞了; 十五個馬克買一個鬧鐘,廠方保證的期間是六個月,恰好是第七過月的時候,這鬧鐘就不走了; 此外,以五十馬克買一對皮鞋,也是第三天鞋底就脫開了。……像這樣的事例很多。就是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他們商人祗是不斷的找錢,而對於信用則少顧及,所以使得他們一般的民眾,對之也起反應,而在報紙及電視上對之紛紛加以討論了。

車抵Bad Godesberg,是上午十時許,火車所行的時間約為三小時。從車站打電話給李昌兄,他正在辦公室,步行前往祗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所以他說開車來接便大可不必了。到辦公室,才知道關先生去柏林仍未回來。在辦公室和李昌兄談了一會話,到台灣去的事,我將自己的心意表明,當然我是很願意去看一次,但如果政府不邀請,則我個人祗是去作一次旅行也沒有什麼意思,如果祗是玩的話,則歐洲可去的地方很多,現在我祗是聽他們的表示了。事實上,下個月就將是放暑假了,但直到現在,我仍未接到官方正式的表示,祗是聽到他們口頭有此表示而已。我覺得凡事不可勉強,過去我在香港一再向他們相求,要到台灣去,結果在那兒住了九年,一直就沒有積極的答覆,祗是在混和拖而已。我今日已不應寄存任何幻想,在我之所為,但求盡心,至於他們的反應如何,侭可不必計及。在那裏看了一會報,竟可以看到二號出的報紙; 前天在台灣出的報,今天在德國就可以看到,實在可稱快迅。魏道明派任為駐日大使,而日本外長大平正芳則將於日內訪台,這算是兩國外交正常化的一部份表現。我祗是覺得本身應力求振作,對於外人,不應作任何的幻想寄望,個人是如此,國家亦然。

正午去波昂,我不想麻煩李昌兄,他對人之誠懇厚道,使我受之難安,所以他要招待我進午餐,為我所謝卻,而在波昂的一家中國飯店吃午飯。一碟辣椒榨菜肉絲就要六個半馬克,實在是不值。下午到St.Augustin,到處都是警察,後來才知道法國的戴高樂,將在下午四時半由此經過,到機場乘機回去,怕人暗殺,所以警戒得這樣森嚴。在四時半,天空還盤旋著直昇機,道路兩傍,每隔二十公尺就有一個警察,然後,他在護衛中來了。前麵有十多輛汽車,包括警車,救傷車,然後有十幾輛摩托卡在前,戴氏坐在車中,還向兩邊的人舉手揮動。我照了兩張相片,要洗出來才知道成績如何。

 

 

 

1964.7.5.(五月二十六)星期日 晴 德國 波昂 Bonn ,Bad Godesberg

 

由昨天到今天下午二時,討論OSCO 的憲章。其實差不多每隔一兩年就要討論一次,因為人換了,新來的又帶來了新意見,新問題,其實有些都是以前所處理過的。我根本沒有什麼意見,他們所推敲的德文字句,我難以置詞。我的感覺是他們將字句侭量的修飾得完美,而能做到多少,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正像聯合國的大憲章一樣,冠冕堂皇之至,可是,事實上卻是一團糟,吵吵鬧鬧,並且還要打仗。世界上的事,要想求其全美,恐怕是不可能的事,猶如治一己之自然,此尚能自我操縱控製,而一般人仍難修治完美,要求諸羣體,也就更難了。祗能在大原則上求到幾分而已。

正午離開波昂到火車站,才發現往南開的火車必得等一個多小時,於是我乃坐電車到Bad Godesberg去,打電話與李昌兄連絡。他在電話中顯得很虛弱,但他要我去他家坐談,到達以後,才發覺他是感冒了。一家人都有病,先是小孩傳染回來,逐漸的每一個人都病了,他太太要帶三個小孩,真是難為她了!何先生也在座,我正想去看他,他邀我今晚去他家吃飯,本來李兄說要去的,但後來他說因病不想去,我也覺得沒有興趣前往了。一個人生病,雖是小病,卻也是夠使人困擾煩惱的了,我必得注意自己的健康。在這裏,我一個人在外國,生起病來實在是很討厭的事。坐談了一會,然後到何家去,他們以威士忌相待,喝了一些酒之後,頗有助於談興。何先生談及中法斷絕邦交,法國承認中共政權的事,說戴高樂事前曾派特使,那是一個曾任過駐華大使的將軍,去向蔣總統解釋。那特使去見總統的時候,想到中國以前對他的好處,現在法國卻是如此的不講道義,感愧之餘,淚都流下來了。蔣總統倒是很大方的表示:“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但歷史上將會有所交代,戴高樂是何如人,我蔣介石又是何如人。”陪這位特使去見蔣總統的,是今任中國駐比利時的大使陳雄飛,這是陳雄飛說出來的,當然是可靠。法國這種行徑,實在可恥!戴高樂如此的自私,想用陷害人家的辦法而使自己站起,歷史上對他這種表現,一定是會有所紀述的。我覺得現在也不必去管人家,總須一心一意的努力自強,祗有自己有辦法,人家才不會欺壓歧視,專去拉攏人家是沒有用的。

晚飯是何太太的傑作,有冷盤、煎釀豆腐、紅燒牛肉、清蒸雞、炒麵等,在德國吃到豆腐,乃是不容易的事。在這裏,豆腐的價值比雞魚肉還名貴,有錢無處買,能夠吃到豆腐,乃是使人高興的事。我們喝酒吃飯,精神上感到很振奮,如果有一日,中國成為了世界的強國,則國民在外皆有地位,那時大家相敘在一堂就有意思了。火車尾班是十時五十六分,我在十時二十分向主人告辭,在晚涼中走下山來,現在雖是夏天,但穿西裝整套,竟覺涼意甚深。晚上的氣溫,就像是深秋一樣。車上,看從李兄處借來的《藍與黑》,不覺得看完了一大半。車行近三小時,回宿舍已是深夜二時。收到潘某的來卡,說他已乘機返國,此人十足的油條,乃揩油主義的專家。

 

 

 

1964.7.6.(五月二十七)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總是覺得忙迫不堪,而實際上卻又沒有什麼表現出來。現在知道一項考試是定在二十四號,對於這一科,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必得專心一意的對之加以應付才行。我覺得學文法科的,也根本不必到外國來,在本國可以學得更好,祗應讓學專門科學的出國,以免浪費外匯。這意思,在好幾十年以前,吳稚暉先生就曾向政府建議過,我看一直到今日仍然有用。而學自然科學的,一般的又擺出一付超特的神氣,以為與政治無關,因此,他們通常的也就少具愛國的熱情。在今日,這正給奸詐的共黨以可乘之機,對之加以運用。晚約白蓓到“維也納森林”去吃烤雞,這家餐店的烤雞是有名的。又同去看了一場電影,說上次大戰,比國的地下工作人員,營救被擊落的飛行員,他們誤殺一個英國空軍軍官,以為他是德方的奸細,殺死之後才知係誤會。飾演少女的那個演員很好。這是德國片,我看來很沉悶,可是白蓓卻說像詩一般的美,據說在這次柏林影展中得過獎的。晚十二時回來,我已覺得很疲倦了。

 

 

 

1964.7.7.(五月二十八)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在1937年的7月7日,中日戰爭在盧溝橋爆發,那時中國受日本的欺淩,已到了無可再忍的地步,從此,就展開了八年的長期抗戰。我是從戰爭中成長的,小學和中學的一部份,就是在戰爭的時期度過。那時的禍首日本,現在又重新在亞洲抬頭。這見利忘義的民族,反而在向共黨打起交道來了,不獨和中共做生意,而且還互派人員,表麵上說“政經分開”,作掩耳盜鈴的勾當。我們的國民政府,在戰後對之寬大,而今天卻是得到日本的“恩將仇報”,這是使人憤慨的。戰爭勝利後,我們是以德報怨。而共黨的叛亂,祗不過是三年多的時間,大陸就陷落了。我政府退守在台灣,日本人最貪利和現實,乃是東方的英國,不講道義,是難加信任的。現在,日本的外相大平正芳訪問台灣,說將有助於彼此的互相了解雲雲。我覺得今日我們首先應致力者,乃是自強,根本不必顧及其他,本身有了力量,則人家自會加以重視,徒自拉攏是沒有用的。

今天去將大學的費用交了,本來每一學期須交一百九十九馬克的,現在我的學費可以全免,祗須交學生會費及建築房屋的附加費三十九馬克,這對於我來說,乃是減輕了一些負擔,但是每一學期卻必得報考兩項學科,須及格之後才能得到學費的免除,所以,在心理上乃是增加了一些壓力。將求學手冊領回來,在上完課之後,由教授簽字證明,一定要經過簽字之後,這一學科才會獲得承認。收到德國電台的來信,所須出具證明,由警方證明在德國已住居超過半年,然後可以免除那百分之二十五的所得稅,其實我是學生,就是抽了稅以後,稅務當局也會將之退回來的。為了避免麻煩起見,如果能一次的將全數交給我,就不必以後再去申請了。德國人的官僚氣很重,一點彎也不會轉的,這有其好處,也有不好的影響。晚上,在燈下寫《介紹海燕精神及海燕特區》,這是應《出穀》的編輯劉昌孝兄之請而作的; 心意不定,自難寫得出好的文章。

 

 

 

1964.7.8.(五月二十九)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當地的警察分局去辦理證明手續,因為德國電台來信,要我出具證明已在德國居留超過半年。警局待辦手續的人很多,擠坐在一間小房間內,必得等到牆上的綠燈亮了之後才能進去,不過等候的人秩序很好,大家都是一聲不響的等候著,一個挨一個的接續進去,祗是沒有編號碼,必得問誰是最後來到,然後各人記住,跟著進內。警察機關很少有清閒的時候,總是有各式各樣的事等著去做,例如居民的搬進或遷出,都得去報告登記,具領身份證。此外尚有那些領社會保險福利金的,也得定期的到警局去蓋章。所以,我每次來申請延長居留期限的時候,總得在人羣中等上差不多一小時。今天,我也就等了一小時才獲入內,但他們填寫證明卻是很快的就辦好了,同時手續費收得也很便宜,祗不過是半個馬克而已。因為我從前是執用香港的身份證,上麵用的名字不同,這次我特地請他們將兩個名字合寫,這樣,在以後公文上的來往,就可以省卻不少的麻煩。回來寫了一封信給電台,將警方的證明文件照相附入,其實德國電台的待遇也並不見得高,我祗是業餘的性質以賺取一些零用而已。

下午將《介紹海燕精神及海燕特區》寄出,對於這一篇文字,自己也覺得不滿意; 本來結尾的一段,氣勢宜壯,但是我卻沒有能夠做到這一點。心意煩亂,也就難得寫得成好的東西,這就是所謂靈感的問題。在寫東西的時候,誌慮清純,則自然有一股氣,奔放不息,而如果是執筆躊躇,則寫出來的東西也必然是會很生硬。我已經好久沒有寫過文章了。晚何兄來,告以張丕介先生於下週六來此事,彼無意往接,是日我也有兩堂課,也因之不打算去機場相接了。機場在郊外,坐車要半小時。

 

 

 

1964.7.9.(六月初一)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寄發了一封信給張丕介先生,告訴他關於香港入境事仍無下文。英國人在故意拖延,奸惡可恨!中國在鴉片戰爭之後,英國人一直就在想方設計的陷害中國,我在香港九年,耳聞目見以及親身的體受,對英國人那種虛偽不顧道義的麵目,已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次去申請過境的事,拖了六七個星期,仍是一無下文,其實萬一辦不成,我也可以用旁的方法去台灣的。至於台灣之行,祗不過是聽到傳說而已,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收到正式的信件邀請。對之,自可不必抱太大的希望。成固佳,不成亦無所謂。當然,能夠去看一趟,乃是我心之所願,但凡是要政府出錢的事,恐怕都不簡單就是了。

傍晚在下過課後,與白蓓從鄉村小道步行約兩小時,因為平時沒有什麼運動,步行對於身體也有益處的。白蓓發覺我的牙齒有幾個已露齒根,說應及早的赴牙醫處鑲治。我從來沒有去看過牙科醫生的,但既然在此看醫生方便,當然還是去請求專家的意見為好,牙齒是很重要的。在歐洲許多人的牙齒都不好,我想這是由於飲食的關係,他們所吃的東西煮得稀爛,根本不必用牙力,所以慢慢的就退化了。順道至何兄住處,他準備在今年秋間考試,正在作準備的功夫,我則畢業論文尚未開始寫,不過,同有些人相較,我應是深具信心的,因為至少並不比他們為弱。又是走路回來,返住處已是十一時,而步行總共約三小時半,使得身體很疲倦。今天又曾發信向宿舍當局,申請下學期繼續住居於此。

 

 

 

1964.7.10.(六月初二)星期五 晴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去找此間開業的一位中國牙醫王醫生,他是山東煙台人,1928年就已來到了德國。現在他的太太在此開設一家中國飯店“泰東”,自己則仍在外開業為牙醫。找中國人,總覺得比較可靠一些; 德國醫生粗手粗腳的,在技術上,不如中國人的精細。他正給一個德國女人在拔牙,見到血淋淋的幾枚黑壞病牙,使人發悶作嘔。我的牙並沒有生病,祗是齒根露出消蝕,日久則會搖動脫落。他看過之後,說並不嚴重,給我鑲上石膏似的牙質上去。在用鑽清洗牙齒的時候,雖然不怎麼痛,但是那股發麻的味道,直透神經,卻也是不好受的。他必得將牙根弄乾淨,然後塗上藥物,敷設那種牙質上去。他為我今天鑲好了三個,下次還得再來處理另外的幾個,我覺得自己的牙齒是在這一兩年內有變化的。他告訴我,不要用過硬的尼龍牙刷,而我這十多年來,都是用的美國“醫生牙刷”Der.West,那是硬度很強的一種尼龍刷子。早晚兩次,固然是可以將牙刷得很白,但也澈底的傷害到牙齒了。這位醫生勸我以後用豬鬃牙刷,說它不會傷害到牙齒,其實過去在國內,我們所用的都是豬鬃牙刷的。人的健康必須保持,無論是那一方麵出了毛病,都是很討厭的事。

今天,為了去見醫生,上午的兩堂課也不能上了,自己覺得在此所獲實為有限,內心實深感惶恐。返住處,收到傅維新及李昌兄的信,傅是中華民國駐比大使館文化助理專員,來函道謝我為他們寫的《簡介法蘭克福大學》,說打算在各方麵的稿件匯集後,再寄往台北去付印成冊。我對近來的幾篇寫作,都是極不滿意,總是覺得頭腦昏沉,寫出來的文字,也就殊不見佳。李昌兄的來信,說他下月內或可稍閒,打算到荷蘭和比利時去一遊,希望我在假期能前往,並同作旅行。我當即作覆,說很願意接受其邀請。他又打算在此辦理一中文通訊雜誌,邀我幫忙。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自然願予贊助,不過,年來我總覺得自己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是退化了許多,沒有充份的時間,而各方麵的壓力仍然存在,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必得應付考試。我在今日又寫了一封信給馬樹禮先生及回信給傅維新兄。馬的信件是四月四日寫的,可是在積壓了三個月之後,才由此間轉發給我,他們在此做事之遲鈍,也就由此可見。

傍晚,本有一個座談會可聽的,而且我事先也打算參加,但臨時見到主持的人來拉夫,要我代為佈置或善後,我也就沒有興趣參加了。和白蓓在郊外散了一會步,雨後氣候很清涼,原想去一間專售魚的食店吃晚飯的,但去到的時候,才發覺已經停止了營業,結果是去“維也納森林”,這已是一週之內,第三次來此了。最近我用錢已超過預算,還是節約一點的為好,手頭沒有錢,會使人心意為之不安,有一筆積餘,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大大方方的使用。飯後在梅恩河邊散了一會步,白蓓說這有點像巴黎的塞納河,但是塞納河橋下睡的盡是乞丐,而這兒卻是沒有乞丐的。在河邊,有水氣的關係,覺得特別的涼,須穿大衣才可以。回到住所已是十二時,又是什麼都不能做的了。在燈下看了一會報紙,倦意頓生,乃鋪好床位上床去睡。日復一日,思之誠覺心驚也。看報上的消息,新亞書院的院長已向董事會提出辭呈,此乃是我意想之中的,這是英國人陰謀詭計的實現,他在將新亞出賣給英國人之後,也就無可再加利用了。

 

 

 

 

1964.7.11.(六月初三)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焦一夫君來信,他現在是在“大陸研究所”工作,不知他哪兒打聽得來的消息,他說“兄在西德與中共藝術團鬥法,大獲全勝,消息傳回祖國,譽震寶島。而港九故人,無不敬佩愛國之忱,與及時打擊共黨之機智,特別是新亞老同學,更是歡欣鼓舞。尤以對吾兄素具愛護之張丕介教授,殊感欣慰。弟等亦覺與有榮焉。” 其實香港是彈丸之地,幾個相識的人聚攏一談,也就會知道的了。在其信中謂:“兄有語言天才,尤具文學基礎,加以愛國熱忱及反共之決心,倘對外交有興趣,不妨多所研討。我國外交之有今日,實一隅之台灣外交人士奇缺,將來需此人才還多,不愁不會出人頭地,未知尊意以為然否?”他們對我的讚譽,實愧不敢當,我祗是克盡國民之天職而已。他在信末說:“弟現在大陸研究所工作,研究中共問題及國際(東南亞)問題,所出者有英文半月刊及中文之《時代批評》半月刊。主持人為周鯨文先生,常與談及吾兄,頗有景慕之感。周為參加北平政權民主同盟之副秘書長,於1958年逃出,堅決反共,為香港最具權威之政治理論家。彼已應西德若幹大學之邀,秋季將作旅行演講,屆時當函介晤談。”周鯨文從大陸逃亡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仍在香港,1959年還看過他所寫的《風暴十年》,而其辦理的《時代批評》也曾在香港看過,我在此實在沒有多的時間可以在外界從事活動,如果今日已完成博士位,祗是在此作研究工作,則又自是不同。

下午,在室內將德國電台的一篇廣播稿譯好,因為如果不利用時間將它完成,則實在是拖延已久; 而在這一個月,我必得應付兩項考試,以後,在時間上,當更覺緊湊,所以,整下午不曾外出,將《聯邦總統》的續稿《聯邦政府》譯好。以後,便祗有最後的一篇《聯邦的政黨》了。

 

 

 

1964.7.12.(六月初四)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昨晚將譯好的稿件加以抄錄,竟也必得費去三個多小時,因為這不祗是純粹的抄錄而已,在字句方麵,須與原文相對照而加以修改。我直到淩晨三時才上床去睡,今晨九時起來,已來不及趕往大學的彌撒,而是去參加十時在聖安東尼教堂的那一台彌撒。回來看新聞電視,有記者座談國際時事的節目,每一次都是六人而來自五個國家,主席自然是德人,所以總共是六人。在這對談中,可以看出每人都代表其國家的立場。這些人,都是能說流利的德國話; 我感到很慚愧,現在已是第五年在德國了,但在德文的書寫方麵,仍是很差池,這是由於缺乏練習的關係。我現在竟是沉靜下來,無復當年的那股豪氣和活力。在國際時事方麵,他們談論的中心是最近戴高樂的訪問波昂,外間盛傳組織法德聯邦,作為歐洲聯盟的中心,法國人否認“聯邦”的字樣,因為現在一般的潮流,是反對國家主義又抬頭的。有一點可以看出,就是戴高樂在極力拉攏德國,想德國與美國的關係疏遠。最近,德國總理愛哈特又訪問丹麥,這正在克魯曉夫訪問斯堪的那維亞諸國之後; 外交上,雙方都在活潑的行動,大概又將有變化出現。在遠東方麵,泰勒將軍的使越,表示不惜一戰的姿態; 而周恩來赴緬甸,大概亦與此有關。

 

 

 

1964.7.13.(六月初五)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必得再去看牙醫,將左邊的一顆蟲牙加以鑽補。其實根本不嚴重,也沒有痛的感覺,祗是有一個小黑點而已,醫生用電鑽來刨,那種滋味實在是不好受。我覺得神經很緊張,額間迸出毛汗。此外在牙根處敷設一種化學品,因為牙根外露。這位牙醫是中國人,他說中國差不多沒有這樣的情形的,而在德國則甚為普遍,這與飲水和食物都有關係。德國人一般的牙齒都不好,我不知道他們科學這樣發達,為什麼沒有辦法防止?我的牙齒一向都很好,是來此以後才退化的。牙醫要我在後天再來,可以將其他的幾顆鑲治一下,但我看幾顆牙都是好好的,還是免受此災的為好,萬一真有毛病,則以後再來看仍來得及。我倒很後悔將那顆牙填補上銀子,因為原來根本一無痛楚的感覺,經過一鑽刨之後,反而有感覺了。白蓓說這是必然的現象,因為刺激了牙神經,以後幾天就會好了。由此,可見得人身上的器官,無論是那一部份,祗要出了一點小毛病,都會影響到人的精神的。而經過治療,總不如自然生成的為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牙醫接觸,看來所鑲上的牙磁,並不能維持久遠,祗能維持若幹的時間而已,這是使人煩惱的事。不過,我的情形並不嚴重,直到現在為止,祗有一顆是蟲牙而已,而且是極輕微。他今天將它補上之後,我反而覺得不大方便。

關於專題報告,可能並不如意,教授今天說據助教的意見說是不佳,不過,他自己並沒有看,以後他要親自看一遍的。我覺得投下這許多的時間進去,如果是不及格,則實太可惜。我現在想能侭速的畢業,以結束一段心事,雖如此,仍須兩年才行。我過去在香港那一段時間被耗費掉,真是想來猶有憾焉。我必得安下心來,好好的對付學業,通常,在聽講的時候,總是覺得心神恍惚,這與自己的年齡和生活環境亦大有關係。回來收到報紙,以及張主教寄來的《新聞天地》,這雜誌辦得已不若從前的精彩,內容亦覺空泛。昨天宿舍來一奧國人,我設法為他弄到地方過夜,又招待他吃晚飯,而此人竟是連姓名都不通,未免太不近人情。他是獨生子,學建築的,假期來此實習,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庭生活,亦無怪其然。昨天他幸而是遇到我,其他的德國人對之都是不加理會的。

報上已無反攻字樣,看來台灣將祗是維持當前的局麵,結果一兩代下去,情況心情,當大不相同。看到從台灣來的人的表示,他們都缺乏一股戰鬥的朝氣。國家大局,也不是三兩人所可以為力的,有時被迫必得順應時勢。今日,美國不獨不幫中華民國反攻,而在設法的阻搪,這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國際的情勢,對我將愈為不利,在遠東,日本見利忘義,為了同中共作生意,而在政治上亦欲與之勾結,而在歐洲,法國與中共亦打成一片。我總覺得如果自己不求有所表現,則人家將棄我如遺。當政者在今日倍須決心和魄力,然後才能突圍,而他們現在的表現則是力求其穩健。我頗擔心這種情形再延續一個時期,士氣民心都會大受影響。即是現在的表現,他們一般人祗是想方設計的尋求自保和享受之道,一點也沒有進取和宏大的表現,胸襟和氣度都很狹隘。在外國的都不想回去,社會上的風氣實極敗壞。我有時實在覺得焦燥,但時勢如此,個人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微末,又復何言。

 

 

 

1964.7.14.(六月初六)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天氣晴朗,和白蓓約好在今天外出去遊泳,我們攜備了應用的物件和乾糧,向郊外的一處遊泳池去。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晴日高照,來遊水的人很多。回想在上週,氣溫仍是很低,祗有攝氏表十餘度,而今天則是在三十度以上,前後相對比,真是冬夏立判。我為考試的事總是覺得心神不安,但出來休息一番,對於神經當能起安定的作用。和白蓓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我們相識已有四年,當然也有拌嘴的時候,但過後便又好了,而且主要的是由於我孤傲剛強的脾氣。下午回來,祗是覺得很渴,泡了兩壺薄荷茶飲下,奇怪得很,竟是一無飢意。我想是由於今天出汗多的原故。郊外的景色殊佳,麥田金黃,果園的樹上滿懸著佳果,我向老農買了一大包櫻桃,也許因為是口渴的原故,覺得味道特別的可口。天氣熱,再加上勞頓,使我毫無食慾。飲了這許多的水,竟不須小便,由此可見得體內已將這些水份全加吸收了。一件濕衣服,在陽光下曬,很快的就會乾,一個人,老是在陽光下活動,自然是須水份的補充了。不然的話,在理論上是可以將人曬乾的。在埃及的木乃伊,就是曬乾了的人屍。我去年在羅馬教廷的博物館中,就看到幾具,在沙漠那樣的高熱和乾燥的空氣之下,這些屍體乾枯,歷數千年而不壞。

回來收到報紙和信件,但並沒有特別的消息。新亞同學會在三十一號相敘,我覺得實在沒有去的意義,平時根本一無連絡,更談不上互相的照顧指引,祗是一年相見一次,又有什麼意義。我在上次說不想去,因為要考試,這次他們說延期一天以等我去,實則我三十一號正是考試之期,而那幾個胸襟窄狹,目光如豆的俗鄙的人,我也沒有與之相敘會的興趣。

 

 

 

1964.7.15.(六月初七)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駐比利時大使館文化助理專員傅維新先生的來信,原文如下:“嘉遠吾兄惠鑒:七月十日惠書敬悉,欣聞吾兄偕李昌兄同來比京一遊,幸甚。行前請快函通知,以便準備歡迎。返台之事,部內認為‘實屬必要’,事關新聞局業務,已請該局辦理,俟有決定即馳書奉告。耑此 敬頌 時祺” 我看在台灣的幾個部門,會彼此互相的推,誰也不想負責,誰也不想出錢。一陣太極拳之後,也就沒有下文了。其實我並不是一定要去玩一下,而是覺得這是在提揭正氣,政府向社會昭示,獎懲分明,使社會上的朝氣為之激起,其實我在歐洲度暑假,至少在氣候上,就要比台灣來得舒服。現在,我也對之不存希望,能夠成功,自然很好,不成也無所謂,那麼,到聽到他們抱歉解釋的時候,也就不會因而感覺得失望了。收到德國電台的信,說以後的稿費可以全部照發,而不須扣去百分之二十五的所得稅了,但是對於發給稿費的方麵,則是要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一個月之內不能結算寄出,這是因為稿費部門的人手不夠的原故。上次他們來信要在警察局登記的證件,我已為之寄去,因此,以後的稿費就可以全部照發。不過,據我看待遇亦殊不見佳。

今天的天氣又比昨天熱,可能是最熱的一天,我除了在上午到大學去過一次之外,整日在家。燉了一隻雞,祗喝雞汁,根本沒有食慾吃東西。下週五將有考試,對之心中殊覺煩亂。今天寄發了一封信給在梅恩茲的馬克華特家。

 

 

 

1964.7.16.(六月初八)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

 

來到德國以後,從來沒有像這兩天這樣的熱過,昨天據報上說,在市內的陰影處溫度即已高達攝氏表36度(96.8度F),我記得在家鄉六月三伏天的時候,室內的溫度也不過是86度F(30度C)而已,那麼,這裏的熱,已經是達到湖南夏天那樣的溫度了。這在德國是少見的。我來此四五年,這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氣溫。不用說,晚上睡覺不用蓋被,而白天也是食慾毫無。昨天我燉了一隻雞,祗將雞湯喝掉,其餘的因為冰箱放不下,我將之放在碗櫃中,隔了一天,就有異味而不能吃了。像這種情形,在德國真是極為少見的。坐在課室中,祗覺得座位發熱,當然,課室中聽課的人也少了,德國學生利用這難得的熱天,得其所哉的到外麵去遊水去了,我無心上課,但是良知卻嗬責我必得去上。我想快些將在此間的學業告一段落,在香港我已損失了太多的時間,因此,我實在是感覺得焦急得很。說是要安下心來,然而由於過去十幾年來的生活背景與經歷,使我的心中總是難以獲致安寧。

白天同白蓓在一起,她對我情意綿綿,傍晚,我們一道出去喝啤酒,談及我們的婚事,說在學業完成後再談為妥。飲了兩杯啤酒之後,我說我們之間爭執的危機是存在的,例如某次事件,她想指揮駕馭我,這是不可能的事,以後宜加注意,不讓此項危機存在。她聽聞後卻大發脾氣,說是不容我對她加以評論。我的脾氣是很硬的,絕不願取回原議,因此很快的就弄僵了。我們原先決定星期日參加舞會的,票也已經買了,她說我可以將票退掉,我聽了之後,心中也大不高興,決定將之退斷算了。我覺得假如她的脾氣是如此的僵時,則彼此日後實難相處。即使結合之後,時相爭吵,也是一無幸福可言的。我覺得像這樣的事實不可勉強,我們相識已四年,當她待我好的時候,我當然是十分的感激,可是當她的態度是如此的傲倨不馴時,我也就失卻興趣了。帶著一種憤激的心情回來,我有時候殊覺悲涼,覺得這一切都是命運,命中無時莫強求,我所需要的,是溫存委婉的一類,至於傲慢不馴者,相處祗有增加精神上的痛苦而已。她說,四年的相處,難道祗是為了煮焦牛奶式的小事,就此斷絕,這是不可以的。我並沒有首先說斷絕關係,祗是她的言語態度,使我難以接納而已。一切真是有如夢幻一般,我自覺在勇氣方麵,已是較之從前欠缺。在學業上沒有成就,事業亦一無基礎,看到社會上許多不義的事,使我頓時由憤激而轉覺悲觀。我不獨為自己的事傷神,整個國家的情勢發展到今日的地步,中國人在世界上受欺壓抬不起頭來,真想狂歌當哭也。

日間會見一位助教,彼對我倒算是很關心的,談及畢業論文事,他說當我取得題目之後,可以為我參謀。關於宿舍方麵,可能下學期又須住雙人房,對之我至感不耐,我打算在外麵另覓房間居住。受製於經濟,所以在學生宿舍居住,它有其優點,亦有其不便處,尤其是當發現相處並不愉快的時候。今天寫了一封信出去,解釋本月三十一日不能出席之情況。

 

 

 

1964.7.17.(六月初九)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天氣實在是相當的炎熱,尤其是我的房間正當西曬。雖然將窗簾放上,但是悶不通風,坐在室內,竟是遍體出汗。這是在來到德國之後,所少見的情形。關於香港的證件,到現在已快是兩個月了,但竟一無下文,今天我打電話到英國領事館去,回答是香港方麵仍沒有信來。我想,這一定是英國鬼子故意在留難,他們已經明知道我對他們是沒有好感的。不過這也祗有任之,我們國家今天的情況是這樣,又有什麼好說的。所可嘆者,過去不知道有多少熱血壯誌之士,貢獻其生命與心力,而今天國家的情況,卻是這等模樣。去理過髮,這兒的技術實在太不高明,難得有一兩次是令人滿意的。

打電話給白蓓,她在電話中很得意的告訴我,昨晚和我吵過架之後,在回去的途中,認識一個男的。我聽了很氣,憤然的放下話筒。後來她又打電話來,說是情形並沒有像我想像那樣的嚴重,但是我心中仍然是非常的不快。德國女孩子其心意和性格,和東方人都大不相同。她說我昨晚已出意將她決絕了,她覺得四年的友誼,我一旦輕易的相棄,使她很氣憤,所以才出此。但是下午她願來我處加以解釋。

下午去上課的時候,發覺上次的一次小考成績很不好,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原來我祗是將要點答上,那不通人情的助教覺得並不滿意,認為要詳加解釋,表示對之明白才可以,要點則可以死記,所以給分甚少。對於外國學生,是不應這樣苛求的。現在大學中也有一批德國年青的助教,對外國學生採歧視的態度,不但不照顧其語言上的困難,反而好像是有心為難似的。對於這項學科,在本月三十一號還另有一次考試,要考得好才能將平均分數提高了。我覺得失意得很,一時也覺得心灰意冷,也沒有心情和白蓓吵鬧了,所以,當我們見麵後在外麵散步的時候,我聽完了她的敘述,也就了之。但是由於我心情的反常,我今天對她也就特別的粗暴,她反而溫順的迎合我,這真是難以理解的。我覺得在未結婚前,一切都還是不穩定的,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我至少仍需兩年才能畢業。在此間考試真是不容易,一般的教授,自恃有點名氣,對於考試也就特別的嚴格。我在香港已經是損失了太多的時間,因此我想在此能順利的推進。我現在仍是一無安全感的在外飄流,對於將來根本沒有保障,所以這是使我為之惶恐不安的。到十時才回來,這幾天,我根本沒有食慾,祗是喝了許多的水; 讓體重自然的減輕一些也好,重了對健康反而是不好。

燈下看了一會書,在下週五又必得應付一項考試,它是必須以專題作文相答的,運用德文,究竟是一件不簡單的事,何況還必須對題的將內容加以描填進去,我現在也祗有是盡力而為之了。這教授又是出名的嚴格,而我是唯一的外國學生; 人家對他都是能免就免的。

 

 

 

1964.7.18.(六月初十)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由於在圖書館借書實在困難,今天上午特地到市區去買一本要用的參考書,走了好幾家書店才找到。大學的圖書館一共祗有三本,但是卻不借出,祗能在其中閱看。一早就被人定去了,我好不容易的定了一本過夜,第二天一早就必得送回去,而旁邊已經有人在等候了。這本書,對於下週五的考試有關係,既然無法借到,所以還是去買一本回來看的為好。總算是將它買回來了,這在心理上來說,似乎也增加了一點安全之感。炎熱仍未消退,早兩天,食水的供應曾有困難的情形發生,水壓不夠,祗有一二樓的自來水管中有水流出,在其他各層的樓上,扭開水龍頭,根本是一點水也沒有。在九十多度的氣溫下,沒有水用,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去年香港的水荒,卻到了每四天才供應四小時的情形,真難為了那些居民是怎樣捱過的。這兩天,水壓又加強,各層樓都有水來了,這算是德國人的反應迅速,立即想辦法來加以挽救。許久沒有下過雨了,萊茵河的水位低降到空前的程度,船位祗能是半載。

上午收到幾封信,台北的葉水石先生已有回信相謝致贈照片的事,而蔡子貴則迄今仍無回信,商人的態度,究竟是不同的。德國電台則來信通知說,以前所扣去的稅當加退還,已自郵局寄給我的儲蓄戶口,但是直到今天仍未收到。如果是不扣除那百分之二十五的稅,對我來說,自然是有用得多。下午,我將五篇中的最後一篇《政黨》加以譯完,由於是關涉政治,其中有些政治術語,譯起來也是頗費心思的。譯六張打字紙,差不多要一天的時間。首先是譯初稿,再將之作對照改進,然後抄一遍,以後譯多了,對於用字熟悉,可能在速度方麵當會快迅一些。我希望在假期能夠多譯幾篇,必得在經濟方麵打一個基礎,否則內心總是覺得空泛; 有一點依靠的話,當然是比較的好一些,譯好之後,心中也為之輕鬆了一些,因為這總是了結了一件事。

傍晚想出去走一下,但打了幾個電話出去,他們都不在家,祗好回來。收到白蓓的電話,她今早隨大學的一個團體去伍茲堡旅行,剛才才回來。關於前天的事,她顯然以為是我和她決絕,她在傷心失望之餘才有這樣的反應的。我的脾氣很暴燥,遇事不能容忍,所以容易與人引起爭執,這都是由於過去的生活情況所形成的。晚上將譯稿在燈下重抄一遍,然後將之寄出。為了即將到來的考試,我對之實在是為之心神緊張,因為覺得並沒有把握。還有十多天,這一個學期便已告終,時間過得這樣快,而在事業方麵猶一無建樹。至於家庭,由於沒有經濟基礎的原故,也不能對之加以進行,命運對我來說,實極剛硬。在香港那一段流亡時期的磨折,真是令人回想猶為驚悸。我是一個好強自尊的人,而在落魄時所受到的白眼和冷遇,使我心熱如沸。但這並不是什麼新穎的事,從古至今,社會人情大概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1964.7.19.(六月十一)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新買回來的那本書加以閱讀,內容實在枯燥,但是為了應付考試,卻不得不將之乾啃,真是殊無味道。在此求學,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所遇不順利的時候,使我頓為勇氣消沉,但是,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我們的國家,今日受人欺壓侮辱,即使是作為一個國家的元首,也是很受氣的。我覺得自己對事物的看法,過於認真嚴肅,所以常為覺得苦惱,如果以輕鬆幽默的心情來相對,則當可增加不少的生趣。晚上,宿舍中有舞會,是由天主教學生會主持,由於天氣熱的原故,到的人並不多。有許多的女孩子,打扮得很漂亮,可是坐在一傍卻沒有人請其跳舞,這是因為到的人中,女多於男的原故。我購了白蓓的票,經過小事的一番爭吵,殊覺無謂。外國女孩子自然不如東方人的溫順,但我也有見到中國的女的,吵起架來很厲害,這可能也是與女人的天性有關。跳舞至十二時結束,我們大部份的時間是坐在外麵的石階上,有許多的桌位放在外麵,自然較室內為涼快。陪她到外麵走了一會,才喚計程汽車送她回去。

 

 

 

1964.7.20.(六月十二)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有六堂課,回來精神實在覺得乏倦。這幾天仍是炎熱,暑氣毫無減消之象。祗要一下雨,就會轉為涼快的。有一年的夏天,總是陰陰沉沉的,氣候非常的清涼,必得穿上秋天的衣服才可以,像今年這樣的夏天,還是我來德後首次見到。根本沒有食慾,也不想吃飯,祗是拌了一些涼的瓜果吃下算數。白蓓為我考試的事很關心,特為補習,但她是學哲學的,完全是另外的科目,由此,也就難以掌握到中心之點,對之我又感覺得很不耐煩。心中很燥,火氣也大,似乎總想發脾氣似的。如果我現在的生活環境安定,則自是不同。關於企業經濟學的考試是在本星期五的下午一至三時,在未考之前,對之自是有些提心吊膽,希望能夠順利的過關,否則下學期又得重新來過。在時間上,實在是一項重大的損失。在大學附近的咖啡室吃混合冰琪淋,有一種栗子製的,非常香滑可口,同時價格也不貴,半馬克就有一份,比香港的“雪糕”要便宜。

返住處,沒有什麼信件,祗有一封遲到的十五號的報紙,和一份《時代》雜誌。可能是飛機誤班,以《時代》雜誌來說,應在上週四就遞達了,一般的是在星期五可以收到,而這次則竟是過了星期天,在星期一才收到; 而中央日報在前天我已收到十六號的了,而十五號的則是今天才來。中央日報承贈閱已將兩年,它使我在精神上仍能與祖國連結在一起。最近張維篤主教轉寄《新聞天地》來,我覺得其內容已不若從前的充實。心中很不安定,因為發展並不如意; 有些助教,不但不對外國學生幫忙,反而是有意的留難。簡單的吃過晚飯,在室內寫日記,覺得所寫的草率淩亂,我沒有這樣多的時間,凝聚心意的來寫,所以無論在字數及內容方麵都較前為減退。

 

 

 

 

1964.7.21.(六月十三)星期二 晴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有豪雨,它將暑氣帶走了不少。許久沒有下過雨了,以至市內水的供應都是成問題,市政當局發佈公告,禁止用食水灌溉和洗濯車輛。這一場雨,當可增加許多的水量。下午又是大風突起,隨後暴雨驟至,間雜著雷電。這樣的天氣也是少見的。白蓓在正午來訪,我買了一隻烤雞回來,但是由於天氣熱,實在沒有胃口,我們祗是各自吃了一隻雞腿,此外吃了一些“沙拉”。最近有人自漢堡來,帶來了一瓶麻油,我用來拌酸黃瓜和青菜,亦頗有在故鄉吃到的風味。晚飯喝燉雞湯和吃了一個小麵包算數。在雨停之後,到外麵去散了一會步,發現公園中有許多樹木已經為風所吹折,這場風也是我來到德國五年所第一次見到的,天氣實在是有些不正常。順道至何兄住處,和他沿小河又散了一會步。回來已是十一時,頗覺乏倦,乃上床去睡。

日間曾往英國領事館一次,為了換證件的事,已有兩個月,而仍無下文,這是香港方麵英國鬼子的可惡處。我決定使用中華民國護照,反正我根本不想回香港去,在那兒絕無發展。我恨極了那兒的黑暗和腐敗。這次,是因為在暑假有回台灣去之說,所以我才申請多次過境的手續的,而一拖兩月,信息毫無,真使人為之氣憤!英國人對中國真是欺侮淩辱備至,遠在鴉片戰爭的時候就已開始了。

 

 

 

1964.7.22.(六月十四)星期三 晴陰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Deutsche Wille的信件,我這一次為他們翻譯的《德國在政治上是怎樣組成的》五篇稿,已經是譯完了,他們又為我寄來五篇。其實如果不是應付考試的話,在一週之內是可以將五篇稿譯完的; 每篇約可得一百馬克的樣子,我需要存儲一點錢,它多少可以供給我一些安全之感。看來德國電台方麵對於我的工作似乎還很覺得滿意,五篇譯完之後,又是寄來五篇。上次中國部的主任來,說我的譯文是應徵者之中最好的。我也聽到許多人稱讚我的國文程度好,我想,這與我二十年來的寫日記也大有關係。不過,在德國很少看到中文方麵的書籍,這對於行文用字方麵都有影響,多看多寫,則運用起來,自會覺得純熟流暢的了。我今年已是三十二歲,仍然是未能自立,實在覺得惶恐。在香港,因為沒有錢,飽受白眼和閒氣,而我又是一個最為自尊要強的人,所以,手頭能夠存有一點錢,也可以免除精神上的威脅。

晚上在燈下看教科書,為了在星期五的考試,真使我心力交瘁,精神為之緊張得很。我覺得在香港新亞書院的那段時期,時間雖短,但卻是多彩多姿,假如那時生活穩定,讓我讀畢全科而後來,可能在基礎上要打得穩固一些,而現在則總覺得自己所學的不夠。但聽到外間對我的稱譽,使我知道,同那一批人比較起來,我並不見得遜色的。我現在所需要的是自強自尊,以高度的勇氣繼續的向前!有時候,我覺得疲倦,這種心理的弱勢,是要加以糾正的。我必得像在香港後期一般的展開活動,祗有動,才會改進局麵。

 

 

 

1964.7.23.(六月十五)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去上了兩堂課,那教授講解得殊欠精采,真使人有昏沉入睡的感覺,而他所講的卻是主要的課程《經濟學》,將來可能由他考的。這使人聽來無味之至,我覺得正因為心裏對之厭煩,於是也就越發的不用心去聽,祗是胡思亂想的,這實在是很危險的事,必得振作起來,消除心理的頹勢,以突破所遇的困難。否則實在一無前途可言,記住,自己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讓他人來擺佈安排。看收到的報紙,說香港的電影明星林黛自殺而死,她曾得到過三次亞洲影展的影後,但是,卻由於家庭的紛爭而求解脫。這有點像美國曾經紅極一時的瑪利蓮夢露,也是名成利就,可是結果以自殺而死。這些人,侭管過豪華的物質生活,但是精神上卻是極為空虛的。當忍受不住煩惱的進逼時,就以死而求免除承受痛苦了。她所嫁的丈夫,乃是龍雲的第五個兒子“龍五”,在美國被驅逐出境,到香港經商而結識林黛的。林黛的本名是程月如,乃是以前桂係聞人程思遠的女兒,做電影明星竄紅以後,過不了幾年,竟是這樣的下場,殊使人為之嘆息。據美聯社的電訊說,香港市民約六萬人,幾乎近於暴動的情況,為的是看她出殯的行列。連中央日報也多日對之加以報導,想香港的報紙,當更是為之大加報導了。她是演員,戲做得多了,對自己的情感應當是麻木冷淡下來了,何以仍是如此的看不開?正午白蓓來,我煎牛排以相款待,配以青椒、洋蔥和馬鈴薯,味道比在外間餐室所供應的為好。下午為了準備明日的考試,兩堂財政學我沒有去上了。

 

 

 

1964.7.24.(六月十六)星期五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下午三時考試完畢,關於企業經濟學方麵,總共是出兩道題目,任擇一道作文。這對於外國學生,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我寫了四麵,但是文章實在是不能算好,而其主旨是否已把握了一些尚成疑問。我對之並沒有把握,而最近所買的一本參考書也未能用上; 不過,它對於作答方麵,也多少有所補益就是。在臨考的一兩天,我反而是感覺得非常的平靜,因為操切對事實並沒有什麼影響可以改變的,何苦自己虐待自己的精神。對於這個教授及他的助教,都以苛刻不近人情見稱,所以我想,這一科的考試,大概是沒有多大的希望。這祗是盡人事而已。考完以後,覺得輕鬆了不少,因為一件大事總算是成為過去。據說結果要下學期開始才能知道; 如果及格的話,自然是可以省卻不少的時間,否則又必得對這一科從頭來過了。當然,我是希望能夠順利過關的。在下週五,還另外有一次考試; 總是考,它使人沒有安閒的時候。

晚上應Frau Stolze 之約到她的寓所去吃晚飯,她已經算是好的了,但多少有點德國人待客的缺點,喜歡打聽人家的私事。這大概是出於他們好奇的天性,也是因為他們很少同外界來往,所以,與人相處,也就很少顧及到對方。我還有一種感覺,就是他們在背後喜歡議論外國人的缺處,一方麵與之來往,而背後又作幼稚可笑的批評,所以使我慢慢的不大喜歡同他們相交了。他們一切都是從自我的觀點出發。既無親戚,而對朋友的觀念也就是非常的淡薄了。史托茲老太太已經七十七歲了,可是最近還到意大利和希臘等國去旅行了五週,真是健壯饒勇之至。

 

 

 

1964.7.25.(六月十七)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當地警察局的通知,要我在下月五號前往辦理居留的手續。一年一度,我們外國人要向警局去申領居留的證件。中國人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並不受歡迎的,因為一般的來此都是作小販,教育程度既低落,其表現也就是不大好,常予人以低劣的印象。其實現在中國的僑民在此也並不很多,中國人在外旅行真不方便,要取得簽證,往往一等就是一兩個月。這是因為我國與外國之間,沒有協定的原故。我在五月二十五號,就到此間的英領館去申辦香港的多次過境手續了,可是一直到現在,仍是一無消息。對之,我心中實是為之憤恨,帝國主義者對中國之諸多欺壓,無怪引起中國人過度的自尊因而排外也。

下午宿舍舉行每學期一次的舞會,我負責去採集花卉,這在事先已與植物園的教授談過了,祗須我前往去領取就是。園丁已經採摘了一大把花在準備交給我了。下午一時,白蓓來,她一個同學開車邀我們到附近的山上去參觀一處古羅馬的軍營遺跡。這地方是美軍的彈藥庫,在樹林中圍以鐵絲網,一桶一桶的汽油或是炸藥,就堆放在樹下。飛機在上麵根本偵察不到。樹林中的小路可以通行車輛,而兩傍的樹木,已將上空封遮住,一點也看不見。這種古堡,附近有護牆河,經過一千五百年,雖然長滿了樹木,但仍可以看到痕跡,至於城牆等則是後來屢再加以重建的了。附近的Saalburg,我們在上月曾去參觀過,保存得比這兒要完整,可說是後來照原來的形象完全加以重建的。德國人對這些古蹟似乎感到很大的興趣,我覺得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第一眼與看了兩小時,根本沒有什麼分別。他們卻似乎是津津有味似的。這兒遠距法蘭克福市區已經是有三十公裏了,看看山野的風景倒是很不錯的。

夜晚七時,宿舍舉行舞會,但今年的天氣太熱,因此也就跳得並不起勁。許多人都走出來,到院子裏來乘涼。我今天也感覺得有些疲倦。在四年前,也是這個時候,在夏季學期結束的舞會上,認識白蓓。時間一下就已過去了四個年頭,關於我將來的一切,仍未顯得明朗化。我祗知道,當初的豪情和勇氣,現在與之相較,似乎已經是消失不少。我仍是一個人在外飄流,侭管是應該結婚的年齡了,但是個人在事業上並無所建樹,經濟上也沒有基礎,根本沒有成家立業的可能,現在祗有一切順應自然去發展了!舞會一直進行到深夜,但是我們祗是至十二時就退出,在靜寂的街道上散步。又到距宿舍不遠的棕櫚公園去坐了一會,月華似水,園中也很清涼。用計程車送白蓓回去,然後返住所,見宿舍門前停有警車,原來有人的手提包被竊。她放在過道上,當大家跳舞時,外麵混進兩個不良份子,將手袋偷去,其中有論文及證件等; 後來這些文件在附近尋回。據途人相告,說是兩個美國人所為。法蘭克福是一個大城市,像這樣的案件真是層出不窮,必得特別的小心才是。有人在街上行劫,而所得祗不過是數十分尼而已。許多婦女出去都是不多帶錢的,祗是夠用就行了,這也是一種防範的措施。樓下樂聲未停,我則回到室中去睡; 也許是年齡增大的關係,對於這些玩樂,實在沒有多大的興趣。

 

 

 

1964.7.26.(六月十八)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天氣熱得使人根本不想做什麼事,房子裏坐不下去; 我的房間正當西曬,下午將窗簾放下,沒有一絲風,熱得使人坐不住。於是到外麵去走了一會,到大學的醫院去探訪麻先生,據說是他肺部生Canser,早兩週已經動過手術了。生這種病,一般的乃是不治之症,祗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當他看到我的時候,竟哭起來,消瘦得比入院以前,已是判若兩人,說話的聲音也微弱得很,說是很痛苦。他說開刀開錯了,早知道的話,還是任其自然的為好。他說開過刀後更為辛苦,他又說死後如何如何,要我為他料理後事等等。說話很微弱,我也聽不清楚,我平時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麵,心中很是覺得難受。他一生勞碌,沒有享過福,祗是受人的欺壓,自己開了一間餐店,但也祗是整日辛勞。我祗好安慰他。他太太從柏林打電話來,他也不能接聽。後來我問護士,問其病情如何,她說情況很好,祗是他自己折磨自己而已。我對他再加以一番安慰之後才回來。

