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美國國難回
二
第二天早上起來，聽說他們挖出了一隻破壇子。老人說那是裝金銀財寶的壇子，但金銀會飛，早飛走了。
父親說老地主騙他們，得接著吊他。連著幾天，父親白天黑夜就吊打老地主。第三天老地主又帶他們到壪前的墳地邊。那時他們剛好放學，一大幫小孩都跟著看熱鬧。兩個民兵用籮筐抬著老地主，老地主就像個孩子樣窩在籮筐裏，頭在籮筐邊上一晃一蕩的，眼閉著，嘴張著，死人一樣。到了墳邊，他還那樣睡著。父親用棍子戳他。他睜開白眼就指那最高的墳。那是和氣叔爹的墳。和氣叔在公社當秘書。他爹才死兩年。
父親一腳踢在那籮筐上，籮筐倒了，老地主就和籮筐滾到地上。
父親命令：“抬回去，接著吊！”
他們便都失望地跟著回去。
吊打了老地主三天三夜，沒審出金銀財寶，又隻得把他放了。
父親常抓老地主去批鬥。有一陣老地主病了，父親便拉他兒子去頂著挨鬥。地主兒子是個裁縫。
裁縫是遠近最漂亮文雅的人。他白皙方正，一身青布褲褂幹幹淨淨。他是遠近最好的裁縫，家家做衣服都請他。不管到了哪家，哪家都歡天喜地。婦女們常圍攏去跟他學裁衣。他常挑著他的縫紉機到鄰村去，路過田邊，插秧的姑娘們都笑著往他身上澆水，他便挑了縫紉機飛跑，姑娘們便哈哈大笑。遠近好多姑娘都喜歡他，卻沒人跟他。
那天他正在山腳砍柴，忽然聽到山窪裏傳來吼喊，喊聲山鳴穀應，像是有人在打架，有人挨刀了。他忙趴地上。一會他聽到父親的吼聲:“把他捆起來！捆起來！”他朝那吼聲望去，見父親正帶民兵捆小裁縫。小裁縫在犁地，牛呆立一邊，犁倒了。小裁縫掙紮著想跑，他們把他揪住。小裁縫突然高喊：“打倒毛主席！ 打倒毛主席！”幾個民兵撲上去，堆在他身上，一會喊聲就被埋沒了。
好一會，他們拖起小裁縫。小裁縫的嘴已被白毛巾捆死。他們把他的手捆一起，腳捆一起，再用根棍子穿過手腳，像抬死豬一樣抬著小裁縫。小裁縫還一扭一扭的。
他嚇得渾身發抖，忙縮頭躲到杉樹底下。聽到那樣的話都是犯罪。小裁縫怎敢喊這個？喊這個報上去是要槍斃的！放學路上有人在雪上寫了“打倒毛主席”，父親馬上帶人把現場保護起來，全校學生都繞道走。第二天縣公安局來人了，查出是個上一年級的傻兒寫的。他本想寫“打倒蔣介石”，但他不會寫“將介石”。他家是貧農才沒事。地主兒子喊這個肯定要槍斃。
第二天他坐在教室窗戶邊，看到兩個抱衝鋒槍的解放軍押著小裁縫從學校門口的小路上走過，爸爸和幾個民兵拿著步槍跟著。他渾身發硬。
後來大家都知道小裁縫喊了反革命口號。大家都以為要判他死刑。猴子爹自己就先嚇得吊死了。隊上用幾塊薄木給他做了個小棺材。那棺材合不攏，他們便用繩子捆攏，幾個人抬著把他送到山上挖個淺坑埋了。
小裁縫隻判了無期徒刑。
後來他一直擔心猴子爹的鬼魂來報複他們，但父親不信鬼。
父親常不在家，家裏全靠母親。家裏老沒錢買燈油。初中時好多同學都穿上了黃球鞋。他打赤腳跑來跑去，腳常被刺紮。有回他走路不小心，把大腳趾踢掉了，他哭著跛回去。娘給他洗了腳，用幹淨棉花和白布包了，說：“要給你和弟弟都買雙球鞋。”一雙球鞋得一塊多，那是一大筆錢。
一天母親收工回來，正洗菜，看到村裏男人都推了糞車朝村外跑，便問嬸娘他們幹什麽去。嬸娘說窯廠剛出了一窯磚，要人搬到鎮上搬運站。搬一塊磚有四厘錢，大家都搶著去。娘說：“我們也去送磚。送兩三百塊磚不就能買雙鞋子？你去給我拉車。”
他剛放學，肚子正餓。稀飯已熟了，娘便叫他就著鹹菜趕快吃。娘自己也吃了點就推出家裏的糞車。那糞車是木輪的，一走就嘰嘰叫。母親拿了車挽子挽在肩上，又找根繩子係在車前讓他拉。
窯廠人山人海，灰土騰騰。大家都搶著往車上裝磚。母親也慌忙推車進去搶。他這才看到推車的就娘一個女的，拉車的倒有他認識的女同學。
他幫忙往車上碼磚，碼到平了車鬥。娘把挽子搭到肩上，扣在車把上，蹲下去起車。旁邊的人說：“太多了！你起不來。”娘便對他說：“起來就好了。你壓壓車頭。”他便壓車頭。那一車磚怕有三百斤。娘提不起車來，隻好卸掉一半重來。這回娘提起了車。
他真想替娘。但他隻能推空車，不會轉彎，不會上坡。他拚盡力氣拉車，想幫娘省點力。
半路上要過一座河上橋。橋麵有三尺來寬，河那時已幹了。過橋時娘叫他慢點拉，他便慢下來。過了橋便右轉上路。到了橋頭，車輪卡在橋出口上，娘用力推，推半天推不動。他便傾著身子猛力一拉。車子突然一歪，翻向橋下，車挽子纏著娘，把她甩到天上，騰空跌下來，跌在河坡上。
他站在那兒，木了。
娘被甩到仰躺在河坡上，一動不動。車子滾到河底。磚撒在河坡上、河底。
後麵好幾個推車的人都丟下車，驚叫著奔下去救他娘。有人衝他叫：“還不來拉你娘一下。”他動不了，開始哭。全是他的錯。他不該在車子還沒轉過來時拉車，是他把車拉倒了。娘這回肯定摔死了，是他害了娘。
（蔡錚中篇連載，待續）(選自蔡錚小說集《種子》。《種子》已上線微信讀書。點擊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