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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大女兒上七年級,進了學校的科學奧林皮亞(Science Olympia)隊。科學奧林皮亞有20個項目,她選了音樂之聲 (Sound of Music) 。該項目要求學生自做樂器,自己演奏,再回答樂理問題。女兒一天回家說她要做個大提琴,嚇我一跳。那時已是二月,正式州賽在四月,全國賽在五月。賽期到了,琴還沒做攏來,豈不誤事?我勸她做個簡單點的,她卻咬定要做大提琴。去年她校一學生做了個小提琴,得了該項目的全國第一。但人家是提琴製作世家出身,我祖上是犁田打耙的農民,讓我幫她做個三腳凳、做個拉出殺雞聲的二胡還湊合,要幫她做大提琴這精致的西洋樂器,我不是假不行,是真不行。我百般誘勸,叫她做個簡單點的,她卻就要做大提琴,說隻要我出力。我隻好說:行,做不成不要怪我,你要是能做出個大提琴來,你就能當美國總統。
女兒打小幹什麽都很“堅持”,遇到她“堅持”時我才想到“堅持”跟“固執”原本同義。如今她十三了,跟我越來越不順當,對我一百個瞧不起,最近竟直呼我名,讓我很不舒服。有回我假笑著跟她說:在中國孩子叫父母名字是罵人呢。她說:這是美國,蔡錚。想這時她求我幫忙,不失為一個理順關係的機會,可她要做大提琴,這是叫我幫她趕牛車上月亮,要出我的醜,我幫不了她會讓她更瞧不起我。
我先隻得聽她的,由我或她媽帶著她在雪地裏開車東跑西顛買這買那。幾天下來,買了一大堆板子木頭。要把一攤木頭板子拚出個發出優美音樂的大提琴來,那是生死肉骨。這太玄,想她根本不知這難度。
先得做個琴箱。她在膠合板上畫了尺寸,我替她鋸了板子。花了一周,她拚不出一個琴箱來。她給做過小提琴得獎的同學發電郵問,那家夥上高中了,沒回信。她要我帶她去向租琴的師傅請教。那師傅說:我學了十年,現在三個月才能做一把琴,你要做,得跟我學三年才知點門道,沒學你做不了,那個膠合板不行,那個木頭也不行。那師傅潑她一頭冷水。開車回來路上我又說:你還是換個簡單的吧。她說:我就要做個大提琴。沒法,隻能看她折騰。
2
她在網上看到人用廢油漆桶做成了大提琴,便在網上訂了一個五加侖的白鐵桶。她在那桶上畫了四個圈叫我打眼,又拿些木頭,叫我按她畫的線鋸了,再在上頭照她畫的圈打眼。她借了個打磨機,得空就係了抹衣在地下室鼓搗。我想這鐵桶木頭拚到一塊弄出的多半是個啞琴,隻想她快點做出那啞琴,知難而退,趁早改弦更張做個簡單點的。
過些天她把四片木頭膠到一起,再膠到那個磨得凹凸不平的長木塊上。我這才看出那長木塊是琴柱,那帶眼的木頭是琴頭。固定那幾片木頭得用釘子,於是幫她用釘子固住。隔天她把那帶琴頭的琴柱接到一塊木片上,將它安到那倒過來的鐵桶上,用膠水膠住。膠水肯定不行,我便幫她打幾個釘子,並在鐵桶內壁塞塊木頭於釘子末端以加固。鐵桶上加上琴柱和琴頭,就有個琴樣了。
她又帶我去買了琴弦。桶底用什麽拉弦?這鐵桶太薄,穿不得木頭。桶蓋邊上有個圓弧提手,我找到個廢棄的鐵絲做的衣架,將一端絞到那提手上,再從桶底正中拉過來。再找個橡木飯勺,將勺把鋸掉一半,在把上打個眼穿進鐵絲。鐵絲結實,那桶上的提手也結實。再把飯勺舌頭鋸掉大半,在上頭並排打四個眼以穿琴弦。橡木勺也結實,那弦眼都打得離邊一寸外,扯不脫。
接下來是做弦轉軸。女兒拿了指頭大的橡木圓棍叫我鋸斷,然後在上頭打眼,再把它穿到琴頭上的弦軸眼裏。她穿上弦,再在桶壁上擱上弦橋。她要擰那圓木棍來緊弦,橡木棍卻無法搓轉。 怎麽辦?得在圓棍末端加個把手,夾住這棍子,再擰那把手。我把一截橡木棍正中挖出方眼做成把手,再把那穿弦的棍子末端磨成方形,再在這磨方的棍子末端穿上把手。這一來把手就可擰動纏弦的圓棍了。但擰到緊了點時那圓棍末端就被磨圓滑了,把手轉而圓棍不轉。但這時撥動琴弦,居然有點聲音!用弓弦在弦上拉兩下,聲音還很洪亮!這太讓我振奮了!看來有希望!問題是能不能弄出音樂來?