順道往返何兄,他的獎學金完了,據說在十月間參加考試,這也是一道難關。每個人的遭遇雖各有不同,但作為中國人,大的處境如是,其感受上的痛苦,祗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他也自有其苦衷,祗是強作歡笑而已。我們一道出來散步,沿小河的堤岸走,然後穿過田野。從他的住處走到我所住的地方,竟要兩小時,因為皮鞋不好,竟將左腳大拇指下打了一個水泡,這是我平時走遠路所未有的現象。從香港帶來的兩對美國皮鞋,一雙在去年報銷,這一對,在補換過幾次之後,也快要破損得不堪再修了。我覺得美國鞋和英國鞋,不獨式樣大方,也非常的結實耐用,而德國貨則價格高而品質又差。而修補鞋子,手工更是不成之至!祗用膠水一黏就算數,三天又壞了。我在此很少買物件,例如內衣之類,付出相當的價錢,而質料實在難以令人滿意。說來好笑,我所用的牙膏、牙刷、香皂、內衣,竟都是遠從香港寄來的。

天氣熱,也就特別容易的感覺得口渴,幸而我們都有中國的綠茶,泡一壺濃茶喝下,實在使人覺得舒服,這比喝什麼可口可樂和汽水都要好得多。來歐洲後,有一個時期沒有茶葉,覺得很不舒服,喝咖啡和可可,都有燥熱的感覺,而綠茶喝下去卻是很清潤的。所以後來特地寫信到香港去,托朋友為我寄茶葉來。去年冬天,他們為我寄來了兩斤台灣的烏龍茶,到現在已經用去一斤了。我想暑假期中假如到台灣去能夠成功的話,則可以添購一些日用品,同時也可以在台灣選購幾斤好茶葉帶來。不過一直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消息。據我看,成功的可能性大概不會很大,因為美國中止對台灣的經濟援助,各機關正在緊縮預算,來回要一千美金,他們恐怕不會付出這一筆錢出來。我現在也不必對之加以計及,能夠成功自然是很好,算是了一心願,萬一不成,則也沒有什麼。在歐洲可去的地方多的是。

回來食櫃中沒有放任何食品,祗有米麵等基本食糧,於是走到市中心去,吃了一條煎釀腸和飲了一杯啤酒。在外麵逛了一會,又到公園去坐,很是清靜和涼爽,到十二多鐘才回來。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看書,真是覺得慚愧,來德國已經是五年了。燈下看了一會《時代》雜誌,倦極,乃滅燈入睡。

 

 

 

1964.7.27.(六月十九)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對以前所用的那種墨水並不滿意,因為它雖說是Permenent,但一見水就湮化成一片了。普通用來寫倒無所謂,但是我用來寫日記,卻想是保持得久遠的,如果遇到意外遭受到潮濕,那麼,整本日記就無從辨認了,因此,我特地到大學傍的一家文具店去打聽,是否有一種可以維持長遠的墨水。他們說有一種特別用來寫文件的,稱之為Urkunden Tinte,但必得特別向廠方去訂定才可以,店裏並沒有貨。於是我訂定了兩小瓶,每一瓶是一馬克又十五分尼,比普通的要貴一倍。事實上,就是普通的墨水也就比在香港的價格要貴一倍了。在此,什麼都比香港貴,便宜的祗有啤酒和牛奶而已。這種用來專寫文件的墨水,我試用之後,用濕手去抹,果然並不起變化。這對於保留方麵,自是有其價值。我現在帶出的日記,總共有十五冊,這也就說這是十五年生活的記載。留放在大陸家中的尚有四五冊,記日記已是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了,這是一段不短的時間!當然也不可能一一翻閱,但當偶爾閱及的時候,過去的生活,又一一重現,這是十分有趣的。為了準備考試,看筆記,找參考書,忙得不亦樂乎,精神上實在是為之感到緊張。

 

 

 

1964.7.28.(六月二十)星期二 陰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山川河嶽似乎是亙古難變的,而人卻是經常的在變。當我今天和白蓓共同郊遊登滔怒斯山脈,走過青草如茵的小徑,望對山高處的電視播送高塔時,內心突然有這樣的感想。在這地方,四年前曾經來過,顯得是這個樣子,而今天仍然是這個樣子,可是時間卻已是過去了四年!我們在上週曾去遊覽過古羅馬城堡的遺跡,它到現在也差不多是有兩千年的時間了。而山巒仍然是少有變化,兩千年前如此,兩萬年前亦如此,而人類生生不息,擔承著不斷的磨難與憂愁。前人犯過的錯誤,後人又繼相重犯,而苦樂的感覺,相信每一個人都曾經歷,其實際的味道,能用文字表達的,祗不過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我們人生活在世界上,祗不過是幾十年的時間而已,而紛擾卻是如此之多,所以,我現在的想法已和過去有所不同,能夠享受的,就把握住暫且享受一番,不必太自虐若是。在用錢方麵,和他們德國人比較,是要來得豪爽得多,而在食用方麵,也比他們來得要好。早晨下了一陣雨,但是當我們行進的時候,便又停下了。涼風習習,但爬山時仍然汗衫濕透。很久沒有從事過運動了,爬山已覺得有些吃力。我通常不進早餐,祗是喝一杯牛奶,但是身型仍然是很胖; 祗能保持如此了,再胖就對健康有害了。其實我的身體並不能說胖,應該說是健壯。過去喜歡吃紅燒肉,為了怕脂肪太多,現在改吃排骨和瘦肉了。正午,我們在Fuchstanz進午餐,我點的是豬排,白蓓吃牛排,又喝了由草莓做的甜酒。大雨突至,但不久就停了,我們沿山上寬敞的白沙路往山下的小鎮Falkenstein走去。一場雨將路麵沖洗得非常的潔淨,使人見了為之心曠神怡。至下午六時才乘車回來。

 

 

 

1964.7.29.(六月二十一)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銀行的通知,我在23號從郵局的賬戶中撥過去六百馬克,囑我將儲蓄本子帶去登記入賬。現在銀行辦事也殊欠快迅,拖了一星期才收到來信。現在這本長期的儲蓄小冊已有兩千馬克的數目; 我很高興的是這幾年來,已經將旅費的債務還清,而現在手頭略有積蓄,可以有一些安全之感。在沒有錢須求人的時候是很可怕的,我在香港已經受夠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滋味。現在給德國電台做翻譯的事,待遇還算不錯,每篇稿約能有一百馬克,而它所費的時間,大概是一天就可以了; 因此,祗要是自己集中心意的話,一個月是可以收入兩千馬克的。但是我目前必得為學業而用功,不能將時間多用到其他方麵去。增加收入固佳,而學業尤其重要。現在社會上一般人祗是注意資格而已,我見到有些“博士”,實際上不過如此,但是總是博士,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也走在前麵,所以,如果在此學業順利的話,當然我也想能進一層的攻讀博士學位,但不知今後的發展又將是如何,因為現在的一切都是顯得如此的沒有保障。今天祗有一堂課,我也沒有去上了,到公園中去看書。現在的記憶力已是相當的減退,往往一項定義,看上十次八次,仍然是不能記牢。讀書當然是與年齡有關。如果是時代平安無事的話,則我早已畢業而在社會上作事了; 但在驚濤駭浪的巨變中,我卻經歷過許多不平常的事物,有如一部傳奇。這也是難得從書本上學到的。

 

 

 

1964.7.30.(六月二十二)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由於時間的不夠用,使得我寫日記也為之草率簡短。從前我每天寫日記長達兩三麵,現在則是連寫一麵的時候都很少,而我使用鋼筆寫字,總覺得不夠流暢,這可能是與筆尖有關。普通寫信是用另一枝較粗的派克,它寫起來就要流暢得多。我的字實在是太不行,這真是天性使然!我每天都在寫字,十幾年來天天寫日記,而字跡看來仍是如此的笨拙。反倒是在香港有一個時期,那時我獨在一室,心境比較的安靜,寫出來的字似乎是很整齊。現在不行了,看起來不獨是呆滯,而且是運轉之間,顯得尖骨磷磷的樣子。寫字也和發電報一般,用力過度,會使手指僵硬,從而不靈活的。我執筆是用太大的力,所以手指間有隔入的筆桿痕,這是從小就形成的,那時誤信寫字要用力。可能就是那時執筆的姿式有問題,所以就養成了以後的字格,在寫字方麵,積習已深,現在想再改用一個手法來寫,已是近於不可能的了。每當看到人家寫的字,龍飛鳳舞,生動有姿,實在是為之稱羨不已。在小學,有一次,當時的縣長來學校說話,要大家注意勤習字,說:“字者,人之衣冠。”慚愧得很,我開始寫黃自元的《正氣歌帖》,以後又寫錢南園的帖,中間又習過趙文敏的《西銘帖》,而卻是這一幅模樣; 反而是我的妹妹蘇英,平時根本沒有習過什麼帖,同時也絕不像我這樣的每天都在寫字,可是她卻能寫得一手秀麗的好字。所以我祗能歸之於天賦了。不過在此卻偶爾也聽到有讚譽之詞,像新聞處的李昌兄和中央社的洪珊兄,他們說我的文和字都不錯,寫得非常的老練。我有時心意順暢之際,能寫出一篇通順的文字出來,如果說字寫得好的話,則連自己也不予置信的,因為我總覺得這手“尊楷”實在是寫得不行之至。正午約白蓓至烤雞店吃一烤雞,頗肥美。

 

 

 

1964.7.31.(六月二十三)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這個學期的最後一日了,但是我們仍有一堂考試。幾週以來,心情都是為之緊張,但一考完之後,便覺得一切都是成為過去了,頓然為之感到輕快。收拾好書桌上堆積的筆記和書本,現在,祗有等待結果了。我希望能順利的通過,不然的話,在時間上,實在是一項重大的損失。我在四道題目中,最後的一道計算題,是完全做對了,其他的幾個問答題,有許許多多的小題目,我祗是答了一部份。反正是已經考過了,現在祗有靜待。假期從明天開始,總共有三個月長的時間,一直到十月底止。對於這個假期,原先聽說他們將邀請我到台灣去一次,但是直到今日,仍沒有聽到任何具體的消息。而申請往香港的多次簽證,在五月二十五日即已向此間英領館提出,直到今日,仍是沒有下文,我不禁對之感到憤怒!英國人似乎在有意為難,我打算在下週再直接到英國領事館去,向之正式提出質詢。雖然前此已向之多次在電話中詢及,他們說已寄往香港,但是沒有回答。我去年申領中國護照,為時六個月才寄來,也使我大為不快。現在他們德國人甚至到鐵幕國家去旅行也無阻難,但我為自由世界的人,旅行卻是如此的不便。英國對中國的欺壓,使我實不能遺忘,如果能夠去得成台灣,則我想將畢業論文寫台灣的土地改革或是寫大陸上“人民公社”的變遷,因為我在台灣和香港,可以收集得一批資料。如果是去不成的話,則我祗好接受教授另外給的題目了。我現在已是第八個學期,在時間上已是相當的緊迫,我必得侭量的把握時間才行; 寫畢業論文為時半年,在此時期內,我尚得應付其他的小考,假如都通過,則大考又將到來,又必得集中全力的去加以準備。總之,並沒有空閒的時間就是。德國學生忙著出去旅行,這是他們佔了會說德文的便利,在功課上,不必作太多的準備。我在這假期內,必得將幾本教科書精讀才行。這一個學期本來就很短,祗不過是三個月的時間而已,中間加上放假,實際上課的週數,兩個半月不到,而暑假之長卻有三個月。我現在來到德國已經是五年了,想起來真有悚然心驚的感覺。五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而我的成就何在?目前所應注意的,是一點也不能鬆懈,必得盡其全力的去進行奮鬥; “行百裏者半九十”,在最後的這一段路程中,須堅持不倒下去。

在考完之後,白蓓來探問情形,我說或許能及格,但必得加以等待。在上次的這一科考試,我以為是考得很好,每一個題目都加以解答了,但是結果卻並不如理想。這一次我對之更沒有把握,有許多小題目沒有來得及答,而且所答的也未必完全,因為我自己所記錄的筆記就寫得很零亂。現在既然是考過,祗好是聽其自然。我們在一起又共同讀了一段譯文,有不認得的字,由她幫我找字典,這樣就要來得快得多。我將生字記下之後,再來翻譯就要來得簡易了。看完電視的新聞節目之後才送白蓓回去。克魯曉夫的女婿,目前正在德國訪問,曾見過德總理艾哈德,據說是為克魯曉夫訪問德國鋪路。在另一方麵,中共和蘇共之間,鬥爭愈形尖銳化,中共已拒絕出席參加國際共黨會議。在台灣,外交上的攻勢並不如何顯得出色。

 

 

 

 

1964.8.1.(六月二十四)星期六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考完之後,算是了結一項心事,然而在未曾得知考試的結果之前,仍是對之懸念的。這已經是第八個學期了,通常如果是順利的話,則應是大學畢業的時候了,但是,連德國人也很少有在第八個學期應考的,總是到第九個或是十個學期才考。我則恐怕要更多一兩個學期才行。我自己對之沒有多大的把握,因此實在是有些惶恐。對於將來的一切,我根本是無法看清楚,因此,對之心中也時常為之感覺得不安。傍晚順道到何兄處,與之外出,至市區請他看了一場電影,是關於英國女郎克麗斯汀娜,在去年將英國搞得天翻地覆的事。結果弄得陸軍部長辭職,一個聞名的醫生自殺,並且牽扯到一名蘇俄的海軍武官。這故事流傳國際,女主角還現身說法,居然將這故事拍成電影,據說賺了好幾十萬美金。她原先出身自一個酒吧女郎,對此自然無所謂,祗要是有錢就行,歐洲男女道德本來已確是低落了,其中英國卻更為出色,簡直是一塌糊塗。他們真是一羣人麵禽獸!在茫茫夜色中,走路回來。我們來德國已是五年,而成就猶無。走到一家小酒店飲葡萄酒,談話直至十二時始回宿舍。

 

 

 

1964.8.2.(六月二十五)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正午關德懋先生打電話來,他是到王石鎮去參加一項集會,本來前聯邦總理艾登諾要來演講的,但臨時卻推卻未來,說是生病。其實他年事已高,對於公共場合的集會演說,自然是能推就推的,使得他們老遠從波昂趕來,撲了一場空。我趕往為他們訂定的旅館,然後與關先生外出,至市區的咖啡室小坐。關先生帶我去找自由俄聯的人,但是他們卻都不在家; 時值旅行的季節,大家自是紛紛的外出。歐洲人愛好旅行,一有時間就四處跑。祗有一位老太太看門,她的丈夫也是自由俄聯的主持人之一,在柏林為史達林的特務所綁走,下落不明。我們現在對抗極權,乃是以個人的積極性來對抗其整個的組織,這自然是艱钜的任務,而自由世界,現在是紛爭時起,內部矛盾相當多。在歐洲,法國的戴高樂就在獨樹一幟,處處和美國唱反調,英國也是心懷鬼胎,總是在自私自利的打算。和關先生談及世界的局勢,實為慨嘆不已。中國的局勢,在短期之內恐難澄清。我們現在也祗有克盡本身的努力了。

邀請關先生至Wiener Wald吃烤雞,該店的招牌真是已經做出來了,不但是座無虛設,而且還有人排隊在等候買了帶回去。雞烤得誠然比普通一般餐室要好,但和中國的燒雞相比,又要差遠了。廣東式的烤雞真是又肥又嫩,白切油雞的皮真像豆腐一般。在飲食方麵,中國菜的味道是太好了。歐洲法國的菜算是燒得好,但卻是不能和中國菜來相提並論的。關先生說下月中旬在法蘭克福舉行國際書展,問我能否協助展出?我對這一方麵一無經驗,過去都是文參處主持的,因此我答以待考慮之後再行作答。晚上回來看電視上一個歌劇的節目,那是莫紮特的《魔笛》,直到十一點多才完。關先生約我明天吃午飯。

 

 

 

1964.8.3.(六月二十六)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大學去打聽,關於報名寫畢業論文的事,必須等待下一個學期才可以。和助教商量,他們認為我論文不妨慢一點寫,先將各項證書集備再說。我現在還差兩張證書,這樣來說,下一個學期仍不能寫。他們覺得論文祗能有一次機會,因此,等待時機比較成熟的為好。上午白蓓來,她目前在家中,精神很是受到壓迫,因為她的母親對待她時熱時冷。她認為我們結婚也可以。我現在心中真是為之感到惶恐,照年齡來說,我年逾三十,應該是結婚的年齡了,但是,經濟上沒有基礎,而結婚後的生活是現實的,以後又如何呢?但是,我決定還是結婚算了,這樣下去,生活實在是太枯燥而一無意義。目前為德國電台工作,每月尚能有一點收入,維持一個小家庭是可以的,但這卻不是固定的收入。對此,我一時想不出對付的辦法。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我必得具有勇氣的去尋求解決,拖下去祗是使年華為之消逝而已。現在,我必得麵對這一個問題去求得解決的方法,我打算到科隆去一次,會見德國電台方麵的人,問是否可以給予一項固定性收入的工作?

上午應關先生之約,到泰東去吃午飯,該店的東西相當貴,平時我去南京樓吃飯,因為與該店的人熟悉,所以弄得相當好,現在到旁的地方一試,才有對比。在座的尚有一位德國人穆寒博士,據說是到台灣去過多次的,曾是德國一家大銀行的行長。飯後我和白蓓去市內參觀一處畫展,是現代的抽象派畫,一副油畫要賣兩千美金; 我對畫是外行,尤其是抽象派,根本是莫名其妙。走到帝王大道,買了一條領帶和一件襯衣回來。

 

 

 

1964.8.4.(六月二十七)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關於去台灣的事,一直到現在仍無音訊,因此,我想大概是不成的可能性居多數。要他們取出一千美金的來回路費,自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何況在美國對台灣停止經濟援助之後,政府各機構的預算都必得緊縮。於是,這件事的成功希望也就更為渺茫了。現在我也不必去管它,還是立定心意,先在此將書唸完再說。可惱的是英國人,我在五月二十五日進行申請,到現在已是第三個月了,仍然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對英國人的這種為難,心中實為憤恨。中國如有辦法,就首先應向英國鬼子清算歷史舊賬!

日間將德國廣播電台寄來的稿子譯完一篇,假如是專心的話,每天可以翻譯一篇,但在求學時,恐難抽出許多時間來應付。現在是假期,可能多翻譯幾篇。我現在須要建立一點基礎,以便成家。當然,最理智的,是在畢業之後,可是我們在世界上,所做的事有時須以人為的努力,來克服常情所想及的困難,如果我完全照常理來推定的話,則首先不會從中國大陸逃亡到香港去,又從香港到德國來,因為這完全是沒有把握的事。對於結婚的問題,我想還是結婚算了,我今年已是三十二歲,在時間上來說,已早應結婚了。目前,我們兩個都是學生,在精神上這實在是一種煎迫。夜晚,睡不著,是為了想及許多的問題。

 

 

 

1964.8.5.(六月二十八)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八時,到警察局去辦理居留的手續,以前是持用香港的證件,每年前往換一次,現在我改用中華民國的護照,於是由無國籍者轉為中國人了。這次他們對待我很客氣,大概是由於我反共的態度堅決而積極,他們對此當然不是一無所知的。我的護照,因係新領,第一次可用三年,它是在1964年2月10日在巴黎發出的,有效期為到1966年的2月9日,照年份說是三年,而以實際的時間來說卻是兩年,於是警局的居留證,也就依照護照上的有效期間,給我到1966年的2月。他們對我的態度很好,和英國人故意為難完全是兩樣。

我然後到市政府去,向婚姻註冊處去打聽關於結婚的手續。外國人須出具其本國官方的證明書,證明其未曾結婚,在法律上有權結婚,同時並須在律師處宣誓。大致上是沒有什麼困難的,此外尚必得在當地的警察局出具居留的證明。我回來之後,即寫了一封信到比利時的中國大使館去。內容如下:“敬啟者:中華民國國民陳嘉遠,所持新發護照號碼為TK NP 53 64 12 85 64,擬與德籍公民李萍女士結婚Barbara Liebing,已向當地婚姻註冊所進行登記。依此間法規,外籍人士結婚者,須出具各該國官方發給之證明書,藉以證明該國當事國民尚未結婚,依法有權結婚。本人係尚未結婚者,過去所持用之香港證件及刻所使用之中華民國護照,皆係註明未婚,用特請求貴處,惠予發給證明,俾能完成法定手續,實為感紉。此致 中華民國駐比大使館領事事務處 陳嘉遠“。

在暫時來說,結婚我是可以負擔的,但以後的生活,卻並沒有保障,因為我們兩人都尚在求學的時期。我打算在這個月內,到科隆去一次,以與德國電台方麵的人相見,問他們能否予我以固定的收入?或是保證每月予我以多少工作,如此,則可以多少有些保障。收到沙不呂肯奚慶蓮的來信,她在上月三十日已與薑善恩結婚了。我要是早知這一消息,則當在考過之後,於次日夜晚專程趕往,但是他們卻事先保持秘密,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去向他們道賀。在此,結婚的中國學生也有多起,一般的,我們所遭遇到的是經濟上的困難,否則,是可以結婚的。在科隆有好幾個中國同學結婚,但是他們的太太都是在外麵擔任工作的,而我的女友是學生,同在大學唸書,彼此都沒有收入,這是我們的難處。她的家中,對於我們的結合自是不予支持的,這必得我們雙方的勇氣。我們現在必得同心同力,以打開一個局麵,我覺得這一些都是命運。對於自己的將來,一點也不能把握,對之實在是有些焦慮。

晚上,陪白蓓在公園散了一會步。昨日巴黎大學的李鐘桂小姐來此,我請白蓓作陪,她的法語還可以對付。她近來精神不大好,在家中所過的生活也並不如何愉快,因為其母親乃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我目前是侭自己的力量,朝結婚這一方麵去進行的,憑年輕力強,應該是不須憂慮。回來著手第二篇譯文,在本週之內,可以將之弄妥。晚上清靜而涼快,我總是工作到夜深才上床去睡。

 

 

 

1964.8.6.(六月二十九)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天氣相當的熱,在室內實在坐不下去,於是到郊外去遊水。遊泳池內全是人,草坪上也躺滿了,這是德國少有的炎熱。普通夏天祗不過是二十一二度的氣溫而已,今年卻是三十度攝氏的溫度。平常德國人夏天到南方的意大利或西班牙去渡假,為的是曬太陽,今年則大可以不必遠行,因為德國本地的太陽也就夠熱了。坐在車上,簡直就像烤爐似的。開行的時候不覺得,但一停下來就使人受不了。我們坐長途汽車到郊外去,遊了幾小時的水才回來。由於我的過失,使得白蓓的情緒大受影響,我也為之覺得難過。當她愉快的時候,我也感覺得高興,而見到她憂慮的時候,我也受到感染。由於過去十多年來的流亡生活,本來就使我的性格凝重了,沒有一般青年的輕鬆活潑。我對於小事也忍受不住刺激。我們在傍晚返回城區。我根本沒有胃口,祗是喝了許多的水。我心中也是紛亂得很,我現在祗有四千馬克,成立一個家庭可能麽?以後又怎麽樣呢?不能和人商量,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定是說,等到大學畢業之後再說。寫日記用的墨水筆,又覺得不順手了,可能是由於心情不佳的原故,越是將它加以清洗整理,也就越覺得不好寫。心裏很煩,一個人生在世界上,似乎是來擔承煩惱似的。

在越南,情勢又變得嚴重,美國軍艦遭受共黨魚雷艇的攻擊,已加以反擊,並且擊沉三艘來犯者之中的一艘。看來美國的態度也大為強化,可能這是民主黨當政者,在大選前為爭取選民好感的一項姿態。美國在越南參戰的人已有一萬四千多名,在最近將增加到兩萬,據說有揮軍北進的打算。中共則發出警告,說絕不坐視雲雲。一方麵在前綫作戰,另一方麵則又在華沙進行談判,真使人有莫名其妙的感覺。

 

 

 

1964.8.7.(六月三十)星期五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去見德思華神父,他是我在德國所遇到的一位大好人。由他寫信,再向獎學金的主管方麵加以推薦。現在每學期都要考兩次試,又必須教授的推薦,祗是為了每月的生活而已。我和他談及可能成立家庭一事,他說德國人重視學位,如果大學沒有畢業,找工作非常的困難。他認為我最好等兩年,使大學畢業之後再說。我也明知這是一項理智的決定,但對於目前這樣的生活,已是深覺乏味。普通一般的德國大學生,都是畢業之後才結婚的。我是外國人,又沒有經濟基礎,因此,所遇到的困難一定會更多。和白蓓步行走回去,差不多要兩小時的時間。我想起了自己多阻折的命運,實為心傷!我對得起國家和抱負,可是境遇卻是如此的不順利。順道到何兄處小坐,他將在本年十月參加考試。能將學程告一段落,總是好的。我心中仍然是很亂,沒有家,也沒有親人,祗有靠自己在外麵孤軍奮戰,有時候,真是有筋疲力盡的感覺。晚上回來,將最後的一篇譯稿抄好,現在,整個五篇都已譯畢了。完成了一件事,有輕鬆之感。

 

 

 

1964.8.8.(七月初一)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此間新聞處長關德懋先生的回信,雲:“嘉遠吾兄大鑒:接奉八月四日,大函敬悉種切。欣聞吾兄肯代勞主動書展事,無任欣慰。茲隨函奉附中央圖書館蔣館長復聰來函影印本一份,即請吾兄就近與書展當局洽商展出事宜,並詢圖書寄達日期,侭可能如蔣館長所要求,維持兩個攤位之原案。弟 將於揭幕前一日趕來。 攤位招待工作亦煩兄侭量邀請中國同學協助為荷。專此奉覆,並頌 暑安!弟 關德懋敬覆 五十三年八月六日”。上次關先生來此的時候,要我為他主展本年度國際書展的事項。我所知道的是有一年由駐法的文化參事處所辦理,有一年則請蕭師毅教授辦理,今年要我來主持,這實在是有些令我感覺得惶恐,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辦過這樣的事,所以我說讓我考慮之後再行作覆。後來我覺得這也是鍛煉自己處理事務的一項機會,如果我不來,則關先生勢必得到處又去找人,而我就在當地,不去幫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所以我在早幾天寫信去,說願意承辦其事。他回信說侭量找中國同學辦事幫忙,據我看,此間實在沒有幾個可以出場的人物。幾個台灣學生,他們有的則對之冷淡,有的則甚且沒有好感,是不能和他們談及的。所以找人的問題,必定很傷腦筋。如果是兩個攤位,則用人必然更是加多,每個攤位至少要兩三個人才可以應付。我打算先在下週一,與籌備展覽的負責當局去進行商討,首先看情形如何,再作其他方麵的佈置。據說辦事的經費為五百美金,我必得首先向新聞處去問他們是否有固定的計劃,然後再擬列預算。

我想及自己將來參加考試的事,心中實為煩悶,現在已是第八學期,在德國,他們是講究證件的,一定要出具畢業的證件才能獲得工作。我現年已三十二歲,在時間上,業已是受到了重大的損失,當然是希望能早日告一段落,然而,困難仍然是諸多呢。放假了,本想是去外間旅行的,現在則為了節省錢,也不打算出去了,如果是結婚,這筆錢更是必得撙節著使用。在上午,將五篇譯好的稿件寄發出去,為慎重起見,是用掛號加以寄發的。這五篇稿件,如果集中心意,在一週內可以將之譯完,但我卻費了半月的功夫。因為在上月底必得應付兩項考試的原故。事實上,也不可能專心一致的用在譯稿上,還有許多傍的事必得去做。創業艱難,現在我體會到這句話了,靠自己赤手空拳,想要來創造一個基業,實在是不容易的。過去在家中,生活安適,與生以俱來,而這十多年在外流浪奔波,艱苦備嚐,逐漸的體會到真實的生活,這真是一場緊張的戰鬥!

獨自在家中覺得很悶,是假期,宿舍中的人都紛紛的走了。德國學生大部是出去旅行或是回家去了,因此宿舍顯得空蕩蕩的,祗有幾個人在著。打電話到白蓓家去,正是她聽電話,說她的母親偕她的小妹妹安琪利加出去散步,父親則小睡休息,所以她答應出來。約她出來吃晚飯,然後到河對岸的薩克遜豪森去飲蘋果酒,它酸酸的,我並不大喜歡這一種味道。假如是新釀成的蘋果酒,則是很甜,比蘋果汁要好飲。我們祗是飲了兩杯,便走了出來。那兒煙氣瀰漫,又很嘈吵,我不喜歡多在那兒停留。沿著梅恩河散了一會步,才僱計程車回去。

 

 

 

1964.8.9.(七月初二)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電視上新聞記者的討論節目上,關先生也在,這是他第二次上電視了。我總覺得祗要是動,總是好的,比關起門來睡大覺要好。過去的新聞處主任,有很好的資歷,可是卻不大做事,現在換了這位關先生來,他是活潑好動的,各方麵多所連絡,這是好現象。今天這節目我祗是看到一小部份而已,因為我去教堂,回來的時候,節目已是過去了一大半。後來白蓓又打電話來,問我看到沒有?她的印象認為很好。關先生很沉靜,顯得懂得很多。我的看法則覺得尚不夠主動積極。

下午白蓓來,和我一同去醫院探視臥病的麻先生,據說他是患的肺癌,已經開刀割治了,經過了一個多月,現在已經痊癒,精神很好的可以和人談話,而上次我來的時候,他連說話也是沒有力氣,消瘦不堪。現在醫生吩咐他到附近的一家療養院去住幾星期,我們停留約半小時才出來,乘車到郊外的園林間去散步。對於我們的婚事,現在她母親也為之首肯同意了,多年來,一直就是其母親在阻撓。我們談到當前所遇到的問題,乃是找一座適當的住宅,這兒的房子很貴,而且是不容易找。她說大學的房屋介紹所,是有許多的位置給結了婚的學生的,最主要的問題,乃是以後的生活來源。假如德國電台能經常的供應翻譯的稿件,則問題自是可以解決,因為我每一個月,翻譯五六篇稿是不成問題的,有這一筆收入,則也可供養一個小的家庭了。但這一點,我打算到科隆去一次,和德國電台的當事人商量,詢問是否有此項可能,否則的話,徒托空想是不切實際的,結果祗有給自己找來麻煩而已。白蓓對我的信心,是使我感激的,結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現在麵對這樣重大的問題須待處理,心情自然是有些緊張,而我當前所有者,祗不過是四千馬克而已。

我們在郊野散步,在一處運動場邊,有新開的一家餐室,先前我以為是給運動員們所專用的,後來一問,才知道乃是公眾可以入內的,價錢很公道。白蓓要一份牛肉湯,價為一馬克又十分尼,我祗要一杯啤酒,祗不過是四十分尼而已,而附近的風景很好,至足留連。在城市中一般的餐室,不但是價錢貴,而也顯得紛亂嘈吵。我是不大喜歡去那樣的地方的,我喜歡清靜而氣氛高雅的地方,像我們今天所去到的這家餐室就很好,位於市郊,必得具備汽車才能來到,又不是交通大道,所以份子很純正。我們在那兒坐了許久才出來,慢慢的在鄉野間的小徑行進。道傍的籬上,結著許多的野果,可以採來吃,它是屬於黑莓一類的果實。我好像又回到童年時的情景了。現在我已是三十二歲,以年齡來說應該是成家的時候了,可是在經濟和事業的基礎上,我根本沒有具備,而在德國,對於學位是很重視的,如果沒有畢業的話,是難以得到適當的職位的。現在,對於將來的進展,我仍是一點也看不清楚,這多少是帶有冒險性的。這使我為之很是不安。順道往訪何兄,稍停片刻,飲了一杯中國茶之後才出來。總覺得心情很悶,這是對於本身處境和前途的憂慮。晚上回來,看最近一期的《時代》雜誌,上麵有美國衛星射往月球,所拍攝關於月球表麵的一些照片。

 

 

 

1964.8.10. (七月初三) 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市區去辦理一些事,是關於這次書展的事。關先生來信要我負責辦理,於是我就與籌備展會的方麵商量。在攤位方麵,我們本是申請兩個,可是實際上卻祗能分配到一個,而展出的書籍有一千二百本之多,這樣的位置似是不夠。時間相差有一個多月,而目前對於書籍之是否經已運到,尚一無所知,必得先寫信回去問付運的船隻,以及由何港口交卸,然後才便於追問。所以,我回來之後,即將經過的情形寫了一封信告訴關先生,我做事喜歡事先佈置好,免得臨時張皇,不做則已,做就要像個樣子。在外麵走了一上午,回來收到慕尼黑出版的月刊《出穀》,上麵有我以永堅筆名寫的一篇散文《海燕,海燕精神》,那大約有一千二三百字的樣子。很久沒有執筆為文了,因此,寫出來的東西,殊未見其流暢。我現在將之抄錄,以作為將來翻閱時的回憶資料。

“‘白茫茫的海麵上 風兒聚集著烏雲……晦暗中,得意洋洋地掠過海燕 好像深黑色的閃電!……’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還是大陸尚未陷落,在故鄉湖南進中學時,曾在課外讀物中,看到一篇歌頌海燕的散文。它寫得意氣磅礴,雄豪動人,而文字優美,像是一首朗誦詩似的。讀過這篇散文,那股英勇堅強,獨特無畏的氣質,深深的浸染少年們易感的心靈。冥想中,彷彿見到矯捷的海燕,得意洋洋地掠過波浪洶湧的海麵,飛向天風怒號的長空,是種不畏強暴,昂然接受挑戰的情景,何其勇敢悲壯!以後,獨自出亡,在一連串艱苦困頓的歲月中,咀嚼品味著國破家亡托身異域的哀愁,亂離裏,惟有經常不斷的自我策勉,始得維繫鬥誌於不墜。我常想起風狂雨急中展翅翱翔的海燕,那種艱險中猶自奮進的表現,使人精神激揚,熱情如沸的渾忘磨折之倦,力求向上。

“最近,在報端讀到越南海燕特區的報導,一支由中國難民所組成的武裝自衛部隊,採用海燕為其番號標誌,屢再予進侵者以痛擊,獲得世人的重視。故事是從一位中國神父阮樂化開始,他是廣東防城人,在大陸陷共後,間關出走到達越南,他收容當地虎口殘生的一羣鄉土難胞,聚居於荒涼邊遠的水草平原,墾植謀生。這是越共出沒的地區,危機四伏,虎狼環伺。為求生存必須戰鬥。在阮神父的奔走呼號下,自衛隊得以成立,全體動員起來,平時耕種,戰時搏鬥,無稍怯懼的與強大的邪惡勢力作戰。多年來,由於他們的剛勁勇敢,已使基地屹立不移,不獨獲得團體的安全,更進而反擊,痛殲匪徒,贏得光輝的勝利。好牧羊人當豺狼來襲羊羣時,絕不會猶豫遲疑,而會運用武器配合智慧勇敢,以驅逐撲滅惡獸,以確保羊羣,為民除害。阮樂化神父是一位好牧人,他毫不畏縮,以大仁大愛的襟懷,組織羣眾的力量,正式的向魔鬼的化身開火!他的成就,又一次證明,祗有奮起戰鬥,才能求得生存發展; 妥協忍讓,將使惡勢力愈為囂張,最後終將為患,禍及己身。和平與自由,不是徒托空想,而是必得付出代價去換取的。阮神父體認到這一點,更深知共黨的本質,絕難加以理喻而須示之以鐵拳。農夫們對田間的害蟲,不能說因為仁慈的原故,而不噴射除蟲的藥品,這完全是正確的,合乎理性的行動。阮神父的堅決措施,也就是基於這項道理。他們以海燕作為標幟,這種像徵實在極具意義。任氣壓低沉,任風雷交加,他們仍然活潑、勇敢、不畏、不屈的生活下去,他們不畏風暴,他們是在風暴中長成的!

“在今日,局勢動蕩危殆,正是風雨如晦的時候,凡是具有良心血性的中國人,當挺身而出,無稍因循的悉力以赴國難。古語說:‘疾風知勁草’,祗有在非常的境況中,才能呈現其誌節。海燕精神之獨特處,在於與惡劣的氣候相鬥,活潑、勇敢、無畏,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從中外歷史所昭示的教訓,以及由目前所接觸的境界,稍作思考,當能領會到苟且偷安以求存,結果祗是誤己誤人而已。一個國家的興起或沉淪,實有賴於其國民的情操,怯弱自棄,斷無前途事業可言,而其本身存在的價值,也就將隨整體的沒落而消失。義勇奮發的民族,永難輕侮,即強加壓抑,終能拔脫而起,岸然聳立,承受尊重欽仰。越南海燕特區的表現,是時代的典型。讓我們團結一致,共同戰鬥吧!貢獻生命的光熱,為澈底撲滅魔鬼而戰!在此我遙向阮樂化神父及海燕特區的自由鬥士們,致以誠摯的敬禮。”

 

 

 

1964.8.11.(七月初四)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和彼得遜先生及其女友約好,請其來我的宿舍飲酒。德國人本來很少這樣的約會的,由我開始,彼此之間也來往過多次。上次是五月間,由他們請我飲酒吃晚飯,盡歡而散。作為一個學生,實在沒有多大的能力在外作社交應酬。我今天做的菜是釀青椒,這兒的燈籠椒一點也不辣,但有一股新鮮的香味。我做了許多,配以泡菜,是加上糖醋麻油的,使他們侭量的吃,直至飽不能再食而後已。另外有兩瓶紅酒,招待三位客人是足夠了。大家都是並不能多喝酒的。我覺得假使經濟力量夠的話,招待友人也是一項快樂。彼得遜先生任助教五年,他將在十月份到外麵的一間企業去任事,因為外間的待遇要比大學要好得多,同時他也打算結婚了。現在他的女友也已在大學畢業。我連想到自己,離畢業的時間,起碼尚必須兩年,這使我心中真是覺得很亂。如果結婚,關於經濟方麵又將是怎麼辦?總之,一切都必得盡人事以聽天命。由於宿舍規定女客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下午八時,所以一到八時,我們就必得匆匆的走出去。又到外間的一家酒店,飲酒談話到十時半才回來。

我看完電視上樓,發現有一張字條,原來洪珊先生打電話來,囑我在今晚或明晨打電話給他。我不知有什麼事,乃特地出去,立即打長途電話到Bad Godesberg去。他說明日將與家眷來法蘭克福,要我為他定兩個房間,又說李昌兄亦將有信給我,說是教育部次長鄧傳楷氏將提早於明日抵此。關先生也將來此相迎,抵達後當有電話連絡雲雲。我本想於日內到波昂去一次的,現在既然他來此,當然有事就可以當麵與他談清楚。他們來此都是這樣匆匆忙忙的,在假期中,假如我不在家,他們就無法可以找到我了。這幾天都沒有做什麼事,現在客人來了,事更是做不成。我必得為學業而準備,自覺在這一方麵自己所下的功夫實在是太不夠。看書報直至一時始睡。

 

 

 

1964.8.12.(七月初五)星期三 晴陰 陣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正午有人來電話,要我在一時到南京樓去相會,但是到達的時候卻根本無人在。到一時半,洪珊先生來,他並沒有打電話給我,說是到宿舍去找我的時候,我剛離開一分鐘。他是從波昂開車來的,在市內找停車的地方很不容易。車子在南京樓附近繞了幾個圈子才找到停車的地方。後來到兩點鐘的時候,他們一羣人才到來,是教育部次長鄧傳楷,台灣省議會議長謝東閔,及師大教務長宋亮東,駐比文化參事部郭有守等。正準備上菜的時候,許智偉兄說關德懋先生將於二時三十七分到,希望我到車站去一次,而他們在下午三時就要舉行記者招待會,我祗好匆匆的偕許智偉兄到車站去,將關先生接來。胡亂的吃過飯,即和他們到籌開展覽會的地方。原來是中國畫家張大千打算在此開畫展,是由市立的藝術部門主辦。他們這一行來此,算是預為行開幕式。同他們在一起,忙得一塌糊塗。關先生等一行赴公園小坐,鄧次長一行則赴哥德的故居參觀,這地方我起碼已去過二十次,我當然不願再去。

回到住處,白蓓還在下麵相候。我們飲了一些紅酒再出去。到公園與關先生等會齊,王仁兄有一輛聲如雷鳴的老爺車,一路開行,發出吼聲,我們就坐他的車到此間的第一流大旅社去,真是有點滑稽。六時許到達國際大陸旅店,看當地拍攝的新聞片,有《台灣來的訪問》一個短鏡頭,就是下午三時所拍攝的。他們幾位台灣的來客,都上了電視。他們自己來看,當然是覺得有趣。晚上又去南京樓吃晚飯,因為關先生必得乘八時十五分的快車回波昂去,他祗是匆匆的吃了一點飯,由我代表關先生主持,他匆匆的乘車離去。在談話之中,我發覺某兄阿諛逢迎,很覺刺眼,大概中國的官場就是如此吧。我反正無求於人,也根本不想擠進去,所以我祗是沉默地聽他們高談闊論。他們走後,我又與郭有守博士及洪珊先生,到附近的小酒窖去飲酒,閒談到十時半才回來。許兄已在我室內相候,又和他談話至十二時,他在明晨尚必須早起,帶他們去遊覽法蘭克福。我至一時始睡,整日忙碌,所為何事。

 

 

 

1964.8.13.(七月初三)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洪珊先生打電話來,因為他對於法蘭克福的街道不熟悉,要我為他引路。我首先和他們一道到哥德的故居去參觀,凡是從外地來的人,似乎總要到哥德的故居去拜望一下的。現在是八月,正是歐洲的旅行季節,一車又一車的遊客,在哥德故居的門前下車。意大利人、英國人、法國人,我問洪太太,她在英國住了十幾年,問她去過莎士比亞的故居沒有?她說,我們住在當地的,反而不去看,而總是由一些外地的人來參觀。這正像哥德的故居一樣,有許多在本地居住的,他們從沒有去過。我覺得一兩次看看可以,常常來就沒有什麼味道了。又陪他們到Henningen Tor,在一百二十公尺的高塔上向市內眺望。今天的天氣也不大好,有霧,根本看不遠。他們說反而是倫敦的天氣比這要好,談到生活,似乎倫敦比德國要便宜,尤以糧食為特出。例如牛油,德國比英國貴一倍,茶則貴四倍。其他許多的東西,此間都很貴。衣服方麵,英國料子自是比此間為佳。當然最便宜的衣服乃是在香港,因為那兒的手工便宜。正午,許智偉兄與郭有守博士來,因為有洪氏一家在,我也未能加以接待。送他們走後,再陪洪氏一家人去吃飯,兒女都祗能說英文,中文能懂而已。下午在大學會白蓓,傍晚送她回去,祗覺有點乏倦。順道至何兄處,與他在郊外走了兩小時才回來。

 

 

 

1964.8.14.(七月初七)星期五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暑假開始的第一個月已經過去了一半,我心中浮現出不安的感覺,時間消逝是如此的迅速,可是成就又在哪裏?最近,有結婚的打算,而將來一切的保障又在何處?這是使我大為困惑的。從故鄉流浪出來已經是十五年,在香港,困居了一段漫長的時日,事實的推進發展,似乎與當初的想像越來越遙遠了!我不能生活在幻想中,而必得正對現實。少年時那一股雄豪的氣質已是消蝕到了,到三十歲,而猶無所建樹,這是整個的時代背景的局限所致,不能說是本身的不努力。在另一方麵,我又覺得在自己尚未盡到最大的努力以應付現實,例如說,目前在大學求讀,就未能像在中學時一樣的將功課應付得很好。因此,心中就時常存有惶惑不安的感覺。我必得奮起努力,在這個假期中,將教科書加以復習,充實自己,使之能夠安下心來,充滿自信的向前。

今天收到九、十、十一、三日的中央日報,關於東京灣的風雲,有詳盡的報導。美國的嚇阻政策,似乎已經生效,在出動六十四架飛機轟炸北越海岸的幾處海港,以報復美國驅逐艦受到北越魚雷艇兩次攻擊的事以後,北越和中共方麵,除了口頭叫囂之外,根本就沒有反應。事實上美軍已作了萬全的準備,海空方麵,皆已增強了力量,以防對方的蠢動。據說北越已有中共的戰鬥機進駐,美國第七艦隊的飛機曾在東京灣上空巡邏搜索,中共的一批飛機曾自海南島起飛,但未加接觸便又折回。在1954年時,中共曾在海南島附近,擊落一架國泰航空公司的民航機,曾引起美國強烈的反應,以搜索救護乘客為名,派出大批的機艦,在海南島附近示威。航空母艦三艘皆在海南島附近。美國的軍機,將兩架中共飛機擊落,那時中共恐慌了,連忙答應道歉賠償。在海空方麵,美國在東南亞正居有利的地位,中共是無法與敵的。越南的戰局,由於美方的強硬態度,已有明顯的轉變。很久就有將戰爭帶到北越去的擬議,但是美國的態度總不夠積極,祗是在南越進行有限度的戰爭。這次轟炸北越之舉,似乎已大進了一步。事實上,大戰是沒有的,中共將無力應付大戰。現在,祗是看美國的決心了。

收到關先生的來信,對攤位事有所指示,那是關於裝置燈光的問題。我到市區去了一次,與展覽會的籌備當局相商,據告以普通一般的情況,無另裝燈光的必要,如有特別的書籍須加強效果才另為裝置的。此次展出的攤位,我方所要求者,原為雙位兩個,但刻僅分配到一個而已,而展出書籍有一千二百冊之多,地位實嫌不夠陳設。附近的攤位為日本,有雙位八個之多,而他們的申請,諒進行得很早。

關於香港的多次入境簽證,自從五月二十五日進行申請到現在,一直沒有回音。我今天又到英領館去一次,和簽證組的副領事麵談,他取出卷宗給我看,說是在五月二十六日就已發出,後來又寫信去追問過一次,現在再打電話到底塞杜夫去查問,但說那邊也沒有回信,祗好再等。我對之實深氣憤,中國人受英國人的故意為難,我實難相忘。

 

 

 

1964.8.15.(七月初八)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德國電台方麵又寄來了兩篇稿子,事實上,這也不能算是特別優厚的待遇。他們擔任編輯的,有一千多馬克一月,我現在一個月譯幾篇稿,祗不過是幾百馬克而已。當然,在生活方麵,這也是不無小補,我必得開源才行,不然的話,是難加應付的。收到許智偉兄的來信,以及美國周文傳兄的來信,後者說其父親在今年元旦去世,使他的一切大起改變,他又說其朋友的女友,將來德國攻讀社會學,囑代為照顧雲雲。我當即回了一封信以致慰悼,他來信說在德國的一段時間,至足繫念。我覺得應利用時間,好好的進行充實自己,不要使自己在將來對之感嘆才好。我在上午寫了好幾封信寄發出去,給關先生的信,是回報此間洽談經過。給辛神父的信是問及柏林之行,該地的公教學生,對於旅費有所補助,此間是否也可以援例?因為張主教的通知說,各地的旅費尚無著落,如果是自籌,則來往再加上在當地一週的費用,須一百五十馬克才可以,這似乎是難以負擔的。我想此事大概也不會有成功。說到錢事,大家都很緊迫,所以關於去台灣的事,現在仍無具體的消息,看來大概就此告吹了。但這次並不是我提及的,而是他們自己首先所說起。駐比大使館文參處向教育部提出報告,回信說“實有必要”,但將此事推與新聞局方麵,這樣一輪太極拳下來,結果是殊難樂觀。我之所以想去,主要的並不是去作一次旅行,而是為社會表彰正氣而已,如果他們對之不加重視,則我已經是盡了心力,也祗有任之。

《出穀》雜誌為上次的短文寄來美金兩元,說是作為郵費之資,這點稿費實在有點滑稽,但該刊並非富有,而是為同學服務的性質,我們自然不應在稿費上計較了。下午白蓓來,我們共同為一篇譯稿而工作。這是介紹法蘭克福的小品文,有許多的生字,而語意雙關,殊不易譯。一日的功夫不知能否譯妥?和她在外麵走了幾小時,在外間的餐室吃晚飯,貴而不好,還是自己動手做,經濟實惠。我認為有一個家,在食用方麵當較儉省。兩個人在外麵隨便吃一頓飯,就必得十個馬克,而在家中則祗不過三分之一的價格而已。她母親對我們的事,仍是時作阻撓,喜怒無常,難以相處,我們結婚後,當以少加往還為是,以免招惹閒氣也。

回來雖極累,但飲下了一些濃茶,盡驅睡意,在床上迷糊的睡了一會,又清醒難眠。思前想後,於是索性開燈,起來寫日記,而時間已是午夜一時。其實夜晚清靜,工作時反而使精神易於集中。日間外麵車行聲喧,晚間則連鐘錶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打算以後每晚如屬可能,都看一章教科書。是努力的時候了!歲月易逝,人生幾何?忽忽已過三十,不能再將時間等閒度過。我總覺得在德國五年,自己所獲殆極有限。因之,心中總是時常的覺得不穩定,想到將來,各方麵都沒有把握,祗能盡自己的全力而為之,求其盡心而已。在燈下工作到三時,將一篇稿件譯完,通常約可得到一百馬克的樣子。我必須積存一部份錢,如果是成家的話,各方麵在在都需要錢的,目前我是一個學生,並沒有收入,祗有靠譯稿來補貼一些收入。到現在已存有四千馬克,這不無對安全感方麵當有小助,不會那麼誠惶誠恐。

 

 

 

1964.8.16.(七月初九)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很早到教堂去望過彌撒,回來看電視,以及新聞討論和新聞一週的節目。最近為人所注意的是塞浦魯斯的問題,當地希臘和土耳其的居民,互相殺鬥,各有其本國為後台。而此兩國,又是北大西洋公約國家,因此,這實在是對西方國家不利的事。塞浦魯斯總統馬卡裏奧大主教,在憤激之餘,向蘇俄勾結。其實這一國仍是所謂“聯合王國”的一部份,過去他受過英國人的逮捕放逐,當然在情感上並不與英國接近,而呼援無有效反應之後,他就轉而麵向蘇俄了。土耳其因與塞島相隔極近,所以一再說是要出兵登陸幹涉。該島的土籍居民,退處一隅,土國的空軍前往轟炸希臘居民的陣地,於是情勢益為緊張。目前是有觸發大戰的危險。至於東南亞方麵,自從上次美國海軍飛機,出動六十四架,飛襲北越港口,擊沉二十五艘魚雷快艇,同時炸其油庫,毀北越全部存油十分之一以後,北越和中共,也並沒有行動反應,祗是口頭上叫囂而已。中共在各地舉行民兵大演習,這祗不過是一種姿態。現在,在東南亞反而是顯得平靜。

