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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歌聲

(2016-10-27 20:22:43) 下一個

那陣歌聲

蔡錚小說三篇

完人 

 

楓樹崗

那陣歌聲

                                         (欲讀蔡錚更多作品,點擊此處)

完人

 

 

 

成祿哥八歲就被送到舅壪讀書,讀幾天就讀出病來:發燒,燒糊塗了,燒得眼睜不開,嘴合不攏。回家來睡十天才好,好了再去,他又發燒,燒得眼閉不攏,口合不上。把他接回來養十天又好了。一送他去讀書,他又燒得要死。他父以為是到他舅父家去走過一片墳地撞祟了,把他送到鄰壪的學堂,他還是讀幾天書就發燒,一不讀書人就好了。父母隻得認了:他不是讀書的料。成祿去讀書前父親去祖墳上燒香叩頭,又在祖宗牌位前求祖人保佑。他父說:“我不信個個碰書就發燒!老二不行老三上!老三不行老四上!”老四是個女娃。喜的是成祿見了書像鴨子見了水般喜歡, 讀得先生搖頭晃腦誇讚。解放後政府辦了學校,兄妹三個便都走老遠的路去上學。父死那年成祿考上了師範。讀師範不要錢,還給零花錢。娘幫他捆上學帶的被臥時說:“如今多好,讀書國家管吃管住還給零花錢。要惜福,好好學啊!”

成祿聽娘的話,讀書用心用肝,每學期考試成績都是年級第一。畢業時學校獎勵第一名:到哪去由他挑。師範畢業都去小學教書,有到省城的,有到縣城的,有到外省的,他挑了回老家來。

他要回老家是為了一個姑娘。有年暑假他去湖邊加工廠軋米時看到一眼流光、唇滴蜜的俏麗女伢。見到她他頭暈目眩,奇怪鄰近怎麽有這麽好看的人。他打聽到那是打榨的李師傅的小女桃英。桃英像天仙,高不可攀。他想盡千方百計去找關係。一找居然發現他跟她哥同學,他便假裝到她家去找她哥。她哥在護校讀書沒回來,隻她和她娘在家。在學校他不敢跟女同學說話,這時他膽大包天。瞅她娘不在,他說:“我家菜地就在榨房後麵坡下。我天天太陽落土前去潤菜。你得空來看我潤菜。”她歡歡喜喜說:“好哇!”第二天一吃了中飯他就到菜地邊的鬆樹樹下等她。太陽偏西時她來了,穿件紅白花格褂。就像天上的飛雁落到肩上,喜得他心慌亂跳。她站地邊看他澆水,問這問那。他說什麽她都笑,笑聲如花漫天飛,似珠滿地滾。他跟她有說不完的話,她也愛聽,舍不得走,直到天黑她父到路邊來叫她她才走。

他八月份到鎮上小學報到,十月份就叫娘找媒人去桃英家提親。桃英家沒嫌他家是富農,歡喜地答應了。那時富農子弟再也上不了師範,連高中都不讓上,他弟妹就都隻念到初中就斷了上學路,回隊裏成了社員。

他工作一年就結婚。大哥分家了,他跟弟妹和娘過。家務他不操心,工資交給娘。他每天早起去學校,除大雨天外每晚都回家。學生愛聽他講課,同事們喜歡他。他總是一臉笑,跟學生講課時臉上掛著笑,批改作業時臉上掛著笑。讓他心喜的事太多了:結婚一年桃英就生了個兒,兒一歲多就能背唐詩!娘說這又是個讀書種!老大會背唐詩時堂客又懷孕了,再過一年又生了個兒;一向愁眉苦臉的娘臉舒展了。

這天全鄉在學校操場上開會,妹妹華容也來了。他看到妹妹就叫她上他房裏看看。妹妹要喝水,他房裏沒有,他就帶妹妹到辦公室去喝。學校七個老師,一人一張辦公桌,靠門的小桌上放三個熱水瓶。他叫妹妹在他靠窗的辦公桌邊坐下。妹妹坐下,說:“這裏坐著真舒服。”正是初春,窗外的槐樹開始吐葉,嫩綠的枝葉伸到窗前;樹下長滿野花野草,柔柔的暖風從黃花綠草嫩葉間拂來,讓人神清氣爽。他說:“你喜歡就多坐一會。” 他給妹妹倒了開水。這時校長羅友山進來了。妹妹忙站起來。妹妹眼亮得像裏頭安了寶珠,穿件白家織布襯衣,藍灰褂子,幹淨明麗。他對校長說:“我妹子。”校長說:“長得真好!”妹子紅了臉。他說:“好吃的娘都給她吃了!”

這時辦公室門口有人探頭叫:“哥?”校長忙叫:“進來進來!”進來個臉黑發稀五短身材的漢子。校長說:“這是我堂弟友軍。”成祿啊了聲,華容又站起來。友軍就拿眼瞄華容。校長叫華榮坐,華榮不坐,成祿就送她出去。

他們一出去,友軍就問他堂哥:“那女娃是哪個?”校長說:“阮老師妹子。”“她說了親嗎?”校長說:“你管她!”“冇說親我就找人去說。”“他們家是富農,你要想清楚。”“富農才好說。民兵排長不當我也不在乎。我回去就找人去說!”校長笑說那就看你的本事,友軍嘿嘿笑。

三天後阮家壪的閏桃正在灶房刷碗,有人推門進屋。來人摘下鬥笠放到門後,關了手電。是羅家田的媒人彩晴和她男人。閏桃忙請他們桌邊坐,叫男人泡茶。閑言幾句後彩晴說:“你壪阮老師的妹子還沒開親吧?”閏桃說:“還沒啊。剛出學。她是我們壪盤古開天地第一個斷文識字的女伢。有好親?”彩晴說:“我壪友軍,他父叫大瘌痢,你曉得吧?”閏桃點頭,“他哪個不曉得!一起修過堤。我們老拿他那個瘌痢頭開玩笑,他也不見怪。他大兒我也見過,黑燜黑燜的,也是個瘌痢頭。”彩晴說:“他父沒頭發,他有頭發。他是隊上的民兵排長,做活沒話說。”閏桃問:“他年紀不小吧?”彩晴說:“也就二十二。他看上阮老師的妹子,不嫌棄她成份,叫我來搭個橋,得你幫忙,成不成就看你。”她端出煙,遞給閏桃一根,閏桃接了;她又給閏桃男人一根,閏桃男人搖手,說:“我不吃煙。那怕華容不同意。細瘌痢我們都曉得,沒讀書。”閏桃就燈火點上煙,吸了一口,“大瘌痢怎不讓他兒讀書呢?新社會多好,讀書不要錢。”彩晴男人說:“讀不讀書好大個事?”彩晴也說:“就是。種田不識字還好些。”閏桃吐口煙,咪咪笑著晃頭,“你不曉得啊,我嫂把讀書看得多金貴。我從小到這壪來的,我曉得她。舊社會窮,說是富農,也隻天天吃稀飯。雪天不能出門做活,一天就吃一餐稀飯。她死摳卻舍得錢把大兒送去讀書。大兒讀不進,又送老二讀,老二讀出來了。老三和姑娘都是讀到不讓讀。她女伢讀了十年書。那冇讀書的,我說直話,就是天王的兒我嫂也不會同意。”彩晴說:“新社會,那要看女伢自個,不能她娘說了算吧?”閏桃說:“她屋裏是娘當家,開親怕還得她兩個哥同意。我看說不攏。”彩晴說:“友軍弟兄三個都是大勞力。屋是壪裏最好的,年年有餘糧。友軍肯幹,腦筋也活,不知比讀書的強哪裏去了。先跟那女伢說一聲,女伢同意了不就好說?”閏桃說:“她們家教嚴。她會叫先找她娘。我嫂那個鐵爪子把兒女抓得緊,也講老款。”“你去說試試?”“她是我嫂,華容是我侄女。我開口,她們不同意,夾我的腳。你找幺娘。”彩晴悶坐半天才起身說:“那我就不叨擾了。”閏桃說:“你們再坐一會?好不容易來一趟。”但她和男人都站起來,拿起他們的鬥笠遞上,送他們到門口。

男人一關上大門就說:“細瘌痢也敢想!他個瘌痢頭,沒幾根毛,哪個女伢喜歡?還想到華容頭上。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成份好,成份能當飯吃?”閏桃說:“我哪好提他瘌痢頭?隻好說知識。這哪跟哪,我才不糟那個臉!”

幺娘是隔壁張家壪的媒人。第二天早飯後幺娘就來找閏桃。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閏桃搬張椅子叫她門口坐。閏桃給幺娘拿了煙,又去泡茶。幺娘說:“你莫忙!你曉得我找你有麽事?”閏桃笑著說:“不曉得。”“羅家田的彩晴為她壪的細癩痢來說你壪的華容。她怎不找你?”閏桃說:“她曉得你會說話。”幺娘說:“我叫她找你。她說怕你跟華容太親,不好說話。我說那更好說話。她卻死活找我,我推不掉。你看這行不?跟我莫存心。”閏桃說:“不瞞你說,她找過我,我推了。這哪成?你說那細瘌痢哪頭配得上華容?”幺娘說:“他做得,家裏屋好,是貧農,他是民兵排長,三弟兄他老大,父母都健,他人也靈醒。來求親肯定是把自己跟她都過過秤,合式才來的。”閏桃說:“你看這兩個是半斤八兩?”幺娘說:“也不差天隔地。”閏桃說:“那你去說試試。”“你怎不接手?”閏桃說:“我曉得華容娘。先說一,細瘌痢是個文盲,大字不識一個,人家女伢讀那麽多書,知書達理。我嫂把讀書看得重。再說二,年紀輕輕的頭上沒幾根頭發,人總得有個看相吧。《何氏嫂勸姑》說不看相,那是說訂好的親,那是過去;如今是新社會,人家華容長得秀氣,人總得般配吧。別的我就不說了。你去說吧,說不定她們買你的麵子。”

幺娘抬起左手抹臉,噝地吸口氣,“我答應她了,也得要他們給個話。先找哪個?”“我看不用找,回絕了。”幺娘說:“那總得問一聲。”她站起來,看著頭頂上的葡萄架,“結葡萄嗎?”閏桃說:“有時結得多,有時結得少。要的是熱天葉子蓋著,下麵蔭涼。”她們又扯了些別的幺娘才離開。

幺娘男人在縣商業工作,大兒在省城當工人,小兒婆婆看著。她閑,喜歡做媒。她抽煙,做媒總有人送煙。她四十多,做了二十年媒。她信緣,親事成不成都在緣。多少看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經人一說就成了。緣是天定的。那友軍哪個都不想,偏想這小壪的華容;華容早該定親,卻沒定,說不定就是等友軍。說友軍是個瘌痢頭,那是人眼看得到的;緣是人看不到的,他們有緣也未可知。友軍這一起意就撥動了那個機關;她去一說,華容心裏那個機關就動了。如細癩痢是她前世定的人,她那機關一動,就會輪旋水轉。她幺娘就是牽根線。

她不知該先跟華容說還是先跟她娘說。她娘六十多,腳細得像個梭子,走不得路,不出工,隻在家做飯帶孫子。先跟華容提提,讓她上個心再去找她娘? 要是那女伢聽說是個瘌痢就臉一垮,不講麵情一句話堵死了就不好辦。她娘年紀大,會前思後想,也看得遠,先跟她說。

中飯後她就去找華容娘素英。她趕到素英家時素英正一手拉著她大房的孫女,一手搖搖籃。她一走到門口,素英就忙起身叫她坐。素英精瘦,臉尖細,隻有皮扯在臉骨上,臉白得像死人。聽說她舍不得吃,一餐隻吃一小碗稀飯,老怕屋裏吃的不夠。媳婦兒子老勸她多吃點,她說你們吃了長得健,我吃了去死,吃那多幹什麽?

她進屋找張小矮椅坐下後,素英問:“你怎有空過來坐一下?有事吧?”幺娘嘿嘿笑:“都說你是這壪裏最明白的人,沒說錯!我是有點事。你那個女伢,出落了,人家看上了,求我來提親。看你有麽想法。”素英說:“你為這個來的?那我該打糖水你喝!”但她沒動,隻冷眼望幺娘。幺娘聞到屋裏一股小孩的尿騷屎臭,看到成祿的大兒正蹲屋角翹屁股拉屎,她揉揉鼻子說:“是羅家田大瘌痢家的老大,他家是貧農,房子分的是壪裏最好的。那個伢比華容大點,身強體壯,人能幹肯動,如今當民兵排長。他有兩個弟弟,都是大勞力,家勢不錯。”見素英臉上沒動靜,她又說:“要同意,讓他們正式見見。”

素英早決定女兒非工人不嫁;種田沒盼頭,過去你勤扒苦做能攢下錢,買田買地讓兒女讀書,如今在泥巴田裏隻死路一條:讀書要靠推薦,讀得最好都上進不了,子子孫孫隻有陷泥巴田裏。她便說:“這個啊,要看她自個,還有幾個哥。我不認得人,我問問他們。要是不同意,叫他莫見怪啊。”幺娘忙說:“曉得,哪有一說就成的?你跟他們說說,過幾天我再來得個信。”她湊過去看搖籃裏的兒娃,說:“老二走運,好占全了,一氣生兩個兒!”素英忽然問:“你壪多少年都沒人跟羅家壪開過親。都是大壪,你曉得為什麽?”幺娘還真不曉得。有時就是怪,相近的小壪有好幾家結親,相去不遠的大壪無仇無冤多少代都沒人結過親。幺娘說:“是不是羅家壪朝東,張家壪朝南,朝向不對?”素英說:“我也不曉得。”她口氣冷。幺娘感到沒多大指望,但臨出門還高聲大嗓說:“那我過幾天來,你們商量下給個話。”

幺娘走後,素英哈腰給小孫女抹鼻滴,抹完,捏住小孫女的臉,小姑娘的嘴綽起來,笑得甜甜的。她說:“瘌痢?瘌痢也想我們家的人?嗯?”

中飯女兒回來她沒說,夜裏她也沒說。這事隻有跟成祿說。他讀過書,知事,也肯定曉得那個瘌痢家。不同意,得有個說法,不得罪人,做人叫花子都不能得罪;叫花子到門口要飯,你一把米都不給,那就得罪了人。人家起了意,你不同意,不能刺了人家。

夜飯後她穿過灶房回她房裏,等成祿睡前來問安。他們家三廂房,老大一家一廂,她跟小兒子女兒住一廂,新做的一廂給了老二。

她在燈前納鞋底,小兒成壽在桌邊讀書,華容還在老二屋裏幫忙帶侄兒。一會成祿進來,說:“娘受了一天累,早點睡。”她把鞋底放下,跟成壽說:“你出去,我跟二哥說點事。”老三放下書,出去了。她叫老二坐下。

成祿在成壽坐的椅上坐了。她問:“你認得羅家田大瘌痢的老大不?”成祿說:“不熟,見過,他是我們校長堂弟。”“他今天叫幺娘來給華容提親。”成祿忍不住冷笑,“不會吧?他是個瘌痢頭,一字不識,想高了吧?”“人家提了,我還沒跟華容說。”“說什麽,一口回絕,叫他死了這個心!他那個傻樣還想華容?”“你說怎麽回話?”“那還不簡單,說華容不同意。”

她歇半天才問:“他家沒人會拿捏我們吧?聽說他們家是貧農,他還是隊上的民兵連長,還有些勢力?”

“他是縣武裝部長又麽樣?人家不同意,他能怎麽的?我們隊上小貝不也是民兵排長,哪個把他當個事?”小貝自個炯炯的,壪裏沒人把他當人。

她說:“還是跟華容說一聲。”成祿說我去叫她。他出門,一會帶華容進來。華容一到桌邊,娘就問:“羅家田的大瘌痢家的細瘌痢你見過?”華容點頭。娘說:“他叫幺娘來提親。”華容臉紅了,眼汪汪發亮,說:“他一頭瘌痢,嚇人。”娘說:“我們不同意,明天就回話,跟你說一聲。”華容說:“他是不是欺負我家成份不好?”成祿說:“不理他。提親也該先吊到秤鉤上秤一秤,曉得自己幾斤幾兩。成份又不是長在人身上的,成親是人跟人的事。回絕了!”

娘半天才低聲說:“那好,我明天回絕了,說都不同意,叫他斷了想頭。”

成祿一肚子火,從娘屋裏出來還冷笑著搖頭,心裏說:真會想!人賤沒自知之明。遠近哪有妹妹那麽靚麗的?遠近哪有他那麽齷齪的?一家五口人,加起來不識一個字,還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校長是他堂兄。明天找空跟校長提提這事,鄙笑他堂弟一下。校長也讀過師範,比他早兩屆,跟他同大隊。校長會跟他一起笑他的傻堂弟賴蛤蟆想吃天鵝肉。

第二天成祿見了校長就忍不住要說說這事,但這得隻他們兩人時說,還要笑著說,讓校長也笑笑。他憋不住,他認定那個瘌痢頭敢動他妹妹的心思,是不把他妹妹當人,不把全家人當人。這讓他窩心,他得一吐為快,吐給校長,讓他回去把他傻不愣瞪的瘌痢堂弟訓一頓。多天來沒機會,這天周六,辦公室空了,他正要回家,碰到校長進來。校長說:“還沒走?來,我們喝口茶。”他心想機會來了,可以笑笑他堂弟了。

校長從靠牆的小桌上拿了熱水瓶,倒了水到他的小茶壺裏,洗了,蕩了,倒門外,再從抽屜裏摸出木盒,打開,撚一撮茶加到壺裏,坐到成祿對麵張老師的辦公桌邊,說:“唉,忙得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他搖搖茶壺,往成祿桌上的磁缸裏倒了茶,問:“你家裏還好?”

校長比他大四歲,成祿總覺得跟他隔了一層。校長問,他隻有答:“蠻好。”他想提他癩痢堂弟,卻感到說不出口,沒想到校長卻笑望著他問:“你妹子成親沒有?”

他搖頭。想這會該笑笑他堂弟了,但還是說不出口。他不知道,校長叔父和侄兒已求過他要他說情。

 

 

羅友山清明節回去,叔父接他吃飯。清明節不讓上墳,不讓搞迷信,叔接他吃飯,也算是對他們房下讀書人的尊重。他沒想到嬸娘叔父搞得那麽隆重,還打了酒。叔父和堂弟友軍不斷給他敬酒,喝得他暈暈乎乎。等他喝夠了,叔父站起來說:“叔求你個事,你肯定辦得了。你答應呢,就把這盅喝了。”他問:“麽事?我幫得了當然幫。”叔說:“你是我們這一房最有麵子的,讀了書,吃國家的飯,當這一方學校的校長。我曉得你幫得了,就看你幫不幫。”他又說:“我幫得了肯定幫。”“你會不會脫了赤膊幫?”叔父舌頭有點卷,臉紅得像燒糊了,他笑著問站桌邊的嬸娘,“叔沒喝多吧?”嬸娘說:“冇得事,他跟你喝,喜歡,他一喜歡就醉不了。”叔說:“你把盞子端起來,說!幫不幫?”他隻好端了酒盅站起來,“幫得了肯定幫。”“你脫了赤膊幫不?”他隻得笑著說:“幫得了肯定脫了赤膊幫。”“為你這句話,我先幹了;為你這句話,你也幹了。”他隻得把酒幹了,問:“叔有什麽要我幫的?”叔說:“你先吃菜。”他隻得吃菜,還盯著叔父。叔說:“你哪年成的親?”他說:“我成親六年了。”“成親時你多大?”“二十。”叔問:“大癩痢二十四了,該不該成親?”他說:“該!” “他要成親,你幫不幫?”他以為要找他借錢,堂客聽他的,家裏他說了算;隻要他挪得出,肯定借,便說:“我肯定盡力幫!”叔說:“我不是要你的錢,我隻要你幫忙說句話。”又對友軍說:“給哥斟酒!”友軍忙站起來給他斟酒。叔說:“你把這盞喝了我再跟你說。友軍敬你哥喝!”友軍便倒了酒在自己的盅裏,跟他碰了,自己先一口幹了。

叔這才說:“友軍看中阮家壪一女伢,她家是個富農,找人去說,他們一口回絕了!友軍氣得捶桌打椅,吼娘罵老子。我呢,想求親要求,一回不答應就求二回。這是新社會,我們貧農是主人不是?友軍瞧得起那個富農女伢,不嫌棄她,她還敢不同意?友軍哪點配不上她?友軍長過瘌痢,那是小時長的,如今頭上光蛋蛋的。說友軍沒讀書,她讀了書,一個女伢,讀書有屁用!都不是理!新社會,我們翻身做了主人,不是他地主富農的天下,啊!他們以為我們犁不到耙不到他們,所以敢欺負我們。你說,我們能讓個富農給欺負了?”叔把拳頭往桌上一砸。他笑著說:“不能!”叔說:“他們以為我們拿不住他們,給我們冷臉。你是校長,你手下的人都靠你吃飯,是不?”他說:“我也就負責一下,他們哪是靠我吃飯?”“你要開除哪個是不是由你?”他說:“那不容易。犯了錯誤,我要上報,上級決定。”“由你匯報!好!那你拿著你手下的人!那個女伢就是你手下阮成祿的妹子!你叫他勸她妹子,跟他明說:你妹子不同意,你還想不想在這教書?”他忙搖頭,“叫他去勸他妹妹可以,我要把他怎樣的話不能說!”叔父說:“點他一下!友軍人都傻了!你要救他。這事成不成就靠你,你把話說硬點。這事我就托給你了!”

他說:“阮老師我去說,他該給我麵子。”叔父說:“哼,我們羅家有人!不是他想踢就踢得開的!”又衝友軍說:“給你哥再敬上!”

喝了友軍敬的酒, 友山滿口答應幫忙。要是前兩年他還沒那個權力,現在他有了。剛開了會,上級要他們特別注意出生不好的人的言行舉止,有錯誤反動言行馬上上報。他阮成祿的命就在他巴掌心裏,他妹妹跟他堂弟一結親他的位置就穩了,他要曉得這個厲害。他堂弟哪裏配不上他妹妹?一個富農女伢都瞧不起友軍,哪個還要友軍?

在叔父家喝酒時他以為找阮老師說這事很容易,到了學校他又覺得不合適。他猶豫一周沒開口,也不好意思回家去見叔父,好在叔父沒找到學校來。這個話得說,不說對不住叔父。他有三個孩子,家裏的好些活都是叔父和堂弟幫忙做,叔父老往他家送瓜菜。他要給叔父點什麽,叔父老不要。他上師範,是叔父挑著他的被子箱子送他到車站搭車,臨上車叔塞給他十塊錢,說:“我們這一房不知多少代沒人讀書,就你讀出來了。好好讀。你父死得早,隻我這個沒用的叔。這點錢你拿著,莫讓哪個曉得。”說得他要哭。叔窮,哪找錢給他?那是他牙縫裏摳出來的。他死活不要,叔硬塞給他。叔從沒要他幫忙,這回求他,他能不幫?

幾天來他都不好意思跟阮老師開口。這是私事,工作時間談私事不對,最好周六談。他娘教他為人處事得站人家位置著想。他站在阮老師位置想過了:我妹妹,校長的親堂弟看中了,他家是貧農,他堂弟沒讀書,頭上有瘌痢,妹子不同意,可我們家是富農,富農能抵消沒讀書和頭上長過瘌痢。同意,我跟校長就是親戚,我的日子就好過。妹子年輕不知事,得勸勸她……想了好多回,看不出岔子,他才決定跟阮老師開口。

他也給自己倒了茶,坐下,微笑著對阮老師說:“我有個事想求你。”阮老師臉上本來有的朦朦朧朧的笑僵住了,半天沒回應。他隻得趁熱說:“我堂弟友軍,你見過,他看上你妹子。不知你家裏跟你提過沒有?我堂弟人好, 我叔也是老實人。這個事我得托你回家說說,跟你妹子說說。”

阮老師脫口說:“我聽說了。我妹子不同意,我娘也不同意,跟媒人說了。這是我妹子的事。現在新社會,自己做主,我哪說得上話?跟你堂弟說,對不住,叫他找更好的吧。”

像人往他嘴裏杵一根棍子,他按住火,一把撥開杵過來的棍子:“他們肯定還聽你的。堂弟我知根知底。他身體好,吃得苦;我叔父嬸娘都是能幹的好人,家裏也不錯。麻煩你勸勸你妹子?”

阮老師說:“我妹子的事我哪管得了?她老末,哪個的話都不聽。麻煩你跟你堂弟說開了。”

他隻好連口喝茶。他還想說點什麽,阮老師卻站起來,“校長還不回呀?我要先走了,我老二發燒了。”說完把他丟那兒,自己出去了。

像有根棍子戳到他喉嚨裏,戳到他心裏,戳到他肚子裏,他五髒六腑都被戳動了,一股無名火竄起來,直衝頂門,友山氣得手發抖。大膽!丟下我就走。我叫你走了嗎?這還是辦公室呢!太不把我當人!你魚在鍋裏還搖頭擺尾,不知死活!我要你死你死,要你活你活!你以為飯碗在你手上;我咳一聲你那飯碗就落地了! 又像他一頭碰牆上,臉上流血,悶痛鑽心。他心裏說:好,好,好!你等著瞧!

成祿從辦公室出來也窩一肚子氣:他想笑校長他堂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他憋住沒說出那話。娘教他要謹開口,慢開言,他憋得難受。

擋了大瘌痢後,家裏才急著跟華容找對象。不定好親,不三不四的來硬求,不答應就得罪人。他們家便忙找閏桃去說親。正好湖邊王家壪有人給兒子求親。那小夥子二十歲,在縣機械廠當工人,他可以在縣城找人,他娘暈車,怕兒在縣城一安家就難見兒,要他在家找媳婦。閏桃拿了那小夥子的半寸照給他們家看。華容娘看了照片就說:“這伢性子好!”華容看了照片,臉紅了。娘問她,她說:“娘看著好就好!”閏桃說:“看你這女伢多會說話!”成祿也看了照片。小夥子很精神,長方臉,跟妹子的臉型差不多,眼很亮。他奇怪他跟妹子的臉型怎那麽像。他說:“那要看人家同意不。”那時工人到泥巴田裏來找女伢是來挑。閏桃去一說,人家娘就同意了。兩人見了麵也兩下相悅。七一那小夥子就上門,妹子的事就定下來了 。

七一過後一天下午成祿上了廁所出來,有人叫二哥。他一驚,回頭看到王崇德,妹子的對象。小王穿件白襯衫,青卡機布褲,白襯衣紮在黃皮褲帶裏,還穿雙塑料涼鞋。種田的這時多半打赤腳或穿草鞋球鞋,很少人穿涼鞋。他說:“到我房裏坐坐!”小王便跟他上他房裏坐。他房裏沒水,就一隻凳子。他便說:“到辦公室去坐吧,那裏有水。”

他把小王帶到辦公室。好幾個老師都在,校長也在。他衝校長說:“這是我妹子的對象小王。”校長啊啊著。他又向小王介紹同事們。小王便衝老師們點頭。他叫小王到自己的辦公桌邊坐下,給他倒了水。坐他對麵的張老師說:“要給喜糖吃!”小王便從書包裏摸出一包糖遞給他。他抓了糖,每個老師桌上放一把。到羅校長麵前,他把糖袋放他桌上。大家便都高高興興吃起糖來。他看到校長沒吃,把糖袋推到桌角。張老師問小王幹什麽的。小王紅了臉,說他在縣機械廠上班。校長忽然抬頭問:“那你將來就能把阮老師他妹帶城裏去啊。”張老師說:“那不行吧?”小王紅了臉說:“不能。”

小王喝完水就要走。他起身送小王。回辦公室後他很舒服。校長該看到他妹妹配的什麽人。小王幹幹淨淨,清秀勻稱,跟他那個堂弟是紅臉主角和黑臉醜角之分。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學校外麵牆上貼滿毛主席語錄。辦公室裏東麵牆磨得玻璃樣平,刷得銀幕樣白,正中掛了個毛主席像,像上方貼了紅紙剪的大字“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老師每天一早都到毛主席像前低頭請示,默念毛主席語錄,晚飯後再到毛主席像前匯報。學校操場上開的群眾大會多了,有人站到門板拚的台上表演忠字舞,跺得門板哐哐響。群眾開會,學生也跟著開會,上課少了。每天晚飯後作業批改完,會開完,晚匯報完他才朝回趕。夜裏兒子鬧,睡不好,常常到了天快亮他才能去睡有兩回他醒來發現要遲到,嚇得手忙腳亂,連臉也顧不得洗就朝學校跑。

秋季開學後第二周星期一一早來到學校,他像往常一樣去給毛主席請示。請示前大家都有點喜氣,但在毛主席像下一站,人人都嚴肅起來;請示完,才又該說的說,該笑的笑。這天請示完後他感到不對勁。同事都像不認識他,跟他打照麵時都不望他。他沒課,坐在辦公室裏想找人聊兩句。張老師坐他對麵。張老師近視,又不舍得買眼鏡,看書就像聞書,鼻子挨書上。他問:“張老師今天沒課?”張老師嗯一聲,拿本書就出去了,藍布褂一動不動,像是用力架著空空的褂子防它抖動。

吃早飯時他感覺更不對勁。廚房在學校兩排房子西邊圍牆內。廚房裏有兩張小桌子,桌邊放四張長凳,一桌可坐四人。他一坐到桌邊,老師們就紛紛端起碗出去,隻有張老師還坐他對麵埋頭吃,張老師抬頭發現他坐對麵,望望他,也端起碗出去了。他感到奇怪,是他身上兒子的尿騷味難聞?他衣服是昨天換的,有肥皂香。他想到這就沒動,隻一個人坐桌邊吃。正吃時校長進來說:“吃完到辦公室開個會。”他匆忙吃完,丟下碗筷去辦公室,連廁所都顧不得上。

同事們都已坐到自己的辦公桌邊。他一走進去,大家都像他是生人似的望他一眼。他走到自己辦公桌邊坐下,心惶惶望著校長。校長穿著四個口袋的灰布中山服,頭發梳得光光的,右邊留一道白溝,頭發分到兩邊;臉色深醬,不像隻二十多歲;兩隻眼老眨巴,眨巴幾下後就睜得更大,一會那眼又小起來,他就再眨巴幾下睜大。校長清清喉嚨,拿出一張紙放桌上,用手抻抻,說:“今天我們宣布一下上級對阮成祿的處理決定。”

成祿耳裏一嗡:上級有對他的處理?他犯了什麽錯?他愣愣望著校長,又看看同事,大家都不看他,隻看著校長,連常跟他開玩笑的周老師也不望他一望。他肚裏突然作燒,嘴裏像被人塞了塊木頭,嘴唇掉下來。這不是真的,這是在做噩夢。

校長說:“阮成祿,富農成份。對工作極為不滿,公然散布說教書像討飯,公然多次不參加早請示,對偉大領袖極端不敬;還極其反動地把‘毛主席’的‘主’念掉上麵一點。根據阮成祿的一貫反動表現,經研究決定,解除阮成祿公職,下放原籍勞動。”

他眼鼓得大大的,一股火騰地升起,他恨不得撲上去掐住羅校長脖子,不讓他說話,再把他說出來的話塞回他喉嚨裏!他就兩回遲到,錯過跟大家一起早請示後忙一個人到毛主席像前去請示了!那把毛主席的“主”念掉一點,是他在辦公室喝茶時看到看到牆上“毛主席萬壽無疆”的“主”上那一點掉下來了,吃一驚,想都沒想就說了聲:“哎呀,怎麽成了 ‘毛王席萬壽無疆!’” 說不定別人早看到了,沒人吭聲;那總得有人說出來,要是讓上麵檢查的看到,校長麻煩,大家都麻煩,他說出來卻成了大罪!最讓他氣憤的是誣賴他說“教書像討飯”。別的說不清楚,這個一說就明。他顫聲問校長:“我哪說過教書像討飯?”

校長很平靜,“大家都有耳朵。你這話好多人都聽見了。張老師你聽到沒有?”

大家都望張老師。張老師是個老實人,不會扯謊害他。沒想到張老師不慌不忙說:“你說過,好些老師都聽到了!”

他一臉硬笑,渾身發顫。沒想到張老師也捅他一刀。他抓住刀柄,不讓刀穿透他。“張老師,我哪說過這話?幾時說的?你不能這樣。”他盯著張老師。

張老師說:“那回你上課去了,又回辦公室來拿教鞭,我問你怎麽回來了,你說:‘忘了討米棍。’”

成祿想笑又想哭,隻在心裏叫:天啦,天啦!他頭發木,口發苦,嘴發僵,人發木。幹硬半天他才說:“那是個玩笑話!這哪是說教書是討飯?”

羅校長站起來說:“劉老師幫忙阮老師清理一下東西。希望阮成祿同誌回到隊上好好改造,在生產隊取得好成績!散會!”

