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同監死刑犯王連舉
(原題:《尋找六四獄友王連舉》)
蔡錚
89年6月6號到6月17號,我在北京西城分局拘留所24號呆著。出來後同號子裏我唯一見過的是郭小林,他是著名詩人郭小川的長子。九四年我到北京工作時,小林在《作家》雜誌當編輯。我問他當時怎麽那麽超然,他說他壓根就知道他沒事。我卻一直以為他臨危不懼,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原來他真的不怕,這讓我有些失望。他說同號子的肖振通在青島工作,帶女朋友來看過他。肖叮囑小林別跟他女友提他們怎麽認識的。看來肖也被嚇破了膽,那時還沒緩過來。他把我看做英雄,曾抖索著抓住我的手,說要是能活著出來,要跟我幹。
讓我惦記的是號子裏那個軍人模樣的人,還有那個白癡,但他們沒有名字,無從查找。同號裏有個燒車的,叫王連舉, 在《一個解放軍的1989》“政治犯”那節中我是這樣描述他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這人精瘦,棗紅臉,站直了恐怕不隻一米八。一進來大胡子就問:“犯啥進來的?”那人對答如流。
“燒公車。”
“幾輛?”
“兩輛。”
“有科嗎?”
“有。”
“幾年?”
“三年。”
“幹嘛啦?”
“偷。”
“哪來的?”
“沈陽。”
“成家了?”
“離了?”
“幹啥的?”
“沒活幹。”
“怎麽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燒車,當兵的就躲在車裏。”
“多大了?”
“35。”
“完了。你活到頭了。”
指導員也說:“你到頭了。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
大胡子說:“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啊——”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烏牙齦。
一會飯來了,燒軍車的兩膝並在一起,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然後低頭去啃。他扭動頭,從上,從左,從右,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他吃時沒掉半點渣。他吃得飛快,嚼得響亮,像是參加快吃比賽,眨眼就吃完。大胡子問:“誰還要?”“我!”他搶著叫。大胡子說:“操你大爺,要死的人,撐那麽多幹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遞給他一個窩頭。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
他沒法喝湯,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我幫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湯裏,快速喝起來,喝得咕咕發響。
他叫王連舉。王連舉是《紅燈記》中的叛徒。我們隻叫他“燒車的”。
……
從北京西城分局出來回部隊後,我那小看守的收音機裏念到他的名字,他是第一批被北京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的人。北京八九年處死犯人是有數的,最近我google了一下六四北京死刑犯,卻怎麽也找不著“王連舉”這個人。我找到這麽一段:
1989年新華社北京6月17日電:"今天,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判處一批在北京發生的反革命暴亂期間進行打砸搶燒的嚴重刑事犯罪分子。放火犯林昭榮、陳堅、祖建軍、王連禧、王漢武、張文奎,搶劫犯羅紅軍、流氓犯班會傑等八名罪犯,一審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f/200903/20090311080357.shtml
這個“王連禧”多半就是與我同號子的那個“王連舉”! 我可能聽錯了,或者他發音不清,從那收音機裏也隻模糊聽得,把“王連禧”聽成了紅燈記裏的“王連舉”。更奇的是:
僅僅在"六四"幾天後,6月17日8名"罪犯"判處死刑;5天後,6月22日7名"罪犯"被執行槍決。8名"罪犯"中王連禧因是個精神發育遲滯的患者,也就是俗話說的"智力低下",而沒有被槍決。但"死罪饒過,活罪不免",王連禧被改判為"無期徒刑",在獄中王連禧渡過了18年。(見徐永海:《未被槍決的六四死刑犯王連禧現住在精神病醫院裏》)。
這人還活著!