下午白蓓來,我們共同著手翻譯另一篇稿件,這是《工人們的現況》,以兩人對話的方式,語句很淺白,因此,也沒有許多的生字,翻起來是不大費力的。陪她出去,在外麵走了一會,飲了一些啤酒之後才回來。從南京樓買了一包鹵味,用來下酒,獨自大嚼,殊覺快意。

 

 

 

1964.8.17.(七月初十)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將電台的廣播稿翻了一部份,如果是整天端坐不動的話,自然是可以翻譯好一篇的,但如果是在外麵另有所事的話,就不能將一篇稿子翻完了。這其實是很枯燥的事,但也有好處,不祗是在經濟上有所挹注而已。使人在文稿的內容中,能夠增加許多的社會知識,而對德文的增進方麵,更大有幫助。因為可以學得許多有用的生字。為了心意集中,我也不能把日記寫得很詳盡了。時間是很不夠用的,一下子,一天就已經成為過去了。最好工作的時候,是上午和夜晚,目前我仍是一個人居住一室,因此,在工作方麵很方便,可以隨意的開燈工作。如果是在雙人房,就沒有這個方便了,我尚不知道下學期是否仍有單人房,如果是住雙人房,那是很不便的事。但是外間的房屋,貴而不好,設備沒有這樣的週全,如果是結婚的話,當然生活過得有規律,而在費用方麵,自必增出多多。例如在住房子的方麵,就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在外麵租住房間,恐非兩百馬克莫辦,而自己的收入卻是有限。在應付方麵,當是很感到吃力的。這也是一個難題,當然最合理想的,是能將學業告一段落,等有職業收入之後才作決定。我覺得自己的命運對我總是諸多阻折,一切都是那樣的遭受到困難,不能順利的行進。晚上看電視《飛行遇險》,是說一架民航機,因食物中毒,而使乘客多人以及正副駕駛都病倒昏迷,飛機靠自動駕駛行進,後來為了要降落,有一個乘客,過去是做過空軍的,僅有駕駛小型戰鬥機的經驗,但在地麵人員的指導下,終於將這龐然大物降落在機場,其中驚險百出。

 

 

 

1964.8.18.(七月十一)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決定在明天到科隆去一次,有幾項事情須加處理。一件是關於德國電台方麵的,假如以後能夠定期的有收入,則對於成家方麵,當有所補益。否則,沒有經濟能力,是不能將一個家庭撐持起來的。在今天,就必得將最後的一篇稿件趕寫完畢,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他們以後並不能定期的供應稿件,則我實在沒有辦法可以維持一個家庭的生活。在此凡是中國學生與德國人結婚的,其妻子總是在外麵有工作,所以丈夫能夠繼續的求學。至於妻是學生,則尚未有前例。現在,我們兩個都是學生,所以對於這項問題才是諸多的費事。結婚是一件大事,我們也不能草率從事,當然,最好的是彼此都能完成學業。然而,我所處的境地乃是很特別的,不能以普通的情況來衡量。

傍晚,白蓓打電話來,對於我多所鼓勵,說不要去求人家,萬一不成也就算了。她在家中的生活,過得並不愉快,因為她母親是一個神經質的人,常常的責罵她,而她現在已經是二十三歲了,所以她認為結婚的話也很好,至少可以使我們的精神安定下來的過生活。夜晚將稿件抄好之後,又將簡單的行李加以收拾,才上床去睡。

 

 

 

1964.8.19.(七月十二)星期三 晴陰 德國 科隆 Köln

 

上週託郭有守博士帶往比國使館的護照,已經寄了回來。因為關於結婚的事,必得官方證明尚未結婚才行,由使館方麵出具的證件,自然是官方最正式的證件了。這次他們總算是辦理得快,祗不過是幾天就辦好了。此外尚收到報紙及雜誌,這正好可以帶在火車上閱讀,上午通往科隆的車也並不多,而且還得在中途轉。在八九時則是直通車較多,我在正午經過Bad Godesberg,本想下車,後來覺得先去Köln再說,先將主要的事辦好,心中也可以安泰一些。

到了科隆,往訪德國電台的中文科,到達的時候才知道這一部門已經遷移了地址,所幸遷得並不遠,不一會就到了。要填會客單,看來門禁森嚴的樣子。後來被引帶入內,一開門,乃是兩個人坐在靠窗的地方,其中一位是郭恆鈺兄,他新從柏林得到新聞學的博士。另外一位王先生,據說是前中國外交界名宿王正廷先生的侄子,在此是專管翻譯方麵的事務。後來Donate兄出來,他是中國科的主任,從前是在馬堡大學唸中文的。他迎我進去,我和他談了約半小時,是關於以後翻譯的問題。他說稿件當無缺的供應; 該電台的中文科並沒有裁撤的可能,前此在報上所登載的,乃是一種煙幕,使政府加預算而已。我告以想結婚的事,假如以後能將這一筆收入計算進去,則對於我成立家庭的事,自是不無小補。現在得到他正麵的答覆,則此行的目的已達。他讓我順帶了七份稿件回來。郭恆鈺兄說要請我吃晚飯,約我在六時相見,於是我外出找王仁兄的地址,他太太在家,在那兒坐談了一會,將求辦證件的事相託,然後才出來。在郭兄住處吃晚飯,他在本月底就回到柏林去,因為他對現在的職位並不滿意。晚上到哥德斯堡去,在新聞處住,聞知許兄在正午離開前往法國參加一項教育會議。看完電視,又是到十二時才睡。

 

 

 

1964.8.20.(七月十三)星期四 陰 德國 哥德斯堡 Bad Godesberg

 

在新聞處看報紙和書籍,他們那兒的中文資料也並不太多。李昌兄於九時上班,見麵時閒聊了一會,他們新聞處的人手現在也已大為加強,在編製上已比從前要擴大了一倍,即是從兩個中國人擴充到四個中國人。一切都必得錢,政府在這種情況之下,仍然是努力擴充活動,實在是極為不易。正午在新聞處吃飯,他們共同在一起開夥食,吃得很簡單。李昌兄約我在下午到他家去吃包子,正午休息的時候,我也和他一道回去坐了一下。他是一位很勤儉樸質的青年。下午朱稼軒兄亦來新聞處,他是每日下午來此幫半天的忙; 據說他又已經搬了,可見得在外麵住,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我取出一些雜誌來看,直到他們下班,才又和李兄一道回去。看完徐鐘佩女士寫的《餘音》,看到過去中國社會貧乏的小市民階級,在掙紮求存的艱苦鏡頭,使人很是感動。那些人純正善良,是今日大都市這些人所不能比擬的,一個國家落後,於是人民也就窮困受苦,今日我在德國,這是一個工業高度發達的國家,雖然在戰後受過極端的艱苦,但今日又已過一種安定繁榮的生活,一般的勞動人民,生活都過得很好。做官的人,生活並不見得比普通的人好多少,而在我們中國,情形比之過去,似乎並沒有作很大的改善。我在香港見到貧苦人過的生活,真是令人心悸。那是一個殖民地,統治者過窮奢極欲的豪華生活,而一般的貧苦大眾則得不到照顧,社會安全的製度,祗是給殖民地的主子所安排享受的。由此,使我心中極為激憤不平,而決定離去,我不能在那兒繼續的生活下去,那會刺激得使我發狂的。但是共產主義是比帝國主義尤為兇殘的,這樣,在香港雖有那樣多的人在困苦中掙紮,但他們卻是堅決的反對共黨。

 

 

 

1964.8.21.(七月十四)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本想在昨天就回法蘭克福住處的,但李兄相留,所以我也就多停了一天才走。這兒的天氣,似乎較法蘭克福為冷,已是深秋的模樣。我搭乘十時十三分開行的普通車,由於誤點十餘分,至下午一時才到達法蘭克福。

回到住處,看到白蓓所留的便條,她原以為我在昨天就可以回來的。在大學的圖書館找到她,談及這兩天的情形,和她一道回去見她的母親。我知道她母親那種性格,所以極力的忍耐而和她對談,她起初是很衝動,但後來卻是完全改變了。但對於我們目前結婚的事,卻仍是不同意,說必得等學業完成之後再說。當然其女兒也幫著我說話,正式攤牌的結果,至少她母親不反對我們的來往了。在過去,她母親是極存偏見的,總是對其女兒加以壓力。現在聽到我們要結婚,她母親起初是怪我,後來又怪她女兒,其實,一切都是這位不通事理的母親所引起的,她完全與外間隔絕,祗是管家,上教堂,對其女兒兇惡。談了將近一小時,事情並不像當初所想的那樣壞。白蓓似乎是如釋重負,而我卻有悵然如有所失的感覺,因為我這半月來的奔走,似乎並沒有得到一個結果。以常理來說,自是畢業以後再談婚事為佳,可是我的處境卻是特殊的。

在外麵吃飯,我奔波了一天,直到傍晚方才進食,而其後突覺乏倦,本想到市區去看一張關於越戰的電影片,到達時才知已換了他片,乃送她回去,情緒至覺低沉。

 

 

 

1964.8.22.(七月十五)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關於結婚的事,越是詳細的著想,便越感覺得沒有把握。當然,與人談及,他們都是主張在畢業以後再說。我的情況,現在是無國而又無家,在此靠獎學金求學,自是特別的艱難。人家也有結婚的,但是,多半是有職業的女性,至於是女學生者,尚無前例。白蓓是聰明能夠求讀的,現在祗是差一年多就可以在大學畢業,假如我們現在結婚,必定會影響其學業,而我以後的生活,並沒有保障。因此,在遇到實際的問題上,我們都不免有些躊躇,何況她家中的人又在反對。遇到了這一個問題,確是使我傷神!現在有一千美金,這頂多可以應付兩年,作為日常生活的補貼。先前是白蓓較具勇氣,當她說最好是等畢業之後再說時,我對之自祗好依從,因為我自己並不能提供安全的保證,對之我實在是感覺得懊惱。說是兩年,以後又怎麼辦呢?今天白蓓打電話來,她的聲音委婉動人,說是讓我們明天相見時再作詳談。晚上寫了兩封寄發出去,是給科隆的王仁兄及比利時的陳大使的。

 

 

 

1964.8.23.(七月十六)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想到學業前途,實不勝其惶恐,下學期將是我在此的第九個學期,自己真必得夜以繼日的努力才行。時間有限,而要作的事實在是太多了!越在國外的時間長,便越自覺得惶惑。無論是國家或個人,所處的情況都是難以令人歡欣。我從十八歲就流亡在外,到現在已經是整整的十四年了,這是一段不短的時間。有時候,我的情緒低沉。真是為之意興索然,不知應如何自處。我必得具有勇氣,麵臨當前的情勢,去進行奮鬥。下午白蓓打電話來,說今天的天氣這樣好,可以外出散步。我們先乘車到郊外的Fechenheim,那兒是東北郊,有許多的工廠,我曾在四年多以前來過,從那兒往Bergen,祗不過是兩公裏而已。我們穿過果園而過,摘食籬間的野莓,酸得令人難以嚼食。後來幾乎迷路,因為到處都是鐵絲網做的籬笆,祗有從蔓草中才有小徑。所幸終於給我們走了出來。經過一棵梨樹,地上跌有肥碩成熟的大梨,這比普通的梨不同,它已是黃熟柔軟了,一口咬下去,是清甜的味道。市麵上,這樣的梨賣八十五分尼一磅。我們飽嚼梨子,記得我們四年之前,曾乘自行車經過一個果園,也是飽食熟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而我們仍是相伴在一起。我對愛情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但望將來我們終能結合,而成立一個愉快的家庭。我在乏倦之餘,不大愛說話; 白蓓則和我談論哲學上的問題,什麼叫意外偶合,什麼叫命運。我認為命運乃是一連串的偶合所連組而成的,她則認為經過人為的主觀條件和上帝的安排。到一處山坡,可以望到市區,前麵的視野很開闊。山坡上有小型的高爾夫球,以及葡萄園。這兒經人工的安置,顯得很是美麗,我在這城市近五年,還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好風景的地方。我們拍攝了一些照片,本想在咖啡室進茶點的,但是坐了半小時而無侍者來招呼,一百幾十個客人,祗有兩個侍者。這可見此間工人之缺乏。結果我們走往另一處,吃過晚飯才回來。

 

 

 

1964.8.24.(七月十七)星期一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白蓓的母親打電話來,因為她聽白蓓說我正在找房屋,所以她特地來探聽。這位太太的神經質特重,她是沒有實際接觸到社會的,祗是整日的停留在家中。對有些事,實在是操心過份,她認為結了婚之後,便不能專心於學業,所以認為無論如何等畢了業以後再說。我此時心中真是惶亂得很,不知要怎樣處理問題才好?因為我生活實在沒有保障,現在除了獎學金之外,祗是靠一些翻譯稿在補貼而已。在大學會到白蓓,她說一早在家中,又和她的母親爭執,她母親性格之急燥,我是業已經歷過的,她的情緒因此也就大為受到影響。我除了對她加以一番安慰之外,也就無話好說。決定下午直接和她母親交涉,問其意向究竟何在?談話的結果,是她並不反對,但必得等學成之後,有了職業和收入再結婚,因為現在這樣是太冒險了,將來彼此都不會覺得愉快的。對此,我當然認為有理由,但兩年之後,我們能結合麽?時間過得這樣快迅,而自己所具備的條件仍是如此的欠缺,實在使我為之心焦。繼續試翻文稿,艱深枯燥,實在無意為此。

 

 

 

1964.8.25.(七月十八)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我看結婚的事可能又要延長一兩年之後才能提了,白蓓的母親極力反對,說在學業未完成之前,不能談結婚,因為在結了婚之後就有小孩,這樣就不可能讀書了。她說尤其是女的,在結了婚之後,祗能專心一誌的用之於家庭,同時求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現在沒有把握,白蓓的意見,也認為在畢業之後再談的為好,這樣一來,我這個月忙著準備文件也就是成為不必要的了。也好,結婚原是想求得生活的安定,以及幸福愉快,假如不可能得到的話,那又何必結婚?我相信所有的人,都同意這樣的意見的。為了這件事,最近將我弄得心意忙亂,祗在這一方麵著想。現在則任其自然,假如女家並不急急於從事,我一兩年也可以專心用之於自己的學業。

正午白蓓來我處吃飯,她是一個很顧家的女兒,平日總是將錢節省下來,交給母親,和其他兩個女兒祗是將錢用去大不相同。當然,現在她還不是屬於我的人,所以一切總是偏向於她家的為多。為了開一個戶口的事,我心中頗不愉快。在幾年以前,她就說我們要共同開一個戶口,各自將錢存進,以作將來建立家庭時用。結果,我節餘了幾千馬克,她本來也可以節餘一些的,但卻全部交給了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仍不改其態度,繼續嘮叨不已。這次書展,我說請她來幫忙,也可以賺幾百馬克,我說她可以開戶口存起來,她則說要拿回去。本來這是無所謂的事,但是我看到她祗是顧自己,而不為共同的發展著想,心中很是不痛快。唉,其實我把這些事實在不必太認真的,一認真,就會苦惱。

夜晚,與何兄沿小河的堤岸散步,這兒平闊可以通行汽車,但是在郊外,寂無一人,同時為了保持清靜,這兒也是禁止通行汽車的。我們在外麵走了兩個多小時,到一處地方去飲啤酒,至深夜才回來。

 

 

 

1964.8.26.(七月十九)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本來在柏林有一項留歐中國天主教同學的敘會,原先說是來回的旅費都受津貼的,但臨時說是尚無著落,必得自籌。我覺得花上差不多兩百馬克到柏林去一次,實在沒有多大意思,所以我也就不打算去了。同時在這一週之內,我可以看一些書,翻一些稿件。看主持人根本沒有辦事能力的樣子,我覺得去了祗有生一些閒氣而已,不會有什麼收穫的; 有些人,我也根本是看不慣,還是以不相見的為是。日子是過得很快的,這假期,原先聽說有到台灣去的消息,但現在假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仍然是一無下文,我對之也不寄存希望了。至於香港的過境簽證,申請了已經三個月,一直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我內心實在對之憤怒。英國鬼子之欺壓人,亦由此可見。

上午,為了Hauptseminar的事,到大學去會助教舒伯特先生。本來我決定的題目是Kostenstruktur,後來和他一談起,他說最好能寫一些與本國有關的問題。一方麵,對我來說,搜集資料和閱讀,都比較的來得容易,再則對於大學方麵,他們也可以了解一些中國的情況。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意見,當即表示接納。現在,我必得寫信向台灣方麵去取資料了。助教說Blind教授外出度假去了,必得等他回來,問過他的意見才可以,不過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祗是助教不敢擅作主張而已。下學期,我已是第九個學期了,我必得力為爭取時間,能將學業告一段落當是好事,總之,我必得克盡自己的全力去進行爭取。關於這個高級討論會的事,談得總算順利,但我還有其他的科目須加以注意。在目前,各方麵的準備實嫌不夠。

收新聞處關先生的來信,關於這次書展的事有所交代。這次有書一千二百冊,但祗是雙攤位,恐不夠地方全部展出,而原先要求兩個雙攤位,以申請過遲的原故,未能如願。我曾和Dr.Musa通電話,他將於今日到波昂去,見關先生時,當會將上項情況相告。國家在困難期中,因此在外間行事,也就倍為感覺得為難。

天氣很熱,聽收音機的報告,說巴黎今日的熱度為數十年所僅見,達華氏95度。這裏也是很熱,我到公園裏去,那兒有免費的臥椅放在樹蔭下的草地上,我們去的時候,正有兩張椅子空出來。本想看書,但一躺下,便昏沉的思睡了。傍晚回住處,看了一會此間的日報,法蘭克福是一個大城市,犯罪的案件特別的多,搶銀行,搶珠寶店,經常有搶劫案,一個城市愈大,也愈多這樣的事。寫了一封回信給關先生,相告以書展的情形,同時問許智偉兄是否屆時會來此?因為我必得預作準備。何兄也有意來書展任職,但前次散發傳單時,他說恐怕會連累在大陸上的祖母,所以不來,但這次正式為中華民國攤位工作,何以又不怕連累其祖母了?其分別乃是一為義而一為利,前者避之惟恐不及,而見利則又爭相前了。對於此點,我大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實不可用,所以我寧願寫信到波昂去,問許兄能否前來相助?一個沒有誌節操守的人,我對之是心存鄙棄的。而有等人平時對我不加協助,而祗是心存忌刻,而現在又想我對之加以幫忙,這種人是不值一顧的。燈下寫日記,泡一壺香片,頗覺悠閒也。

 

 

 

1964.8.27.(七月二十)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幾天的天氣都很熱,報上說是達到攝氏32度,約合華氏89.6度。今年的夏天,似乎要比平時來得熱,但我知道,秋天很快就會來到的,那時,就見不到陽光了。每天祗是陰陰沉沉的,滿山的黃葉。而我來到德國也已是進入了第五年,時間過得好快!想到自己的所學有限,不禁為之發急。我是在1959年十月中旬到達德國的,那時已必得穿大衣了,時間是這樣一年又一年的成為過去,而自己的成就仍然是沒有,人生幾何?我在流亡中就是這樣的過去了十幾年!上午在棕櫚公園樹蔭下的臥椅上看書,這兒的環境很美,草地修剪得像一張厚地毯,園林的管理工人用機器在壓剪草地,新剪過的草,發散著一股清新的香氣。但是躺下看書,很容易使人悠然入睡。我們在那兒消度了炎熱的正午。公園中各色的玫瑰花盛開,這也是德國有名的一個花園。

收到新寄來的美國《時代》週刊,越南的政局又不穩定,又是羣眾示威,宗教糾紛仍然在各處發生。打教士、焚燒教堂學校,竟有點像中國義和團的翻版。當然,這是為共黨所竊笑而樂於相見的,我早就認為美國那時排除吳廷琰為失策,政變成功,將吳廷琰謀殺,大為不利反共的前途,以後又一次發生政變,阮慶少將取楊文明中將的地位而代之,軍事委員會打著革命的招牌執政。軍人本來應該專心的管軍事,在作戰的時候,要他們分心來管政治,這是太不適宜了,何況彼此之間,又是勾心鬥角,各懷鬼胎。這樣,又如何能將反共的戰爭弄好?所以,侭管美方增加人力物力前往越南,在每一部隊中,都有美國的“顧問”,而作起戰來,仍是連連的受到挫敗,實在是由於當初政變之過。這像韓國的政局,美國將李承晚逼下台,以後就是一塌糊塗,吵吵鬧鬧的。幾年中,已是好幾次改換政府了。美國一心一意的想要使所有的盟邦,其政治表現一如美國,而不顧及各國的情況皆有所不同,結果,費力而不討好,敵人固然是敵人,就是友人也變成怨恨者了。我覺得越南的情勢,很不可樂觀。政變相連,總不是好現象。

到下午四時才回到住處,動手做午飯來吃,自己做飯當然是合算多了。在外麵吃飯,兩個人必得付出十多個馬克,自己則三分之一的價格就可以吃得很好了。到郵局儲蓄處領取了一百馬克,最近用錢比較多,一週差不多要一百馬克,幸而翻譯稿件略有收入,否則,光靠獎學金就難以維持了。住在學生宿舍,價格也很相宜,外間起碼要貴一倍。如果是不必顧及經濟的因素,則我早已搬往外間,一個人住,總比較自由自在。陪白蓓回去,走了很遠,口渴極了,到郊外的一間餐室飲了兩大杯啤酒,這是一個體育俱樂部所設的,很精緻。回來的時候極覺乏累。燈下收閱王仁兄從科隆的來信,他對梅友三的批評不佳,說其人欠誠而欺詐,所以他不願與之共事。中國人雖屬高級智識份子,而修養殊欠。

 

 

 

1964.8.28.(七月二十一)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據說是在陰影處的溫度已達攝氏35度(華氏95度),他們都說熱,但是,靜居在室內,卻倒也並不覺得是如何的難受。我換上了遊泳褲,停留在室內,將一篇稿件譯好,因為辭句的深奧,譯起來很覺不順手。收到郭有守博士的來信,他在本月二十一日曾來住所找過我,因為我已去科隆,所以沒有會到,次日他到科隆去時,我又已回來,事先沒有約定,臨時想要找人是不容易的。他將一項文件證明寄來,但將出生年月日寫錯了一年,所以我又將之寄還回去,請他重新打一份寄回來。這次總算是承他們肯幫忙,這也是有因有果,不然的話,他們是不肯這樣辦的。聽說並已拒絕了多起類似的申請。其實我們逃亡在外,又如何能夠整整齊齊的攜備證明文件出來呢?當時就是連生命之是否能夠拯救得出來,都是沒有把握的事。也許是我在香港所受到的重重磨折,影響了我對事物的看法,凡是在一件事未絕對成功之前,我總是具有一種疑懼的態度,總怕會臨時變卦,空歡喜一場。這次他們寄來的證件是用法文書就的,我以掛號信將之寄還,希望他們能最快的在一週之內,重新打好寄回來。他又問及書展的事,我乃將當前的情形告訴給他聽,說經調查結果,書籍六箱已運到漢堡,但是關於攤位的問題,無法臨時加配一個。這事除了我自己去進行交涉之外,Husa博士也打電話去問過了,說是沒有可能。而附近日本的攤位卻有七個之多。

將收到的三份中央日報看完,亞洲方麵越南的局勢在惡化,除此則沒有什麼特殊的消息。傍晚白蓓打電話來,她是一個很重情感的女孩子,我對她有歉疚的感覺,因為相識四年而無法結婚,以後究竟將是如何發展,我也是一無把握,現在祗有聽天由命了。

 

 

 

1964.8.29.(七月二十二)星期六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利用時間將“洛吞堡”Rotenburg一文翻譯好,因為這是小品文,許多地方是抒情的,可真不容易翻譯。對我來說,還是以政治方麵的比較適合,它字義嚴正,不會耍什麼花腔。這一篇是我著手翻譯以來最難的一篇,它也特別的長,因此也就費了許多的時間。普通一篇稿子,頂多是六頁打字紙而已,它卻長達九頁。洛吞堡是一個古城,德國人最喜歡將之介紹給外人,說它仍是保持幾百年以前的形狀。這篇文章的口氣,就是以一個女遊客第一次去到該地,因而驚嘆其凝固了的歷史而開始。說汽車不準進城,在夏季旅遊的盛季,警察在城門口將汽車攔放在城牆之外。那座圍繞古城的城牆,總共有六座城門。城內的街道都是石頭鋪成的,又多曲折的小巷,城內的燈光不準用彩色的,商店也禁用現代的廣告,房屋仍保持中古時期的形式,當然它是經過修整了的。外型誠然如舊,而內部則是現代化的了。全城的居民,其電視機用一條共同的天線,安設在市政廳上,以免屋頂上到處天線如林,破壞了情調。該城尚有一歷史故事,在十七世紀時,敵人攻陷了該城,敵將以三又四分之一公升的大酒杯容酒,說誰能盡之,就可免除該城的劫運,結果當時的市長一飲而盡,救了該城。

 

 

 

1964.8.30.(七月二十二)星期日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文章譯好之後,再重新的抄寫一遍,總共費去四小時的樣子,在抄寫的時候,又可以將詞意稍作修改,我並不覺得十分滿意。這一週,我祗是譯了兩篇而已,原先我是想能將七篇全部加以譯寫完畢的,不過人畢竟不是機器,是那樣的話,我每天就必得自晨至晚的坐下翻譯抄寫了。上午去完教堂之後,回來看新聞電視的節目,是下午才著手於抄寫的。

有一位太太打電話來,約我去吃晚飯。這些老太太,都是孤苦無依的獨自住在一室,靠養老金維持,而子女們則是另外成家,對之不加聞問了,這是他們的社會風俗。到了老年,也實在是可憐。他們於是同外國學生接近,在談話的當中,也可解除他們的孤寂。這位老太太的丈夫,過去是一位法律博士,女兒也是學法律的,同一個銀行家結婚,彼此的年齡相差達二十幾歲。他們外國人對此似乎完全不加重視的。另外一位老太太也在座,她們都能通英法文,史托茲老太太,年紀已經七十七歲了,早兩個月出去到意大利、希臘去旅行過一次,現在打算在下週到英國去住三個星期,真是老而益壯。她的丈夫為一化學博士,是上次世界大戰時過世的,她本身是奧國人,能作精巧的點心,現在雖是高年,但從其形態舉止中,可以看得出當她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在那兒吃晚飯,Prengt太太煮釀辣椒和烤飯來吃,雖然不是中國味道,但總比吃麵包和釀腸要強。在那兒談到十時,然後送Stolz老太太回去,她住在火車站附近,那兒正修路,沒有人陪她是很不方便的。她訴說最近曾跌倒過一次,我心中真是過意不去; 我怕見年老而孤單的人。

 

 

 

1964.8.31.(七月二十四)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郭有守博士的來信,這兒到比利時的信件也真快,我在上週五發給他的信,他在次日就收到了,立即就將我所需要的證件,為我打好寄來。昨天是星期日,所以信件在今天送到,這是近代文明為人類帶來的福利,郵政辦得確不錯,祗須付出低廉的代價,就可以將信件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安全而可靠。現在大使館的文化參事處將我加以證明,希望在以後,不致遇到什麼困難。過去我總是對之感到有些惶惑的,現在,總算承他們肯幫忙,把這事作進一步的證明。

在大學會到白蓓,她說其母親仍是嘮叨不休,總想將我們的關係加以破壞,而我們相識已逾四年,這種努力殆無結果,但卻帶給她以精神上的不安定。郭博士的信中要我到此間的張大千畫展多去看看,所以我特地約了白蓓一同前往去參觀。這畫展是此間藝術圖畫博物院所主辦的。一進門,就是一幅長數公尺的大畫,分為四條幅,畫的是山水,氣魄雄偉。張氏用墨很重,有山風逼人之感。祗覺雄渾之極!旁邊看管的人告訴我們說,這幅畫已為市立博物院收購,價格是十二萬馬克,即三萬美金。據聞張氏在美國曾賣出一幅,值六萬美金,此老確是富可敵國了。我所最喜歡的是那幅《山雨欲來風滿樓》,雲氣飛揚,雄豪動人。

 

 

 

 

1964.9.1.(七月二十五)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三個月的假期,已經整整的過了一個月,在過去的這一個月之中,又有什麼表現呢?總結起來,譯了十篇德文稿,照原先的計劃,是每天能夠翻譯一篇,但人總不是機器,不能數日的端坐不動。而德文有許多生字,翻起來仍然是感到吃力,幸而有白蓓在幫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立即詢問清楚,這總比自己去翻字典要強。到此間英國領事館去,相詢申請到香港簽證的事,他們說仍是沒有答覆,這顯然是香港的英國鬼有意作對為難。他們明明知道我對他們一無好感,所以遲遲的不作答覆,這情形和去年有些相彷彿,他們等到我假期將要完盡的時候,才來信說,我到香港以後,馬上進行申請,則一週內可以發給雲雲。但我對之是不會相信的,到了香港之後,就祗有聽他們擺佈的份兒了。對於英國人所說的話,是絲毫不能加以信任的,他們最善於欺騙,玩弄陰謀詭計,乃是他們的天才。今年我特地一早就提出申請,還是在五月份的時候,就到此間的英領館去申請了,到現在已經是三個半月,仍然是沒有下文,而今日他們要到莫斯科和北平去,一週之內都可以答覆,所以我上次對他們提出抗議時,說:“難道香港比北平莫斯科還要來得惡劣麽?”這兒的英國領事館,態度自然不像是香港殖民地那樣的兇橫,裝模作樣,說大概是因為申請的人太多,所以沒有迅速的辦理。我在香港九年,對於英國人的醜惡麵目,業已是看得清清楚楚,我心中對之實為憤懣。下流的英國人,他們的殖民地已經一個又一個的消失,可是仍然是死性不改,他們是應該嚴格的受到教訓的。英國,是中國的世仇和死敵。關於去台灣的事,也是沒有訊息,對之,我已不再寄存希望,他們這樣的反應,使我以後真是連請我也不要去了。

 

 

 

1964.9.2.(七月二十六)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電視上看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節目,戰爭從1914年開始至1918年結束,近因是由於塞爾維亞人刺殺奧太子菲迪南,奧國向之宣戰,有德國為援引,而對方則有俄國為後援,以後,英法介入。我看到1915年,德軍進逼巴黎,以後在凡爾登地方作拉鋸戰,法軍死者近五十萬人。而在東綫的坦能堡,德軍大勝,俘虜俄軍達五十萬。過去,我祗是在書本上看到一些記載,現在,能由電影將過去的歷史放映出來,自是真切動人。我看到交戰雙方的情況,這為時達一小時的電視,是由德國和法國雙方合作剪接放映的。開始的時候,由德國“西南德國廣播電台”的台長俾斯麥作介紹,他是聞名的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的孫子,他說關於首次世界大戰的電影資料,德方計有影片一萬公尺,法國則有十萬公尺,放映時,當然各方的觀點有所不同。這一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八百萬,傷殘者三倍於此數,毀屋四十萬棟,數千萬人無家可歸。在電視中,可以看到兵工廠都用女工在緊張的製造大砲,電車的駕駛也是由婦女擔任,壯丁都到前綫去了,鐵絲網防禦工事,是在戰爭中發明的,飛機也在此時開始運用。以前祗是在電影上看到衝殺的鏡頭,這些則都是實地拍攝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今日,戰爭危機仍存。

 

 

 

1964.9.3.(七月二十七)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世界充滿了不義,最近,越南的情勢很惡劣,越南人似乎忘了正在與共黨作殊死戰,而在各地鬧宗教糾紛了。現在,是佛教徒迫害天主教徒,燒學校,殺教徒。這些天主教徒,大部份是北越逃亡過來的難民,現在,他們卻受到同胞的殘殺相逼。顯然的,這正是為共黨所樂於見到的事。西貢街頭遊行示威的“羣眾”,將一年約十歲的天主教幼童,以屠刀插在頭上,抬起來遊行,而警察竟袖手旁觀。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實在令人憤激!竟有這樣野蠻橫暴的事發生,美國人現在卻反而是默認無語了。去年,佛教徒藉詞生事,當天主教徒的吳廷琰總統加以斷然處置之際,美國卻插手橫加幹涉,策動軍人發動政變,硬將吳廷琰總統害死。以後,由楊文明中將出任軍人執政委員會的主席,不久,阮慶少將又發動政變,取而代之。最近,阮慶當選為總統,但暴亂也就隨之發生了。在街頭羣眾的壓力下,阮慶辭職失勢,赴政治病的休養地大肋隱居。而現在電訊傳來,他又在美國人的支持下,復去執政。這樣的幾個反覆,越南的前途也就非常危險了!結果,必致弄得士氣民心瓦解。美國人或是投身戰場,擔負這吃力的戰爭,或則祗有承認失敗而加以放棄。這樣,共黨就可以毫不費力的統治整個的越南了。美國的執政者,如果不迅作明斷,結果祗有誤人誤己而已。如果不將忠愛國家,堅決反共的吳廷琰總統害死,則今日的越南,絕不致有今日的混亂局麵。美國當時從事韓戰,將韓國的總統李承晚逼走,在越南,又將政局左右操縱,打擊友人,這真是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的事。現在,對於全力反共的自由中國,又撤銷經援,這簡直是敵友不分了。對於敵人的態度軟化,對於中立者則加以收買,而對於友人則惡言惡色,我真不知道這世界的情勢將是如何的轉變下去。他們口口聲聲的說和平公道,在實際上,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祗是強權政治而已。共產黨強橫霸道,而美國人竟與之打起交道來了,這證明他們並不是為原則,而祗是為了一己的利益。我覺得世界像這樣的下去,是不能得到永久的和平的。一方麵是惡毒的共產主義,而另一方麵則是自私愚昧的帝國主義。

收到德國電台的稿費通知,寄來了三百七十五馬克,這比我預期的要少,他們祗是每行付出七十五分尼的稿費,待遇並不見得好,假如現在成家的話,靠這一點補貼,恐亦無濟於事的。現在白蓓決定等畢業之後才結婚,這自然是明智之舉,那時,我的安全感也可以增強一些,總比貿然從事為佳。有了家之後,責任就必須負起,而自己在目前是在求學時期,冒險的成分太大了,因為我一切都沒有保障。晚上,看電視上的一個諷刺話劇《杜華軍曹必須死亡》,是英國人自己寫政客們的醜惡卑劣,嘲笑英國人的一部作品。將英國人的那一付嘴臉,刻劃得入木三分。在燈下從事翻譯了一小段,倦意已深,而翻譯是必須集中心意的,祗好將之放下,待明天再繼續。

 

 

 

1964.9.4.(七月二十八)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躺在床上睡不著,閉著眼睛,過去的事一幕幕的重新憶起。我想起在初中時的生活情況,那還是在抗戰的時期。生活誠然是艱苦,但是,精神卻是非常的充實,有著對將來美麗的憧憬。現在,我在德國進大學,生活在物質方麵來說,已經是過著很好的日子了,一個人住一間新房間,有冰箱、電話、電視、淋浴的設備,然而在精神上卻惶惑得很,因為我獨自在外流亡了十幾年,大局仍是如此的黯淡。那時,我們對日本抗戰是八年,而現在,大陸淪陷在共產黨匪徒之手,已是雙倍於八年的時間了。我想及出亡的經過,離別了家鄉,從此就天涯遠隔了。在香港過艱苦險阻的流亡歲月,現在又來到了德國,以後將是如何?我一點也不知道,也無從猜想。躺在床上,越想越亂,根本睡不著,於是索性起床。開了燈,一看錶,已經是淩晨三時零五分了。既不能入睡,寫日記似乎是消磨時間最好的辦法,也許在寫完了一篇日記之後,心情當較平穩,而倦意也會增加,其後當能入睡。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看一本德國歷史各國的動態,對中國的事,追溯在公元紀元前兩千餘年,而紀元後每一朝代的事也都記載得十分清楚,像王莽,曹操等,都有紀錄。我想到那自命不凡的曹孟德,月夜乘舟泛於江上,飲酒持搠作歌,“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棲,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在戰亂中成長,以後又身歷時代的巨變,目前仍是一個人,承受著敵人和陰謀家的迫害。共匪是我的敵人,而英國人,也在迫害我,因為我不受其利用,我有我的立場和良知。然而,在今之世,又有幾人能了解體會?從台灣來的那些年輕朋友,或是輕浮淺薄虛偽,或則根本沒有思想頭腦,中國,中國,難道就將是這樣的立於世間,受人的輕視和侮弄?!社會間必須要形成一種新的風氣才行,目前,大陸上是自大狂,說美國是“紙老虎”,大有不惜與舉世為敵之慨,而台灣則患有自虐狂,洋人什麼都是好的,對外國人,必恭必敬,對自己人則故意賤之。

今日下午田曼詩打電話來,說是教育部長請慕尼黑一個神父訪問台灣雲雲,那種以為榮幸得意的味道,我頗不以為然。這神父我也認識,曾在輔仁做過舍監,對中國也並沒有如何的捧場,可是卻禮聘而往。以我而言,去年申請前往是一無下文,今年說請我去也一直到現在音訊毫無,我並非了不起,但是,憑我的忠忱表現,這乃是社會正氣,而他們不但不加以培養扶持,大有不以為意之概。看到那些拍馬吹牛之輩,我真覺得有些不順眼。我覺得與其落落寡合,受人冷眼排擠,不如在外國就是這樣的過流亡生活算了,少與他們這些官混子來往,他們祗是口裏說說,實則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下午四時,訪Musa博士,他曾多次去過台灣,可說是中國之友,在那兒飲咖啡,談起世局,以及中德間的關係,頗為感慨係之。與白蓓在外散步了很久才回來。

 

 

 

1964.9.5.(七月二十九)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埋頭趕著將幾篇稿子進行翻譯,凡做事的時候,帶有興趣去做,就會覺得很輕鬆,而如果是勉強的時候,不但是覺得難,而且也容易引起疲倦。我覺得這幾篇稿,都必得佔去許多的時間,如果是專心一誌的話,則每天可以譯完一篇,將它再抄好,通常一篇稿約可得到將近一百元的稿費。但人究竟不是機械,一開動就可以經過一個長期而無須休息的,當一篇稿譯完的時候,我也許變得很疲乏了,而不能馬上接著再繼續工作。近來,我心情不大好,整天關起門來從事翻譯,似乎使脾氣都變壞了,很容易生氣動怒。傍晚,何兄來此,我匆匆的吃過晚飯之後,即與之外出,在市區轉來轉去的走了一大週,然後到一家餐廳去飲啤酒,談各方麵的狀況,使精神也可以輕鬆一些。一直到一點多鐘,才邊談邊走的回來,電車已經是沒有了,他必須步行約一小時才能回到他的住所

 

 

 

1964.9.6.(八月初一)星期日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最近德法的關係並不大好,克魯曉夫將應艾哈特之約,答應來西德訪問一次,而此時,又透露出戴高樂將往莫斯科訪問的消息。國際間的關係,有時真是幼稚得像小孩子吵架似的,看了實在使人好笑。德國誠恐法國會出賣它,戴高樂是有個人英雄主義的,野心勃勃,想操縱歐洲的命運,因此,不甘寂寞的處處在找“主動”,例如承認中共等。而與西方的盟主美國大唱反調。對方共黨集團,自然也樂得加以運用,從中以圖利。今天電視上記者敘談的節目,就是談“戴高樂主義”,這就是說在美蘇之外,另樹一幟,而中共也自然樂得見到有這樣的形 勢出現。

下午,外麵下著小雨,我在室內將一篇稿譯完,再著手將它來抄好。每小時,大約祗能譯一麵,因為德文的意義和組句都艱深繁難,必得加以思考和推敲才行。在室內,有時真是覺得煩悶得很!這一個假期,德國人有家的大部份是回去了,或是到外國去旅行,但是,我卻無意出去,因為一動便就是錢,同時功課也逼得很緊,實在難以動彈。想起將來,總禁不住感到發急,時間消逝如此迅疾,而所得的成就實微。

看新收到的《今日世界》上有多幀香港的照片,這地方,我曾住過九年,大部份的街道都是熟悉的。它在外型上誠為美麗,但是為英國人的殖民地,其醜惡黑暗,恐亦為世界之最。我心中很亂,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事物,是如此的不公平和不仁義。幾次戰爭,不但沒有消除這些現象,反而卻是更亂不可言。在動盪不安之中,我已過了十幾年,將來究竟又將如何?這是難以預料到的事。其實,這也並不是我個人如此,作為一個中國人,今日,許多的人都是在痛苦憂患之中。在國內的,精神固然過得不大愉快,就是在國外的,也是徬徨苦悶。大批的中國青年到美國去,在那邊,據說是有好幾千人之多,都是一去就不回的。實在,國內對於青年是沒有前途事業可言,所以有這樣的現象。這是指台灣而言,至於是大陸,那就更是沒有希望的了!我今日既然能夠自陷落了的大陸出來,身在外國,好好的努力,發展總是要好一些的,至少在機會方麵比較的多。對此,當加珍惜。

 

 

 

1964.9.7.(八月初二)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三天緊張的工作,將三份稿譯完,它並不是輕鬆的工作,簡直使人精神為之要爆炸。因為每天祗是不發一言的在譯寫,這些根本就不是我本人的意見,自己差不多是成為一具機器了。沒有什麼信件,下午,陪白蓓走回去,我的情緒很低沉,好像什麼都是沒有什麼意興似的,大概逢到這幾天,又是精神低潮的時期,這完全是由於我所處的生活所逼成的剛燥,我必須將自己安定下來才行。假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學校的功課仍然未曾著手準備,思之實為惶急。傍晚順道去何兄的住處,他獨居市郊的一個小房間中,在此五年餘,已三易其住處了,比起來,我所住的環境,自然是要好得多。但是我卻沒有他的那一份定性,這是各人性格不同的原故。他在那樣的境地之下,仍然是必得要忍受,在下月的中旬就將參加考試,這也是逼迫出來的。俗諺說“船到橋洞自然直”,這是為自然所推展向前的。在那兒飲茶坐談至十時許才回來。

 

 

 

1964.9.8.(八月初三)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月初譯的兩篇稿,計有兩百六十馬克的酬費,算是比較的多。一個月,如果有幾篇譯稿,則對於收入方麵,可以有所增補。到書展的籌備方麵去打聽,才知道關於傢俱方麵,他們早已寫信到科隆大學的Fuchs教授處,可是並沒有將表格照填寄回來,而在下週四就要開幕了,時間這樣的短促,而他們並未將一切應辦的手續辦好,實在使我焦急。同時我在上週五就打電話到新聞處去,要他們將圖書的目錄寄來,一直到今天也沒有寄來,他們說這次書展要我辦,可是,資料一切,我都是沒有,屆時又要我如何的去應付。從前的書展,我曾去定過書,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寄到,在組織方麵,一無頭緒。這次他們又要科隆大學負責,可是,屆時又不知他們是如何的在處理。又托新聞處辦,新聞處將事在上月交給我,而各方麵的情形,卻根本沒有交代。例如說在裝修佈置方麵,都是有表格的,我既然沒有收到這項表格,當然是無從知悉。現在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辦好。走到租傢俬的公司,好的桌椅,早已借出,地毯亦復如是,祗好取用普通的,而傢俱卻沒有著落,必得另外想辦法。

白蓓在處事應對上,顯得幼稚無頭腦,使得我大為惱怒,而女人口尖舌利,我大為不耐。她說我動怒時臉色發白,我以後應控製自己的情緒。我知道自己的脾氣很不好,對於事物,欠缺耐性,而這社會,我畢竟不是從前的皇帝,對看不順眼聽不順耳的,也必得加以容讓,不必發作。否則,徒然是使自己的精神受到損害而已。傍晚出去一次,明知其人不佳,但實在是因為內心煩燥寂寞之故,可以散一散心。在外麵吃過晚飯才回來。今天寫了一封信給關德懋先生,請其將書目單寄來,以供研究。他們這樣的辦事,未免是糊塗,我要他們如果是可能的話,印製中央圖書館的通訊地址若幹,以便臨時交給人,使其直接的去連絡定購。這件事交給我辦,總要辦得像樣子。我在最近曾寫信去給蕭師毅先生,因為他曾經籌辦過兩屆,到前日才有電話來; 說傢俬的事,前此我是根本不知道的,我今天的奔忙,總算是已有所應付了。

 

 

 

1964.9.9.(八月初四)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惱怒足以傷身,以後宜隨和一些,我這種性格,有時的確是太燥暴,對人對事,不能忍耐。事實上,世界的事,又豈能是盡如人意者,因此,在這一方麵實宜加以注意。將譯好的稿件在今日寄發出去,收入並不像預期的那樣多,祗不過是聊勝於無而已,我覺得這對於自己的所學科目,也有所幫助,因為它是關於德國的經濟社會現況的,而翻譯也可以對我的德文有幫助,可以學得許多的生字,這當然是有用的。想對下學期的功課加以準備,但往往是心煩意亂,看一段書,吸收的殆極有限,於是這引起了心中的惶然不安。時間過得極為快迅,如果不能加以把握,則他日將悔憾無及矣。

 

 

 

1964.9.10.(八月初五)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在室內至感煩悶,於是在下午六時外出,現在我購有月票,可以全市通行,這是很方便的。月票的價格為十三馬克半,這是給學生特別的優待,當然是要比普通票要合算得多了。我乘車至何兄的住處,他說正準備到外麵去走一走,因為他也是覺得很悶。我提議經過郊野,步行到一個高地去,在那兒可以眺望整個市區的夜景。於是我們便在六時半左右出發,走了兩個半小時,穿過田野,走過果園傍的小徑,又在小鎮的街道穿越,最後,到達高地的Rohrberg。這裏,無綫電台的電纜發射台設置著,由此可以證明這是全市的最高點。一麵談,一麵走,覺得是一種輕鬆愉快,如果是獨自一人,那就十分的無趣了。所以,工作如果不是帶有興趣的去做,而是被迫的話,那就會感覺十分苦悶的。例如說,這次步行,如果不是出於自願,而是有人說我非這樣不行,則一定會引起我的反感,就是給我十馬克,我也是不會去做的。我們談此間的情況,以及抗戰時期的生活,居然未作停留的走了兩個半小時。以我們這樣的速度,至少可以走二十五華裏。記得我進中學的時候,家中距學校就是二十五華裏,星期六回家,星期日下午再走回來,那已是一段相當的距離了。而在此,卻是屬於同一個城市,但平時由於交通的方便,不是坐電車就是坐汽車,根本不感覺到它的距離。現在走路從西向東,走了兩個半小時,尚祗是兩個市區邊沿的中點而已。如果再向前走,到東邊市立森林的Heinerweg,恐怕得再走兩小時半才能到達。這城市,人口雖祗有七十萬人,但也是相當大了。

我們談及香港的夜色,誠然較此為繁富,但卻沒有這麼廣闊,那是立體的。談到將來的前途,他在下月中將參加考試,自覺並沒有多大的把握,而對於考試以後的出路,也覺得很惶惑。回香港去,那兒不一定能找到職位,但是他的母親和妻子兒女都在那兒,至於停留在德國,工作固然是不成問題,可以有一枝之棲,但是卻是沒有前途發展的。我認為去美國也好,那是一個新興有力的年青國家,發展的機會較多,何況又有他的親戚在那邊。我對其人的看法是自私懦弱而又無國家民族觀念,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至於對我自己的批判,則是此生無論是成或敗,都與我這種性如烈火的秉賦有關。晚十一時回來,在南京樓買了一包鹵味回來下麵吃。

 

 

 

 

1964.9.11.(八月初六)星期五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清晨七時,收到李昌兄的快信,是關於書展方麵的事。我原先以為一切佈置就緒,祗是去照料而已,事實上,他們交由科隆大學代辦,而對於傢俱的租借及地毯的租借等,卻完全沒有辦理,以致臨時一問,傢俬公司已經沒有供應,祗得找私人想辦法。所幸我向宿舍暫時代理負責的人談及,答應說不成問題,但是負責人渡假期間,代理的人是否有全權答應處理將來的事。我在未得到事實表現之前,姑且是抱謹慎的態度。在七時,科隆大學東方學院的秘書杜維頁太太打電話來,詢問情形,我說經私人的向外接觸,大致可以解決。她說科隆大學將有助教一人,於十九日前來,但祗停留一日而已。至於布料方麵,他們已通知裝訂商佈置代辦。白蓓也有電話來,約我外出,我在宿舍中將事務辦理清楚之後才外出。今日沒有收到信,祗是三張日報而已,我就帶同它一同出去,在陽光下將它看完。

果園中滿地都是蘋果,但卻任由腐爛,實在可惜。原來這種蘋果,皮厚肉酸,祗適宜於釀酒之用,而將它發售給釀酒商,價格並不高,如果是來加以採摘收集,費人工,再加上運輸費,實在不合算,所以祗好任由腐爛了。我揀了一個大而紅的,放進口中咬嚼,也酸甜可口,祗是多渣而已。蘋果中最好的是美國蘋果,下端微尖的那一種,不但是清脆甜美,而且有一股濃烈的香氣。德國店中發賣的蘋果,實在不大高明,貴而不好。我們在外野餐,吃帶去的葡萄,這倒是佳品,無論是黑色的或是綠色的,大者如棗,甜蜜可口,而且價錢並不貴,一馬克四十分尼,就可以買到一公斤了。我吃從糕餅店買來的甜餅,口渴了就吃葡萄,回想過去在共匪統治下的貧乏困苦,覺得對比實在是太大。下午四時,走到一家小餐店,我一連喝了兩大杯啤酒,之後,祗是覺得乏倦思睡。在電車上也是打瞌睡。回來收到李昌兄寄來的書目單一包,我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去,和他談了五分鐘。很奇怪,飲了這許多水,可是卻不需要小便,大概身上的水份為陽光蒸發了不少,需要補充的原故吧,除了那兩大瓶啤酒不算,我還飲了一壺清茶。

 

 

 

1964.9.12.(八月初七)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佛來堡蕭師毅先生寄來的書展橫披,隨後又收到他的明信片一張,他說在書展期間,可能來此一次。前兩年的書展,曾是由他在此負責辦理的,我因為是生手,對之完全沒有經驗,所以在上月中就寫信給他,向他請教。但是時適逢他外出度假,到最近才回來。這事辦過一次,明年如果再辦,那就輕鬆容易了,因為一切都須及早佈置,臨時手忙足亂的弊病就不會出現了。其實他們在交給我辦的時候,一切指定都沒有,我寫信去問具體的意見也沒有回覆。當然他們對之也是沒有經驗的,現在祗有由我一人來加以應付了。

午飯後,到四十公裏外的Bad Neuheim去了一次,麻老板在下週就可以由療養院出來,所以特地去探問一下,這也是人情。那兒是一個療養的勝地,在各療養院和渡假中心的“病人”,計有八千之多,風景是很美麗的。療養院其實也就是好的旅店。從前汪精衛也曾在此養過病。記得在赫森省銀行有一個女同事住在這裏,順便去探訪她,但適逢她外出,於是我乃乘車逕返法蘭克福。

 

 

 

1964.9.13.(八月初八)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三個月的暑假,一下子就已過去了一半,下學期一開始,就必得參加多項的考試。現在學校因為人數越來越多,因此,考試的規則也就越來越嚴了,我對這些要考的科目,必得在這假期之內加以準備,但真有不知從何著手之感,因為範圍實在是太廣泛了。對之,我心中不禁有些惶惑。白蓓來電話說,她考慮是否在下學期終,報名參加畢業考試,而我距這個程度,仍是相差甚遠。現在一打開書來看,總是有頭昏腦脹的感覺。我愛清靜而怕吵鬧,因此,如果下學期不能分配得單人房間,這是一件很不利的事。我打算另外在外麵找房間,聽說在梅恩河畔,新建一座學生宿舍,尚未落成,假如可能的話,則換一下環境也是好的。下午,在公園中走了一會,才送白蓓返住處。

 

 

 

1964.9.14.(八月初九)星期一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展覽會去作一次巡禮,但是書籍仍未運到,中國攤位的位置是在B17 486號,靠近門口,光綫很充足。現在,祗待書籍到達之後加以佈置了。本來裝飾用的布料,據中央圖書館的消息說是已寄交書展當局及科隆大學,但是現在所用的,乃是很普通的布料。我覺得在計劃方麵,他們當初一意依賴科隆大學去辦,可是人家卻根本不在意。例如傢俱及地毯的租借方麵,如果不是我去查問,發覺他們根本不曾定訂,則臨時一無所有,一定會大為傷腦筋的。他們在要我著手進行的時候,又沒有一個交代,而定傢俱的表格,已寄往科隆大學,我對之是一無所知的。假使他們專為交給一方麵辦理,則自有人負責,現在轉了幾個灣,辦事就要複雜得多了。例如說,關於佈置的布料,既不曾寄給我,而我祗有寫信去告訴新聞處,新聞處再去問科隆大學,幾個轉折一來,仍是未將事情辦好。到市區去,將一些零碎應用的物件購備。

毛繩衣的肘部磨蝕了,白蓓為我重加織補,我們坐在外麵的長椅上,她工作了兩小時才將它織好。配用同色的毛繩,根本看不出來,當她溫柔的時候,真是溫順可愛,而吵架的時候,自是另外的一幅態度了。祗是我的耐性欠缺,脾氣至為急燥,所以,咎處率皆在我。當我發脾氣的時候,說話不但是重,而且態度也極難看,這是我自己知道的。下午,她為我將其他衣服有脫綫處加以縫補。我原想在今年如果東行成功,則在經過香港的時候,可以縫製幾套衣服。但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可能成行了,不但香港的簽證諸多困難,就是原來他們說由教育部邀請,也沒有下文。對於做衣服的事,托人辦總是難以如意的,他們並不為我選用好的衣料寄來,如果是我自己親自加以挑選,則自又不同。另外,托人辦,人家總以為是一個大人情似的。有一位同學,托其為我買幾本書,錢寄去了,此人老實不客氣的吃了一頓,還絮絮不休的說坐車好幾次,費了多少時間等,道地的香港人也。所以在以後,自也懶得加以理會了。送白蓓回去,約定明日在展覽會相見。

 

 

 

1964.9.15.(八月初十)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現在,書籍運來了,展覽會場淩亂不堪,尤其在佈置打掃的時候,灰塵彌漫。借來工具將六個大木箱加以開啟,弄得一身大汗,而要將書本一一安放,必得小心分類才行。整上午過去了,才祗做了一半的工作而已,在緊張工作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胃口吃東西,祗是想喝水。記得在半年之前,為散發傳單的那一次,也是竟日奔走,毫無食慾,第二天,發覺嘴唇都已乾燥發圻,飲了好幾壺薄荷泡茶才好。我在緊張工作的時候,也不願多說話,而白蓓卻是吱吱喳喳像小鳥似的。到了下午六時,我已將六箱書都已取出安放好了。我的印象是太呆板,紅色燙金固屬威嚴,但是本數太多,排在一起,就有清一色之感。書本內容以歷史方麵佔多數,最缺的是藝術方麵的,而這是最為外人所欣賞重視的。在印刷方麵,亦殊欠精美,一般的顯得沒有生氣,枯燥呆板。隔鄰的日本,就比較活潑得多,有兒童圖畫,書道以及富有東方色調的畫等,這些,我國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不是故步自封,就是過去幾屆主持的人根本就沒有將意見反映上去。晚上與Bad Godesberg關德懋先生通電話,他說明天不能來而由其新聞處的職員宋先生來。

 

 

 

1964.9.16.(八月十一)星期三 陰雨 法蘭克福 Fanrankfurt a.M.