老師們就都叮叮當當拿了書本粉筆匆忙出辦公室。他呆坐著。劉老師出去一會又回來,說:“我幫你清下東西?”成祿這才像是醒過來,說:“我要問校長:這是真的還是說得玩的?”他站起來。劉老師怕他衝出去打校長,那會罪上加罪。阮老師老實,但羊逼急了也咬人。他忙說:“我去叫校長來。”說完跑出去了。

一會校長跟著劉老師進來。成祿問:“我不信,哪能就這樣不讓我教書?”校長走到自己辦公桌邊,開了抽屜鎖,拉開抽屜,拿出那張帶紅章的紙晃晃,“你的言行都夠判刑,還得遊鬥。我保了你,說你工作認真負責,又年輕,建議從輕處理,上級才決定隻把你下放。要是遇上別個,啊,你麻煩大呢。不說這些,你慢慢收拾。來不及就吃了中飯再走。想開點,哪裏都是幹革命,啊。我們同事一場,還真舍不得,將來有空常到學校看看,吃餐飯。學的東西也別丟了,學校老師有事,要人代課,說不定還要請你。”

成祿喉嚨發哽,這是偷偷打斷鳥翅膀再假惺惺包紮裝善人;你太聰明了,聰明過了頭,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會有報應的!他隻呆望著校長,舌頭變成塊木頭,說不出話來。校長說:“我還有課,叫劉老師幫你。”說完出去了。

成祿呆坐了半天,隻得起身收拾東西。辦公桌裏就是些紙筆是他的;公家的墨水他都放在桌上。一會就收拾完,劉老師跟他去房裏收拾。臉盆、缸子、筆本等劉老師都幫他放到一個大網兜裏, 蚊帳得拆,墊絮和床單得卷起來。劉老師找來根繩子幫他把墊絮、被單、枕頭、蚊帳、鞋子都捆做一捆。枕頭套桃英昨天洗了,曬幹,疊好,今天一早他才帶來,上頭還有股肥皂甜香。那股甜香扯動他肝腸,他想哭。

他在學校的全部家當就是一捆加一提兜,背起提起就可回家。他想早點離開這裏,不再見同事,也別讓學生看到。他感到羞恥。第一節課下課鈴響他就收拾好東西,他坐在床沿,關了房門看窗外,等操場沒人再背起被捆離校。學生們在窗外奔跑,有幾個男學生抱起腳,跛著用膝拱架;一群女學生在踢毽子,孩子們歡快地吵鬧著。

他最惱火的是他一個玩笑話也成了罪狀。稱教鞭為討米棍是句俏皮話。別人說那話大家都笑笑,他說就成了他罵教書不如討飯。這是誣賴!他愛教書!他上課學生都睜大眼聽他講,靜得一個孩子咂巴下嘴都聽得到;他老琢磨著怎麽把個數學題講得最笨的孩子都明白,聽得過癮。講什麽都讓學生聽得過癮他才過癮。他天天琢磨怎麽講得更好,每一個手勢,每一句話,每一段板書,每一個提問,反問,他都試驗,改進。娘說教書是積德,書教好了這輩子不愁吃愁穿,下輩子也有好報;說行行出狀元,幹什麽就要幹到最好。他做到最好,卻被人找個不是攆回去幹他打小就怕的事。人生天定,他生來就愛讀書,怕幹農活。他揮兩下鋤頭就氣喘不過來;挑擔子扁擔擱肩上就像刀殺進肉裏,痛得鑽心;聞到大糞他不敢吸氣,胸悶得要炸。老天給了他讀書教書這條路,這世上也隻有他一條路,如今他被趕離這路,他沒路了。

他呆呆坐著。劉老師說:“吃了中飯再走?我送你?”他叫劉老師忙自己的。劉老師說他有課,走了。他跟同事交道少,得空就回家,跟誰也沒好到哪裏去。他要走,沒人舍不得。

上課鈴響了,操場空了,幾隻喜鵲落下來,在窗後那塊紅土地上跳跳閃閃覓食;兩隻麻雀落到樹根下的青草上,一隻麻雀揚頭望窗裏,看到他,愣了半天,眼轉動著唧唧叫,像是叫同伴也看他;兩隻麻雀都凝神看了他一會,又跳跳蹦走。他累了時常喜歡望望窗外,那麻雀可能認識他。

等操場上沒人了他背起被捆拎著網兜出了門。他怕人過來跟他打招呼,怕學生都起立透過窗戶勾頭看他。他想快快逃走,但他隻慢慢從操場走過,慶幸沒人在背後叫他。他出了操場,上了學校前麵的山腳小路。拐過山腳,看不到學校他才往山上走。他鑽進樹林,直走到密密的樹林深處。這樹林是回家路上最高最密的,這裏誰也看不到他。他逃離了學校,好受多了。

他怕回家。不能周一來學校吃個早飯就回去,更不能背著家當回去。壪裏人、桃英、娘見了會問他怎麽了。他不會撒謊。他隻得像個逃學的孩子躲到這裏。他想桃英,有她挨著,抓住她的手,他才不那麽害怕。但他怕回去見她。他把被子放到兩排高大的杉樹間的草地上,把臉盆倒扣在地,坐到臉盆上。

回去怎麽跟桃英說?怎麽跟娘說?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一月有三十塊錢,弟弟妹妹堂客三人在隊上幹,一年也就能拿三十多塊,家裏得他這每月三十塊日子才能過。壪裏人人羨慕他,都說是他祖上積德才有他今日:他是先生,幹幹淨淨靠嘴吃飯。一回去他就會成為笑料。壪裏有兩個先生—一個地主出生,解放前教過書,六月天還穿布鞋,成為全壪的笑柄;還有一個右派,做事磨嘰,做活沒人要他搭夥。男勞力拿十分工分,一般婦女拿八分,兩個先生都拿七分半。沒人把他們當人。兩個先生家年年缺娘,堂客兒子跟他們遭罪。他回去就要成為那種人。他怕幹農活,怕赤腳下田,他看到螞蟥就打顫。如今他得去幹他怕幹又不會幹的活,人人都會鄙視他。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他看到捆被子的麻繩,很結實。他抬頭看到頭上楓樹伸展開來的枝椏。把那繩子係到楓樹橫生的枝上,站到盆上,盆上碼幾個石頭,把頸套進去,踢開石頭就好了。多少天都不會有人上這山上來,他們找到他時他已爛了。桃英哪想到他會這樣?她會哭死。兒子怎麽辦?娘怎麽辦?父死時說娘要靠他,如今卻讓娘哭他(娘硬硬地坐著,淚從幹瘦的臉上往下滾。)。弟弟沒他幫隻有打光棍。他這一走,家就塌了。桃英得跟人,兒子將成孤兒 …… 想到這,他淚洶湧而出,他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肝腸絞痛。

他撫摸著麻繩。這麻繩是校長叫劉老師給他的,說不定就是給他上吊用的。不能讓他稱心!不能死!但不死又是個廢人,怎麽活下去?他哭得渾身癱軟。他靠躺到被捆上。

幾隻鴉鵲在高高的楓樹枝上喳喳叫,叫聲在空空的山林間咂咂作響。陽光從杉樹枝間照下來,一溜黑螞蟻沿著他的褲腳爬上來,有的爬到他臉上,他輕輕把螞蟻抹開。一隻兔子從兩排杉樹間的草地上跑過,在他十步開外看到他,蹲下,轉動亮亮的眼珠,疑惑地望他半天才跳跳鑽到杉樹底下去了。

得回去,等天黑了再回去,把被捆臉盆藏到門外樹叢裏,等把門叫開進屋後再出來悄悄把被捆臉盆拿進去藏草房裏。就說是下放到壪裏支農。他下放的事遲早要傳到桃英耳裏、娘耳裏,先瞞一天算一天。不管怎樣,他還活著, 活著總比死了好。

天黑得慢。天黑時他肚裏刀割火燒,心痛好像過去了。天全黑後,他背起被捆、拎著網兜朝家走。

 

 

成祿把被子和提兜放到屋側麵樹叢後才去敲門。桃英開的門,一見他就問:“吃了嗎?”平常都是在學校改完作業就回去,有時早點,有時晚點, 晚了就在學校吃飯。他說吃了,桃英說:“聽聲氣你沒吃飽。”聽到這他淚一下湧出來。她真心細!聽他聲氣就知他沒吃飯!他怎能丟下她?他憋住淚,抬高聲說:“飽了。你睡吧。”桃英說:“要餓了,櫃裏有餅子。”他說:“不餓。”他還真不餓,就早上吃了盤稀飯和兩個饃。桃英進房,他跟著。房裏一小煤油瓶燈擱在五屜櫃上。老大睡在床上,老二睡在搖籃裏,都睡得香甜,看得他心要化。他呆望小兒子半天,問:“他們不鬧吧?”桃英說:“鬧了一天,都累了。你也快睡。”他說:“你先睡,我去洗洗。”

他出門把被捆網兜拿進來,摸黑把它們埋到柴房頂裏頭的草把堆下。那草把得個把月才燒完,一時沒人動那兒。埋好後他在堂屋中央呆站半天。現在就說學校派老師輪流回鄉勞動,這個月輪到他?算了,明天再說,免得桃英睡不好。

想好怎麽跟桃英說他才進房。一進房,桃英已睡著了,呼吸平勻。他吹滅燈,瞪大眼望著黑蒙蒙的帳頂。他想到校長說的他的罪又火燒火燎,心如刀紮。他眼望黑處,這才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這都是校長因妹妹不同意跟他堂弟報複他。校長暗地裏射了他一箭。

屋瓦上有窸窸窣窣的雨聲,像麻雀在屋瓦上跳動,又像是樹葉落在瓦上,一會雨停了。一隻大老鼠在屋上噔噔急跑,又陡然停住,一會又噔噔叮叮跑起來;小老鼠在樓頂上打架,發出唧唧慘叫,一會又安靜了;遠處傳來尖利的小孩哭聲,哭聲越來越尖,越來越大,越來越慘。他豎起頭聽,那是前麵屋裏小男孩的哭聲還是小侄女的哭聲?淒慘的哭聲像流水,從瓦縫磚隙流下來,流到他心裏,帶出他的淚。一會小孩的哭聲像是斷流了,他的眼淚還不斷漫湧,流得臉上癢癢的。一隻雞“嘎咕嘎”長叫一聲,叫聲淒涼悲哀。屋後樹叢一隻鳥叫了一聲,小鳥們就都跟著唧唧叫起來,唧唧聲像珍珠水花般揚起、碰撞。娘起來了,在牆那邊的灶房挖米,瓢碰缸上硿硿響,瓢落水缸錚錚響。小牛喵喵,狗吠聲聲;有人吆喝,壪子醒來了。

丁丁的鬧鍾聲從堂屋傳來。他坐起來,桃英也坐起來,柔聲說:“你多睡會。我六點半叫你。”他裝出快活:“啊,今天我不去學校。”“放假了?”“哪裏,新學期新政策,老師輪流去支農,這月輪到我,自己選地方,我選回隊上。昨天沒顧得說。”桃英嬉笑說:“我做活時老想你在身邊多好!叫地根派你跟我一夥出工。”隊上常有人來支農,支農的在隊上吃派飯,他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到處指手劃腳;鍛煉一陣就回去幹他們的老本行。桃英高興,以為他是那種支農人,要是她曉得他要永遠回隊裏幹活,她不嚇哭?

他真想病倒不起來,看桃英這麽歡喜,他也隻得起來穿衣出門。

他得先找隊長地根。他走到地根家時地根正披著褂子、露著槐樹皮樣的胸骨坐桌邊吸老竹根加黑鐵箍做的煙鬥。地根見他進屋忙站起來:“一早來了?有麽事吧?”他說:“我得在隊上幹些時農活,你看我幹什麽?”地根哢哢笑,“瞎說,我哪敢派你活?你是國家的人。”成祿慢吞吞說:“老師輪流下來支農。我回壪裏做些時活。”地根啊一聲,想說把老師弄來種田是瞎搞,但隻說:“你拿粉筆的,哪指望你拿鋤把?要不你就隨桃英,她幹什麽你幹什麽?”“那好!”地根又問:“你拿不拿工分?”上麵派來支農的隊上不給報酬,但得給他們派飯,給待飯的人家一餐補助兩斤穀。“先記工,我先幹著再說。”他站著跟地根閑扯幾句他才回屋。

他早上就跟桃英去打穀。桃英興高采烈地見人就說學校讓男人回來支農。人問他:“這比教書好玩吧?”他隻笑笑,臉發硬。他跟婦女們翻抖碾過的稻草,那揚起的塵灰帶股腥味,讓他翻胃。一會他就滿臉流汗。看桃英和婦女們,雖有人臉紅,但沒人放汗。桃英挨近他,抿嘴笑,輕聲說:“你累了就歇一會。”他說不累。

早飯鈴響時他累得腳發抖。他不知怎麽熬過一整天。

他怕下放的消息會像水一樣滲進來,他堵不住。吃早飯時娘問:“怎不上學呢?”問得他心驚肉跳,就像小時他病了不想上學時娘問他。娘冷冷望著他,他不敢望娘的眼,他怕跟娘說假話,他心發顫。他含口稀飯半天沒應聲。桃英替他答: “學校派他回來支農,他要在隊上幹一段。”娘卻還死望著他,他裝作歡快地喝著稀飯。桃英去灶房時,娘望著他說:“你氣色不對。”他笑笑,“我好得很。不慣做活,過些天就好了。”娘細聲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哪裏都能活。”他心裏一酸,要流淚,忙端碗起身進灶房。

跟著桃英打了一天穀,夜裏上床後人就像垮在床上。他擔心明天再也提不起身子。渾身痛,怎麽也睡不著。他一遍遍想那三條罪,想得熱燥難當,一會又發冷發顫。望著帳頂板,他肝痛腹痛。他怕人揭穿他;他下放遲早會人人知道;他一個先生還撒謊,這更讓人笑話。他怕天亮,怕出去見人。他就像被綁在一個大輪子上,那輪子正向懸崖滾去,到了崖邊他就會滾下萬丈深淵。

第三天他就感到脖子腫了,吞咽困難,他摸到個硬塊。他把襯衣領豎起來蓋住腫處。桃英每天跟他一起出工,有說有笑,聽到做飯鈴就回屋,回屋就忙著給小兒子喂奶。小兒子拉稀,她更操心。等到夜裏兒子睡了,她也累得倒床就睡。隻有娘每次望他,鼻子兩邊都皺起來,滿臉憂愁。有天吃完中飯,娘盯著他說:“你頸腫了。” 他用手摸摸脖子,淡然說:“牙上火了。”娘埋怨說:“你得招呼自個!”他說:“我曉得。“

幾天後頸上腫塊裏像有老鼠用尖牙鑽敲撕咬,撕得他半邊頭扯扯地痛。他隻能吞下稀飯,吞一口就像有個石滾滾過腫塊,疼痛四散炸開;他咬牙忍著,堅持出工。

這天上午桃英回去做飯了,他正挖紅薯,突然一陣昏暈,地倒轉過來,把他倒提起來,他抓不住什麽把手,從地球上溜下去,一頭栽倒在地。見他倒地,地邊的人忙圍攏把他翻過來,吼著叫他。他眼睜著,嘴張著,卻說不出話。把他的脈,脈還在跳。地根忙招呼人回去拿圓椅來抬他。桃英哭著跑回地裏,他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也都跑到地裏。桃英隻嗯嗯哭,華容和成福也都隻知哭。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圓椅上,再從圓椅下穿繩子杆子,由四人抬著往回走。地根又叫人去黃家大壪請黃醫生。

大家把他抬到壪裏,他娘早在門口拄著棍子等著;桃英華容哭成一團,她娘眼都不眨一下。她叫人把圓椅放到屋中,冷冷看著他,問:“怎麽了啊兒?”成祿眼睜著,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娘幹幹地說:“我們家隻做善事,菩薩保佑你平安。”

一會黃醫生來了。黃醫生撥開眾人,摸了摸他脖子,問了問情況,聽了聽他心跳,看了看他眼睛,量了量血壓,說:“得送縣醫院。”地根說:“快去跟學校說,他歸學校管。”叫成壽去通知學校。

成壽抹幹淚,進屋扯塊破布擦擦腳,穿上擱在雞塒頂上的布鞋,踮起腳朝學校跑去。

成壽趕倒學校時剛放學,飯還沒熟,老師們都在辦公室。辦公室門開著。成壽想一說他哥病了老師們便都會起身跟他跑。他哥被鬼纏著,他們打不過那鬼,這些老師跑去把哥圍起來就會把鬼嚇跑。老師都是貴人,鬼怕他們。他跑進辦公室,站屋中央,顧不得擦臉上的汗,哈哈喘著氣,肚子攪痛,他用手按住肚子,正要開口,不料有人厲聲問:“你是哪個?哪個叫你進來的?”他一愣,站直了,說:“阮成祿是我哥。他暈倒了,啞了,要趕快送醫院!”好幾個老師都望著他,又望那喝問他的人。那人說:“你們送他去醫院嘛。”他說:“隊長說我哥是老師,得由學校送。”“想賴學校?你哥早被開除公職!他跟學校沒關係。”成壽瞪大眼問:“我哥不是學校的?”“你哥沒說?他下放了。他是隊上的人,跟學校早脫離關係。回去跟你們隊長說,要送醫院隊上送。”成壽說:“我哥怎麽不是學校的人?他是回去支農的。”那人問:“你識字嗎?”成壽點頭。那人從抽屜裏抽出一張蓋紅章的紙,走過來晃著,“把這帶回去給你們隊長看看。你哥跟學校沒關係。莫扯皮,啊。”他把紙遞給成壽,揮手叫他出去。成壽看了看那紙,淚流出來,清滴流出來,“那我哥麽辦?你們都不管?”他抓著紙,嗯嗯啊啊哭,含糊不清地說:“這麽辦啦?”那人說:“回去叫你們隊上想辦法。莫在這裏哭,啊。”屋裏幾個老師臉上都很難看。跟哥同房的劉老師走過來帶了成壽胳膊一把,輕聲說:“哭也沒用。快回去叫人送你哥去醫院!過些時我們去看他。”成壽用袖子抹著淚,抽抽嗒嗒出了辦公室。

成壽慢慢朝回走。他怕回去,又得早點回去。他們家就二哥上了天,如今被踢下凡,難怪他病了。家裏還沒人曉得。將來二哥怎麽過,嫂子怎麽過,他一家怎麽過?他哭得腦子一團亂。

他癡癡呆呆走回屋。一家人都守在二哥身邊,嫂子正拿扇子趕二哥頭上的蒼蠅。一見他進屋,一屋人都望著他。娘問:“學校的人呢?”成壽摸出那張紙,給大哥,大哥給華容。華容看了,哭著叫:“哥--”他把紙遞給嫂子。桃英看了,呆了。娘問:“說的麽事?”桃英給弟妹使眼色。娘厲聲對華容說:“你個狗婆!還瞞什麽?說!”華容紅了臉,隻顧哭;桃英隻得說:“學校把他下放了。他跟學校脫離了關係。”成福抓著腦殼,低聲說:“難怪!那先想法送醫院,不能拖。”娘大聲說:“下放就下放!有麽事?祖先都是種田過日子,不都過得蠻好?先送醫院!”

成福便去找地根。地根正吃飯,忙放下碗叫成福坐。成福不坐,說:“麻煩了。我老二瞞了個事:他下放了。”地根瞪大眼:“啊?大隊沒通知我啦。怎麽搞?”成福說:“學校甩手,隻有靠隊裏。救人要緊,得你當家。”

社員有醫療合作,但是大病住院得層層審批。地根撓著頭,“這不好辦。說是下放,文件還沒下到隊上來,他還不算隊上的人;要隊上送醫院,得大隊同意。我就去找大隊長。”

成福感到褲子像要垮下來。他原以為跟地根一說實話,地根就會馬上招呼人把弟弟抬了朝醫院跑。聽他這麽一說,他像撞上牆,腦子嗡嗡作響。等嗡聲消了,他才想到地根也隻能這樣,說多了沒用,便說:“我老二是死是活就靠你了。”地根說:“他們把他推給我們。你曉得農人的醫療差,到頂隻能去縣裏;國家老師省裏大醫院都能去。我去找人,看怎麽辦。”

成福愁眉苦臉回到家。他急得心癢,但他沒法。他是老大,要裝鎮靜。妹妹眼哭腫了,正拿個勺子喂二弟糖水,二弟的頭仰起來,糖水從嘴角流出來,桃英拿塊白毛巾揩他嘴角。不知道有點水進他口裏沒有,隻要他能喝進點糖水,就可以渡到去醫院。

一家人都等地根回話。下午成福又往隊長家跑了幾趟,地根還沒回來,地根堂客說他一回來就叫他去看成祿,叫他放心,說這是一壪人的事。地根堂客是個好人,又矮又瘦,一臉憐惜憂愁,讓成福感動。等到天黑地根都沒來。桃英問:“他會不會忘了?”成福說不會。他急得口發幹,心發煩。夜飯沒人吃,都等著地根。到點上燈了,他們還把成祿放在圓椅上,這樣隊長一來就可抬起圓椅走。成福叫桃英把住院的衣服、毛巾什麽的都打點好。但左等右等地根還沒來,他像是躲起來了。天黑了,要送區醫院天黑不好走;要送縣醫院天黑又沒班車。弟弟不能吃,不能說話,能撐到幾時?晚一天就沒救。他急得肚子痛,但他是老大,得拿住,他說話故意慢聲細語,叫妹子別哭,叫桃英和娘別急。

忽然屋瓦上窸窸窣窣響,下雨了,一會就劈劈啪啪下起來。地根像避雨,推門進來了。一屋人像見了救星, 都站起來請他坐。地根說:“快給我倒碗水。我跑到如今,一刻也沒歇。我先找隊上財經會計開了個會,都說要問大隊。我趕到大隊長家,他說也沒收到成祿下放的文件,叫我去問大隊財經。財經說那得有正式文件下來他才算是大隊的人,大隊才能出麵送他去醫院,他叫我到區教育組去問他的下放文件在哪。我跑街上找到教育組,那些住家的說今天是周六,管事的都回去了,隻有等後天。他等兩天行不呢?”聽到這桃英又哭出聲來。

成福說:“今天看是送不了,又黑又有雨。等兩天該沒事吧?”

地根說:“我問大隊財經能不能先把他送醫院,他說他身份不明,醫院不會收。那就先在家養兩天再說?”

地根走後,成福和福德把成祿抬到床上,他叫妹子出去,讓他好好睡會。

 

華容哭得眼都腫了。二哥被趕回來, 壪裏人都說是癩痢要他當校長的堂兄逼二哥讓她跟癩痢,二哥不買校長的賬,校長就找二哥的歪把二哥趕回來。有人說他們可以去告校長。但她家是富農,地富反壞右都是要用腳踏的,誰理他們? 要救二哥! 沒二哥家就塌了:娘沒人養,侄兒沒父怎麽活?嫂怎麽辦?哥把工資全給娘,由娘安排,嫂待她也好,娘要給嫂做衣服,嫂總要先給她做。哥讀書時放假回來總要用省下的零花錢給她帶雙鞋、買條圍巾;大哥叫娘不讓她讀書,說女娃讀書沒用,是二哥勸娘讓她讀書 …… 二哥得好,得回去教書。隻有她能救二哥。她忽然想出個辦法。她回屋戴了鬥笠就出門去找閏桃嬸娘。

她敲了門,閏桃開門一見她就問:“你哥好些麽?你哪有空來坐?有事吧?”

 

華容坐下,抽泣起來,用掌根揉眼說:“求嬸娘幫個忙。“

閏桃望著她:“隻要我幫得到的。”

“你去跟王家說,把這個約廢了;再去跟羅家田的瘌痢說,我同意跟他,我們家裏也同意了。”她已想好,等二哥好了,回去教書了,等癩痢來接她去成親的頭天她再上吊。她才不跟那個臉黑心毒的癩痢頭。她死了,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害二哥。她以一死救了二哥,保住嫂子,保住侄兒,保住這個家。她看到娘伏在她冰冷發硬的身上哭,二哥也啊啊哭,她就忍不住淚如泉湧。但想到不是她哭二哥,不是娘和嫂子哭二哥,她又抹了淚,用紅腫的眼笑望著嬸娘。

閏桃吃一驚:“你先說為什麽吧?”她壓住哭音說:“要救我哥。”“這哪跟你哥相幹?”

“是我不同意瘌痢,瘌痢他堂哥是校長,他就拿我哥的跛腳把我哥下放了。我同意跟瘌痢,他就不會害我哥,我哥就得救了。你快去跟他們說!”

閏桃扯起衣襟揩淚,嗽兩聲,帶著哭音說:“傻女伢,你心好,要幫你哥,你哪曉得把人推下井容易,把人拉上井來難。推人下井的怕是沒本事把人拉上來。你有這個心,菩薩都感動了。你哥不會有事。有菩薩保佑。你莫瞎想瞎說。”她站起來,拿了毛巾遞給華容,“一壪人都在想辦法。走,我送你回去。不要提那個悔親的事,啊。你帶手電沒有?”

華容搖頭,坐著不動,“麻煩你現在就去王家,要不先去羅家說我悔了約,同意跟他,再去跟王家說。”

閏桃說:“我有個法子比你那個好。我正說把我老三哄睡了去找你大哥商量個辦法。”她催華容起來跟她去她大哥家。

閏桃跟華容進屋時成福正坐桌邊用手掌磨光頭上的短發,隔壁的木青也坐在桌邊。

閏桃一落座就說:“我有個法,看行得不。聽說這一片管教育的一把手是阮家樓的。阮家樓跟我壪阮姓同宗。過去我們小壪阮姓的被張家欺負都是去找他們。一去,他們就叫人扛幾條槍到我壪來走走,張壪的就不敢把我壪的人怎樣。他們認宗。說新社會不講宗論姓,那是假的。他們壪老人還在,老的不會丟。找他試試,說不定幫得上。"

成福說:“要是他講一姓的,羅校長把老二的事報上去,他會壓一壓。他沒壓。再說,我們跟他也扯不上。”

閏桃說:“那是他不曉得。木青嫂不就是他壪的?她哥跟他還不熟?叫她哥幫著說話,這個橋不就搭起來了?”

木青說:“要是一把手是阮家樓的,我去找我舅兄,看說得上話不?”

成福撓著光光的頭,“這行嗎?”他堂客說:“沒試哪曉得?起碼找他告羅校長一狀。”

閏桃說:“麻煩木青跟著跑一趟,明日一早去。聽說阮書記是個好人。

成福把抓腦殼的手放到桌上,裂了嘴,望著木青,“嗯,姑爺受累跟我去一趟?”

木青說:“那是該的。一早你叫我。”

當晚成福和木青商量好明天一早去找木青他舅兄,叫他帶去找阮書記。

第二天雞叫三遍成福就起來提了瓶麻油,叫醒木青,兩人摸黑去阮家樓。趕到阮家樓時紅亮亮的太陽才剛從東邊山上出來。近了壪子,成福又問:“這個阮書記願意幫嗎?”木青說:“他要是個好人就會出手。”

他們走進通到木青舅兄家的巷裏時才剛有雞從各戶的院子裏出來,雞貼著牆根你啄我攆,咕咕嘎嘎叫。到了木青舅兄洋人家門口他那大門還關著。木青打門,洋人堂客開的門。她一見木青和成福就叫:“哎呀,大早就來了? ”木青問:“哥呢?”“還沒起來。”洋人堂客叫他們進屋。那瓶芝麻油弄得滿屋都是香氣。成福拎起看看,油沒漾出來,隻是木塞被油汙了。他把油瓶放到天井邊黑黑的桌上。洋人家的小兒光著屁股巴房門口歪頭看他們。洋人堂客巴房門口叫:“來客了!”然後拿起桌上竹套的開水瓶給他們倒水。

成福剛拿起水杯,洋人就拎著便褲從房裏出來大叫:“一大早就來了!”堂客卻催他把褲子穿好,他說:“講什麽,人家一早來肯定有急事。”叫堂客去弄吃的。木青說:“我們是有點急事。”洋人說:“那快說!”

木青說:“這是我隔壁兄弟。他兄弟在鄉裏教書。校長有個堂弟,長一頭瘌痢,看上他妹,硬要跟她開親。那瘌痢一家都懵得很,兄弟家當然不同意。那校長就找他兄弟的歪,把他下放了。他兄弟是個老實人,想不通,悶出病來,頸上長了個東西,人啞了。現在學校不管他死活。聽說區裏管教育的是你們一房的,看他能不能救他一命。”

洋人嘿嘿冷笑,翹出兩個大虎牙,“混賬校長!我叫我侄兒把他下放了!他吃了豹子膽,欺負到我阮家人頭上來了!有我侄兒,你們放一百個心:你兄弟沒事!先吃早飯,吃完我把我侄兒叫過來,跟他說一聲他就去辦了!”

成福望著洋人,又望木青。木青笑問:“是你侄兒?隔得遠不?”

洋人說:“一壪的,能隔多遠?都共祖人。”

成福說:“今天是禮拜日。麻煩你早點帶我們去他家,跟他把話說到。我給他帶了點香油。”

洋人站起來提起開水瓶給他們加水,“他怕還沒起來。你們先吃點東西,我叫我兒去叫他來。他呀,莫說香油,他一口水也不會要你的。他是個讀老書出身的,講禮義仁智信,跟新學出來的不同。他父也是個先生,把他教得好;要教得不好,他也當不了官。”

成福說:“我們求他,還是我們去他家吧?”

洋人說:“他是我侄兒,你們也是他個長輩。我叫他辦個事他還敢推?”

木青也說:“還是我們去他家吧?”

洋人說:“你去他家是客,他得給你做吃的。何必麻煩他!他就在隔壁,我叫兒去叫他。”

木青隻得聽他的。他聞到了煎雞蛋香,便衝灶房喊:“嫂,我們坐坐就走,不要弄吃的。”嫂在灶房叫: “就給你們做點麵。”一會她出來對男人說:“把繼誠也叫來過個早。”洋人便衝房裏叫,“虎兒,去把你繼誠哥叫來,說我有急事找他,叫他快點。”

虎兒便穿條灰布短褲,光著肚子打著赤腳從房裏出來,瞪大眼望望他們,扭頭從大門跑出去了。

一會門口就進來一個禿頂、灰臉、烏唇的人,穿著黑褂青褲黑布鞋,幹幹淨淨。成福和木青站起來,洋人卻隻坐著,指著來人說:“我侄兒繼誠。”

繼誠進屋跟叔父和客人點頭打了招呼,說:“來客了?叔有麽事?看我幫得上幫不上。”

洋人指著木青和成福說:“這是你姑爺,這是你姑爺隔壁,也是個叔。這個叔的兄弟在鎮上教書。那狗日的校長堂弟看中他妹,他們家不同意。狗日的校長就找個茬把他弟下放了。你說:這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這樣的壞人該不該罰?他弟弟氣病了,要死。你看麽辦?”

繼誠問成福:“你弟弟叫什麽?”

成福說:“阮成祿。”

繼誠說:“啊。我們是有個處理。最近忙,有些手續還沒辦完。我先查一下,看是麽回事。這個不好說。他報上來的事還蠻嚴重。好在我們還沒辦完他下放的手續。”

成福說:“都曉得他是公報私仇。”

洋人說:“現在他弟弟癱在家,啞了,得緊急住院。他大隊說他不是隊上的人,不出麵送他去醫院,學校說他不是學校的人,你看麽辦?”

正說著洋人嫂端出一碗麵放到桌上。洋人便招呼他們都坐到桌邊。繼誠說:“我就不坐了。”洋人說:“你陪姑爺坐坐。”繼誠便隻得坐到桌邊。洋人嫂把冒著熱氣的麵一碗碗放到桌上,擺好碗筷,對男人和繼誠說:“你們不是客,碗裏就隻麵,鍋裏還有麵。”

洋人便招呼他們吃麵。繼誠吃得斯文,成福和木青也隻好慢慢吃。吃完,洋人嫂收了碗筷,洋人對繼誠說:“你那叔的命就在你手上。”

繼誠說:“我得調查,會有個答複。”

洋人說:“搞快點,病人要急救。你去吧。”繼誠站起來,叫成祿和木青多坐一會。成福忙起身拿起那瓶油說:“把這個拿著!”繼誠按住他手腕,“我叔曉得我,那是罵我。快帶回去。”成福沒想到他那麽文弱手卻那麽有力。洋人說:“我侄兒清正,他哪會要你的東西?莫扯!”成福一鬆勁,繼誠就走脫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你們再坐一會。”

成福隻得把油瓶放到桌上。洋人說:“你兄弟犯在小鬼手上,我侄兒是閻王!你們放心,他不把這事辦圓滿,他不敢在這壪裏走!”

成福隻得臉上掛笑,心想:他也就說去查,也沒許個什麽;那就等等吧,便起身說:“那麻煩你,我們先走了。”洋人嫂拎起那瓶油往成福手上塞,成福不接,她往木青手上塞,木青也不接,說:“給繼誠。”洋人說:“他肯定不要,你們帶回去。”見他們都不接他才說:“算了,算了。”送他們走後門出去。

出了後門,成福想到那瓶油。本想叫娘出油的,但娘急瘋了,顧不上這事。家裏就六斤香油。本想帶兩斤的,求洋人,得一斤,求阮書記,得一斤。後來想想還是決定隻帶一斤。要是白跑了那油就丟黑水河裏了;要是成了,還能跟弟媳說,他們會還他油。他們出門,洋人還假裝忘了那瓶油,他堂客要他帶回,他假禮都不講。那該給阮書記。阮書記得了那油才會出力。洋人是個大嘴,阮書記說的話像是打馬虎眼。走到看不見阮家樓的山路上他才問木青:“你看阮書記管閑不?”

木青說:“要是能管,他會管。不曉得他能不能。”

聽到這話,成福心裏又跟出門時一樣黑。

成福回到家,先去看弟弟。一進房他就問華容:“他吃了嗎?”華容帶著哭音說:“水都沒喝。”指著二哥的脖子。那脖子腫得跟下巴連起來。他心裏轟嗵一響。娘坐在床邊小凳上,臉白得嚇人。他問:“娘吃了沒有?”妹搖頭。娘問: “找到人了?”成福大聲說:“找到了!他是木青舅兄的房下侄兒,住他隔壁。他答應就去查,叫我們不要擔心。”娘問:“他還說什麽?” “他說老二下放的手續還沒辦。隻要手續沒辦,他就還是國家的人!我們等著聽好信!”他知道二弟的病在心裏,心病還要心藥治。這些話會是他的藥。他看著弟弟,弟弟眼半睜半閉。他問:“你還好?”弟弟動了動唇卻沒出聲。

他胸悶。難道弟弟就要這樣死掉?弟弟的命是最好的,怎麽就落這個下場?他已上了去陰間的路。不,他還能拉他回來。今天就送他上醫院! 沒單位介紹信怎麽送?得等明天,找阮書記,要是他不能保住弟弟的教書位置就快點辦個手續讓他回隊上來,讓大隊出麵送他上醫院。弟弟頸上那個大包正飛長!不能幹等,得讓大隊醫生先給他點藥,打一針。

吃了早飯他就去黃家大屋找黃醫生。他擔心黃醫生不在家,見到黃醫生他一喜。但黃醫生一開口就讓他發冷:“有麽事?”好像他不知弟弟病了。他想好的話就擠在腦子裏打攪。他忽然想到他是富農,娘去年還被拉去吊在大隊倉庫的梁上逼問她藏了金銀沒有。他結巴著說:“我弟一天沒吃沒喝,你救救他。”黃醫生晃著頭說:“還沒送醫院?我治不了!”他說:“他卡住了:學校說他被下放了,不歸學校管;大隊又沒收到他下放的材料,也不接手。他是個黑人,隻得放家裏。你能不能給他下點藥,讓他渡兩天?”“要幫得了我肯定幫,你看看,”黃醫生指著牆邊小桌上的幾個白紙藥盒,“我就隻有去痛片,紅藥水。他要打葡萄糖,我哪去找葡萄糖?一個月我就領一回,一回就幾瓶。這個月的那幾瓶我早救急用了。這樣吧,你回去喂他菜湯;能喂進菜湯,他就暫時不會有事。我再給你幾片維生素,化水裏喂他。我幫不了,他那要動手術。”黃醫生說得又急又快,很誠心;拿了兩包白藥片,放在個小白紙袋裏給他。他想求黃醫生去打兩針葡萄糖救弟弟的命,但黃醫生說到這份上,他隻能說多謝。

成福拿著那點藥往回走,又忍不住想:要是大隊長的兄弟病了,他會這樣?去都不去,就給他這點哄鬼的藥片。他家是富農,人死就死了。想到這他心酸腳軟。

弟弟要死了,他做哥的沒法。成福一天都昏昏沉沉。夜飯時妹子突然跑來哭著說二哥叫不醒,他忙丟下碗筷跑到弟弟屋裏。

桃英坐在床沿,抓著成祿的手嗯嗯哭,三弟像木頭豎牆邊,娘緊閉著嘴,臉白得嚇人,妹妹在抽泣。房裏還有好些壪裏人。他進房跪到踏板上,摸弟的手,很涼。弟弟的眼閉上了。莫非他就要死了?他嚇得心一炸,想大吼大哭。他把耳朵貼到弟弟鼻前又一喜:弟弟在喘氣,喘得平勻。他說:“瞎說什麽?他睡著了!讓他睡會!莫吵他,睡著了好。”他招呼房裏人出去。但他不敢出去,他想叫醒弟弟,證實他還能醒來,證實他不會就這樣走了。他握住弟弟軟綿綿的手,望著弟弟暗白的臉,忍不住淚。他不時揚起袖子揩淚。他坐了一會,堂客叫他回屋去吃飯,她來守著。

他走過娘屋門口,見門關上了。這時不該關門。他湊門縫看,什麽也看不到。他拍了拍門,弟弟問:“哪個?”他說是我。弟弟開了門,回身又閂上,靠到門縫上。娘跪在地上,對著春台上弟弟畫的父親頭像磕頭作揖,口裏又快又疾地念叨,求列祖列宗保護成祿。他忙在娘身邊跪下,隨娘一起作揖叩頭,娘閉眼念叨時合掌舉起,他也跟著合掌舉起。娘的念叨帶著哭音,讓他想起小時病了娘求祖人保佑他的哭聲,他淚湧出來。娘哭禱:“先人啊,你們後人成祿今日有難,求你們護佑他度過難關。先人啊,成祿就靠你們了。他人善心好,如今遇鬼遭魔,求你們救他;先人啊,我兒成祿就靠你們了!”

娘突然站起來,拍拍他,“我求了祖人。他們都來了, 我看到了。去看看,成祿會好些。”他便抹去淚,起身回到二弟房裏。桃英、華容和堂客守在床邊。成祿還沒動。他摸他脈,還跳著。

忽然門外有自行車鈴鐺聲,大門被推開,堂屋裏熱鬧起來。成壽撲進房大叫:“教育組的人來了!”他剛要站起來,阮繼誠已來到床邊,悄聲問:“他怎麽樣?”成福喜得心亂跳, 想:祖人真派人來了?他瞪大眼想看看阮繼誠是不是真人,“是阮書記?”阮繼誠壓低聲說:“我跟教育組周組長代表教育組來看看阮老師!”成福說:“你們來他就會好!”阮書記招手叫他小聲點,成福更抬高聲:“要他聽到你說話,要他看到你來了!”成壽端來罩子燈,房裏亮堂了。成福哈腰對著弟弟的耳朵吼:“教育組的阮書記來看你了!你醒醒聽他跟你說兩句!”阮書記說:“讓他睡。”成福說:“你的話就是藥。看,他醒了!”他從踏板上下來,“阮書記,你挨他坐,跟他說兩句。”阮繼誠問:“他醒了?”他上到踏板上,坐到床沿,抓住成祿一隻手,頭湊近問:“你好啊?”成祿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阮繼誠扭頭望望周組長,“那我就代表組織跟他說兩句?”周組長說:“你快說。”

阮繼誠望著成祿說:“我們緊急調查了。給你那個處理是我們疏忽了,是個失誤,有錯必糾。你還是國家老師。明天一早我們就派兩個老師來送你上縣醫院,縣裏治得了縣裏治,縣裏治不了就轉省裏。我們負責把你治好!你就放心養病,不要有什麽負擔。快點好,我們等你起來工作。你要回鎮上小學也行,要到別處也行,好多地方缺老師。國家培養你,花了那麽多錢,你得為國家工作三十年!”

成祿左眼一顆淚流出來。桃英哭起來,華容也哭出聲。成福大聲說:“都聽到了吧?還哭什麽?冇得事!請兩個貴客到屋裏坐!這是貴人啦!”他催阮書記到堂屋坐。阮書記放開成祿的手,站起來,“你好好養著,啊?我們等你起來工作!”

成祿自從摔倒後就有點迷迷昏昏,他像被人抽了機關,癱了。他想說話,但話走到嘴邊嘴卻動不了。弟弟去通知學校時他想阻止卻說不出話。他怕家裏人知道真相,就像冬眠的刺蝟怕被挖出來裸露在寒氣裏。家裏人忙著找人要送他上醫院,他卻已知他活命的機關壞了,他完了。原來他日夜戰戰兢兢,癱瘓後他知道什麽都完了,擔心已沒用了,他這樣是讓家裏人慢慢適應沒有他。他看到自己漂起來,貼在屋瓦上看著床上的自己,看著房裏忙進忙出的人。他看著淚流流的桃英,想安慰她,想叫她以後好好過日子,但他知道她過不好,兒子也過不好,娘和弟弟妹妹都過不好,這讓他傷心。他隨時都會像一屢青煙從瓦縫漂走。他舍不得走。這時死掉他的魂魄是不會就離開的。他要從屋瓦縫隙出去,漂過屋後的樹枝,掠過屋後的田地,漂過一塊塊田地和一座座青山去羅家壪。他要去嚇嚇姓羅的那狗日的,是他害死他,他不會讓他好過;他不離開這裏,他要保護兒子,不讓他們受欺;桃英要改嫁,得求她把兒子留下,他不能走太遠去保護兒子。他在門前栽了棵葡萄,那葡萄放藤了,等兒子長大就能吃那上頭的葡萄…… 他躺著等死,光線越來越弱,思緒也絲絲縷縷,斷斷續續。他聽到阮書記說話。阮書記是從天上派下來搭救他的, 他下到深深的黑罅裏來拉他。仿佛黑黢黢的地洞開了一個口,亮光照進來。這是夢嗎?不是!他抓住阮書記的手,看到滿屋亮光,他的魂魄這才從屋頂落下來歸到身體裏,血開始流動。他還是個老師,沒什麽可羞愧的,不用躲暗處,他可以走到亮光裏。他忽然想坐起來,但動不了。他聽到阮書記說的每一個字:查清楚了,他是被冤枉的。他忍不住淚。他緊緊抓住阮書記的手,直到大哥叫阮書記到堂屋裏坐。

成福叫娘快去給阮書記和周組長做吃的。阮書記說:“千萬莫忙。要不見怪的話,有剩稀飯給我們吃一口。要做別的,我們現在就走!”成福說:“那怎麽行?”阮書記便掉頭往外走,壪裏人忙攔著。周組長說:“阮書記是從來不吃人家東西的,今天破個例。我們也確實累了,跑了一天都沒顧上吃飯,水都顧不得喝。要是有稀飯就給我們吃一口。”成福娘說:“這我們怎麽過意呢?”成福說:“那就不要客氣。稀飯還有嗎?”