黃河清“六四底層列傳”裏也提到這個人。
“ 王連禧,北京西城環衛工人,1955年生。王於1989年“6•4”後被捕,在一樁“8人縱火焚燒軍車”案一審中與其餘7人皆判死刑。7人被執行死刑,王在二審時改判無期,原因是發現王患有精神病。王沒有與人正常交流的能力,關押期間病情逐漸加劇,開始叫他一聲“大禧子”還能答應一聲,後來基本不會答應了。王與失去一條腿的“暴徒”某一起負責打掃操場的衛生,獨腿罵王欺負王,王沒有反應。王進監獄前原住房因建造北京金融街被拆除,管轄街道的片警和司法民政部門領導皆承諾負責他出獄後的生活。王在北京二監服刑18年後於2007年7月出獄,住在金融街司法所的沙發上3個月,後分給他一小間平房居住。2008年奧運前夕,王遭清除而關進了精神病院。奧運過後,王原住小房被領導安排了他人居住。王連禧現仍被關在北京精神病院。”
我呆的是西城分局拘留所,他是西城環衛工人,被抓當然進西城分局。
我清楚記得他說他是35歲。這裏說王連禧55年生,八九年正好虛歲35。
他對我們說他是燒公車,這裏說的是燒軍車。我可能聽錯了-- 他口齒不大清;也有可能他以為燒公車罪輕些,對我們說是燒公車;他說他清早去燒車,當兵的就在車裏,把他現抓了。當兵的怎會在公車裏?應該是軍車。早起去燒車,跟環衛工人的工作習慣有關。
他說他是沈陽的,有科,沒活幹,還離了婚。網上有個地方說他是在被關後離的婚,這點需要核實。但對獄友傻瓜也不全說實話。他說是沈陽的,有可能指他的祖籍;說有科(也可能真的有科),可能是為了炫耀(在號子裏坐過牢的資格老)。
他免於一死,原來是有精神病。難怪在號子裏人說他要槍斃他還傻笑,我還以為他是跟電影裏的共產黨學的,視死如歸,砍頭隻當風吹帽,當時對他打心裏佩服!呆在那裏,生死未卜,我早嚇得不是自己了!
王連禧現在如何?徐永海在文章中說:“王連禧目前住在北京西城區平安醫院--就在北京市二環路內(市中心區),西直門內中大安胡同(國務院第二招待所後麵),交通很方便。每周可探視三次,周二、四、日下午2點到3點。”
六四期間死得最冤的莫過於燒車的!那是戰爭。有組織的軍隊動用坦克裝甲車來對付百姓,而沒有組織的百姓自發地去抗爭,燒些軍車,怎麽能拿住後就處死呢?兩軍對陣,我殺你你殺我,戰爭結束,勝利一方對敵方戰士都不過繳槍不殺,決不會追究哪個被俘士兵殺了我們多少人而對其個人論罪處罰。在六四期間那種類戰爭環境中,個人行動完全不再是個人行動,而是群體行動。怎麽能因個人做了什麽而對個人用和平時期的通用法律來對其論罪處罰? 但處在中國那種大環境中,那些見義勇為的個人就因此而倒黴!王連禧一個神誌有問題的人都不放過,還關他18年!
真想去看看他,確證一下他是不是我同號的那個戴三角大鐵鏈的好漢。也希望北京的朋友有空帶點東西去看看這個僥幸存活下來的“燒車的”。
2009年6月11日
附:(《一個解放軍的1989 》第三章 政治犯)
他們把人像趕羊一樣趕進來。每過一會,門就開了,幾個人像鴨子般丟了進來。一個學生進來是因為他在宿舍樓前喊了聲“打倒李鵬!” 一個是撿了個催淚彈藏家裏了。他老娘也同時被抓被打,他看不過眼就跟當兵的理論,當兵的把他打爛了。他臉上見不到眼,見不到嘴,見不到鼻子,全是鼓起吊著的烏紫肉泡泡。我不知他怎麽還能喘氣,發聲,進食。他喘氣時發出嘯聲,像強風吹過窟窿。他言語不清,卻還大罵不止,“這些牲口!都不是人養的!” 一個瘸腿的黑瘦漢子,一隻殘廢的手勾在胸前,身子歪向一邊,根本站不直,隻能像搖船樣一搖一搖地向前挪動。他進來是因為幫忙推軍車。“你怎麽推?”大胡子哈哈笑,歪著身子,一隻腳勾著,像隻斷腿的雞,向前拱著身子,拱了幾下,歪在地上,“你就這樣推軍車?”他學瘸子推車的樣子很滑稽,許多人哄笑起來,那個瘸子自己也笑了。一個北京理工大數學係的研究生正趕去新單位報到,他給站在路邊的戒嚴軍人做了個鬼臉。他們馬上揪住他,打了一頓,把他抓起來了。他不斷地搖頭自責,“我真傻。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報到期限是七一。但願他們延長報到日期。我真犯昏!”