 

上午仍是到展覽會去,將書籍加以整理。經史子集的綫裝書有幾百本,當然不能一一陳列,祗能擇其一部份作為代表而已。一邊陳設,一邊看來也就像個樣子了。我將書籍按照總目或大列分放,位置是長六公尺,寬兩公尺,居然也就夠了,本來他們是說要雙倍的,現在一看,這個錢也就可以省下來。因為一個攤位一週就要四百美金的租借費,我將這千來本的書加以分類,時間也就過得很快。正午我根本一無飢意,在我做事的時候,我是根本不想吃東西的。白蓓為我買了半隻燒雞,幾個麵包,此外一磅葡萄。我祗是胡亂的吃了一些而已,毫無食慾。下午,將書籍整理好之後,坐下將一本書看完。我坐在攤位旁邊,也可以將書本加以照顧。在忙碌中,一天也就成為過去了。

回來天下大雨,我疲累之餘,根本不願多說話,而白蓓卻是喜歡多說話。我對她也就顯得很不耐煩。一般的來說,我是缺乏幽默感,真是所謂爆仗脾氣,一點就著,以後應在抑製自己的脾氣上用功夫。“宰相肚裏好撐船”,“有容乃大”,而我在容字上卻是實欠功夫。自己說話很重,使人受不了。回來在床上躺著休息了一會,才覺得好些。去看電視,將第一次大戰的下集看完,這是德國電台放映的,自然站在德國的觀點說話。打了敗仗的情形當然沒有多提,而對於對方的傷亡卻報導得很詳細,例如在一日之內,法軍損失十一萬多人,在一月之中,德國潛艇又擊沉多少噸位的船隻。德方的傷亡卻隻字不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大炮已經是很厲害的了,長射程的大炮,可以轟擊七八十公裏外的巴黎市。那時的陣地戰,士兵跳出戰壕,像潮水般的向前衝,炮彈落在中間爆炸,土石飛濺,這完全是在前方真實拍攝的鏡頭。等宋先生的電話直至十一時,仍無消息,外麵下大雨,我入了熱水浴後,乃上床去睡。

 

 

 

1964.9.17.(八月十二)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Frankfurt am Main

 

《國際圖書展覽》第十六屆今日在此正式舉行,為期一週。早晨,宋鳳恩先生打電話來,他是昨晚就已到了的,外麵下大雨,所以他也就沒有來找我。我於是趕往他所居住的旅店。他在三十多年前就來到了德國,在此停留了六七年,工程畢業之後才回去。所以,這可說是留德的老前輩了。他將前往柏林,籌設新聞處的分支機構。他是東北人,很敦厚誠樸的樣子。他帶來了一些為書展應用的物品,很重,乃僱汽車前往,他說昨天來的時候,從火車站出來,手都提痛了,而僱計程汽車又僱不到。第一天開始展覽,來參觀的人很多。我們中國攤位是三個人工作。到了下午,宋先生所帶來的《台灣101問》,差不多都已分發完了,於是乃打長途電話至波昂的新聞處,請其侭速寄來。陪宋先生在外麵吃過晚飯之後,才送他回去。他就住在公園旁的一家旅店中。

 

 

 

1964.9.18.(八月十三)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仍是忙於應付展出,整天必得向人進行解釋,使我很是感到疲倦。因此情緒也就不大好,對白蓓工作的態度,我很是為之惱怒,因為她走到旁的攤位去,和人談了老半天,而怪我在攤位不和她談話。而當我工作的時候,我是全心全意的集中在工作上麵去的,我認為反而是任用一個陌不相識的人要好一點,因為至少不會撒嬌任性。上午十時左右,李昌兄駕車自波昂來,同來的尚有中央社的洪珊兄,他們帶來了大批的資料。我將攤位再稍加佈置,上麵有彩色的關於台灣的圖畫,這樣一來,就顯得生色多了。

有人來招攬照片,但是貴得很,一張底片索價竟達六十馬克,此外放大一張要二十馬克,真是敲竹槓之至!這些人,祗知一味要錢。我認為太貴,向宋先生說,他認為應照幾張寄回國內,彩色是需要的,我們照了一張大的,此外加洗幾張小的。中午和李昌兄、洪珊兄及宋風恩先生,一同去南京樓吃午飯。先讓白蓓去大學吃飯,一個多小時之後才回來,簡直是有意搗蛋,我實在是為之生氣。女孩子有時真是一個負擔,所以中國有俗語多為描述,而孔夫子也說:“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我在做公事的時候,是嚴肅認真,全力進行的。李昌兄和洪珊兄不能在此多做停留,在吃過晚飯之後,送白蓓回去,然後他們就駕車回波昂去了。他們這樣僕僕風塵,真是夠辛苦的,但是為了國家,卻需要一批這樣年輕有為的鬥士。李兄在今天一早六時就起來了,根本沒有吃東西,直到下午二時許才進飲食。我自從在展覽會開始進行時,即沒有食慾,總是擔心怕弄得不好,但是有一位何夫曼教授,他認為這是最好的一次,同時外界的批評一般的也都認為有進步。聽了之後,內心也為之安慰不少。邀宋先生來住處,同他談國家的情勢及國際大局,他似乎先前已對我有所認識,故此,談起來也就感到很接近。我們一直談到十一時才出去,他是德國的老留學生,在幾十年之前就已來到德國求學,那時我還沒有出生,現在已是五十多歲了,是留德的老前輩。談希特勒在剛興起時的情形,其所以能興起,自亦具有其條件。送他回去之後才返宿舍,疲倦之餘,連日記也不想寫就上床去睡。

 

 

 

1964.9.19.(八月十四)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展覽會當局所展懸的國旗陳舊,經我提出交涉,已懸上嶄新的國旗,這也算是展覽會當局對我們的重視。他們辦事之迅速,是使人心感的。圖書在昨天晚上被人偷去了一本,據說這也是常情,旁的攤位也有丟失的,據看門的人說,尤其是將結束的時候,混亂得很,甚至有人開車來,將一箱一箱的圖書偷運出去。聽說旁的攤位也有丟失書籍,我們的書保了險,可是索償的時候,想必是十分麻煩,要填具許多的表格,諸多手續。宋先生說今天要回去,他將在最近派往柏林去工作,不過在他走了之後,明天有旁的人要來。科隆大學的一位助教Gimm兄,曾去過台灣,在那邊停留過四年,到兩年前才回來,他也來這攤位照管。因為這批書是送給他們的,由他來協助和接收。此人今天已見了麵,是一個流氓,一來就向女的進攻,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說台灣每三個人之中就有一個是妓女,真把我氣壞了!後來宋先生說,此人在台灣就住在北投的風化區中,所以憑當地的情形可能是接近,但以之推而及於全區,就太荒唐。此人說話近於故意中傷。後來聽旁的人說,他之說中國的壞話也不自此始,其太太甚且還寫稿登在報紙上,對台灣的情形有所曲解,這使我頗起反感。

蕭師毅先生從自由堡來,我招待他吃晚飯,同時在我的住所給他安排過夜。宋先生坐八時許的火車回波昂,我陪蕭教授外出散步,順便到Palmenhof訪蘭錚先生,戴安國先生夫婦也同來。他們將於明天去美國。我們邀蘭先生父子,到附近的小酒店去閒坐談天。蘭錚先生從前是自由堡唸書的,其兒子蘭建,目前也在該地求學,是唸的地質學。談到寫畢業論文方麵的事,蘭先生答應可以供給我有關的資料,談到十二時始散。回來陪蕭師毅教授到車站去取行李,談國內的情況至深夜二時。

 

 

 

1964.9.20.(八月十五)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中秋節,昨天談得實在太晚了。所以今晨醒得很遲。已是將近九時,匆匆的與蕭教授趕往展覽會場,交代一番之後,才去教堂望彌撒。我有事在心,必得在最近去進行告解才行。正午在展覽會場隨便的吃了一點食品,飲了一杯啤酒,我麵紅有若關公。吉姆兄的表現真不像樣,他在台灣受到各方麵的熱烈款待,而在此對台灣卻是諸多破壞,其本身的表現又極下流。這種人,我們根本不應與之接近才是,正有如前次所遇到的“葛禮賜”一樣,招搖撞騙,行為無恥。這些人到台灣去了,不但對我們沒有好處,反而有害。蕭教授在今天必得趕回自由堡去,我也來不及送他到車站去,祗是送到大門口就返回攤位。我們這次展出的書,經史子集就佔了幾百本,這些綫裝書我都沒有讀過的,這是中國文化重大的一部份。我認為在外國展覽,關於藝術方麵的書籍,應多所展出,但這一次祗有溥心佘的《華林雲葉》還像樣子,將其秀麗俊逸的字訂為兩冊,這自是藝術的一部份,但可以將一些圖配合進去,這可以使普通一般的人看得懂。其他的《清史》《明史》《十二朝東華錄》,頂多祗有人翻翻而已。而在此專家畢竟並不太多。對於這一點,在未展出之前,我就已寫信向李昌兄提及,認為藝術方麵的應該多一點。晚上由吉姆作東道,在意大利餐館吃飯。十時送白蓓返住所,月華如水,是中秋節。

 

 

 

1964.9.21.(八月十六)星期一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nkfurt am Main

 

在展覽會中,可以遇到一些從前到過中國去的德國人,有的在中國幾十年,住在中國的北方,對中國具有情感,但也有一些自命為中國通的人,實際上所知不多,而趾高氣揚。有一個德國人,從前曾跟我學過中文的,就是屬於此一類,他是說研究易經和陰陽八卦的,無論如何,他在此所學的,總不會深奧到什麼地步去,但卻說中國現在已將文化遺失了,沒有人懂得陰陽了。在這幾天當中,真是弄得精神緊張得很,隨時得準備向人進行解釋,根本沒有坐下休息的機會。從早到晚,都得與人週旋。我寫了將近二十年的日記,每天從不隔斷,但為了這展覽會,我根本沒有時間寫。到晚上,仍有應酬,等到一回來,已是筋疲力竭,什麼事都不能做了。

今晚請Donate夫婦吃晚飯,他們可能在明年到台灣去一次,而Gimm則大放厥辭,故意的將中國情形渲染一番,事實上卻是相差甚遠。祗要有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的,我聽了實在是覺得氣憤,這種對中國的惡意中傷,實難忍受。這也許是我們政府對這些外國去的客人,過份優待所致,而因之形成他們的惡意中傷。過度的厚待,是反而會激使他們有一種自大狂的。今天我脾氣很不好,狠狠的同白蓓吵了一頓。

 

 

 

1964.9.22.(八月十七)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書展會在今天結束,熱熱鬧鬧的過了一週,現在已經是到了收場的時候了。吉姆有點感傷的說,我們在今天就必得分手了,就像是人生一樣。我說:“你是信佛教的,來生投胎做人就是。”是的,詳細的一想,人生也就是這麼一回事,鬧鬧攘攘的,幾十年一下也就過去了。像我還記得小時候五六歲時的事,而今已經是三十二歲了,思之誠然是令人不勝感慨的。但每人都是如此,祗是看人如何的將時間加以運用而已。

上午陸鏘夫婦來此參觀,他們赴奧國渡假兩週後歸來,特地來參觀書展,於是正午我請他們吃飯。廚師做的幾道菜,做得都很不錯。陸兄是湖北人,戰後就來德國了,據說他那時尚在軍事代表團任過事,這實在可以稱之為老德國了。他太太是柏林人,看來很是賢淑。他一定要在晚上請我吃飯,約定在傍晚七時見麵。書展在下午二時告終,忙著將書加以清點,今天早晨關先生曾打電話來,說要Gimm出具收據,免得臨時他們玩花樣,說收不到這些書。除了丟失一本精裝的綫裝書之外,有幾本是在一開箱時就沒有了的。到了結束時,各攤位紛紛拆除,客人自然是沒有了,一片淩落情景。我將剩下的宣傳品搬運回來,一週來弄得頭昏腦脹,可以得一清靜。和Gimm告別,我也無意招待他了,因為他的言行表現,對中國極不友好,以在台灣時,我方相待之優厚禮遇,回來尚是這樣的吹毛求疵,則這裏來招待他也完全是白費了,所以同他告別之後,我們就回來休息了一會,然後再到南京樓去。由陸鏘兄作東道,點了許多的菜,根本吃不完,加以廚師將份量做得特別的豐盛,所以四個人吃得飽脹之至。他們打算坐八時三十八分的車回去,我們送他們上了車,等火車開動之後才回來。送白蓓返住所,在此的工作算四十五馬克一天給她,她也心滿意足了。陸兄目前在德國電台任職,待遇是很優厚的。我仍在求學時期,一切都沒有基礎,想起來心中覺得煩悶得很。

 

 

1964.9.23.(八月十八)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在早晨七時,傅維新兄來了電話,於是我匆匆的將床鋪收拾好,同時穿衣服漱洗以接待他,他是從慕尼黑趕來的。想來看書展,但是它卻在昨日即已宣告結束,但他卻說要到場地去看一看。事實上,攤位早已連夜拆除,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同時,其中在另一些建築物中,也有另外的展覽會在展出,所以我們祗是在門外憑欄觀望了一會而已。旗桿上的青天白日旗仍在掛著。這次參加的總共有三十九國,兩千六百餘單位。我們邊談邊行,到公園去坐談了一會,然後步行往市區。因為我昨天收到稅務局的通知,囑我前往一談,原來是給德國電台工作的事,過去他們所收的稅高達四分之一,後來算是免除了,現在稅務局就是要來打聽,問我收進了多少錢?當我告訴他們,祗不過是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也就覺得這不成問題的了。陪傅兄至哥德的故居參觀,我這兒已不知來過若幹次的了,實在沒有多大的興趣,祗是走馬觀花的再作一番留覽,然後陪他去南京樓吃午飯。大師傅不在,其他的“廚師”,根本是不會做菜,本是退役軍人,最近才來此,所做出來的菜,祗能夠是騙騙外國客人而已,色香味都不行。飯後到大學去找一個台灣學生,談了一會,他因為今日要到科隆去,不能久留,所以由我送他前往車站。

在外麵走來走去,實在覺得疲倦,回來躺了一會才覺得好一些。這一週來,在書展的緊張應酬,確是使我精神為之疲乏。本想今日略作休息的,可是卻有遠客來此,不得不招待。晚上,匆匆的將書展用費結算了一下,據蕭師毅教授告訴我,以前他來辦的幾屆,每日酬勞算是十四個半美金,而本屆科隆大學既然答應給,我將所用的一個人每日算四十五馬克,而自己算六十馬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對之同意。

 

 

 

1964.9.24.(八月十九)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Bad Godesberg

 

乘九時四十二分的車子到波昂去,真是忙迫之至!我找郵政儲蓄小冊找不到,真使我發急。幸虧仍有幾十馬克可用,否則連買車票都必須用這本小冊去提款。匆匆的乘計程車趕往火車站,火車卻誤點未至,到將近十時才開出。在車上看帶去的雜誌,不覺昏沉思睡。這一週來,耗費體力甚多,所以是這樣的疲倦,加之以車窗緊閉,空氣不大好,也就容易使人打瞌睡。車過Bad Godesberg時,我竟未加注意,等發覺這就是目的地時,車輪已經是開動了。這祗好到下一站才下車了。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我現在的精神真是不濟了,在波昂等電車回來,耗去半小時。到新聞處,他們大家都在,招呼我去吃了飯才同他們談及經過情形。李昌兄相約到山上的古堡去玩,同行的有傅維新兄,許智偉兄,這是此鎮的最高處。古代諸侯,每擇高峯建立碉堡,用以防守,這類的古堡,在萊茵河岸特別的多,到處可見。

下午,傅維新兄返比利時,李昌兄說關先生留我在此住一宿,明日吃過午飯之後才再回去。我覺得既然已經來了,就停留一天再走,如果今日馬上又乘幾小時的火車回去,實在是太困倦,所以我也就順隨其意。他們還請我去看馬戲,其實我早知道,則寧願在一起閒談聊天,而不想去看馬戲,因為那一些節目,我差不多從幾個馬戲團都已看過了。將草賬交上,我知道過去他們用五百美金,今年我祗用了三百多美金,像雜用一項,給工人的小費、吃茶點,是沒有什麼賬單的,李兄沒有說什麼,但似有不豫之色。我覺得錢的方麵處置是很為難的。晚上在馬戲散後,與許智偉兄在外麵散步,又到一家小酒店飲酒談話至晨二時才回旅店。

 

 

 

1964.9.25.(八月二十)星期五 晴 德國 Bad Godesberg

 

昨晚睡了甜美的一覺,因為是太疲倦了,一回到旅店,用熱水洗了臉,躺在床上不久便睡著了。這兒真靜,聽不到一點聲音,天氣已轉變得寒冷,將被單蓋上,睡得真舒服。早晨到八點半才起來,到進早餐的地方去吃早餐,很豐富,咖啡、蜜糖、小麵包、牛油之外,尚有一個雞蛋,一小片肉腸,聽說祗算兩馬克半而已。去年我旅行的時候,有些早餐竟算到三馬克半而無雞蛋的,此外尚必得附加百分之十的小費,這家旅店單人過宿為十二馬克,雙人房則為二十四馬克,一般的說來,這不能算貴的。當我正進早餐的時候,李昌兄與許智偉兄來,我們一同進咖啡,談近事,然後去新聞處在那兒看報紙。世界大局仍無特殊轉變,我外長訪問馬來西亞及泰菲等國,此中當必具有意義。午飯是吃他們的團體夥食,大家合在一起,吃起來特別的有味道。換一換口味,吃起來特別的有胃口。他們還有自製的特別辣的辣椒,午飯後至李兄家去坐了一會,他已有三個小孩子了,難得他太太這麼的賢淑。帶小孩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下午幫他們摺宣傳品,李兄留我吃過晚飯再走。在他家吃餃子,於是我停留到晚上,乘十時五十二分的夜車返法蘭克福。

 

 

 

1964.9.26.(八月二十一)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週來奔忙,回來始得一安睡。今日睡到九時許才起來,我離此兩日,白蓓曾兩度來我宿舍,留下兩張字條,一張由門縫塞進我的房中,另一張則是留放在我的信箱中。她對我的情意是真摯的,但是當我們整日在一起的時候,由於我脾氣的暴燥和缺乏幽默感,往往將情形弄得很僵。我知道自己的脾氣實在是要不得,就像過去古時的暴君一樣,祗能讓人家來將就我,而自己卻不願意去將就人家,這樣一來,就難於相處了。古語說“江山易改 本性難移”,一個人天性如此,雖明知其錯處,也是難加挽回的。我個性之強項,在中學時就已被列為期終的評語的。自己也知道如果柔順隨和一些,當易於與人交往,而自己一貫的表現,卻都是走極端的。

回來收到沖洗的底片,上次在展覽會中,沒有用閃光燈的,卻反而照得很清晰,用了閃光燈,反而是照得暗了。這是由於使用經驗不足的原故,我應該將鏡頭放大一些的。有一些照得還夠清晰,我特地取去衝洗成明信片大小的照片,每張索價一馬克半,自然是很貴,但已較之於展覽會中要便宜得多。上次我們委託拍一張照,底片就是六十馬克,放大一張要二十馬克,實在近於勒索。上午到外麵去買了一磅牛肉回來,以之燉湯來吃,這比外麵所吃到的,自然是要貨真價實一些,吃下去全身暖和。最近因為忙碌,似乎吃什麼都沒有胃口,白蓓說她瘦了一公斤,我想我也必定減了一些體重。

下午留在室中,將書桌加以整理,找郵局儲蓄本,翻箱倒櫃的,最後終於將它清理了出來; 現在總共約有五千馬克的樣子,這使自己多少有一點安全感。一無所有的時候,內心是實在為之惶惑的,最近在基爾有一個中國學生自殺,為的是愛情,女方臨時變卦,男的服安眠藥自殺,剩下四萬馬克,遺書交給這女的,我認為實在不值,女的既已變心,又何必將錢相付; 如果捐給國家或社團,當具意義。

 

 

 

1964.9.27.(八月二十二)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一週又一週的成為過去,三個月的假期,現在已過去了三分之二。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便又將開課了。下學期是我第九個學期了,照普通的計算,應該是可以畢業了,但對我來說,在時間上,仍是相差有一個距離的。對之,我實在為之惶惑不安。在亂離之世這樣的過日子,乃是一種最大的悲哀!晚上翻閱這次從波昂借回來的幾本文藝雜誌,有一篇連載叫《上等兵》,描寫過去智識青年從軍,在印度的生活經歷,很是有趣。這位作者的名字為潘壘,他本是越南的華僑,抗戰時回國,在大學學藝術,無心向學,正好那時招兵,他糊裏糊塗的跟一個同學一道去報了名,在昆明受了幾週訓練,就空運到印度去了。這是報導文學,長篇連載的,我祗是看了一部份而已。我覺得他描寫得很生動,看起來使人感覺得有趣味,我哥哥那時也在印度,應該是屬於同一個部隊的。由那些地名,看來似乎是很熟悉。我反正一時也睡不著,於是起床寫了一封信給作者,向其致意,同時說願意定購他所出版的其他幾冊書《紅河戀》等。從其文章中看來,他是一位很有血性的青年,也經過了許多的磨折和苦難,對帝國主義者具有憎惡的心情,這正和我相同,所以看起來,也就特別的容易使我受到感動。我的經歷,其實也可以寫成一本書的,我有足夠的資料,但是總沒有心情執筆,這需要安定的生活環境,像我目前必須為獎學金而憂惶,豈又能安心的來寫文章。

 

 

 

1964.9.28.(八月二十三)學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上午陪南京樓的麻老板出去,為了申請一個廚師從香港入境,我們先去警察局,再到勞工局去。問題倒不怎麼複雜,但是必得坐在外麵等候,起碼就是一小時。我想將何學誠兄弄來,在此地,每月一開始就有二百五十元美金,總比香港的待遇要好。同時,對於將來也有發展,在這兒做幾年,積蓄一點錢,就可以經營開一間飯店,這比在香港老是為人做工要好。但我不知道何兄能否在香港順利的辦妥手續,因為那是一個黑暗的地方,無論做什麼事,都必得交“黑錢”才行。我在香港九年,對於那鬼地方,實在是有著深刻的了解。現在,德國方麵的手續是大致沒有問題了,警方出具一張證明書,謂已在此間進行申請,但必得經由香港德國領事館才行,而勞工局則發給暫準工作三月的證明,俟其入境之後,才再正式的申請工作證件。將兩項證件寄往香港之後,就祗待對方執香港移民局的證件,去向德國領事館申請簽證了。正午去一家衣服店,定製一套西裝,此間的價格,比香港要貴一倍,一套西裝連工帶料,要三百五十多馬克,而這樣的價錢,在香港就可以做兩套中等料子的西裝了。過去曾託人在香港做,第一次是裁縫改了其他的料子,第二次則指明英國料而以日本料相抵; 自己不在當地,托人總是難以如意的,不如在此地定做算了。言定在下週三試身,下週五就可以交貨。晚訪何兄,與他在郊外走了一會才回來。

 

 

 

1964.9.29.(八月二十四)星期二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去打聽上學期參加的Hauptseminar,很使我失望,所寫的專題報告沒有獲得通過,原因是引用太多,沒有自己的見解。這對於一個外國學生來說,乃是很困難的。我覺得上一學期的時間又犧牲了,這實在是可惜的事!我時間已不容浪費,可是所謀不遂,似乎到處都遇到一股逆流,怎麼辦呢?不是我缺乏勇氣,依靠獎學金維持,是使人精神為之緊張的。每個學期都逼著考兩次試,上學期的時間太短,而又心神不安,所以考試沒有好的成效。這一科必得從頭來過,當然這並非損失,祗是我的時間寶貴,正想將它掌握,可是又耗掉一個學期。一時內心茫然,真不知怎樣才好!將學業告一段落,總可算是了結一件心事。這樣的拖延下去,真太沒有意思了。惶亂之餘,在外麵走來走去。到市府打聽上次書展圖畫的事,宋先生想要幾張開幕式的照片,不得要領,他們答應查出來之後再來信告訴我。下午到農業研究所訪一助教,並請教授為我寫介紹信; 教授不在,要到星期五才能回來。談了一會,我現在仍缺一份推薦書,每學期都是這樣的去求人,使我心中殊為煩悶。但是,自己沒有能力供應求學,靠人自然就必得受人之製。買了一本書,準備在下學期之初,即參加考試。想起困難重重的未來,內心至覺不歡。

 

 

 

1964.9.30.(八月二十五)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收到稿費通知書,計約六百餘馬克,現在,所有的稿他們都已看過了。在我處仍有兩篇未曾著手,以後我恐怕也沒有多少的時間可以用在譯稿上。不過精神愈用愈出,現在我也並未全部的動用,祗是稍一感到疲倦的時候就放下休息,我必得全力以赴才行。其實現在的學習環境,較之香港已是勝之甚遠,但我卻不能好好的將之掌握,於是有一種自責的心理。稿費積存一些,可以增加一點安全感,萬一獎學金沒有的時候,生活也不致立即發生困難,因為臨時去求人,乃是十分艱難的。李昌兄來信,有所解釋,說該處例必有單據才能報賬。但飲料茶點及入場劵等,皆無收據可言,早知如此之麻煩,索性由他們來主持好了,我祗是從旁協助,則皆大歡喜矣。其實他們過去幾屆都花了五百美金,而我這一次,算來卻祗不過是三百五十美金而已,而他們似乎仍是意存不滿,以為多報似的。如果要他們自己來,一定要用費得多。他們不從廣泛處著想,我在招待費一項中列六十馬克,已包括客人的過夜早餐,以及一週來的咖啡茶點等,他們要一一註明,這乃是不可能的。他信中說得客氣,說如有言語失檢處,請我原諒雲雲。彼謂:“吾兄熱心為國服務,書展蒙獨立主持,且自己掏腰包墊款,弟等感激猶感不及,怎能對兄稍有不信任之意。”我也是性格率直,聽不順耳即形之於色,其實侭可不必介意。幾十馬克的小事,萬一他們不肯認賬,則當作為自己請客好了,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下午出去,為照片事跑了幾處,市府開來的電話,漏了一個字,而地址則按鈴無人應門,後來查電話才找到,謂樣本存市府,如此則明天又須出去奔走矣!殊覺失意,做什麼似乎都不感到興趣。

閱報載中共將在最近爆發原子武器,這乃是美國的縱容所致。西方國家一心一意的想同中共做生意,此等人祗圖近利,到將來必將後悔無及的。西方的功利主義者,是見利忘義的。

 

 

 

 

1964.10.1.(八月二十六)星期四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假期三個月已是過去了三分之二,祗剩下最後的一個月了,而注冊報到,即在本月十五日開始。對於一次一次的考試,使我至覺惶惑,自覺所學不足,如果是德國人,尚可以作文章對付,而我是外國人,在這方麵就較為吃虧了。越是急,內心也就越發的覺得惶亂不安。這兩天,我的心情仍是在不穩定之中,祗覺得做什麼都不起勁,真是意興索然。為不相幹的事在外麵跑,例如為他們去找幾張在上次所拍攝的照片等,走來走去,時間就過去了,這次為他們辦書展,可謂吃力而不討好,對此,我心中也有點不大高興,事前我曾詳細的寫信前去打聽,請其給予一項原則性的指示,但是卻毫無答覆,錢則是在開幕後交來五百馬克,其他皆由我自行付出,等到向他們報賬時,幾十馬克沒有單據,李昌兄就立即變色,冷言冷語。我對之想發作而又忍受了下來,這是做事的經驗,不如意總是難免的,誰叫我多管閒事呢?不過,這次如果由他們自己來搞的話,一定會弄得手忙足亂,因為臨時來到,地毯沒有,傢俱也沒有,而又必得住旅店,住宿帶食用,加起來其為數是可觀的。所以平時他們要用五百美金,這次我才用了不到三百五十美金,祗不過一千三百多馬克,現在,他們除了在開始給的五百馬克之外,其餘的錢,都未曾退回來。我也祗有等他們有錢再寄來了。

上午等信件,但除了一份雜誌之外,什麼也沒有,我看美國的《時代》雜誌,上麵說美總統堅尼地於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被刺斃命的調查書,當日早晨,堅尼地自己說:“行刺美國總統並不難,祗要有人在高樓用裝有望遠鏡的步槍射擊,就難以防範。”當日正午,他就在這種描述的情形下,為Oswald所開槍射擊斃命了。這真是一件轟動全世界的大事,我記得當日從外麵回到宿舍,在樓下的閱報室看報,有人走來對我說:“美國總統堅尼地剛才被刺死了。”我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問他消息何來?他說是得到電台廣播的消息,我立即上樓,回到自己的住房,扭開收音機,果然聽到美軍電台的廣播,惶然的反覆報導說:“堅尼地總統死了!堅尼地總統死了!”這實在是令人難以遺忘的。以後的幾天,都是在一片惶亂中度過。這是自由世界的一大損失,假如他不死,則可能今日要安定一些。現在美國總統為強遜,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則為戈華特Goldwater,雙方正在發表其政見以爭取選民。

我覺得自己來到德國瞬將五年,而猶無成就,心中真是難過至極!以後又將是如何?根本一點也看不清楚,我必須努力以求創造,自覺智力減退,很容易感到疲倦。到畢業起碼必得兩年,我真有如水麵上飄浮的浮萍。正午在南京樓吃飯,老板來告,在其店中作工的學生邢某,對其加以威脅,賴住不走雲雲。其人之可鄙至此益甚!下午將翻譯稿翻了一段,它耗費很多的時間,我恐怕在以後沒有這樣多的時間可資利用。五時至市區,理髮索價三馬克,另給五毛小費,現在真是一切都漲價了。七時返住所,看電視,也是報導去年美總統堅尼地死亡的經過。關於宿舍的事,現在所住的地方,誠然是很理想,距大學又近,但我已住了五年之久,也應該換一個地方了。在外麵民家住是很不方便的。聽說在梅恩河畔新建了一座宿舍,我在昨日已寄發了一封信以提出申請,假如可能的話,我想換一個環境。其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住定了也就不想搬動了。

 

 

 

1964.10.2.(八月二十七)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兩篇譯文的生字寫下來,現在,翻起來已是比當初要順暢得多了,可是仍然是需要整天的時間才可以。假如是專心用在這一方麵,則每月的收入自是可以增加一些,但我實在沒有這許多的時間,為了學業,仍是使我內心為之惶亂的。今天又收到德國電台寄來的一批稿件,是關於經濟上的,有八篇之多。中國部的主任寫信來說,很高興在上次見到我,認為上次由我代表中國參加書展,是最適當的人選雲雲。其實在這一次,也的確比其他幾屆要生色一些,這是外人的評論,而新聞處的老李卻因為我有幾十馬克沒有賬單的用費,似乎有意刁難,使我心中頗為不愉。我給他們省了許多錢,平時為他們出力奔走,他似乎認為猶有未足似的。以後他如果要用人,就讓他親自出席好了,他們用錢既多,而事情卻不見得會辦得好。

下午,往市內看了一張闊銀幕的電影片《羅馬帝國的沒落》,我在去年十月間,曾到羅馬去過,這影片許多建築物,佈置得非常逼真,看起來,就像是在羅馬當時的市政廳一樣。當時的建築,實在是宏偉,使人見了,對羅馬帝國當時的富強,深具印像。從故事上知道,當時羅馬王朝,內部勾心鬥角,不斷殺伐,帝王荒淫腐化無道,將士謀叛,終於促成了帝國的滅亡。

 

 

 

1964.10.3.(八月二十八)星期六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宋鳳恩先生來信,說所需的幾張單據,希簽字後寄往。我當即以長途電話與之通話,相告以技術上的困難,例如洗相片約三十馬克,現在既然相片尚未洗好,又何從取得收據?這等於他們要我寫書展期間酬金的單據一樣,這筆錢我根本沒有收到,又如何寫收條呢?李兄的言辭態度,皆使我不愉快。我在電話中說明情形,他說祗須出具收據就可以了。我也就將他們的意見執行。給外國機關辦事,人家都是客客氣氣,豪爽大方,而給他們辦事,卻是小器之至!到底是小科員秘書,心襟狹窄,我對之自可不必加以計較。收到潘維新兄來信,囑如對書展有意見,彼可負責轉呈教育部雲雲。我現在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寫,稍等幾天再說。現在,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很容易就感覺到疲倦,例如翻譯稿件,很快的就覺得神思不屬,連寫字也沒有力,必須在床上躺片刻才能繼續。

下午五時白蓓來,與之同赴市區教堂,並作“告解”。神父囑我下週一來,可以與他一同外出,作竟日遊,以解心中煩憂。作為神父,純潔正大,心地廣闊,實在令人敬服。他勉勵我愉快的處理生活,回來心情果然是為之寬慰,這是宗教信仰的力量。

晚上,看了一會電視,在燈下將一篇稿件《烏爾姆》譯完。這地方在多年之前我曾去遊歷過,多瑙河Donau就在它附近幾公裏的地方發源,流入黑海。翻好之後,覺得完成了一件工作,亦為之感覺得輕快。

 

 

 

1964.10.4.(八月二十九)星期日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趕著將稿件譯完,它帶給我以一種充實之感,因為我確知時間沒有被浪用。在翻譯之中,可以學到許多的生字,何況又有報酬可得。最近他們將上月的八篇稿酬寄來,計有六百七十馬克之多。普通一個月是可以獲得五六百馬克的,我祗要每週譯一篇就夠了。現在是在假期中,可以多譯一些,到了開學以後,功課吃緊就沒有這許多的時間了。在目前,這工作是相當合理想的。一篇譯稿,約需一日的時間,看字數的多少計算,以這兩天的情形來看,每篇皆超出一百馬克。在外流浪了這樣久,經濟上沒有基礎,乃是使人心中總覺不安的。現在能有六千馬克的存儲,萬一獎學金不繼,也可以支持兩年。依賴他人,實在是一種可怕的感覺。晚上看電視,有一個節目,報導一個知識份子在德國過去幾十年的經歷,很是動人。

 

 

 

1964.10.5.(八月三十)星期一 陰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fm.

 

早晨八時,和一位神父約好相見,他在市中心的Liebefreuen教堂的,他叔父來探望他,我們一同開車駛往郊外。他叔父在德國北部的一個小城,經營一所傢俱店,現在已經六十五歲了,想找一個地方清靜的住下來。他有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在法蘭克福工作,因此,他想找的地方,最好就在法蘭克福附近。他今天就是出去找地方的,看到報上說,附近有一小鎮有房屋出售,連同花園地皮,索價為三萬五千馬克,但見到該處時,他們都感到失望,因為房子既不好,而位於農莊中,穢氣撲鼻,附近的環境又不好,所以沒有購買的意思。有一個老婦,絮絮不休的陳述她的經歷,說她本是維也納人,嫁給在蘇台德區的一個德人,戰時當紅軍來的時候,欲強姦她十九歲的女兒,她抱住她的女兒,蘇俄兵就開槍射殺,她女兒就死在她的懷裏。以後她逃亡來西德,再嫁給現在的丈夫,辛苦的工作度日。看來西德的所謂經濟奇蹟,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享受到的。在鄉下,仍有許多的人過著艱苦簡單的生活。

我們乘車又折往Bergstraße,這兒是山區,據說是德國最暖和的地方; 春天,蘋果花要比其他的地方早開兩星期,也有橘子樹和檸檬樹等溫帶植物。我們去到一座教堂,其中有位神父,曾經長期在中國傳過道,在甘肅住過多年,能說中國話,這是很意外的。他高興地和我用中國話交談,並說以後到法蘭克福來的時候要來看我。該教堂的會客室,還陳放許多中國的瓷器雕刻等。我們在那兒吃午餐,至為豐盛,在外麵的餐室,即使每人付出十馬克的代價,也不能吃到這樣好的正餐。他們還供應自製的葡萄酒,味道很醇厚,這自是和在市上所發賣者不同。我們去參觀地窖,它存在已達五六百年之久,新製的酒正吐發氣泡。在地下室聽來,聲音特別的響亮。我們又在外麵走了一會,拜訪了幾個人家,然後才回教堂進咖啡餅食,在教堂的夥食顯然是很精美的。他們犧牲本身以服役社會,這點待遇是應該的。

 

 

 

1964.10.6.(九月初一)星期二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再到英國領事館去,打聽簽證的事。我在五月二十五號進行申請,但卻一直到現在仍無回音,我明知是英國鬼子故意為難,但我要逼他們攤牌。他們以為不給我證件,就會使我連在此居留都成問題; 事實不然,我持用中華民國護照,早就將居留的手續辦好了。英國鬼子見我不為其所用,威逼利誘,皆使我無所動心,於是想侭量的在各方麵對我加以為難。我早就看出他們對我的懷恨了,首先,他們在香港想逼得我無路可走而自行毀滅,但我頑強的掙紮,一年多之後,居然進了大學。他們認為我在經濟上一無辦法,而我卻高飛遠走; 正像漁人慢慢的舉網而又不起,在傍看網中的魚在奔撲,而引以為榮,以滿足以虐待報復的心理,但是想不到魚兒卻縱身一躍,跳到大海中去了,回頭發出嘲笑。漁人氣急之餘,再用香餌來招引,這時,魚卻在上過當之後,再也不肯上釣了。這就是英國鬼子的情形,他們以為在香港那種環境之下,我是必然會就範的,當我倔強不服的時候,他們就在各方麵加壓力。當我要來歐洲之時,他們仍想為難,但給我運用關係,將證件取得,他們以為我在經濟上當沒有能力達成此舉,我卻在極力奮鬥後,像奇蹟似的坐上了飛機,飛來德國。

經過一年,法蘭克福的英國領事館來電話,一個自稱為經濟副領事名叫Hill的人,找我會談,說是給我想辦法取得獎學金到英國去求學,他這番“好意”為我推拒了。我一眼看出來他是英國的特務,以後他想方設計的要收買我為他們工作,我的回答是:“我一生已經歷過許多波折,祗想寧靜地生活,因此,我不打算使自己的生活變得複雜。”當他說金錢是很有用的東西的時候,我告訴他:“世界上有比金錢更為價值的東西,那就是理想。”我也毫不隱晦對英國人厭惡的情感,我在香港所看到的英國人,陰險惡毒,貪鄙下流。好話說盡,壞事做盡,與之旗鼓可謂相當的,是共產黨徒。英國承認中共,我以為祗有中共才能與英國鬼子週旋,使其吃盡苦頭,丟盡麵子。當這個Hill在兩年前離開此地之後,曾騙取我一封信,他說將調到非洲去,來不及和我道別,而在倫敦他有一個朋友,很想與我一見,希望知道我下學期是否仍在此間雲雲。我也就回答他一封信,讓他取去我的筆跡。其下任的一個年輕人來找我,我連座位也不給他,站著談了幾句就打發他走了。自此之後,他們即再也不曾來糾纏了。這次,我之所以申請簽證及換證件,也就是故意去試他們的反應的,果然他們故意的留難,一拖五個月,沒有一點消息。我去問的時候,一個女職員說抱歉得很,香港方麵一直就沒有回信來,我說:“你們英國人,比中共和蘇俄還要壞,因為到中共區或俄國去,一週之內也就可以得到簽證了。我從香港來,持有香港所發給的證件,可是經過香港卻是五個月而無下文,實在豈有此理!”我說了他們幾句而離開,英國人可能在以後對我又再玩花樣的。但這樣也好,我早已提高警覺了。英國人的陰謀詭計,當隨時注意提防。

 

 

 

1964.10.7.(九月初二)星期三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與白蓓一同到市區的裁縫店去試身,我定做了一套西服,價為352馬克。以這樣的價格,在香港可以做兩套西裝的了,但平時托人去做,總是無當意者,自己不在香港,托人實在為難。我曾經托過幾個人,結果,錢花了,對方認為是一個大人情,而我卻並不滿意,所以,這次我決定在這兒定製一套算了,反正錢是在此地賺到的,也就在此地用出。這套衣服的料子是採用暗色,而樣子則是採保守式,以其能經久耐著也。言定在後天上午來取,因為在後天的下午,我打算啟程到波昂去,到那兒去參加國慶酒會。又在市區買了一件襯衣及一條領帶,都是為配這套新西裝而購製的,以購物而言,則在香港自較方便,而價格較此亦遠為相宜。

下午返住處,將四篇稿件的生字注出,它是關於經濟方麵的稿子,也足以增加我對這一方麵的常識。總共是八篇,預期於一週之內可以將其譯完。今天又收到KAAD的信,說本月十八至二十四,在亞痕舉行為期一週的座談會。我看內容空洞,住的又是青年會館,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何況在時間上,我也不能抽出整整的一週出來,去參加這樣的集會,所以我打算寫信去推卻。晚送白蓓返住所之後才回來。

 

 

 

1964.10.8.(九月初三)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早起寫了兩封信寄發出去,是寄給傅維新兄及KAAD的,前者寫信來,要我對此次書展提出簡單的報告。但是我認為此次有宋鳳恩先生說他將草擬報告,寄交國內有關當局,所以我也就沒有撰寫了。先前我本來是有這樣的意思,想將經過的情形,及須改進之處,作一報告,現在既有人為此,則我無須遭人之忌而為此。所以在回信中,我祗是簡略的將情形相告,算是作一交代。致KAAD的信,則是說擬不參加亞痕之會,徵詢其意見,如果必定參加不可,則我自當前往。其後收宋鳳恩先生信,說本月二十日,他的兒子宋育將於香港來德,盼我至飛機場相照應。他才二十歲,我離開大陸的時候為十八歲,假如那時能得到順利的發展時,則今日我早已完成博士學位,而在社會上任事了。這也是各人的命運皆有不同,我的命運注定我必須經過這樣這樣多的磨難和波折的原故。我對學業懷有畏難的心理,這是必須加以克服的。此項心理不除,即難求得進展。

下午白蓓來,她昨天將我所攝製的一些幻燈片在家中放映,頗得好評,現在要來借其他的幾百張照片回去放映,我覺得滿意的,是去夏在巴伐利亞照的一些風景,色彩鮮明,那照得實在不錯。現在照相也已成為我的一種偏好了,我覺得有時間將之放映,足為對過去的回憶之資。傍晚看電視,介紹加拿大,說那兒地廣人稀,資源富足,木材產量為世界第一,水電便宜,故建築物通宵燈光不熄,有金礦,工人大都是魯爾煤礦區去的。因為那邊的待遇更高,每週約可得兩百美元之工資。兩年下來,就可以積存好幾千美金,而到另外的地方安居下來了。世界上有這樣富足安定的地方,實使人生羨。加拿大也有大批的德國移民。

 

 

 

1964.10.9.(九月初四)星期五 陰 德國 Bad Godesberg

 

上午去取得新製的衣服,我總覺得這裏的手工太差,做出來顯得非常的笨拙,而且穿在身上也覺得不舒服。但是沒有辦法,既然在此,一切便得隨之。在市內匆匆忙忙的買了些東西,為了想在正午乘車到Bad Godesberg去,但回來忙著收拾,時間竟是不夠,祗好照原定的計劃向後延遲一班車。白蓓來,將昨日借去的幻燈片歸還,其母親明知反對無益,但也不持贊成的態度,總是處處想方設計的破壞,我心中對之慢慢的也生出一種反感出來。一同去吃過飯之後,才乘車赴火車站,乘14.04的火車前往Bad Godesberg,但火車在該地竟然未停,而是到下一站波昂才停下,於是又折回來。所幸隨後即又有一班車是開回的,不須久候。在Bad Godesbeg先僱車赴旅店,定好房間,才打電話給新聞處,關先生說可以立即相見,於是我們出去買了一些花,而李昌兄已駕車來接。關先生請我們今天晚上外出吃飯,在新聞處坐談一會,由洪珊兄駕車前往波昂的中國飯館。吃到正道的酸辣湯,因為其中有豆腐和香菜,這是此間普通一般的中國飯店所難以吃得到的。飯後又返新聞處,我將麻老板先送回酒店,而後出來。許智偉兄約請飲啤酒,我們和雍保華先生父子,一同散步外出,現在秋意已深,滿地是飄落的黃葉,許兄說在此的情緒也不大好,想在國慶之後回去。我覺得與人長期相處而不鬧意見是很難的,所幸這個假期我沒有來,不然以我的脾氣,恐怕早就出事了。在外做事,容忍是必要的,總得設身處地為人家著想一下才是。在外喝酒至十一時,然後與許兄在外散步良久始返住處。

 

 

 

1964.10.10.(九月初五)星期六 陰 德國 波昂 Bonn

 