華容忙去盛稀飯擺筷子,端出菜來。成福堂客說她家有碗幹魚,她去端過來。

[錨點] 阮書記和周組長坐到桌邊,嘩嘩喝稀飯。喝了半碗,阮書記說:“這稀飯好吃!解渴又解餓。”成福娘說:“你們是菩薩派來的!”阮書記說:“我們工作有失誤,叫你們擔心了。現在該放心了。他會好。”他吃完一碗,華容上去接過碗去給他盛,“還有哇?還有我就還吃一碗。我不客氣,把你們的飯都吃了。”

吃完,他們要回去。成福送他們到壪後。

一走出壪子,周組長說:“羅校長得處分!他公報私仇!”阮繼誠說:“這個也說不清。這是在海裏把同船丟水裏,他哪知這要人命,都是年輕不知事。”

第二天一早劉老師和周老師就來成祿家。地根派了四個人用杠子抬著躺在圓椅上的成祿到街上搭車去縣醫院,成壽成福華容桃英跟著。桃英和福德跟著送到縣裏。

縣醫院一查,發現讓成祿啞掉的是脖子上的腫塊,讓他昏倒的卻是後頸上的腫瘤。縣醫院說那得動手術,他們做不了,要轉省人民醫院。第二天他們又把成祿送到省醫院。省醫院一查,說幸虧來得早,要讓腫瘤再長幾個月人就完了,他們馬上安排醫院最高的醫生給他動手術。

 

 

成祿在省醫院住了一周,又回家歇了半月後就要上班。他先到阮家樓找到阮書記,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怎麽感謝你?阮書記說:“哪是我救了你?是組織救了你!你要感謝黨,感謝政府!以後好好工作,報答人民,報答政府!再說,你下放是我們失職,沒查清楚。你要是憑空說了那話,我們救不了你,你是念牆上的字,是那上頭掉了一點,那是校長貼的字,你是指出錯誤。他上報時沒說這個。你遲到錯過早請示、說忘了討米棍都不是大事。以後要謹慎,要加強學習。”他後來才知,阮書記聽他哥說了他的事後,騎上車子就去找周組長,然後兩人騎一輛自行車去找他學校老師調查。他們找了五個老師,又找了校長,跑了一整天,中飯沒吃,晚飯也沒吃,到晚上才找到他們家。

他一輩子都感激阮書記。後來他常想:人命難測,遇上惡人,他推你上死路,不走運你就死了;走運,又會遇上貴人,貴人會把你從陰間拉回來;巧合決定人生死。如那天妹妹不去他辦公室,她就不會遇上瘌痢頭;不遇上癩痢頭,瘌痢頭就不會打她主意。瘌痢頭那主意一生,沒成,就求羅校長; 他潑了羅校長麵子,羅校長便恨他。他原跟羅校長無冤無仇,自那後羅校長就把他當死敵,找他的歪害他。找著了,就把他從船上推下水。那水黑汙冰冷,浩瀚無邊,他掙紮不出,隻有一死。妹妹突生意念想救他,去找媒人閏桃,閏桃想到了管教育的阮書記,阮書記又是隔壁姐家的鄰居,哥就去找阮書記。阮書記幫忙,他才得以進院。要他命的不是頸上腫塊,而是背上腫瘤,那腫瘤長了好幾年他都沒感覺。如沒被下放,他就不會那麽慪氣,脖子就不會發腫,他就不會昏倒,就不會去醫院。不去醫院,背上的腫瘤就發現不了,就會悄悄長,等他感覺到時他就完了。他還得感謝羅校長安心害他。

他病好後被安排到阮家樓小學,還偶爾見到羅友山,見麵也隻打個招呼,並沒感謝他。羅友山調離鄉小學後沒再當校長。聽說有人要為他公報私仇處分他,阮書記不同意,怕羅友山告他包庇阮姓人。其實羅友山得知成祿得了大病也嚇著了,他沒想把他害死。他承認成祿念“毛王席”有他的責任,是他用漿糊粘那一點在牆上,那一點沒粘牢,掉下來他也沒先看到。

成祿娘在他出院回家哭過笑過後說:吃一塹長一智,這回該記住禍從口出;什麽時候都要謹開口,慢開言。娘說是祖人救了他,不知從哪謀來一打紙錢,正中午時偷偷上山到他祖父和父親墳頭燒了。

一天夜裏成祿去給娘請安,娘在納鞋底,弟弟趴桌上寫什麽。他問弟弟:“你寫什麽?”弟弟說:“我寫了首詩,你給我改一下?”說完得意地把一張紙遞給他,仰望著他。那詩是“二哥下放複職行”,讀道是:

二哥教書人人愛,

春風得意萬事諧。

不意一日被下放,

自天打落入塵埃。

為免一家憂和愁,

假說回隊支農來。

一人慪來一人氣,

日煎夜熬生病災。

跌倒地裏失語聲,

全家驚恐忙救命。

找到學校無人理,

求助大隊說不行。

一問方知哥處境,

嫂哭娘泣一家窘。

細究才知被人害,

緣因拒絕癩痢親。

校長原是癩痢人,

公報私仇找罪證;

找得二哥三樁罪,

借勢上報來害人。

成分不好無人幫,

一家愁絕天地昏。

幸遇好人阮繼誠,

認真調查撥了正。

二哥得醫腫痛去,

身體複原又複職。

祖宗積德有善報,

惡人為惡難得逞!

老天有眼人有命,

菩薩不絕為善人!

看完他呆住了。弟弟愛拿本《唐詩三百首》看,信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沒想到他吟出這個詩。娘問:“他寫得好不?你教教他?”他裝出笑說:“好,好,寫得好。”弟弟說:“你莫哄我。”他折起信紙,“我屋裏有罩子燈。你過我屋裏,我跟你細講講。”弟弟看到他臉變了,心一沉,隻得跟他出屋。

他把弟弟帶到屋側麵的樹叢邊,低聲問:“你沒給人看吧?”弟弟說就給你看了。他說:“撕了!讓人看到不得了!這要命!千萬不要寫這些!以後什麽也不要寫!”說完把紙撕成碎片,丟到樹根下嘩嘩流淌的小水溝裏。

病好後成祿隻老實教書,同事們談這個議那個,他從不插嘴。多少年誰也沒把他當個人,他一直在村辦學校教書。七八年文教組要給一方想考大學中專的補課,缺物理老師,找到他。他跟別的挑上來的老師分頭在區大禮堂裏吼著講課,禮堂塞滿張大嘴瞪大眼聽課的,屋裏悶人,講得滿臉是汗也隻用個小帕子抹一把。講課沒額外報酬,就隻三餐免費飯。他從沒那麽過癮過,從沒那麽被人尊重過。那之後,文教組把他從村辦學校調到鎮上教初中重點班。兩年後縣一中要調他去,他怕離家,沒去,一直在鎮上中學教到退休。同事都公認他是完人: 他對誰都笑咪咪的,從不多說一句話,從沒跟人爭執過,從沒得罪一個人。

二零一九年二月

 

 

 

 

楓樹崗

 

1

1975年8月25號一大早,豔紅在姑姑家起來洗漱了,喂了關在後院的雞,不時打門縫望望街上。街對麵的肉店和館子門口已排了好些人;一會她聽到有節奏的跑步聲逼近來。她看到李細興跑過門口,是回跑。李細興是天天給大家讀報的。本來是軍訓營周營長讀報,他讀得老打哽,讓人發笑,周營長便問誰願替他。隻有李細興一人舉手。周營長就叫他上去讀。李細興讀得字正腔圓,豔紅喜歡。她後悔沒早點開門站到門口,這樣就能跟他搭上話。明天軍訓就結束了,他們都得回自己壪裏,可能再也見不著了。她正在門內站著,又聽到有人跑過來。她湊到門縫看,還是細興!她一陣驚喜。昨天晚飯後她出中學門時他問:“你是哪塊的?”她說她是八裏劉家壪的。還沒問他哪裏的他就說:“我覓兒楓樹崗的。”又問她:“明天休息半天,你幹什麽?”她告訴他夜裏到姑姑家看門,明天住她家。“你姑姑在哪裏?”她說在剃頭鋪邊上。那之前她從未跟他說過話。他莫不是為了她才來這裏跑來跑去?她站在門內看著。一會她又看到他跑回來!她心怦怦亂跳,好像麵對著麥地,一枝麥苗突然冒起來對她招手!

一會她又聽到跑步聲由遠而近;她端盆水,快速開門將水潑到門外,差點潑到他身上。他跳開,原地跑步,“你在這裏?”他臉紅紅的,不知是跑的還是因為看到她。她說這是我姑姑家,進來坐一下?他說:“不了。”她把門全打開,說坐一下吧。街上行人可以把裏頭看得一清二楚:屋正中是一麵牆,牆上有毛主席像,靠牆有張矮桌和幾把矮椅。他猶豫一下,進屋了,問:“你早飯怎麽吃?”她說就這裏做點吃,叫他坐,他不坐。她看街上,問怎麽那麽多人排長隊?他說:“聽說今天有肉絲湯,不要肉票。一個月就一回。我請你喝肉絲湯吧?”她問這好嗎?“那有什麽?我也想喝。訓練完了,我帶的錢還一分沒花。喝完我們回連隊。”她說好,便跟他出了門,回身鎖上門,把鑰匙從門縫丟進去。

他們到飯館外排隊。他叫她先到館裏找張桌子坐下。他買了兩碗,她過來接了一碗,跟他走到屋角的桌邊相鄰坐下。碗裏的肉絲湯亮亮的,很多豆粉,幾片肉絲懸浮著。他先嚐一口,“好喝!”叫她嚐。她嚐了一點,也點頭。他們慢慢喝著。她不時瞟他,他好像不大敢看她。

喝完,他叫她看牆上的幾個紅字,問:“那念什麽?”她說為人民服務。他說:“那該念:‘為一撇服務’。”確實,“人民”兩字的紅漆早脫了,隻剩一撇。“我們隔壁壪有個人說一撇一捺夥一塊才是‘人’,隻一撇就不是‘人’,說‘我們都是一撇’。他挨了鬥。這標語說得好:為一撇服務。你看這屋裏的人。”屋裏的人都像是在土裏打過滾,隻他們穿得幹淨點。這時賣票窗口有人打起來,一個光膀子的被打倒在地,吼聲罵聲叫聲炸起。一會那人爬起來,抹把鼻子,抹得臉上手上都是血,說:“你等著。”出去了。細興指著另一麵牆上的標語叫她看,她看到“階級”兩字也掉漆了。他說:“‘千萬不要忘記鬥爭’。我們這兒人最聽毛主席的話,到哪都打架。”她笑了,看看兩邊,說我們出去吧。她站起朝外走,他也跟出來。

門口很擠,一會她擠到後麵,他轉身看她。一轉身,碰到一個手捧一缸子肉絲湯的,那缸子碰落在地,肉湯撒了一地,邊上的人忙跳腳。那小夥子穿件紅短袖衫,臉紅著哈腰撿起缸子,愣望著他。他忙說:“我賠你。”說著忙摸口袋,摸出一張糧票遞過去:“給你五斤糧票。”小夥子說:“兩斤就夠了。”“我沒零的,你拿去吧。”小夥子接了,“那多謝了。”說完掉頭排隊去了。

他們出來。她說你給多了。細興說:“我留著沒用。”她說你真大方。他說:“我不喜歡鬥爭。”他們並排走在街上,前後左右沒人,她低聲說有些話不該在那裏說。他說:“看到就好笑,也就跟你說說。”到了中學門口,他問:“以後能不能去看你?”她說不知道。要進門時,她便跟他隔開點。他們穿過操場,分頭回到自己連隊所在教室。

之後他們就再沒機會說話了。第二天早飯後遠處的都在操場上等著坐本大隊的拖拉機走。拖拉機嗵嗵嗒嗒開進院子,亂得很。她在混亂中找細興。她看到他站在路邊靠著一棵樹遠遠地看著;她等他過來,他卻沒動。她背著被子,提著塑料網袋,走近她們大隊的拖拉機,把東西丟到車鬥上。回頭看,他還沒動。她爬上車鬥,看到他好像想走過來卻被人攔住了。他們的拖拉機打著了,嗵嗵嗒嗒冒著嗆人的黑煙。她以為他會跑過來,他沒有。拖拉機開動了,一會出了操場,轉個彎上了公路。她看到他跑到大門口,好像踮起腳望過來。她忽然想站起來衝他招招手,但拖拉機跳得厲害,她隻能蹲在車鬥裏緊抓車沿。她那時就想:不能就這樣再見。

 

2

正義是在軍訓結束那天才知細興對豔紅有意思的。那天細興回到他們住的教室,正義正坐在桌上和則牛下像棋。則牛說:“把李鐵梅送走了?”三個公社的幾百民兵都在中學集訓三星期,學隊列,射擊,用步槍火力交叉打飛機,投彈,借助地形地物躲避氫彈輻射。豔紅是上百女民兵中最打眼的;她長得鼓鼓正正,紅紅潤潤,大家背後都叫她李鐵梅。細興說:“我就去看看。”則牛望著棋說:“她伯是大隊書記。打她主意的人多呢。”正義說:“那怕什麽?細興配她有多的。”細興說:“我高攀不上吧?”正義說:“管他,裁縫打架,試一烙鐵!”

正義那會就看出則牛嫉妒細興,不然他怎會想到細興是去送豔紅,還潑細興冷水,還打聽豔紅?豔紅跟他什麽相幹?他定了親,對象是他父親師兄的女娃。那女娃灰灰臉,齙齙牙,走路拖拖的,誰見了都灰心喪氣。則牛嫌她醜,他父說她賢德、氣性好,說找個人過日子要的就是賢德氣性好,你種田又不是唱戲,女的好看有麽用,不能吃又不能喝。他不願意也得願意,他不敢跟他父拗。則牛跟他們一壪的,都同年上學。三年級時則牛鬧著要改名,因為人家隻叫名字最後一個字:牛。同學叫大狗小貓豬娃的上學後就都改成“紅星”“愛國”“喜軍”之類的響亮名字,就他還叫則牛,聽得醜。父親卻不讓,說他長到三歲他都沒給他起名字,隻叫他細哈。他審查他三年,看到這個娃不老實,偷了吃的塞口裏,問他偷了沒有,他含著吃的搖頭。他要他學好才給他取名 “則牛”。這名字是他請周家樓一個讀老書的右派給取的。他父說:“豬貓狗都是賤貨,人家才不拿它當學名。狗吃屎,哪個對它好它就對哪個搖頭擺尾;貓該捉老鼠吃,見了魚就不要命;豬好吃懶動,長一身肉就是給人殺了吃。沒有豬貓狗,農人照常過;沒牛農人不得活。牛老實肯幹,人養它,它養人。‘則牛’這名字有學問:是要你拿牛當樣範,學牛老老實實,勤快肯幹,讓人人喜歡你、依賴你!”則牛名沒改成。他父後來當了隊長。他父等他初中一畢業就送他去當兵。他去年退伍回來就當了大隊的民兵連長。

正義跟細興打小同學,念到初中就打死也不去學校;跟細興最要好。細興放假回來他就找來;細興高中畢業後他們就天天糾在一起,兩人無話不說。

軍訓回來路上細興就找正義說過些天我們去找豔紅玩。正義一聽就知他是想搞個新式媳婦。細興家隻一向老屋,父親隻拿九分,娘隻拿八分,奶奶老了,弟弟還小,隊裏田地不長東西,十個工分隻值四角錢,家裏勉強不斷頓,要買件汗衫都發愁。找媳婦的事隻有靠他獨立自主,自立更生,隻能找那個不看家勢、成親不要一擔新衣幾挑家具的新人。政府老表揚那種新人,可這裏成親還是老套:見麵禮,上門禮,報日子禮,謝媒禮,謝娘禮等等。他父老說:“聰明細娃找人家都隻該看人:人健不,靈心不,肯動不。人健,又靈心肯動,就有好日子過。看家裏有沒有,那是蠢人。”他老笑話女方在女兒出閣那天要男方給嶽母送一領豬肉的規矩,“這規矩最醜!用豬肉換女兒,說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拿走娘的心頭肉得給娘補一領豬肉!豬肉替人肉!多好笑!女娃成了什麽?是塊豬肉?打鑼女兒成了換豬肉吃!”細興家窮,隻能接個儉省媳婦。豔紅是不是那個人?不管怎樣,正義願幫忙。他家過得去,哥是公辦教師,在鎮上小學教書;嫂子能幹,會犁田耙地;娘會持家。他哥行孝,除了夥食費外把工資全給他娘。娘最疼正義,總會給他零花錢。要是細興缺零花錢,他能幫湊些。

細興說我先稀裏糊塗給她寫封信,約她中秋節到八裏街上書店等我們。正義說寫什麽信,我們一下撲到她家。細興說那不好;再說,他要她看到他的字。他練過字,有靈性的人看了他鮮蹦活跳的字就會喜歡;豔紅肯定是個有靈性的。隻要她願意見他就有譜;見了,再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爬山,她來了,那就有下一步。正義說:“你這就像是哄燕子到你屋裏做窩。”細興說:“這是哄天鵝到我屋裏落腳。”

中秋節那天一早他們就騎著正義哥的自行車去八裏鎮上書店。他們講好,要吃飯就上那街上館子裏吃兩個饃或要碗麵,正義掏錢,細興出糧票。

一路上細興擔心她沒收到信,她不在書店;到她們壪裏去找她,她不在怎麽辦?兩個大生人到人壪裏,搞得雞飛狗跳的,全壪人都來看猴怎麽辦?找到她,她家裏人不讓他們見麵怎麽辦?見了麵,她不請他進屋,也不跟他出屋,掉頭跟人說不認識他們怎麽辦?正義說:“你擔冤枉心。大不了就是騎車去逛一趟!”

近了八裏街,細興下了車,說:“我心跳得狠,踩不動,我們下來走。”

他們推車走到八裏書店,一進屋就見豔紅和一個女孩等那兒。細興臉上馬上雲開霧散見晴天,他忙介紹正義;豔紅說軍訓時見過。豔紅也介紹那個女孩,叫慧琳,一壪的。慧琳頭發披肩,紅胖臉,像不好意思見人,說話臉就紅得發紫。豔紅說:“餓了吧?你們是貴客,我請你們吃麵。街上飯館賣麵和饃。”細興說:“我來請。”豔紅說:“這回輪到我請! ”

飯館就在書店隔壁。豔紅攔住他們,叫慧琳拿了錢和糧票去買麵票和饃票。一會慧琳拿了票,他們就去窗口領了麵和饃,一人一碗,外加給正義和細興一人一個饃。他們端了,坐到一張黑桌邊吃。

吃完,正義問:“你們這裏有什麽好看的沒有?”豔紅說他們這兒剛開了一座橋,可以去新橋上走走。

他們就去看那橋。那橋不過是座兩百來步長、三十步寬、離河五六尺的水泥橋。正義說:“你們這山矮,山上都沒棵好看的樹。我們那兒紅崗山六百多米高,山上有紅軍住過的屋,地上到處都是子彈殼。站那山上一望,四十裏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該上我們那兒看看。”

豔紅問細興:“真的?”細興說:“我家就在那山腳,走到山頂得半天,十一放假到我們那兒去看看? 到時山上的菇芽泡都紅了,吃那個就飽了。那菇芽泡越到山頂越多。”“爬那山的人多不?” “那個山陡,不是什麽人都爬得上去的。”“那我們就真去了。十一吧。”“我們就是來請你們去的。慧琳也沒爬過高山吧?”慧琳搖頭。他們說好十一早上在覓兒公社大院門口碰頭。

國慶節那天細興和正義在街口立了自行車等豔紅。路上他們早商量好如何歌頌他們壪子,歌頌任務交給正義,細興敲邊鼓。

豔紅來了,帶著慧琳;她們一人騎輛自行車。正義老遠見了她們就對細興說:“你去騎她的車,叫她坐你車上。”細興說:“她怕不願意。”“你試試。”

她們下了車,打了招呼。正義說:“到我們壪的路顛得很。你們累了。細興騎我的車,你們兩個輪流坐他後座上。我騎你們的車。”慧琳說她不累。豔紅就把車給了正義,走到細興身邊。細興臉紅了。他推起車,騎上去,豔紅跟走幾步,坐到後座上。她手抓車座碰到他時他臉紅得更厲害,正義看到哈哈笑。

到了他們壪邊上下來,正義說:“看到沒有,從那最近的壪子走到這裏,這路就像個管子,通到這山圍著的盆裏。這入口的小山就像扇門。要到西邊去得翻山,山那邊就出了縣界。那南邊是遠近四五十裏最高的紅崗山。我們壪就在這山圍著的盆子裏,安全得很,隻要氫彈不在我們頭頂爆炸就沒事。聽說省裏要在我們裏修軍火庫,後來不知怎麽的沒修。”細興隻是笑。

豔紅吃驚的是入口小山上三四層樓高的樹林,她從沒見過這麽高這麽密的樹林。她問:“怎麽沒人動這山上的樹?”細興說:“那是我們的祖墳山。那些樹沒什麽大用才沒人動。這山隔壪子近,如今人都不埋那裏了。那裏樹密,走不進去,要挖新墳得砍樹。壪裏死了人都埋到對麵山腳。”他指指一片田外山腳下鬱鬱蔥蔥的鬆樹林。豔紅說:“你們這裏就像世外桃源。”正義說:“我們壪的好些女婿都想來我們壪做上門女婿呢!我們這塊說是山裏,也沒什麽不便,就是出去多走幾腳路。這裏冬暖夏涼。冷天北風西風都叫山擋了,人家壪塘裏都結冰,我壪塘裏水漾漾的;熱天處處樹蔭涼著,比外頭不知涼快多少。細興伯父在漢口當工人,熱天就愛回來避暑。”

細興請他們進屋坐,她們堅決不去,隻站在壪口等著上山。細興和正義就把她們的車推到正義屋裏。細興背上兩個軍用水壺,正義背個軍用挎包,裏頭裝著他娘烙的餅。他們出來帶豔紅他們上山。

他們從壪前的塘埂上走過。豔紅說:“這塘好大,水好清!”正義說:“這塘從沒自己幹過。發幹時外麵到處塘都幹了,就我們壪塘還半滿。”他指給她們看他家和細興家。壪前樹密,隻能看到屋尖。他們從壪子西頭小路往山上爬。路上雜草洶湧。細興老走豔紅前麵。走了一會,慧琳要歇下來喘氣。他們便歇下來望下麵。他們壪前的塘就像一塊綠玉發亮,壪子隻在綠樹中露出一點白牆青瓦。

歇一會他們繼續走,走一會細興就叫:“菇芽泡!”他指給豔紅看那帶刺的藤上紅花一樣的果子,“你嚐嚐。”豔紅摘一朵放在口裏,“甜得很。”細興說:“越往上走就越多。走累了,吃點這個就來勁了。”

他們邊摘邊吃邊走。兩個多小時後他們走到了山頂。站在山頂上看下麵,萬物皆小;水像鏡子樣發亮,遠處的山都被亮閃閃的水繞著。豔紅說:“怎麽看下麵像沼澤?”細興說:“就是,那些小山就像浮在水上。”山上風大,如綢絲拂麵。西邊山脊筆陡,綠草雜樹都巴著那陡坡爭搶著往上湧。山頂南邊很多廢棄的屋基,有半人高的石砌斷牆,屋基裏長滿野菜雜草刺花藤,刺花藤上結滿紅霞霞的菇芽泡。屋基北邊一塊矗立的巨石下有張石桌和四張石椅;石桌上刻著像棋盤,石椅有靠背和扶手。細興在石桌上攤開報紙,從書包裏拿出水壺、蔥油餅放到桌上,叫她們在石椅上落座。正義把采的菇芽泡放到報紙上,說:“我們野餐一回,請!”說著先遞一塊餅給慧琳,再遞一塊給豔紅,再給一塊細興。細興接了,說:“這裏一坐,吃兩個苕也是舒服的!”

豔紅說:“真想能常爬這山。這裏坐著多好!跟天這麽近,看下麵什麽都那麽小!”細興說: “這就是為什麽人說讀書萬卷,不如登山一回。你到了高山上,看到下麵什麽都那麽小,就悟了好多道理!”豔紅說:“這個我還得好好想想。”細興說:“我有時煩了就來爬山,爬到山頂就舒坦了。”“住這好的地方還有什麽煩心的?”豔紅看著他,他也盯著她:“你沒煩心的時候?”她臉紅了。正義說:“煩了,到我們這兒來爬爬山就好了!不過你要住到我們這兒就不煩了!”豔紅忙要了水壺喝水。

他們在山上吃了餅,喝了水,閑聊好久才下來。臨下山,豔紅說:“真不想下去。”細興也說:“我每次來也想就在這裏搭個棚子,一氣住幾天。”

爬山下來,細興又問她們要不要進屋去坐,她們還是不去;正義和細興便去推來她們的自行車。細興遞給豔紅車,問:“喜歡這裏不?”豔紅點頭,說:“這時楓樹真好看。”有些楓葉落在路邊草地上,點綴如花。細興撿起一片楓葉遞給豔紅,“你看,葉子都沒褐點,色純得很。”豔紅接了葉子,“好看,我拿著。”她把紅葉放到褂袋裏,推車要走。他們便說等她們再來玩,站到山邊路口看她們走。

看她們上車走遠,正義說:“我看她到屋了--她喜歡我們這裏。”細興說:“隻喜歡這裏。”“她不喜歡你也不會跑這裏來。她看你那眼神不一樣,一耙一耙的。”“她看了屋裏就會打顫。”“有人看人看地看天,有人看屋看家看錢。我看她是個看人看地看天的。這人這地這天她都喜歡,那屋她不會當回事。”細興還是搖頭:“女的隻講實的。”正義隻想叫他莫擔心,說:“那屋和家底才是虛的,人才是真的。我看她看中了你這個人。”“我有什麽她看中的?” “那要問她。她老看你,肯定喜歡你這樣子。”“熱天好說,冷天我連件新襖子都沒有,見不得人。”正義說到時我把我的新襖子借你穿,細興搖頭,說可能得花點錢。正義說缺錢找我。正義真心想幫細興把豔紅弄到壪裏來。這樣鮮豔奪目的女的走過路邊四五個壪子到他們山旮旯裏做媳婦是給他們壪作宣傳,是給他們這一般大的光棍打氣!細興說:“我要買個東西送她。你借我點錢。”正義問要多少,說著就摸上衣口袋。細興說先借兩塊。正義給他兩塊錢,說他還有,不夠就說。

 

3

一天下午細平放學後哥叫他跟他去山上撿樹葉。細平問:“帶籮筐還是帶袋子?”哥說:“就帶兩本書,背上書包。”哥拿出一本厚厚的《批林批孔文選》和一本《紅太陽頌》說:“撿好看的夾書裏。”

那時滿山清朗,楓樹在青山上燦爛如花。哥帶著他朝霞紅的楓樹林走去。山上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樹,有各種好看的樹葉!樹葉大的大到一頁紙,小的隻有綠豆大;有圓的、扁的、尖的、三角形的、六邊形的、鋸齒邊的;有黃的紅的紫的還有藍的;紅的有絳紅、血紅、粉紅;黃的有金黃、橘黃、橙黃。他最喜歡血紅的小尖片葉和亮得透明的橙黃的多邊葉。他看到好看的葉子就叫:“這裏有好葉子!”哥便跑過來;有時哥叫,“這個好看!”他便跑過去。他老想摘多些,再摘些,哥卻拉他走,說還有更好看的。他越撿越來勁;書頁縫裏夾滿了,放在書包裏。一會書包也滿了,哥叫他丟一些先摘的,隻留最好看的。山上好看的樹葉無窮無盡,漂亮樹葉總在前邊閃亮,讓他們歇不下來。書包塞不下去了,哥把樹葉放到口袋裏。太陽快落下去時他累了,兩腳發抖。下山前他們在地上坐了半天。他問哥:“找這些樹葉幹什麽?”哥說:“明天下午你來看我做什麽。”

第二天他放學回家,見哥坐在門口靠牆的石頭上,樹葉都放在白石上。陽光照在土牆上,野蜂在牆上的小洞裏飛進飛出,嗡嗡響;門前塘裏水亮亮的,塘埂上的楓葉才剛開始轉黃;對麵青山上的楓樹在漾動。哥拿了個嶄新的空白相集,把一片片樹葉往那黑硬紙上擺。他坐到哥身邊幫忙。哥叫:“給我找個小的,粉紅的。”他找到幾片,遞給哥。哥挑一片,叫:“再來個深紅的,小的。”他忙找深紅的,找到,遞給哥。哥把葉子擺好,再用那半透明的玻璃紙壓住,再擺下一頁。天黑了,他們收起葉子進屋。哥在小桌上點了油燈,繼續在燈下排擺那些樹葉。夜飯哥隻喝了兩碗稀飯就伏到小桌邊繼續幹;他巴在邊上聽哥的召喚遞葉子,直到眼皮打架,父催他洗腳睡覺,他才丟下哥去睡。

第二天下工後,哥用小碗盛了糯米米湯,說要定那樹葉。哥打開那相集,拿起那排布好的葉子,用布片蘸了米湯,抹到葉子背後,再粘到那黑硬紙上。到天黑時,哥直起腰,大聲說:“完工了!”他要看,哥說:“沒幹。明天放了學再給你看。”

第二天放學哥給他看那相集。他翻了一遍,問:“給哪個?”哥說:“給個人。”“是個花大姐吧?”“你等著看吧。”

細平就想:那花大姐是個什麽樣?

 

4

十月中旬豔紅收到細興的信說二十號那天正午在那河橋上見,他要給她一樣東西。

這回細興是一個人來的。一見麵他就從書包裏拿出用報紙包了好幾層的相集叫她看。她接了,打開,“贈給劉豔紅。”這幾個字就讓她心緊。再翻一頁,見到那鮮豔活跳的樹葉,她喜歡得心顫!裏頭的樹葉五顏六色,美妙精致。壪裏的姑娘嫂子閑了就交換好看的襪底上、手帕上、枕頭套上的繡花。好多都是外地嫁來的新媳婦的傑作。誰的花繡得好,大家都豔羨她心靈手巧,那個人就一下俏了。她看過遠近人最好的繡花,但那些花都是死的,這是活的、遊動的、舞動的,頁頁不一。得要多靈心才能做這樣的東西!

“你做的?”她盯著他眼睛問。

他點頭,“上回聽你說喜歡楓葉,我就想做這個給你。這裏頭好多都是楓葉,我還挑了些我喜歡的小樹葉,都是我家旁山上的。我弟弟也幫我挑樹葉。我來就為送這個。我還得趕回去出工。”

聽到這,她心都要化了,眼裏一下湧滿了淚,她閉上眼,把淚堵回去,問:“吃中飯沒有?”

“我早飯吃得飽,回去再吃。”

“我請你到館裏吃點。餓著怎麽行?”

“來不及,我得走。”

“那去買兩個饃你帶路上吃。”

“那還要折到街上,我這一下就上了公路。”他推了車子要走。她把相集包好,放到後座上別好,“我送你一會。”

他推車走,她也推車跟他走。她忽然低聲說:“你找個媒人上我家來吧。”她擔心他問:為什麽還要媒人?又馬上說:“我們家房下人多,有些事得讓媒人去說。你放心,我沒問題。”

“那你先跟你家裏說一下,我回去就找媒人。”

“給我寫信。我愛讀你寫的信。”

“那好,我得走。”

“你慢點騎。”她站住。

他上了自行車。走出老遠,他扭頭對她揚起一隻手。

 

5

細興回到壪裏就跟正義商量找誰做媒人。正義說找壪裏的喜桃,細興卻想找外壪有名的能說會道的。要找好媒人,得先請媒人吃飯,得給煙酒費、路費---到八裏遠得很,她得坐車去。正義說:“外壪的人好是好,她不知我壪的好處。”細興說他去跟他父母商量。最後決定請本壪的喜桃嬸娘。過了兩天細興就跟正義去喜桃嬸娘家請她。

喜桃先問女方的情況。細興說:“她是八裏的,跟我差不多大,是老大,高中畢業。她父是大隊書記。”喜桃說:“他們那兒人都瞧不起我們這裏人。看她家勢也不錯。我看這有點懸:你有什麽配得上人家的?你這個家我曉得。我們壪又窮得有名,人也惡得有名。”

正義說:“哪個說我們壪惡得有名?”細興忙說:“都曉得嬸娘會說話,隻要你向著我們,什麽不好的你都說得圓團。”正義說:“跟你說明了:人家對細興有那意思,不過叫安個媒人牽個線。”

喜桃說:“要是人家女娃對你有心那就好說,就是還得經得住人家媒人問。我得把你說出個子醜寅卯,叫人心服。”

第二天喜桃就去了八裏。回來說人家也請了媒人,要帶人來看人家。看人家是要看人、看屋、看家勢、看風水,要是過了,就等著上門。

十天後豔紅姑媽、嬸娘和媒人就來了。細興叫細平管屋裏和門前的地,要掃得幹幹淨淨,不讓雞豬拉屎,拉了也馬上清走。

那天喜桃嬸娘穿著自己針線做的老式斜襟褂和馬口布鞋,頭發梳成個糾鼓在後腦;來的人卻都是短頭,穿新式褂子和朔料底的機製鞋。喜桃衣服土氣,說的話卻讓細興父母潤貼:“他家在壪子正中,在過去最受重的人家才在壪子正中;你看這牆,土築的,這做工多好,如今哪個做這樣的屋?那太費工夫。這壪我也來了幾十年,我喜歡得很。壪裏連個地主都沒有,人家壪裏動動鬥地主,我們壪裏沒人鬥;人家壪裏天天打架罵架扯皮拉筋的,這壪人不曉得多和氣!都是一姓的,就像一家人,有個事你幫我我幫你。這壪坐北朝南,冬暖夏涼,你看這時還多暖和!門前那樹葉多新鮮!我們這裏田地多了,人卻沒漲--有人到城裏去了。他大伯就把一家都帶去了。壪子解放這多年還隻這些戶,不像人家壪,人多得口糧都不夠。這裏不缺柴,滿山是柴,要勤快就去砍柴賣;我娘家女的天天就愁怎麽把米煮熟—沒柴燒哇!隊上就分那點稻草麥稈,三天就燒完了;山上地邊都刨光了……”這些話她顛來倒去說。說完帶她們看他大伯的新屋。“這個屋是他大伯的。他們全家遷城裏去了;兒在廠裏上班,哪個都不會回來。這個屋就等於是給細興做的。細興現在就住這裏,將來成親也能住這裏。他大伯跟他父那是真親……”

後來細興把喜桃的話說給正義聽,正義笑死了。他們這老屋,裏頭又陰又暗,家裏早想拆了重做。但做新屋得好幾百,他們隻好在這老屋裏將就;壪裏各家你爭我鬥;一家裏也是媳婦恨婆婆死,婆婆恨死媳婦;壪裏沒地主是從來就家家都窮;壪裏人沒見多,那是壪子窮得有名,女的不願來,壪裏光棍多。正義說要她加上我們這裏不怕核武器;氫彈爆炸,山外的人死光了,我們這裏人的毛都燎不到;說有這樣的媒人你就放心了。細興卻還擔心,說:“人家稍微想想就曉得這些都是樂人的鬼話。”

他們看了人家,當時沒說什麽。過了好些天,那邊媒人才帶信來說她家同意他上門。細興想早點,父說錢不湊手,得慢慢湊。最後商定正月十八上門。

 

6

父在臘月十五的就去買了一大袋做喜糖用的顆粒糖。細平想嚐一顆,父說這是整袋,開不得,哥要帶去上門。父把糖交給細興藏到房裏床邊紅漆木箱裏,鎖上,鑰匙哥拿著。房裏那糖香氣蓋過了尿桶發出的騷氣。細平愛聞那香氣。有空他就在箱子上聞來聞去。他發現四個角上的糖香氣最濃,他在一個角飽吸一氣,把那裏的香氣吸光,再巴到另一角吸,吸一氣,再換一角。有回他正站椅上吸那香氣,哥進來問:“你搞什麽?”他說:“聞香氣。箱子上頭有好大的糖香氣。”哥笑了,說:“你讓開。”哥開了箱子,糖香氣嗡一下騰起,細平巴不得用兩手圍住那騰起的香氣。哥用指頭在那糖袋上一戳戳個窟窿,說:“這袋子不紮實。”細平忙說:“快把窟窿補上!”“吃一顆也沒人曉得。”哥摳出一顆糖給他。“這怎麽行?”“嚐嚐。反正是吃的。袋子破個小窟窿她們不會在意的。”他接了糖,舍不得吃。哥說:“快吃了,別讓父看到。”他這才剝了紙,把糖拿著,先舔那糖紙,說:“好甜。”哥望他笑。舔完糖紙,他把糖紙疊好,放到褲袋裏,準備過後再細聞;再把糖塞到口裏。哥問:“怎麽樣?”“甜!”哥又去那洞裏摳出一顆給他,“再給你一顆過癮。”他接了,舉起糖:“你不要?”哥搖頭,鎖上箱子。細平把那顆糖塞到褲袋裏留著來日享用。

父買回了女式鞋子,交給細興,細興把鞋放到那箱裏鎖起來;過幾天,父又夾了一匹布回來,細興也送放到箱子裏。新布、新鞋蓋在了那糖袋上。那箱子慢慢滿了,細興要蓋那箱子得按好幾回。父還扯了布,請裁縫給哥做了新棉襖,一件新罩褂,一條新褲子,都是一色的青藍布。做好,細興穿了。父說:“你就像那電影裏的那個大學生。”細興也臉上放光,舍不得脫。娘催他快脫下來,說上門那天再過新鮮癮。娘說:“你這樣排場的人,穿這樣排場的衣服,到人家屋裏一擺那多排場!哪個不喜歡!”細興穿著新衣,在屋裏走了好半天才脫下來給娘。娘收起疊好,拿房裏去了。

壪裏人到家裏來都要問一聲:細興上門準備得麽樣?細興總是說:“準備好了。”父親老說:“將就哇。我們也沒什麽好準備的。”娘常說:“該買的都買了。人家瞧得起瞧不起那是人家的事。”壪裏的人都道喜。壪裏五年沒人接媳婦到壪裏,都說要細興帶個頭,帶動了,就年年進新媳婦,壪子就熱鬧了。有人問細興:聽說新大姐好俏?他隻抿嘴笑。

整個春節家裏都樂樂嗬嗬的。每天父母都說細興上門的事。春節過後隊上出工也沒什麽事做,工休時間長;吃完早飯中飯一家人就坐門口曬太陽,好像都在坐著等細興上門的日子到來。

正月初八中飯後一家人正坐著曬太陽,則牛帶著四個腰紮武裝帶的民兵背著步槍來到門前。細興站起來跟則牛打招呼:“帶人巡邏來了?”則牛說:“是公社來的人,要帶你去問點事。”

細興一下變了臉,“問我什麽事?”