先得解決弦轉軸問題。這棍子末端加把手肯定不是辦法。飯勺能不能做弦轉軸?我忙去買了一提兜白楊木飯勺。那勺把正好可硬塞到那眼裏。我便截短勺把,在那把上打個小眼,再把勺把往那琴頭的眼裏塞。勺把比眼大一點點,得往裏壓著擰才能硬塞進去。楊木軟,被那圓眼擠小一圈,但轉著磨著,搞了一個鍾頭,塞進去一根,讓那勺把上的眼在那懸橋中間露出來。穿上弦,還真能緊弦!弦緊好,拉出來的聲音成調調了!
還得緊弦調音,正調著,那穿弦的勺把斷了!原來勺把上眼打偏了、大了!再試!把眼打到正中,打小點。再穿進一飯勺,弦可上到很緊。我心喜若狂!再穿進一飯勺。兩根弦上好,女兒開始調音,一會就拉出了簡單的樂曲!太神了!我又穿進一個飯勺把。飯勺穿在那弦頭上,圓圓白白的,頗為優雅。女兒繼續上弦、調音。突然那桶發出“砰”的一聲 ,那弦橋下麵的圓鐵皮突然下凹,弦橋歪了。我忙叫女兒鬆弦。原來那鐵皮太薄,受不了壓。我把弦橋調到接近底部,叫女兒再試,還是不行,弦上到一定程度那鐵皮就砰嗵下凹。
功敗垂成。但我看到了希望。現在問題是鐵桶硬度不夠,得找個硬度大能頂住弦橋壓力的鐵桶。
3
哪裏去找這樣的桶?女兒說廢舊品店該有。家附近正好有個廢舊品店。我忙跑去,在堆成山的廢品間翻找。找來找去隻找到一個大小合適的硬皮鐵桶,裏頭結滿冰。我提起那鐵桶倒扣著砸地上,想把裏頭的冰叩出來;冰沒出來,鐵桶卻癟了。那鐵皮太硬,我不可能讓它複圓,隻得撇下。
女兒又在網上找。她發現家附近有個店子有那種鐵桶。我帶她去了,店裏說沒貨,說可以訂,七天後來。等不及,隻得再找。又找到家附近的店子,他們賣五加侖的硬鐵皮桶,但隻論打賣。我想買它一打,女兒不幹,說那浪費。她又找到城裏一家店賣零的。我便開了一個小時車去買回來。這個鐵桶確實硬,但敲起來聲音發暗。女兒一試那鐵桶,說那鐵皮太厚,不行。
看來還是現有的那個鐵桶最好。它受力就下塌,裏頭墊個東西呢?我新買的鐵桶蓋上有個鐵箍,把它塞到桶內頂那弦橋腳下?鐵箍塞進去,音都變了。女兒發現她租借的琴的弦橋下麵背後也有根小木頭撐著。她便找根木頭撐進去。但弦一擰緊那弦橋腳下的鐵皮還是下凹。
正一籌莫展時我在地下室看到一個廢棄的小朔料油漆桶,裏外還沾些幹漆。搞塊朔料皮蓋桶上墊弦橋下行嗎?我忙剪塊朔料蓋到桶上,加上弦橋,一試,上到第三根弦還行,但到第四根弦時那朔料也下凹。女兒說:三根弦就夠了。上緊三根弦,那朔料頂住了!隻是聲音暗一點。女兒說:行!她調了音,拉了隻簡單的曲子,聲音沒租的琴洪亮,但也夠好。沒想到女兒就此做成了!我以為大功告成。女兒卻說下來要做弦橋。她現用的那個是借的。按規定什麽都得自己做。
接下來做弦橋。沒想到小小的弦橋做起來那麽費力。
4
女兒說做弦橋得租個特別的電鋸,距家五十分鍾有個店出租那種電鋸,租金一天二十五。我說我用手鋸和小刀,她說非要那個鋸不可。女兒認死理,對我幹什麽必須用什麽她都有定見。如洗碗,她認定非得用海綿擦不可。我用餐巾紙,她見了就說我不對。這會我說:是你做還是我做?她說你做。我說那我用什麽由我定,你不要管我用什麽,隻要我做成就行。她卻說非借鋸不可。我堅決不去。女兒突然哭了,說你想我成功不?我說當然。 她說:做弦橋非得用這鋸不可。她哭得我心更硬。老婆出來,說你就為她跑一趟不行嗎?我窩火,怕看她哭,隻得答應去。她說她已跟店裏訂好。第二天我隻得開一個鍾頭車跑到那個破店裏租來電鋸。
夜裏回到家,女兒已在塊橡木板上畫了線。一用那電鋸才服女兒:切割帶弧的弦橋坯子,用手鋸和小刀根本不行!橡木鐵硬,鋸時冒煙發火,搞一晚上才鋸好兩個弦橋坯子;要用手鋸和小刀,一年也搞不出一隻弦橋坯子來。