上午乘車赴波昂,原想請李兄吃飯,但是他走不開。我對這一次的理髮不滿意,不但剪得短,而且是淩亂梳不起來,於是再赴理髮室,想改正一下,但說無法可想,這祗好等幾個月再說了。有些理髮師剪得實在太莫名其妙了,但卻要索取相當高的價錢。在波昂吃午飯,因為有麻老板在,他年老身體又弱,我也就不能走開,否則,我寧願是到新聞處去看書報去了。在外麵散了一會步,街頭突遇一劉姓廚師,他是從前在南京樓做過的,現在在外麵為小販,也特地趕來參加國慶,實在難得他這一片熱心。後來我們一同在六時一刻,前往Königshof的酒會,新聞處的人員已在,客人陸續到來,許多自然是為我所不認識的。我遇到兩年前在此結識的Sommer兄,當他走過來的時候,我即能叫出他的名字,使他大為驚訝,其實,這也不過是湊巧記起而已,而他對此卻是深具印像了。有中廣公司的廣播員董兄,過來為我錄音,今晚錄的祗有四個人,即是新聞處關主任、韓國駐德大使崔德新將軍,我,而德國青年則是由Sommer代表,我事前完全沒有準備,而臨時被錄音,心中不免緊張,但過後一聽,卻也可以。晚八時五十八分,乘特快車自波昂回來,至十時即達。

 

 

 

1964.10.11.(九月初六)星期日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返住處後,忙著將室內加以檢拾,每一次出去,回來總是要加以收整一番的。英國領事館來了信,說是新證件已到,要我執舊證前往相換。奸狡的英國人,他們算定我是要到台灣去參加國慶的,於是他們特意拖延; 我在五月二十五日提出申請,此間的英國領事館在次日即已寄發出去,可是一直到十月九日才來信給我,祗說身份證已收到,旁的事完全不提。這次,他們拖了四個半月,我上次在英國領事館說,即使是到中共區和蘇聯去,簽證也祗是一個星期而已,英國人實在比中共和俄共更為可惡!我這麼一罵,他們也無言可以對答。我對英國人的印象壞極了,認為他們是演員,一切都是在做戲,他們外表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今天將德國電台的稿子譯好了一篇,總共是八篇,我必得侭速的將它們翻譯完成。我總覺得時間是太不夠用了,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做,而時間卻是這樣的短促,我覺得求學的這一段時期,乃是黃金時期,我必得好好的加以利用才是。還是在小學的時候,讀嶽飛滿江紅詞中有“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我的少年時代,乃是在流亡的困頓中度過的。現在則年逾“而立”而未立,因此,有時內心實在是感覺得惶惑悲涼的。

 

 

 

1964.10.12.(九月初七)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時間過得好快!一天又一天的過去,很快的便又將到開學的時候了,下一學期,我將是第九個學期了,想來實在為之悚然心驚。我將學業應盡速的加以結束,而在此卻是難以如意控製的。在香港進學校的時候,對於考試,我滿有把握,可以應付自如,而在這裏,卻總是覺得有些惶恐。由於對以後求學的經濟來源沒有把握,所以我也就在目前,想積存幾個錢,以便在萬一獎學金中斷的時候,可以加以接濟。以目前的情況是尚可以支持一兩年的,今天,我又繼續的完成一篇文稿的翻譯,整天枯坐,使人感到很疲倦,這幾篇稿的內容都比較的簡短,故每篇祗不過是六十多馬克而已,約合十五美金。我自是不能每天都是這麽譯的,以後必得集中全力用在學業上去,那樣會使自己覺得充實和滿足。

傍晚與白蓓相見,然後步行送她回去,外麵已經是很冷了,足部有冷凍的感覺。這裏的秋天是很短的,夏天一過去,幾乎冬天馬上就來了。上週我到波昂去的時候,穿的還是夏季的薄大衣,而一下子,現在就可以穿冬季的大衣了。回來後,內心感覺得發慌。這假期有三個月之久,可是自己的表現又在何處呢?在八月份,忙著想結婚,後來到她家去一說,認為要畢業之後才可考慮,這也好,就等畢業之後再說吧。而現在看來,等畢業恐怕仍必得兩年才行,這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在燈下,我又趕著譯完了一篇稿,在工作中,可以使我內心得到一種安慰。

 

 

 

1964.10.13.(九月初八)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看到最近的中央日報,知道香港政府,在過去幾個月中,大捕新聞記者。在香港的自由報社,已先後被捕去達七人之多,內包括中央社的記者和香港時報社的記者,現在被釋放的,祗有中央社記者和香港時報的記者各一人,其餘的五人,仍是被拘押之中。香港政府捕人,完全不依法律手續,而拘去之後,予以毒打受到恐嚇,和共黨的手段並無二致,這真是使人極為憤恨!我覺得政府應該運用各方麵的關係,向世界提出公訴,英國人這種行為,是在討好中共。我覺得香港時報辦得並不好,過去,對於英國人近於獻媚的態度。我覺得作為一個國家的代表報紙,實在應有其嚴謹和神聖的態度,一點也不能隨和的,一般的說來,在政府機關中有一批老混子,他們祗是在混日子過,根本就沒有振作煥發的精神。不是中國無人,他們把青年給壓抑住了,所以朝氣和幹勁也就無從出現,這是很可惜的。我寫了一封信給關德懋先生,將前次在書展拍攝的一部份彩色照片寄去,同時對於香港旅行證件的事,請問他的意見,問是否應去收取。以我對香港的反感,想置之不理算了,反正我又絕不想在當地求發展,如果具有該證,頂多是到香港去的時候方便一些而已。但是,在目前,我實在看不出有這項可能,可以在預見的將來,回到香港去。他們說請我在這個假期回到台灣去一次,然而說來說去,根本是沒有下文了。我覺得一切皆應求其自然,如果稍加勉強,便反而不大好了,所以我唯有任之。關先生如果回信的話,則可望在本週內得其來信。今天完成兩篇譯稿,有一篇說聯合國的,其中有謂未參加聯合國的有德意誌聯邦共和國、瑞士、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我略而未譯,並且打算寫信向德國電台提出解釋,他們站在自由世界的立場,不應是如此的稱呼的。

報載蘇俄最近放射的太空船,裝有三人已回返地球上的原定地點。現在科學日益進步,美國的火箭已射抵月球,並且拍攝了許多的照片,以電視傳回地球,這真是一項了不得的成就!其實人類如果將用在對太空研究的巨量金錢,改而用之於改善人類的生活上,則今日的世界,當無飢餓和貧乏。但是,幻想是必得加以支持的,否則世界便不會有進步的了。打電話給Musa博士,他尚未回來,其太太告訴我說,他在後天晚上回來。我可以在星期五打電話去與之連絡。

晚上看了一會電視,在太平洋上空,有人造衛星以轉播東京世運的情況,而收到放映出來,至為清晰。現在,差不多每晚都有關於奧林比亞賽的消息,而我以時間不充裕的原故,仍祗是看完新聞的節目就走。晚上在燈下工作至夜晚二時,將第六篇稿譯完,這次從波昂回來,三天功夫,譯了六篇,可說是迅速之至!我想將它早日譯完,以使自己能安心的去做別的事。學校就要開學了,下期我想參加兩個Hauptseminar,必然是很緊張的,我必得利用這半個月的時間,加以準備。收到KAAD的來信,說可以免去Achen,這可以省下一週的時間來。

 

 

 

1964.10.14.(九月初九)星期三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每天都翻譯一篇稿件,枯坐室內,使人精神容易感覺得乏倦,最近心中總是覺得空洞惶惑,因為我看下學期的功課是這樣的吃重,不知能否加以應付。我希望能順利的告一段落,正由於對一切都沒有把握,所以才是這樣的恍然如有所失。曾寫了一封信給台灣一家雜誌的作者,然而到現在仍未見覆,上次我寫給三民書店的信,內附美金兩元,仍是沒有回信,可能他們是以海運相寄的。至於過去寄給香港《春秋》雜誌,內附美金十元,則祗寄過約值美金一元的雜誌,以後就沒有下文了。在這亂世,真是一切都已背離了常規。到德國來已是五年了,在明天,就將是整整的五年,這段時間過得好快,但是我的成就又在什麼地方呢?真是慚愧,我必得激揚奮發嗬,否則就會沉淪下去!

 

 

 

1964.10.15.(九月初十)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在五年前的今天,我們的飛機在漢堡降落,在那兒停留了一晚,而於次日來到法蘭克福。在途中,結識彼得,在梅恩茲住了三天才到法蘭克福來,那真是有如一段傳奇。而經過了五年漫長的時間,各方麵的進步殆極有限,祗是情緒為之低沉了許多,在疲乏和惶惑中過日子,這是因為對於前途,看來是如此黯淡的原故。即以寫字來說,經過了又多五年的日記,而在字跡方麵仍是很難看的。我覺得在香港新亞書院的那一個學期,所得至多,侭管在物質生活上,陷入極窘迫的境地中,而在精神上則是所得至多。我的英語,在那時也得到極大的進步,國文總是得到很高的分數。現在,來到了德國五年,對於德文,我是能說能聽得懂了,可是在寫作方麵,仍然是太不行!過去我可以用英文來寫信,而現在則竟是遺忘了,祗有多學識多技能,才可獲得內心的穩定。我現在則深覺不足,故內心才經常的具有不安之感。

晚上,無線電台廣播,蘇俄總理和共黨秘書克魯曉夫下台了,這自是一項重要的消息,他的下台,表麵上說是因年事已高和健康的理由,實際是權力的鬥爭,他被人鬥了下去,他的女婿原為真理報的編輯,也突然下台。德國的電視台,曾數度的於中間插入新聞報告,說克魯曉夫下台的事。他的下台,有多項原因,主要的是對內的應承過多,而又不能兌現,於是激起反感,而對西方的和緩政策,也使反對派看不順眼,於中共之間的爭吵,中共始終將其對象指向克魯曉夫一人,克魯曉夫主張在今年的十二月召開全世界共黨會議,中共拒不出席,而目前已到快攤牌的階段,於是反對者將克魯曉夫推倒,以圖轉圜。這一次,克魯曉夫可能是連性命都難保,因為共產黨的鬥爭,其手段乃是至為殘酷的。下午在樓下幫同女秘書整理寄發的信件,由於學期即將開始,有大批的信件必得分頭寄發出去,總共達數千份之多。

 

 

 

1964.10.16.(九月十一)星期五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日間在樓下的辦公室,幫他們將印好的通知插入信封中,總共有四千多份。但是,有好幾個人工作,所以也就很快迅。每小時還有三馬克的收入,昨天下午工作了四小時,今天也有四小時,一共有二十四馬克的收入,而工作是很輕鬆的。下午,從收音機中聽到消息,中共已在今日爆發了第一顆原子彈,中共不顧人民的死活,侭量的搜刮而製造原子武器。還是在上月,美國已經發佈了消息,說中共將於最近舉行原子試爆; 我在中央日報上也早已看到有關的報導,現在,中共繼美國、俄國、英國、法國之後,成為世界上第五個擁有原子彈的“國家”。這對於台灣的軍事行動,乃是很不利的。因為中共宣佈,將以之當作為“防衛”的工具,這就是說,假如國軍在沿海地區反攻得勝之際,中共便可能將原子武器使用出來,這對於金門馬祖也是一項威脅。中共製造原子彈的成功,對於自由世界自是不利,而它在亞洲,也將因之而增其威望。美國對之,真是養虎遺患,一向對中共的政策就是軟弱的。美國總統並公開的說,將不與五億中國人民作戰雲雲,這乃是錯誤。我們並不是與中國人民作戰,而是與邪惡的共產主義作戰。今日西方國家,怯弱自私,大敵當前,不設法消除,而在自己陣營間,圖別樹一幟以示威風,像法國的戴高樂就是。他最近到南美洲去逐國的訪問,主要的乃是拆美國的台。又與中共打交道,這真是敵友不分!將為共黨所竊笑而加以利用的。這兩天,國際的局勢發生基本的變化,蘇俄的領袖換位,中共爆發了原子彈,英國選舉工黨勝利,威爾遜為首相,前保守黨首相休謨失敗下台。美國的大選也將舉行。總之全世界到處都在變,我們必得從動態中求進步; 靜止守候,將被時代所淘汰。台灣格於本身的條件,在國際間說不起話,但是假如能有幾次行動,刷新人的觀感,則自又是不同。這次出席東京的世界運動會,祗準以“台灣”的名義參加,力爭以中華民國的字樣而未成功,這都是使人痛心的現象。國際局勢對我益為不利,我們祗有積極的採取主動,才能有所作為。

最近,政府派胡璉將軍為駐越南大使,又派鄧定遠中將為軍事代表團長; 鄧中將是胡璉任金門防衛司令時的參謀長,這次前往,等於是組織了一個軍事司令部,各方麵配合而以作戰的姿態出現。先掃蕩越共,然後向中共區挺進,中共如威脅使用原子武器的話,則與美軍相對,其稚形的原子彈當為數有限。我想,美軍在亞洲方麵,現在當另作一番部署了。如果趁毛澤東與克魯曉夫爭吵之際,讓國軍反攻,在中國大陸造成一個局麵,當比今日的情勢為佳。自由世界優柔寡斷,結果祗有使自己的苦惱益為加強而已。宿舍中的德國同學,都紛紛的談論中共有原子彈的事,他們以之自慰的是,要發展輸送原子武器的工具,尚必須時日,可是時間對我們卻是不利的。

 

 

 

1964.10.17.(九月十二)星期六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白蓓的生日,進入二十四歲,當我認識她的時候,還是一個剛進大學十九歲的女孩子,而現在,她則已快大學畢業了。如果她相識別人,當早已結婚,可是,我是一個中國的難民學生,經濟上沒有基礎,一切也缺乏安全感,所以,雖然我們相識四年,而仍然不能結婚。主要的我們都是在求學的期間,經濟沒有收入,於是生活上也就沒有保障。對她,我是心中存有歉疚的感覺的,因為我不能使她的生活過得美滿愉快,而對於將來,也是沒有一定的軌道可資遵循。我今年已經是三十二歲了,真是人生若夢啊!當我離開我的家時,才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而現在卻已是過了“而立”之年了。我陪白蓓到市上去,買了一個皮手袋作為她生日的禮物,昨天又送她一束紅色的康乃馨花,她說她的母親對之並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而說“好漂亮的花”。事實上,我們相識已逾四年,這自是不平常的友情了。

下午,在室內將最後一篇稿件譯好,這次從波昂回來,一週之間,將八篇稿子譯好,算起來,約可得五百二十多馬克的稿費。這是一個星期的代價,在這一星期之中,很少可以做旁的事,在精神上,對之也是覺得很緊張的。我當然不能是長期的這樣下去,從下星期起,我必得集中心意,用於本身的學業上去。離開學的時間已是越來越近了。今天我也寫了一封信,給德國之音的中國科主任Donate先生,對他有所說明,因為在《聯合國》一文稿中,有“不是會員國的有德意誌聯邦共和國、瑞士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句,我將中共略去未譯,同時對他說,中國是奠定聯合國基礎的基本會員國,在1942年,聯合國宣言二十六個發起國上簽過字,1945年在舊金山正式參加大憲章的簽字,一直到現在,仍在安全理事會中佔有一席。中共政權的法律地位正像東德的共產黨政權一樣,何況它在韓國以侵略者的身份與聯合國作戰,目前仍威脅著世界的和平,這樣的政權,是不能讓其加入聯合國的,而且也根本不可能與德國和瑞士相提並論。為了該電台的立場,以後應對於這方麵的名辭,特加注意,以免使世界上的聽眾發生誤會。我想該電台是一定有信回來的,且看他對此的反應如何。通常,當我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時候,我是將它譯作為中共政權的。德國在目前並沒有承認中共政權,因此,以此相稱,乃是合乎邏輯的事。將該信件裝入盛有八篇稿件的大信封,它重達二百七十多公分,我想在明天以掛號信將之寄發,火車站的郵局是全日辦公的,這八篇稿件在一起,萬一遺失,那就傷腦筋了,寧可多費一點郵費,以使它能安全的寄達。

收到何學誠兄的來信,我為他辦理手續來德國,他已向香港的移民局申請旅行證件。我想,起碼還必得等一個月才能有進展,他在取得旅行證件之後,又必得向香港的德國領事館簽證,這也是必得等候相當時日的。作為一個中國人,今日外出旅行,實多有未便。我在五月二十五日向此間的英領館申請,經五個月之後才有答覆,即其一例。

 

 

 

1964.10.18.(九月十三)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早晨十時許,到火車站去將信件投郵。在火車站的郵局,是經常有人辦公的,其他的郵局,在星期六的下午就已停止辦公了。正午回來,看完新聞電視,這幾天世界上的大新聞是克魯曉夫下台,中共爆發原子彈等。這些消息,對西方都是很不利的。中共有了原子武器,氣焰自是會為之增加的。我覺得假如現在國軍舉行反攻,則仍然是為時未晚,如果再等一個時期,以後就將成為定局了。台灣最大的失策,就是這許多年,一直就不動彈,我擔心其將為鄭成功之續。中共以後可以用原子武器來作為敲詐的工具,而美國對於台灣是絕不至以原子彈來裝備的。現在美國停止經濟援助,根本就不想我國變為強大。聽說這次國民黨秘書長唐縱,回去就辭職而由穀鳳翔接交的原因,是由於他在美國說了直話,當華僑問及他“政府何時反攻”的問題時,他說:“不是我們政府不想反攻,而是美國人不讓我們反攻”。這引起了美國的抗議,於是他下台了。這不知其可靠性若何,但是他所說的卻是真話。世界上將來不知將是怎麼樣轉變,假如共產黨得勢,那真是絕無天理了!但是西方國家卻是自私自利,祗想是妥協而屈就現實,而事實上卻是縱容強暴者,他們犧牲弱小向強權獻媚,結果卻是自尋苦惱。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英國之極力討好德國希特勒,就是一個例子。西方國家今日之綏靖中共,也是如此。

晚上,陪白蓓到意大利餐廳去進晚餐,我的心情很不好,暴燥易怒,缺乏幽默感和忍耐。和她在一起,我的心中蘊蓄著一股怒氣,我好像是對什麼都不滿似的。

 

 

 

1964.10.19.(九月十四)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天氣是已經冷起來了,在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來到了法蘭克福,那時,我穿著厚重的冬大衣,踏著滿地的黃葉,來到這異國的城市,不會說德國話,那一段時期是很惶惑的。一切都沒有把握,但是,我竟在這裏一住就是五年了,時間過得真是快迅,可是自己的成就仍然是沒有。我從中國大陸出來已是過了十四年,當初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而現在則是已過三十了。在大學,今天開始冬季學期的註冊,在十一月初,即將正式上課,我總是覺得自己的空虛,所學實在是太不夠了。時間過得這樣的快,自己竟是無法將之把握,一下子,一天就成為過去,根本沒有什麼表現出來。

在上午,辛達謨神父打電話來,說是邀我在正午去吃飯,同來的有宋先生,此外又邀了在梅恩茲的寧育豐君。我按時前往,談了一些近事,他問我畢業以後何往?想邀我和他在一起從事文化工作。我覺得他在去年就和我談過,但迄無一套具體的計劃和辦法,目前就是宋先生作其助手,此外尚有一個在西班牙學法律的劉昌孝君。事實上,我恐怕還要兩年才能畢業,想起來,心實為之憂慮。一切都尚是在未定之中,但既已至此,祗有盡其全力了。下午返住所,為即將到來的考試作準備,每學期都必得應付一連串的考試,使人為之心意恍亂。

下午白蓓有電話來,我覺得歉然的是耽誤了她的青春,因為我們相識已有四年,在其他人,處於同等的情形之下,當早已結婚了。

 

 

 

1964.10.20.(九月十五)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大學去辦註冊入學的手續,又是有許多的表格要填,因為現在辦手續的人還並不太多,所以半個小時也就是辦好了,不然的話,必得排在長長的行列中等候。首先是到註冊處去蓋上一個印,將卡片相交,是外國學生則必得到外國學生服務處去登記,然後再到秘書處去,將求學手冊交上去編號。我這個學期已是第九個學期了,內心真是為之惶惑!何兄則是第十一個學期參加考試的,但是他的情況不同,一來就免了前期考試,而我則必得一步一步的從頭來過,這耗去了不少的時間。我的心總不能定下來,心中經常的是惶惑不安。有些事,也真是所謂“杞人之憂”,這明明是個人的力量所不能做到的,但卻是為之不能釋念。

下午,訪問Dr.Musa,他的太太以盲腸炎而入醫院,但經醫生照X光的結果,說並不是盲腸炎,現在仍未決定病症。他和我約定是在三時一刻見麵,但在四時又必得去病院探訪他的太太。所以我也未作久的停留。我這次一個專題報告的名稱是:“Die Festsetzung des Bezugskurses als Problem der Betrieblichen Finanzierungspolitik von Aktiengesellschaften”,在這一方麵,很少書籍可作參考,必得從報章雜誌間去找,這是很傷腦筋的。而慕沙博士則從前在Dresdner Bank做過行長,一定與經濟界的人士有密切的來往,所以我和他相見,就是想請他為我協助找一些有關的資料。他年紀已大,身體發胖,看他連打電話都是行動維艱的樣子,真是覺得過意不去。德國人家,是很少請工人的,一切都必得是自己來。我們又談到中共的擁有原子彈製造秘密的事,他說中共要發展可以投送的器械,還必得經過一個漫長的時期; 但中共也可能同時發展重轟炸機或火箭的。值得擔心的是中共可能為金門而採取恐嚇行動,美國如果不在這方麵強硬支持的話,則金門可能受到小型原子武器的攻擊。在外流亡了十幾年,看到世界上的大局,對我們越來越顯得不利,心中真是有著無限的悲痛。

回來看書,慕沙博士已為我介紹明天到法蘭克福銀行去會見一個人,在那兒當可能獲得一些資料。下午六時許,與白蓓相會,陪她在外麵走了一會。氣候很冷,我的情緒又低,於是到一家小酒店去飲熱的飲料,裏麵有暖氣,一走進去,就使人感覺得舒適,但是我覺得很疲倦,好像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起來似的。談到她的母親,我說實在有欠仁慈,她卻兇兇地指責我,完全是借題發揮。她可以說其母親不好,而我說卻不可以。我在情緒不好之際,也沒有幽默感和忍耐心,也就怒氣頓生的送她回去。我祗是覺得心中很不安定,好像人生真是沒有什麼意思,淡而無味。由於我過去歷經磨折,我也根本提不起興緻來與人打交道,因之,與人交往乃是很難的事。我必須沉靜冷凝的對付,不要是這樣的衝動和易動感情。歷史,也就是會這樣的向前推進不息的,

返住所,在燈下寫日記看書,一下子就感覺得十分的疲倦了,日子是這樣的成為過去,我有些發急,而來日茫茫,如在霧中,我真是有欲哭無淚的感覺。收到關先生的來信,認為關於香港證件的事,如無礙於中華民國護照的使用,則可以去取,但我早已向當地警局申請使用中華民國的護照了,作為一個中國人,今日外出旅行乃是極不方便的。

 

 

 

1964.10.21.(九月十六)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現在還沒有開學,但是心情卻已是極為凝重了,處於這種情形之下求學,心中實在是感覺得惶惑不安。獎學金是以每年為期的,而在每一個學期,卻必得參加一次又一次的考試,以向獎學金機關交代自己是十分的勤學。這將人壓得實在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對於下學期,起碼的就有兩科Hauptseminar在等著我,我必得下定決心的去追趕,不然的話,處境是實為可慮的。是由於年齡的關係吧,總之,看起書來,已是感到吃力,心煩意亂,難以集中。或是過目輒忘,這已和在中學的時期大不相同了。我必得在心理上做好準備,將那一種悲觀絕望的影響排除,祗有勇敢的從事戰鬥,才能開創一個前途,否則,祗有使自己沉淪陷失而已。有一段名言,是麥克阿瑟將軍經常置放於案頭的,足以鼓勵人的向上,其譯文的標題是《青春》,全文如下:“青春不是人生的一個階段。青春的表現,不僅在於桃紅的臉頰,朱紅的嘴唇,以及美好的豐姿。青春是一個人的心理狀態,意誌的氣質,想像的能力,情感的活力,從生命的潛流中湧發的一種清新的感覺。青春是一種駕淩一切的意誌力量,有了這種力量,你可以有克服懦怯的勇氣,不貪圖安樂,有冒險犯難的魄力。這種力量的表現,有時候在五十歲的壯年,反比二十歲的青年更豐富,更有力。一個人的衰老,不僅僅是因為他渡過了多少歲月,而是由於他漸漸放棄了理想。歲月祗是使我們的皮膚起皺紋,可是一個人如果喪失了熱誠,那麼,他的性靈也收縮了。憂愁,疑慮、自餒,恐懼,灰心等消極的情緒,使人低沉,本來雄姿英發的精神都為之化為灰燼,不論你是六十歲或是十六歲,每個人都應愛好神奇的事物,仰望星辰,或看到像星辰那樣閃爍的思想或事物,產生一種甘美的驚奇; 有勇氣麵對眼前的一切; 對於不可預知的未來,無論是愛是喜,都能像孩子一樣抱著永不衰退的興趣去接納; 也有參與人生競爭的樂趣。祗要你的信心和希望尚在,你便是年輕的。反之,如果你隻剩下疑慮和絕望隨伴著你,你才是真正的衰老。在你的心中有一座無綫電台,隻要這電台永遠能從世界 從人間 從無窮的永恆處,收到美、希望、歡愉、勇氣、壯麗、力量的信息,你會永遠顯得年輕。相反的,一旦這電台倒塌,你的心中被厚厚的悲觀和嘲諷的冰雪所封鎖,你才是真正的衰老了,願上帝憐憫你的靈魂!所以,你每天的生活,應該抱著永無止境的希望生活下去!”

我覺得自己的心理境況,正在近來變得消沉衰老下去,而多憂慮和沮喪,這和我的個性卻是完全相違的。我過去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意誌決定一切,是這樣才能從中國大陸逃亡到香港,又是這樣才能從香港到德國來,然而,在這裏住了五年之後,卻反而是變得消沉多了,這是心理境況的一種衰頹。我必得自己進行克服,在這裏,一切也便祗有靠自己的努力奮鬥了,其他乃是不足恃的。在香港,我在那樣的境地下奮鬥了九年,有撼人心魄的經歷,今天,我必須重振自己的勇敢和驕傲,繼續的向前推進。人生是場無止休的攻擊戰鬥,是不能中途而止的。

晚上看電視,其中有一個節目是報導西伯利亞的,很新奇,德國人能將照片拍攝下來,這本是被視為神秘的地區,蘇俄第一顆原子彈,據傳就是在此試爆者。一個內湖的對岸,便是中國,我覺得很有趣。

 

 

 

1964.10.22.(九月十七)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為了獎學金和免學費,每學期都必得參加兩項勤學考試,我這一次是去找經濟係的新係主任Haüser教授,他所教的是理論經濟學。在上學期,我曾經修過他每週四小時的課。和他一見麵,談論了一下中國的局勢,他稱讚我的德語說得好,這已使我為之安心了不少。我告訴他說我是從中共區逃亡出來的,經香港而後來此,談英國人,談中國,談得很投契。這樣,就使他先對我具有一個印象。然後是口試,考的是“National Einkommen”和“Zahlungsbilanz”,所幸這幾天我大致已有所準備,將上學期的筆記看過了一遍,所以當他發問的時候,我都能夠對答。其中有一個問題是:“假如有一個國家,其入口超過出口而仍具有足夠的外匯,是什麼原因?”答案是借外債或是承受外援的贈與。這些問題,本來一問就明白的,但如果加上一些艱深的學理名詞,則有時實會使人摸不著頭腦。我在和他對答之際,其女秘書進來,說外麵尚有幾個人等著,於是口試也就結束了。他說將為我填寫評介書,送往有關方麵。出來一看錶,我在其中停留了足有半點多鐘,這項考試就是這樣的應付了過去,當下使我心情為之一鬆。我覺得祗要加以努力,是會將自信心奪回來的,平時我心中的慌亂,是由於缺乏自信的原故。因為覺得功課難,實在沒有多少把握,如果對考試具有過半的把握,則心中自會為之坦然。功夫是必須下的,否則徒然使自己惶惑不定而已。

在等候的時候,遇到一個希臘人,他本在Mainz求讀,而現在想轉來Frankfurt。真奇怪,有些人以為這裏很難,因而轉往Mainz,據說那兒沒有這樣嚴,但也有人從該地轉來此地,為的是這兒的教授多,名氣好,這也是各人的所見皆有不同了。他在此三年,敘述這兒的生活為難,找住處不易。的確,我算是幸運的,能夠住進學生宿舍,有良好的居住環境,在外麵不獨是貴而已,也有許多的不方便處。像煮飯、洗澡等等都是成問題的。這個希臘人說他曾租住過一個房間,是在閣樓上,祗有一個小天窗,室內容一床位之外,差不多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可是每月必得付出七十五馬克的租值。在冬天,以電爐取暖,每月的費用就必得付出三十馬克。我現在所住的地方,有暖氣、有冰箱、有最新的設置,每月祗不過是六十馬克,合十五美元,這實在是非常的便宜。誠然在生活上也受到許多的約束,而比較在外,卻有其好處。所以我曾考慮到搬出,而終又住下去者,也就是在此。目前我住的仍是一個單人房,但下學期可能分配為一雙人房,這對於學習方麵是不方便的,所以我想搬往河邊的另一新建的學生宿舍,那兒距大學遠了,行車加上走路,恐怕必得半小時才行。

去見另外的一位教授布連德,他說在下學期可以參加他的Hauptseminar,心中亦頓時為之一喜。經向考試處打聽的結果,另外我還必得有兩個Hauptseminar的證書才行,即是財政學和經濟學,這一學期我打算參加的則是企業經濟和統計學,對我來說,真是越快結束越好,這樣的拖下去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但是,在亂世,能夠有機會在大學進修,也可說是極不易得的; 當趁此機會,侭量的充實自己。

今天,是母親的壽辰。

 

 

 

1964.10.23.(九月十八)星期五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市 Frankfurt am Main

 

三個月的假期,祗是剩下最後的一週了,對著時間的消失,我總不能無所感觸。其實何止是三個月而已,我來到德國已經是過了整整的五年,從中國大陸出來,則已是過去了十四年了。我還記得小時候五六歲時候的事,可是,那已經是過去了二十幾年。一個人在流亡中過日子,咀嚼著國破家亡的味道,日子一天又一天的成為過去,看亂世的人情和世態,那是使人所懷萬端的。當我來到香港的時候,祗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而已,到現在已是中年,國和家的情形,都是不堪置問。看到這兒的中國人,大部份都是在鬼混,又有幾人是具有理想者,因此,我心中也就經常的具有一種氣憤的感覺。風氣是不良的,看到那批人,他們總是缺乏一股勇猛精進之氣。我不知道這局麵將有多久的延續,對於中國來說,目前正是擔承著悲劇的角色。

晚上,看電視播放東京世界運動會的情況。台灣的報紙,平時對楊傳廣捧得太過份,這次參加世運,還將他一家人從台灣送到日本去,說是“楊傳廣想和他的父母相見雲雲”。其實,這完全是多餘的,楊在賽後自會回到台灣去,屆時就可以相見了,也不在乎這幾天。可是他們恭維奉承,無所不至,將楊傳廣當作國寶神明了。結果,不獨是十項競賽沒有得金牌,其技術反而大為退步,祗得到一個第五位,這真是洩氣之至!也給台灣的那一批人,迎頭的澆一盆冷水,使他們清醒一點。例如巴巴的從德國捧一個舉重選手回去,大吹大擂,報上天天有消息,而結果卻祗是得到十幾名,而先前每個月卻給予一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費。至於楊傳廣,過去一心一意的在培養,所用的錢也就更多。我覺得這次楊傳廣之不中,對中國乃有好處,不然的話,那一股驕矜之氣還了得!未得金牌之時,他的一舉一動已經是一個特殊的人了。去年中央日報的記者朱稼軒在漢堡想去訪問,就碰了一個釘子。我覺得這股特殊的驕矜之氣是應該掃除的。台灣地方小,於是所表現出來的氣度也小,總之,我覺得他們在新聞的發佈上,沒有一股堂堂正正的大方之氣。這次中華民國派出去的選手,一麵牌也得不到,讓他們痛定思痛,澈底的反省一番也好,否則他們真是糊裏糊塗,在夢裏做人。世運會開了這樣久,我還是第一次坐在電視前看有關世運的報導,德國人得金牌的不少,他們的身體健壯,先天條件就要比亞洲人為強。

晚上得白蓓的電話,她看到我強硬,也就軟了下來。我們相識四年,固不能一下就是這樣的不來往的,口頭的爭執,乃是彼此的脾氣都強,各不相讓的原故。其實過後心平氣和,便又不會感覺得什麼了。燈下看新收到的《時代》雜誌,對中共的爆發核子裝置,認為不值得重視。我覺得台灣應該侭速的採取行動,將中共的政權推翻,如果時間越是拖延,對共黨似乎是越有利,因為他們能控製其統治下的全局,侭量的加以壓榨。今天曾收到慕尼黑劉昌孝兄所寄來之《新聞天地》,閱後當即寄還,我覺得其內容與文筆,皆已較前為遜色。

 

 

 

1964.10.24.(九月十九)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十時外出望彌撒,回來正好趕上電視節目的記者座談,題目是關於中共的核子爆炸以及蘇俄領導者的改換。請來的有法籍俄人,烏克蘭人,以及瑞士的記者等,他們大部份都是在為中共壯聲勢的。外人之現實,有時表現得是如此的露骨明顯!他們乃是牆頭之草,風一吹來便低頭搖擺,無風之時,看起來卻是很挺直的。我心中有一腔的怒火,但今日的大局如此,又有什麼話可說。祗能是忍辱負重而已,這完全是違反我的個性的。中國的情勢,使得其人民在國際間的處境,完全沒有地位,處處受欺壓。

今天收到好幾封信件,何學誠兄說正申請來此,已向香港的移民局辦手續。香港是黑暗的,一切都是要錢,否則就會一無下文。他說可望在月底辦好,但我對之卻是沒有信心。例如我在這兒換一張證件,竟是拖了五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英國鬼子當然是在故意的為難我。一個女同學藺文彬則是寄來了一張大紅的龍鳳喜帖,她將在下月與梁沛錦君結婚。我離開香港已經是五年了,她在新亞書院畢業以後又到葛量洪師範學校受訓,現在在外麵工作,當然年齡上也已是到了“女大當嫁”的年紀了。女的出嫁之後,便完了一件人生的大事,男的何嘗不也是如此。我自己由於經濟的處境仍是不能夠結婚,這也是時也命也。唯有努力的創造局麵,使條件具備之後才再提。又收到宋育兄的來信,他是宋鳳恩先生的兒子,要來德國求學,大概在下月二號就可以到法蘭克福,要我到飛機場去接他。事先宋鳳恩先生已有交代,說要我去照應一下,當時是說本月二十號左右,我認為是假期,所以滿口答應,但到了下月二日,已將是開課了,自己有這許多的事要辦,外麵還有這些瑣碎事,真是令人難以應付。寫了回信出去,這費去了兩小時的時間。

 

 

 

1964.10.25.(九月二十)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下午白蓓來,她是來天主教學生會工作,今天召開一個茶會,對高中畢業的學生加以指導,告訴他們如何進大學求讀,所以需要許多的人來加以幫忙。我也被派定工作,負責帶他們參觀宿舍,但是他們在會散後,都被帶往大學參觀; 事實上,大學對他們的吸引力,自然是比宿舍要來得大。傍晚在看完新聞電視之後,和白蓓一同出去進晚餐。我自覺近來對外的興緻已經減低,總是越少應酬越好,因為自己實在沒有那樣多的時間與精神來相週旋。經過吵架之後,雨過天青,她對我更好,我心中總有歉然的感覺,因為我覺得耽誤了她的青春。到十一時才回來,外麵冷得很,要穿上冬季的大衣才能禦寒了。我在五年前的這個時候來到德國,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我還要兩年才能結束學業,我希望順利的告一段落,年紀已經這樣大了,總不能老是唸書。

返住所,已覺乏倦,燈下將尺寸加以量度一番,前次做的西裝太過長大,乃是因為尺寸未準之故。以公分換為英吋,約二公分半為一英吋。我想托何兄再為我做一套西服,香港友人之可信托者,唯他而已。與神父約定,明晨專做一台彌撒,以紀念我母親的壽辰。

 

 

 

1964.10.26.(九月二十一)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天氣是變得更冷了,在外麵走動,使人感覺得非常的不舒服。當然,所有的公共場所都已經開放了暖氣。連交通工具上也是如此。上午到銀行去取款,我郵政儲蓄的小冊子,已送去更換新的,但由於過去的名字寫“CHA-YUEN CHEN”,而現在改寫為“CHIA YUEN CHEN”,他們存有疑慮,在十天之前寫信來問,經我寫了回信去,但卻一直到現在仍未寄回來。這使我覺得不便,過去有郵政儲蓄本時,祗須向任何的一個郵局去取錢就可以了。我的名字其實是要譯為CHIA YUEN CHEN才對的。將兩條褲送往裁縫處修改,新做的一套西裝,此間花了三百五十馬克,但手工並不見佳; 連一條褲子也必得是改了又改的,褲管一大一小,真是付出了相當的代價而卻得不到適當的物品。在香港,這樣的價格,已可做最好質料的西裝一套了。香港的物價便宜,但是那兒的政治氣氛太壞!

我這次申請多次的過境簽證及換新照,拖了五個月之久。今天下午去取的時候,又讓我枯坐了一小時,後來雖然辦事的人員道歉說將條子送錯了,但我卻連想到這是他們有意如此的為難。從前此間的領事,總是很客氣的請進去,談一會才送出來,後來他們看到收買我不成,我是如此的倔強相對,所以他們也就改換策略,故意的阻延了。例如香港的新證,我在五月二十五日填的表,到八月十七才加印發給,而到十月九日才通知我去取,顯然的是他們算準我在十月十日前想到台灣去,而特意的給我不方便。其實我今年也根本不打算回去了,他們這一番做作,加做是“枉作小人”。領事館在證件上祗給我單程的簽證,說多次簽證的話,則要向香港去辦理,我說“經這裏辦已經是五個月才有下文了,到香港去可能是一年才有下文,也許是根本辦不好”。英國人完全是不依照國際的規定行事,在殖民地,他們是隨心所欲的為所欲為。怪不得殖民地到處鬧革命獨立,統治者實在是太可惡了!他們侭量的搜括,例如這本小證件,連同蓋印的錢,差不多就費去十個美金,英國人的貪鄙,由此可見。我對於英國鬼子,實在是憤恨得很,國仇私恨,我不能加以忘記。

和白蓓談起,她要我淡然置之,她說:“如果你生氣的話,那就正達到英國人暗箭傷人的目的了,如果你笑笑不加理會,生氣的可能反而是英國人。”我們一同到大學傍邊的小酒店去喝葡萄酒,正碰到她任家庭教師的主人,結果我們所飲的酒乃是被請的,因為他們已交代酒保,我們所定的酒,由他們請客。出來等電車,等了十來分鐘仍沒有車來,於是決定步行一程,到歌劇院廣場前的一個站去。我打算請她吃晚飯,到意大利餐室去,她打電話回去得到允許之後,才一同前往。外麵冷,一走進室內,頓時使人覺得舒適。她解釋近代法國一個哲學家的理論,但是我的心很煩,根本沒有好好的聽進去,在這方麵,她的忍耐性比我要強,在我,當已發作了。我的脾氣是實在不好的。回來但覺情緒低沉,我對英國鬼子仍在生氣。寫日記未及半,疲倦得不得了,躺在床上十來分鐘才好。

 

 

 

1964.10.27.(九月二十二)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這個學期仍可住在這宿舍中,而且是單人房間,這打消了我想搬出去住的念頭。在外麵一般的民房,貴而不好,在設備上,自是不如住在宿舍中的方便,但我住在這裏已經有五年了,這樣久的時間,可能會使管理人心上存有一種施恩的感覺。事實上,他們對我是很好的,但我不能長期的總是接受這一種照顧。下學期,在外麵還是找一個房間算了,這至少使心情上會覺得安穩一點。這兩年來,經課外的工作,也積了幾千馬克,可以補貼一下生活的開支,我今天簽了下學期在此居住的租約,人住久了,也就有一種惰性,祗想往好的地方著想。如果生活環境反而是差者,不願去相就,其實這完全是習慣的問題,生活環境是可以逐漸變為習慣的。目前的住所,水電齊全,有空調設備、暖氣、冰箱、電視機等,搬出去之後,這種方便自然就沒有了,然而我必得想一想,又有幾個人能夠得到這樣好的生活環境呢。大部份的學生,不是都必得在簡陋的住室中生活麽。如果與絕大多數的學生相比,便自會為之心平氣和,不致影響情緒了。現在的住室,每月必得付出六十馬克的租金,約合美金十五元,在外麵居住,當倍於此數。預計我的學業,如果是進行順利的話,還必得四個學期,這使我心中為之焦燥,因為法蘭克福大學是有名的難,在此求學,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自己的年齡也不小了,已是三十又二,當我出亡的時候,才祗是十八歲而已,國與家的情況,在今日思之都是令人悲切的。我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又將是如何,目前祗是盡其全力的在掙紮奮鬥而已。宿舍的神父任職二十五年,今天我出去買了一瓶1959年所出產的好葡萄酒送給他,每瓶的價格為十馬克。

 

 

 

1964.10.28.(九月二十三)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到郵政分局去,為郵政儲蓄手冊的事提出交涉,因為還是在這一個月初,就已寄往慕尼黑的總局去更換了,但是卻總沒有寄回來。郵局的人打長途電話到慕尼黑去詢問,我認為這就是德國人辦事迅迅之處,如果是寫信的話,公文來往,最快也必得三天,而現在一個長途電話便打通了。對方查問的結果,是已經在十月二十日以掛號信寄出。這可真奇怪,何以一直到現在仍未收到呢?郵局的辦事人,又打電話到我所住的宿舍去查問,一查之下,原來該掛號信早已在二十一日就收到了,但他們擱放在辦公室中,一直就沒有通知我,似此情形,在一年之前也發生過一次,掛號信放在辦公室中而不發信訊,回來的時候,宿舍的管理人雖說道歉,但我仍說了他幾句。取了儲蓄本,再去郵政分局將款項加以過賬,這本新冊子上,就有兩千一百馬克的存數。手頭稍微有一點錢,可以使內心為之安定不少。儲蓄本的好處,是到任何一個郵局,都可以領款出來使用,每次在一百馬克以下者,祗須交出證件卡和填寫印有號碼的單子即可,三樣紙單上的號碼一致就可以取款,至於在五百馬克以下者,則須同時交驗護照,它是防止失去而為人所冒領的。在安全的措施上,這可說已是有週全的防範的。下午會見一助教,談參加Hauptseminar的事,談得很圓滿。

 

 

 

1964.10.29.(九月二十四)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這個學期要參加兩個Hauptseminar,每一項首先須作一專題報告,約二十張打字紙,然後在學期終了之際,準備一次筆試。這不是簡單的事,主要的是材料的不容易獲得。例如指定看幾本書,圖書館不是早已借出的話,就是必得自己坐在裏麵閱讀,因為它僅祗有那麼一兩本,是不準備借出的。到書店去買,有些比較專門一點的,也是沒有存貨,必須定購。最近在大學的附近,新起了一座大樓,作為圖書館之用,現在還沒有開放,據說設備是非常的妥善。關於下學期居住的事,現在宿舍方麵既然給我一個單人房間,我也就不想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要搬的話,那新的地方比現在的宿舍要遠許多,來往總是不大方便的,不如暫且在這裏再多住一個學期再說。不過,我在這座宿舍已是住了五年之久,是五年前,我就搬住了進來的,住久了,總不大好。這宿舍才三十個床位,其中十個是分配給外國學生,而祗有兩個是單人房,因此,這使人很眼紅。為避免給宿舍的住持者增麻煩,有機會還是換一個環境的為好。關於自己的學業,我看還要兩年的時間才可以,因為我還必得再作兩個Hauptseminar的考試,然後才是畢業論文。畢業論文通常必得一個學期才行,在剛開始的幾個學期,真是懵懵懂懂的過去了,現在必得快馬加鞭,迎頭趕上才行。歲月如流,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這一個學期我已是第九個學期,我必得侭量的趕,不然,獎學金恐怕是會要成問題的。

 

 

 

1964.10.30.(九月二十五)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到德意誌圖書館去看了一會書,到底年齡大了,看不一會,眼睛就感覺得非常的疲倦,真是昏沉思睡。健康為事業的基礎,必得有旺盛的精神,才能奮鬥上前的。早晨曾和白蓓通電話,她最近在家幫她的母親做事,將幾個房間都加以粉刷,如果是在外麵要工人來做的話,這樣的工作,每個房間起碼就必得付出兩百馬克,但是現在由她來做,當然這筆錢就可以免了。她那學醫的妹妹,性格既不好,又不做事,所以我說這太不公平,因為她柔順,所以事情便都分配給她做。她必得為妹妹們做衣裳,平時在家根本不能有所動彈。我今天打電話去,本來她說不能出來,必得在家做事,後來經我力說,要她向其母親去說才應承的。現在既然她外出了,於是那個平日祗說不做,年已二十有一歲的妹妹,必須被分派擔任未竟的工作。我說這是很對的,為什麼她整日工作,而其妹妹則整日和其男朋友到外麵去玩?慢慢的,她家裏對我們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樣的反對了,因為明知反對是沒有用的。我們買了一些香蕉葡萄,走向郊外。散步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我告訴她,收到一個助教結婚的喜帖,我不知 送什麼才好。現在外麵的東西是這樣的昂貴,買一件小禮物也必得十幾個馬克。這助教名Petersen,最近已離開大學到外麵去做事了,因為作博士位,時間乃是很久的,要五六年才可以。我們在外麵吃過晚餐才回來,餐店食物的價格,比起五年前約貴一倍。

 

 

 

1964.10.31.(九月二十六)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科隆德國電台中國科主任的來信,他對我將譯文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刪去一節,表示同意,同時向我致謝。上次我將譯文譯好寄去,附以一封信件,表達我的觀點,為時差不多兩週之後,才得到他的回信,我想他對於這件事,自己也不能作主,可能提交高級方麵討論過之後,才寫信來向我作答。因為我在上次的信中,嚴正的說,為了該電台的立場,對於名詞的運用,特宜加以注意。他的回信是這樣說的:“Haben Sie vielen Dank für Ihre Letzten Übersetzungen. Daß Sie den Namen ‘Volksrepublik China‘abänderten,war sehr richtig. Der Ausdruck war nur versehentlich im Manuskript stehengeblieben. Wir sprechen immer nur von der Peking-Regierung, wenn wir Rot –China meinen. Haben Sie vielen Dank!”(編者注:“ 非常感謝您的譯文,您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名稱的意見是很正確的。這一表述隻是因為疏忽才出現文稿裏。我們通常用北京政權指代紅色中國,非常感謝您!”) 這件事如果我不說,他們也就會照原來的文稿照用不誤,我覺得在糾正人家的觀念上,乃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人家將名詞用開了,積非成是,羣眾逐漸的於不知不覺之中,就接受了這種說法了。現在我盡力的去向人解說,也就得到這項成就,閱其來信,使我至為欣慰。

此次在其來信中,還附以其他的稿件七份,但是我現在正是在忙碌之中,恐怕不能將這些稿件很快的翻譯。以前是在假期中,自又是不同,在上月中我所譯的幾篇稿,現在收到稿費通知單,總共有七百八十三馬克,將近兩百美元,如果稅務局將來不找麻煩的話,則儲蓄一筆錢,對於心理上,當有一種安全的感覺。現在假期過去了,在時間上,將回復到緊張和忙碌,除非是夜以繼日,否則,我對於這份兼職,是會覺得難以應付的。這七份稿件,所需的時間約為一週。

正午到市區去取回那條西裝褲,祗是加以截短和弄緊窄一點,就收費七馬克半,但工作卻是粗率之至,另外新做的一條褲,腳部一邊寬一邊窄,對摺的時候根本不相稱,我今天去取時,發覺仍沒有弄得好,於是再向管理經手的人說明。他囑我留下,下次再來取。想不到他們連做一條褲也做不好,改了幾次而仍是如此,這使我決定以後還是寫信到香港去做算了。加上郵費,仍是比在此做為合算的。祗是以後托人做了幾套西裝,都不大合意,自己本人不在,托人總是為難的。下午在圖書館看書至五時,然後往訪何兄,最近他參加了考試,他在此五年,現在參加畢業試,如果我也到了這樣的階段就好了。當然他在新亞是畢了業才來的,可以免除前期考試,這至少就省去了三年的時間,而我卻是一切從頭來過,所以一直到現在,恐怕仍必得兩年之久的時間才可以。和他一同外出,走郊外的小徑,然後各自喝了一公升的啤酒,在秋寒中,邊談邊走。到我住處,即僅以走路的時間,也必得一小時又半。

回到住所,有暖氣的開放,當下使人感覺得舒適不少。燈下看《經濟學理論》,我覺得多看書,也可以使自己的內心安定一些。燈下,將下學期的課程表加以編排,有些課必得在下週和助教商量之後才能決定。聽電台廣播,戴高樂不獨要退出歐洲經濟聯盟,而且威脅說要退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

 

 


 

1964.11.1.(九月二十七)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心中很煩,住在這宿舍已有五年,關於以後之是否能繼續無困難的佔用單人房間,實殊成問題,因總共有十個外國學生,而僅祗能分配到兩個單人房間的額,是以每一個學期,都要經過一番爭持。假如我經濟環境寬裕的話,自是不必在這兒住下去,可以在外麵租住公寓,但像這樣的房間,在外麵租住的話,恐怕必得一百五十元才行,這樣,每個月的獎學金就已去了一半。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一時內心有許多的感觸,在室內也停留不下去,於是穿好大衣,到外麵去走,我想到河對岸的那家宿舍去看一看。半路遇到一個熟人,他是Joseph Rabanus君,在今日已搬了出去,另住一個私人的房間,於是又折回,和他坐談了一會,才與他一同去那新宿舍探望。他本來也是打算搬到那邊去住的; 單人房每月八十馬克,水電齊全,但是後來得悉那邊的管理很嚴格,行動也沒有多大的自由,所以他改了意見。我去看那房子,頗有失望之感,原先我以為是新建的房屋,有大玻璃窗,可以眺望梅恩河的風景。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一所舊的建築物,在上次大戰時被炸毀,一直到最近才加重修,外型仍是保有原來的風貌,祗是內部修建一新而已。窗戶很小,房間是一長排,外麵為走廊,有鐵欄杆,房間內的設備倒是很新式的,房間內還有暖氣和熱水的裝置,但是從外看來,卻是像監牢一般。人一走進去,不見天日,有沉悶和呼吸不順暢的感覺。根本看不到梅恩河,因為那一邊是牆或是作為辦公室之用,建築物既然遵循原來的格式,古色古香,自然也就不時代化,窗戶小,這是使我覺得不滿意的。外麵的風景一點也看不到,祗是一個空空的院子。這本是以前的修道院,看過之後,我也就打消搬進去的想法了。還是勉強將就一點算了,事實上,我們目前所住的宿舍,是在1959年落成,一切都是很新的。

 

 

 

1964.11.2.(九月二十八)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功課沉重,每個學期都必得應付考試,這學期,我已經決定的是參加兩個高級研討組,假如可能的話,還想參加第三個。這必須動員全部的精神來才行。每個Hauptseminar,必得做一個專題報告,同時參加考試,有的在一開始就舉行一項考試了,因為想要加入的人很多,而取上的卻祗不過是十分之一而已,這實在是一項精神威脅。

清晨即起床,因為宋鳳恩先生的兒子宋育從香港來,在此必得轉飛機前往科隆,要我到機場去照應一下。這兒到飛機場有十來公裏,所以必得起早才行。到達飛機場之後,購買了一份Neue Press閱讀等候,美國昨天在越南受到一次大的打擊,越共發動一次突襲,將西貢北約二十公裏的一個主要空軍基地,用迫擊砲轟擊,機場所停放的能裝載原子武器的重轟炸機B-58,被炸毀損傷了二十架。這簡直是像一個神話!為什麼附近有越共的部隊而一無所悉。美國總統強生趕回白宮,主持會議,但其後說,即使是如此,也絕不轟炸北越以相報復雲雲。這真是最大的阿Q,挨了打,反而向敵人安慰:“即使你打了我,我也不會打你的。”使人氣結。

 

 

 

1964.11.3.(九月二十九)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參加一次口試,有時心情緊張,連很簡單的問題也應付不上來,但總算是過去了。現在為了免學費,每個學期都必得去參加兩次這樣的“勤學考試”。這一個學期的農業政策高級討論組,所包括的範圍很有意思,一些國際的經濟性組織OECD,GATT等都包括在內,主要的是農產品的國際貿易,最近法國為了麥價的未能取得統一,威脅退出歐洲經濟聯盟,又與美國鬧別扭,說要退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而另一方麵卻與俄國接近。戴高樂這傢夥真是瘋狂了!