娘和父都慌裏慌張,父說話發抖:“則牛,這是搞麽事?”壪門口的人都一下圍攏來。民兵們晃動槍,說:“你們站開點。”則牛說:“沒什麽事。公社要帶他去問點事。”奶咕嚕說:“也是,我們細興能有什麽事?這大正月的來了,到屋裏喝口茶?”來人不理她。娘要哭了,“冇得事拿槍來?”則牛說:“他們就問你點事,說清楚就回來了。大家讓讓。”壪裏人隻得讓條路。娘問則牛:“帶上衣服不?”則牛說:“不用。”細興對娘說:“放心,沒什麽事。我去去就回。”他在民兵槍口下走過壪子。細平和一群小孩都跟著,跟到楓樹崗邊。民兵們用槍比著他們,不讓他們跟,則牛也揮手吆喝他們回去,哥回頭對他搖手叫他別跟,細平才站住。他站那兒望著,直到看不到他們才回屋。

屋裏一下黑了。父忙去找正義,叫他去打聽怎麽回事。當夜正義就回來說是則牛出賣了細興。

原來正月初七公社召開民兵大會。會議結束時武裝部長問:你們那兒有什麽新動向沒有?大家都不說話,隻有則牛說:“我們壪有人問:毛主席怎麽是個獨耳朵?”那屋裏牆上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確實隻有一隻耳朵。大家看完毛主席像,都回頭盯著則牛。武裝部長問:他在哪裏說的這話?則牛說:在我家裏。散會後武裝部長叫則牛留下。第二天武裝部長叫則牛帶人來抓細興。則牛不願帶頭來抓自個壪裏的,說叫個人去通知他來公社開會就行了,再不,夜裏去帶他來。劉部長說:我們抓人光明正大。把人哄來像什麽?夜裏抓人那是國民黨反動派日本侵略者做的事,他們得偷偷摸摸。我們就是要在晴天大白日抓他,就是要人看見!

則牛父聽說了這事,忙叫則牛妹去叫則牛回來。則牛妹一會回來說她哥要等晚上才回。則牛父說:“你再去,說父要吊頸,你天黑不回,父就死給你看。”天黑前則牛就回來了。

則牛一進屋父就問他:“細興是你告的?”則牛說:“我哪是告他?我是說有人發現這個畫有問題:畫上毛主席是個正麵像,怎麽隻個獨耳朵。他們問哪個說的,我說是細興說的。”“那他們怎麽抓細興呢?”“可能帶他去問問他是怎麽看出來的。把他說的報上去,上麵查出是那個畫家不懷好意,說不定還要表揚他。這個畫到處都是,就他眼尖,看出了問題。”

則牛父便帶他去細興家。正義也在細興家。則牛把他做的想的說了,說他是報告說這個畫有問題,這個問題是細興發現的;他們找細興就是要問問他怎麽想到的。

父說:“細興怎麽說這樣的話哪!毛主席像那是能瞎說瞎道的?這也隻有怪他!”娘問:“要是這樣輕巧,哪會扛槍來押人?”

則牛說你不曉得,他們都沒帶子彈;槍沒子彈就像根撥火棍,他們是拿著嚇人的。

父對娘說我看沒什麽事。則牛說肯定沒事!正義也說他又沒說什麽壞話,毛主席像就是那樣啊,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到,那能有多大事?

細平坐在奶身邊。自從哥被抓後他就感到屋裏又黑又冷,娘在屋裏發愣,問父怎麽辦,飯也不做。奶做飯;奶做飯就是一把鹽;飯做好就涼了,涼了也沒人吃。天黑了一家人就在屋裏坐著,好久都沒人點燈;最後奶點上小油燈,屋裏還是昏黑。這時他才看到屋裏有了光亮。

 

7

那天夜裏正義從細興家出來時還喊口號一樣說:“沒事!嬸娘放心!我敢肯定他沒事。”沒想到事就找到他頭上。

第二天他剛吃完早飯,則牛又帶了四個民兵端著槍來到他家。他娘、嫂、侄女都嚇僵了,正義卻像見了親人,大聲招呼:“快進來喝口糖茶,吃幾個花生!”他叫嫂子去拿花生,叫娘去拿紅糖。正義娘糊塗了,見則牛跟在後邊,顫聲問,“麽回事?”則牛說:“細興說他收聽敵台。他們來收繳收音機,還要帶正義去問一下。”正義說:“我就聽聽歌。我又不曉得是不是敵台,都是紅星牌收音機裏播的。敵台都被幹擾了。要是人家收到了敵台,那也是收音機和幹擾台的錯。冇得事!冇得事!”娘說:“你說得輕巧。冇得事會拿槍來抓你?”正義說:“那是做樣子的。”娘問則牛,“他們不會打他吧?”則牛說:“那哪會!”來人都不喝水。正義說:“我們家是糖茶,那不是家家都有的。”一個民兵就到春台上去搬那兩尺長一尺高的收音機。正義說:“你們要不喝我們就早點走,趁太陽好,走路舒服;我也好早點回來。”那四個扛槍的人站屋裏就像擠進來要打架的牛,把一家人都擠扁了;正義先是想把他們馴服下來,見他們拒絕拉攏腐蝕,就想把他們趕快帶出屋,免得嚇著家裏人。

正義帶著他們出了門。壪裏好些人都僵在門口望他們。正義說:“我今天也過個當將軍的癮,配四個警衛!”他咧著大嘴笑,笑得口水流。雖笑著,他卻早嚇得腳酸手軟。四個民兵他都認識,可這會他們都像吃了藥,蚌合著嘴。他想逗他們說話,他們不說,這更讓他心慌。娘跟在屁股後頭,問:“你回來吃夜飯不呢?”他說:“不回才好,公社待飯,省我們家米。”轉過壪口那山,娘還跟著。他叫娘回去,嫂子和則牛拉著娘娘才站住了。娘喊著說:“我中時來給你送飯。”正義說:“不要不要!”他加快步子,押他的緊跟著。

走到看不到娘的地方,他問帶隊的周信方:“槍裏有子彈嗎?”周信方撥開槍栓,打開彈夾,裏頭有五棵子彈。他忽然感到腸子爛了樣發痛,心裏罵則牛是個騙子。他一路就想著他們要問什麽,細興跟他們說了什麽,他該如何回答。一定要想好再說,禍從口出,言多有失。少說,隻說該說的。可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呢?他想得頭發漲。

他被帶到了公社大院的一間屋裏關了起來。屋是水泥地,靠牆有幾張床,床上鋪著稻草和被子;屋頂很高;在一仗高的地方有個小窗洞。他坐到床上,等人來審他。剛進來沒人來審他,吃過中飯還沒人來審他,吃過夜飯還沒人來審他。他急了,問看的人:“怎麽不管我?”他們不理他。第二天上午還沒人來審他,他更急了:他們在背後收集罪證。他沒幹過什麽壞事,沒說過什麽壞話,可誰知什麽是壞事,什麽是壞話?到了第二天半夜,他睡得正香被人捅醒。他問:“幹什麽?”“審問!”他像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見到星星月亮一樣興奮,翻身跳下床。

他被帶到那排平房中間的一間。煤油罩子燈亮著。很冷,凍得他打顫。他們叫他在靠裏牆的板凳上坐下,麵對一張桌子。桌後有兩把椅子,靠牆還有兩把凳子。

他剛坐下就進來一個穿白公安製服的。那人在桌邊坐下,帽子也不摘,那帽徽和那領子上的兩塊紅放光,刺得正義腸子揪攪。他心裏吼著:怕什麽!你沒做什麽事!要沉著,想了再說!少說!不能連累人!

跟著進來的是公社的戴裁判員,他紅胖的臉油光發亮。他端兩杯茶,放杯在那公安麵前,丁丁梆梆坐下。兩個民兵靠牆站著,手背著。一個他不認識,一個是街邊上的狗子。

老戴喝口茶,說:“你偷聽敵台的事縣公安很重視,特別派王所長連夜趕來調查。你要配合。我們的政策你是曉得的。”老戴指指牆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我們是挖掘李細興的反動思想根源才找到你的。你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知道,就看你老實不老實!”

王所長打開本子,拿起筆,先問他叫什麽,多大,家裏什麽成分。他說了。王隊長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是不是跟李細興成立了個反革命集團?”

他一聽就頭皮發麻,想冷笑。這是扯雞巴蛋!這就像拋來個大鐵筐子,想把他跟細興罩裏頭,罩裏頭他和細興就都死定了!他大吼:“我們根本不反革命,哪扯得上反革命集團!我們一壪的,就在一塊玩玩,聽聽收音機!”

王所長一拍桌子,“我看他不老實!給他點教訓!”狗子和那民兵就撲向正義,掄起棒子抽過去。正義站起來往屋角躲,舉手護住頭,背上早挨了好幾下。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沒想到他們拎著棍棒。他縮到屋角,兩個民兵過來拉他。他忽然想這時得討他們高興才少挨打,便放下手,輕聲對狗子說:“哎,都熟人熟事的,打我幹什麽?”狗子踢他一腳,“哪個跟你熟人熟事的?”他們把他重新按到凳上,又退到牆邊站著。

老戴說:“老實交代:你聽敵台聽了些什麽?聽到的你出去向誰傳播了?”

“我就是聽歌。我們又不會唱那些歌,當然不會傳播。”

其實他愛聽那女的說話,又軟又甜;他愛聽他們的歌,那歌漾漾流,一下就流到你心裏;正式廣播電台裏的女的說話都炸人,唱歌都是吼,歌聲像土坷垃磕人,但他不敢說。

“為什麽?”

“就是好聽點。”

“你曉不曉得那是敵台?”王所長問。

當然知道。人家唱歌說話都讓人潤貼。但他隻說:“不曉得。等他們一說話才曉得。我們不喜歡聽他們說話,一說話就吱吱嘎嘎的鬧人。一聽說話我們就換台。”

“你不老實!”王所長吼一聲。狗子又舉起棒子撲向他,他忙抱住頭,緊急說:“這是真的!你問細興!我要說假話你把我吊起來打!”王所長揮揮手,狗子又退回去。他把手放下,“我真沒聽他們說話!他們一說話就吱吱嘎嘎響。我們就隻聽聽歌。”

“歌裏說什麽?”王所長問。

“不曉得歌詞。我們就聽那調。”

王所長冷笑說:“你還敢不老實?”狗子和那民兵又把棒子從屁股後挪到前麵。他慌忙說:“真的!你聽電台的歌能聽出歌詞?聽歌能聽出歌詞那不是一般人!他們唱的歌就更聽不出來。不信你聽試試。”

“你這是搞反革命宣傳!”戴裁判員喝住他。

他忙說:“我是說實話,不是真要你們聽。”

王所長又問他們有沒有半夜起來聽。他說半夜都睡覺,哪有閑工夫聽收音機,就隻夜飯後沒事時聽聽。王所長又問還有沒有別人跟他們一起聽,他想說:“還有我們家那貓。”那個貓總愛蹲到收音機上頭,特別是冷天。但他隻說沒有。

“你跟李細興談論過黨和國家領導人嗎?”王所長問。他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跟你說過毛主席像沒有?”戴裁判員問。

他猶豫半天。如果說說了,他沒上報,他就有罪;說他沒聽說,要是細興說跟他說了他又麻煩,但他可以說他沒上心。他說:“沒有。是後來聽說的。”他看看牆,這屋裏沒有毛主席像,他們該是不敢讓毛主席看到他們怎麽虐待人民群眾。

“你什麽看法?”王所長問。

他又猶豫。這又是套他。他得為細興說兩句。但要說砸了呢?但搞則牛一下該沒問題。“則牛不是說了?則牛說他向上匯報是說那個畫:一個正麵像,怎麽隻畫一隻耳朵?是不是那個畫家搞錯了?”

戴裁判員冷笑:“這畫都是上麵發下來的!有什麽錯?這明明是李細興惡毒汙蔑攻擊毛主席!你還幫他狡辯!看來你們是一夥的!”

“我是聽則牛說的,不是我說的。”

接著王所長問他和李細興幹過別的違法勾當沒有。正義一口咬定沒有,說我也是民兵,受過教育,隨時準備跟壞人壞事作鬥爭。這時他看出王所長沒精神了。果然一會他就說等他們做進一步調查,合上本子,站了起來。看他們要出門,正義忙起身點頭哈腰說:“哎呀,王所長戴裁判員,為我這點事耽誤你們睡覺,不過意呀!”王所長像是偷笑了一下。他走過去伸手要跟王所長握手,王所長沒理他,他就把手收回在衣襟上抹抹。

回到屋裏,他渾身發軟。他打贏了一仗,沒說出別的,沒添事!他這才感到背痛,腳管痛;他摟起褲腳,腳上青了一大塊,他心裏大罵:“狗子,我日你娘!老子跟你今日無仇,往日無冤,你個苕兒信人慫!”他忽然想到細興:他太消了,肯定扛不住他們這一打一詐的!他碰到細興要傳授下對付他們的秘訣:要油一點,不要怕他們,隻裝作怕他們;其實他們都是些騙子、傻兒,別讓他們套著你走,要牽著他們跟你走……

 

8

他們沒讓正義見細興。正義問看他的狗仁細興在哪,狗仁說過兩天他就會見到細興---過兩天要在公社群眾代表大會上鬥他們。正義聽到要鬥他,腦袋嗡地炸了!他寧死也不上台挨鬥!那是要他脫光了上街遊行!一上台挨鬥,他這一輩子就完了!他得在開鬥前跑掉!

他們都是和衣而睡。廁所在房前百步外的院牆邊。他們夜裏要上廁所都是自己摸去摸回。半夜他起來,看他們的兩個民兵睡在門邊床上。他悄悄開了門,出了房。有些冷,月光下樹和路都很清晰。公社大院南邊衝街的鐵欄杆大門鎖上了,但兩邊小門都是開著的,沒人把門。他從那小門走出去。出了院門就是公路。公路白亮亮的,遠處的山也清清楚楚。

到哪裏去?熱天能跑到山裏去,如今山上沒吃的,隻有朝省城跑,去找他在船廠工作的姑姑。他們不會想到他會去找他八竿子打不到的姑姑。他要開口,姑姑會借他十塊二十塊。有那筆錢,他就可以跑遠點,跑到哪個山裏去幫人燒窯或養蜂!他就不信沒有條活路!

他沿著公路小跑,不斷回頭看,看到有車子開過來就跑到路邊田埂下或樹後躲一下。

太陽升起來時他餓了,餓得肚子像穿了孔。他身上有兩塊五角錢,一斤二兩糧票,他們搜走了他的皮帶、小刀,卻沒動他的錢。路邊見不到商店,卻有很多住戶。破屋門口有小孩端著飯碗吃早飯,飯粒粘在臉上,小狗就在腳邊望著。他真想上人家去要飯,但又怕他們驚怪,叫人來捉他。終於走到一條街上,他看到一個館子,還有一個供銷社。他想進去買點吃的又不敢:如果公社有人追過來,隻要到這店裏一問,他們就會出賣他。他隻得學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咬牙繼續走。路旁地裏有些青菜,他摘了幾片嫩白菜葉子嚼了嚼,吞了點酸澀的汁水,人好像就餓得好了點。他加快步子。到了城裏就可買點吃的;吃了再趕到姑姑家,路就活了。

路邊房子高起來,房屋上的門牌顯示已經是武漢了。到了城裏他就放心了。他看到了飯館,但他不慌進去,走過幾個飯館他才走進一家“便民飯館”。飯館地是水泥的,服務員都穿白褂,戴白帽。看到這正式著裝他就有些緊張。飯館裏香死了,裏頭有熱幹麵、稀飯、米飯、饅頭、包子、油條、瓢粑。他要買五根油條兩碗熱幹麵過足癮!就是把身上的錢花掉大半也值!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就成了南瓜瓤,吃飽喝足才是大金剛!他便去排隊買票。輪到他,他掏出一斤糧票和一塊錢遞過去,說:“五根油條,兩碗熱幹麵。”開票的接了錢票,把糧票退給他,“這是你們地區糧票。要市糧票,省糧票也行。”他像偷東西被抓住了一樣失魂落魄:“那,那有不要糧票的東西沒有?”“鹹菜不要。”“不能用錢折算?”“不能!到外邊去跟人換些糧票來。”排在後麵的催他:“快點,不買就讓下。羅嗦麽事啥,耽誤功夫!”他不會說漢話,感到有點傻,隻得說:“我去換。”

他走過一邊,看著手上的糧票,原來是縣糧票,隻能在縣裏用。他忽然明白為什麽看他們那麽鬆,被看的人都沒上銬子,腳都長在自己腳上卻都不跑。原來跑不掉:跑出去沒飯吃,隻有死路一條;不跑要挨打挨鬥,但總還有口飯吃;你忍著也餓不死。但他不信一個大活人出來會餓死:那吃的就在身邊,冒出來的香氣滿屋都是,有錢卻還吃不到那東西!有十幾個人正排隊,他們手上都該有糧票。他們那兒糧票是一角一斤,這裏打兩角一斤!他便對排隊的說:“糧票換錢?兩角一斤!”他拿一塊錢晃著,好幾個人都看著他。有個穿灰呢上衣的說:“買賣糧票違法!”聽到這他嚇一跳!他知道買賣糧票公安的會抓。一個服務員走過來輕聲說:“你要到外麵去換。”他隻好出去站到門口。他想等個麵貌和善的老太太過來再求她換。老太太用不了那麽多糧票。正張望時一個長發白臉的後生從館裏出來,碰碰他,“你要換糧票?”他點頭。那人拿張糧票晃晃,悄聲說:“我有。”“多少錢?”“這是冒險犯法的事 -- 一塊一斤。”他忍不住想笑,難怪說城裏人奸,把鄉下人當苕。他說:“一角一斤。”白臉嘴一撇,“你不懂行情!你真要,我再便宜點:八角一斤。”他搖頭。“隻有我敢犯法幫你! 看你可憐,我再讓點:五角一斤。”他討厭這個奸狡的家夥,還是搖頭。“你個鄉巴佬,餓著吧。你要買糧票,馬上就有人來抓你!”白臉說完進館去了。他真怕人來抓他,忙從館邊走開。那館裏的油條香氣繞著他,他走了好半天香氣才飄散幹淨。

姑姑在武昌,從漢口到武昌還有半天路,不能像個死人樣趕到姑姑家。他走進一個副食品商店,發現顆粒糖、幹果都不要票,便買了三兩糖果,六個柿餅。接了糖他忙剝了往口裏塞。幾顆糖下去,手不抖了。他走出店子,再把柿餅吃下去,人就硬足了。但一會就渴,渴得心裏發辣。街上哪兒都看不到水。得喝水。他走進一個館子,拿出五分錢,對一個年紀大的女服務員說,“我買碗水喝。”那女的一愣,看看他,說:“不要你錢。”進去端碗開水出來,叫他坐桌邊喝。開水冒熱氣,上頭還漂著油花。他嘴湊上去就喝。水燙嘴,他忙吞下去,又燙得心裏作燒。一碗水喝完,想還要一碗又不好意思。隻得端起碗仰頭瀝幹,碗沿上一滴水半天不肯掉下來。他拍拍碗那滴水才掉到口裏。喝完,等那服務員出來還她碗,等了半天才見她出來。他想重重地說聲謝謝,她卻不等他開口就揮手趕他走。

他出了門,搭電車去她姑姑家。到了船廠職工宿舍樓時已是下午。他敲姑姑家門卻沒人應。姑姑住一樓,他便跑到外麵朝裏看。馬上有人過來問他是幹什麽的。他說找他姑姑。那人說他姑姑全家回湖南老家過元宵節了。聽到這他癱了。他實在走不動,便靠到姑姑門上坐下。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閉一下眼,就睡著了。天黑時有個人推醒他,問他找誰。他說:“等我姑姑回來。”問的人神色不對,他隻得起來出門。

到哪去? 他數了數錢,還有一塊多。得分分節約,這點錢要留著隻買吃的應急救命。肚子又餓了。他又找個副食店買了一斤板栗。夜裏隻有去火車站過夜。車站遠,隻得花錢搭兩趟車。

車站裏的地上到處都躺著人,裏頭發臭,但比外麵暖和多了。他找個靠牆的空地坐下,一坐下又睡著了。醒來,他怕人來查證明,慌忙出了車站。外麵月光明亮,仿佛白天。他走了半天,走到江邊時忽然迎麵來了四個人,都穿著大衣,戴著袖章,拿著棒子。他雙腿發軟,看看身後,沒有別人,隻得迎頭走過去。月光照得路上清清楚楚,他們卻開了手電照過來,叫他站住。他隻得站住。他們走近,“去哪裏?看看證件。”

他手腳發抖,但裝作鎮靜。到城裏來得到公社去開蓋紅章的證明;走親戚得有親戚帶著。他說:“走親戚的,冇帶證件。”“沒證件?你哪裏的?”問的人語氣凶狠,拍著棒子。他猶豫半天才說:“黃安的。”他們又問黃安哪裏的;他又隻得說了公社名。他們說沒聽說這個地方。“老實交代,你是幹什麽的?”他說:“我親戚不在,要回去又晚了;等天亮回去。”“沒有證件?那你跟我們走一趟。”他急得想尿,恨自己沒看著點走,撞上這幫人。跟他們一走就是出了狼坑入了虎穴;得趁他們沒銬他時跑掉。他跟他們走了幾步,突然跳起腳來朝前跑。“你跑,朝哪裏跑?”四個人吼叫著追他。

他身輕如燕,一會甩開他們。他沿著江邊的防護堤跑,回頭看,距離越來越大。突然前麵遠處有幾個人也衝他跑過來,又有幾個人從右邊跑過來。他看到左邊有通到碼頭去的台階,便沿台階跑下去。他們提著大棒追上來了,人越來越多。碼頭空蕩無人,碼頭下是晃蕩的江水。他一急,直跑下去;跑到江邊望下一跳,跳到江裏。

 

9

正義逃跑後守衛他的民兵慌了,忙到院子裏廁所裏井裏找,沒找到人,馬上上報。武裝部長馬上派人到他家、他附近的親戚家找。找到正義家,正義娘聽說兒子跑不見了就嚎啕大哭。正義嫂子忙叫人去叫他哥回來。

正義是遺腹子,比他哥小十歲。娘一見他就一臉笑,半天沒見就像丟了魂。他哥讀了師範,是國家教師,年紀輕輕就有胃病,臉總揪著;正義拿不動書,初中沒畢業,卻成天樂哈哈的。娘把正義看得金貴,從不讓他玩水,怕水鬼把他拖去,所以他是個秤砣;正義走路踢了腳趾,割穀割破手指,他娘都要哭一氣。聽到正義跑了,她隻嚶嚶哭叫:“我養命的兒啦,你到哪去了啊?你不在我還有什麽活頭哇?……”正道回來,見娘哭,臉揪得更緊。他勸娘:“他那大了,不傻。跑哪去?不就是跑親戚那兒去住一氣就回來了。”娘說:“他身上沒幾個錢,到哪找吃的?哪找喝的?餓也餓死了!渴也渴死了!”正道心裏辣痛。父親死得早,娘為養他們不知吃了多少苦!弟弟從小就調皮搗蛋不聽話;要打他,娘不讓碰;這大了,做事卻不想想老娘!他叫堂客給娘做了蛋花湯,娘說兒不回來她就不吃,這讓正道眉揪得更緊。

娘一天沒吃,夜裏躺床上哭,天剛亮就端把椅子坐到門口望壪口哭,說要等他養命的兒回來,兒不回來她就餓死,急得正道臉發黑。早飯後大隊書記李有發跑來,正道忙問有信沒有。書記說:“公社剛來電話,說漢口打電話來叫你們家去人。正義跳江淹死了。”正道聽到這兩腿一軟,娘早溜到地上。正道忙去扶娘,娘叫:“我要去見我兒!我要去見我兒!”正道也忍不住淚,哭著問有發怎麽辦。有發說:“先去把人弄回來。你跟則牛去,公社也要去人。帶上幹衣服。哎,年紀輕輕的怎麽做這傻事!”

娘站起來,說:“我要去見我兒!”正道說:“我去。”他把娘按到椅上,叫堂客去找些幹淨衣服,自己去給書記倒水。他剛拿起熱水瓶,娘叫聲:“我要去見我兒!”站起就往外跑。正道忙丟下開水瓶跟出去。一出門,娘一下衝到塘邊,爬上塘邊的矮石牆,縱身一跳,跳到塘裏。正道忙跑過去跟著跳下塘。

正道跳到水裏,一把抓住娘,不讓她頭埋到水裏;娘亂掙亂抓。隔壁的山明也跟著跳下去。那塘邊水隻一人深,兩個人就在水裏架著他娘,把她拖到磦邊。正義娘在水裏還撲打掙紮,拖出水卻不動了,眼閉上了,嘴咬得緊緊的。正道忙按她人中,娘沒動。正道大叫:“娘,娘!”她不應。壪裏人忙幫著抬她進屋。正道一直都用手按她人中,娘還是不睜眼。壪裏人把她水流流的放到竹床上。正道摸摸,娘背上還有熱氣,忙叫人去叫壪裏的赤腳醫生清芳來急救。一會清芳提著藥箱趕來,正道忙讓開。清芳看看,說:“怕是心髒病突發,我打一針試試。”她開了藥箱,裝好針,一針打下去。正道望著娘的臉,還是沒動靜。清芳撥開她眼睛,說:“不行。”正道吼,“不可能!不可能啦!她沒嗆水啊,哪會呢?”

有發說:“要早知這樣該瞞著她。這怎麽搞?那叫別人去接?”正道臉發烏,嘴發烏,眼發烏,呆站在娘身邊發抖,堂客哭著扯他去換衣服。

 

10

正義跳到江裏卻浮在水上隨江水打轉;那些追他的都在幹處看著,沒人下去救他。他被江水推著往下漂,幾個人便跟著往下走。他在水裏掙紮半天,忽然抓到泥,腳也著了實。他爬到水邊,想爬上岸卻爬不上去。追他的人把棍子伸給他,他抓著。那些人把他拖出水,把他帶到派出所,給他上了銬,換了身幹衣服,還給他一件舊大衣披著。他們問清他身份住址,知道他不是什麽罪犯,也不願自找麻煩,就打電話叫公社來領人。

天快黑時正義回到了公社大院,戴裁判員叫則牛把他帶回去。回家路上則牛才說:“本來他們要打你一頓,再把你關黑屋,等明天挨鬥。如今卻讓你回家,你曉得為什麽?”正義說:“他們曉得我是冤枉的。”“哪裏啊,是他們講人情 --你娘死了。”正義站住,“莫瞎說。我娘好好的,哪會呢?”“還不是為你!他們打電話來,是個漢腔,電話又不好,可能說你衣服濕了,他們聽成你死了,要我們這裏去收屍。聽說你跳江死了,你娘就去跳塘,一拉起來你娘就死了。清芳說是心髒病發了。”“你哄我,我不信。”則牛說:“我是要你有個準備。”正義便小跑著朝家趕。

到了壪口,他看到他們家有燈光冒出來,沒人哭。正義慌忙朝家跑。屋裏一屋人,牆角草上躺著娘。娘穿著藍布襖,臉上蓋著黃紙。他跪到娘身邊,揭開娘臉上的紙,大哭大吼:“娘啊,娘啊,娘啊……”用拳頭捶頭。嫂驚叫:“娘眼睜開了!”他住了哭,抹了淚看,娘的眼好像真睜開了點,他叫:“娘,你起來,起來!”慌忙去扯娘的手,娘的手隨他的手動,卻是冰涼涼的。嫂說:“娘看到你好好的也眼閉了。”說完抹娘的眼皮讓眼合上,再把那張紙蓋上。正義便抓著娘的手,哇哇嚎哭。

這時正道剛去說好棺材回來,一進屋,堂客就說:“弟弟回來了。”正道對他吼一聲,“你跟我出來!”說完先出門了。屋裏婦女們都對正義說:“別出去!叫他有話屋裏說。”正義抹把淚,站起來,說:“我也不想活了!”說著走出去,婦女們便叫隔壁山明跟著。

正義剛一走到門口,正道突然竄上來,狂吼一聲,“你給我死!”一鍬砍在他頭上。正義一下歪倒在地;山明跳上去一把抱住正道;正道揮舞著鐵鍬,掙紮著狂吼,“你害死娘,還有臉活著回來!回來幹什麽?都不活了!”則牛奪下鐵鍬;正道掙紮著拖著山明,撲到正義身邊,用腳踢他踩他,山明把他抱起來,轉過去。

壪裏人忙撲過去救倒在地上的正義。

 

11

正月十三上午細平去給哥送中飯。飯菜放在籃子裏用破棉墊包著,父在裏頭塞了個裝滿開水的瓶子保暖,娘在籃子上蓋條圍巾。裏頭是兩個罐頭瓶子,一個裝臘肉炒白蘿卜,一個裝二季稻米飯。他一路小跑,要讓哥趁熱吃到娘做的好飯。到了公社大院,問了好些人,才知哥被帶到高中操場戲台後的教室去了。他忙朝高中趕。一進高中操場就看到那台上的橫幅:“覓兒公社迎新春鬥歪風群眾代表大會”,台上擺了兩張桌子,桌子上搭著紅布,有人還在那兒裝喇叭牽線。

台後的教室有兩個民兵坐在門裏,從玻璃窗戶可看到裏頭有好些人。他心惶惶地走到門口,問那端槍的民兵:“我哥在這裏不?”民兵問叫什麽,“李細興。”民兵問他幹什麽,他說送飯。民兵說:“他們早吃過了。”站起來叫:“李細興,你弟弟送飯來了。”細平看到教室頂裏頭的哥哥,心亂跳,好像好久沒見哥哥。

哥見了他,很平靜,輕聲說:“我們有飯,我吃飽了。”他說:“你再吃一點,娘做的好吃的,還是熱的。”哥看都沒看,“你自己吃吧。”細平搖頭。娘怕他路上吃他帶的飯,叫他吃飽了,還叫他裝了炒花生路上吃。哥問:“正義娘跳塘死了?”細平隻點點頭,說:“你再吃一點?”哥說:“我吃不下。我看這裏哪個還願意吃?”這麽好的飯菜平常是吃不到的,給人吃可惜,但給人吃了,拿空罐回去,跟娘說哥吃了,娘會好受些。屋裏有十幾個人,一角一窩,很吵。哥問旁邊蹲著的:“我們家給我送飯來,我吃不下。哪個還餓?”