一天一個小孩被丟進來,他光身進來,滿臉恐怖疑惑。“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抓起他的短褲讓他沒什麽遮羞。他蹲到地下讓人看不到他的小雞雞,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翹了起來。大胡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出一聲尖叫,像殺了他一刀。大胡子命令,“站直了!”他站了起來,滿眼恐怖,雙手緊護著小雞雞,好像防人抓走它。“手舉起來,立正!”聽到這命令,他滿眼驚恐,環顧四周,好像要找人救命或問人該怎麽辦。沒人吭聲。他突然哭了起來,把手慢慢舉起來。許多人都笑起來。他的下雞雞縮得像個小肉丁,那地方平平白白沒一根毛。大胡子也偷偷笑了。他把衣服扔下,又命令,“不許哭!”小孩就一聲不發了。
“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語氣溫和下來。小孩說他是天安門敢死隊的。“你是敢死隊的?”大胡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小家夥又發出挨刀般的尖叫。“這點痛都怕,還當敢死隊員?”大家又都笑了。
大胡子細細盤問,一會小孩就說了他的來曆:他還在上初中,是背著父母打山東來的。他一來就到天安門加入了敢死隊,得了一百塊錢。他隻十五歲。
指導員歎了口氣,叫他挨他坐下。“別怕,不會槍斃的。”大胡子問:“餓不?”他連連點頭。大胡子說:“你這麽多肉,要餓餓減肥。”可他還是從床板下拖出那布包,摸出一個窩頭遞過去。小孩接了,疑惑地盯著窩頭,一臉哭像。他也許以為大胡子拿這東西耍他。大胡子大聲說:“吃!沒毒!”小孩這才慢慢把窩頭放到嘴邊,開始咬了一點點,嚼起來。咬了幾下後,他就快嚼起來,兩手緊抓著那窩頭,像是防人搶去。大胡子說,“他真是俄了。”指導員也滿眼憐憫。小孩很快吃完窩頭,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來的渣渣。他用指頭沾起渣渣,抬頭看了看大家,猶豫了一會才把渣渣按到嘴裏。“還餓?”指導員問。小孩連忙點頭,一邊舔著嘴唇。“沒有了。等開飯再吃。” 他便在指導員旁邊躺下,眼睜得大大的。轉眼功夫,眼就合上了,打起鼾來。
有一個軍人模樣的讓我們迷惑不解。他被丟進來時手和腳被個丁字形的大鐵鏈連鎖著。他穿著白襯衣和黃軍褲,看衣著他是個當兵的。他很壯實,皮膚紅黑。左腳膝蓋以下腫得老大。膝蓋下三寸地方有一個小窟窿,血從那紅黑的窟窿裏滲出來。他被丟在水泥地上歪倒著,他就那樣歪倒著一動不動。我們把他拖到靠牆坐直,他一會就又歪向一邊,溜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眯縫著,一眨不眨。那眼神讓人害怕。他是不是個精神病人?隻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神。有時好像他也試圖把眼睜大一點,可他睜不開。血水從他口裏流出來,直流到地上,他也不吸吸。
大胡子問,“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沒半點反應。大胡子吼叫:“說,怎麽進來的?”那人要麽是蔑視,要麽是太累無力應聲,反正沒半點反應。大胡子踢了他一腳。那人一動沒動,眼還是那麽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大胡子抬起腳還要踢,可他突然停住,“是個白癡。”
大胡子過來問我:“解放軍, 你看他是不是個當兵的?” 這人的頭發平短,那是典型的軍人發型。他的白襯衫是純棉的,但一年前我們已經不發純棉襯衣。我們是空軍,陸軍我不得而知。他的黃褲子是軍褲無疑。他肌肉發達。從衣著和樣子看他是軍人。但百姓也穿軍衣。鞋帽腰帶很關鍵。他赤腳沒帽。我們的腰帶都是特製,上有番號,但腰帶都被沒收了。他也可能是個農民,他的膚色顯示他來自西北。農民不會來北京革命,這麽看他該是個當兵的。如果他是個當兵的,他應該很有文化,可他的樣子就像個白癡。他那白癡樣是被打的結果還是他意誌堅強,特能自控的結果?