下午在圖書館看書,因為多少有所獲益,所以內心也就為之安定了不少,我的題目在一月份要交,在未完成之前,內心總是會為之掛牽的。南京樓老板打電話來,約我去吃晚飯,我以為有什麼事,到的時候才知道他祗不過是要談談而已。今天白蓓送來了一束紅色的玫瑰,使我很感動,她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女孩子。一束玫瑰花的價錢是很昂貴的,它放在花瓶裏,擺在桌上,頓使房間裏的氣氛也大為改變。紅色的玫瑰是代表愛情,普通的人是不用以送人的。

晚上,美軍電台不斷的報告美國大選的進展,到深夜一時,仍是強生領先。但廣播員很審慎的說,上次大選時,尼克遜比甘廼迪領先,而結果卻是甘廼迪當選了。我希望戈華特當選,他是共和黨人,其政策是比較的堅定有力的。民主黨的強生,婆婆媽媽的,看來像是優柔寡斷的樣子。我收聽無綫電直到深夜二時,仍然是強生領先。美國人怕打仗,強生就利用這心理,說他要確保和平,不會發動核子戰爭雲雲。世界要是這樣的拖下去,再過一個時期,大的災禍就要發生了!都是吃了這批政客沒有決心勇氣的虧。到那時,後悔也就沒有用了。這正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大局一樣,對強權加以綏靖安撫,而結果,使對方的力量日益強大,悍然的發動了戰爭,這時才愴惶的應戰,受到重大的損失,好不容易的才贏得這場戰爭。現在,他們的態度又是一樣,縱容強橫者,想尋求妥協,採取鴕鳥政策。實際上,這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必得有勇氣來麵對現實。

在亞洲,中國反共的態度堅定澈底,可是美國卻在從中相阻,一方麵說援助我們,但同時也就在幹涉我們,例如不得採取反攻的行動就是一例。像中共在新疆的從事原子研究和試爆,我們早已知道了,如果派飛機去對之加以轟炸蕩平,一點後果都不會有的。可是美國卻不讓我們這樣做。那時正是克魯曉夫和毛澤東鬧僵的時候,克魯曉夫是不會對毛澤東加以支持的,現在不同了,克魯曉夫被迫下了台,俄國又與中共政權連結一氣了。時機稍縱即逝,如果不能及時的加以把握的話,也就失去了這最好的機會,從而影響到整個的大局。自由世界缺乏有朝氣有作為的領袖人物,美國前總統甘廼迪Kennedy如果不被刺死亡的話,他年紀輕,有一股朝氣和魄力,對自由世界當能朝好的方向引導前行,他一死,法國也就頓生異誌。戴高樂以為天下的英雄就祗剩下他了。真是可嘆!我覺得自己的心情有時黯淡沉重,此點必須克服,否則豪氣不生,又何能創大業耶。

 

 

 

1964.11.4.(十月初一)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這一次美國大選的結果揭曉,強生連任總統,他是在甘廼迪總統任內為副總統,因甘廼迪被刺斃命才接任為總統的。這正像羅斯福死後,由杜魯門繼任一樣,都在下屆的大選中獲勝。這次強生獲得的票數佔總數的百分之六十一,而上次甘乃迪和尼克遜的票數卻是非常接近的。以我的直覺,認為由共和黨的戈華特任總統,當對共黨的侵略作有效的抑製,但這是美國的內政,既然美國人要強生做總統,外人也就難加評斷。

上午,為了應一個約會,我匆匆的趕往市區,這是Musa博士介紹我去見商業銀行的一個首要,商談我寫專題報告內容的事。約好是在今天去見,但去到的時候,卻說他要去出席一個會議,交給另外一個人來接談,然後帶我去另一部門的主管。他是一個經濟學博士,要我在星期五再來,以便使他們考慮對答。當然,一個題目出下來,不是馬上就可以作答的。我又到德意誌銀行去,因為從前我曾經在這家銀行做過事,他們又為我轉介紹到資料部門。有一位先生,在1953年於法蘭克福大學經濟係畢業,很客氣的招呼我,又為我打電話,介紹一間經濟雜誌出版社的負責人,要我去見,以便見麵時能直接的相談。在此,祗要在外麵跑一下,也就可以收到很大的效果的。我今天就找到了幾份有關的資料,使我為之寬慰不少。

正午在南京樓吃午飯,喝了一杯紅酒,回來稍微休息了一會,收到幾封來信。其中一封是雍保華先生寫來的,他的父親為德人,所以他也會很好的德文。他是以德文寫信來的,說是本月七日,其同事王平的兒子,坐飛機從香港來法蘭克福,既不會說德語,也不會說英語,惟恐他一到此間以後,連轉飛機也不會,言語不通,會遭到困難,要我到飛機場去照應一下。這也是人情難卻,前往機場,一來一往,總必得好幾個小時才行。現在我實在沒有多的時間為他們在外麵跑。他們自己來一次,就必得花上百馬克,有我在這裏,對他們來說自是方便得多了。雍先生說他的太太可能最近來,我想,在時間上,我實在無法應承為他們做這樣迎送的工作,所以我立即用德文回了一封信。說收到其來信,囑我往飛機場為其接人。當然我樂於前往,否則,這年輕人既不會英文和德文,將會處於一種極困窘的境地之中。現在特簡短致覆,以使安心。

晚上,宿舍開每週一次的所謂會議,因為這一個學期,搬進來的一半以上是新人,對於各方麵的情形都不大熟悉,所以必得詳為解釋,例如宿舍裏的規章等等。竟弄了四小時,一直到十二時才散。這是無謂的耗費時間,但是誰也不願說出來,否則,就會被人認為不滿了。他們的答覆倒也乾脆,你既然不滿,就不必在這裏住,這樣一來,除非是打算搬出去住,否則便祗有容忍了,我就是這樣的態度。看到有些人幼稚的發言,實在好笑,在討論的當中,因為有人說話的淺薄,曾經引起哄笑者數次。當之作為一項生活的調節來看,未始為不可。十二時後,在室內將日記寫完,已經很倦。一天竟沒有什麼收穫,就是這樣的在匆匆忙忙之中成為過去。

 

 

 

1964.11.5.(十月初二)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白蓓臥病在家,我特地去探訪了她一次。在外麵買了一瓶1959年的法國紅酒,乘車前往她的住處。她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到我去了,顯得非常的高興; 她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女郎。我們現在相識已經是超過四年了,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是一個十九歲,剛進大學的女孩子,現在,她已經是接近畢業的階段了。關於結婚的事,祗是我的問題,如果我現在有固定的工作,能夠有收入,自然就可以結婚,但我們目前仍是在求學時期,為了將來,還是雙方在大學畢業為佳。我在那兒停留了約一小時,因為下午有Hauptseminar,所以我必得趕回來,現在,就為了這兩個專題的報告而心中不安。在沒有完成和聽到結果之前,自然是為之不安定的。我覺得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做,而總是沒有時間,忙碌不堪之中,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一些什麼出來。住在宿舍中有不少的集會,差不多是每一晚上都有,如果一一參加的話,書也就不必唸了。我寫日記,也必得付出近一小時的時間,不過,我近來已經是寫得很簡短了。從前曾想,利用假期可以寫幾篇長文,或是寫一部小說,但是,這一想法卻沒有實現,總以心情未能安定的原故。

 

 

 

1964.11.6.(十月初三)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到商業銀行去,由一個處長接見,對我的專題報告供給一些資料。首先由他口頭作一簡報,然後交給他手下的一個職員,要他協助補充。我為之安心不少,因為原先是摸不著頭腦,現在則至少知道所雲為何,如何的去著手進行。他們說等我的報告完成之後,可以為我進行修改,這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這工作本來是大學助教擔任的,但是他每週才一兩個會談接見的時間,而外麵卻有十幾個學生排隊在等候求見,所以往往等了許久,而談話的時間才祗不過是幾分鐘而已,這對於求學是很不利的。他們說德國的大學是學術自由,首先就必得養成自我學習的紀律和習慣,資料必得自己去找,這對於外國學生來說,就是很困難的事。不過,我現在也逼得自己到圖書館去找書了。

正午,買了一束紅色的玫瑰,到白蓓家裏去探訪她,現在,她的母親已明知反對無益,而不加阻撓,這已是一項進步。在過去,我們的相見,總是瞞著她母親的,現在一切公開,反倒是好了許多。她母親還為我準備了午餐,下午因為我還有課,不能多作停留,所以匆匆的又趕了回來。

收到近日的中央日報,國內將楊傳廣吹捧得也太過份了,就好像是一個什麼大英雄似的。他是一個運動員,為國盡力爭光乃是本份,而其為人之驕傲,無國家民族觀念,是實在不足為法的,而社會上卻在狂捧,何況他這次根本就沒有得分,起先人家認定他一定可以得金牌,到時候,得了一個第四,反而比上次世運為退步。我認為這是台灣社會心理不正常的現象,大家的心理很苦悶,需要一點刺激。而這次選手隊及體育考察團中,竟有人投共,在日本尋求什麼“政治庇護”,跑到共區去了,這實在是一個大的恥辱!這表現台灣在各方麵,仍有加強努力的地方,他們必須好好的加以檢討。

 

 

 

1964.11.7.(十月初四)星期六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清晨到飛機場去,因為雍先生來信說是在早晨七時飛機到達此地,但我準時的到達,向航空公司一打聽,才知道飛機在八時零五分才到,於是我祗好是坐在外麵等候。所幸是我帶了一本新收到的《時代》雜誌,可以閱覽以消磨時間。它對於最近越共偷襲邊和基地損毀美軍機二十八架的消息,一字不提。其實這對於美軍,乃是一項重大的打擊,對方並沒有出動大的兵力,祗是以小部隊,用八二迫擊砲進行轟擊而已,結果卻換取了這樣高昂的代價。其中有二十架乃是原子重轟炸機,這樣的報消了,實在是可惜!而事後,美方仍未採取行動,反而說對北越將不進行報復轟炸。美國的軍事行動,假如在越南並不是為了求勝,則不知又滯留該處作甚?真可說是莫名其妙!現在美國的大選業已是成為過去,仍然是民主黨當政,則總應該拿出一個具體的辦法出來,這樣的拖下去,不獨每日耗費了巨大的戰費,同時仍然是必得付出生命出來的。

八時半,將王平先生的兒子接到,他往科隆續飛的飛機是要到九時五十五分才起飛的。和他同來的,尚有農復會的秘書長謝森中先生,他是應邀到柏林去參加經濟的座談會的,為時約四週。那地方當我們前往柏林的時候,也曾被多次的引導去參觀過,是德國對於援助所謂“發展中地區”的一個機構所辦理的。他曾經在台灣大學做過教授,是廣東梅縣人,戰後到美國去深造,也是學的經濟。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來歐洲,所以對此間各方麵的情形,都具有興趣,發問得很詳細。他說在下月八號將來此乘機赴羅馬,打算在此停留一日。他言談間很想我帶引他各處去參觀一番,但是,我不知道屆時是否有時間,現在祗才不過一個學期開始,但是我已經覺得功課很為吃重了。他把我的地址抄下之後,飛往柏林去了。我等到開往科隆的班機招呼旅客進閘時,將王君送進去,然後乘車返市區。

統計研究所的Petersen先生在今日結婚,上週就已收到他的請帖,邀我今天去參加婚禮,所以我又到火車站。乘車到郊外的Bad Viebel去,那兒有好幾家新的教堂,問了好多人才算將要找的地方找到,總算是準時到達,已經有一些熟人先到了。他們是大學統計研究所的助教,到了四五個,其他尚有多人沒有來,這也是各人平時的交情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德國人的婚禮,我覺得藉這樣的機會,參觀一下也好,以了解居在國的民風和習俗。在聖歌中,新郎和新婦挽手進教堂,坐在中間特設的兩個座位上,男的穿黑色的禮服,女的則穿白禮服,戴白紗。中國的喜事則總是紅的色彩。由牧師行宗教儀式,為男女戴上指環,祝福一番,為時約半小時就算禮成了。教堂外麵圍了一大羣小孩子,當新人出來後,伴郎將一大包糖果丟散,引起羣孩的爭搶,才使我想到為什麼有這許多的小孩子等在外麵,原來他們是有甜頭可得。照了相之後,分乘汽車前赴當地療養院的大禮堂,在那兒進午餐。祗有被邀請吃飯的人才有資格參加,其餘的則道別散去。到禮堂之後,先進飲料,這時各人將帶來的禮品交送給主人,當堂打開陳列,我上次已經送了一個台灣產的竹盤,這次則加送一個皮製的旅行袋。正餐是很豐盛的,邊吃邊談,直到下午三時半。本來尚可以繼續停留,直到夜晚,但是我先回來了。

 

 

 

1964.11.8.(十月初五)星期日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昨晚朱稼軒兄打電話來,他到了法蘭克福,在南京樓,要我去與之相見。原來他現在已經離開了波昂的新聞處,打算在這裏找工作。但是南京樓的老板,對此卻似乎很審慎。因為上次亞痕有一對學生夫婦邢浙生在此,搞了幾個月,弄得烏煙瘴氣,結果是不歡而散。到現在,對方還寫了律師信來,說是毆打要求賠償雲雲。朱稼軒兄在新聞處,每月幫幫忙,可以得到三百五十元,這是半日的工作,本來也可以一方麵求學,一方麵工作以維持生活,但是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久,總不免有磨擦的。精神上實在是不愉快,“人窮誌短”,在困頓中,往往被人看不起,這也是世態之常。真難得他在這兒混了差不多三年。現在,既然離開了新聞處,就必得在外麵想辦法。他打算到南京樓來擔任倒酒的事,但是,老板對之無興趣,也就是沒有辦法了。我本身乃是獎學金的學生,對於別人也是難加以實際的支持的,因為本身也就在惶然之中,實在是愛莫能助。這也是現代中國青年痛苦的地方,因為物質的條件是如此的差池,人家在外至少不必為生活而擔憂,而我們卻是必得為此而操切。可憐哉,中國之國民!

上午,宿舍中天主教同學會舉行會議,他們一定要拉我也去參加早餐。回到室內,稍微做了一點功課,到洗手間去,聽到外麵有人叫我,匆匆的出來,一看,是宋鳳恩先生。原來他是送關先生今天回台灣去的。關先生回台灣是為了德國前國防部長,現在CSU的黨首史特勞斯前往訪問的事,而回去在各方麵加以佈置的。我本來知道這件事,但他們既然預先不曾通知我,當然我也不必前往相送,何況我又不是新聞處的人。他們是將關先生送走之後才來找我的,說關先生本想昨晚打電話給我,但繼而一想,不願驚動,宋先生也是想在今晨打長途電話來,是李昌兄說星期天何必去打擾人家,因而作罷的。下麵,尚有關先生的女兒,宋先生的兒子,以及Dr.Musa等。我下去與他們打了招呼,先將Musa用車送回去,這時是十二時。我和白蓓約定在十二時半一同外出吃午飯的,宋先生說我們就一道出去好了,但他的司機,說是在下午二時必得趕回去,不能多作停留,於是,他們原先的計劃也就必得加以修改。他們先前是想到動物園去參觀的。我等白蓓在十二時半開過了會之後,才一同乘車到南京樓去,總共是六個人。在這裏,吃中國飯總比吃外國飯要經濟合算。因為時間的關係,也不能久留,所以飯一吃完就走。我將他們引導前往Köln的快車道,然後和白蓓到郊外去散步。

今天有太陽,這是很難得的,樹林裏,一片黃紅色,秋已深,冬天就要到了。今天是星期天,在外麵散步的人很多。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乘車回來。由於工作的緊張,我們已經是很久不曾到外麵散步了。她最近傷風,曾經在家中躺著休息了兩天。今天才比較的好一點。一個人要保持健康,否則,即使是小病,也是會受到困擾的。昨天在喜酒席上,和一個醫生談及,他認為一個人最愉快的,乃是健康和安定的生活。我說,作為醫生,自是較常人為健康,因為會注意加以防範,以及在有小病之時,就能加以治療。他說這乃是一般人的觀念,事實並非如此,醫生也並不是全都健康的。

 

 

 

1964.11.9.(十月初六)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正式上課之後,頓時覺得緊張,每天沒有多少的時間可供運用。我從助教處得悉,這次參加社會經濟政策的取錄試,已經是及格了,這可真不容易,必得與那樣多的德國學生競爭,他們之中也有許多是沒有考上的。例如說,這次參加考試,有四個德國女學生考,可是卻一個也沒有考上,男學生也淘汰了一半。這樣一來,這學期我就是參加三個Hauptseminar了,不管它,總而言之,是盡自己的全力而為。我想侭可能的將自己的學業及早結束,這樣的拖下去,整日都是惶惶然,為考試而擔心操切。考完了之後,就不必再是這樣的心神不寧了。關於Wirtschaftspolitik,據說Agrarpolitik可以相代的,但前次到考試委員會去打聽,又說是不可以,為了穩重妥當起見,我還是多參加一次考試,這是有益而無害的事。如果時間充裕,每一科在事前都加以考試以作準備也好,我這個學期參加三個討論組,就是德國學生也很少是這樣的。我必得動員全力的來進行搏鬥!

打了一個電話給Musa博士,他約我本週四下午到他家裏去飲咖啡,本來約的是四時,但是三至五時,我必得參加統計的Hauptseminar,其餘的各個下午,除了星期三之外,都是被佔了的。結果他約我在星期四於課後前往。我想夜以繼日的勤加用功,而人一到晚上,就感覺得疲倦,燈光刺眼,週身乏力。其實我所處的環境已是非常的好了,有些學生必得在簡陋的生活情況之下求讀,例如這樣冷的天氣室內沒有暖氣,一走進去,就覺得冷冰冰的,這對於學習,自然是大有影響。

 

 

 

1964.11.10.(十月初七)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正午白蓓來我處吃飯,我炒了菠菜,同時又有榨菜炒肉絲,她吃過後大為稱讚。中國菜,無論如何,是比他們德國菜的味道要勝的。來到德國五年,對於做飯可說是具有經驗了,剛來的時候,什麼也不會做,祗是洋蔥炒雞蛋,因為那是最簡單的,再其次,就是煙鹹肉了,它吃起來倒有一點臘肉的味道。現在,最簡單的則是紅燒肉,它在這裏也是最便宜的,兩馬克二十分尼就可以買得一磅。但是,偶爾一吃尚可,時常吃就怕會發胖了。在這裏,蔬菜卻是很貴的,最近菠菜便宜,祗不過三十五分尼就可以買得一磅,它含的維他命C很豐富,又有鐵質,所以,我經常的買來吃。其實,有些食品在這裏並不貴,例如蹄膀就很便宜,一個蹄膀也祗不過是三個馬克的樣子。這在香港可能還要貴,此外,吃雞也很公道,祗要是自己動手做,是並不覺得生活程度高的。到外麵去吃自然就不同了,每頓飯總必得算五六個馬克才夠。

下午去上Meinhold 的課,這學期我還是第一次選他的課,他從前曾在海德堡任過教,說得還很不錯。現在,對於求學的全麵算是有一個概念,剛來的時候,真是有摸不著頭腦之感。今天我將課程選好,本學期計二十小時的課,這都是重要的,除了兩小時政治課算是多餘的之外,其餘的都是與自己的考試有關的。多看書,多用功,當使心情為之安定下來。收到《時代》雜誌催定的通知單,我已經定閱了三年,再加訂一年,計為45馬克。

 

 

 

1964.11.11.(十月初八)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現在日子過得緊張忙迫之至,一下子,一天就過去了。從宿舍到大學,兩頭的走來走去,事情卻也不見得做了一些什麼具體的出來。來到德國已經是超過了五年,應該是已經有所成就了,可是,卻根本沒有什麼,他們說我的德語說得好,但是我知道,這仍然是不夠功力,在寫作方麵,仍是感覺得為難。我完全是這樣自然的學會的,根本就沒有正式好好的在語言學校學過。我自己知道實在還太不夠,如果時間多一點的話,還可以去參加語言的課程,但是,實在沒有這許多時間。每日在學校聽幾堂課,回來已經是覺得相當的疲倦。這學期,我參加了三個Hauptseminar,這更是連德國學生都是少見的。我必得拚命的向前,對於我,時間是太不夠用了!

晚上,請來了一位法學家,在這兒舉行學術演講,據說,兩小時的演講,就必須付出六十馬克。假如時常有演講,則這倒不失為好的收入。在此,我也曾作過兩次短的演講,有關中國的問題,每次也有二十馬克的收入。我想很快的將學業告一段落,這樣的拖下去,使自己的精神負擔實在感覺得沉重。

 

 

 

1964.11.12.(十月初九)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患了傷風,雖然這不是什麼大病,但也使人的精神受到影響,週身疲倦乏力,食慾毫無,而流清涕。這也是很討厭的事。在這時節,驟冷驟熱,最容易傷風。在室內有暖氣開放,祗穿一件襯衣就夠了,可是一走出去,就必得穿上厚重的大衣,冷氣直逼,稍微停留得久一些,腳就會感覺得發冷。下午訪Musa博士,他本來約我在下午四時去的,但是,三至五時,我正有重要的課,他要我在下課之後才去。下了課,乘電車前往,外麵飄著雨,雖才是五時,但天已昏黑。我買了一束黃色的玫瑰,因為女主人在家,這是禮貌。到達時已是五時半,桌上已擺好碟子和餅食。Musa的太太是學牙醫的,現在已經退休了,兩夫妻住在一起,一切都必得自己動手。假如在中國,一個退休的高級銀行人員和醫生,家裏總可以用上一兩個人的。而在歐洲,家中請有用人者,實是少見。在這裏,階級的表現很難看到,愈是出勞力的人,賺取的報酬也就越高。這兒貧富的差別,在生活上不致太大,我以為這是歐洲社會的好處,可以培養人的自尊心。在那兒談天,一下子竟談了兩個多小時。Musa曾兩次去過台灣,與那邊的上層社會都有交往,他告訴我,現在正寫一封信給經濟部長楊繼曾,還沒有寫完。我談到由此間到台灣去的一些人,由於所受到的太過客氣,反而是將它們縱驕了,以為是了不起,故意的作挑剔性的批評,其實他們本身的表現就非常的可笑。像去年見到的Greaser,和今年所遇到Gimm等,實在太豈有此理了!到七時三刻才向主人告辭,他們要我在以後常去,這家庭對中國是很好的。

 

 

 

1964.11.13.(十月初十)星期五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監察院長於右任老先生,在十日病逝台北榮民醫院,享年八十六歲,這位愛國老人平日以詩書見著於時,而自民國二十年起,即長監察院。他深以未能親眼看到回到大陸去為憾!對於身後的安排,並無遺囑,祗是在五十一年的日記中,透露其意向。在一月十二日的日記中,老人寫道:“我百年後,願葬於玉山或阿裏山樹木多的高處,可以時時望大陸(旁注:山要最高者,樹要大者)。”老人仍念念不忘回大陸,而年青的一代,卻無此心意了。我在此見到一些台灣來的學生,很使我生氣。他們根本沒有民族的感情,狹隘自私。於右老在一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上,作了一首歌:“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有國殤!”這首歌悲壯而有韻味。我本來想在今年到台灣去的時候,求得於右老的墨寶以作為紀念的,現在已是不可再得了。

他的詩詞,報上公佈了一些,有幾首很使我喜歡。在民國初,先生曾至塞外,其露宿外蒙兵營二首,氣勢雄豪,讀之直撼人心魂。詩為:“星鬥低昂落枕邊,多情明月映胸前,幕天席地吾滋愧,一夜沙場自在眠。”“天似穹廬容我住,地無租賃任人眠,乾坤真作卑田院,腳動星辰亦偶然。”三十八年,大陸情勢逆轉,老人參拜黃花崗,作詩二首,極盡沉痛:“黃花崗上有啼痕,白首於郎拜墓門,三十餘年真一夢,憑欄不忍望中原。”“至此方知稼穡艱,每思開國一慚顏,人豪寂寂餘荒壟,喚得英靈往復還。”有一首近年作的五言絕句,最為我所欣賞,它是四十二年所作的葵己重九士林登高:“重陽今又到,懷舊復登臨。風雨一杯酒,江山萬裏心。”這首詩,一讀就使人存有難忘的印象,像“風雨一杯酒,江山萬裏心”,是何等的令人回味?在五十一年八十四歲生日所作的不寐,也是氣象萬千。“不寐盼天明,天明而放晴,江山須自造,指日見昇平。”使人感念的,是老人八十多歲的高壽,念念不忘國事,反而是許多的年輕人,卻毫無感情。我不知道我們的國家,將會有怎樣的發展和轉變。但是,看到現在一般人的精神表現,卻是令我為之憤然。台灣,必得要動了,祗有動才有改變,這樣的守下去,再經過一個時期,就會氣勢煥散。那時。連觀念都會轉變了。現在的情形,實際上就是兩個中國,美國是不會幫我們反攻大陸的,而中共殘民以逞,其勢力將日益強大穩固。共產黨在組織控製上,是遠比自由世界要來得強而有力的。

下午,參加Hagenmüller的Hauptseminar,向今天的主講同學借了其講題回來。我打算以打字機將這十幾張紙重抄,以供日後的閱讀使用,在此求學,實非易事。

 

 

 

 

1964.11.14. (十月十一) 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由於對學業的沒有把握,使心中有惶惑無依的感覺,中國人在這裏沒有幾個是順達的,他們從台灣來的,佔了先天的便利,一來就可以作博士論文,因為國立大學是被承認的,而我則必須是從頭做起,在專題報告沒有寫好,考試的結果未揭曉之時,我的心中實在對之感覺得不安。但我覺得必得安靜下來,努力的充實自己,祗有這樣,才是發展的道路。最近,我覺得眼睛很不好,使用目光的時候,有些吃力,還是配一付眼鏡的為好,來這兒五年,將眼睛弄為近視了。下午在室內將專題抄了一份,用打字機打,剛開始覺得有些不大熟,打了一會,速度並為之增加了不少。到傍晚才打好,而為此實在覺得疲乏。現在已經是晝短夜長,一到下午五時,外麵天已經昏黑了,而早晨八時,仍然是不大明亮。我必得多多的利用夜晚的時間,祗有這一段時間比較清靜,可以看書寫字。我的字仍然不行,不獨沒有進步,同過去的相比較,反而好像是退了一些步,因為過去有一個時期要比現在寫得整齊得多。

 

 

 

1964.11.15.(十一月十二)星期日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本來已將鬧鐘對正在清晨六時的,但夢中醒來,隨手將鬧鐘按下不響之後,即又昏沉睡去,醒來已是九時餘。本來想去參加開學的宗教儀式的,這樣一來,便不能成為事實了。這是自己沒有決斷,軟弱的表現。我是不能這樣下去的!必得集中全力的去奮鬥,惟有這樣,才能打開局麵。我心中真是不勝其慚惶,總覺得自己的所知實在不夠,各方麵祗不過是一些皮毛而已,沒有實際的技能。昨晚的夢,很是驚險,夢到坐木板的平底小舟,順著急流,在小河中向前飄行,羣山環繞,小舟迅速的順著滾滾的黃水流,忽然之間,到了一條大河口,但見水流洶湧,波浪翻滾,黃色的恐怖,使我大吃一驚,覺得這就要為波浪所捲去了,在著急和驚駭之中,就醒了過來。平時的夢,有大部份是醒後即忘的,或祗是依稀的記得其片斷而已,但這夢境卻是如此的清晰,所以我也就將它寫了下來。做夢是很奇怪的,有時,到一處地方,好像是夢中曾經到過似的; 像1957年,我在馬尼拉,上岸之後,見到街角有一水果店,堆放和懸掛著各色的水果,這地方似曾相識,而我這卻是第一次來到馬尼拉。後來再一細想,才知道過去做夢時,曾經到過此地。

寫了一封信給德國電台中文部的主任,他上次來信說我們或許可以在法蘭克福見一次麵,我現在回信給他就說,是下週六或星期日,屆時我們可以去中國飯店吃一頓飯。附帶的,我將三份譯稿寄去,這本是月初就寄來了的,總共是七份,我在假期中,一個星期就可以將它譯好,但開課之後,非常的忙迫,一直到現在才祗譯好三份。在時間上,總覺不夠用。現在寄出去一部份,算是有多少交代。又寫了一封信給何學誠,打算明天寄一百美金去。

 

 

 

1964.11.16.(十月十三)星期一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十幾天來,總是陰雨連綿,見不到太陽,這是歐洲秋冬的天氣,很少見到太陽的。所以,人的性格也就比較的保守呆板,不若南方人如意大利、西班牙人的輕快。上午到銀行去,寄了四百馬克出去,所費為五馬克,似乎比過去要高了一些。本來我曾想過用信封插寄算了,但這未免有點冒險,為避免因小失大起見,我還是多付出幾個馬克,任銀行在匯率上討點便宜,還是從銀行依正式的手續匯款,要來得安全穩當。這次學誠兄說為我做了一套西裝,為二百四十港元; 自己不在香港,亦無由決斷,但既然是價錢相當,則質料應該是好的,合馬克才祗一百六十元,在這兒定做,要一倍以上,還是以從香港做好寄來為合算。我同時又囑他為我選購兩件白色和兩件有花紋的“特麗翎”襯衣寄來,因為它免漿免燙,正合單身人在外之用。現在,我穿用這樣質料的衣服可以自己洗,放在肥皂水中一泡,用海綿將領袖部份擦洗一下,用清水衝過,掛在室內,幾小時就可以再穿用,方便之至。如果是棉質的衣服,送往洗衣店中去,每件就要一馬克又十分尼。一件襯衣,祗能穿三四天而已,所以用“特麗翎”的衣服可以省時間和金錢。這幾年,我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在這裏買的東西貴而不好,例如我最近買了一件襯衣,費了差不多三十馬克,長大不合身,而質地手工皆不見好,衣袖太長,如果剪短一下,便又得幾馬克,所以,我還是托人從香港帶來的為好。我現在已有十來件襯衫,但它總歸是要用的,多買幾件也好。何兄說月底可以寄出,是則大約要在明年一月底才能收到了。

晚上,何樹棠君來,說這次參加考試,有兩科不及格,必得重考。這當然是一個打擊。我連忙開了一瓶好的紅酒以招待他。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得到人家的安慰的。我當然對他勸慰了一番,要他在下學期再考。他的獎學金已經是沒有了,目前不知是回香港呢?抑或是在此再掙紮的去應考?在此求學,真是殊非易事!他本是德國政府的獎學金來的,四年之後,又在大學領得一年獎學金,現在也已告終了。他內心的痛苦矛盾也是很大的,我祗不過是個人的問題而已,而他則尚有家庭的問題。本來此人在思想上無定見,而過去在各方麵也沒有支持過我,反而有小言小語傳出; 但我覺得一個人在倒下去的時候,應該是扶他一把,所以我對他說,讓我們大家來想辦法,以解決這個問題。我想到自己的畢業,也是毫無把握,因此,內心實在是慌亂得很。陪他在外麵散步,我們來到德國,現在已經是進入第六年了。在時間上 ,這已是一段相當的歲月,要我們像德國學生一樣的去應付考試,這不是簡單的事。每次考試,我對之都沒有多少的把握。這次,參加Meinhold的考試,竟給我考上了,而有許多德國學生卻受到淘汰,這給我精神上以一種鼓勵。這一學期,有幾科的考試須應付,功課實為繁重。

 

 

 

1964.11.17.(十月十四)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看到兩個月前的香港《星島日報》,現在香港在物質方麵,真是繁華進步。六大張報紙,售價才祗不過是兩毛港幣而已,真是便宜。而在印刷及製圖方麵,也是相當的精美。物價和歐洲來比,一般的是要便宜一半,祗是屋荒嚴重,租房子很貴而已。那麼小的一個地方,擠上了三百萬人,你爭我奪,自是意中事。那兒實在是人吃人的社會,假如是有充份的金錢,則住在香港是很舒服的。如果是普通的小市民階級,則整日奔忙,也祗是為衣食而勞碌。我在那個地方曾經住過九年,但在情感上,我實在對之一無依戀。我祗是當它是一個旅館而已。我祗是想要離開它,因為它窄狹得可怕,根本發展就有限。每天都是在那小小的範圍中,轉來轉去,我覺得還是在歐洲的為好,這兒海闊天空,在精神上的呼吸要自由得多。香港是一個殖民地,那兒使人感到窒息。

幾堂課一下來,身心皆極疲憊,在課堂上真想打瞌睡,那兒的空氣很壞,我侭量的振作精神,才把最後那兩堂課應付過去。不能懈怠啊,這是一場緊張的戰鬥。晚上,與白蓓原擬同觀話劇,但票已售完,結果我們去意大利餐室吃晚飯,這是市內有名的“米蘭諾”。晚上順道往訪何兄,這次他參加考試沒有及格,自是一項打擊,而獎學金也沒有了。他說現在所有的錢祗能維持到下月,我安慰他不要急,大家想辦法,問題是他究竟打算再在這兒多唸一個學期或是回香港去,目前他自己也還沒有作決定。我對他安慰了一番之後,才冒著微雨乘車回來。和他相比,我現在的環境實在比他要好得多了。他有其內心的苦痛,但平時卻是自作麻醉寬慰,事實上卻是相隔有距離的。例如他這次考試,事先說是考得非常好,大放空氣,而結果卻是如此。我說一兩個月的生活費,我可以應急,但較長的期間,則非找一個機關不可。他平時與外間一無往還,現在事到臨頭,就去找人幫忙,不知人家是否願出力相助,當然,我不忍在這樣的狀況下明言,祗能寬慰他而已。

 

 

 

1964.11.18.(十月十五)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今天是公眾假期,沒有信來,我在樓下的閱報室看了一會報紙。中共宣稱日前在中國大陸的中南部,擊落無人駕駛的美國高空偵察機一架。現在的科學進步,既然能將人造的照相儀器射到月球上去,拍攝許多的照片回來,則無人飛機自也可以由儀器操縱,前往目標區上空攝影。美國現在沒有決心採取行動,時間一拖久,對於自由世界是很不利的。下午在室內從事文稿的翻譯,能將積稿清理好,也是了結一件事,不然的話,內心總好像是有一股壓力存在。

晚上宿舍方麵組織人去看電影,Thomas Becke,是說英國從前的一個皇帝,無道荒淫,當其年輕的時候,就和一個臣子很要好,同事遊樂 ; 為了教廷方麵的力量,與政治相阻對,他任命這個最親信的臣子為大主教,但這位大主教,後來卻處處堅守宗教方麵的立場。他在懊惱之餘,將其謀殺,後來卻受到良心的責備,時常到教堂的墓前去跪下承受鞭打,以為請罪。這劇情,我曾在電視上看過一次,將那個英國皇帝挖苦得入木三分。

 

 

 

1964.11.19.(十月十六)星期四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功課將人壓得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在這兒已經是五年了,我總是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太不夠,而總的考試馬上就要到來了,因此,我總是時常的不能或忘。希望自己能夠順利的對付,否則,我真不知道如何以應付將來的局麵。下午是統計課的高級討論會,所使用的都是一些數學,很是艱深難懂,這學期共有三個高級討論會,這是不容易的。收到KAAD的來信,在聖誕前後,他們又舉行座談會,地點是德國南部的拜恩省。我出去走一下也好,坐火車都要八九小時呢。前年的冬天我曾去過慕尼黑,那是最冷的一個冬天,氣溫低至零度以下二十三度,在那兒停留了幾天。今年辛達謨神父口頭說邀我去過聖誕,但一直到現在並沒有正式的信來,他平時每次來的時候,都與我連絡了一番,但具體的方麵,卻沒有什麼進展,此人亦是有心而無力者,不過,祗要是動,總是好現象。他們最近在慕尼黑所創辦的《出穀》,也就是他們在動的一項表現。

 

 

 

1964.11.20.(十月十七)星期五 陰雨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將最後的一篇廣播稿譯好《德亞銀行七十五年》,心中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在本週一我寄出三篇稿,現在將其餘的四篇也寫好寄發了出去。我在上次的信中,本說在這一個星期六或是星期日見一次麵,然後再一同去吃中國飯,但一直到現在仍未見覆,可能是不能應約了。也許他對我上次去信,指其電台對名詞運用不當的事,感到不大高興。德國國會議員CSU黨的首領史特勞斯訪問台灣一週,於是,報上又興起中德建立邦交的說法,說希望兩國至少可以交換領事。但德國方麵對之卻一無表示反應。主要的是在德國外交部,有一批人是對中國存有成見的,他們想同中共做生意。去年德國與中共的貿易額,高達五千萬美金,英國則高達一億美元。據統計,香港最多,計三萬萬一千萬美金,日本次之,二億五千萬美金,馬來西亞一億二千萬美金,法國一億美金。其實香港,馬來西亞,都應該掛在英國的賬上計算。我覺得西方國家,重利輕義,光是請客是沒有什麼用的,我們必得將自己的利害擺出來可以。在西方國家,人與人之間是如此,國際間的關係也如此。看報紙上的發表,台灣現在也不談反攻了,我覺得撤出大陸後十六年,他們一次軍事行動也沒有採取,這實在是失策,時局越拖越是對我們顯現得不利。他們困守在台灣一隅,本身所發生的問題,便會越來越難於應付。舉例來說,糧食和人口的問題; 當地的土地究屬有限。退伍軍人的問題,這都是有嚴重的社會影響的。而蔣總統今年也已是到了七十八歲的高年,如果他一死,政局必然會有一個時期的不穩定。內部權力之爭,便會有一個時期將力量分散,不是對外而是對內了。這也是中國的命運,注定了老百姓要吃這樣的苦。

晚上Platt兄來,他在假期間曾到俄國去旅行,說那邊的人對他們西德的遊客甚好,但是物質奇缺,他們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有許多的人要買,香蕉和橙根本是看不到。當他們漂亮的旅行車每到一個地方,總有一大批的人圍攏來看,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汽車。這也是所有共產國家的通病,他們實施計劃經濟,把搜括來的錢,都用在政治或是軍備上去了,人民的生活是困苦不堪的。

 

 

 

1964.11.21.(十月十八)星期六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匆匆的趕往大學去聽了兩堂課,那是由德國政治界有名的施密特教授,主講德國的外交政策。他是社會民主黨的巨頭,常常在外麵開會,跑來跑去的,所以他的課也就編在週末。一個人成了名,也就具有吸引力,所以他的課,聽講的人不少。有許多的女學生,她們是屬於教育學院的,形成女多於男的現象。一般的科目,聽課的學生總是男多於女。一般的女學生選擇教育學院,取其畢業快迅,祗要六個學期就畢業了,而且立即就可以工作,得到六七百元的薪津,不像大學畢業後,尚必得經過兩三年的實習時間,每月的待遇尚不及四百馬克。我覺得在德國學術界的人士,待遇實在欠佳,其他的行業,收入就要多得多。現在聽課,作筆記仍是傷腦筋的事,我沒有學過速記,寫一個字,一句也就過去了。他又沒有印發講義,外國學生吃虧的地方就在於此。返住所,收讀剛送到的中央日報,總覺得缺乏一股朝氣,這樣下去,如何是了!

下午在室內做功課,忽聞叩門聲,原來是KAAD的負責人Linbach,我很奇怪為什麼他會突然來此。平時他的表現總是不十分友好的。連忙讓他進來,他說在下麵開會,問我是否有可能為他準備九個人的咖啡?既然是找上了我,自然必得招待一番。於是我為他下去煮咖啡,德國人喝咖啡的方法,似乎和英美有所不同。在香港,我看到英美人喝的咖啡,真是放在小壺中去煮的,所以其味非常的濃而且苦。德國人喝咖啡,則是像中國人泡茶似的,先用滾水將壺衝洗一次,放入磨好的咖啡粉,然後注入滾水,稍微泡幾分鐘就可倒出來飲了,這完全是和泡茶一樣。我每壺放了四湯匙的咖啡粉,約有十杯的樣子,他們都讚說不錯。我約了宿舍中的一個德國同學Wagner君,共同清洗,也不覺得就把十個人的下午咖啡料理好了。Linbach當然是大為滿意,原來他先和宿舍的人商量,問是否有此可能,碰了一個釘子,然後才來找我的。現在我為他們準備好香濃的咖啡,他們不必喝可口可樂了,當然是大為高興。他是管我們的獎學金事項,現在我領他們的獎學金,也將已有四年的時間了。和他談及此事,我說自己當然侭力的想將學業迅速告一段落,但是,基於客觀的條件,恐怕必得再加上兩年才夠。他說很了解實際的情況,但是每年籌措經費總是感到非常的難。目前有兩百多獎學金學生,要用百萬馬克一年,我說他們應向工商界去捐募,因為這幾年,德國的工商界實在大賺其錢。同時,一兩百萬馬克,為將來德國的利益著想,不但是有此必要,而且是非常的合算。所以共產黨大量的送出獎學金給非洲學生,其故就是在此。我本想招待他吃一頓晚飯,但他說臨時將乘火車改為坐汽車,必得和幾個人一同趕路,所以說改下次再來了。將他送走之後,又回到室內來看了一會書,心中為那沉重的課程壓得發急。專題報告還沒有交上去,那個助教簡直有心為難。將大綱交上去,總是挑剔,碰到這樣不肯幫忙的人,真是倒黴!