好幾個人都望著他。一個臉上像抹了鍋煙子的老人說:“給你吃的,哪個好意思吃?帶回去又不會餿。”別人就都搖頭。細平蹲飯籃邊,巴不得有人吃,便說:“臘肉炒蘿卜,好吃。”老人說:“那好的飯,留著你哥回去吃。明天就都回去。”細興說:“那你就帶回去吧。”細平蹲地上不肯走,又不知怎麽勸哥吃。

那老人問哥:“你是哪壪的?年輕輕的怎麽來了?”哥細聲說他說那像怎麽就隻一隻耳朵,努嘴指教室黑板上的那個像。老人望一眼,悄聲說:“是啊,我們都沒想到。”他歎口氣,又問:“你曉得我是怎麽來的?”哥搖頭。老人說:“我有三個兒子,老大叫愛國,老二叫愛民,老三叫愛黨。老三一上學,人就告我們,說這三個人名字連起來是‘愛國民黨’。我家又是富農。”旁邊的一個說:“我家是貧農。我真愛毛主席。我撮空去山上砍柴,曬幹了挑窯上賣。賣了十擔柴才湊夠錢買個毛主席石膏像。那天我賣了柴,買了像往回背,在街上就被人抓住,說我用繩子係住了他的頸。我說我是真愛毛主席才買他的像。他們說你愛毛主席就得把毛主席像抱著捧著,隻有反革命才用繩子勒他!我拿根衝擔,那個像又重又大,抱著路都看不見,翻山越嶺的怎麽走?哪個聽?我就成了現行反革命。”這時邊上一個死人臉說:“你們舍了什麽?”愛國民黨說:“我兒子都上不成學,改了名字都不讓上。”吊毛主席頸的說:“我就為這沒人跟,隻有耍光棍。”細平聽呆了。哥問:“你那時有對像沒有?”“說了親,人家退了。你成天挨鬥勞改,哪個敢跟?”死人臉說:“你們勞改也還是種田。我原來是老師。”大家都望他。他問細興:“你看我多大?”細平也仰頭看他。他尖細臉,臉白得發綠,門牙豁了。細興說:“五十吧。”老頭撇嘴,問他:“你多大?”細興說:“二十二。”“我就比你大十來歲。我公職開除了,婚也離了。”細興問:“為什麽?”“我夜裏拉肚子,急了抓張報紙跑廁所,哪曉得上頭有毛主席像!第二天學生看茅坑裏有毛主席像,上報了,搞成個反革命事件。他們把茅坑當犯罪現場保護起來,縣公安局來追查,找到我。”“你堂客就為這個跟你離了?”“我犯那大的錯,不連累她。”

這時外麵廣播刺啦啦響,響了一會就播出雄壯的“東方紅,太陽升”,教室裏說話都聽不大清了。哥叫他快回去,說晚了天就黑了,說他們不讓外人在這裏。他知道哥是不想讓他看他挨鬥,便站起來說我先回去。

他出了門,走到操場北邊靠院牆的樹叢旁蹲下。高音喇叭放著吃飽飯的人唱的歌。一隊隊的人朝中學操場走來;有人在操場上維持秩序。一會操場上坐滿人,台上也上去了人。民兵押一溜犯人從那台邊石階上走上去,那些人亂哄哄站到台上,胸前掛著牌子,個個勾頭哈腰。哥胸前吊的牌子是“反動分子劉細興。”那個愛國民黨也是“反動分子”。用毛主席像揩屁股的和那個吊毛主席頸的是“反革命分子”。他數了數,掛牌挨鬥的有十八人。

大喇叭裏的歌聲熄了,那坐在台上桌邊的人開始對著話筒說話,一會他點到哥:“把惡毒汙蔑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動分子李細興帶到前麵來!”兩個民兵就揪住哥的胳膊,把他推到那桌前靠台邊站著。一個猴樣的民兵一腳踢在哥後腳窩裏,把哥踢得跪下。哥窩著頭不讓人看他的臉;那人抓著哥頭發扯起他頭讓人看,哥的頭被扭到望天。一會那家夥鬆了手,哥的頭又窩下去。看到哥腳挨踢頭被抓,他心跳得要炸。好在一會那講話的又點到別人,那人又被帶到桌前被踢到挨哥跪下。

那人囉哩囉嗦地說著。他聽不下去,又怕哥看到他還在台下,便哈腰從操場邊的樹叢後繞過朝回走。回家他不能說看到哥挨踢。他要跟娘說哥吃了她做的飯。但飯菜沒動,他吃不下去,又舍不得倒。飯菜太好了,平常一個月也吃不上一回幹飯,肉半年都沾不上。快到家他都沒舍得倒那飯,路上又沒遇到要飯的。到了壪邊楓樹崗下他才鑽到樹林裏,把飯菜倒到樹下。那菜冒出一股肉和蘿卜的香氣。他站邊上看半天,那飯堆在青草上白亮亮的放光。

 

12

豔紅父親劉德寶是八裏公社向陽大隊書記。他最先知道細興犯錯誤挨鬥的事。家裏正等著他十八的上門。一上門,就是宣告他是他們女婿,再下來就是豔紅去他家上門,再下來就是看日子、成親。他一上門,這條路就隻有走下去,回不了頭。但要是女兒跟個“反動分子”,他這書記當不了;女兒日子也難過。想到這些,他煩得很。

夜飯吃的是麵條、糍粑,還有幾片臘肉。吃完,豔紅幫忙收碗、抹桌子,然後給父親泡了茶。看女兒幹淨利落抹淨桌子,沏上茶,把茶蓋蓋上,還說:“等會再喝。”他心痛。要是她跟了細興,他老挨鬥,他們多少年都伸不了頭;要是不讓她跟,她心向著他,她一輩子都會怪他 ---沒到手的總是最好的。但為了她,他得把話說開。要悔這門親,現在還來得及。

喝了一氣茶後他問豔紅,“你真喜歡細興?” 豔紅盯著他,“怎麽問這個?”他歎口氣,“你聽說他最近的事嗎?” 豔紅搖頭。“他犯了錯誤在挨鬥。”豔紅愣住。父親叫她挨桌邊坐下。她坐下,問:“是他說錯話?”“你怎麽知道?”“我猜的。”“他說毛主席是個獨耳朵。”她扭頭看中堂,毛主席真是個獨耳朵!“就這?”“嗯。”“他就是眼尖,又冇做錯事,又冇說假話,這能怎麽樣?”“不好說。說他汙蔑領袖,諷刺毛主席偏聽,沒長耳朵,一上綱上線就是大錯。”

他去灶房把娘叫出來,說了這事。她娘問:“會不會坐牢?”“坐牢不至於,要挨鬥勞改。”“他能不能來上門?”“要不能他們會說一聲;我們要悔還來得及。”她娘說:“哪能這樣?這是豔紅的事。客都請了。我們怕什麽?”“我書記當不了,也沒什麽;將來豔紅要受累。年紀輕輕的落這事一輩子都洗不清,後人要受牽連。豔紅好好想想。”

豔紅說:“隻要他能按日子來,我們不悔!”“你想兩天;要悔,十六的通知他們都行。”“有什麽好想的?”“你還年輕,要看遠些。他就那麽好?你怎麽那麽在乎他?”豔紅不說話,自己進房去了。娘說:“這是她的事。你莫為這事得罪她。她選的人,好是她,不好也是她。”一會豔紅從房裏出來,拿個相冊。她把相冊遞給父親:“就為這。”父親說:“看人哪能隻看相呢?”豔紅替他打開相冊。那第一頁黑色的頁麵上貼的是一片紅楓葉,第二頁也是貼幾片各色樹葉。娘也湊過頭來看。他翻到最後一頁,也沒看到一張照片。他合上相冊問:“就憑這?”豔紅問娘:“娘喜歡不?”娘接過相集,翻看著。滿相集裏都貼的是如花開著的五彩樹葉。娘說:“喜歡。”“這是他去年給我的。”父望她笑,“就憑這?”豔紅點頭。“為什麽?”“他有靈性。”娘說:“他心細得很。後生心細就好。”父笑了,“我就怕你後悔。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再想想,明天給我答複。”

第二天早起豔紅一見父親就說:“想好了,不管它,等他來上門。”父親說:“這可是你定的,將來不怪我們。”

 

13

細興正月十四天快黑才被放回,到壪口轉彎處的樹邊時他坐路邊歇著。隔壁嬸娘摘菜回來看到他,說:“怎一個人坐這裏?快回去,你娘你奶在家望你。”他說:“我歇一會。” 嬸娘說:“你娘焦急死了,還不快回屋去!”他才起身跟著嬸娘朝壪裏走。

他一進屋,一家人就都圍上來。奶細細看他,問:“他們沒把你怎的吧?”他搖頭。娘問:“打你沒有?”他搖頭。奶說:“人有口氣就好。日子長著,曉得世上的事會麽樣。你年輕輕的,莫怕!”父問:“明天不去吧?”他搖頭。父輕聲問:“你曉得正義娘的事?”他點頭。父大聲說:“正義和他哥都說不怪你,你是逼迫成招。正義說等你回來要把這個話說到。他娘趕今天落土,他這些天顧不上來。你好好歇幾天,吃點好的,準備上門。” 細興問:“沒人來叫改日子?”“你不是偷不是搶,這個事哪能悔約?”“他們知道我挨鬥不?”“知不知都不怕。他們不會翻悔!”娘進灶房端出冒著香氣的糍粑肉麵:“快吃!吃飽睡好等上門。”細平搶著從娘手上接過碗放到桌上,給擺好筷子。細興坐到桌邊,說:“一起吃。” 娘說:“你先吃。我再給他們盛。” 細興坐下來,抓把臉,吃起來;吃了一筷他就停下來說:“你們吃呀。”娘端碗麵遞給父,父接了,說:“吃。”他這才接著吃。

吃完,父說:“看看你上門要帶的東西,還少什麽?要少了買還來得及。”細興說:“都有了。”娘洗完碗,端出他的新棉襖和新褲褂,說:“褂子褲子我剛漿了。你試試,看縮了沒有?” 細興說:“縮點不怕,不用試。”娘舉著那疊衣服說:“是帶到新屋去還是放房裏?”“放房裏吧。”娘說:“那我收起來。”說著拿了送房裏去了。屋裏隻點盞小油燈,亮瓦裏透進月光,使屋裏更陰涼。娘從房裏出來,說:“你看是累了。早點睡。明天早點起來吃團圓飯,跟你父喝盞酒。” 細興說:“那我先去睡。”說著站起來,晃了晃才站穩。娘對細平說:“去跟你哥睡。”細平說:“我要跟小華玩。”細興說:“讓他玩。明天我起來就過來。”說著往外走。細平說:“我跟你一起走。”說著跟哥出門。

天上月亮銀閃閃亮晶晶的,門前塘裏月亮也銀閃閃亮晶晶的。細平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哥的影子在白路上並排著滑溜,低聲問:“那個人踢你痛不?”哥好半天才說:“不痛,是假踢,是做樣子給人看。”細平問:“那個踢你的叫什麽?哪壪的?”哥說:“你問這幹什麽?”“就問問。”哥沒再說什麽。到了小華家門口,細平撇下哥推門進去。

元宵節跟春節一樣,得早起吃團圓飯。雞叫頭遍娘和奶就起來做飯。天還未亮,菜就都做好了。父叫醒細平,一家人坐在桌邊油燈下等細興。細興一推門進來,父就把春台上的高粱酒拿下來,說:“今天要喝一盅。”叫細興挨他坐著。娘和奶趕忙上菜。父給細興和自己倒上酒,說:“醉就醉它一回。”娘說:“莫喝多了。”父對細興舉起酒盅說:“年底你就把媳婦接過來!”他自己幹了。細興隻抿了抿酒,說:“你喝。”娘叫吃菜,細興不動筷;娘給他夾燉藕裏的肉,說:“元宵一過,就年過月盡,就沒好吃的了。”細興說:“你們吃,我還不餓。”父說:“喝點酒開胃。”細興說:“不想喝。”父說:“強著喝一點。”細興還是搖頭。娘說:“不想喝就吃菜。”細興還是不動筷。奶說:“不想吃菜就喝湯。湯也養人。”娘便去拿了個碗,用勺子從藕湯缽裏挖了湯放細興麵前。父大聲說:“你這兩天要吃好睡好養起精氣神去見人。我們這裏人沒什麽鎮得住人,就靠精氣神。”細興隻喝了口湯。娘說:“你就喝點酒開胃?”細興說:“你們吃。我餓了再吃。”細興飯量一向不大,隻在出了大力後才吃得多些。娘便不再逼他。父親大口喝酒,大聲講話,老扯上門的事,細興卻總是沒睡醒的樣子,說話聲微氣弱。一直到收桌,細興都沒吃什麽。娘收桌時說:“你餓了就做聲,我給你熱菜。”

吃完才吹燈開門。陽光已照到屋牆上了。娘叫細興到門口去曬太陽。細平便幫哥搬了圓椅靠到門邊牆上。細興坐到圓椅上,娘在他腳下放個火壇,奶把她常蓋的狗皮蓋到他腳上。細興靠在圓椅上,臉灰白,頭歪著,眼半閉著,像是剛害過一場大病。

細平想叫哥把他的火槍修修,看哥歪靠在椅上的樣子,不忍心找他。娘見他在屋裏鼓搗槍,說:“莫打攪你哥。等他好了再叫他給你弄。”父說:“他老坐著不行。要動,人一動血氣就活了。”娘說:“就讓他歇歇。他沒吃東西,哪來勁動?好不容易有一天閑著。”父一臉愁。

細興坐在門口太陽底下半閉著眼睡了一整天,隻中午吃飯時到桌邊坐了坐,也沒吃東西。夜裏娘做了湯圓,湯圓裏放了糖精。娘盛了一碗湯圓端給他,說:“你得吃,不吃睡不著。”細興這才吃了幾個湯圓。夜飯後一家人坐在桌邊,細興精神漲了些,屋裏也就暖和了。娘說明天得跟喜桃商量一下上門的細事。細興說:“不慌。”父親喜氣地說:“明年今天你那新媳婦就進屋了,那做飯洗碗的事就不用你娘了。後年這時你就有細娃了!日子易得混啦。”奶說:“要趁我還動得多生幾個,我給你帶。”“你帶?細興媳婦答應不?”父望細興笑,細興也笑了一下。娘又說聽說豔紅靈心,會織毛衣手套襪子;襪底枕巾上繡的花好多人都拿去做樣子;她人緣好,她們隊上要她當婦女隊長她不當;這壪裏女娃都等她過來跟她學織繡;說壪裏人都誇細興有本事,找到這好的人。父母奶奶說得熱鬧,細興卻少言寡語。

坐了半天,細興說要去睡。娘說:“平平去跟你哥睡。”細平說:“我要給奶煨腳。”娘說:“奶有火壇。去跟哥睡,他一個人睡屋裏冷清。”細平趴桌邊不動。細興說:“讓他跟奶睡。我走了。”父說:“你把手電帶著。”“有月亮。”“天氣預報說要下雨。天陰了就黑。你拿著。”娘和父送他到門口。細興說:“明天我多睡會,不吃早飯。”娘說:“那你早點起來吃中飯,下午要出工。” 細興說:“你們早點睡,莫擔我的心。”說完轉身朝西走,走了老遠還回過身來招手叫父母進屋。

娘和父回屋關上門,娘說:“我看他不好。”父說:“還有兩天就上門。有上門這個喜事衝衝就好了。”

 

14

正月十六,細平吃了早飯就在門前靠牆的石頭上把撿來的啞鞭炮掰斷,把黑藥倒紙上曬。娘在門口係著抹衣切糍粑片,糍粑片擱在倒放的椅子上的大簸箕裏,雪亮亮的。奶坐在門前時時揮動拐棍趕跳起來啄糍粑片的雞。父挑水,挑完水就劈柴,劈完他把劈柴捆好碼到牆邊。娘切了一氣糍粑片就要去做飯,對細平說:“我早點做中飯。去把哥叫起來。”細平說:“還剛吃完早飯呢。”“叫他起來曬曬太陽。這太陽多好。”細平吼著說:“等一下。”

細平理好鞭炮,又開始搗鼓他那把橡皮筋拉扳機的火炮槍。扳機彎了,要把它捶直。他進屋找錘子時聞到臘肉香。娘從灶房出來,說:“我以為是興回來了!你去把他叫回來。飯一會就熟了。”他說:“曉得!”拿了錘子繼續修他的槍,修了半天沒長進。娘又出來說:“飯好了,叫哥起來吃中飯。”“這才幾時?”“哥冇吃早飯。叫他起來吃個早中飯,下午還要出工。”他隻好丟下錘子,撥弄著槍朝壪子西頭走。路過同學小華家,見小華坐在門口太陽底下聽廣播。他問小華有老虎鉗沒有。小華說有,起身進屋抓出一把老虎鉗給他。細平便站他家門口用老虎鉗夾那扳機。搞了半天搞不直,他隻得把槍放到襖子袋裏,“得找我哥弄。”小華說:“跟我聽廣播。”細平說:“我要去叫我哥起來吃飯。”

伯父的房子在壪子頂西頭,挨靠著山腳,白線石和紅磚紅瓦在陽光下襯著青鬆很耀眼。細平走近,那黃漆大門還關著。他對著門縫叫:“哥,太陽曬破屁股了!”沒人應。哥肯定還睡著。他打打門,還是沒人應。他便右手伸進門縫,指頭托著門閂,一點一點往左趕,一會門閂就開了。他推門進去,高叫:“哥,起來吃中飯!”還是沒人應。有老鼠跑動聲和遠處傳來的嗵嗵鞭炮聲。哥睡上房,他推開房門,見哥直直吊在房梁上,一張椅子倒在地上。他愣了愣才撲進去,順起椅子,站到椅上,抱著哥的腿往上抬,哭叫:“哥下來!下來!下來!下來!”他拚命掙紮著往上抬哥,“下來呀下來呀下來呀哥哥!---”他吼破嗓子哭叫,哥還沒下來,他就扭頭對著房門大叫,“救命啊!來人啦!來人啦!”半天沒人來。他仰頭看哥,哥舌頭伸出來了。他咬牙拚死力往上抱哥的腳,哥歪了一下,椅子倒了,他跌下來,哥又吊直了。他這才抹抹淚,把椅子放到哥腳下,跑出房,對著壪前大叫:“救命啦!我哥吊頸了!”看到有人站起跑過來,他馬上回身進屋,再站到椅上往上抬哥,“哥,你下來呀下來呀哥!……”

細平娘把菜熱好時還不見細興回來就催他父:“你去叫一下,平平又玩忘了。”這時她看到門口好些人都朝西頭跑,問:“出了麽事?”細平父出門,看到吃飯的丟了飯碗,抱著火壇的丟了火壇,打撲克的丟下撲克,大人、老人、小孩和狗都朝西頭跑。細平父說:“出了大事。”也丟下斧頭朝西跑。細平娘也跟著往西走,還邊問人:“出了麽事?”走前麵的都說不曉得。細平奶見東首的人也往西跑,像是一股水流過來,把人都卷向西邊,也站起來,“跑什麽?”大家都不說話,跑著指西,細平奶也趕開雞,邁動小腳朝西走。

看到大家都聚到壪西哥的紅房外,細平父就加快步子。細平娘想他等她一下,他卻隻顧跑他的;好半天她才跟著人流到了他大伯的房外,“麽事?”門口擠滿了人,都給她讓路,愣望著她,沒人做聲。她聽到細平的哭聲,他父的嚎叫。她跨進門檻,屋裏的人都讓開。她走到房門口,看到躺在地上的細興;細興父趴在地上抱著兒子嚎叫:“你怎麽這樣苕啊苕兒啦苕兒啦你怎麽這樣苕啊!”她要大叫,叫不出來,她想撲過去抱住兒子,卻動不了,她垮到地上,暈過去。

 

15

細平嚇傻了 -- 是他害死哥。要是他不在路上到小華家去玩,他會救下哥;要是聽娘的,早點去叫哥起來吃早飯,他會救下哥;要是昨天夜裏聽娘的,跟哥到伯父屋裏睡,有他在,哥上吊不成。是他害死哥。他等著娘來罵他,父來罵他,奶來罵他。他們卻都隻哭,哭昏了,沒有一個人來說他。

第二天娘給哥洗身子,給他穿那身為上門做的新衣服。他們看到哥背上、腿上一道道的青紫,手腕上還有繩勒的圈樣的紫溝。娘哭叫:“兒啊,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待你啊! 難怪你走這條路!你怎不跟我們說啊?你說冇挨打,你怕我們傷心哪!那些人怎麽下得了手啊,兒啦! ……” 細平也擼起哥的褲腳,看到他腿肚上全是青紫。他摸著那青紫,張嘴大哭,鼻滴和淚流到了口裏;他捏了拳頭抹淚,心裏發誓:哥,我要為你報仇!不給你報仇我誓不為人!

哥停在屋裏,一直到埋,則牛都不敢來。哥躺到棺材裏時則牛父才來。他一來就跪倒哥棺材前磕頭;父忙扯起他說:“哥,不要這樣!他受不起。”則牛父爬起來說:“這個頭我得給他磕。我們對不住他,對不住你們一家人!對不住我們李家先人!”又對著父和娘作揖說:“這是我兒的過啦。他一生都得補這過,也求你們說個話。”父說:“我們都不怪他,叫他莫想不開。”“我不曉得我那個傻兒怎麽跑到那裏去說那個話!一句話害死這多人。他該死啊!”父說:“快莫說那話!這都是該緣的!”奶也說:“這是該緣的。”壪裏好多老人也都說:“這是該緣的。”

細平聽到“該緣的”就生氣。他怪自己那夜沒去跟哥睡,那天去接哥路上玩長了,怪那天沒去找哥玩,但罪魁禍首是則牛。他要替哥報仇,要滅了這個奸細,這個披著人皮的狼!父親還說不怪他?還說什麽“該緣的”! 送哥上山回來後他對奶奶說:“哥怎麽是該緣的!則牛才是該緣死的!他不死,我要他的命!”奶臉垮下來,“該緣就是前世定的!哪有細娃說這樣狠話的?你哪能要人家的命?要人的命都得搭上自個的命!你的命多金貴!!快莫瞎說!”奶很著急,他隻得不吭聲。

哥剛埋那天夜裏細平夢見哥叫他在他墳頭栽棵楓樹,說他熱天要在樹下乘涼,冷天要靠樹上曬太陽;想家就爬到樹上坐著望家。他一醒來就跟父說這事。父問要不要他幫忙,他說哥隻要他種。一早起來他就戴了鬥笠,穿了蓑衣,拿了鋤頭,到壪口山上挑了棵一人多高的楓樹,連根挖了,拿著樹去哥墳前栽。他走到山上,一望到哥的墳就見個人穿著蓑衣趴在墳前,像一頭黑野豬,嚇他一跳。他忙躲到一叢杉樹後。那人跪在墳前,屁股對著他,趴下去,頭伏在地,又抬起頭來,再趴下去,頭頂地上半天,再抬起來,再趴下去。細平想:誰啊?正義?哥的對象?那人好半天才爬起來,站那兒半天才回過頭。是則牛!則牛撥開樹枝,吱吱嘎嘎走了。 好些天沒見則牛人影,今天他卻跑這裏來了。細平心裏罵:“你跑這來裝什麽?”看他走出去半天他才從杉樹後出來。

他在哥墳前挖了坑,把那楓樹放坑裏,按那樹枝原來的朝向對好方向放下去,填上土,踩實。

哥墳邊都是歪頭糾腦的鬆樹和一叢叢的杉樹。將來這棵楓樹長大了,烈日中哥會在那楓樹下乘涼;哥想家了,就坐到樹枝上望望家。哥喜歡楓葉,楓葉紅了,落下來,厚厚實實蓋他墳上;他們坐在門前,看到這棵樹,就像看到哥。山底土厚,楓樹會與山爭高;墳地邊上的樹沒人敢砍,它就這樣長下去,守護哥,十年百年。

 

16

清理哥的東西時娘在哥床上看到他留下的兩張紙。她忙找細平看。細平念:

父、娘,

我對不住你們。

我說錯了話,不想連累人,走了好。

本來想十四的走,為了你們過個好元宵才等到今天。

早點通知豔紅家,說我對不住她。

跟平平說,將來就全靠他了。叫他幫忙照顧好奶。

跟正義說,對不住他們全家。

麻煩父還我欠的錢,賬都記在下麵紙上。

我欠你們的賬來生再還。

兒 細興

後麵一張紙上記著欠人錢的明細賬。

娘聽他念完,嗯嗯哭起來。父對細平說:“人死債不爛;你哥想得周到。”

哥頭七那天父賣了家裏的半大豬後帶細平去還哥欠的錢。哥一共欠壪裏八個人十二塊八角五分錢。大家都客氣不要錢,父就說:“這是我兒交代的。還了我們才安心。”人家就隻得接了。堅決不要的是正義和則牛父。哥欠正義的錢最多,一共五塊。正義跳起腳來吼著不要,說我跟他是兄弟,我的就是他的,哪有什麽賬!父親隻好跟他嫂說,說正義不懂規矩:亡人還的錢不能不要。他嫂這才接了。哥欠則牛兩塊五角。則牛父見父親來還錢,一巴掌把父親的手撥到一邊,眼閉得緊緊的不看人:“則牛欠你們的一輩子都還不清,哪還能要你們還錢?這是打我們的臉啦!”父說這是兒囑托的,不能違拗。則牛父說:“我們欠他一輩子,這就算抵消一點。你們不要罵我們!”父還是不走,“細興要我還的。你不接我不走。”隔壁嬸娘過來對則牛父說:“你們要還他們的將來再說;現在是他兒欠你們的,你不接哪行?”則牛父隻得搖頭閉眼接了。最後還的是老保管,哥欠他五分錢。保管說這是初八的他買了細興的蛋,細興沒找的,他當時就說算了,沒想到他還記著!

父親在回屋路上又抹眼睛,說:“你哥細心,會做人,哪個不念。”

過了七七後,細平就再也沒聽到父母和奶奶提哥,他們好像把哥忘了。他也就不敢提哥,隻在心裏悶想著如何給哥報仇,如何把則牛不著痕跡地弄死。

 

17

當年秋天細平正撿穀,小華跑來筒他耳朵說:“毛主席死了。”他小聲說:“莫瞎說!”小華說:“廣播說的。”他還是不信。這時壪裏剛豎起的高音喇叭突然放起了哀樂。他跳起腳就朝家跑。跑回家,他把耳朵貼在屋裏那個黑盤子樣的有線廣播上聽。一會廣播裏說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了!

隔天隊上在倉庫裏搭了臨時靈堂,用黑布蒙上倉庫頂上的亮瓦,在門裏掛起黑布擋住光線,把白天弄成黑夜,再在裏頭點兩盞小煤油燈。靈堂裏掛了個毛主席像,像上邊和左右都掛了大黑花;靈堂裏安了大收音機放哀樂。上麵通知統一時間開追悼會,壪裏人都進靈堂去瞻仰毛主席,在毛主席像前鞠躬默哀。一進靈堂,婦女們都哭起來,男將們也都窩了淚。細平父哭得捶胸頓足,細平娘也哭聲高吭。追悼會開完,出了靈堂,大家都住了哭,隻細平父還號啕大哭,細平娘也啊啊號叫。住隊的劉主任主持完追悼會,出門扶著細平父,含淚說:“貧下中農對毛主席的感情真深厚!”又抹把眼說:“我們要繼承毛主席遺誌,化悲痛為力量!”壪裏人也都勸他們,說有華主席接班,天塌不下來!可他們還啊啊的哭得嘴合不攏,眼睜不開;兩個人拍臉捶胸,輕一腳重一腳號哭著朝家走。

那時細平正和幾個小朋友圍著一個河南人買玩具。河南人頸上吊個袋子,袋裏裝個蓋大紅章的證明信:他們村遭了水災,政府特批他們經銷手工藝品度災。細平花五分錢買了個安在根竹管上的紙花,一吹那竹管就唧唧叫,那花就轉起來。他越用力吹,那叫聲越大,那花就轉得越快。他正吹得高興,小華跑來說:“你伯哭死了。”他心一沉,忙舉起竹管花朝家跑,他跑時那紙花轉得像個實心白圈。他跑到家,把竹管花放到背後,靠在門邊呆望著啊啊大哭的父母。

奶拄根棍子從外進來,摸他頭說:“冇得事。”父和娘還坐在靠牆的矮椅上拍腿捶胸嚎啕,父的嘴張得特別大,娘的哭聲特別尖。奶用棍子敲地:“我又冇死,哭什麽?看把平平嚇的!”父像是沒聽到,仍頭一低一仰,啊啊嚎哭。奶用棍子敲他腳,“把娃嚇著了!我又沒死,有什麽好哭的!”父抹把淚,抽嗒著說:“我哭我兒。”

奶愣了一下,丟了棍子,一屁股坐到靠牆的圓椅上,拍打著腿就哭嚎起來:“興兒啊,你真傻啦!你怎麽走那個路哇,你要是再強強就好了哇!你好糊塗哇兒啦,你怎麽就看不遠啦兒啦!你有事怎不跟奶說啦兒啦,奶見多少啊兒啦……” 父忙住了哭,站起來去勸奶。細平看奶哭,這才肚子裏一扯,淚一下湧起,也嗯嗯抽泣起來。

 

18

細平記住了那話:化悲痛為力量。他要化悲痛為力量給哥報仇。

隻要有人兩手叉住哪家大門,這家就要死人。但叉門時那家門得是開著的。細興本來不願再走近則牛家,但為了兩手叉他家大門,便時時到他家門口晃蕩。有天下午看到他家門開著卻沒人,他慌忙跑過去兩手叉住他家大門,數了十個數才跑開,心跳得像顛跑的拖拉機空車鬥上的石子。

把仇人名字刻到桃木上埋到土裏,那人就會死。他就找了塊桃木,把“李則牛”刻上去埋到土裏。

丟個剛死的鳥到誰家瓦上,那家就得死人。他就滿山跑著找死鳥。找了好些天終於在山上找到一隻死鴉鵲,有點發臭。他用樹枝挑了,趁沒人從則牛屋後山上丟到他家屋頂上。

叉則牛家大門,埋刻他名字的桃木,望他屋上丟死鳥都是咒死他的辦法。他做了這些後心裏舒坦了好些,但多日後看則牛還鮮蹦活跳他就知道那是迷信。最奇怪的是死鴉鵲丟他屋上幾天他們家都沒人出來抱怨說他們屋裏臭。幾天後他到則牛屋後的山上去看,那死鴉鵲不見了,屋瓦上連根毛都沒有,大概被黃鼠狼叼跑了。過了好些日子,他挖出他埋的桃木,那桃木黑了,上頭的字都模糊了。這樣閻王爺就沒收到被咒的人名。看來報仇要用科學方法。

聽說有種磷肥,放在屋裏溫度高了就會著火。把這樣的磷肥搞一塊,丟到則牛家柴房裏,等他屋裏暖和就會燒起來。這灰綠的磷肥冷天田裏撒得到處都是,收集些,偷偷鑽到則牛家埋到他家柴堆裏。但他怕這燒起來會連累則牛家隔壁,所以沒去實施。還有就是撿個毒蘑菇,弄到則牛吃的飯菜裏,讓他吃了七竅流血而死。但如何把它放到隻給則牛吃的飯菜裏?要是搞錯了,讓則牛他父、她娘、他奶或他妹吃了,那他就有過了,所以這招也不行。冤有頭,債有主,絕不能傷及無辜。他要隻讓則牛家倒黴,隻讓則牛填命。

隔年春天,細平跟父到街上賣過了冬的紅苕回來路上看到四個人敲鑼打鼓。敲鑼打鼓的走到路邊徐家壪的一家門口,那屋裏出來人點著鞭炮,劈劈啪啪聲山鳴穀應。好些過路人都圍過去看熱鬧;壪裏的人也都出來,個個嘻笑顏開。原來是那壪的徐放晴考取了大學。放晴是哥同班同學。父看了一會,帶細平朝家走。走了幾步,突然啊啊哭起來,把細平哭傻了。父高一腳低一腳走著,一路抽抽嗒嗒,像是忘了細平。到了家,父丟下籮筐扁擔,坐到桌邊捶頭抓腦啊啊哭。娘忙從灶房出來問細平他父怎麽了,細平靠在門上不動。父哭著說:“細興的同學考取了大學!要細興在……”父親好像這才看到他,抹把淚,狠狠地說:“平平,如今興考,你哥要在,今天就有人敲鑼打鼓給你哥送喜報;你哥不在,就指望你。你好好學,考個大學!”細平望著父親,眨著眼堵住淚,點點頭。從那後他就專心讀書,暫時擱置了他的複仇計劃。

初二時他就考上了鎮上的初中重點班。學習忙,但他沒忘了去認另一個仇人:打哥的那個瘦猴。

他早就打聽到那瘦猴諢名叫狗子,本名餘有德,是街邊上餘家樓的。同班餘常德是狗子一壪的。有天他就叫常德帶他去見識狗子。常德問你怎麽想見他,他說就想看看他。一天下午課後常德就帶他到他們壪後的一個土坡上坐著,說:“他們家在稻場上打穀,他要打這裏過。”一會常德就說:“他來了。”來人穿件破軍褂,藍褲子,一隻褲腳卷得比一隻高,露出鐵硬的腳管;腳穿黃球鞋,球鞋頭上補了一塊;扛個衝擔,左手搭在衝擔上,右手拿根煙,頸上搭條汗巾;尖臉,那眼細得像睜不開,眼袋發黑;尖臉上顴骨像兩個錐子,兩顆煙熏黑的齙牙突出來;黃亂的頭發上落滿灰。狗子走近,細平跟著常德站起來。狗子問:“你們同學?”常德點頭。狗子從歪斜的褂袋摸出煙,遞一支給細平。細平一驚:還從沒人給他敬過煙,忙說不會不會。狗子又把煙遞給常德,常德接了。狗子手抖抖地遞手上的煙頭給常德點火。常德吸著了,問:“今年收成還好?”“最好也就那點田。還是你們讀書前途大!”狗子收起煙,說:“你陪客人坐一會,我得趕緊收穀。”說完走了。見過狗子後細平好些天都想:他那個樣子就是在受苦受難,還能把他怎麽的?過了好久他才把他重添到他的複仇名單上。

 

19

從壪裏到街上中學有七八裏地,他每周六回去,周日的晚上再上學,上學時帶上一周的米和菜。

有天周六回家路上,他餓得虛汗直冒,兩腳打顫,便坐在路邊草上歇著。則牛騎車過來,見了他,跳下車。則牛穿雙皮鞋,那鞋尖翹起,很醜。則牛問:“回去?上來吧。”細平搖頭,他不想理他。則牛說:“上來吧。”站他身邊不走。細平實在走不動。住校他隻能帶米吃,家裏沒米,父每周設法給他八斤米。他一餐要吃一斤多米,但八斤米得對付六天。他自己用飯缽蒸飯,天天算著一餐用多少米,算來算去還是天天餓得腰直不起來。周六的他隻吃早飯,餓一餐,等晚上回家吃,家裏瓜菜紅薯可吃個飽。這時正餓得心慌腳軟。他猶豫半天,隻好站起來,坐到車座後。則牛把他帶到他家門口。他跳下來,沒說什麽,則牛也沒說什麽,推車走了。

第二天則牛一早又推車到他家門口,對他娘說:“我今天上街有點事,順便把細平帶去。”細平不想讓他帶,慢騰騰地收拾。娘叫他快點,娘催他上則牛的車。走到學校得一個半鍾頭,坐車二十分鍾,他可以騰出時間來學習。他出來,背一書包米,提個網兜,兜裏裝兩罐頭瓶黑鹹菜。則牛說:“那個菜都是黑的,怎麽進口?”他不吭聲。父親瓜菜種得好,就是不會醃菜;人家白菜醃出來黃蓬蓬的,蘿卜醃出來紅鮮鮮的,他醃的菜都又黑又爛又臭。他坐到則牛車後座上。上坡時則牛扭著腰拚命踩,他要下來,則牛叫他別動。到了街口,他又要下來。則牛說:“我一溜就到你學校門口!你走還得老半天。莫動!”他又隻得不動。則牛把他送到學校門口。

過了三天,奶摸到學校來,提著兩罐頭黃蓬蓬的醬蘿卜。奶說則牛家的醃蘿卜吃不完,叫給你帶學校嚥。他不願沾仇人家的東西。到了吃飯時他打開那瓶自家的鹹菜,一股黴臭氣衝出來,他下不了筷;吃了半天白飯,他才忍不住打開一瓶則牛家的醬蘿卜。一開瓶,一股香氣衝出來,衝得他翻腸攪肚。他忍不住夾一根嚐嚐。一嚐,滿口漫水。那蘿卜太甜太美!他又吃了一根。接下來他就隻得麻著頭嚥那醬蘿卜。

他隱約感到則牛家是在變著法來討他們家好。

一天下午奶拿了臉盆到房裏米缸去挖米,正要哈腰挖米,“嗵”一聲,一塊石頭從屋頂掉下來把米缸砸垮半邊,瓦片落到米缸裏。奶嚇一跳,說:“是哪個淘氣鬼?差點把我頭打破了!”說完哈腰去缸裏撿起碎瓦片和那石頭,挖了米去煮稀飯。

奶要早點哈腰,那塊石頭就會砸她頭上,她多半就一命歸陰了。那石頭不是小孩們丟的,那是則牛家為則牛娶媳婦做新屋起石頭在後山放炮炸起的。那石頭不知怎麽就飛了兩裏多路,落到細平家屋上。夜裏則牛父親就來看了,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

第二天則牛父就叫人抬口大缸送來,把那破缸搬到一邊。那破缸裏隻有見底的米。他們把米缸擺好,父剛說了多謝,則牛就挑擔米進屋來。父問:“這是搞什麽?”則牛拎起籮筐把米倒進新缸裏,說:“賠你們,莫嫌少。”父說:“哪要用這些米?這太過了!”“是我們不過意。”則牛水都不喝,挑了空擔就走了。

那時隊裏交完公糧剩下的就沒多少穀,一人二十斤稻穀的口糧,家家都缺糧。接了米後,父直在家裏說:“這怎好意思呢?”

細平高中畢業後考上大學。他是壪裏自從盤古開天地第一個上大學的。壪裏好多人來送禮,都是送一二十隻雞蛋,兩三升花生,一兩塊錢。則牛父卻推了一輛自行車來,說則牛用人家不要的車架子搞了個自行車給細平,叫他莫嫌棄,說完放下車走了。自行車貴重,是那時成親女方要的大件之一。則牛的東西細平不要。父說:“則牛開修車鋪,這就費他點功夫。聽說好多大學生都要謀輛車。學校隔家百把裏,你要想家,騎車就回來了;你哥在,他也會送你這個。你拿著,就當是你哥給的。”他聽到父在說則牛的話,他還想推,父說:“你騎騎,看好不好騎。”他隻得騎上去試試。他從沒騎過這麽好的車,特別輕便順溜。他騎了幾圈,下來,說:“大學要車沒用。”

父說:“人家借事來填情,你不收,人家曉得你記仇;收了,人家還喜歡,曉得你不念舊怨。這個情我們不能不領。”

他就隻好帶著自行車去上學。

但他聽過這個故事: 

有個農夫家門前有棵楓樹,楓樹上有個麻雀窩。一天一隻小麻雀從窩裏掉到地上。農夫撿起麻雀,給它傷口敷上藥粉,把它送回窩裏。過了些日子,那小麻雀飛下來,落到農夫手上,把叼的一顆西瓜籽放在他掌心。農夫把西瓜籽種在家門前。第二天一棵西瓜苗就冒了出來。瓜藤第三天就長好長好長。第四天藤上就開了一朵好漂亮的花。第五天一隻西瓜就長了出來。 第六天西瓜就長好大好大。農夫把西瓜摘了搬到桌上。他剖開瓜。瓜裏滾出又大又亮的珍珠!農夫賣了珍珠,一下成了村裏最富的人。

村裏的一個地主家門前也有棵楓樹,楓樹上也有個麻雀窩。地主聽說這事後就拿根長棍來戳麻雀窩。一隻小麻雀從窩裏掉到地上。地主撿起麻雀,給麻雀傷口敷上藥粉,把麻雀送回窩裏。過了些日子,那小麻雀飛下來,落到地主手上,把叼的一顆西瓜籽放在他掌心。地主把西瓜籽種在他家門前。第二天一棵西瓜苗就冒了出來。第三天瓜藤就長好長好長。第四天藤上就開了一朵漂亮的花。第五天一隻西瓜就長了出來。第六天西瓜就長好大好大。地主把西瓜摘了搬到桌上。他一刀下去 ---噗!又黑又臭的稀泥從西瓜裏噴出來,炸了他一臉!

則牛就是這故事中的地主:他戳破麻雀窩,讓小麻雀掉下來摔傷,再假裝好人,指望好報。他將得到比那地主所得的報應更嚴厲的懲罰!

20

到了大學,他更頻繁地夢見哥。他老夢見哥上吊,他撲過去抱哥的腳往上托,他拚死命往上托,他沒勁,他雙腳打顫,他腰要斷,他不能鬆手!他常常驚醒,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他越來越怪自己。他時時想起哥上吊頭天晚上,娘叫他跟著去跟哥睡一屋。他常跟哥去那屋睡,那天,他卻不去。是元宵節他想晚點睡?不是!是他感到哥身上那股陰氣:哥不說話,不像從前,那不是哥,哥被陰氣纏住了,他本能地感到了那陰氣,所以那天他不願跟哥睡一床。如他跟哥去了,哥那天夜裏不會死,第二天也不會死,至少不會吊死在那屋裏!娘是要他用他身上的陽氣去趕哥身上的陰氣才催他去跟哥睡的?……他越怪自己,就越恨那害死哥的人。

他學的是生物,卻喜歡上了讀詩寫詩。他的第一首詩是寫給哥的:

熱天 你總叫我走到你影子裏

冷天 你老叫我走到太陽下

讓我的影子靠在你身上

我們的影子和在一起

滑過綠綠的草地

有月亮的晚上 我們的影子並排著 一長一短

掠過壪前的白路

 

我多想

熱天 讓我的影子蓋到你身上

冷天 讓你的影子靠在我身上

我們的影子合在一起

撫著路上的綠草滑行

夜裏 我們的影子並排著

像兩條小船

 

如今 你睡在山腳

帶著你的影子

我走到哪裏

隻看到我的影子

 

他的第二首詩還是寫給哥的:

 

你上吊了

不是自殺 是被謀殺

世上沒有自殺

自殺者是被躲在暗處的人謀殺

自殺者成就了謀殺者陰冷的謀殺任務

謀殺者雙手幹幹淨淨

他們若無其事 大搖大擺走在街上

沒人審判他們 沒人懲罰他們

 

你被好些人共同謀殺

我認出了一兩個謀殺你的主犯

我不會饒恕他們!