接下來是在弦橋上打眼、雕梅花。
專為打眼和雕梅花,我買了一套鑽頭和一把電鑽。沒想到橡木那麽硬!打眼時青煙直冒,一會滿屋青煙;累得我滿臉冒汗,一會搞斷一個鑽頭。我要打一連串小眼才能雕出個梅花樣。好不容易做好一個,女兒拿去打磨,磨得差不多時掉地下 。那麽鐵硬的東西,落地就摔斷一隻腳。隻得用備用的坯子重新打眼、雕梅花。做好,女兒拿去在打磨機上磨好,再放琴上試,這時她才發現那弦橋腳的弧度不對,又隻得重做。那時我已還了電鋸。我隻得再開一個小時車去租電鋸。
這回我要她畫四個坯子備用。做一個雕好梅花的弦橋得我一個整晚上,我做了四個。僅做弦橋,花了我一星期。
女兒也忙乎一星期,終於有一個弦橋可用。我又催她磨一個備用。弦橋弄完,還得做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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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弓看似簡單,做起來卻難。我根本不知如何下手。看租來的琴弓那種高貴精致才知為什麽一張小小的琴弓得八百美元以上。女兒說她要自己做,要我給她鋸了根圓棍子,然後她在兩端穿兩根兩寸長的帶眼短棍。得用上百根馬尾做弦,她說附近有個馬場,可以去找他們要。有了馬尾,如何把它們糾緊,安到弓上,再在一頭做個機關鬆緊那馬尾?這太難!單找馬尾就犯難。馬尾還沒找到,地方正式比賽就開始了。
女兒隻得帶她租來的弓去參賽。到了賽場,看到人家做的大提琴、小提琴,讓我恨不得把我們那提琴拿塊布蓋住!那些孩子是怎麽做的?他們都出自造琴世家?可好幾個中國孩子都拿著真琴一樣的提琴。這讓我惶恐。我對女兒說對不起,她卻滿不在乎,叫我放鬆。一會賽完,問女兒情況,她甩一句OK就跟同伴跑了。
下午五點頒獎。女兒和她同伴得了音樂之聲的第一!我忍不住使勁拍掌。讓我發笑的是,頒獎念第八名到第二名時那看台上歡聲雷動,到第一名卻幾乎悄無聲息。原來誰得了名次誰吆喝。女兒學校連續州裏第一,去年全國第二,在地方拿第一沒人當回事。
比賽時女兒的教練特務一樣四處偵查。她發現了個秘密:人家的弓弦是釣魚線做的!回來後女兒就去買了一卷細釣魚線。但那弓如何做?女兒那在棍子兩頭穿棍子的做法根本不行。我日思夜想,還是不知從何下手。這讓我寢食難安。不能卡在這個弓上啊。
得想法試。一天在地下室發現一塊兩尺長、兩寸寬、寸來厚的板子。我把板子鋸空,使之成為弓形,然後在兩頭末端修個小平槽,再在那去角的腰上打眼。這樣就可把絲線從弓的下方穿到眼的上方,然後在上方固定,而那小平槽使絲線布平又不跑出來。再把一端弓背眼上方磨凹,在固定絲線後讓一鐵釘橫於凹槽背上以加固。再做弦:在兩尺多長的木板兩頭樹釘兩根鐵釘,在鐵釘上繞釣魚線,繞四五十道,使絲線有百來根,再係住兩端,一頭用 鐵釘拉住,一頭用鐵絲係住,取下線來。然後拉住鐵絲,從一端弓背眼裏穿下去,拉出,走過那平槽,拉到另一頭,拉過平槽,從下往上打那眼裏拉出,用力拉,在弓背末端眼裏塞進一朔料釘,釘到眼裏。再在另外那頭旋轉釘子,絞緊,再將釘子橫架於弓背的凹槽上。那弦絲被拉於那平槽之上,形成半指寬平麵。抹上鬆香,在琴弦上一拉,出聲了,且聲音洪亮!我成功了!
這一切都是在一個下午完成的。女兒從外玩了回來,我說:我做了個弓,你試試!她一試,大叫:“太好啦!這全是你做的?怎麽不叫我!” 說完哼唱著拉起琴來。從沒看到她這麽高興過!