我沒法確定他是否軍人。大胡子很光火,對那人大叫:“你不說我們就餓死你!”我看著那人。他眼裏仿佛有股輕蔑,回應隻是更多的口水流出來。大胡子又抬起腳要踢他,可那腳沒踢下去。那紅肉翻轉的傷口和血水肯定也嚇住了大胡子。
大胡子又問我他腳上的傷是否槍傷。我沒法判斷。那個窟窿可能是子彈打的, 也可能是刺刀捅的。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彈穿的。我奇怪他們為何不做包紮?他們怎麽能讓那傷口敞著?未必他們覺得他馬上要被槍斃,沒必要費那個手腳?或者他們要給他取出子彈,包紮會使手術更難?
我想既然到了這裏,他必定還有神智。我太想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我相信我能贏得他的信任。我也是個當兵的,他也許會信任我而告訴我他的秘密。飯來時我主動去喂他。我替他難過。他很可能跟我一樣隻是個老實軍人。他太直太愛逞英雄。他們弄殘了他的腦子,他沒知覺意識。我想喂他,我一人沒法弄。他得坐直。我叫人幫忙。我們把他扶起靠牆坐著。我用勺子把那鹹湯往他口裏送。我叫他張嘴。他不張。我看著他。他眼裏的光很怪,像死人的,沒有半點活人氣--這就是國安局說的“植物人”?我不敢看他的眼。我隻求他張嘴,他沒反應。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裏,他的牙齒擋住了去路。我說:“朋友,吃點東西。你要吃東西。” 沒有反應。他看到了我嗎?他沒動嘴,也許他控製不了自己,不能讓嘴張開?還是他根本就沒聽到我,沒看到我?也可能他對大家失去信任。我說:“你也是當兵的?陸軍的?我也是當兵的,空軍。”他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話。他臉上仿佛流露出一股輕蔑,那輕蔑樣很傻氣,讓人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或白癡。我沒法喂進什麽,東西都流出來了。小林,詩人郭小林的兒子代我來喂,搞了半天,他也沒法讓他開口。
他腳上那窟窿上下越腫越大。整個腳變紫變黑。他的那隻腳恐怕是丟了,他的命也可能因那個窟窿完蛋。我叫大胡子通知監方治他的腳--大胡子常去跟看守談話,他可以反映問題。可一直沒人管他。
一天看守送人進來,大胡子問這個家夥犯了什麽事,看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不當問的不問!”大胡子做了個鬼臉。那個神秘犯人呆了三天。三天裏他滴水未進,也一聲未吭。誰也不知他是誰,犯的什麽事,他被帶到了哪裏。
大胡子說凡是戴三角大鐵鏈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動手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
…………
《一個解放軍的1989》全書可於亞麻孫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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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解放軍隊1989》選章: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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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鄧小平時代的貪官汙吏引起民憤,熱血青年遊行罷課,膚淺地認為民主、自由是解決之道。
2。美國計劃在中國弄顏色革命,挑撥、支持學生反政府(美國兩個大使:羅德、李潔明就是罪犯!),以英美的媒體大力煽動民反。
3。中國民眾加入學生陣列,民怨爆發、失控。
4。解放軍入駐維安,由各種跡象看來:沒有大的流血事件發生(柴玲是鼓動別人流血犧牲的惡棍!該下地獄!)
5。幾乎所有民運帶頭人物,都安全逃到美國(這才是大笑話!)
6。鄧小平憤怒的對美國特使尼克森說:你們對64事件牽涉太深了!
7。64事件使得西方對中國高科技封鎖,所以64學運的原意是好的/反貪腐,而貪汙腐敗、激情盲動結果是壞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8。64的起因是由於中國人的思想文化及個性所使:升官發財的心態、對於文字的定義誤解(民主自由和對法治的認識)、中國人易受煽動。
註: 64事件是不可能有慘重死傷的,當時眾多美國、歐洲的記者到處搜集資料,都找不到死傷的證據,那些傷亡的照片都是後來才出現的/大概是好萊塢的製作,而學生示威領袖們一個都沒死,奇怪啊!
TM的,這作者真是一個活脫脫的精神~病!奇就奇在這精神~病的還有人去捧他,那還把其他人當成正常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