他們死了我也不會饒恕他們!

我要在他們的墓碑上刻下 “謀殺者”字樣

我要在他們的墳上釘滿桃木釘

讓他們永遠不得投生!

 

第三首詩還是寫給哥的:

 

你死得冤枉

你是被謀殺的

有人得替你複仇

 

那複仇的石頭抓在誰手裏?

我不知道

我沒拿那石頭

我不會砸人

但我會想著複仇

我閉上眼 想著懲罰謀殺者

我的意念會如電波飛出

抵達上蒼

我不知道結果

但我的意念是實在的

 

意念是有力量的

它會穿透腐蝕萬物的時間

穿透鐵硬的空間

抵達終點

它決定人的命運

決定人世上的一切

 

他寫了好些不知道是不是詩的東西,但他從不敢給人看。他還偷偷苦練“一拳致命功”。這個功法是他從地攤上買的一本“武功秘籍”上得來的:在帆布包裏裝滿紙,把帆布包綁到樹上擊打,每天擊打三千拳,打上三年,就功夫到家,就能一拳致命。他常常早上三四點就悄悄起來,跑到學校裏的一座山上,把帆布包綁到樹上擊打,直打到筋疲力盡。他每天擊打,一天不打就覺得對不住自己。帆布包裏的報紙換了又換,帆布包打爛了幾個,綁帆布包的樹得大些的了;他拳頭越來越硬,越來越恨;那一拳打去,誰都會肉破骨碎。但他不讓人知道他在練這功夫。他常常閉著眼想如何回去,在個沒人的地方遇上則牛,走過去,突然出拳,一拳把他打死,然後走開。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沒傷沒血,沒有打鬥;誰也不會想到是他幹的。則牛常一個人早晚走那山路,搞他機會易得;餘狗子家在街邊上,得設法捕他,捕到他一個人時給他致命一拳!他閉著眼時覺得一拳滅掉則牛、狗子簡單易行,睜開眼又覺得不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打死人,他也完了!

在大學時他找到了另外一個仇人:那個獨耳朵。他是哥的真正謀殺者!第一學期寒假一回家他就站到椅上把屋裏中堂上那個獨耳朵的像扯下來,把那個胖臉一撕兩半。那撕成兩半的胖臉好像還在笑,他就接著把他眼睛摳掉,耳朵撕掉,再撕,全撕成碎片,用腳踏爛,掃到鏟子裏,拿到壪子東頭田邊的茅房倒進蹲坑裏,再對著那碎片尿尿,衝得那些碎片跳跳的在尿下攀爬,一時爬出一塊臉皮,一時翻出半拉眼珠。

那中堂豁了。父親說那就像人缺了門牙。細平說搞個山搞棵樹的畫貼那兒。父說要貼鄧小平像,說得了他你才能上大學,得了他你哥才平反了,正義的收音機也退回來了。後來父親就在中堂掛了鄧小平像。

大學畢業後細平考上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到北京報到後第二天就跟同室到天安門去玩。一到天安門,看到毛主席紀念堂;他呆望了半天,感到紀念堂壓過來,壓得他胸悶。很多人正排隊去瞻仰毛主席遺體。同學說去看看吧,好不容易趕上今天開放。他猶豫半天。一個人的屍體被製成標本,大家都去看,叫瞻仰;他是躺在棺材裏,看他得低頭,實該叫“俯視”。俯視一個死人,會有你死我活的勝利感,那個壓在心上的石頭會溜到地下。想到這他便跟著同學去了。

排隊時大家都莊嚴肅穆;有人說笑,馬上有人回頭望,就像一盆水潑過來,笑就滅了。這些人都是真想“瞻仰”這個人的屍體還是想過過勝利者的癮? 多少人是想:你死了我活著,你再不能把我怎麽的! 我再不會說句冒犯你的話就要坐牢,寫了“打倒”你的字就要被打倒、打死……。快進到裏麵了,他心亂跳。他想走開,但又不敢。挨近水晶棺,他渾身發冷。他撕過這個人的臉,把他一撕兩半,把他碎屍萬段,對他尿尿。這大堂裏有他的靈,他的靈會不會認出他這個仇人?他冷得發抖;他看看同學,同學也臉色發暗,也象在發抖。他抖著抖著就挨近了水晶棺。他望望水晶棺裏躺著的人,吃一驚:他隻有一隻耳朵!他想走到另一邊去看看,可他們隻能從一邊走過。他走到水晶棺前邊,踮腳回頭想看看另外一邊,還是沒看到那隻耳朵。一會他就順著人流出來。外麵陽光燦爛,他一下不冷了。他就想:難道他真隻有一隻耳朵?

 

21

細平讀完碩士後到美國讀博,畢業後到加拿大工作、成家。有回他被朋友叫去參加一個集會。集會開始先是唱歌。那優美的歌聲讓他像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河上漂遊,他忽然感到心醉神迷。他孤零零地漂到了與天相接的地方,萬慮俱消。歌聲終止,他麵對著講壇上的牧師。牧師問安後說他要談的是饒恕。牧師突然說:“我們在坐的哪一個不是好人!隻有別人有罪,我們饒恕人,哪有別人饒恕我們的?不,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我們都需要被饒恕,被赦免!”他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牧師說:“我們的主是怎麽說的?”他指著背後的大屏幕念:

“‘你們要富有憐愛,正如你們的父富有憐愛一樣。’

‘不要審判,就絕不會被審判;不要定罪,就絕不會被定罪;你們饒恕人,就必蒙饒恕。’

‘你赦免了誰,誰就得赦免。’”

這些話是衝他說的。他忽然想到了許多年來他老想著複仇,但仇人越來越多:謀殺哥的主犯則牛、狗子,還有打哥的人,審問他的那些人,鬥他的那些人,還有那個獨耳朵。他無力一一懲罰他們,他離開複仇的戰場越來越遠,離開仇人越來越遠,他慚愧自責。原來他錯了:他應該懷有憐愛,而不是仇恨。打小學校教的是有仇必報,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讀的是農夫和蛇、東郭先生和狼的寓言,這些寓言都在教我們對壞人要狠毒無情,決不姑息;而那些人正是受了這樣的教育才會告密,才會折磨哥哥。…… 你沒有權利審判則牛、狗子或獨耳朵;你不能定他們的罪,你本人就是罪人。你饒恕了他們,你就得到了饒恕。那尋求複仇的意念就是罪,你本人得祈求饒恕!…… 他突然感到壓在心上的石頭被掀掉了,捆綁在胸上的繩索被絞斷了,抽除了,他輕鬆了,他眼裏莫名奇妙地湧滿了淚。那天,牧師呼召時他舉起了手。

後來他時時在心裏默念那幾句話:“你們要富有憐愛,正如你們的父富有憐愛一樣。”“不要審判,就絕不會被審判;不要定罪,就絕不會被定罪;你們饒恕人,就必蒙饒恕。”“你赦免了誰,誰就得赦免。”不久他受洗成了基督徒。在哥離世後多年,他終於徹底寬恕了則牛、狗子和所有導致哥自殺的人,心裏充滿了對他們的憐愛。

研究生畢業後他就再沒回過老家,奶奶去世了他都沒回。父母來住了三回,都是叫正義幫忙把父母送到火車站,再叫北京朋友接送到機場。他想讓父母留在加拿大,但父母住不慣,死活要回老家。2006年初,他想回家陪父母過個春節,想在哥離世三十周年那日去他墳邊陪他坐坐,想回去跟則牛說:我一直為我哥的事恨你,對不住,我錯了;感謝你們多年來對我家的幫助……。妻子支持他,他便請了三周假回老家過春節。

坐班車趕到老家鎮上時已是下午四點。他一下車就見一溜麵的。一招手,一輛窄白麵包車就開過來。“楓樹崗。”他開了門,提了提箱坐到車上。司機望著前麵,問:“你是不是李細平?”他一驚,“你怎麽知道?”司機回過頭來,“認不認得我?”他大叫:“餘常德!”

常德老得不成樣子,但太陽穴上一塊大疤是他的印章;同學都叫他“鏡子”。細平忙跳下車,坐到副座上。常德問:“你從美國回來的?”他說:“加拿大。”常德說:“美國加拿大不是一個國家?”他又一驚,他重點班的同學怎麽美國加拿大都搞不清?他說不一樣,問他過得怎麽樣。常德說老婆離了,兒子打工去了,他買個舊車撮幾個錢混日子;說著發動車。

車子開得飛快。閑聊了幾句就沒話說了。他忍不住問:“你們壪那個餘有德還在嗎?”一問,他自己先一怔:怎麽這樣問?潛意識裏他還盼他死? 常德說:“怎麽問他?他進土了。”他真吃一驚,“多大?怎麽會呢?”“不到四十,肝癌。”“那他細娃怎麽辦?老婆改嫁了?”常德說:“沒有。就那樣過。他們細娃都可打工了。”他忽然感到若有所失。這是真的麽?常德當然不會說假話。那時看他就像有病;他那麽凶狠地打人,是因為他正被病痛折磨,他能從折磨人中得到些快慰?他一個病人,更該得到憐憫和寬恕。

一會他看到楓崗山,繞過山腳就到家了。父母、正義、正義媳婦都出來接著。他拉常德進屋,常德說就靠這年關這幾天多跑幾趟,閑了再來玩。細平說明天中午好些初中同學過來,叫他也過來。常德說再說,說著要走。他忙付錢,常德堅決不要,兩手亂揮擋住。他說:“這不是給你車費,是給你幾個加拿大票子拿著玩。”常德說:“我還真沒見過外國錢,那我拿著。”他給了他十來塊零散加元。

正義在縣城開家照相館,聽他回來,特地帶著媳婦從縣城趕回。他媳婦幫著細平娘做飯,正義陪他喝酒聊天。飯後談起壪裏的事,正義說:“則牛剛吊頸死了。”他驚得要跳,“幾時?”“沒幾天,臘月二十三的。”他問父:“真的?”父說:“他在你哥墳前那樹上吊死了。”“這怎麽會呢?”他實在沒法相信!正義說:“這是報應!”娘說:“這都是該緣的。他也算是個好人,就是年輕時做了些苕事。”他驚得心慌意亂!正義、父母卻像沒事般,這更讓他驚詫。父母陪他坐了一會,叫他早點睡,說他們要睡了。他便叫父母先去睡。正義陪他聊。

正義說起則牛的事。有些他知道,但更多的是他頭一次聽說。

22

剛分田到戶時壪裏人都在為水、為爭田邊地角打得頭破血流,則牛卻不管田地,去街上開了個修車鋪。那時好多人開始買自行車。他請了三個銅匠幫他,修自行車、板車、推車,也修手扶拖拉機,生意好得不得了。他成了街上第一個萬元戶。

則牛平時好好的,就是愛醉酒。他老一個人在家喝悶酒,喝醉了就打堂客。堂客成日愁眉苦臉的。有年正月十三他從街上回來,喝多了就嫌堂客做的菜放鹹了。堂客平常從不吭聲,那天不知怎麽就嘟噥了一句:“嫌我做得不好,自個到館裏吃!”他狂叫一聲,輪起椅子就朝堂客頭上砸,把堂客砸倒在地。他那吼叫把半壪子人都驚動了,壪裏人都跑去勸架;把他拉開,把他堂客扶起來;他還紅著眼,噴著酒氣叫:“你還敢狡嘴?我打死你個苕女人!要你有麽用!”

則牛有兩個兒子,老大叫能文,老二叫能武。文那時十五歲,武十三歲。當時文武都在人家裏玩,聽到父親又打娘了,忙跑進屋。看到娘頭被打破昏過去了,父親還在門口跳著叫讓他去把那個冇得用的苕女人打死,文從門背後拿把鋤頭,抓起大棒槌塞給哭一臉淚的武說:“哭個雞巴!拿好!幫我一把。我就不信我們兩個搞不贏他一個!下手狠點!一頓把他打下來!”武便抹了淚,抓了棒槌,跟著哥出門。

到了門外,文大叫:“李則牛!你跟老子過來!老子要跟你算賬!”壪裏的人都愣住了:沒有兒子敢叫老子名字,兒子叫老子名字那是反天;對老子自稱老子更是反天。則牛半天才轉向文,橫眼望他。文晃著手上的鋤把,“你跟老子過來!”好多人要上前拉,怕他兄弟挨打,文卻說:“都讓讓!讓我教訓他一下!”則牛橫眼瞪著站在門前塘邊的兒子:“你個混帳!老子掐死你!”說著撲過去。抓他的人放了他,等著看戲,大家都準備文武打不贏再去拉架。

父親一撲過來,文掄起鋤把就抽。鋤把抽在則牛肩上。則牛抬手抓住鋤把就奪,文抓著鋤頭跟他爭;武掄起棒槌對著他父的手臂猛抽,則牛還是不鬆手。武便丟了棒槌,哈腰抱住父親的雙腳。則牛身子一歪,倒在塘沿一尺高的圍牆上,還抓著鋤頭把扯著;文猛一推,武再抱起父的腳往上一扛,則牛就翻過塘邊的圍牆,跌到一丈下的塘裏,砸起個大水花。

大家都說快快快,他喝醉的人別淹死了。文說:“別管他!淹死好些!”大家都擠到塘邊勾頭看。則牛浮在水上,頭挖在水裏,屁股翹著。壪裏年紀大的都驚叫:“快下去人!一會就嗆死了!”文拿著鋤把,守在塘邊,吼叫:“哪個敢下去我先挖他一鋤頭!”大家就都不敢動,隻呆看著屁股翹在塘裏的則牛。“他就該死!”文說,“死了少個禍害!”

大家都以為則牛死了,半天後則牛突然揚起頭來亂甩,甩得水珠飛轉,哈哈喘氣。大家都驚呼起來,叫他快上來。他像沒聽到,不看人,隻看南邊,縮在水裏不動,像是水裏好暖和。好些人繞到塘南邊對他叫,叫他出水,他還是不上來。

則牛在水裏泡了好久才從水裏走到磦邊,爬上來,進屋脫了水淋淋的棉襖,拿起酒瓶,又一口幹了半斤酒。喝完穿著透濕的襯衣襯褲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說他喝醉了,什麽也不記得。但自那以後,他再也不敢打堂客了。

大兒上高中時他堂客得了胃癌。那時進醫院都得自己掏錢。他有錢嗎,有錢;要想救堂客的命,得做胃切除手術,那得一大筆錢;他有那個錢沒有?沒有。他生意好,可以借。但醫生說手術不定成功。則牛就成天歎氣,堂客就堅決不住院燒錢,他便讓堂客回家靜養。不到一年堂客就死在家裏,還不到四十歲。堂客一死,兩個兒子都堅決不上學。文讀到高三了,能考上大學,卻打死也不上學,說要去打工掙錢。則牛哭著勸文接著上學,文說你不是說沒錢嗎,沒錢給娘治病,我們不花你的錢,我們去掙錢。則牛說供你們讀書的錢我還是有的!給你娘治病那是個無底洞,那是把錢丟在水裏!我這樣苦幹,你娘不住院,省錢,不都是為了讓你們讀書!文武隻說:“你不是沒錢嗎?我們不花你的錢。我們去掙錢。”兩個兒子說不讀就不讀。他知道那是能文能武恨他,為他舍不給娘治病。他說那是他娘的意思,她不願活著受磨難,兒子卻都說娘不想死,是他逼娘死。

堂客死了,兒子出外打工去了,他就不再每天回家。他在街上租了間房,晚上就住街上。他跟街上的閑人都熟,人家就拉他打牌。打牌時他認識了個寡婦,比他小幾歲,原是街上布鋪的售貨員,男的原是公社付書記,害病死了,孩子也上大學了。她曾是天仙一樣的人,如今雖頭發白了些,但剪著小搭頭,臉皮白白淨淨的,手上老夾根煙,腳上冷天熱天都拖雙鞋,走路嫋嫋婷婷的。他迷上了她,有空就跟她打麻將,請她吃飯,給她買這買那。

他的生意卻越來越糟。修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少;摩托車卻越來越多;他得學修摩托車,得買新工具,得請人。還沒來得及搞,人家就開了摩托車修理店。要跟人爭,他得投資。可幾年下來,他欠了幾萬塊錢的賬;發不出工資,店裏就剩他一人。他還隻五十多歲,還可以幹。他要娶那相好,要開摩托車修理店,買設備,請人,得十幾萬。他一向不願麻煩兒子,年前也隻得厚著臉去找他們。

兩個兒子在外打工上十年,都成了包工頭,發了,都在武漢買了房,成了家。他先找文。文說:“你還折騰什麽?不行,回老屋住,我們養你。”他要娶那女人,但不好意思說。兒子反對的就是這個。文說:“聽說你還要找人結婚。這大年紀,該養身體,找個女的幹什麽?”他說他還想幹點事。文根本不聽他,武跟他哥穿一條褲子,說他要願意就來跟他住;要本錢做生意,他們幫不了。

他空手回到家,連夜給兩個兒子一人寫了一封加急掛號信,叫他們收信後到壪對麵墳上去見他,信裏附著他欠債的賬目。發信後那夜他還到壪裏好幾家去坐了坐。

武收到父親的信馬上跟文打電話,說他這是麽意思。文說你回去看看。武說他年關太忙,等些時吧。過了一個鍾頭文就收到同樣一封信,他馬上給武打電話,說我們要趕快回去看看。弟兄倆馬上往回趕。他們同時到了街上。他們打了車,慌忙趕到壪前墳地邊。一到墳地邊,他們就看到父親吊在細興墳邊的那棵樹上,腳離地一兩尺。文說:“他不是像那回掉塘裏樣嚇我們吧?” 武忙跑過去抱住父親,文掏出小刀割斷繩子。他們放倒父親,見他舌頭伸出老長,眼瞪得鼓出來了。文跪下去拔父的眼皮想讓它闔上;他拉下眼皮,蓋住翻出的眼珠,一鬆手眼皮又縮回去,眼鼓得更大,惡狠狠瞪他們。父親穿件假皮襖,那人造革的塗層皺裂了,露出白裏子;那白裏上抹過黑油,抹得不勻。文把黃羊皮外套脫下來蓋在父親臉上,對武說:“這回他不是嚇我們。他是跟我們搗亂,不讓我們過個好年。”武忙打電話叫人。壪裏人這才知道則牛半夜上山吊頸了。

23

正義跟他聊到很晚才走。正義走後細平有點迷瞪。這不是夢吧? 原來多少回夢見則牛死了,則牛家著火了,那個凶殘地打哥的狗子跌進坑裏摔斷手腳,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醒來發現那是夢,他像受騙樣生氣!今天一天就聽到兩個他原來恨的人都死了!特別是則牛,哪死這樣巧?他曾想過多少回如何把則牛不著痕跡地弄死,想搞出一種毒藥,丟在他家裏,從他家門縫丟進去,從窗口丟進去,丟在他們屋頂上,那藥慢慢釋放,把他毒死。這隱隱約約尋找毒藥殺死仇人的動機多多少少影響了他的人生之路,讓他迷上化學、生物,成了個研究抗癌藥的專家。而則牛和狗子卻像是被誰下藥毒死了。曾經恨過他們的他早已原諒了他們,並想親口對他們說他已原諒了他們。則牛卻像搶著要在他說原諒他之前死掉,不給他說原諒他的機會!他若早回來一個星期,對則牛親口說了原諒他的話,叫他不要為他哥的事背負擔,他也許就不會上吊?或者,他不種那棵樹,則牛在山上找不到掛繩子的地方就不會上吊?可那棵樹是哥托夢叫他種的,未必哥讓他種那棵樹就是為了引誘則牛去那樹上上吊?難道這裏頭真有什麽緣?他想得頭昏腦脹,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起,父親泡好茶,遞給他一杯,自己也喝口茶,說:“你說怪不怪!則牛就在你為你哥種的那棵樹上吊死了!”

他問: “他留話沒有?”

“就留個賬本,欠哪個哪個的錢,兩萬多塊!“

“還了沒有?要不要我幫點?”哥死後就則牛幫他們家最多;這時他該幫幫他。

“文武都有錢。父死了,一人拿一把錢搶著還賬,一天就還清了!那點錢在他們算什麽?他們都罵自個,說要是給他父錢,他就不會走絕路。可這是該緣的,不是錢的事!”

他不知該說什麽。父又說:“按規矩吊死人的樹得連根刨掉;都問我拿那棵樹怎麽辦。我說要問你,那是你給你哥種的。”

壪裏人迷信:吊死人的樹得連根拔掉,否則吊死鬼會哄人來上吊。他忙說:“砍了吧。”

父說:“大家商量說不砍。”“那怎麽行? 叫他們砍了。”“都說這是報應。他害死兩個人,他自己結了。他也活了這些年,也死得。壪裏人商量就把樹砍光溜,搞得人夠得到的地方都沒掛的枝子。哪個會扛個長梯去山上找樹上吊?”

喝了點茶,他要到哥墳上去看看。父給他一打紙錢、一掛鞭炮和一把香,娘遞給他火柴。

望著那棵高聳在鬆樹之上的楓樹,走過壪前下方那片幹田,他來到哥墳前。墳上落滿楓葉,墳好像長高了些。他把鞭炮掛在鬆枝上點著。鞭炮的炸響讓他不安,為打攪了這裏安睡的人。鞭炮放完,他蹲到地上,點上香,插好,再點燃紙錢,青煙騰起,飄向那棵楓樹,繞著樹幹飄升。他站起來打量楓樹。楓樹已合抱,低處有許多新砍的樹蒂,幹淨明亮的樹枝頂著藍天。

他在哥墳邊草地上坐下,看那幾枝香的青煙縷縷飄升。一會正義撥開鬆枝走過來,挨他坐下,說:“我也好久沒過來了。”兩個人默默坐了半天,正義努努嘴說:“則牛埋那邊。”細平說我們過去看看。

他們穿過一叢密密的杉樹就看到一個新墳,墳上石頭壓些紙錢,墳前擺三個花圈。細興墳前那棵楓樹的影子依稀搭到這墳上。他在則牛墳前站了一會,說:“忘了給他也帶點紙來。”正義說:“回去吧。早飯好了。”他便跟著正義回家。走下山他回頭看看,那棵楓樹高高聳立在翠綠的鬆樹上,像是在望著他。

 

24

吃早飯時正義問:“你哥的那個對象在縣城開個打印社,想見她不?”細平問:“她還好?”“好得很。她男的有錢,老早就花幾十萬買了個大複印機。生意好得不得了。” 她到底長什麽樣?她為什麽喜歡哥?她後來怎麽樣?他們那時手都沒碰一下,她會不會早把哥忘得一幹二淨?也許從她那兒能找到哥的一點點消息?他說:“當然想見。她願意不?”“我昨天還跟她打過電話。她說她還真想看看細興弟弟是個什麽樣!”他說中午還有同學過來。正義說:“來得及。去半個鍾頭,跟她聊個把鍾頭,回半個鍾頭。”

早飯後他就跟正義一起去鎮上搭車去縣城。正義要叫輛車來接,他說要走去鎮上。正義說:“現在哪興走?都是騎摩托坐車。”他說就想走走,正義便隨他。兩個人沿著山間的水泥路走。他這才注意到正義的頭發油光發亮。打小正義娘就愛往他頭上抹菜油,說那養頭發,說頭發吃了油才長得好,正義見他娘手上點了油要往他頭上抹就抱了頭跑,不讓娘的手趕到頭上,說那油臭;長大了卻自己往頭上抹。他笑著問:“頭上抹的是菜油嗎?”正義哈哈笑,摸摸頭,說:“抹菜油那多土!這是高級發油!沒菜油好,菜油養頭發,這東西越抹頭發越死。現在想抹菜油也不敢啦,怕人笑哇。”

二十年沒在這山路上走了,原來的石土路如今已成水泥路,他感到欣慰:這裏也在變好。走了一會,他看到一座座山都裸露著黃土,問:“那是搞什麽?”正義說:“這裏的山都被人承包了,要種桉樹,他們說這山上的雜樹都毫無經濟價值,都得刨光。”“這不是瞎搞嗎!這山上隻能長雜樹。”“他們還要砍我們壪祖墳山上那些樹去種桉樹,說承包費高些。我們頂住了。我們壪叫楓樹崗,那樹砍光了我們壪就成了桉樹崗!他們一承包,就把山一砍一燒一翻,搞得茅柴根都不剩再種按樹。老百姓反,哪個管?靠山吃山、開山致富是中央的統一林改政策,省裏統一部署搞的。如今經濟發展第一,經濟搞上去了土皇帝就得獎升官。這山全由幾個有錢的承包了瞎折騰;折騰完了還有上麵的補助。這些畜生,遠近哪個不罵。”正義指著北邊山上冒起的黑煙,“聞到臭沒有?那是劉家田的祥發搞的垃圾處理站在燒垃圾。他把城裏的垃圾弄到這裏來燒埋,遠近五六裏都臭死了。他們家發了財,在城裏買了大房子。留在這裏的都是些老弱病殘。要上告,哪告得動?他們縣裏省裏都買通了,有各種環保安全證書,紅蘿卜章子蓋著。人人都罵他們家斷子絕孫。” 細平心裏一沉。他想老了回老家來住。老家山清水秀,冬暖夏涼,世上沒有比他老家更好的去處;原來也正被毀著。

正義這才告訴他,他哥下葬後豔紅來過。她本來一聽說他不在就哭著要來的,父母攔住她,說她來算什麽。到第四天她才跟個伴來了。她是從街上冒雨走來的。是他帶她們到他哥墳前去的。她眼都哭腫了。她燒了不知哪兒謀來的紙錢,還燒了一封寫給他的長信。細平聽著,心裏下起雨,看到她在陰冷的雨中蹲在哥墳前燒紙和信的樣子。

正義說:“你知道為什麽則牛出賣你哥? 那時公社要招個人搞公安,則牛、狗子和那些常在公社轉的就比著表現,誰積極誰上;都白搞了,老鄧一上台,分田到戶,公社拆了。則牛腦筋活,見人人買自行車就開修車鋪。我那時閑著,就熱天夜裏提個汽燈到田裏捉鱔魚賣搞幾個零花錢。他要我跟他幫工。我說你還想剝削我的剩餘價值?見鬼去吧。他說他要跟我合夥,叫我湊錢,我不幹。我心想:跟你這樣賣友求榮的人合夥?我當老板都不要你這樣的人幫工!說是年輕時幹的傻事,都該忘了,那搞得我們家破人亡怎麽忘得了?他開始時生意做得好,好多人羨慕,我不尿他。我不信這樣的人會有好下場!我跟他也隻逢年過節的在壪裏見見,見了也沒什麽話說。沒想到他今年就現報了。”細平說:“那不怪他。”那時公社是遵照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產”辦,搶著抓“反革命”、“反動分子”;“反革命”、“反動分子”抓得越多,獎賞越大,就像現在政府遵照發展經濟的中央指示辦,搶著抓經濟,經濟增長越快獎賞越多一樣。

正義又說:“我這些年想起你哥來就心痛。那回你哥挨鬥後回來,我要去親口跟他說我們不怪他就好了。我哥把我頭砍破了,頭上綁著白紗布,嘴都捆住了,痛得要死;又忙著安葬娘的事,暈頭轉向,沒顧上去找你哥。他肯定以為我怪他。我哪會怪他?我一進審訊室,魂都嚇掉了,他們問什麽說什麽。你哥哪扛得住他們那樣搞?所以我不怪你哥。我隻怪則牛這個狗日的。”

他從沒想到正義也自責,便說:“那是該緣的。”正義說:“好些人都這樣說,我總覺得不該。豔紅也怪自個,說她知道你哥挨鬥,她家都商量好了不管那些,準備照常接你哥上門,說要是多走一步,過來說她不在乎那個就好了。”

細平說:“這哪怪得上她?”他又想到那句話:該緣的。

一會到了縣城,在打印社門口下車,他跟著正義進去。正義一進門就高聲叫喚,裏頭馬上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穿件黑色西裝外套,銀灰高領毛衣,婷婷鶴立;豐腴,短發,圓臉,兩眼盈盈流光。她老遠就伸手過來跟細平握手,臉好像紅了一下。細平問:“你還好?”她說:“像你哥,說話聲氣一樣,就是沒他帥---你哥不戴眼鏡。”細平說:“多謝你那時瞧得上我哥。”又問:“孩子多大了?” 她指著牆上的鏡框,裏頭是一個白西服、黑襯衣的小夥子的明星照。“在武漢上大學。”他看著鏡框裏的小夥子,說:“帥得很。”他忽然想:要是哥活著,這個孩子會長什麽樣?

她說:“你們壪那地好,靈秀得很,所以你飛得高,走得遠。”說著請他們裏屋坐。裏頭有一小間,有張桌子,桌上蓋著玻璃,玻璃上有一本相集。她叫細平坐,指著相集,說:“你哥給的,我昨天翻出來。”他吃一驚:“你還留著我哥的東西?”她點頭,“當然。”

他拿起相集,打開。首頁上有哥寫的字:“贈給劉豔紅。李細興。1975年10月18日。”他盯著這幾個字看半天才翻到下一頁。裏頭是各色楓葉,擺成各種花型;加塑固定了,更加鮮豔。他看著,忽然看到哥在門前的石頭上坐著繡花一樣往這相冊上貼葉子;太陽亮堂堂的,他坐在哥身邊,他們的影子印在牆上;門前的樹葉黃黃綠綠,對麵青山上紅楓閃爍。他眼模糊了;翻著,他心裏一酸,淚一下漫湧上來;他用拳頭頂住鼻子,突然心裏抽動,淚一下崩出來。豔紅也掩住嘴,眼裏湧滿淚,轉身拿了紙巾紙給他。他嗯嗯咳幾聲,揩了淚,拳頭頂著鼻子,眨眼半天,堵住淚,壓住哭音說:“多謝你留著。”

正義也揉了揉眼,望豔紅說:“你沒給我看過。當寶貝留著,你愛人願意?”“他都曉得。他家也是整得家破人亡的。”細平歎口氣說:“家裏哥的東西都燒給他了。”“這個你要,你就拿去看看。”豔紅指著相集。他真想帶走,細看。但他默坐了半天,說:“給你的,你收著。”正義拿起相機,指著相集說:“我照幾張,行不?”豔紅站過一邊,讓他照。

豔紅說她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跟他哥上館子的情景,說:“他眼真尖。沒想到那給他帶來麻煩。他挨鬥後我要去看看他就好了。當時想他就要來上門,有話見麵再說。我要是去看看他,他就絕不會走那條路!想起來就痛心!”

細平說:“這是該緣的!”他這才忽然明白父母奶奶為什麽都不追究哥上吊的因由,隻說那是該緣的,像是用一床被絮把這事遮蓋了。什麽是該緣的?該緣的就是事情該怎樣就是怎樣,誰也左右不了,裏頭有它的奇巧因果關聯,我們誰也無法窮究,窮究起來每個關愛死者的人都會負疚自責,而這於事無補,徒增痛苦。但他說這是該緣的同時自己並未接受這一解釋。他還沒透解“該緣”的本來意義,因為“該緣”本身就拒絕讓人透解,猶如地心不讓人進入看個明白。

豔紅談起哥許多事:哥曾在她姑姑家門口跑來跑去,哥曾帶她在紅崗山山頂野餐,哥餓著肚子走三十裏給她送這個樹葉相集……。直談到快十二點,豔紅要請他吃中飯。他說同學要到他家集會,他得趕回去。

細平從豔紅那兒出來,跟正義分手,叫了輛車回家。一坐上,他看到反光鏡上吊張鑲在透明塑料卡內的毛主席像。那像上毛主席就是個獨耳朵。他揪住像,問司機,“怎麽還掛這個?”司機說:“都說能避邪免災。”他鬆了手:“管用嗎?”“哪曉得。”他看著那個獨耳朵像晃晃著,想:這個獨耳朵能幫人免災?

一會車就出了高速路上到去他們壪曲曲彎彎的水泥路上。進到山間,車慢下來。車窗外可見刨光的山和漂浮成鏈的黑煙。他忽然想到大學時寫的那首意念複仇詩,想他已饒恕了所有導致哥自殺的人,為何則牛卻還有這樣可悲的結局?也許是多年前他發出的詛咒和祈求上天懲罰他的意念如電波行走了若幹光年,抵達了那審判者,他做出了判決,那判決又如電波行走了若幹光年,抵達了終點?而他為則牛祈求赦免的意念早已發出,這意念又要穿行若幹光年,才能抵達那終極審判者,他收到這請求赦免的意念該會改判,但那改判的指令再穿行若幹光年抵達終點時已經遲了。也許,那個審判者根本不會改判。因為他收到了太多請求懲罰的意念 :發自他父母的、他奶奶的,發自豔紅的、正義的、正義哥哥的。父母奶奶雖然隻說哥的死是該緣的,但他們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要讓則牛不遭受那樣的命運,得讓父母、奶奶、正義、正義哥哥都真正心懷寬恕。還有那個“獨耳朵”,有多少祈求懲處他的意念從這地球上的眾生發出,又有多少祈求獎賞他的意念從眾生心裏發出,抵達那個審判者。而隻有我們都心懷寬恕,寬恕的意念從我們每個人心裏發出,抵達那個審判者,他不必再拍案而起對我們的同類施加懲罰,世界才會安寧平靜。哥那時人們在抓革命的環境中為害他人,今天人們在抓經濟的環境中為害他人,而被害者無力反抗時,隻能祈求上蒼對為害者施以懲罰。當傷害已成為過去時我們可以饒恕,當傷害正在進行,受害者無力反抗時該如何呢?受害者要對利令智昏、誤入歧途的為害者心懷憐愛,為他們祈禱,祈求上蒼讓他們明白損人利己終將為害自身。他們的祈禱將行走若幹光年,抵達終點,左右那些為害者的心意,使他們迷途知返,棄末求本,從而使這個世界變得和諧美好。

 

2015年2月

 

 

 

那陣歌聲

 

蔡錚

 

1

 

那時他們就像兩條魚,遊到那片水域,碰在一起,彼此相吸, 搖頭擺尾,都不忍分開。

那天胡石把腳擱在桌上看書,有人敲門,他說:“進來。” 門是開著的。 沒人進來,他隻得扭過頭。門口站個鮮亮的女子,一雙眼冒著火,流溢笑意;那鮮豔的嘴唇也浮飄笑意;她發髻高高挽起,婷婷鶴立。他放下書,站起來,弄得椅子叮當響, “你找誰?”“找胡老師。”“找我?”她繃著笑,抿嘴點頭。他心咚咚亂跳。大學時隻想追這樣鮮亮的女孩,可他卻成了不那麽鮮亮的女孩的追逐對象;等他撥開圍繞他的女孩,鮮亮的女孩都已挽著別人的胳膊,讓他四顧茫然。這時他恨不得拖過床單蓋住自己的慌張:“你是?”

她遞上一封信。那是他寫給下麵一個要考研的老師的。他想把全縣考研的聯絡起來。 “怎麽到你手上了?”她說:“我叫林爽。“ 他吃一驚,沒想到林爽是個女的。“也沒有這個中學。我在那小學教書。正好郵遞員認識我。” ”你怎麽在個小學?“ “今年畢業的都得下去鍛煉。我教音樂,下麵中學沒音樂課,就讓我去教小學二年級。”他說:“我們考研都是化悲痛為力量,你這麽漂亮,擱哪兒都會享福,考什麽研? ”她隻抿嘴笑,火辣辣的眼罩著他。他請她坐,隻一張椅子;給她倒水,也隻有一個大瓷杯;拿起床邊的開水瓶,裏頭隻一點點水,倒出半杯,給了她。

她坐下,接了水,看著他。他穿條帶黑白花格的褲子,黑短袖衫,胳膊結實白皙。那胳膊讓她心裏咯噔一下,不敢多看;她也怕聲音發顫,抿了兩口水壓住緊張,笑著問:“你有什麽悲痛?”