接下來是做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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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香我小時做過,化了鬆脂即成。家邊公園就有幾棵鬆樹。在一晴和的下午,我帶著兩個女兒到公園去采鬆脂。鬆樹下還有些未化的雪。 沒見大塊黃亮的鬆脂,但皴裂的樹皮下有黯淡成溪的鬆脂。兩個女兒便搶著用刀刮。小女兒把鬆脂連樹皮全弄到袋裏,一會就弄滿一小袋。
回家剔出樹皮,把碎鬆脂倒一小鐵盤裏放爐上小火熬。一會那黃黑的東西就化得清亮,冒出香氣。關了火,將那清亮溶液倒進女兒備好的兩個墊了錫箔紙的小方盒裏。鬆脂一會凝固。剝去錫紙,就是兩塊方正的鬆香。女兒說留一塊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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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賽冠亞軍才能參加全國比賽。州賽女兒所在校隊得第一。有兩中學並列第二,加賽,刷下一所州裏的重點學校,那學校的孩子們聽到結果後都抱頭大哭。
州賽完,女兒教練催我趕緊再做把更正規的提琴去參加全國賽。我啊啊應著。女兒還在忙著找木板,在木板上畫線。我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晃晃就到了全國賽,女兒隻得拿那個憨頭憨腦的“大提琴”去參賽。賽前女兒用一套玩具裏塗指甲的銀灰油膏抹那塑料上使它與鐵桶顏色和諧一致。
全國賽在奧蘭多的南佛羅裏達大學舉行。周六比賽,我們全家周四趕到奧蘭多。周五先帶兩個女兒去迪斯尼玩。看大女兒牽著小女兒的手跳跳蹦蹦,我心裏甜潤無比。大女兒玩完飛車下來,精神煥發,對我說:“我還想上去玩一趟,你陪我去嗎?”那飛車大概是世界上最高最長最險的,如巨龍在空空的天上繞來扭去,我看看就腸子打攪。多少年來女兒玩耍從沒邀過我,今天瞧得起我,我得顯出英雄本色,忙說:“好!”我抖擻精神,若無其事地跟女兒上了飛車。一路渾身繃緊,心驚肉跳。下來,還站得直,還分得清東南西北。女兒問:“你沒事吧?”我強忍頭痛說:“我還能陪你上一回。”
周六比賽,女兒一看到我就說:“放鬆! 放鬆!” 說完就跟她的朋友玩去了,根本置緊張不安的我於不顧。下午參賽隊員都穿上禮服參加晚宴,晚宴後是頒獎典禮。
頒獎大廳裏歡聲雷動,樂聲震耳。坐到頒獎大廳裏,我這才擔心那個琴會拖她後腿。我該傾盡全力幫女兒做個更象樣的琴!但這時後悔已晚了。我等著結果,緊張得腳酸手軟,心狂轟亂跳 , 多少年我都沒這樣緊張過。那上台去領獎的多半是亞裔或中國孩子。這最後的競爭幾乎是亞裔之間的競爭。亞裔孩子個個厲害,個個要得第一。終於輪到“音樂之聲”。我神經緊繃得要斷,喘氣都困難。女兒最好成績是在一邀請賽上得了“音樂之聲”的第三,而很多強隊都不參加邀請賽,所以全國正式比賽她隻有可能拿第四到第六。開報名次了。第六名,不是她,第五名,不是她,第四名還不是她。完了!我渾身發顫。這一來女兒會多受打擊!她一心要拿名次 ,那太難了!我該如何安慰她?對她說:重在參與,你學了那麽多,還得了州裏第一,不然我們也不會來迪斯尼玩 。明年再來!但這都沒法安慰女兒,也沒法安慰自己:我沒盡力,雖然那琴隻占百分之十的比分。名次還在報,第三名不是她,第二名更不會是她。我完全失望了,渾身發軟。怎麽安慰她?她會哭嗎?……. 最後念到第一名:丹尼爾懷特!她們學校!是我女兒她們!我從座椅上蹦起來,拍掌大吼!我好久沒這麽激動過。我知道女兒厲害,沒想到她這麽厲害!我想對她說:你將來能當美國總統! 你比你爹強,你爹最好成績是公社數學競賽得了第五名,你得了一個項目的全國第一!看,付出就有收獲…… 我也不得不服她的教練。教練的女兒跟她合夥”音樂之聲“。教練是個真正的中國“虎媽“,她自己跑馬拉鬆,她女兒不拿第一她決不罷休!
她們學校得了全國第三。回來後電視台來了 ,美國廣播公司芝加哥台的女主播對女兒做的大提琴驚歎不已。州長秘書、本地州議員都前來祝賀。但這些都不算什麽,真正讓我欣慰的是那之後女兒叫我爸爸的時候多了些。
2016年3月
(圖片載於《世界周刊》2016年4月10日)
要是再上個照片讓我們看看這個大提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