晚八時,赴市區一個學生團體去參加他們的晚會,到達的時候,小貓三兩隻,總共才祗五個人在著,祗有兩個女的。後來陸陸續續才多來了幾個人,而且啤酒是必須自己買,並無招待。最後來了一個少女,算是比較漂亮,但是總是被人約去跳舞。後來我也和她有一次機會跳舞,她才二十歲,在一個社會服務性的學校求學,以後是派到兒童教養院之類的機關去做事的。在此祗要學業告一段落,也就有了職業的保障。到十二時才回來。

 

 

 

1964.11.22.(十月十九)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時間是容易過去的,尤其是在冬天,就是在白天,也就陰陰沉沉的,像是黃昏一樣。一到下午四點多鐘,外麵就是昏暗的一片了。對於時間,真是難加以確切的把握,我對於學業,因為感到不由自己,所以也就時常為之擔心。上午看了一段書,但覺字跡模糊,戴上眼鏡才覺得好一些,這也是這幾年在此讀書的收穫。我也想有自己的家,這至少會使心性安定一點,但在這亂世,一切都是這樣的遠離常軌,我在十八歲離開家園,十五年了,在外麵是這樣的飄泊流浪,這段歲月就是這樣的成為了過去。今後幾年,不知又將會是若何的轉變?總望能有好的轉機。我們之所以能獲得奮鬥的勇氣,也就是寄望於將來。

看新聞報導,最近在羅馬破獲一外交官綁票案,在羅馬飛機場的一個稅務人員,偶然走近一堆行李,突然聽到有怪異的聲音,他發現這聲音發自一個大箱子,這箱子是埃及大使館寄開羅的外交部收的。由於這是外交行李,所以能不經過檢查,就通過了海關。當這關員偵查的時候,立刻出現兩個埃及大使館的外交人員,表明身份為使館的秘書,解釋說箱裏裝的是壞了的自動唱片機。但這關員的懷疑卻為之加深,當他轉身去找警察的時候,埃及大使館的人,卻以迅速的手法,將箱子抬上阿剌伯航空公司的一輛交通車,開出了飛機場。警察立即在後麵追趕,而這交通車卻以飛快的速度逃去。警車以無綫電求援,最後終於將該車截住,但是車上卻沒有這個箱子。追問之下,說是在半途拋掉了。於是折回尋找,在一個轉彎處把箱子找到。打開一看,裏麵裝的是一個活人!原來這箱子乃是一件間諜的用具,經特別製造,裏麵有皮帶坐椅,將手足扣綁,塞以背包,邊沿有小孔可通空氣。這事件立即哄傳一時。被綁的為一個以色列人,據說是雙重間諜,一方麵為埃及做工作,而同時又為以色列做工作。他住在意大利的一家旅社,這次是到埃及使館人員的住址去,喝了一杯放有迷藥的酒,就被裝箱打算運往開羅了。本來阿剌伯航空公司的飛機,早就應該從英國倫敦到羅馬的,可是卻誤點兩小時,這人的迷藥藥性一過,醒來後便竭力呼喊求救,而恰巧碰到這意大利海關的關員在附近,揭發了這件事。這也是這人的運氣,否則當早已被運走了。一到埃及,其命運也就可想而知,現在意大利政府已為此向埃及使館提出抗議,並驅逐這兩個綁票的外交官出境。電視新聞上對此都有鏡頭報導,由於這一件事,可知國際間的陰謀,實在是非常可怕。

法蘭克福,過去也是一個間諜鬥法的地方,有一個東區過來的難民,有一次為人招飲一杯咖啡,不久就毒發斃命。在慕尼黑,蘇俄的特務用無聲的毒槍,行刺一個反共的蘇俄移民,醫生檢驗遺體,根本沒有傷痕,祗說是心臟病突發而死。後來這個蘇俄的特務,自動的逃到西德來自首,攜來證據無聲手槍。還有是德國的一個工程師,以外交人員的身份到莫斯科去,於德國大使館內發現有有錄音裝置。當他準備回國前,隨眾參觀一個教堂,突然發覺後麵有人刺了他的大腿一針,當即麻木發作,於是他立即趕回莫斯科,經檢驗是中了奇毒,有生命危險。然而蘇俄方麵卻阻撓行期,延遲了兩天才飛返西德醫治。以後也就沒有下文了。這都是國際間諜在弄法,法蘭克福也有中共份子在活動,像楊某就是一個職業學生,但是西方國家卻在此任其活動,這也就是民主與極權國家不同的地方。在此,他們可以方便的活動。

傍晚,約白蓓赴南京樓吃晚飯,點的是她愛吃的糖醋魚和榨菜筍炒肉絲,大司務精心的做好端上,色香味俱夠水準。

 

 

 

1964.11.23.(十月二十)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報紙來了,將它看完,但並沒有什麼特別足以令人興奮的消息。到圖書館去,要借的書已有人在使用,真傷腦筋!這兒學生太多,這學期恐怕有一萬四千人了,而在設備方麵是趕不上需要。在座談會上,討論幾個國際經濟組織,像OECD,GATT等,由於最近我為德國電台翻譯的廣播稿中,有關於這些組織的,所以我大致的還具有印象。但是,不能和德國學生一樣的從事談論,這是由於言語未能暢達之故。所有的外國學生都犯有這樣的毛病。心情仍是沉重,我必得開朗起來,以輕鬆愉快的心情來對付,否則徒自苦耳,又何所補益?聽Schmitt博士的課,他是AEG的首腦,由他談援外的問題,對台灣頗表好感,說中國人是Aktiv Bevölkerung(編者注:積極進取的人民),他們勤勞刻苦,奮鬥向上。他將台灣與以色列的成就相比,這是環境逼迫所使然的,他將印尼印度則稱之為Passiv(編者注:被動消極的)方麵,聽了殊高興。我過去的活動也就是Aktiv的一麵,總是掙紮奮鬥,有一股煥發蓬勃之氣; 而現在則是心存疑慮,我必須將這一種感覺掃除,提高勇氣的去工作努力。

 

 

 

1964.11.24.(十月二十一)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自己也是感到不滿意,總覺得沒有什麼收穫和成就,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年齡也隨之而增長。照理說,這是生命力發揮的最高峯,可是,現在卻祗是如此,事實上,如果整個的世界大局不作澈底的改變,則中國的局勢也就沒有更改的可能,這也就是在台的政府,何以直到今日,仍未對大陸採取反攻行動的原因。我見到台灣來的那一批人,祗是在求自保而已,根本沒有煥發的朝氣和進取心。尤其是台灣籍的學生,很少有國家民族觀念,他們在此,反而對日本人進行拉攏和親熱,可恥已極!一連的上了幾場課,回到住處,又必得自己動手做飯吃,真是弄得筋疲力竭。明明知道有許多的事可做,而未能做到,於是內心那種空泛之感也就產生了。燈下看書,容易感到疲倦,戴上眼鏡可以減少眼神緊張的感覺,我知道這是目力消退的表示。本來我的眼睛是很好的,是來到德國之後,於燈下看書報,才使眼睛有輕微的近視的。不過和其他的人相比,這一點點實在算不了什麼。宿舍中人戴眼鏡的很多,他們的度數都比我要深,我的右眼約為-0.5,這是很淺的,就是不用眼鏡也可以,祗是坐在課室較後的座位上,對於黑板上所寫的看不大清楚而已。

收聽電台的廣播,剛果的叛軍拘禁了千多名的白人作為人質,比利時的降落傘部隊已在今晨降落叛軍所佔的史丹利維爾,將被囚的白人解救。當美國運輸機飛臨該城上空時,叛軍即將白人驅出於街外,以機關槍相掃射,約有五六十人死亡。剛果自從在獨立之後,一直就紛爭不息。當初割據一方的首領左姆貝,現在則為中央政府的總理,而左派份子則又另樹一幟,最近因為政府軍的進剿,叛軍節節失利,所以拘禁所有的白人,以之要挾西方政府撤除其援助中央政府,現在中央政府的部隊,已經空運前往剛佔領的史丹利維爾。關於在越南方麵的戰事,並不見得順利,美軍出動一百多架直昇機,而戰果卻至微渺,斃越共三人而已,大部隊的越共早已聞風遠走了。美國在越南,他們自己也形容為揮大鐵鎚以打蒼蠅,費大力而並不見效。我覺得讓美國人吃點苦頭也好,不然的話,他們是不了解實際的情況的。

 

 

 

1964.11.25.(十月二十二)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去上了兩堂課,得知明天有兩堂課教授不來,這兒的教授,大都是在外麵兼任一些職務的,普通一個教授的月入約有三千,在外兼職,則收入當然更有所增加。在這兒,一般人的生活過得都很不錯,這是其國家有辦法的表示。經濟繁榮,社會製度有軌道。而在中國,一直到現在都是天怒人怨,大家過著窮困的日子。在台灣,如果蔣總統一死,便會有花樣出來的。他們現在不去求變,將來自然的趨勢也會逼得有變的。

下午三時,和白蓓到市內的保羅教堂去看《阿施維茨集中營圖片展覽》,在該一集中營中,將五百萬猶太人予以毒殺,然後用大火爐將屍體焚燒,這是歷史上一大慘事!幾百萬人,從歐洲各處向此運來,婦女幼童,也都被整批的處死。有許多的文件照片,顯示當時納粹德國的殘暴無人性,幾乎達到難以置信的程度。例如將女人的頭髮剪下,運交一個公司用來織成布料,此外被謀殺的人,所遺留下來的眼鏡,堆積成一小丘,由此可以見到被害人數之眾。因為現在法蘭克福正繼續審判當時任職於此一集中營的人,他們有的為商人,有的為職員,而民眾教育處舉辦了這次畫片展覽,為辯護的律師提出抗議,以致將幾張與被告人有關的照片撤除。被告者與所犯的罪行相較,真是死有餘辜了。看後出來,心裏覺得很難受,想不到人類竟是這樣的殘忍!將幾百萬人就此處死。中共佔據大陸以後,被害的人,據報導說近兩千萬的數目。他們將所謂“階級敵人”處死,其他受迫害間接死亡的人,自然都必得由這殘酷的政權負責。希特勒德國也受到相當的處罰,將幾百萬精壯的青年都作了戰爭的犧牲品。現在的德國人,有許多仍有那樣暴殘的劣根性,就是在大學的助教中,也有兇暴無禮的表現。一個高級的學術機構,有這樣的人員間雜其中,真是十分令人遺憾的。

我們在進過晚餐後,又一同去看一場德國電影,描寫德國漢堡一個警察分局的故事,它位於風化區,真是形形色色,無奇不有。該區妓女有執照的為千餘人,不正式者則有五千餘人之多,也有男扮女裝的,而酒吧內則是偷竊、行騙、集罪惡之大成。該片將各方麵的醜態都加以暴露,我去過漢堡兩次,但是該一區域卻未曾去過。事實上,在法蘭克福,這也是一個大城市,火車站附近也是風化區,時常有新聞出現的。

晚上,我們宿舍中本來有集會,但當我下午三時外出時,仍一無消息,他們領導人員之間,內部有意見,貼出佈告說不知是何時何地,這樣一來,我也就樂得不加理會。在外麵飲啤酒,送白蓓回去之後才返住所,有字條說Dr.Bender有事找我,和他通電話,才知道他找我是為了要招待一個青年團體,現在事情已了。這真是湊巧,平時我整日在家又沒有事找我,一出去,便找到我來了,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回來在燈下看報紙,現在我每晚總是不到過了十二點不睡,有時則至一時,聽完最後一次的新聞廣播才去睡的。照說,健康的生活習慣乃是早睡早起,而我總是過午夜才睡,早晨有課,七時半起床,沒有課則睡到九時。

 

 

 

1964.11.26.(十月二十三)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將專題報告的綱要去和助教商討,這次算是得到他的同意,以後就可以照這個大綱去寫了。這一學期我還有另外的一個專題報告必得著手去寫,時間過得這樣快,這一個專題報告,開始從事業已有一個月,而仍然未曾完成,我為之實覺焦急。對於此間的求學,越來越覺得沒有把握,但是我必須集中心意的求進,這是一條正途。收到外麵一個團體的來信,邀請去參加他們的座談會,可是我目前的時間實在是有限,簡直分不出身來去參加。雖然外間有許多的演講,都是有趣味的; 在大學,差不多每一晚上都有好幾個,我想去而為功課所壓而不能去,如果我能迅速的將功課完成,則可以運用這些時間多去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了。心中慌亂的感覺總是具在,因為我覺得應付學業實非易事,如果是確具信心的話,則感覺自又有所不同了。

晚十時,在煩悶中,乘車外出,至何兄住所,他已上床入睡。這次考試他沒有通過,而經濟又發生問題,他是很苦悶的。他說學生會方麵貸款兩千馬克的辦法,祗限於德國人,對外國學生則不接受申請。他打算同教授去說,這次考試,有兩科不曾及格,問題是在於借錢來參加下學期的考試,是否具有把握,否則,時間又多費去了半年,而借了一筆債,這也不是合算的。但來此五年,一次碰壁就放棄,也是可惜的事,所以他為此徬徨。他有兄在港經商,照情理來說,支持他一個學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答應在他生活發生問題的時候,可以相助一兩個月的生活費以濟急。約他到外麵去喝啤酒,至夜深才回來。

 

 

 

1964.11.27.(十月二十四)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收到何學誠兄自香港的來信,說我上週一寄去的四百馬克已收到,合港幣五百六十元,照說匯率應是稍高,但在香港的銀行,當然侭量的將價格降低一些付給收款人,稍微吃些小虧也就算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已為我買了六件香港出的“特麗翎”襯衣,我是取其免漿免燙的方便。在此,我的襯衣都是自己洗,著實可以省下一筆錢。否則,一件襯衣穿不了幾天便要送去洗,每件為一馬克又十分尼,積少成多,一年便得好幾十馬克,而用這筆錢,可以買兩件襯衣了。他說包裹於月底當可寄出,預期兩個月之後當可收到。

今天上午沒有課,我特地到市內的菜場去,買了兩磅鮮魚,它們都是在水中遊的活魚。鯉魚比較貴,要三馬克半一磅,我買的是一馬克二十分尼一磅的魚,放在鍋中煎的時候還會跳,祗是骨刺太多,不像故鄉從水塘裏網上來那種鮮魚的味道。在德國,吃到新鮮魚的機會並不太多,而且由於他們不會做菜,把好的材料都胡搞一氣,例如將新鮮的湖魚,用水煮熟,加些牛油上去,吃時撒以鹽末,這真是原始之至!我對中國菜的味道,實在是無限依戀; 英國鬼子在香港,卻在享受中國的好處,他們真是混水摸魚。

下午去上了兩堂課,也就是這學期須參加考試的企業經濟。事實上每一學期都在考,而到總考時,又必得將幾年來的範圍作一次總的考試,我想在下學期作畢業論文,那已是第十個學期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而所得卻屬有限。晚上躺在床上,想到年已逾而立,而猶在飄泊無著,心頗有憾。

 

 

 

1964.11.28.(十月二十五)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晚上一時聽完了無綫電台最後的一次新聞廣播之後才去睡,祗是睡了一會便又醒了。一看錶是三時,在床上再也睡不著,覺得室內溫度太高,於是將暖氣關掉,可是躺著神誌仍非常的清醒,反而將過去那些煩心的事,一幕一幕的重新想起。我知道這是失眠,大概是在入睡之前喝了一些中國綠茶的原故,同時晚間吃了一大盤麵,有些過飽,這都是原因。於是索性起來,開燈來寫日記,這也是應付失眠的一個辦法。並又將暖氣旋開。德國習慣是早餐要吃好,他們認為這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餐,人經過了一夜的休息,須要食物來補充精力,然後才可以在上午的時間,精神煥發的去做工作。正餐是主食,至於晚餐則吃得極為簡單,祗是兩片麵包,一杯熱茶就算完事,他們說吃得過飽去睡,增加了胃的負擔,是不合衛生的原理的。而我則正和他們的說法相反,早餐根本不吃,祗是進一杯飲料算數,而晚餐則是正餐,而且吃得很晚,到八九點鐘才吃。不過我覺得早餐吃得充足,是有助於日間的精神的。過去我每是空腹去上課,一小時之後,就覺得很不舒服; 其實不是不能吃,在早晨,我也是可以吃兩個小圓麵包的。祗是一早起來,就必得坐下,又塗牛油又搽果醬的覺得很麻煩而已。而這兒又不像香港那樣的方便,一早商店就已經開業了,這兒要到八點半鐘店鋪才開門,所以,要買新鮮的麵包也不可能。餅乾也沒有香港做的那樣好,英國人喝下午茶,所以能供應一些好的茶點,德國人對之則殊不講究,其糕點很少有精緻可口的。

我來到這兒已有五年,可是所學仍極有限,當想到學業的成就,心中就為之不安,時間過得很快迅,自己無法加以把握控製,故為之實覺急燥。加以自己的生活背景是如此,心理的反映也是格外的不同。我必得多與人接談,這將有助於個性冷漠的改變。日間開始寫專題報告,但覺湊合起來殊有困難,一天的功夫,也沒有寫出多少來。上午曾再赴圖書館去搜集資料,看書的人很多,必得在門外等候有位置空出來的時候才能進去。正午Donate先生未見來,他在目前寫信告訴我說,他一家將在下月一日搬往科隆去住,在搬走之前,打算在此和我見一次麵,可能在週末假日。今日未來,則可能是在明天來了。其實相見也沒有什麼事,祗是作為社交的一項來往而已。我祗是想早些順利的完成學業,正式的在社會上做事。我覺得自己必須回復奮鬥的勇氣和信心,幾年安定的生活,使我的雄心和豪氣,都打了一個折扣;自己所想的,也不像是從前那樣的高遠了。由於意誌之懈怠,心理上自是居於弱勢。目前亦無須怨天尤人,應該力自充實自己,刻苦奮進。行百裏者半九十,祗有不斷的策勉自己向上,才能有所成就。氣一洩,人也就會軟弱疲憊了。“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我則須開燈夜讀才行,讀書須下功夫,不能浮淺應付,我在進初中時那種銳意勤學的精神,應用之於今日。

 

 

 

1964.11.29.(十月二十六)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德國對國外廣播電台的中文部主任,在早幾天曾來過信,說是可能在本週末來此,但是昨天沒有來。今天我在住所等了一天也沒有見到他來。他說將在下週二,由法蘭克福搬家到科隆去,可能是家裏事忙而不能出來。我等到下午六時才出去,到教堂去做彌撒。外麵很冷,已經到了零度的氣溫了。和白蓓通過了電話,我本來是想當Donate來的時候,也約她出來吃飯的,既然訪客未到,所以我通知她也不必等候了。日間在室內從事撰寫專題報告,是關於股份公司發行新股票時價格的規定,這題目的資料不易找,費了整個月的時間,現在祗才不過是零零星星的一部份而已。寫起來因此也就很為難,總是為之感覺得焦急。如果將全副心力傾注進去而仍不能及格,則實在是太不合算了,這必得整個學期的時間。

到南京飯店去吃晚飯,店主六十五歲,因肺部生癌症,曾入醫院三個月,接受割治,現在連走路都沒有力氣,已經是衰老不堪了。我勸他多休息,店裏的事交給人家去管,他自己每個月拿點錢用也就算了,何必再是如此的辛苦受氣。此人也著實可憐。

回來看了一會電視,Günther Wagner 兄來,燈下開了一瓶甜的西班牙酒對談,以德國的Du相稱,直到深夜。他是學物理和數學的,今年二十四歲; 我則三十二歲了; 但是他說看來比他還要年輕,這是亞洲人的皮膚和他們歐洲人有所不同的原故。他們的皮膚要來得粗糙,同時也多鬚,我則因生活過得有規律,煙酒不沾,這也大有關係。

 

 

 

1964.11.30.(十月二十七)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看到中央日報,說在巴黎大學唸法學的李鐘桂小姐,在本月十六日通過法學博士的考試。她是巴黎大學第一位中國的女博士,這是可以稱賀的事。她來歐洲才祗是兩年而已,這是驚人的速度。我當即寫了一張明信片去向她道賀,想到我自己,真是覺得非常的慚愧。我來此已有五年,但仍然是沒有什麼成就,整天就為那些小考而擔心緊張。上午到德國圖書館去找資料,半途遇到白蓓,她說昨晚和她母親在一起講關於我的笑話,把她一家人都引得大笑,連一向不大笑的父親,本來已在睡房中入睡了的,聽到客廳中的大笑,也引了出來問有什麼事高興慶祝,她母親忍住笑,要她從頭再說一遍,把她父親也弄得嗬嗬大笑起來。這是關於我打電話去叫計程汽車的事,德國話是很粗重的,我聽到對方說的話好像是無禮捉弄的樣子,於是也回了幾句罵人的話,後來怒猶未息的向白蓓敘述,她聽了笑得彎了腰,原來那根本是沒有惡意的,祗是我聽起來,當作諧音的別的句子,所以才如此。她昨天就講這故事。說外國話,有時是不免弄出大笑話出來的。約她正午吃中國飯。下午至德國圖書館一連工作了四小時。八時出來,也不想回去弄飯吃了,和她一同去市區,在聞名的烤雞店吃晚餐。這家是在市區的,因為人客多,烤也來不及,乃是用油炸的,不如一家小巷的分店,那兒是慢慢烤出來的雞。這家烤雞店Wiener Wald,幾乎是在德國的每一大城都設有幾個分店。飲了兩杯啤酒,到十一時才回住所。

 

 

 

1964.12.1.(十月二十八)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在德意誌圖書館抄寫資料,這篇專題報告真是將我弄得頭昏腦脹。時間過得如此的快速,我現在仍未完成,開學到現在已經是足足的一個月了,近來我總是處於煩燥之中,頭腦中像是有一塊木在塞住似的,隱隱的發出脹痛。明知有許多的事要做,而未能及時的將它做好。自己也深為責備自己,我有時也想以輕快的心情來對付,可是事實上卻難以做到,總是覺得非常的凝重。下午,為一點小事,對白蓓發脾氣,過後又覺是自己的錯,我就是這樣的難以克製自己,往往為一點小事而生氣動火,完全沒有忍耐克製的功夫,我想,這是由於過去生活環境的影響。在香港,受英國鬼子的欺壓,心中的怒火難以壓抑,所以我才決定不顧一切的要離開那鬼殖民地。來到這兒,我覺得再也不必承受任何的氣了,所以是爆仗脾氣,一點就著。我必得侭量的克製自己。到現在為止,由於我剛強暴燥的脾氣已經得罪了許多的人。我對於忍容性太欠缺,也不能原諒他人的過錯,做事太過勁絕,這大大的違犯老莊哲學!在這亂世,於是處處碰壁吃虧。俗語說:“宰相肚裏好撐船”,應以寬厚為是,斤斤計較,不稍容情,祗是使自己孤立而已。

 

 

 

1964.12.2.(十月二十九)星期三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明後天差不多都沒有課,因為教授臨時通知,說這些課缺席,這使我可以多出一些時間出來。上午仍在德意誌圖書館看書,有些資料祗是粗枝大葉的提及而已,對於我實在沒有什麼大的幫助,時間是很容易過去的,一個上午過去了,我並沒有寫出什麼出來,真使我發燥。我想侭速的將它完成,算是了結一心事。下午送白蓓回去,順便買了一瓶法國白蘭地酒。在冬天,有白蘭地酒對於健康是有益的,從外麵凍得不亦樂乎回來,喝一小杯白蘭地酒,可以驅除寒氣; 而當人疲倦之餘,喝一點白蘭地,也可以使精神振作,它有安定神經的作用。利用時間訪何兄,他說關於向學校方麵借錢的事,已有頭緒,一個教授願為他設法籌借一千六百馬克,說這可以維持一個學期的生活費用。他來此五年餘,如果一次考試不及格就加以放棄,乃是十分可惜的事。他住的地方沒有暖氣設備,房子狹窄簡陋,我的處境與之相較,已是勝之遠矣,而我仍是不滿足,不好好的安下心來求讀,真是愧悚不已!要知道,我今日的情形已是很好的了,絕大部份的學生不能有這樣好的環境。

晚上宿舍中有集會,由一個助教來講黑格爾的哲學,大家對之根本是沒有什麼興趣,一個問題也沒有,草草的提前就散了場。回到房中繼續的寫專題報告,稍有進展,使心情為之安定了一些。燈下看書至深夜二時,我必得夜以繼日的苦幹,否則情形頗足令人憂慮。打開拿破崙白蘭地酒瓶,飲了一小杯,這不愧為世界的名酒,香醇味厚,德國的酒祗是葡萄酒可以,白蘭地就沒有法國的那樣的醇和,入口有燒燥的感覺。我現在也能分辨出何者為好酒,何者為劣酒了。我對法國的白蘭地是很欣賞的。明晨八時尚有課,在七時半就必得起來了,而我在二時後方才去睡,睡眠是不夠的。

 

 

 

1964.12.3.(十月三十)星期四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外麵雪下得很大,昨天祗是稍下即止,而今天卻是下過不停,而且帶著風。它是橫吹下來的,滿天昏暗。當我在九時,上完了第一堂課回來,雖然祗不過是五分鐘步行的路程,但後來那兩百公尺的路,實在是難以忍受。風將雪片滿頭滿臉的吹過來,淨是下雪還不要緊,但是那股風吹得頭部發痛,像是有無數的小針在刺似的。一進房子,有了暖氣,才解除那種難受的感覺。我繼續的將專題報告在寫,必得用德文寫出來,這使我心中為之非常的燥。用本國文字寫學術文章已是不易,而用德文來寫更是為難。由於在這裏求學益見其艱難,因此,心中不安的感覺也為之增加。

正午白蓓打電話來,約我去遊水,我覺得平日根本沒有運動,現在腹部已見增大,遊泳當有助於腹肌的收縮,所以我應承前往。剛入水覺得有些冷,稍後便不覺得了,從玻璃窗望出去,可以見到外麵正大雪紛飛,而我們卻在室內的泳池遊泳。學生入場可以買半票,普通大人入場是每小時一馬克。我實際上祗是遊了三刻鐘而已,因為我早晨沒有進食,空腹遊泳,體力消耗很大。其後我們就在附設的餐室進餐,現在的東西很貴,三個馬克根本吃不到什麼東西,祗是兩小個肝球而已。要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必得五六個馬克才行。在外麵進餐,合算的還是吃烤雞,四馬克半隻,這已經是夠飽了,比吃旁的東西要來得實惠。下午送白蓓返家,我們是走路去的,夏天的時候,我們常常是步行一兩小時,冒雪而行則甚少。空氣在下了一大場雪之後,變得清新了許多,冷風將麵孔吹得發紅。

我心中很是紛亂,順道到何兄處飲了一些熱茶,然後和他一道步行,沿著小河在郊外走,滿地的白雪,使得曠野份外的空明,溪水平穩,望市內一片燈光,心中這時的感覺,也是非常的清涼寂寥的。這條路,我們在夜晚已不知走過幾多次了,我們來到德國的法蘭克福已是五年了呢。我三十有二,很快的就將是三十三歲了,仍然是這樣的過著不知將來的生活,當我離家外出的時候,我祗才是十八歲的孩子而已,過去的事不能想。什麼是現在?現在其實也並不存在的,每一分秒都不能使它凝固不動,祗是不斷的成為過去而已。有過去,有渺不可知的將來,而現在卻是如此的難以捉摸。我談到美國前任總統甘廼迪的橫死,他正當年輕有為的時候,卻被行刺死了,這是非常值得惋惜的一件事。我看到今日的《時代》週報,對他死亡的詳細情形有所揭露。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頭部,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死亡了。他的腦漿濺散在車內,而頭部的一部份竟飛散在街道上,到第二天才找到。所以他死亡後一直就沒有照片,這意外對於自由世界,實在是一絕大的損失!

最近,在剛果的叛軍屠殺了一批白人人質。比利時的降落傘部隊前往救出了一部份,黑人野蠻無人性的進行謀殺,美國籍的卡遜醫生,才三十六歲也遇害了。白人的僱傭兵也很激烈的對付叛軍。戰爭,是沒有所謂仁慈的,誰剛勁有力就佔上風。啊。這世界,仍是到處的流血。中國問題,一直到現在仍然沒有解決,它在亞洲不獨是成一問題,就是對於世界也是一個威脅。我現在擔心,可是這對於實際的事例又有什麼補益呢?“各人自掃門前雪”,連本身的問題都未能得到解決,又何能顧及其他。十多年,就是在這樣亂離的生活中成為過去,這是我生命的一項損失,也是時代的一大悲劇。其實,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也都是可怕的時光,這真是人類的劫難,千萬人必得承受磨折和受盡艱辛,這些災難,又都是由人類所一手造成的。

 

 

 

1964.12.4.(十一月初一)星期五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下雪的天氣,外麵是昏暗的一片,已經是到了十一時了,但是仍好像是黎明時的那樣。我想起自己的專題報告,必得將它告一段落才行。已經是寫得差不多了,需要送交一個德國人去加以修改。乘車出去,到達一位同學的住所,她是學經濟教育的,所幸她還在家,並承她答應為我修改,言定在下週一下午四時半在大學相見。這使我為之輕鬆了一些。總必得屆時將報告交上去才行,然後又是一項考試。關於統計學的專題報告,現在還沒有著手,我在深自的譴責著自己,越是沒有成績表現,越是感覺得慌亂。其實每天都是忙到晚上十二時過後才睡,可是卻簡直沒有表現出來,於是,在急燥中愈是不能安下心來求讀。已經來此五年了呢,而收穫實在不夠,看看聖誕節又快要到了,又是十多天的假期,在德國求學,主要的是靠自己的努力。我想到將來,真是不寒而慄,生活簡直是像一個夢一般。到大學食堂去進餐,那是很簡單的夥食,今天是星期五,吃一小塊炸魚,幾個馬鈴薯,還有一小碗湯,其價為一馬克又二十分尼。當然,在外麵是以這樣的價格無論如何吃不到一頓午餐的,但這些食物所含的熱量不夠,一下子,便又覺得腹內空空,有飢意出現了。還是自己動手來做的好,經濟實惠,又合口味。這兒也有醬油買,一磅裝的一罐大約是取價四馬克,蹄膀也不貴,一個蹄膀兩磅重,四五個馬克而已,用來紅燒,可以吃上好幾頓。紅燒肉尤其是便宜,祗是多吃幾頓之後,對之便也不感到興趣了。從前我是對吃紅燒肉和扣肉大有興趣的。從前在香港進客家館子,除了點鹽焗雞之外,就是梅菜扣肉。雖是肥肉,但是卻不肥膩,甘香酥滑可口。在香港的流亡時期,誠然是必得承受精神上的煎迫,但在那一個時期,卻也有機會遍嚐南北名菜。在香港,各式各樣的菜館都有。在這兒,所謂中國飯館,所做出來的菜無非是豆芽菜炒肉絲,金針木耳筍片炒肉幾樣而已,價錢卻也相當的可觀。每樣菜總必得五六個馬克,有一個時期,我在這兒的中國飯店經常吃飯,竟是弄得一點口味也沒有了,原因是他們在菜裏都放進大量的味精,偶爾的吃一兩次還可以,日久便使人對之一無食慾了。放味精的菜是一吃就可以吃得出來的,它過後使人口舌有乾燥的感覺。今晚在南京樓吃炸排骨,他們是以廣東“咕嚕肉”的手法,用糖醋和菠蘿在一起炒的,不及江浙人做的糖醋排骨好吃。

回到住處,看了一會電視,然後在室內看書,我仍是不到十二時不睡,躺在床上看書,據說是最為傷腦的。當然是沒有白天看書那樣的好,但是現在是晝短夜長,即使是在白天,也是昏昏暗暗的。在夜晚比較來得清靜,外麵沒有車行聲,而室內也沒有電話鈴聲,本來是看書最好的時間,但是燈光下看書,卻最容易感覺得疲倦,其實還不如早些起床的為好。我一定要將自己的精神整個的動員起來,以應付這個局麵,將不安的心理排除掉。首先使生活戰鬥化,夜晚睡覺的時間可以減少一點,不然,會使自己有一種懶散的表現。

 

 

 

1964.12.5.(十一月初三)星期六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種了一水仙花在盆子裏,在外麵去找了一些小石壓在上麵。一個房間中,現在我已有好幾盆花草,它可以使室內添一些生氣。到花店買一盆花,起碼就必得六七個馬克,自己買花球來培植,不獨價格便宜,而且看著它生長,也特別有一種樂趣。夏天,白蓓曾送給我兩盆花,那是開大紅花朵的,可以延續幾個月之久。可是,由於我施用化學肥料太勤,同時,有一次的濃度大概也過份了一些,它承受不了,反而是枯萎了。倒是人家祗是以清水相澆的,卻是開得很好。種花也是必得有經驗的,過去,在故鄉湖南的家中,也種過不少的花木,薔薇、月季、桂花、菊花、牡丹、芍藥、臘梅,......我覺得澆水,施肥,剪枝,皆足以陶冶一個人的性格,使之純樸自然。我十幾年來流亡生活在大都市中,使自己的脾氣變得那樣的剛硬暴燥,如果是在鄉間,是不會如此的。

我最近晚間做惡夢,它們歸納起來,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共匪的追捕迫害,那是非常的驚險恐怖的。另一種是受英國人的欺壓,有一個人真是口蜜腹劍,我過去對其置信,可是到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卻發現那完全是虛偽的,沒有一點是真。他多方巧言推諉,棄我不顧,於是,心中的痛憤絕望,又再度的浮起。其實,這些都已經是成為過去了!但是,在夢中,這種印象和感覺,卻重新是清晰的出現。在極端激動的心情中醒了過來,它竟是這樣的使我難以遺忘。在香港,當我剛到那五光十色的殖民地的時候,祗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而已,有理想,有熱情,對於險惡的社會,完全沒有經驗。以後那一段八九年的歲月,在堅持理想,懷抱希望的情況之下,一再的承受打擊磨折,而瀕於絕望的邊沿,而我最後終於突圍而出。

現在到了德國進大學,我想,最艱難的一段路程經已是過去了,但是,我仍然像是獨舟航行於海洋,四顧茫茫,得不到支持,這祗有藉宗教的信仰,使自己的精神能有所依附。

在此,我也看到一批人,他們是靠不住的,沒有積極性和進取心,官僚氣倒是很大,與他們一接近,看到他們那種可憐的愚笨無能,祗是徒然的生氣而已。但是,現在整個的風氣是如此,少數人又如何能扭轉大局?前次共匪劇團過此,我之奮起予以打擊,祗是求心之所安而已; 反而是從台灣來的人,卻是悶聲不響,退避唯恐不及。以後在比利時,聽說是找人來想有所表示,他們也都不肯出來,這就是他們平素高唱反共抗俄教育,經十幾年來所培植出來的青年一代。我覺得對於這一方麵的問題,也不必生氣著惱,我是局外人,同時,也根本難以發生作用的,又何必乾著急?讓他們去搞好了!在此,我看到從台灣來的人,其表現是足以使人洩氣的。憑他們那種作法,又如何能擊倒強敵?有一個人,以前在此我也加以接待照顧,走後便若無其事然,甚至寫信去向他借報紙,也無回信,所以最近他來此找我時,便也懶得招待了。我對人便是這樣,如發覺其人為不可交時,便不願與之相往還了。晚上看一個電視片《國家機密》,很緊張。

 

 

 

1964.12.6.(十一月初三)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我所寫的專題報告,到今天已是寫到結束的一段了,這使我的心情為之放鬆了一些,不然,總是像有一塊大石壓放在心頭一般。現在的問題是必得找人修改,然後,再用打字機將它打好。我還另外有一個專題報告必得要做,時間實在是太不夠用了!它總在壓迫得人動彈不得。正午看新聞電視的節目,聯合國此次大會的主席,由加納代表當選,他是唯一的候選人。非洲的所謂中立小國,在兩大集團的爭奪中,確是漁翁得利,兩方麵都是對之加以拉攏。加納這個國家是親共的。在這次聯合國的大會中,必然的會談到中國的代表權問題,有一些國家,不顧聯合國的立場和原則,想要把中共政權拉進聯合國來,由於法國在今年初承認了中共政權,也影響到非洲一些小國的動向,所以,這次聯合國大會,對於我們來說,必然是一場艱苦的鬥爭。在過去的一段歲月中,中國在許多的場合都是在忍辱負重; 我覺得一個人必須自己發奮圖強,所謂友情是在利害關頭靠不住的,尤其是在國際的場合中。中國政府的態度是對外國人好,而對自己人則是刻薄之至,我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就實為寒心。而我一向所持的態度,是不問國家對我作了些什麼,祗問自己對國家作了些什麼。所以隨時隨地,總是在求其盡心的報國。這次,外長沈昌煥出席聯合國大會,以謀應付該地可能發生的情勢。這個問題越拖下去,越發的會對我們有所不利。西方的國家乃是功利主義者,要想他們對我們真幫忙乃是不可能的,我們在過去已經錯失過許多的機會,今後,時間假如再多加拖延,也就將會受到自然的淘汰。

下午,看法蘭克福通報記者訪問中國大陸所作的報導,他在赤色中國是受到禮遇的,他說那兒的中國人禮貌和忠誠; 其實,這是中國人民一向就有的性格,祗是我們一再的受人欺壓,因此,使我們對外人存具戒慎之心而已。由於中國地大人多,他們西方人要拉關係,自然是以大陸為對象。台灣一地如果不自求有所作為,則在外人的心目中,自然是不夠比重。雖是侭量的對人表示客氣親熱,人家不但沒有感激的心理,反而是有驕矜和不屑的感覺。

下午白蓓來,送我一個用蘋果作成的聖誕老人,以及一包糖果,聖誕節快要到了,這是他們西方國家最重要的一個節日,就像是中國人過年一般。我請她到中國飯店去吃晚飯,她最喜歡吃糖醋魚塊,最近幾次來,差不多每次都是點的這樣菜。廚師為我炒了一盤海參露筍肉片,她對之反而不大欣賞。許多德國人是不吃海參的。飯後在市區看聖誕節前的櫥窗,然後去“漢寧根”酒家喝大杯的啤酒,Henningen是設在此間的一家大啤酒廠,其規模居於德國第二位,分店設於市內各處,啤酒特別的公道。一大杯祗不過是七十分尼而已。在中國飯館,一小瓶啤酒索價就要一馬克半,還必得加上百分之十的小費。送她回家,已是夜晚十二時。

 

 

 

1964.12.7.(十二月初四)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很奇怪,月前寄往香港的一百美金,據來信說已經收到,將於上月底為我購物以包裹寄出,照理現在應該有信來,告訴我是否有寄出了,可是卻沒有收到訊息,莫不是又出了什麼問題?不過,這也任它,時間總會有證明的,有些人做事漫不經心,自己本人不在當地,托人辦事,總有許多的難處。收到兩份報紙,今天是星期一,可是我已能看到上週五由台北寄出的中央日報,在時間上,可稱快迅之至!國內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但是看中文報紙,在精神的感覺上,好像是已與國內緊緊的連結在一起。李鍾桂小姐有信來,說歡迎我們到巴黎去一次雲雲。但是,簽證前往恐怕必得費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同時用費也大,而在時間上,我也無法抽空出來,所以我現在根本沒有這項打算。她說在聖誕節之後即將束裝返國,她來法國祗是兩年的時間,便得到法學博士位,反觀我自己,則實覺惶愧矣。

本年聖誕假期,可能前往德國的南部一行,這是前往參加一個座談會,屆時或許順道到慕尼黑去探訪幾個熟人,所以我今天發了一封信給在當地的劉昌孝兄,又寫了一封短簡給在明斯特的許智偉兄,問他是否有意前往?如然,則屆時當能於該地相見。專題報告已修改了一部份,但是仍未結束。Hilga要我用打字機打出來,這樣對她來說,當是容易一些。我為了趕時間想侭快的結束起見,所以立即回來,著手用打字機抄寫一份,總共有十多張紙,我到夜晚十一時仍未結束。功課壓得使人真是有抬不起頭來的感覺,到了畢業之後,學業告一段落,那時就不必是這樣緊張的來對付了,外麵有許多有趣的演講,可是也因為時間不夠,而不能去聽。要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假如我是德國學生,語文方麵的阻障沒有,則應付這些考試,應該是毫不成問題的; 作為一個外國學生,在此求學實非容易。

 

 

 

1964.12.8.(十月初五)星期二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侭量的在趕,總算及時的將稿子用打字機打好了,將它交給人去修改,預期在星期五可以收回來,屆時或許再交由銀行的一個人,由他再作內容上的修改,然後才可以交上去。當然,這並沒有算了,以後還必得參加一項考試,要等及格之後,才能算是了的。這學期,參加三個Hauptseminar,真是有點拚命!我在香港那一段時間,在忍耐期待的苦鬥中成為過去,這幾年的生活,過得很充實而具有意義,但是,我不能交上一張白卷,在此求學,雖然不是形式主義,但有一張畢業證書,則總對自己的一番苦心有所交代。傍晚原想與白蓓去聽一個演講的,但屆時她因有事與教授相談,阻誤了時間,所以結果我們並沒有去,祗是在外麵轉了一會。在小食店吃油炸的咖哩腸,味道還不錯,現在德國已學到許多食品的吃法,都是外國傳進來的。戰後,有許多的外國人來到德國,這帶給他們以相當大的影響。昨天和今天,我都祗是進了一頓正餐而已,但是竟不覺餓。德國女孩子減輕體重的方法,就是餓幾頓不吃飯,弄得一無食慾,於是身體便也消瘦了一些。

 

 

 

1964.12.9.(十一月初六)星期三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昨晚因為飲了許多的濃茶,結果沒有睡好,我在兩點鐘的時候,起床來將鬧鐘拆開,因為最近跌過一次,有時會突然的停住不走,但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出來。一拆一裝,費去了一個小時。今天上午精神不很好,上完了頭一堂課,那是在九時,我想到食堂去飲一杯咖啡,但去到時,發現暫時停止營業,原來昨晚有竊賊進來,將幾扇玻璃門都打破了。他們正在清掃中,門上用字條貼著,因遭竊而暫不開業。我到圖書館去巡視了一會,這是大學新建的,地方很寬敞,可以在其中很好的工作。何兄說他日間常在該處,我想找他和他一道出去飲咖啡,但卻沒有遇到他。十時本是有Sauermann的課,一連兩小時,而屆時卻不見其來。這位教授很懶,上週四個小時的課,他就沒有上過一堂。回到宿舍,我沒有信件,其實我也很少和外間寫信,也沒有可以寫的人,少連絡也好,免卻了許多的無謂和麻煩。香港何兄應該有信來的,我托他買一些衣物和茶葉,假如他寄出的話,應該寫信告訴我,可能是沒有辦理得好,出了什麼毛病。

下午到市區去,到銀行去領錢出來,該存摺在今年已增至四千五百元,這是因為替德國電台翻譯了一些稿件的原故。手頭能有一點錢積餘,在心理上有一種安全感,萬一臨時有什麼問題發生,也可以支持一個時期,不致惶亂無措。我想為白蓓立一個儲蓄本,但是她堅決不要,說不要使我以後存有這樣的印像,以為她之和我在一起,乃是為了錢,所以我也就算了。在市區買日記本,結果因沒有我所需要的貨,乃定了一本,等運到時,他們將會寫信來通知我。又在百貨店買了兩條內褲,顧客真像菜市場一樣,擠不開來,由此可見購買力之強,祗是在質料方麵殊不見佳,可能好的貨物都運銷國外去了。在市內轉,祗是使我心神緊張,我不能忍受那樣的亂哄哄和擁擠,轉入小巷中,清醒多了,心情才覺得好些。選了兩條領帶,我從前總是買廉價的,但後來發覺還是買質料佳者為合算,外麵的物價一般的都很貴,這是對一個學生來說是如此,而一般的人賺的錢多,因此也就不覺得,而有這樣強的購買力。現在德國一個工人,每月都可以收入約六七百馬克,夫妻兩人收入總在千馬克以上,所以他們家中能有電器設備,還能購小汽車以代步,生活是過得很安適的。

看到台灣的報紙,預期若幹年後,國民的收入可以達到每年三百美元的平均數,這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算的?因為照人家為我們的推算,不祗是這樣多,假如是這個數目的話,那就像是那些落後的小國家一樣了。德國人的毛病是自負,有些狂妄,他們以為什麼都比人家要強,其實與美國相比,他們的生活又落後多了,德國學生有許多都想到美國去,一畢了業,也就向美國打出路。這情形,在台灣表現得尤其是特出,幾千留學生,難得有一二個是回國的,這真不是好現象!而從台灣來此的,也大多數賴在這兒不肯走。國家的情形如此,實足令人擔心。以色列是一個很小的國家,但其表現朝氣勃勃,在國際上亦有其地位,而其人口才祗不過是兩百多萬而已,台灣應該是有辦法的。這是人的質素問題,狹隘自私,不知道團結共進。我不知今後的發展又將是如何,祗覺得時間越拖下去,越是對我們不利而已。

 

 

 

1964.12.10.(十一月初七)星期四 晴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 M.

 

在早晨八時有課,七點半就得起來,晚上我總是過了十二點才睡,有時直到一時,聽完了最後的新聞廣播才睡,所以到早晨真不想起來。但是,立即又受到自己內心的譴責,自己對之也覺得不滿。我不能這樣的懈怠,否則又如何能對付考試?來此求學,總希望能順利的將學業完成。在大學上了第一堂課,何兄也在,他說向大學借一千六百馬克的事,起初有一個德國同學滿口答應,但後來對他說,不能負這個責,這是四百美金的數目,甚至他平時引以為好友的人,也不肯幫忙在形式上為他擔承一下。由此,可見得社會的現實麵。我是願意為他作保的,但自己也是獎學金學生,大學方麵當不能應承。何兄此舉有點近於“臨渴掘井”,事先各方麵根本不預為鋪排佈置,滿以為手到擒拿,毫無困難,甚至明明參加考試成績不佳,而仍大吹法螺,說考得很好,“如有神助”雲雲,真是自欺欺人!現在事到臨頭,但又到處找教授求援,不用說,碰了許多的釘子,必得看人家的臉色。例如有一個助教,他們平常在一起飲食來往的,到這次去同他說起的時候,對方就說沒有錢就去做工好了,等積了錢再來讀書,像這樣的“忠告”,說了等於白說,於實際的事態是並無所補益的。我答應可以濟急,這也是中國人仁義的本性,西方人是不會如此的。和他們在一起喝啤酒談天,空洞談天十萬八千裏,那是無所謂的,可是一談到實際,就斤斤計較了,正如廣東人所說的“孤寒緊張”之至!但這也證明何兄平常為人交友的失敗。在這時候,我當然也不忍說他,不過他自己四顧無人之際,當然自己也心裏明白。我在上午有兩小時空閒的時間 ,陪他在大學食堂飲咖啡,當然是對他打氣,他平時說他哥哥如何有錢,做生意一年賺了幾十萬,如何如何,恐亦屬靠不住者,否則三兩千閒事也,又何須如此之緊張?在德國,像香港那樣失業的情況是不會有的,但是去做事就不能兼而求學,這乃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到自己的學業,心中也是為之不安。在此求學,殊非易事!現在外國學生一年又一年的越來越多,因此大學方麵對之也就不加禮遇了,有者甚且是故意的為難一番。助教們的氣焰也也越來越高了。

下午上布連德教授的課,他很客氣,見到我尚以眼色打招呼點頭為禮,他對我是很客氣的,我因為上次考得不大好,見到他的麵,反而覺得不好意思。現在我的心中存有一種惶恐的弱勢,這是由於安全感不足的原故。我一切都是沒有保障。下完課,白蓓在外等我,聖誕節將至,我也想不出買什麼禮物,對她說去選一件合意的衣料,由我去買就是。今晚德思華神父請吃晚飯,每人幾份麵包,選料固佳,但份量太少,但是酒倒準備得很充足。有萊茵河的酒和穆塞酒,萊茵酒的味道比較厚,適宜於飯後飲,穆塞酒則較清,可以隨食品一道吃飲。我的酒量本不好,兩杯下去,便滿臉通紅,說話也多起來。這是要不得的!因為這暴露了自己的弱點,我在飲過了酒之後,情感每易衝動,而平時卻是深藏的。和德思華神父談約十五分鐘,再度的向他致以感謝之意,我來德國之後,他給我幫了不少的忙,對我的生活實具很大的影響。我說打算送一束花給一位老太太,她曾在我困頓之際,予以慷慨的援助。

 

 

 

1964.12.11.(十一月初八)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替一華僑到勞工局去辦手續,這些人愚笨而不識事理,總是說外人待他不好,實則自己一言一動,皆是招人的輕侮。許多的事,說起來也真氣人!我之所以幫忙者,祗是看到其可憐耳。但幫過之後,他便自以為得計,以後老是來麻煩,向人說請吃過飯,如何如何。例如有一個律師是我的朋友,請其吃一頓飯當費不了多少,自己家又是開飯店的,但小器的說來了幾個人吃了幾頓飯等等,以後,他自己去找另一個律師,化費了好幾百,才知道原先是太便宜了。可是這些華僑的事是難理的,我自己的功課夠重了,管他們的事祗有自尋閒氣受,所以,經過了一些事之後,我對他們也就不大起勁了。這些青田人,做事弄得一塌糊塗,又不照規矩做,出了毛病之後,就來找人幫忙了。這種忙是幫不盡的。例如有一次,一大早,七點鐘就來了電話,很緊張的說又說不清,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匆匆忙忙的趕去,才知道今早他聽到烏鴉叫了一聲,一定會有什麼禍事發生,這真把我氣昏了!所以對這樣的人,祗好慢慢的與其疏遠,以減少麻煩。

回來收到好幾封信,香港何學誠兄來信說,為我購寄衣物事,已在本月五日辦好,總共約六百港幣,我前此寄四百馬克去,合港幣五百六十元,所以我立即寫信,附了五十馬克去,托人做事,總不要使人吃虧,侭管我尚有一點錢剩在他處,但總以使人心裏舒服為是。我同時又將此間勞工局新延長三月的工作準照給他寄去。他辦了手續兩個多月,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消息,香港政府故意拖延的敲竹槓,無非是要錢。那社會真是貪汙到了公開的地步,侭量的在求搜括,可惡極了!我是希望何兄能夠來此,因為在此待遇較為優厚,而發展也比香港要好。但是他現在在香港已成了家,因此可能對之並不太起勁。在我,總是盡了心而已,至於他自己不要來,則自在於他自己的決定。

下午上課至六時,然後趕往一女同學處,她為我改專題報告,現在已經改好了,這差不多要費一整天的功夫。我說請她出去吃一頓中國飯,或是為她在住處做一點中國菜,她可以另外邀幾個同學來吃。結果她選了後者,約定下週一。我打算做獅子頭和炒肉片,炒菠菜,她們沒有吃過中國菜的,對此當一定滿意。無論如何,總比他們德國菜要好吃。在那兒談約一小時才回來,在此,假如能夠交上幾個同學,對於學業方麵是有所幫助的,不過一般的,他們祗是顧自己,談笑飲樂可以,託他改作業就推卻開溜。女同學在這一方麵是比較靠得住的。回來發覺連日未曾購買食物,連米和麵等基本食糧也沒有了,祗有一包麵粉,結果我回來作煎餅吃。有罐頭雞湯。以後罐頭食品可以預備一些,以作防備萬一外麵買不到食物,也可以應付幾頓。當然,這種情形,我來德國五年尚不曾發生過,倒是在香港,卻經常因颶風來襲,或是戒嚴的原故,外麵斷市。收到陳光兄寄來的精美聖誕卡,一中國帆船,燙金字曰“一帆風順”,命意殊佳。他每年都為我寄賀卡來,亦表達其不忘故舊之意。有等人故意擺架子,於是我也懶得加以理會了。一般的,我認為香港人勢利至極,難於與之相交的。一個海派,一個港派,見了我就退避三舍。

 

 

 

1964.12.12.(十一月初九)星期六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梅恩茲Mainz 馬克華特Margwardt家寫了極客氣的信來,約我去過聖誕節。這家裏的人,對我真是太厚了!當我在1959年秋天來到德國時,就立即認識彼得,他帶引我到他家裏去住了三天,然後才到法蘭克福來。當年的十二月,他家就為我寄了一個包裹來,有許多的糕點糖果,又約我去過聖誕。當年因為我要到奧國去滑雪,所以沒有去,而在以後一連三個聖誕節,都是在他家度過的。祗有去年,因為老太太因病進醫院動手術,所以沒有請我,他們還再三的解釋; 事實上,我每次前往,看到他們的辛勞,盡力的招待我,實在使我感到非常的不安。我因為在香港,受夠了英國人的欺壓迫害,所以形成我心理的一種弱勢,易於對人感覺得憤恨。在德國,我也遇到一些使我不滿的人,但是,像Margwardt家這樣的人,待人真誠親切,真是全心相向,使我感受到極大的溫暖。我覺得應該改變自己的傲慢與偏見,以誠摯待人,則自能受到人家的感動。我覺得自己的氣魄方麵,比從中國大陸出亡後,已大為減縮。為自己著想,也就會減縮自己的氣宇,如一切為公,從大處著想,則衷心坦蕩,無愧無怍,自能安然,而待人也就會非常的寬厚,務使人能為之敬重。以真心待人,雖或受欺詐,但終竟人能知之,受者即不言,其心當已深知矣。

我打算在這一個聖誕節仍然前往,以使他們心中為之寬慰。今年聖誕,宿舍中有一位學醫的同學,已經向我發出邀請,說到他家去渡聖誕,但是我覺得梅恩茲更為重要,本來我想去祗有增加他們的負擔,但和德國朋友提及,他們卻是不是這樣設想。德國人待人是很誠懇的,不會假客氣,他們既然發出邀請,自是出於至誠,還是答應的為好。如果我不去,他們會以為我是看不起他們的。於是我對這學醫的同學說,在以後的一個週末前往,而打算去赴梅恩茲馬克華特家的邀約。

上午,去上Schmidt的課,他是德國議會的副議長,又是社會民主黨的重要人物,這學期,他所講的是德國的外交政策。通常我總是沒有勇氣直接的和他交談,但我希望有一天去找他,談中國當前的局勢。同時,選他的課以作為將來總考時的附科。有一個時期,我心理是處於弱勢的,這是因為我當前所處的環境——是一個領取獎學金為活的學生; 以及過去流亡的生活背景——在香港處於社會的底層,受盡磨難和打擊。於是形成我一種錯綜複雜的心理。一方麵是自尊,另一方麵也是自卑。這使我非常的敏感。我依稀的記得,當我六歲進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江蘇人,教圖畫的,叫我“神經病”,我祗不過是六歲而已。以後進小學,我的成績祗不過是中等而已,在學校中,與教員相鬥,在小學六年級,寫了一首新詩《北風》,諷刺一個教員劉石莀,我的作文本後來為一個同學曹靜安所偷去,正好像我以後在1944年至45年的日記,為一個不成器,喜歡偷東西的同學龍長燦所偷去一樣。在那首《北風》中,我依稀記得開頭是這樣的:“兇暴的北風,在對著大地吹,呼!呼!呼!一陣比一陣的緊,一陣比一陣的厲,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權威,侭量的投擲到大地。……為什麼你的同寅,東、南、西,它們在人家都受歡迎,為什麼,偏偏你,這樣的不講道理?強暴,威脅,也許是你的長技,但我們有的是勇氣!”我記得這首新詩有好幾麵長,那時祗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已。我是用來諷嘲那時的一個教員的,我在小學六年級,我的作文已經是全校聞名的了。當我在寫了這首“新詩”之後,級任楊崇明先生特地把我叫去,給了我批個90分,這是作文堂登峯造極所能得到的分數了。他沒有責備我,祗是說:“假若是含有別的用意的話,那是很不好的。”說也好笑,這位我痛恨的劉石莀先生,在後來竟成為親戚。他是劉宮保的孫,劉宮保是隨其叔劉鬆山平定新疆有功的,其孫女後來成為我的嫂嫂,於是劉石莀也就成為我的親戚了。原來他就是我嫂嫂的親弟弟。他的哥哥劉石久為新疆的屯墾處長,和宋希濂在一起。那時是宋希濂作新疆警備司令的時候。一扯又扯遠了,我是說自己的氣質的問題,在小學具有反抗性。

到了進中學,我勤學苦讀,成績為全校冠,總平均分數達96.7,無人能打破我的紀錄。以後,在縣立中學,湘鄉縣南門外文廟,由於我作了學生會主席,我的成績也就差了。作為高初中部學生會的領袖,那是也覺得夠威風的。不久,湖南陷共,我又組織“自由中國青年聯盟”,到1950年6月,那是在共黨佔據湖南約八個月之後,我出走香港。從此在香港過了9年艱苦的流亡生活,其中六年零六天,是在香港警務處渡過的,受盡了英國鬼子的欺淩。1957年決意離開,在舉目無親的情形下,孤軍苦戰,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滋味。1959年,在極力的苦鬥之下,我終於突圍,從香港坐飛機到了德國。這簡直是近於不可能的事!給我以決死之心達到了。那真是一個奇蹟,新亞書院的校歌說得好:“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到德國來進大學的。