他說: “我是代課的。畢業時開除學籍。”她笑了:”那你肯定是動亂頭頭,鬧得我們也跟著遭殃。我們學校一動,我爸就跑到學校拽我回家。“ “我哪是什麽頭頭,隻是喜歡哪兒熱鬧往那兒衝。” “你不後悔?”“有什麽後悔的。說是開除學籍,送回原籍。上了四年學,該學的都學了。那處分於我毫發無損,就是給我添點麻煩。” 又問:”你想考什麽專業?””我也就說說,我英語不行。“ ”那我幫你。” “我太差了,也不是那個料。教書蠻好的。”“那也該幹你本行。”“ 教育局的人說了,滿一年就調我上來,去哪個學校教音樂。“ 他想說:“那些人的話算數嗎?”但他不說。

他就想跟她多呆一會。老天把她送來,不能讓她輕易走了。晚飯時間到了。學校的飯像沙, 饅頭嚼起來像土。不能請她吃學校的豬狗食,又不能請她上街吃 -----他身無分文。他便請她到一個朋友那兒去吃晚飯。她說她要去親戚家,但他知道她也想跟他多呆一會。有根線把她拉到這裏來,她走不開。他說:“走吧,就吃個飯。吃完我送你。”她就跟他走了。

要去的是在三中教書的高中同學周鵬家。他剛結婚,他們的新家他還沒去過。跟她並肩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他感到甜蜜。他巴不得這路沒有盡頭,但三中走走就到了。

周鵬見他就叫:“哈,把女朋友帶來了!”他看她臉上掛著笑,問:“我們是朋友吧?” 她隻忙著問周鵬愛人好。周鵬說:“你們有夫妻相。” 他笑著問她:“是嗎?”她裝作沒聽見,跟周鵬愛人聊天去了。 

周鵬留他們吃飯。他說:“我就是來吃飯的。”周鵬愛人忙著去做飯。周鵬說:“你是英雄,她是美人,配!”他說:“她是美人,我是英雄嗎?” 周鵬對她說:“你不知道啊,他從小就是有名的好打抱不平的英雄。這回回老家來,也是因為打抱不平。他這樣能文能武的英雄難得啊。我們都是地上蹦的兔子,他是天上飛的鯤鵬。”他忙說:“別瞎吹。”可他就想周鵬替他多吹點。帶她來這裏不就是為的這個嗎。林爽聽得兩眼放光,不時看他,忽然問周鵬:“他怎麽能武?” 周鵬說:“他練過武術,那三五個人他不在話下。我們碰上流氓時都找他。流氓地痞都怕他。要是從前啦,他肯定是個將軍。” 他說:“說不定當了烈士。” “反正啊,你是在這山旮旯裏落個腳,就像那個大雁落下來找點吃的,吃飽了再飛。”他說:“我也就想在這裏教個書,成個家,過個小日子。”周鵬說:“你又哄我們。你是幹大事的人,哪跟我們比。”又對林爽說: “你知道不,他要考研? ”她點頭。“他考研就像到到山上去撿片樹葉!我們都知道!” 胡石說:“哪那麽容易。”周鵬說:“你曉得,他那年上大學全校考第一?人家都拚了命學,他玩著玩著就考那麽好。我看哪,林老師這麽亮的人也不是這山旮旯裏容得下的,肯定也要遠走高飛。”他說:“她也要考研。” 她忙說:“我不行不行!”周鵬說:“反正你們都不屬這裏。”

吃完,天已黑了。他們謝了周鵬夫婦出門。他們一出門,周鵬老婆就跟他鬧起來,說他看女客看得太多了。

他們並肩走著,她說: “聽他說, 你還真是個人物。”他說:“都是替我吹,讓你高興。”她說: “我打小就想有個身強力壯會拳腳的哥哥。有個堂哥,是個跛子,打外人不夠,欺負我們有餘。” 他說:“有我看誰敢欺負你!”

本來說要去她親戚家,路過學校邊上的山嶺公園,她說:“我們到裏頭走走吧。”他便摟著她的肩,跟她進去了。

天上有些雲,月亮時隱時現, 草蟲唧唧。他們找個台階坐下來。她說了她的許多事。她隻初中畢業,唱歌唱得好,又自學了點高中課程,考取師範學院音樂係。她父親有點瘋,六十年代中專畢業,分配到上海卻為她母親跑回來了。母親年輕時很漂亮,區裏要她去當幹部,父親不讓。 父親老盯著母親,她跟男的說句話都不行。現在又盯著她。暑假有男同學來看他,他把他們全趕走;人家帶的東西他都給扔出去。她本來分配到省城,父親怕管她不夠,跑到學校去鬧,死活把她拉回來…….

夜裏很晚才送她到她親戚家門口。臨分手,他問:“我能不能去你學校看你?”她說:“我在哪個學校?” 他這才想到她沒告訴她她在哪個學校。“你告訴我啊。”她說:“你自己去找。找不到就永別了。”她突然挨近死命摟他一下,跳開走了。

他站在那裏,看她進去了,還呆站在那裏,許久都不忍走開。

 

2

 

周六的他就去找她。原來那封信是寫給楓樹嶺中學的,那個鎮叫楓樹鎮,她該是在楓樹小學。反正那地方就那麽幾所小學,大不了去郵局問。

他買了三斤橘子, 然後上了到楓樹鎮的班車。車上問誰知道楓樹小學。一個鼻滴流流的小矮子說:“我曉得。” 班車停在小鎮上時那矮子叫他下來,他便下來。來了一輛拖拉機,小矮子招手叫停;拖拉機停下來,矮子爬上車鬥,他也跟著爬上去。拖拉機噴著煙,嗵嗵噠噠地奔跑, 攪起土灰直往車上撲。 轉了幾個彎,司機停了車,小矮子跳下,他也跟著跳下。這裏都是小山,山坡上全是黃土地,四望不見學校更不見人。爬過個大山坡,還是不見學校;再爬上座小山,他看到遠處凹地裏有幾間低矮的平房, 房前有塊空地,空地上弓個破籃球架。這就是小學?矮子站住,指著那房子說:“ 林老師就在那裏。”

他謝了小矮子,朝那學校走去。一下山,他就聽到孩子們的歌聲。那歌聲從那屋瓦的縫隙中飄出來,從那破門洞裏流出來,流過那個操場,漫上山坡,在他腳下的地上漾動,淹沒了他。那歌聲是從她心裏流出來,滲入孩子的生命,再漫出來,溢滿這山間。他心狂跳起來,跑向學校。

到了學校走廊,碰上一個像被人一邊砍了一刀的尖臉男人,他說他找林爽老師。那人露出怪笑,說:“你是她男朋友?” 他說:“我在一中教書。”那人便走到一間教室門口招手。她出來,那人說:“你男朋友看你來了,帥啊。”她沒理他,卻望著他,火亮亮的眼裏有一份驚喜。她指著那尖臉說:“這是劉校長。”劉校長便竄上前來哈腰握手,鬼笑著:“歡迎縣一中老師來我校指導教學,屋裏坐。”他便跟著他們進房。

這是教室間的一間小房,裏頭有兩張床,兩張低矮的桌子和幾把椅子。他把橘子放到桌上。一會進來一個男老師,臉上疙疙瘩瘩,頭發卻梳得根根筆直豎立;又進來兩個女孩,都黑黑壯壯,走路都咚咚響。他們都姓劉,住在附近的村裏。校長說:“小劉去割點肉。胡老師就在這裏吃晚飯。” 一個走路更響的女孩便出去了。

一會響鈴了,校長和老師們便都出去了,隻有他們倆在房裏。她問:“你怎麽找來的?”他說:“你那歌聲從這裏飄出去,飄過那個山,沿著那條河,直飄到我那兒,我坐不住,就跟著歌聲找來了。”她笑望著他,“課教完了就教他們唱唱歌。聽他們唱歌,我也喜歡。他們的歌聲裏有亮光。”他說:“這裏陰暗嗎?”她不說話。這時他們聽到校長在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訓學生: “啊,有的人好吃懶做!娘給爺割了點肉炒在豆裏。他呀,就不住筷地淨搶肥肉吃,那個肉嚼都不嚼,啊啊啊就吞了!不管爺,不管娘,隻放搶!書讀到牛屁眼裏去了?不懂禮讓?啊?要做事向前,吃飯靠後!....”他忍不住笑,說:“你們校長就這樣給學生上德育課?”她說:“他是民辦剛轉正的。”

夜飯是在一間教室裏吃,教室窗戶都沒玻璃,就交叉釘著幾根木棍。一個黑壯的姑娘把一大盤蘿卜炒肉和一鍋米飯端進來放到課桌上,他們就坐在課桌上吃。課桌都是木片搭在兩塊土磚上。他吃驚這個時候學校連桌子都沒有。

吃完,她帶他到附近散步。他問:“這學校怎麽連個課桌都搞不起。”她說:“教室也不夠,六個年級,隻三個教室。”他問:“那怎麽上課?” “一個班上完,到後麵坐著做作業,再跟另外一個班上課。” “條件這麽差,你怎麽受得了?” “沒什麽。這裏省錢。我們的工資都不動 。村裏給學校米和油,又給了塊菜地,派個人種菜做飯。” “你們相處得還好?”她說:”就是校長有些討厭。”“他不錯嘛。”她說:“不喜歡他那樣。” 

回來,校長說:“夜裏讓你同房回去還是怎麽的?” 她瞪著眼,說:“你胡說什麽!”校長哈哈笑,說:“那好,我回去,讓胡老師到我們房裏睡。” 

夜飯後做飯的姑娘洗完碗回去了。她便去給他燒水,他跟著。操場邊上的小矮屋就是廚房。到裏頭隻得點盞小油燈。用炒菜的鍋燒水。燒的是稻草把子;火燒著, 滿屋是煙。一會水熱了,她用盆端了水到男老師宿舍讓他洗。洗完,她端了水去倒,他說:“我來!”她卻搶先端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師們都回家去了。洗漱了她就帶他去附近的小鎮上買早餐。一到沒人看見的地方,她就抓著他的手,跟著他在山間小路跑上跑下。跑累了,她才站住,盯著他,說:“跟你一塊我什麽也不怕。” “你怕什麽?” “我也不曉得,總是心懸懸的。”他說:“你最怕誰?”“我爸。” “怕他什麽? 不行,跟我遠走高飛。他能把你怎麽的?”她說:“他會把氣出在我媽頭上。我就怕我媽受罪。”他說:“那把你媽也帶上。”她問:“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三五年吧。” 她問:“你要研究生考不上怎麽辦?”“一年考不上考兩年,兩年考不上考三年。準備打三年解放戰爭。” “三年考不上呢?” 他笑著說:“那我倒你腳上撞死。” “說正經的。”他沉默半天,“我還沒有個清楚的圖像。要三年還考不上就去南方。” “我能幫什麽忙?” “你呀,每天就在這裏等我就行了。”“我當然天天在這裏等你!- 考研最難的是哪科?”“最討厭政治。那些無聊肉麻的鬼話,要人死記硬背。” “那些要死記硬背的東西,我念了,錄在磁帶上,你累了躺床上聽。我有個隨身聽,你拿去。” “不好吧?”她說:“你不想聽我的聲音?”他說:“當然想。我去買個吧。”“你也沒多少錢,拿我的吧。” 她從口袋裏掏出隨身聽,給他塞上耳塞。她按了開關,裏頭是雄渾浩蕩振奮人心的音樂。聽一會,他摘下來,還她,說:“這裏悶,你要這個。”“我還有個收錄機。我有事做就不悶。你給我本書,告訴我哪些難記,我念了錄上。”“下回我把書帶來。你念那上頭的標準答案和名詞解釋。”這讓他感動。為了她,他得考上!

中午他們就吃從小鎮上買來的那點東西,然後在學校邊上的那個土坡上坐著聊天。到了下午,他要回去,要輔導晚自習。她說:“走小路回去跟坐車一樣快,就是要過河。我送你過河,過了河有條通縣城的小路。”

從學校望東翻過一座山,下去就見一條河。河上窄處有根木頭做的橋,兩三丈長。到了河邊,她叫他坐下。他便陪她坐下,坐了好一會,他說:“我得走了。”拉她起來。她說:“過了河你就沿那條路走。”到了河邊,要上那橋時,她眼裏忽然冒出光來。他說:“再見。” 她抓著他的手不鬆,說:“再送你一段。”他說:“那好。” “我不敢走那獨木橋。”他望望河麵,百米外的上遊河水很寬,“那我背你過去。”他們便朝上遊走,到了淺水處,他脫了皮鞋、襪子,叫她趴他背上。她趴上去,摟住他脖子,他從後托住,叫一聲好,就背著她下水了。水底白沙透明。她的臉貼著他。這讓他心醉。過了河,放下她,他坐下要穿鞋,她忙脫下外衣叫用它擦腳。他說:“不用!”說著把腳在放下的褲腳上抹抹,就著濕腳穿上鞋,說:“待會你要回來怎麽走?我還得送你過河。”她說:“我把你送到大路邊再回來。逗你呢,那個橋我不知走了多少回。”

他們便繼續走。田裏幹活的都放下手中的活來望他們。一到沒人的地方她就抓住他的手,兩人手牽手走著。走了一會,他說:“你該回去了。”她說:“我再送你一會。” 他們便繼續走。爬過一座小山就看到縣城了。他說: “我送你回去吧。” 她說:“我再送你一會。”  他也不忍她離開。走著走著就進了縣城。他說:“算了。我送你上車站。”他便送她到車站,給她買了票,送她到車上,他站在窗外,她伸出頭來看著他。車子開動,他跟著車子走,她揚起手。汽車走遠,拖著那根連在他心上的線,把她從他身上撕扯開。

 

3

 

接下來的一周他就盼著周六。好像她給他盛滿了一缸水,一周下來,那水全滲掉了,幹了,那相見的想望如火,炙烤得他焦躁不安。這個世界上隻她那兒儲存著他的救命甘泉。到了周六下午他就走小路去找她。翻山越嶺,過河爬坡,一路小跑快走,一個多小時就到了。見到她,他像幹渴瀕死的人得了水,又活了。一等同房出去,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他這才感到焦慮恐懼全消。盯著她的眼,仿佛走進湖裏,他喝飽了,又仿佛把她吞進心裏,好一會他才放開她,把她吐出來,她便如一朵花在屋裏鮮豔豔地盛開。他抓著她的手,忍不住歎氣,“要老在一起才好。” “那我給你一張我放大的照片。” “不管用,要你本人。”

到了下午,她突然說:“你敢不敢去見我爸爸?”

“我怕他不敢見我。文鬥嘴武打架,文的武的看誰怕!”

她滿眼笑, “他要是給你臉色,你忍著;千萬別跟他吵。”

“你放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等著瞧,我三言兩語就把他收了。”

“先到合作社去。要是他生氣,我們就回來。”

他們穿過一片田地,翻過幾架小山,隻要到了沒人的地方,她就過來,讓他摟著她的腰,她也把手插過去,摟著他的。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她就鬆開,隻並肩走著。走到一個岔路口,一個背筐的婦女立定盯著他們看。林爽忙打招呼,稱她嬸娘。嬸娘打過招呼,還盯著他們看。她隻得說:“這是一中的胡老師。”嬸娘說:“你們倆人像一對雙胞胎!” 嬸娘走出老遠,還回頭看他們。

等嬸娘走遠,她說:“我們像一對雙胞胎?”盯著他看,“是哈,我們連襯衣都是一色的!” 

確實,她也穿著同樣的牛仔褲,外衣是件牛仔服,襯衣也是藍色的。怪的是她一早就穿好這身衣服,他也穿這身衣服來了;更奇的是他們都買了這式樣顏色幾乎一模一樣的衣服。

她說:“把你的給我。”他脫了上衣,“我比你高, 肩膀也比你寬,穿不得。”她卻逼他穿上她的,自己也穿上他的。她看著他,“好合身!” 真的很合身,他的在她身上也合適。

合作社是個四方院。她說這院子就像她們家的一樣。院子有一排衝街的房子,院裏有廁所,有口井,有幾棵樹。樹都幹瘦,沒有幾片葉子;靠牆有塊地,貼地爬些稀拉發黃的藤。他們一進院子,就奔出一個紅光滿麵、胖乎乎的姑娘。她咯咯笑個不住,笑出雪白的牙和兩個酒窩。她不叫姐姐,隻叫她林爽,問這是不是姐夫。她便喝止,說叫他胡老師,叫她回家去叫父親。“來見姐夫?”妹妹咯咯笑著。她說:“別胡說!就說我來了個同事。 ”

好一會後從後門進來一個老頭。她過去叫爸,他也跟過去。那人的青布褂子不好好穿著,卻披著。稀稀的幾根頭發梳得光光的,跟額頭和頂門爭相閃亮。尖臉紅紅的,像醬過。老頭見了他,恍如他是牆上的畫,隻嗯了一聲,仍低頭深思著宇宙人生奧秘,穿過院子,走到那客房。他們跟著,她不時看看他,麵露難色,他卻從容自在。老頭走到旅行終點,在那桌邊的椅上落座,自己點著煙,吸著。她忙著給他倒水泡茶,說:“這是一中的胡老師,教數學的。”

老頭不說話。她緊張得東瞅西望。

胡老師卻發話了:“聽林爽說你是這一帶最早的大學生,有學問,又淡薄名利,對易經很有研究,所以特地來拜訪你。易經不是一般人看得懂的,那學問太大太深。整個縣裏讀得懂的人沒有幾個。我也想學,也勸林爽學。她近水樓台,不學太可惜了。”

老頭歎口氣,“唉,她們不會學,也懂不了。” 說時眼半睜半閉。

林爽說:“你也沒教我。” 老頭像是沒聽到她的話。

他說:“我很想學,就是找不到人。”

老頭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這不是教得了的,得靠自己去悟。”

“聽說你遠近聞名,很多人求你。”

“昨晚上,王家壪老九的母豬丟了,急了就來找我。我一算,說:你放心,豬丟不了,去東南方找!今天一早他就來謝我,說按我說的朝南去找,找到了豬。他們服得不得了。”

他想易經本是用來指點安邦治國的,沒想到用來指導找一頭發情走丟的母豬,但仍正經說:“現在好多人不懂這古老神秘的智慧,其實這是大學問。如今這些學問越來越有適用價值。學好這個,小說可以幫人排憂解難,大說可以安邦治國。”

“現在人做屋,那個屋基選在哪裏、那個灶打在哪都有講究。”

“現在城裏有錢人都講這個。好些人就靠這個發財了。我請教一下:如今城裏都用煤氣灶,這個灶放哪是不是也要講究?”

“那當然。那個煤氣灶也不是隨便放的。放得好,一家平安,不好,病災不斷。”

“你也可適當收點費。很多沒水平的都走街串巷的搞不少錢。你比他們高哪裏去了。”

“我決不做名利徒,再說我也不在乎那點錢。”

“讀書人跟不讀書的就不一樣。你這學問得教給人。你要不嫌棄,教教我。”

林爽看看他,看看父親。父親眉頭舒展,一口口喝茶,神采飛揚,談興大發。她放心了。他們越談越歡。太陽從西邊照進來了。父親忽然站起來說:“爽,晚上請客人到家裏吃飯。我先回去叫你媽準備準備。”

說完又請他去他家,然後拿腳去了。

他一出門,她就過來抓住他的手,“神了!他怎麽對你那麽好?”

“他昨夜做了個夢,夢見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說:明天你女婿要來看你,那是我派來的,你可得好好待他!”

她站起來,雙手攬住他的腰,把他拖到緊貼自己,盯著他,“神了!”

月亮出來時她妹妹來叫他們上她家去。從院子後麵出去,穿過剛收割過的稻田,空氣裏浮動著稻穀剛收割過的清香,一羽羽似有似無的薄薄白霧浮掠在稻田上;走過一汪汪的水塘,月亮、碧空、塘邊的紅楓和她們都倒映在空明的塘麵上。林爽哼起歌來,她妹妹也跟著哼唱。她們的歌聲在那羽羽薄霧上浮蕩開去。

上了一個坡,就是她們村子,都是些不高不矮的一向三間的平房,房子都散落在山坡上。她們家在村子中間。她家屋子正中擺一張老舊的大方桌,方桌四周有幾把椅子,正北的那張上端坐著頭皮發亮的老頭。老頭見他進來,站起來請他坐。他剛一落座,一個幹瘦的老婦就端著一碗雞蛋麵條送到他手上。林爽說這是她媽,他忙站起來接著。她媽眼露驚恐,喏喏著不知說什麽,好像見到他還有點臉紅。她那曾受驚嚇而至今還恐懼著的眼神讓他心裏一震。隻有他一人有吃的,林爽都沒有。這不是讓他做吃飯表演嗎。他不幹,林爽催他,他隻好端筷開吃。太鹹了。一會她媽怯怯地叫林爽問他味道,他大叫著說太好了!她媽羞怯驚恐的眼裏便冒出喜色,忙又去盛大半碗湯來要往他碗裏倒,他隻得接了。吃完,林爽收了碗,她媽卻搶了過去。剛吃完就進來一個跛子,叫他去吃飯。林爽說:“我堂兄生了兒子,今天請滿月客。”他有點遲疑,但他們都催他快去,他就隻得跟著去。林爽卻不去,說都是男客,喝酒。他說你不去我怎麽去?堂兄說有位置,你也來吧。林爽就跟著。

堂兄住隔壁。見他進來,一個額頭寬闊嗓門洪亮的過來請他入席,原來這是她大伯。他便稱他大伯。大伯要他坐一席。他堅決不幹,大伯說來的都是近鄰。近鄰們便都勸他坐一席。他向林爽求助,林爽說叫你坐哪你就坐吧。他隻得惶恐不安地坐下。一會他堂兄端出一碗碗冒著熱氣的菜往桌上放,桌上馬上布滿大魚大肉。林爽坐他旁邊,輕言細語,介紹桌邊人物。輪到喝酒,他想推辭。大伯拿著酒瓶,大聲說:“這是喜酒,喝倒了也得喝!不行少喝一點!”他隻得接了杯子。林爽細聲問:“你能喝嗎?不能喝就別沾。”他說:“不能喝也得喝一點。” 便舉杯跟老農們幹杯。林爽小聲說:“大伯在街上是生意做得最好的。”他揚聲說:“大伯豪爽豁達,就是做大生意的人。”大伯聽了,哈哈大笑,“我呀就是賺點小錢。我沒讀書,要是讀她父那麽多書就好了!” 他說:“讀書多少沒關係。能人到哪兒都能幹出一番事來!” 大伯便要為這句話跟他幹杯。放了杯,大伯說:“我有回在路邊那個塘裏釣魚。村裏的老飄跑過來說:我一直蹲坡上看你,你三分鍾扯一條,半個小時,你扯起十條了。你這樣釣,一天要扯上百斤魚! 我說:這時碰巧來了一群魚。你就沒看到我一坐一天一條也沒釣上來! 要是老那樣,這塘裏的魚也早光了!你要曉得,世上沒那麽好的事!做生意也是這樣:你要守在那兒,守長了,總有魚上鉤。”他說:“大伯像個哲學家。” 哲學家嗬嗬笑,然後大杯幹酒,說:“胡老師是個明白人。爽跟她伯一樣糊塗,你要教她!” 他忙說:“爽靈心得很呢,我等著她教我。”大伯說:“我看著她長大的,他一家人都糊塗,特別是她。跟個明白人我就放心了。”他看看林爽,林爽卻隻微笑。伯父便又為侄女認識個明白人幹杯,他也隻得起來喝一杯。

一會吃喝完,林爽便拉他告辭。出了屋,林爽問:”你不會醉吧?”他說:“那一點酒不在話下。要醉也是因為你。”她抓一下他的手,又馬上鬆開。

她帶他在家早早洗漱完,然後領他到大伯的老屋去睡覺。村子靜下來,也涼下來。到了那屋裏,她給他鋪好床,叫他早點睡。他送她出來。他們就在那門口相對站著。朦朧的夜色中他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裏流溢著歡快的亮光。她望著天,說:“天真好。”他也望天。天空澄澈,星星閃閃。兩個人就站在那兒望天。望了不知多久,她才碰碰他的手,說:“你早點睡吧。”然後斷然走開。他望著她,直到她進屋。

第二天在他們家吃完早飯,她帶他回學校。路上他問:“政審通過了?” 她笑了,“暫時通過了。”路邊沒人,她便抓起他的手。兩人手拉手穿過山間小路朝學校走去。

走到學校附近一個坡頂上的楓樹下坐下。四周剛收過花生的黃土地一圈又一圈的,像誰在坡上畫的弧線,又像是流自山頂的波浪凝固了;小山頂上長滿青翠的鬆樹,鬆樹間閃耀火紅鮮豔的楓樹;東邊是那條小河,河水繞著山腳向南婉婉流去;河水悠悠,閃閃發亮;河邊有紅紅黃黃的楓樹。河那邊遠處有樹林陰翳著的村子。天上浮遊著朵朵白雲,白雲上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醉。他們並肩坐著,她抓著他一隻胳膊,靠在他肩上。忽然,她坐直了, 唱起來: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 哎~

歌聲如五顏六色的花朵,從這黃土地上冒出來,從那清涼的河水裏升上來,從那紅紅的楓葉上飄起來,從那蒼翠的鬆樹上升上來,像隻拖著長長的五彩翎尾的鳳凰,飛到空中,在那碧空中飛遠,又像兩片彩色的羽毛,隨風飄飛;轉了一圈,又飛回來,在他前邊飛舞,飛了幾圈,又飛走了, 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漸漸融入了白雲上高遠明淨的天空。

他心裏一陣顫動。從沒聽過這麽美妙的歌聲。他忽然想張開翅膀飛上天去,摸摸那白雲,又想讓全世界和所有來人都聽到這歌聲,看到這片純淨的藍天,看到這點綴在山坡上鮮豔如花的紅紅黃黃的楓樹,感到這通天入地的神聖美妙。 這歌聲讓他有與天相通、與地相聯,委身於地、騰體入空,生命無限延伸鋪張開來的奇異快感。他扭頭望她。

“你唱得太神了。這是哪裏來的?”

“我就瞎哼兩聲。”

“把這曲子記下來。這是天音!”

“莫哄我。我學過作曲,隻想將來作點兒歌。那是瞎哼。”

“這隨便喊兩聲才是最純粹的音樂!把它記下來。”

“這算什麽呀。作曲有很多講究的。”

“你別聽那些呆人掰糊。你剛才唱的就是最美最純的音樂!”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才這麽說的。”她搖著他的胳膊。

“可能吧。”他望著那一環環繞著那山頂的楓樹旋轉的坡地和那山上的紅楓,歎口氣:“這裏太美了!要是這樹、這天、這景能老這樣,我們就在這裏坐一輩子,那該多好!”

她把頭靠到他肩上。

坐了好久,她忽然悄聲說:“到我房裏去吧。”他望望她,心裏一震,便拉她起來。

她開了房門,牽他進去,回身閂上門。

他有些癡呆,顫聲問:”不會有人來?” 她扣住他的手指,拖他到窗戶邊,一手拉上那藍布窗簾,顫聲說:“放假劉老師不會來學校。”

 

4

下個周末是國慶,有三天假。她來看他,說想去看看他娘。

他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去玩吧。” 她說:“我想看看你娘。” 

他半天不語。

她說:“她病了,肯定也是擔你的心擔的。我去了,她會少擔點心。”

他抓住她的手,撫摸了一下,放下,說:“我那個家你最好別去。”

“為什麽?”

他望著地說:“我怕你看了我那個家害怕。有些事我沒跟你說。”

“那你說。”

“我家跟你家不同。”

“怎麽不同?”

“我不想說,怕嚇著你。 ”

她抓著他的手,“你說,我不怕。“

好半天他才說:“我大哥比我大十五歲,兩三歲時得了病,傻了;就長個,快一米九,說話不大清楚。他慪氣了、被人欺負了就哭。二哥,五九年生的,那年跟他一起生下來的都死了。他活下來,就是不長個,又瘦又矮,隻一米五幾。他讀書不錯,數學特別好,本來可上大學的,為讓我讀書,他就沒讀。三哥比我大兩歲,跟我最好。他好打架,好練武,一心要護著大哥二哥。那回二哥去賣穀,人家插二哥的隊,把二哥的穀袋推到一邊,二哥跟他爭,那人把二哥按地上打。糧店就在高中對麵,村裏人跑到教室外喊三哥。三哥從教室衝出來一氣跑到糧店。那人正騎著二哥打,三哥衝過去就踢人家一腳。”他咬住,不說了。

“後來呢?”

“他一腳把人踢死了。”

她瞪大眼,嘴合不攏。

“三哥還隻十六歲,判了十五年。”

她看到他眼裏有了淚,便緊抓他的手。她的心也揪緊了。好半天她才問:“有三哥的照片沒有?”

“沒有。在牢裏他不照相,說是光頭照了不好。他大概跟我一樣高,黑點,壯點。我發誓要幫他,所以用功讀書。我鬧出這場事來,感到對不住他,他還寫信安慰我。”

“你肩上的擔子很重啊。”

他抹了淚,“所以我得加把勁。這擔子以後就跟你分挑了。你不怕?”

“就怕我成你的負擔。”

“有你,我踏實了好多。原來想起未來總有點害怕,現在不那麽怕了。--你還想上我家?”

她點頭。他就帶她去了。   

一家人都歡天喜地,一村人都圍來看他帶回的花大姐。破爛的屋子裏擠滿了人,婦女們都來細細瞧她,說她是個蓋花仙。她隻抿著嘴笑,露出兩個大酒窩。她們說的話她不大懂,他給她翻譯。他說蓋花仙就是漂亮絕倫的意思。村人散去,屋裏亮了電燈。母親抓著她的手說:“多謝你啊。這個時候還敢跟他好,是你大人教得好,你自己也有心。石頭現在遭災,是暫時的,他人正心善,命好著呢。你跟他,他不會讓你受苦的。”他便攔娘。娘說:“我說的都是真的。那要讓她曉得。要謝她大人,教出這樣的女娃。這個時候瞧得上你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你要一輩子記住人家的恩情。”

二哥也說:“人人都說你有福氣。將來出頭了真要好好報答人家。”

他說:“二哥,我跟她說你會算數,你露一手。”他看著她,“你報個四位數乘除,試試他。”她說那太難了吧。他說:“他心裏有個計算器。”二哥說:“我學過算法,其實很簡單。”“那好,6527乘3894,再除5732。”二哥重複一遍她說的數字,眨下眼,說:“4434, 省了小數。” 他說:“你算算看準不準。”說著拿了紙筆給她。她就笑著在紙上算。算了老半天,她瞪大眼,“真神!”二哥羞怯地笑笑:“這算什麽,也沒用。”她說:“你該上大學數學係。”二哥臉紅了,不說什麽,進灶房做飯去了。他說:“他可惜了。”

夜裏他讓她到二哥房裏睡。二哥房裏的土牆上貼滿大掛曆上撕下來的山水畫,山畫在上,水畫在下,站在屋裏,像是站在高山頂上。她便津津有味地看山看水,說:“人家的掛曆都是美女,你哥卻喜歡山水。”他說:“我也喜歡這些畫。” 床上還幹淨整潔,蚊帳不白也不黃。床邊放張小木桌,桌上靠牆立些書,有《三國》《水滸》《西遊記》,都發黃沒封麵。她問:“沒《紅樓夢》?”他說: “我二哥說那是黃書,不看。” 屋角有個硬紙撐起的小三角,他說:“那裏有個桶,起夜用。”他陪她坐了半天,說:“你早點睡。”跟她告別。她摟著他,低聲說:“我怕。”他笑著說:“我就在門外竹床上睡。你開著燈,不會停電的。”她鬆了他的手,說:“那你去吧。”

他在門外牆邊竹床上睡,躺在竹床上才想到該跟她說:在他家這時他不能跟她同房睡,那犯忌。不是怕他哥哥父母鄰居知道,而是這房裏住過他祖父母,他們的魂魄就在這裏。這兒夜裏還遊走著無數的魂魄,他們在屋頂上常走出呱嗒呱嗒的聲響,有時他們會鑽進窗戶看看。他們看到不合規矩的事就會四處傳揚。他得守這裏的規矩。

第二天早上她開門出來。他問:“睡得好吧?”她說:“好。半夜我聞到一股花香。”二哥說:“是桂花。門口的桂花開得晚,打窗口進來的。”他說:“要是五月金銀花開時你來才好。那個甜香更好聞。”她說:“我也喜歡金銀花。”他說:“那你明年五月再來。”

早飯後她帶她在村前走動,他指著門前三四裏外的一個山峰說:“站好,這樣看。”  她便學他,右手向前平伸,豎起食指,與眼平行,閉隻眼望前看。他問:“看到什麽?”“那個山尖。” “山兩邊是什麽?”“兩個一樣的小山。”“看到沒有,我這屋門正對著那山正中的尖頂?”“是哈,怎麽這樣?”“你得去問你爸。我祖父是遠近聞名的風水先生。他可是靠看風水吃飯的。他三十來歲時從老遠的地方跑到這裏來做這個屋,肯定有他的鬼巧。”他又帶她到村後,指著村後遠方的一座小山說:“從這裏看,你看到什麽?”她說:“好像這條路通到那山上去。” “你看這左右兩三裏,南北五六裏,就像個魚背:左右兩邊抹下去,這從南至北呈緩緩上坡趨勢,直到那山頂。聽說這是龍頭式,我家正好在那龍頭上。我家門前還有一口塘,龍當然要吸水。”“這有什麽講究?”“我也不懂,看風水的都叫好。這讓我家裏人有個安慰。”“你信這個?”“覺得好玩。要讓你爸爸來看看我家的風水,他肯定恨不得今天就把你嫁給我!”“那我叫他來看看。”“好哇!”她抓起他的手。

下午離家時大哥塞給他一百塊錢,他不接,大哥說:“給她的。”他隻得接了。路上,他把錢塞給她,說:“這是哥給的見麵禮。”她不要。他說:“要是答應做他們弟媳,你就接了。” 她便收下了。 

 

5

兩星期後的周六他頭痛得厲害,隻覺奇冷。她是他的藥,隻要見到她,他就會好,就會暖和。上完課他就去找她。

她不在學校。同房說林老師說了,叫你來了先回去。她能有什麽事? 她病了?她能上哪裏? 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就像一腳踏空樣頭暈目眩。隻有她能救他。天陰暗低沉,烏雲壓下來讓人直不了腰。她在這片烏雲下的哪塊地方?在這低矮的天底下的哪間房裏?她知道他要來,為什麽躲起來?出了什麽事?

他出來問校長,校長說不知她上哪兒去了。他再進屋問她那同房,林爽好像被她藏了起來,隻有找她。她卻隻一句話:“她叫你先回去。她來找你。”“她上哪兒去了?”“不曉得。”“她今天會回來嗎?”“不會。” 她沒留他的意思。他問:“她會不會在家裏?”那老師隻顧打著毛衣,說可能吧。

他便決定去找她。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隻要找到她,緊緊抱住她,他的頭痛就會瞬間消失。但她可能有什麽事。她叫他回去,他得聽她的; 想到這裏,他便往回走。出了學校,他又走不動了。要是她遇上什麽事呢?他必須在她身邊幫她。再說,他這樣一腳踏空,他的頭會更痛,他會通宵難以入睡。想到這裏,他又折回來。往回走了幾步,又想,不,該聽她的,回去。他便又往回走。在那山坡上來來回回走著,走得頭暈眼花。最後他心裏吼一聲:不行, 今天他一定要見到她!見不到她他活不過今天!他必須找到她!他要先到她妹妹那兒去問,然後上她家去!他便忍著劇烈的頭痛,頂著黑沉沉的天朝那小鎮走去。

合作社的門關著。他敲門,沒人應。走過來一個人,他問這門怎麽這時關上了,來人像是夢遊一樣,搖頭不答,晃晃走了。又走過來一個人,也像個鬼,搖搖頭也走開了。他便繞道去後門。後門掩著,他推門進去;裏頭空寂無人,像是一百年都沒人來過;落葉都被風卷到了角上,地上幹幹淨淨。那株幹枯的槐樹上掛著一根發黑的絲瓜藤,紋絲不動;院子裏沒有動靜,連隻老鼠都沒有;這安靜讓他害怕。他在院中大叫,“林爽!林爽!”沒人應,隻有他驚恐的叫聲,在這空寂的院子裏慌張尋找落腳處。他便去敲那個他去過的房門,房門緊鎖,那上麵的老式鎖已生鏽,像是鎖了一萬年。他又去敲另外一間房門,那房門也閉得死死的。他大叫:”林爽!林爽!“忽然感覺到這是在夢中找她,這是個噩夢。她突然不見了!她肯定是出了什麽事。他害怕得要哭出來。

她能到哪裏去了呢?回家去了?他不能這個樣子上她家去――他頭痛、畏冷,樣子一定難看,他害怕這個樣子去見她家人。要先見到她,從她那裏喝足生命汁水,他才能活過來。他伯父不在這鎮上擺攤子嗎?找他問問。

他從那院子的後門出來,走到街上,在一個角落裏找到她伯父的攤子。伯父龜縮著,手籠在袖子裏。見到她伯父,他有點驚喜,他找到了她失蹤的線索。伯父見了他隻淡淡地打個招呼,像他隻是個顧客,但還稱他胡老師,也抽出個小矮凳讓他坐。冷,頭痛得眼都睜不開。他坐下,裝作沒事似地跟他閑聊兩句,然後問:“林爽呢?”伯父說:“你沒見過她?”他搖頭,“出了什麽事?”伯父好像不敢看他,“她沒告訴你?” “我沒碰到她。”伯父鬼祟地問:“你沒見到她?你不是到院子裏去了?”“她在哪兒?”伯父疑惑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個特務。“她叫你來的?”他搖頭。“那你回去等著。”“她人呢?”伯父又躲躲閃閃。他急得想大吼:她出了什麽事?但他隻得裝作不在乎,越顯得急躁,老頭越是神秘兮兮不鬆口。老頭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病了?”伯父搖頭。“她出了什麽事?!”伯父說:“你去問她。我不能說。”“她在哪裏?”“在院子裏。”“沒有哇?”“你再去找找。”

他抬腳就去院子裏找。院子裏就那幾間房。她最有可能是在她妹妹住的那間房裏。他去打門,沒人應,他便又巴在窗外望裏看。她就在那屋裏坐著!發髻高高挽起,透過窗戶,隻現個側影,那柔和的臉,那圓潤的頸背!他喜得要跳!她還好好的!他的頭痛好了一半!為什麽不理他?屋裏沒有別人,她在這幹什麽?

他拍打著窗戶。她終於起身,開了門。他想一把摟住她。隻要把她摟住,這焦急擔憂,這如冰的寒冷都會化去!她開了門,眼裏隻有驚恐,“你怎麽來了?”是責問。 “你先回去,再不,先回我學校。我來找你。”他想破門而入,她堵在門口。“出了什麽事?”“沒事。”“那你在這兒幹什麽?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有急事,不能跟你說。你走吧。”她很平靜。她發髻挽起,藍呢外套衣領高高豎起,托著她圓潤的臉蛋。那筆挺的鼻梁、那大大的眼睛、那甜美的嘴唇就在他麵前,他走不開,但他知道,這時,她不是她,她不是他的。“有什麽事不能跟我說?”“現在不能。回頭跟你說。你回去吧。”他呆站在門口,望著她, 望了好半天才說:“好吧。”她回身又關上門。

他蔫頭搭腦地出了院子。出了院子,忽然又想等她。到底出了什麽事?他便又回到她伯父那兒,問:“怎麽回事?”伯父說:“爽沒告訴你?”“沒說明白。”“我不能告訴你。她要怪我的。”他便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說:“要是有事,我可能幫得上忙。我等她辦完事再走。你能先說說細情嗎?”伯父眨巴著眼,神秘兮兮地說:“這你要問爽。我不知該不該說。”他說:“她現在忙。你說,我看能不能幫她。”伯父終於說:“我說了,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他說當然。伯父又突然說:“我不能告訴你。爽會怪我的。”他氣得想掐他,但隻笑著,“爽什麽都會告訴我的。你早點告訴有什麽? ”伯父湊近,壓低聲音說:“有個幹部,想欺負她妹妹。我們找了幾個人,打得他住院了。縣裏要來人調查。”他站起來,“怎麽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幫她。”說完忙跑回院子去敲門。

她開了門,見了他,眼睜得大大的,“你怎麽還不走?”他說:“我來幫你。”她聲嘶力竭地大吼:“你走你的!不用你管!”說著重重關了門。他從沒見她這個樣子。她的叫聲凶狠。他像被戳了一刀,楞在那兒,頭劇痛起來。他轉身走開。轉過後門時,看到三四個夾著公務包的從小巷裏迎麵走過來。他讓開路。在那小攤子前看到伯父,伯父說:“縣裏的人來了。”他隻點一下頭,伯父說:“不等爽了?”他搖頭。

天快黑了。冷,天陰地暗。他後悔來找她。恐懼沒有冰釋,又被她戳了一刀。他不會再來找她了。在陰冷的風中,他朝縣城走去,每走一步,都震蕩得頭內鑽痛。

 

6

下周六林爽正準備到縣城去,堂弟來學校叫她周六晚上早點回去,家裏有事。堂弟的口氣怪怪的。她問:“什麽事?”堂弟說:“你的事。”“我什麽事?”堂弟說:“我不管哪。你的事自己知道。”說完走了。

她心神不定,中飯都吃不下,下午上課都沒心思。下了課,學生走了,老師們都走了,她還拖在後麵。她像小時做了什麽錯事一樣,怕回家。但每個周六她都得回去。 她磨蹭到天快黑才朝家走。她怕父親,怕伯父,怕堂兄。從小就怕,父親一老臉,她的心就揪緊了,腳不聽使喚,腦子不轉。

回到家,燈已亮了。一家人都已吃完,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父親皺著眉說:“怎麽搞到這晚才回?”她說:“要改作業。”母親問她吃了沒有,她搖頭。母親便端碗麵給她。她不接,說不餓。父親對母親說:“你去把老大他們叫來。”

她坐到靠牆的椅上,等著受審,心揪緊,氣喘不上來。伯父和堂兄都進來,她起來讓座。伯父說:“坐桌邊來。”她隻得移到桌邊。娘說:“她還沒吃夜飯。”伯父說:“吃,先吃!”她說不餓。伯父說:“不吃飯怎麽行?”母親也勸她吃。父親卻說:“想吃就早點回。不餓就說完了再吃。哥你先說。”

伯父說:“今天開個會,隻為你的事。你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可是咧,有些事,你還不懂。我們都是過來人,得幫你。都是為你好。你曉得我們要說什麽吧?”

她搖頭。伯父說:“我們開門見山吧。那個胡老師,你了解他嗎?”

她點頭。父親吼叫:“你曉得他是個代課老師? ”

她說:“曉得。”

“曉得,曉得你還把他往家裏帶,還跟他滿地瘋跑?” 父親額上那根黑筋鼓出來,額上便像巴了個大螞蟥,“你是傻還是呆?上次帶來家為什麽瞞著我們?要知道他是個代課的我就不準他進我的屋!你氣死我了,撿到個人就往家裏帶!”

她忍不住說:“代課怎麽了?一中多少人想進進不了,人家請他代課,說明他有真才實學。再說,他要考研。”

父親和伯父都氣得哼哼。伯父冷笑,“你是真傻還是瘋了? 你說他是一中老師,沒說他是代課老師。你知道代課老師跟正式老師差多遠?那代課老師就根本不是老師,是人家正式老師得了急病,請你代幾天課,人家給幾個錢,十天半月的,人家病好了你就走人。”

父親說:“你知道他底細不? 他是動亂分子,學校開除的!等於判了死刑!戶口都送回老家了。什麽真才實學!犯了政治錯誤再有才學也是死路一條。你信他哄!考研!那研究生,你以為我不懂,等於一個縣官。他有那個黑點,能過政審?都是哄你這個傻貨!我怎麽養出你這個傻貨!”父親大口歎氣,唉唉連聲。

她沒想過上研究生還要政審,這讓她心裏一震:胡石想到過沒有?

伯父說:“你怎麽這點都不搞清楚就跟他瘋跑,還往家裏帶。那個正式老師跟代課老師隔地不同天。他等於就是個農人,還不如個農人 ---他不會種田。那正式老師是國家戶口,是國家幹部,有正式編製,月月有工資,退休有退休金,學校要給他分房子,將來孩子都是國家戶口。代課老師什麽也沒有。代人幹一天算兩個半天。這跟個假肢和好腳、玻璃眼珠和真眼珠一樣。你怎麽這麽傻,抱個假肢當真腳,玻璃珠子跟眼珠都分不清!”

她心亂跳,忍不住抬高聲音說:“我看的是他這個人!”

“你看中的就是個騙子!人人都清楚,就你瞎了!他要那麽好,縣城那多女的,怎麽沒一個跟他?他就挑你,看你在鄉下,傻,狗屁不懂!不說他,他一家殘廢,你知道不?他大哥是個傻子,二哥是個殘廢,他三哥是個殺人犯!殺人犯啦! 他家是個獨姓,不知從哪兒逃荒討飯落到那個村裏!祖祖輩輩都是劣種,出的都是歪瓜劣棗!你跟他,羞死我了,羞死我祖宗八代!”父親啊啊喘氣,像是喉嚨被魚刺卡了,卡得他要斷氣。

像人在壓榨她的心,她要炸裂,她想大叫著辯駁:正因為他這樣的家庭,他才更優秀特別,更堅強可靠……。但他們有千軍萬馬,她匹馬單槍,她敵不過,說不清;她們一齊亂石砸她;她還手他們就會拋來更多石頭。她淚湧出來,抽搭起來。

大伯說:“你傻得很。把個人帶家裏來,該先摸清底細。你是老大,家裏都靠你。找人,要找個像樣的。起碼要有個正式工作,家勢也過得去。怎麽能找這樣的!這樣的家庭能出什麽人?我們林家祖上幾代在這一帶名聲多好!種好一半穀,出傻子、殘廢、殺人犯的家庭,那種不好。你說看中他這個人,我看這個人就不怎麽的:守著這樣的家庭還去胡鬧,不是蠢就是傻!”

父親說:“上回我見他後就看到他身上有股邪氣,我琢磨好些天。打探了他的底細才知道那股邪氣是從他祖人那兒來的。那股邪氣他甩不掉,他走到哪那邪氣跟到哪。誰跟他近,誰就會染上那股邪氣,命不好就會被那股邪氣克死了。那邪氣還要傳給他後人。你還是糊的,說這些你也不懂,邪氣克死你你都不明白。我眼是亮的,看得遠,不能讓你白白送死。從今以後,不準見他!跟他一刀兩斷!”

她突然管不住自己,啊地一下大哭起來。

伯父說:“你呀,是個實心,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你這條件要找多好的人!找他!那能成嗎?你該結婚了。結婚要花錢,還得有個住的地方吧。他一代課的,一月幾十塊錢,自己吃飯還不夠,哪來錢結婚? 哪來房子? 代課不長遠不說,長遠了,學校會給他房子? 他說要考研,考得上考不上是個問題,考上了,又得多少年? 你等得了?考上了他不會跟人家?都是沒譜的事! 你的條件在這縣裏還不由你挑?反正今天就把這個事說定了:跟他一刀兩斷,不許他來找你。要是他還來纏你,我們再出麵叫他死心。”

母親說:“算了,就說到這裏,讓她想想。她還沒吃呢。”

她聽不清他們談什麽,隻覺肝腸全亂,攪成一團。她鬥不過他們,他們說的都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從認識他,想到他,她就什麽也不怕,甚至不怕他父親。這時,他們卻說他是假的。他肯定窮,連上衣破了都沒換件新的。但對他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麽,將來他什麽都會有。但家裏人現在不容他,她怎麽辦?

她被鬥後哭了半夜。第二天腳酸手軟,頭痛鼻塞。母親時時進來陪她,滿麵憂愁,一心隻勸她吃東西。她不吃,那讓母親最難過,到了周日下午,母親又端來一碗雞蛋湯,她隻得起來,靠在床欄上,喝了。

母親說:“我曉得你難受。”

她說:“我不曉得怎麽好。”

“我也喜歡他。那儀表堂堂的誰不喜歡。就是,我看過日子這樣的人不行。”

她心裏一驚,原以為母親會同情她。母親也曾喜歡別人,拗不過家裏,跟了父親,受一輩子苦。她問:“你怎麽也這樣說?”

“他不像他們說的那麽壞。他招人喜歡,就是有點瘋。”

“他哪裏瘋?”

“別的我不曉得。他家那個樣子,就他有點出息,他不好好讀書,卻去鬧事把自己毀了。這不瘋麽?”

她不做聲。

“找個人,最怕的就是他發瘋。人難看點、本事小點、家裏窮點都不打緊。一發瘋就沒指望。最瀟灑、最能幹、最有才學,隻要有點瘋就白搭了。自己過不好還帶累人。什麽人都可以跟,不能跟瘋人。”

她愣了,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麵。母親說:“我看那個小周挺好的。他待你不錯,長得也不錯。公安局的,沒人敢欺負。他那家我們高攀不上;人家看上你,你有什麽不同意的?”

母親見她沒動,又問:“要不要跟他帶個信,叫他來一下?”

她搖頭,“我頭痛。”

母親便歎口氣,“那你睡會。我出去。”

7

下周胡石感冒好了。他又忍不住去找她。

一到學校,在走廊碰到校長。校長見了他嗯一聲就走了。敲她房門,小劉老師開了門,一開門,她就出去了。他進去,她坐在桌邊織毛衣,沒站起來。他忽然感到像鑽進冰庫裏的一股寒氣。他挨近她,“你還好?”她沒應聲。他忍不住問: “上回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你說要告訴我的。真有事我可以幫忙!”她動都沒動,說:“一個鎮上幹部,結了婚,總在我妹妹一個人時來鬼混。那天夜裏我們幾個堂兄弟躲在屋裏,等他進來,抓住他打了一頓,打得他住院了。他們要告。那天縣裏來人調查。”他說:“要是上縣裏鬧,我認識些人,可以幫忙。”她說:“我們林家人多的是,才不怕他。就是妹妹得調離。”他想,多少年來幾乎屬於他們家的那個大院子不再屬於他們家了;他妹妹,一個快樂的小姑娘,就這樣被毀了。

他說:“你好像不大好。” 她放下手中毛線,說:“我很好。求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什麽?”“我們不可能。我家裏反對。”“他們管得了你的事?”“他們就像鬥地主。我鬥不過。”她眼淚一下湧出來。他忙去給她擦淚。她撥開他的手:“你回去吧。好好準備考試。我們沒希望。我得跟別人。”她淚直流。

他心酸心硬,“這是你自己的事。他們管得了?考試前我沒時間來看你。我考完再來。”

她說:“你別來。我鬥不過他們。我們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就因為我是個代課的?”

她點頭。

他像被人點了穴一樣,啞了。 他忽然感到心痛如絞。他不再說什麽,放下她的隨身聽和磁帶,轉身出門。出門時看到校長,校長說:“胡老師不吃了飯去?”那腔調有點假。他沒理他,隻顧走。走到那小山坡上,然後飛跑下去。

胡石走後,林爽坐在那兒哭。同房進來,她便爬到床上蒙著被子哭。她想他多呆一會,跟她說些什麽。她需要他給她信心。沒想到他卻這麽絕:那隨身聽是她跟他的聯係,裏頭有她的錄,他丟下就走了。他不在乎她。偶爾相逢,又各自走開。他去了,去考他的學,考完,就走了。原來她想跟他結婚,把他擁得牢牢的,好些次想跟他提這事,他卻隻談他要考研。他肯定不會在這小縣裏呆,不知什麽時候會走掉;他會有更多選擇。他走了,她卻還在這裏。伯父說的有道理。

她不知怎麽辦。她想起姑姑。這時隻有姑姑能幫她。

姑姑是全區第一個女大學生,七七屆的, 也是林家百代來第一個女秀才。她練氣功,讀道書,婚後說服丈夫不養孩子,單位要把她當作計劃生育的模範,她不當模範,說她是看透了,不帶個人到世上受磨難;縣裏要她當副縣長,她也不幹,說要在江湖自在。她吃素,隻穿黑白兩色衣服,天天讀書打坐。據說她雙眼能看通天地。爸爸跟姑姑不知為什麽鬧翻,兩不來往。但她每次放假都去看姑姑。姑姑最喜歡她,因為她是林家第二個大學生。這人生大事得由姑姑定。姑姑知天知地。

下周六見到姑姑時她正穿身黑。姑姑一見她就說:“你今天來好像有事要問我。”她瞪大眼,“我爸來過?”姑姑說:“沒有 。我看得出來。”姑姑叫她坐,遞給她茶,她接了茶杯,抓在手裏,說:“有些事我想不清楚,要你幫忙。”姑姑說:“說。”

她說:“我遇上個人,家裏不同意。”姑姑說:“說說他的情況。”“他在縣裏代課。被學校開除學籍,因為學潮。”“家裏為什麽反對?”“他農村戶口,家裏窮。三個哥哥,一個坐牢,一個傻子,一個矮子。父母身體都不好。”姑姑好像吸了口氣,說:“你們認識多久了? ”“兩個多月吧。”“你很喜歡他?”她點頭。“喜歡他什麽呢?”她搓著杯子,說不出來。 “你說說最讓你喜歡的吧。”“他自信,什麽都不怕。我也說不清楚。他跟人不一樣。” 姑姑盯著她:“你拿他跟哪個比了吧?是不是還有個人,你家裏同意,你不太情願?”“我爸媽來過?”“這不要人說。說說那人。”“他也在縣裏。我們認識好久了。他公安學校畢業的。他爸是副縣長。人也還好。就是……….不知道。” 姑姑說:“你特別喜歡那個代課的?”她點頭。“他肯定健壯、聰明。”“你怎麽知道?”“不然他那個樣子,你怎麽會喜歡他?  你娘也不同意?”“娘說他瘋。”“你看呢?”“他好得很。”“你娘怎麽說他瘋?”“說他家裏那個樣子,他卻不安分,去跟著起哄鬧事把自己毀了。”“那倒不是個理。這裏出去的大人物,哪個是安分的,哪個不是年輕時喜歡鬧事的?”

她有些高興,姑姑看來肯定了她喜歡的人。有姑姑支持,她就什麽也不怕了。姑姑說行,她馬上就去一中找他。她問:“你看我怎麽辦?”

姑姑把手放到盤起的腳上,說:“這關係你一生一世,我得靜下來,打坐,看通透了再告訴你。你過三天來吧。”她還想告訴姑姑關於他的些什麽,姑姑似乎全知道,不需她多說。姑姑留她吃飯,她想讓姑姑早點靜想這事,告辭出來。一出來,她對著空曠高遠的天舒了口氣,心裏舒坦了好多。

這事就交給姑姑了。姑姑超然物外,爸爸看的是物,姑姑看的是命。她能看透這一棟棟的水泥樓房,能看到百年前和百年後。隻要姑姑支持她跟胡石,就是爸爸以死相逼她也跟定了。

三天後她沒課,請假在午後趕到姑姑家。姑姑屋裏灌滿了道家音樂。姑姑還穿身黑。姑姑叫她坐,給她倒茶,臉上沒一點表情,這讓她心緊。她等著姑姑言歸正題,又害怕姑姑言歸正題。姑姑關了音樂,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盤好腿, 問:“你這些天怎麽想的?”她說:“我心裏亂,想不明白,隻聽姑姑的。”姑姑說:“萬事有緣,好壞難定。我說的也是我能看到的。為你這事,我連著三個晚上打坐。這事關係你一生,不能不慎重。我就說說我的想法。”她望著姑姑,“我聽你的。”姑姑說:“你得痛下決心跟那個胡老師一刀兩斷。”

她感到心被人戳了一刀,淚湧上來,她想問為什麽,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姑姑平心靜氣,像是自言自語。“你們不可能成,成了也會兩相拖累,不得善終。他有誌向,有能力,但那種人不能在他落難時跟。他終究要遠走高飛。你跟了他,他現在高興,將來他高飛了,你成了他累贅。你命在這裏。這裏不容你犯錯。人一生看似很長,其實很短,經不起折騰。我隻看你們的命。你跟他命裏不合。”她聽著,心裏辣痛,淚汪汪湧出,抽泣起來。“有些東西不當你有就不能有。你現在跟他斷,他會以為你勢利。他將來會明白,你這是為他好,是不仁中有仁,不義中有義。 ”她哭著說:“我怎麽跟他說?”“這說不清道不明。隻說不能跟他。”姑姑又打開那道家音樂,屋裏便流著那嗡嗡的渾水。姑姑說:“痛一回,免痛一生。你看著辦吧。”

姑姑留她吃晚飯,她卻癡癡呆呆地告辭出來。一路心裏辣痛,淚時時讓她看不清路。坐到車上,淚還不斷湧出來。她這就跟他斷了,他還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這時他們已經斷了。

下周一輛吉普開到了學校的操場上,是小周來接她和學校幾個老師去小鎮上吃飯。再下周小周開著吉普到她家,給母親父親帶了好些禮物。村裏從沒來過吉普,小孩都圍著吉普跑,一村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春節他就正式上她們家,帶了訂親禮物,還接林爽父母到他家去了一趟。他們的事就那麽定了。

 

8

考試讓胡石感到絕望。考完他不敢馬上去看她。春節到了,他得回家。母親病重,年初就去世了。他多想讓她來陪他度過那失去母親悲痛難熬的日子。但他要等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再去看她。春天來了,給母親燒完三七紙時二哥問林爽怎麽了,他說她叫他別去;他要等考試結果出來再去。二哥說:“這不能等。要的是人在那兒。人麵對麵,什麽都好,人不在就難說了。你怎麽這麽傻,她叫你不去你就真不去?女孩說的往往是反話。”他一想也是,他得馬上去看她。

雖是春天,卻很冷。不能穿棉襖,那樣顯得太笨,穿單衣又太冷,他便在褂子下穿了兩層。裏頭是件黃衛生衣,外麵再加件晴綸棉夾褂,那夾褂是大一時買的,風吹開外衣下擺就露出白棉來。他挺直了腰,想他穿單衣的氣勢會掩蓋那破夾襖的寒酸,也指望那下擺一直嚴實地蓋住那夾褂的破處。

田野裏充滿春天的朝氣,山青青的,樹下的草冒出了新綠,油菜黃蓬蓬的,花香馥鬱。走在田野間,他又信心大增。她父母所擔憂的是物質保障,那田地間的飛鳥都沒有餓死的,他們也會有一切!今天沒有,明天會有。他要鼓起她的信心來,當然,首先他得自己鼓起信心。他一路拋撒那對考試的失望、母親去世的悲痛,力圖從路邊生機盎然的油菜花、那新綠的小樹、翻飛的小鳥的叫聲中吸取歡愉,讓自己歡快起來。一會看到那個山坡,那山坡上已蓋滿青嫩的麥苗。那滿坡的麥苗讓他激動。走近學校,他更激動。他最害怕的是她不在學校。

一走上那走廊,就見小劉老師從那房裏出來,見到他匆忙說:“林老師在裏頭。”說完就逃開。他推門進去。她還坐在一張椅子上織毛衣。見他進來,她沒吭聲。他站到她麵前,問:“你好嗎?” 她動都沒動,“你怎麽又來了? ”“考完了來看看你。” 她沒問他考得怎樣,卻說:“求你以後不要來了。我已有對象了。”

他心裏發硬,苦笑著,“真的?”

“你不信問他們。他上我們家了。也來這裏了。我們家裏同意了。我們都快結婚了。”

“你開玩笑吧?”他頭皮發硬,硬得頭皮片片翹起剝裂脫落。

她說:“我跟他早認識。原來我不同意,現在同意了。我配不上你。你別來了。”

他不再說什麽,蹲下去,拿住她的腳,脫她的鞋。

“你幹什麽?”她住了手中的活。

他說:“去年給你訂的鞋子,看看合腳不。”早在去年就量過她的腳,下定決心要給她買雙鞋,一直拿不出錢來。這回他省出半個月的代課費給她定製了一雙高統絳紅皮鞋。

她坐那兒不動。他把她的舊皮鞋脫下,從背包裏摸出那雙鞋,穿一隻到她腳上,搖搖,“不緊吧?”她搖頭。他又給她穿上另一隻,“穿這雙鞋配那牛仔褲好。”

他仰頭看她。她滿眼是淚,淚流下來,滴到他手上。他給她係好鞋帶,站起來, “你真沒哄我?”

她抽泣著,“他在公安局辦公室,叫周衛東,不信你去問。”

他站起來,要給她揩淚。她卻撥開他的手。他說:“那好。祝你幸福。”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這裏還有比我更配你的人?我倒要看看他什麽樣子。”說完斷然出門。門口又見到那個校長,校長怪腔說:“不吃飯再去?”他顧不上理睬,快步逃離,好像心上被她插了一把刀。他握著那刀柄,跑了出去。

從她那兒出來後,胡石朝縣城趕去,一路小跑。不能怪她。他要找那個趁火打劫的家夥算賬。不過有個好點的工作,可能還有個房子,家境好一點。就憑這,膽敢來抄他的後路,算什麽東西!要叫他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兩人赤手空拳幹一架,誰輸了誰靠邊站。這小子是公安學校畢業,不會裝孬。

他渾身火熱,心裏燒著一股衝天大火,渾身充滿無窮力量!到了縣城,他直奔公安局。到了公安局門口,把門的不讓進。他說找周衛東。門衛問他是什麽人,他說是他同學。門衛讓他進了。他問辦公室在哪,門衛指給他。他便直奔那辦公室。到了辦公室門口,他突然有半刻清醒:千萬別當著人的麵動手,在人家窩裏要吃虧。還有,跟他決鬥的話得平心靜氣地說,千萬別發火,要冷靜,冷靜。

辦公室裏有幾個女的,一個鼓眼睛的中年婦女問他找誰。他說找周衛東。又問找他有什麽事,說著盯他看,眼神怪怪的,好像看出他要圖謀不拐。他說:“有點小事。” 她說他剛出去,一會就回來了,請他在靠牆的凳子上坐下。他坐下,看穿公安製服的進進出出,有點緊張。第一句話怎麽跟他說?該好好想想再來。他的問題就是好衝動,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這裏。但到了這裏就隻有往前走,但無論如何要約他到城外無人處去交手。

一個燙過發的小夥子從裏間門裏進來,那個婦女說:“有人找你。”說著努嘴指他。他站起來,那小夥子忙出來,說對不起,剛有點事,快步過來跟他握手,好像早就認識他。這小夥子像個女人。讓他吃驚的是他灰白的臉色和膽黃的眼白,這是死人之色。他跟他一般高,但瘦點,臉型周正。不看臉色,單看五官身材,他是個美男子。他突然對他起了憐憫。不,他決不會跟這種假男人決鬥!他對他隻有憐憫。隻要跟林爽說說他的相就夠了。他絕不配她,她絕不能跟他――他決非壽者之相,跟他她會很快守寡,不會幸福。

一對他又了憐憫,他就不知該跟他說什麽了。而這小夥子的熱情爽朗又馬上給了他好感,也給了他應對時間。他說:“我是一中的數學老師,姓胡。我們到外麵坐坐吧,有點事要跟你說。”

小夥子就帶他到外麵一叢樹中的石凳上坐下,寒暄了幾句,他說:“一中校長說要找個音樂老師。我知道有個叫林爽的教音樂的,在下麵教書,聽說你跟她熟,麻煩你給她帶個信,叫她來找一中校長。”小夥子說:“多謝。我也在跟她想辦法。找了幾個小學。能去一中就更好了。”他說:“要想秋季進來,現在就得動手。”他說:“我馬上去告訴她,再去找一中校長。”他說:“就這。”他發現這小夥子很健談,要跟他談一整天都有談的,但他隻閑扯幾句,說那你得趕緊去找人,希望你成功,要是成了,我們說不定將來還能常見麵,然後握手告辭。小夥子謝個不住。

走到街上,他想那小夥子追究一下就會發現他是信口開河的騙子。一中沒音樂課,更談不上要音樂老師。管他呢,反正他給自己搭個梯子下來了,梯子丟那兒讓他去看著發呆吧。

他回到房裏,馬上給林爽寫了封信,“林爽,見了周衛東。為了你的終生幸福,請撇開他。我等你,見麵細談。” 他要告訴她他相書上說他決非壽者之相,他吃不消她…….。這些隻有細談。

 

9

第二天下午那封信就到了林爽手上。她看了信,頭昏腦脹。她後悔告訴他他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他肯定去說她跟他怎麽了。全縣老師都知道一中一個女老師跟了個流氓,她要斷,那流氓去找那老師,那老師躲起來,他便用根棍棒挑了她的褲頭和乳罩,在樓下大叫說他是來給她送褲衩和乳罩的。人瘋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衛東知道她跟人怎麽了肯定會翻悔。他要這麽毒,就是衛東不跟她,她也決不會理他……。她收起信,丟下一切就朝縣城趕去。近了縣城,下起小雨來。她直奔他宿舍。到了他宿舍,她倚在門上,累得說不出話來。

胡石正端著盤子邊吃邊看書。見了她,他丟下書,又驚又喜:“怎麽不打把傘?”她看到他的信,改變了主意?她站在門口的樣子跟那第一次來找他時的一樣,但這回她的眼瞪得更大。

他請她進來,她不動。他忙拿過毛巾,要給她擦臉上的水,她一把撥開,也不接毛巾,隻用手抹把臉,摸出那封信來,戳到他麵前。

“你跟他說什麽了?”她滿眼是淚。

他如被潑了一盆水,心裏燒痛,“你為這個來的?”

“你說了什麽?”她死死盯著他,淚和頭上的水一起往下滴。

“我什麽也沒說,就說一中要個音樂老師,叫他通知你一下。”

“我不信!”

“不信你去問。我還能說什麽?”

她住了哭。他便又遞過毛巾。她接了,在臉上抹了一把。

“我去給你打點飯來?”

“我們要結婚了。你別壞我們的事!”

他忽然火起:“我沒那麽壞!我哪會壞你們的事。你最好跟他算了。他有點不對勁,你跟他會受苦的!”

“不要你管。”她扭頭朝外走。

他問:“上哪兒?”

“他家。”

“帶上傘!”他從門後取出傘,攆出去遞給她。她卻不接,快步走了,把他丟那兒。

他回到屋,把那盆飯連盆丟到屋角的垃圾桶裏,然後坐到椅子上發呆。坐了好久,又起來從垃圾桶裏撿起盤子,把飯刮在垃圾桶裏。

他再也看不進書。他不明白為什麽她能這麽決絕,說斷就跟他斷了,說跟人就跟了。他現在這個樣子沒法讓她回心轉意。他忽然感到他跟這個世界沒有關係,他可有可無,他這才明白為什麽許多人因此自殺了。他不能死。想到父親,想到哥哥,他們全在井裏,他們都等著他去拉他們上來。隻有他在井外,他逃離了他們就永遠見不到光明。他得活著,保住他們的光亮。他想她,卻怕見她,她不再是她。

他什麽書也看不進,便摸出那本在路邊書攤上買來的油印詩集,讀到這首詩他淚眼模糊了:

我忽然感到很黑 很冷

我多想聽到敲門聲

你走進來

披滿陽光

笑著 把梨花一樣的陽光

紛紛抖落

抖落在我心上

 

我感到很黑 很冷

 

你已走向另一個方向

你抓起一把把陽光

讓它從指縫淅淅滑落

滑落 白沙一樣

你又捧起一捧陽光 閉上眼

讓它靜靜淌落

淌在另一個人身上

陽光沿著他的外衣流過

一汪汪

淤積在地

 

這一天

我又想到

這燈光可有可無

那窗外的陽光

藍天 綠樹

可有可無

我的這些書

我的這雙手

我未來的無數日子

可有可無

許多日子,他都悵然若失,一有空他就想去那條通到她學校的路上走走。她的話語,她的笑聲,都散落在那路兩邊;他要在那路上,那路邊的青草、路邊青青的稻禾、粉黃細小的野花上尋找她撒落的點點痕跡。但他又怕白天去,隻在有月光的晚上去走那條路。走近那小河,那河邊仿佛豎著一堵牆。他不敢過河,隻走到河邊,望望對岸,再往回走;走到快近城區那座山,再折回去。他在那條路上來來回回走,直到精疲力竭,眼睜不開,餓得腹中發痛才折回來。

在那條路上走了回來,他常摸出那本油印詩集來讀,讀讀心裏便像開了一道河,那悲哀就順那河道汪汪流出:

隻要亮汪汪的月光從窗外漫進來

我就要去那條路上走走

那條路如銀河

上麵漂浮著清幽幽的樹影

我總要一直向前走

走到路的盡頭才抬起頭

月光如淚

沿著你的牆壁淌下來

我總要走近你的牆壁

伸出手來 輕輕叩叩

沒有回音

低下頭 立一會

又牽著我的影子

緩緩

往回漂浮

 

隻要有亮汪汪的月光

隻要我的雙腳還是我的

那條路

我總要去走走

 

他沒資格去找她。這時他才感到自卑,感到那處分的可怕。他隻是個代課教師。但他們不能就這麽完了。他要去找她,但要等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再去。

他天天到學校的收發室去等考分通知。那封信終於來了。他手抖抖地撕開信。看到分數,他喜得跳了起來揮拳大叫!考分太讓他滿意了。他馬上陷入另一場忙亂,每天都跑得滿頭大汗,時喜時憂。他考了第一。那學校卻要他的檔案。報考時填的是高中畢業,自學達到本科水平。校方要他自學達到本科水平的考試證明。找縣教育局,他們說他們不具備資格給他出具達到本科水平的證明。找研究生院說考試成績就是他達到本科水平的證明,研究生院說這個不行,你得給我個檔案什麽的。他像個玻璃瓶裏的蒼蠅,東撞西撞,最後落到地上不動了。他認了。最後一次去研究生招辦,招辦主任說:“你專業考這麽好,有人懷疑你是大學裏出了問題,我們尤其怕政治問題。你要是能弄個自學考試證明什麽的,我們就會錄你。說實話,我們不管那麽多。要是你什麽證明都沒有,我們就沒辦法。對不起。”

研究生那路就那麽死了。他在這小縣城沒法再呆下去。周鵬說林爽七一就結婚了,她的結婚照被照相館放大了掛在櫥窗裏做廣告,叫他去看。他怕看。周鵬說:“她這麽著急,是不是你把她肚子搞大了,她跟人結婚,生你的兒。”他說我碰都沒碰她,周鵬說你哄鬼去吧。他就心想:等我把這學期呆完,我走了你再結婚不行嗎?周鵬說她結了婚才好調到縣城來。

八月份他到了深圳。晃蕩三個月才找到工作,忙得麻木了。三個月後,工作上路了,他才忽然感到那一腳踏空的跌痛。給周鵬電話,周鵬說她到了實驗小學,說她忙著結婚其實是她婆婆到了胃癌晚期,想看兒子早些成家。他想這多半是那男人想早點生米煮成熟飯才出此陰招,她家裏求之不得,她無法抗拒。他替她難過。本下決心徹底忘記她,一天卻忍不住寫了封信給她,說我這裏租了房,你丟下那裏的一切,來我這兒吧;你不屬於那個山窩,那山窩裏也沒人配得上你;我等你。

他把信寄出,等著她來敲門。為了等她,他換了工作,可換更好的住處卻還住原處。每天早上出門他都在門上貼了個條子,說明他在哪兒,電話多少,幾時回來。他在房裏時門上也貼個條子:胡石在家,來人請敲門。有天走得匆忙,忘了在門上留條,他忙打的回來,在住處四周搜尋半天,見確實沒人才留下條子回去上班。

他那封信到了林爽手上嗎?到了。那天她妹妹去看她時,她收到那信。她不敢開,出了學校才對妹妹說他突然來了封信。妹妹問說什麽。她說沒看。妹妹搶著要看。她遞過信,說:“要是壞話你就撕了。”妹妹看了,說:“你看,他還真那個,怎麽就叫你碰上了,他叫你跟他私奔呢。” 她接過信,看了,呆住,半天不說話,抹了把眼,揉了揉鼻子。妹妹問:“你哭了?還想著他? 去找他呀。”她說:“他有些瘋。”妹妹說:“你不也是。”她把信撕了,丟到路邊的垃圾桶裏。妹妹說:“你留著哇。你不去找他我還想去深圳找他呢。”她說:“你瘋了。不準你提這信。”

他卻等著她來,等了大半年,周鵬說她生了個兒子,他才換了住處。

 

10

一天林爽帶兒子回娘家,正跟母親逗兒子,兒子咯咯笑,她也笑,父親好像也在笑。父親忽然拔出煙,不經心地問:“那個胡老師考上研究生沒有?” 她盯著兒子,不經心地說:“考過了,沒錄取,去了深圳。” 父親得意了,說:“我就知道他考不上。犯了政治錯誤,被學校開除了,哪還讓上研究生?說考研究生,那是哄鬼。我說的沒錯吧。”她裝作沒聽見,抱起孩子走開了。

後來胡石忙著考試聯係出國讀書。這回人家不要檔案,給了他獎學金。他來了美國,讀了學位,找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跟周鵬通話,周鵬說林爽上初中的兒子上學路上被卡車撞了,當場死了。他恍如自己被撞,震驚悲痛不已! 她就一個孩子,都四十多了,如何承受住這打擊? 天啦,老天對她太殘忍了!生活在那個隻許生一胎、著意讓人斷子絕孫的環境中,遭此大劫,她怎麽活下去?他想馬上找到她電話,安慰安慰她!他在心裏求老天幫她,讓她再生一個!

後來他時時想這事。有時忍不住想,也許問題出在那男的身上。每個人都有精巧龐雜的自我保護係統,一個生命力強健的孩子會本能地遠離危險。有車子奔他而來,意在奪他生命,他的自我保護係統會緊急啟動,瞬間反應,使他脫離危險。我們每個人能活下來,並不僅是我們的五官感知讓我們躲避危險,而是我們的潛在感知每時每刻都在引導我們遠離危險。但那男人的麵色兆示著他生命的欠缺。當時他那微妙的感覺沒法跟她說清,說了她也不會聽。也許是那男人天生的一點欠缺導致他們孩子生命的保險導航係統出現偏差才有這場天災?

從那以後胡石就再也沒聽到她的消息。他忙著工作養家。他知道女子生育後就像花開結果,結果後就枯萎了,成了柴禾,但往往可憐路邊枯臉婆,猶是情人夢裏花,因此他從沒想到要去見她。記憶中的她已被時光流水衝刷得隻剩一雙似嗔似喜的大眼睛和抿起含笑的嘴唇,他隻想保留這點甜美的記憶,但那陣歌聲卻時時回蕩在他耳際: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 哎~

那歌聲是她生命之花怒放時散發的芬芳。那一圈圈的黃土地,那山坡上的鮮豔如花的楓樹,那天上浮飄的白雲,那山腳下如練繞過的清澈明亮的河水,也許還有他給她的那種感覺,融入她的心,遇上和風,在她心裏發芽、長葉、開花。那歌聲從她心底飄溢出來,飄散在那山坡上、空氣裏,飄入透明的天空,融入那浮過的白雲,順著那黃土坡地,流下去,穿過那山下的草地,流入河中,隨河水悠悠繞山而去,魚兒在那溶有她歌聲的清水中歡快地穿梭遊蕩。

他一直想在楓葉紅時去那山上一趟。隻要他坐到那山坡上,那從她心裏發出、散入空氣中、滲入那黃土地、融入那清亮的河水的歌聲,被那空氣收藏、被那黃土吸納、被那河水收容的歌聲就會從那楓樹根底飄出來,從那黃土裏升上來,從那清凜凜的河水中浮上來,從那藍天白雲上飄落下來,聚落在他四周,縈回飛舞。天地萬物都是儲存器,儲存著從我們心靈深處發出的聲音。歌聲一旦從我們心裏生長出來,飄散出去,就會儲存於我們四周的樹葉裏、青草裏、黃土裏、石頭裏、流水裏。天地間漂浮著無窮無盡的千百年來從人們心裏發出的歌聲,有接收器的人都能聽到那歌聲。將來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她那歌聲還儲藏在那兒,一個有靈性的人走到那山坡上就能聽到那陣歌聲。那歌聲悠悠揚揚,如羽如煙,嫋嫋漂浮,永永遠遠。

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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