現在,來到德國已經是五年了,收穫在什麼地方呢?我大學仍然沒有畢業,對於將來,具有惶恐的感覺。過去的,我可以看得清楚,但是,對於將來,我卻是如在霧中。我心中滿是憤怒和激動。我對於別人,常有不以為意和輕忽的態度,因為,我以為他們沒有經過時代的巨變,是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我以生命相搏而後始克至此,因之,我對什麼也就不以為意了。現在,是1964年,我離開了中國的大陸,已經是十有五年了。這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呢!由於當前現實的表現,使得我英雄主義為之貶值無光,我現在算是什麼呢?是一個流亡學生,什麼都沒有安全保障。歲月不饒人,年紀卻已逾而立了。思念至此,能不令人感嘆?!目前,我仍是愛沉思默想,對於有等人,我不願與之打招呼理會。因為我覺得這是浪費了我的時光。今後,又將有如何的轉變,我不知道,但是,這十多年來的日記,卻是我忠實的一個見證。能識中文的,可以從我這一段記載中,獲悉我的思想行止。我在1943年即已開始寫日記,到現在,整整的二十年,陷在大陸的不能帶出,但在香港的第一天開始,追記在大陸的幾天,一直到現在,沒有間斷過。從1950年到現在1964年,十五年來的日記都保存在此,它將作為我此生見證的一部份。

 

 

 

1964.12.13.(十一月初十)星期日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以整天的時間,將專題報告修正過後的稿件打了兩份,它費去我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將資料收集整理而能寫成。現在,我打算再交由銀行的一個人去看過,他對之具有專門的知識,經他判定之後,我再重新用打字機打三份去交上。這一學期,我還必得應付其他兩科的考試,這使我實在為之心神緊張,而想到將來的考試,心中真為之紛亂得很。我現在已經是第九個學期,照理說應該可以畢業了,而由於語文的原故,卻將時間延長了,我整日的工作,這使自己感覺得安全和充實一些,祗有不斷的工作努力,才會使自己覺得滿意。

傍晚下樓去,在閱報室看書報。最近法蘭克福通報,曾派人到中國大陸去訪問,現在每逢星期日,就有一篇關於中國旅行的長文,這一期是報導《韶山之行》,他用了“朝謁聖地”的字樣,真是可笑。共產黨用強權恐怖的手段統治了大陸,而他們西方人現實的與之打交道,小心翼翼,連一句得罪的話都不敢說,這完全是權力的影響。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力量,就是對待再客氣,也是沒有用的,反而是譏笑諷刺刻薄之言。想到西方人的現實,則對此自也不必氣憤了。這個德國記者報導湖南說,該地的人很能幹,刻苦,勇敢,雲雲,我十多年來在國外奮鬥求存,這也表示了湖南人百折不回的勇氣與決心。

 

 

1964.12.14.(十一月十一)星期一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上午到銀行去,將專題報告交人去閱改,言定在星期四可以取回。能將一件事告一結束,內心當為安定。正午在南京樓代為書發了一些賀年片; 店主昏巧糊塗,打電話來,而同時在聽筒中又對人家在閒話家常,大概是將電話打通之後,將聽筒放下,同旁人談話去了,我等了許久,真是為之氣惱不堪。此人沒有唸過書,所作所為,都是一塌糊塗。我是看在政府尚任他為僑委會“顧問”的情麵上為之幫忙,但此人的事理之不盡,還是不理為佳,免得生閒氣。

下午連上兩節課,非常的疲倦。討論國際糖市,可是他們對台灣方麵的資料卻舉不出來,這是因為平日我們對於宣傳方麵所作的工作不夠的原故。德國人對這方麵是很注重的,像他們的柏林問題,大吹大擂,弄得好不起勁,我們則是祗是鬧一陣而已。興頭一過,便毫無其事了,我看這完全是社會風氣不良,他們不腳踏實地的去做,虛誇表功,見利則相爭,義之所在則交相諉。我碰到一個這樣的人,滑頭極了,江湖流氣十足,而在台灣卻算是吃得開的人。我看還是在海外盡其心意的生活為佳,回去對於那批人是會格格不入的。與其那時碰釘子,受閒氣,不如過這樣真正自由的生活。我在海外十幾年,他們一向就沒有真誠的相待過,祗是利用而已。

晚上,到一個同學家去,由我動手做幾樣中國菜招待,三個女孩子,一個男客,加上我是五個人。我做的是紅燒獅子頭、炒肉片、炒菠菜,糖醋溜菜幾樣。我本來沒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做出來,味道居然還不錯,飲法國紅酒,飯後又飲意大利紅酒,談笑風生,一直到深夜十一時。我覺得有這樣的機會,也可以多了解德國人的習性,也可以鍛鍊我德文的應對,他們說我的德文說得很好,但是寫起來仍然是感覺得困難的。

 

 

 

1964.12.15.(十一月十二)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寫了幾封信寄發出去,KAAD說在聖誕後在德國的南部有一個集會,我已報名參加,但是一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收到詳細的消息,也不知道地址何處。我寫了一封信給在慕尼黑Klein夫婦,說可能屆時順道往訪,並給他們寄了一張聖誕卡片去。同時函覆梅恩茲馬克華特家,說在二十四號當接受其邀請前往。這是我來到德國所過的第六個聖誕節,我是在1959年的十月來到德國的。上午,在市內的咖啡室坐了一會,然後去遊泳了一小時,這對於身體的健康是有益的。這是一項很好的運動,祗是在時間上,我不能經常的去而已。

回來收到中央日報,上麵登載蔣總統紀念其母親百歲壽的文章,他自己也已經是七十有七了。追隨在他左右的也都是那一批老人,像張羣、何應欽、陳誠等,這些人的名字,在我童時就在報上習見了。在《先妣王太夫人百歲誕辰紀念文》中,有些具有情感的話:“昔予於五十生日,曾以《報國與思親》一文,略述先妣一生守節撫孤,保家養子,悽愴悲戚之情狀。並自述五十以前之身世,認為其前二十五歲,乃為遭逢家難,零丁孤苦,困知勉行之身世,後二十五歲,則為承負國難,顛沛困厄,動心忍性之身世; 顧艱難歲月,逝者如斯,中正今年已七十有七矣。……而此第三之二十五年中,乃更為國土變色,世局顛倒,空前為有之時期,此其間,中正拂逆空乏,集犬叢謗,為世所傾陷遺棄者,更不堪回顧。而顛沛造次,蹇晦否塞,孤立苦戰,至今為甚,是則又可謂為一明恥忍辱,困心衡慮,扶顛持危之身世矣。”我認為自己在這二十多年來,生長於戰亂流離中,受盡磨折痛苦,但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物,其所受精神上的打擊,其感受亦當與吾人相同,從其痛切言及中,可以見之。

晚上看電視,有德總理艾哈德舉行新聞記者招待會,答覆各問題的情形。由書麵發問,旁邊由一秘書宣讀,然後由總理作答,其問鋒頗為銳利。在布魯捨爾,為農業政策的事,德國讓步而獲得協議,這對於德國是一件大事,因為在共同市場上,糧食的減價,對德國乃是不利的。德國在歐洲自然是要拉攏法國,而法國在戴高樂狂人的領導之下,傲慢自大,想成立美蘇之間的第三勢力,這一幻想,英國人早就在追求,可是卻並沒有獲得若何的成就。而法國卻自不量力,也想走這路綫,那是必然會得不到什麼成就的。最近,為了成立共同核子艦隊的事,法國在唱反調,說不打算參加,因為德國對美國的意見表示支持,於是又觸法國之忌,處處在加壓力,像這次布魯捨爾之會,法國的態度咄咄逼人,以退出歐洲共同市場相威脅。最後,德國基於政治上的理由,也無法不忍痛犧牲自己的利益了。任何國家,如果沒有勢力作後盾,光是說道義,想局勢有所改變未之有也。在東方,我們多年之未能有所行動,也就是處處受製於人的原故。本身沒有形成舉足輕重的力量,希望他人相助是不可能的事。對於此點,當政的人從體驗之中,當有痛切的領會。聖誕假期在下週開始,為期兩週,我又必得去參加KAAD的集會,否則我可以利用這一段時間,將另一個專題報告著手來寫的。時間總不夠用,而精神卻感覺得困頓,如何是好?!1964年祗剩下兩週就要結束了!要做的事沒做完,對於心理,實在是一項沉重的負擔。

 

 

 

1964.12.16. (十一月十三) 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Bonn

 

上午在大學上了三堂課,回來收到新聞處的信,說台灣省政府主席黃傑刻在波昂,打算在今日下午四時在新聞處舉行茶會,接見學生,約我前往參加。黃傑將軍是一位了不起的軍人,在大陸失陷時,他那一股精忠貫日的氣質表現,實在令人感佩!他率領幾萬國軍,在極艱危的情形下,邊戰邊退,進入越南。以後,在富國島過了幾年的幽禁生活,然後才被接運回台灣。對於我衷心敬重的人,我當然是願意前往相見的。本來我已約好白蓓在下午三時見麵,現在一看火車時間表,在二時0四分,有一班快車開往Boon的,其他的都不合適,於是我匆匆的換過衣服,留下字條作一交代,同時到郵局去領了一百馬克,匆匆忙忙的趕往火車站去。愈是趕時間,愈是覺得處處受阻,首先是等電車久久不至,然後是在火車站排隊買票,偏偏那個售票員做事慢吞吞的,而火車開行的時間祗不過是相距幾分鐘了。這時內心真是發急,真是“嫌人易醜,等人易久”。進了月台,擴音機報告說這列南斯拉夫快車,誤點約半小時才能開出,真是豈有此理!本來如果準時開出的話,誤時已約半小時,這樣一來,更是要久了,而它在Bad Godesberg是不停車的,不過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在車上,我默憶黃傑將軍作的詩詞,很有一股才氣。回來翻舊時日記,曾抄錄他的作品多件,現在我願重錄如下:

 

保山道中 “微風吹麥浪 烈日照征衣 銜命邊關去 揚鞭馬如飛”

 

櫻花欲謝 “昨宵驀地風和雨 敲碎離情 擾亂春情 瀝瀝蕭蕭聽到明。櫻花淚似離人淚 開也無憑 謝也無憑 一脈輕憐黯黯生。”

 

雨中渡浦口 “暮暮長江水 不識旅人愁 中流波更作 風雨送孤舟”

 

鎖重闈 三十八年十二月率師入越 羈困河內

“初來異域 頓感離奇。寄宿人空庭院 似宮門 深鎖重闈。遊絲掛壁 堆塵滿幾 陰雨菲菲 了不知南北與東西。逐客今何在,底事教人迷 鎮日裏 重衾獨擁 韶光過隙 抽針自補衣。回想當年匹馬 縱橫河朔 時勢豈餘非。恢復中原當有日 狂瀾待挽 捨我其誰。寄語深閨休念 將息扶幼女 切莫傷悲 曾記取 去年今日 漢皋聚首 雪中呼炭醉酴醾。此日幹戈猶未息 隻恐誤歸期 關山迢遞夜何其 思量淚暗滋。”

 

南歌子 越北宮門

“雲掩天邊月 風開巔上梅 悄處無人獨低迴。冷落清光,和露濕階苔。忽又傷別離 頻聞臘鼓催。淚先樽酒入孤杯 剪燭西粵無計卻愁來。”

 

鷓鴣天 越南中部之旅見柳

“溪水拖煙映晚晴 迢遙旅路經長亭 玉關風動三千裏 碧海波連百二程。懷故國 感飄零 一絲一縷是柔情 昨宵夢逐花飛雲 綠暗鶯啼別意生。”

 

生查子 “離亂數年華 有恨終須滅 寂寞與君同 傷悲唯此別 莫更倚危欄 又過端陽節 何處是歸程 萬裏雲和月“

 

端午 ”鄉關何處是 憂患正無窮 芳草天涯外 幽懷斷句中 民間傳粽熟 炎地看榴紅 爭問還師日 灘頭一釣翁。”

 

鷓鴣天 大叻之旅 大叻位於越南中部 風光綺麗 越皇即駐蹕於此

“一片煙霞仰碧空 緬懷身世紀遊蹤 雲如有意遮山色 花似無情遍野紅。 羊浴日 鶴擎風 芒鞋竹杖小橋東 呼來綠酒成微醉 臥聽鬆濤古寺中”

 

浣溪沙 作於金蘭灣 此地為一部國軍初期屯駐之所

“記取精忠出塞年 殊方炊起漢家煙 狂瀾待挽莫留連。碧海綠波翻白浪 平沙遠浦接青天 行雲有意護歸船。”

 

下午五時二十分,才到新聞處,按鈴後,有多人迎出,其中祗記得有李昌兄在內。當下他為我介紹與黃主席相見,客廳裏都坐滿了人,黃傑將軍見我走進去,站起來和我握手說:“我在報紙上已經認識你了!”我說:“我也早已從報上認識你,那是你從越南回國時經過香港,在香港稍作停留,報上登出你和丁懋時秘書的照片,我還將它剪了下來,夾放在日記中,以後,我又讀到你的詩詞,有些我還能背得出來。”我於是背了他那首鷓鴣天,以及五言絕句保山道中:“微風吹麥浪,烈日照征衣,銜命邊關去,揚鞭馬若飛。”不愧是一英雄,寫得非常之有氣慨。黃主席聽到我朗誦他的詩辭,報以贊許的微笑。我稱頌他的功業以及對國家的貢獻,他說:“現在還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這當然是他謙虛之辭。其實,這已昭昭在人之目,將來的歷史,當以民族英雄相許的了。他在越南回去之後,不久即發表為陸軍總司令,以後為台灣警備總司令,現在則為台灣省主席,這可見國家對他的倚重,也是酬庸忠貞的意思。談到六點多鐘,告別散去,他們在波昂另有晚飯的約會。

李昌兄為我們安排,由維也納的朱煥章先生招待,請我和陸鏘兄到波昂的亞洲飯店去吃飯。點了一個火鍋和一樣麻婆豆腐,每人飲一瓶啤酒,賬一結下來,三個人竟達五十餘馬克,這可稱是相當的昂貴,如果是法蘭克福,同酒店的人熟識,三十馬克無論如何夠了。朱先生說,這價錢在台灣可以吃到一桌酒席了。店主為宋姓,由西班牙來,從其言談中,可知其人十分之不夠道義,剛來時在一中國飯店做堂倌,後來開一飯店,大概是頗賺了幾個錢。聽說從前也是唸書人,但是談吐卻至傖鄙,我覺得與之實在有些談不來。到十時半,那邊的酒會結束,李兄開車來接,何先生也同車來,他名義上是台糖公司的代表,但他是軍人,人家稱之為何將軍。晚上,我宿於新聞處,一向養成的習慣,是臨睡前總要找些書籍雜誌看看,結果找了一本香港出版的《人生》及台灣刊行的《新時代》。在睡前,坐於客廳談天直至十二時,也聽到了台灣流行的黃梅調,我覺得尖而刺耳,並不好聽。

 

 

 

1964.12.17.(十一月十四)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早晨起來,為八時左右,平時因為大學在八時有課,所以不能久睡,習慣成自然,屆時自然的醒來了。我是睡在關德懋先生的房間內,他現在正在台灣述職。李昌兄留我在新聞處住幾天再走,但是,我卻掛念今天下午的兩堂課。老實說,在學期中,到外麵玩兩天,心中是會為之不安的,何況我這學期的功課實為繁重,所以我決定還是回去。由他伴送到車站,正好有一列車是開往法蘭克福去的,哥德斯堡是小站,火車是不多停的,一上了車,立刻就開。途中相識一個奧國家庭,談起來頗不寂寞。奧國人比德國人要顯得活潑得多。正午返法蘭克福,至市內Commerzbank取回我專題稿,多數已作了修改,我必得再打一遍,每次費時在兩日左右。

在外麵吃過飯,回來收到許智偉兄的來信,他要我將看過的中央日報寄往。新聞處本來有六份報,現在祗剩四份,想是寄了一份到柏林和漢堡去了的原故,因此不夠分配。昨天遇到印鬥如,說他本來可收到三份中央日報的,現在則已停止贈送了。其實,他現在在工作,每月有固定的收入,定一份報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在求學時期,情形又當別論。我在上次到波昂去的時候,已將全部積存的報紙帶往新聞處,現在並沒有報紙,不過在看過之後,自然可以為他寄往。下午,著手將專題報告來重新用打字機謄正,每小時祗打一頁而已,因為這必得交上去,一有錯誤,便必得重再打過。到晚上,已打了一半。

 

 

 

1964.12.18.(十一月十五)星期五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雖然假期是在明天開始,但在今天已經有許多課沒有上了,我正好利用這時間,做自己的工作。在下午,黃傑將軍將自柏林來此,我當往飛機場相迎。正午,與白蓓至南京樓吃午飯,然後乘車去飛機場。是臨近聖誕的時候,交通繁忙,飛機場的候客室擠滿了人,而且在詢問處前排了一長列的人在輪著問話。一個中年美國人不排隊,從旁邊插進來,我起初以德語要他站在後麵排隊,但是他聽不懂,我的英文幾年不用,一時想用時,卻不能靈活的應用,瞠目相對片刻,才用英語說明。我在五年前來德國時能說流利的英語,到現在我差不多已經遺忘了,當然,我聽起來仍然是不成問題的。四時半黃傑將軍偕其隨行、秘書錢起瑞兄從柏林飛來,他這次出國是應美國務院之邀訪美,回程中經過歐洲,順道到各國去考察一番。台糖公司的代表嚴先生也及時趕到,他說半途因大霧,汽車不能開快,他以為是趕不到了。接到黃主席後,他約我明天早晨到他旅店去進早餐,然後到市上去購買一點物品。因為他們今晚尚有約會,所以我也就乘車回來。

晚上,買了一瓶好的萊茵酒,那是1959年出的白葡萄酒,該年因為天氣特別的好,多陽光而炎熱,所以釀成的酒味道特佳。我在十時打電話到酒店去,他們還沒有回來,十一時攜酒前往,得知他們剛回來不久,於是我叩門去見。黃主席已換了睡衣,他說還沒有睡,剛回來,吃得很飽,也不能馬上就睡。我本來想將酒留下就走的,但他邀我進去談一會,一片親切之意。他說已從各方麵聽到有關我的情形,要我在此好好的努力,如果有什麼困難,以後可以寫信告訴他。我簡單的將從大陸逃到香港的經過相告,談約三刻鐘,他約我明天八點半去旅館。我不想多打擾他,告辭回來。他送我一幅國畫,那是一位女同鄉立法委員唐國楨畫的,是山水畫,有風帆成雙。我道謝後,他說回去還會寫字來送給我。

 

 

 

1964.12.19.(十一月十六)星期六 晴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一早到黃傑將軍所居住的旅店去會他,這旅店和我所住的地方相隔不遠,走路祗不過是五分鐘就可以走到了。先至其秘書錢起瑞兄的房間小坐,錢是浙江人,他說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以後進軍校十九期,到台灣之後,又到美國的軍事學校去繼續深造,現在是任土地開發公司的副經理,這乃是棄武從文了。他說跟隨黃主席已有九年之久,他這次出來,也是夠辛苦的,各方麵必得加以記載,又兼管賬。每天一早起來就必得忙,到夜晚回來,事情仍然沒完,必得寫摘記,以免日後遺忘。這差事外麵看是輕鬆寫意,實則大不簡單。他在美國還必得擔任譯員。我上次祗不過是陪一個商人在外麵跑了一週而已,已經覺得很吃力了,陪省主席到處跑,應酬多,事務繁,也祗有年輕力壯的人始足以擔任,好在他是軍人出身,基礎好,可以加以應付。他說已是四十多數,但看來要年輕。黃主席過來,然後一同去餐廳進早餐。我本來已到中國飯店,和大師傅商量好,明早做麵點和燒賣等中國口味的食物,但是黃主席說不必,所以我也就推掉了。我在早晨是祗進一些飲料就可以的,我祗飲了一杯果汁和一些咖啡。黃主席及其隨員祗飲牛奶。他們說美國的早餐,其煎雞蛋有一股怪油味,難以下嚥,所以指明要煮雞蛋。外國的早餐實在沒有什麼吃頭的,每天都是一樣,麵包、果醬、牛油,如斯而已。在餐桌上,談到中國當前所處的局勢以及美國人對我們的看法,國運如此,也不是一二人所能為力的。在決策者的心目中,因為其所知是全麵的,所以也就格外的慎重,而不會如一般人那樣的浮燥。黃主席對我似乎印象不錯,勉勵我努力,不要以金錢為重,而當以全力獻為國用。

餐後去市上購物,因為這次回去,旅遊世界,對於在當地的親友,必得送禮藉為紀念,這也是中國人親切淳厚的一種人情味表現。結果買了一些頭巾、皮手套、小刀等貨物,主席買了一架望遠鏡。是聖誕節前,各店鋪的生意都是非常的好,擁擠不堪。我又為錢兄添購了一些零用物品。時間過得很快,他們必得在兩點鐘以前趕回旅店Hessischer Hof,去收拾行李,於是我請他們到南京樓去吃午飯。到廚房裏去和大司務打了一個招呼,做出來的菜不獨是質料好,而且份量也多,都是大盤子,四菜一湯,根本吃不完,露筍鮑魚雞湯、辣子雞丁、洋蔥肉絲、茄汁明蝦,冬菇筍片。黃主席吃飯吃得很快,到底是軍人,一切都講速度。他即席送給我兩百美金,作為助學金之用。這是同鄉長者的德意,也是祖國和政府的溫情,使我非常的覺得感動。我道謝他這一番好意,同時寫了一張收條交給錢秘書:“今收到黃主席助學金兩百美元正。陳嘉遠 十二月十九日 德國法蘭克福”,他要我在以後,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寫信給他,同時將我經過的情形,簡單的寫一個報告給他。在學成之後,回去做中級人員,不要計較待遇。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得到黃傑將軍這樣的關顧,當然是將盡其心力,祗要我能夠做得到的,當然會克盡一己之全力的去做,這也是我一向的抱負和想法。在吃飯的時候,我順便提到同鄉王力忠老先生,說他從前作過交警總隊長,現在流落香港,為建築公司看守材料,情殊可憫,黃主席立即又取出一百美元,要我寄往香港,將其困難以後轉為報告,他將再想辦法加以接濟。

我同黃主席初見麵,而其所作所為,不愧為一大人物,其表現實為不同,實使我存具極深刻印象!飯後,他們乘車回旅店,我也就與之告別。回來為之興奮並感念不已。

 

 

 

1964.12.20.(十一月十七)星期日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以整日之力,將專題報告其中的一部份再作修正。這項報告費去了我兩月的功夫,整日都是為之心神吸引。現在我還另外有一項討論會的工作必得去做,那是關於台灣經濟情況的統計資料,我本想在這聖誕假期內完成的,現在看來,我既不能靜坐在室內從事寫作,則這假期內之是否能予完成,也就殊成問題。在今日,也寄發了一些聖誕卡出去,看到報上說,國內正推行不送賀卡運動,這倒可大省一筆錢。因為聽說有些機關的長官,印製精美的賀卡,花掉一兩萬台幣,以之報公賬開銷,這實在是浪費。至於在此,有些地方也未能免俗。我買了二十來張卡片,有一個原則,就是收到人家的來卡,自然也回一張,有些人則礙於情麵,稱賀一番。例如我收到某人前後共兩張賀卡,顯而易見的是此兄祗是例樣文章而已,根本是心不在焉。晚上出去,邀約何樹棠兄來我寓所飲酒,外麵寒氣深重,他住的地方又沒有暖氣,坐了一會,腳都發冷。我正好還有一些從中國飯店取來的鹵味,正好適於冬夜下酒之用,嚼著帶筋的牛肉,吞飲著意大利紅酒,此固亦人生之一樂也。談到深夜,無非是談身邊瑣事。L君與一德女結婚,彼此都以為對方有錢有勢,婚後不久,真相大白,彼此現在都必得從事勞力以維持生活。其人來德國已是八年,連做討論題都無法應付。猶憶我們剛來之時,其人神氣活現,大事招搖,而現在則原形畢露矣。我們的國家現在正是在困難的時期,所以其人民在外,處境也就欠佳,這是大局影響如是。談到張某,我們對之都無好印象,其人毫不仁義道德,又要擺為師的架子,所以這次來,我們對他都不加以理會。

 

 

 

1964.12.21.(十一月十八)星期一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到銀行去,想將兩百美元的旅行支票存放進我的戶口,手續倒並不麻煩,但是要扣除好幾個馬克的手續費。記得在火車站那兒兌換,則似乎並不扣除手續費的,銀行當然總是侭量的討巧,例如該款現在並不能折現,要過好幾天才能存入戶口等。我反正對這一點錢也不加以計較。存放在銀行中,安全可靠就是。實際上,物價一年一年的漲,這也等於貨幣的價值在一年又一年的往下跌。五年前剛來德國的時候,兩個半馬克可以吃到一塊煎肉排,現在則須在四個馬克以上。

陪白蓓出去,為了聖誕禮物的事,鬧得不很愉快。他們德國人一般的通弊是祗想多多益善的收進而不願付出,我現在是一個沒有收入的學生,也必得為自己的安全設想,能積存下幾個錢,對於安全當有一種保障,因此我平常用錢總是很節省的。她想要一架幻燈放映機,我以為它並沒有什麼實用,放映幾次就收藏起來了,這是奢侈品。結果,去買了一件首飾,固然也是奢侈品,但是可以經常的配用,這是合於女孩子的心意的。其後,我們赴一飯店,以售買紐倫堡烤腸著名的,腸細如指,起碼是半打,放在炭火上烤出來的,配合酸白菜,此外有紐倫堡的麥啤酒,居然其門若市,不容易找到位子。我將我的看法向她說,她認為我說得合情理; 這完全是受她母親的影響。我想起不安穩的將來,心中覺得很煩。

 

 

 

1964.12.22.(十一月十九)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

 

上午出去買了一套西餐餐具,因為今年聖誕節,梅因茲馬克華特家邀我前往,這個家庭待我甚厚,我當然也要表示一下感激的心意。這是刀叉和匙在一起的,總共是六付,Solingen的鋼是德國有名的。白蓓看了覺得很好,所以也買了一套送給她的母親。因為今年的聖誕,是她雙親結婚二十五週年紀念日。她一家五人,買這一套餐具正合適,她家也沒有什麼客人前來共餐的。一般的德國家庭都如此,很少交際來往,不像中國人那樣的好客豪爽。回來收到一批信件,都是應節者,於是立即趕寫一些聖誕卡寄發出去。收到香港一個同學的來信,他們婚後的生活似乎過得很愉快,勸我結婚。她說:“一個人總是要結婚的,顧慮太多,實在無此需要。以我的經驗而言,結婚祗有使兩個相愛的人,生活得更愉快,更有意義,更能彼此鼓勵,努力向上。相信你也厭倦了王老五的生活吧,有一個人日夕在身邊照顧,豈不更好?”事實上,我的生活不穩定,學業也沒有完成,結婚乃是不可能的,至少必得具有經濟上的基礎才行。時間過得很快,我到德國來一下子就過去了五年,看到他人的成就,心中既感覺得慚愧,也覺得焦急。我勉勵自己努力,但是有時竟是這樣的力不從心。

 

 

 

1964.12.23.(十一月二十)星期三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晚上睡得遲,因此早晨醒得也遲。白蓓打電話來,她在市區購物,時近聖誕節,她們倍為忙碌,除了在家中加以打掃整理之外,更必得添購許多的物品,於是每天都是出來買東西。她說已到文具店為我去打聽過,我所定購的日記本仍未到達,不過賬單已經寄到,想貨物當已在途中。我倒並不一定馬上就要用,照規定,該日記本乃是明年一月一日才啟用的。最近三年,我都是到該書店去買日記本。這不是普通印有字或是綫紋的,我祗是要全白的,這已是養成習慣了,十幾年來都是如此,每年一本。到現在為止,已是有十五本了。而過去在大陸的家中尚存有四五本,是則我寫日記,已經有二十年之久了。其間並無間斷,這養成我的恆心與毅力。我當然要將這習慣好好的保存下去。祗是現在事情忙,每天可用的時間日見其少,因此,我也就寫得簡短得多了。在香港的一段時間,我心不外務,將寫日記當作一天之中最重要的功課,心神相貫注,所以寫得比較的詳盡。那時,是我精神上最痛苦的時期,日記為吐露心聲之所在,將內心的感受發洩出來,可以使心情安穩平定一些。下午出去,外麵很冷,回到室內,暖和舒適,放在桌窗上的水仙花已經含苞怒放,潔白的花瓣發散香氣,為我的房間加添了許多的生機。

晚上應邀訪Stolz老太太,她七十八歲了,獨居一室。歐洲的老人是悽涼的,她為我準備了晚餐,有鹿肉和火腿等,我心中實良為不忍。她年輕時必定是非常的美麗,因為現在雖是這樣的年老,而風度仍然是非常好。她是奧國人,已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陪她談話到十時一刻才回來。燈下寫了一封信給關德懋先生,並將一些幻燈片寄去。沈太太為人實豈有此理!走後連明信片片言隻字道謝的話都沒有。但現在時臨新歲,我將幻燈片為之寄往,使之可以作為憶念之資。披衣外出投郵,寒氣如細針刺腦,已是零下八度的氣溫。

 

 

 

1964.12.24.(十一月二十一)星期四 晴陰 德國 梅恩茲 Mainz

 

收到幾張賀年片,其實這都是應景的,台灣今年說公務人員不必寄賀年片,所以我也就沒有收到台灣那方麵寄來的賀卡; 這倒也省了一些事,因為既然收到人家的,總免不了要回一張的。下午,將行李收拾好,雖然祗不過是往四十餘公裏外的梅恩茲,但是漱洗用具、睡衣、禮物、放在旅行皮箱裏,也有好幾公斤重。到火車站,擠擠攘攘的,聖誕節原是歐美最大的節日,就像是中國人過舊歷新年似的。家裏的人,從外麵趕回來渡歲,所以交通在這幾日顯得格外的繁忙。原定火車時間表,在聖誕的假期內不適用,所以必得在火車站等上一個多小時。所幸我買了一份雜誌,站在詢問處的角落裏閱讀,倒也不覺得悶。火車祗要半小時就到了梅恩茲,轉乘電車到馬克華特家。梅恩茲在進步中,市容已改變了不少,例如火車站前麵的廣場就已加以收整。當我在五年前初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到處可見破壁殘垣,現在已經是新樓聳立了。德國在這幾年的進步實在是相當的快迅!以彼得而論,這幾年他每年都買新汽車,而將原有的折換,在經濟上,德國人民的生活正日漸富裕,一般的家庭都有電視機,小汽車也很普遍。

我將禮物送上,那是一套全鋼的餐具,他們都很高興。我也覺得這禮物選擇得很好。彼得從德國的北部調往南部工作,他是一家化學廠的代理人,每天都駕車在外麵跑。目前他在拜恩省的一個小鎮已經租了一所住宅,祗是在週末回去休息而已。平時是空著的,兩房一廳,水電齊全,還有暖氣的設備,祗才不過是一百八十馬克而已,可說是夠便宜的了。在法蘭克福,祗能租一個房間而已,大城市的生活遠比小鄉鎮為昂貴。目前在求學期間,我根本不可能談到成家的事,生活是如此的現實,一切都是昂貴的,自己又沒有固定的進益,又如何能夠結婚。晚餐我吃得很多,他們準備的食物也是非常的豐盛,遠比一般德國家庭所準備的為量多質佳。偶爾的吃一頓德國餐是食慾頓開的。馬克華特老太太有一道名菜,那就是骨髓肉丸湯,做得非常的味美; 我每次來,都可以吃到這道好吃的菜。她對於烹調很有心得,所燒出來的菜,遠比在外麵餐室所能吃到的為好吃。我看她們動手做雞蛋糕,原來祗要蛋黃,放在麵粉牛油和糖中用力的拌絞,再放進一些馬鈴薯粉和發粉,放進爐中去烘烤。自己所作的,因為材料好,做出來的蛋糕也就特別的好吃。我覺得在德國吃到的最好的蛋糕和菜餚,都是在梅恩茲馬克華特家吃到的。

晚上十二時去教堂望彌撒,到一時半才結束,所幸教堂有暖氣開放,不然的話,一個多小時,實在是難以忍受的。在這樣的嚴寒中,邊境仍然是有士兵在戒衛著,軍人的生活同平民相比,相差得實在是太遠了。回來分配聖誕禮物,我收到的有領帶、襪子、手巾、日曆和旅行時裝襯衣及漱洗用具的尼龍袋等,都是很合實用的東西。我送彼得一件襯衣,它對我來說,袖子太長,如加以修剪,又太麻煩費事,所以送出去算了,反正香港友人為我購寄了六件“特麗翎”襯衣,大概一個月之後便可以收到的。燈下看了一會報紙,到二時才睡。

 

 

 

1964.12.25.(十一月二十二)星期五 陰雪 德國 梅恩茲 Mainz

 

馬克華特家一共是四個人,父母和子女。我和彼得在早餐後,乘車到市內的大教堂去,那兒的彌撒由梅恩茲的主教主持,聖歌班唱得很好,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到十二時結束,一出來,看到我們的車子正停在主教的座車傍,有幾個警察站在那兒維持秩序,彼得將我拉了一把,說等一會再回來,因為車子停放在這兒是違犯交通規則的。但是過了一會,車子都開走了,祗有這一地帶的幾輛汽車,由警察向開車的人在索閱牌照,看來似乎有一點麻煩。我們看看賴不了,祗好走回去。彼得先同警察打了一個招呼:“我犯了什麼過錯嗎?”旁邊有一個穿便衣的中年人,指手劃腳的向警察渲染,說主教要登上他的座車,可是卻不能開門,站在那兒等了很久,後來才逐一的登車離去,他說有半小時之久。其實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我們明明看到主教上車離去的。於是我以開玩笑的口吻對他說:“今天是聖誕節,主教一定不會生氣的。”又向警察說:“聖誕快樂!”這樣一來,他們自然不好意思板起臉來“執行公事了”。要彼得下次開車注意交通規則算數。開車回來,把這件事當作笑談,這事實上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有一位教士來訪,他曾在中國的甘肅省傳教達二十年之久,1952年才離開中國,他目前是在印尼的一個小島傳道,同時主持一所醫療所。他說在甘肅的德國傳教士幾近百人,天水區是格林主教,目前也是在印尼。馬克華特太太約他明天來吃午飯,我對這些傳教士,內心至為感動欽仰。他們犧牲了一生的物質享受,去到窮鄉僻壤中去傳教,為窮苦的人工作服務。例如這位“約翰兄弟“,現在印尼的一個小島上,交通不方便,連食水也沒有,必得儲藏雨水來用,有鱷魚出沒的溪流,水是混濁有毒不能飲用的。他回德國渡假還是十年來的第一次,格林主教也在德國,將和他在一月份一同回到印尼去。

今天為聖誕節,一般的德國人都是住在家中不出去的,所以街上少見行人,顯得非常的清靜,拜訪人家要過了聖誕節之後。我攜來了德國和美國的新聞雜誌,可以閱讀。十幾年來流亡在外,我已習慣於閱讀以打發時光,我一點也不覺得沉悶,祗要有閱讀的材料就可以應付。平時,我慣於靜坐閱讀的,和人長久相處對談,反而是成為不習慣的了。晚上,有彼得的三個姑母來訪,她們都贈我以葡萄酒。梅恩茲是萊茵省的省會,這地區是以產酒著名的,所以他們都能飲酒,不像是拜恩省,那兒的人是善飲啤酒的。以葡萄酒和啤酒相比,自然是前者要高貴文雅,後者來得粗放,這也正足以表示這兩個不同省份的人的性格。萊茵省的人,一般的是好客,待人熱誠可親,拜恩省的人則是粗壯而缺禮。一年一度的嘉年華會,也以梅恩茲為有名,他們善說笑話,輕鬆愉快。他們家中的人敘會,所談的往事,自然我也難以插進去,祗是靜靜的傍聽而已。他們直到深夜十一時才散去。

燈下,我飲著葡萄酒,這已是我來到德國所過的第六個聖誕節了。他們待我真是親如家人,每年過聖誕都是邀請我來過節,第一年因為我要到奧國去滑雪,不能應邀,去年則是因為馬克華特太太病了,在醫院中開刀,所以沒有舉行什麼慶祝。像這樣的家庭,在德國也是並不多見的。自私究竟是一般人的通病。到深夜才各自分散去睡,我來到德國已是滿了五個週年,現在已進入了第六年,學業仍未結束,心中不勝惶惑。我又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中國的局勢,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澄清?看來似乎是越來越困難了!外麵飄雪,“白色的聖誕”,似乎是應節而下雪的,昨天還一點下雪的跡象都沒有,今天正午就飄起雪來了,但是天氣並不冷。

 

 

 

1964.12.26.(十一月二十三)星期六 陰雪 德國 梅恩茲 Mainz

 

正午,那位曾在中國二十年的傳教士來,談印尼現在的情況,明知當地的政局,對其安全很危險,但卻不顧一切,明知其險而仍前往,這項精神,自非常人所能及。下午,乘車到威斯巴登去,這也是馬克華特家的親戚,是馬克華特太太的侄女家。德國人認親戚祗有一代,到第二代便不分了。例如小孩子叫外婆的弟弟為“叔叔”,照中國的稱呼是應稱之為“舅外公”的,外婆的兒子也是叫“叔叔”。至於外婆的侄兒,則乾脆祗稱呼名字了。我在開始,聽來覺得很奇怪,但彼得向我解釋,他們親戚之間是少有來往的。在德國,朋友的關係要比親戚還要來得好,彼此有來有往,比親戚還要來往得多。有些親戚則是終身不相往來的,這和中國的情況自是大不相同。彼得的姑母,其外孫女也生了小孩,照中國的算法,當是四代同堂了,但是她一個人居住在另一處。他們這種觀念,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太沒有人情味,老了就孤單悽涼的過生活,誰也不理,好處則是培養各人獨立奮鬥的精神,無所依賴和顧慮。他們對於家族的觀念非常的淡薄,結婚之後便搬開了,必得獨立自強的去求生存發展,這也許是形成他們民族精神旺盛的一個原因。這家庭是習音樂的,父親在歌劇院拉小提琴,兒子則吹喇叭,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兒烏素娜,是在幼稚園做保姆的,長得很是嫻靜溫柔,為一般德國少女的粗野所不及。德國人祗要一有職業,便都能有很好的收益,做幼稚園的保姆也有四五百馬克的收入,足可維持生活。因為他們有安定的收入,所以能敬業樂業; 而在中國的社會情況則又是不同,階級貧富的觀念仍是存在。在這家人家停留到晚上十時,才又開車回梅恩茲。威斯巴登是赫森省的首府,梅恩茲則是萊茵省的首府,彼此祗是相隔一條萊茵河而已,比到法蘭克福要近。我本想在今晚仍乘車回法蘭克福,但是他們勸多住一晚,同時明天的交通也較為方便,所以決定明晨回去,因為我掛念著未完成的專題報告。現在我必得動手來寫了,否則,以後將是難於應付。

 

 

 

1964.12.27.(十一月二十四)星期日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在外麵,想起自己的功課,實在感到不安,而想早些回去。學業能否順利結束,自己沒有把握,因之,實在是有些惶惑。我覺得還是及早的回到法蘭克福去,從事於專題報告的寫作為是。這一學期,功課是相當煩人的,我參加了好幾個高級討論組,內心經常的是處於急慮之中。我搭乘八時五十四分的火車,由梅恩茲回到法蘭克福來,外麵很靜,飄著雪,回到宿舍,祗不過是三兩國人在著而已。我先洗了一個熱水澡,在房間內加以收拾,然後著手寫作,打了一個電話給白蓓。她聽到我回來了很高興,說下午來看我。六時她來,送給我一個包裹,有茶杯和她用手工做的漂亮茶托,是用麥桿編織的,做得非常的精緻,遠出乎我意想之外。此外還有酒和火腿、巧克力糖等。我們一同到教堂去做彌撒,外麵很冷,回來用火腿、牛油、麵包及紅酒作晚餐,然後到市區去看窗櫥。外麵的氣溫已在零下,多停留一會便感覺得吃不消,於是到市內一家聞名的咖啡室去坐談,那兒啜飲著燙熱的咖啡,室內有暖氣的開放,她述說德國的一些童話。我們相識雖已四年,但是,就好像是新結識一般。她的忠誠,是德國女郎所罕見的。到十一時,冒著寒氣回來,外麵的冷氣,使得頭部覺得刺痛。

 

 

1964.12.28.(十一月二十五)星期一 陰雪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M.

 

仍然繼續的收到賀年片,今年,香港的朋友寄來的少了,我離開已經五年了,慢慢的,過去的那些熟人,關係也已疏淡下來。有些人,他們是存有意圖利用的目的,當他們發現不能達到時,便覺得不用連絡了。我的個性又傲,根本不願去向那些人交結,所以,我很少主動的向人寫信。今天也收到20號的報紙,國內的人,也許是久處該等狀況中的原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新氣象和使人激奮的消息。我寫了幾頁專題報告,自覺意誌難以集中,祗覺心中很是煩亂。到樓下去看了一會報紙,和一個德國同學談當前的世局,說國際政治的自私,德國雖在反共的陣營中,但是和中共卻是在意存勾搭,祗因為他們想作生意,這也是西方的自私和現實的表現。法國之承認中共,亦絕無政治道德情誼可言。德國現在也是想跟法國的路綫走,一切為了本身的利益,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實極近視!我舉出一些例子,使得這德國同學也不敢說他們的理想了,而同意我的觀點。法蘭克福的一家公司,正在中共區建一人工纖維廠,價值四千萬馬克; 而另一方麵,當美國商人欲在東德建廠時,西德的報紙就大為激憤,政府人員且向美方交涉,這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祗見人家的錯,而忘掉本身的罪惡了。

 

 

 

1964.12.29.(十一月二十六)星期二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和慕沙博士約好在下午四時相見,他從前本是此間一家銀行的負責人員,但是不知什麼又離開了,目前祗是和他的太太兩個人住居在一間小的樓房裏。但他對於東方似乎是非常的有興趣,總是想和中國在一起做點事。當然,他們和中國在一起,生活自然就要過得生動有趣得多。我為禮貌起見,將專題報告交給他去看,原先祗打算作一小時左右的停留的,到後來竟達五小時之久。在下午四時前往,直到九時才告辭出來。他和我談及中國方麵的事務,我離開中國的時候,還祗是一個小孩子而已,以後同自己的國家和政府一直就沒有連繫,自己是局外人,既不知其詳情,自然也就不便置辭。國家大事自然是很複雜的,個人對之操切,實無濟於事。他們有他們的關係,我祗是聽而已,多言必失,慎戒多言。告別出來,外麵實在是冷得很,慕沙博士說是要呼吸新鮮空氣,送我到電車站,寒風像細針一樣的刺得頭部發痛。今晚突然的變得冷起來,我要他不必陪我等候,外麵實在是太冷了!我覺得他這樣大的年紀,而仍是如此的熱心,實是可感。

回到自己的住室,有暖氣開發,穿一件襯衣就可以了,當下感覺得安適舒服。這樣的氣候,沒有暖氣的設備,實在是可怕的事!在燈下做事,似乎特別的容易感覺得乏倦,我祗是寫了一小段日記,便覺頭腦昏沉,想上床去睡了。年齡增大了,究和少年時有所不同。我覺得在這假期之中,並沒有什麼表現,時間就是這樣迅疾的成為過去。

 

 

 

1964.12.30.(十一月二十七)星期三 陰雨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M.

 

為了明年的日記本,我特地到市區去了一次,我所用的不是普通的日記本,因為普通的日記本,頁數受限製,同時上麵有印有綫紋的,我所需要的,祗是普通的白色紙,頁數夠就行了,而這卻是不容易找的。在香港的時候,由於當地的人工便宜,我總是定做,這自然是合於自己的心意。一到德國來,第一年並不發生問題,因為我從香港還帶來了一本可以應用,到第二年,是由人定製相贈的,但是價格非常的昂貴。以後幾年到書店去找,也還可以找到合適的,奇怪的是書店的存貨並不多,祗是一本兩本而已。今年我去看定了一本,但上麵卻是印有賓客簽名本的字樣,他們說可以向廠家去定一本,兩週之後就可以交貨,我今天去問,已經是差不多一個月了,仍然是沒有到。後來找了幾家,總算找到一本比較合意的,是皮麵裝訂的,要四十三個馬克,將近十一元美金,貴得有些令人吃驚。我本來不想要,但看到售貨員樓上樓下的跑了幾次,搬了十幾本出來,不買怕不好意思,祗好買下。平均算來,每個月為寫日記,將耗一元美金的紙張費,但這總是值得的,我現在寫日記已經是有二十年的時間了,然而我覺得最近所寫的,卻是很平淡,也許就是反映這一段時間的生活特質吧。時間變得很緊張,我沒有多少空餘的時間可資利用,情緒上也是很緊張。十幾年的在外流浪,到現在仍然是得不到一種安全感; 在德國求學,由於語文的原故是並不簡單的,我在未畢業之前,實在是沒有什麼把握,因之,心中經常的為之感覺得紛亂。在健康方麵,人到中年,腹部發胖,欠缺運動,於是影響到精神,總是覺得有些疲倦。

晚上在燈下看書和雜誌,將眼睛弄得發脹,健康的情形,比以往是要落後了許多。我常常有不滿意的感覺,寫日記也就匆然的應付。心意不如從前的凝聚,這和年齡及環境都有很大的影響。下午在室內寫關於台灣的經濟結構及對外貿易,這是為Hauptseminar而作的,又是要寫專題報告,又要應付考試,真是使人忙迫至極!這也就是像作戰一般,我必得全力以赴,否則就不能對擋而崩潰了。想到這方麵,真是發急。

晚上陪白蓓去看了一場電影,是英國片,由阿歷斯堅尼斯主演,他一人扮演八個不同的角色,說一個青年因有貴族血統,為謀得遺產及爵位,蓄意的謀殺有繼承爵位的人八名,最後,他卻敗在一個女人手中,幾乎以謀殺罪處死,而這卻是那女人所設計陷害的,至於他真正所犯的八件謀殺罪行,卻並未發覺。這也是對英國人的一大諷刺。連日都是滿場,我們是臨時有人不進去而得到的位子的。其後,到本地最大的一家啤酒廠所附設的店中去喝啤酒,因為吃自製的酸蘿蔔太鹹,每人各飲了一公升的啤酒,滿滿的兩大杯。酒後的情緒較為興奮,我們踏著雪走回去。然後我獨自乘最後的一班電車回住所,這已是深夜二時了。是假期,宿舍中也祗有三幾個人在著,這是難得的寂靜。

 

 

 

1964.12.31.(十一月二十八)星期四 陰 德國 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今天是過陽曆年,但是此間的市麵上卻仍然是繼續營業,如無其事然,祗是在各處張貼了許多舞會的廣告,除夕晚會,入場劵每人就必得十五個馬克,這實在是費錢而又耗時的玩意。我對白蓓說,既然這樣貴,我們也就用不著去這樣的地方了,找個地方去吃一頓好的晚飯,然後到外麵最好的咖啡室去坐,這樣要來得好得多。所以我們決定去意大利餐室“米蘭諾”去吃晚飯。之前,順道曾往返戴安國先生,談約半小時。我把白蓓留在外麵的候客室中,她很不高興,我的脾氣也很不好,但後來還是她將就著我,將氣氛轉過來。我自覺歉然,因為有時我實在是太剛硬倔強,使人有點受不了,這也是生性所使然,難以加以挽轉的。白蓓在這方麵,雖然是德國人,但卻是溫順婉轉,我必得注意,不可任性!我們在意大利餐室飲紅酒,談話到十時半,決定今晚看午夜的煙火。於是我先送她回去換衣服,要她穿夠暖和的服裝,以便到高處觀望。外麵下著小毛毛雨,寒氣逼人。我們出來時已是十一時半,她截停了一輛計程車,笑聲連連的赴市區,到高塔上是已經趕不到了,乃到梅恩河邊去,那兒地勢平坦開闊,可以看到對岸居民區所燃放的火箭和爆仗。

到了十二時,河上的船隻信號長鳴汽笛,嗚嗚之聲一片,爆竹聲也從四麵八方響起,又是一年結束了。我陪著白蓓在河岸上慢慢的走,看空中所爆發的彩色火花,無語的走著,她問我想些什麼?我說覺得這世界真是太幻秘難以了解了,這是哲學性的問題。這女孩子今天很高興,是由於我平時凝固的性格,才使得她是這樣的不愉快的。和我在一起,對於她實在是一種犧牲,不然的話,她可以有汽車樓房,過安適的生活了。外麵很冷,街頭上不少的行人,有的還唱歌,我們走回市區,到市內一家聞名的咖啡室去坐,啜飲著咖啡,立時使得精神振奮不少。談著中國和德國的民間故事,當她快樂興奮的時候,眼中放出光采。她有很好的身裁,稍加打扮是很出色的。她今年是二十四歲了,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祗不過是一個十九歲大,剛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唸書的大孩子而已。我今年是三十三歲了,時間過得這樣快,事業上還是沒有基礎,真是想來心中為之慌亂不已。總要畢業之後才能成家,對我來說,恐怕還得兩年,對她則一年也就夠了。到了夜晚二時,交通工具已經是沒有了,我們走了一段路,連計程車也不容易搭到,等了許久才截搭上一輛計程車。她將我先送回宿舍,因為所距的路程最近,然後才回去。

我回來開燈,已是1965年元月一日的上午二時。白蓓說我現在的日子,有如是洋蔥的球根,正在積蓄力量,等待適當的時日,就萌芽迸發生機。她對我的觀感是好的,不然也就不會和我相守四年餘,何況又是在她家庭強烈的反對之下呢。因此,我對於她待我的一片真心摯意,乃是極其感念的。但望在這新的一年,能有新的成就,新的契機。

(1964全年日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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