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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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1 21:28:09) 下一個
遊客 發表於 2010-10-6 05:13
被偉大紅太陽曬出的焦土與饑餓人民
2010-10-05   作者: 伊娃  
「感謝上蒼!從飢餓的1960年掙紮活過來的母親沒有把我生成一個弱智兒,或者不健康的孩子。」

當我年逾不惑,知道了更多母親從前的故事,常常不寒而慄同時又萬分慶幸;驚懼於我這偶然來到人世的生命孕育於一個極端飢餓的子宮,安慰於我四肢健全,頭腦不算聰明,但還正常,能識數認字。

從小到大,每當同學朋友介紹起自己的母親是醫生、教師、職員,哪怕是賣菜的做飯的看孩子的,都叫我難以啟齒說出母親的真實身分,因為我的母親是一個叫化子,1960年從甘肅秦安逃荒要飯兩年多,最後落戶在關中一代。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母親是要飯的。那時的中華大地,要飯也是一種職業,數以千萬,多是種植糧食的農人。

「六○年,沒啥吃,把人餓得路都走不動,碗都端不住,悽慌得很。」

過去五十年了,家裡糧食打得多得吃不完了,母親還是這麼說。這幾句話自我有記憶時就聽她絮叨了無數次了,隻是那時候並沒有興趣聽,更沒有興趣多問。上小學中學時,教科書上也常提到六○年,反覆強調是「三年自然災害」。我這天真的脖子上繫紅領巾的少先隊員想,既然是自然災害就是天命不可違抗,就像打雷和下雨,就是老師就是大人誰敢懷疑敢說是人的錯?那是要被當現行反革命槍斃的。學校裡馬路上的大喇叭裡天天都高歌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每當我跟著唱〈東方紅〉的時候都禁不住地心潮澎湃神聖無比,即是需要營養的小肚子天天用白菜土豆填得半飢不飽,也幸福得如花兒一樣,因為地球那邊美國的孩子在做童工,台灣的孩子在吃香蕉皮,還沒有太陽曬。我想「暗無天日」的意思就是沒有太陽。

「地裡不打糧食嗎?」

這些年回家,我總是找機會追問母親。外婆已經去世了,帶走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家族往事。我抱著義不容辭的使命感欲搶救活著的歷史。做為女兒,應該知道母親的過去,這個家的淵源。

「打哩,咋不打?那時候又不用化肥,一畝地打不下三、四百斤麥。人家非要說你一畝能打下上千斤,縣裡公社都派人來收麥哩。不給還搶呢,打人哩。人家是政府嘛。我村裡兩家子,糧食一拉走,夜裡就上吊了,父子倆齊齊掉在房梁上,看著害怕得很,人那臉都黑了。農民嘛,沒啥吃,就害怕了。」母親沒有激動沒有憤慨,因為那時候這樣的事情見多了,過一陣子就有人上吊、跳井、喝農藥。一個女人去磨麵,一袋子麵被人偷去了,女人害怕回來沒法交代,就跳井了。

「那就白死了?」

「鄉下嘛,誰管哩。是你自己尋死哩,又不是政府把繩子繫到你的脖子上,沒人叫你死。」母親的意思是,政府隻是拉走了糧食,並沒有給你繩子讓你去上吊,用牽牲口綑糧食的繩子上吊是你自己想不開,性情太烈了。母親認為人都是有命的,有些人天生命不好。

「媽,你識字嗎?」六歲時在村上廟裡的小學開始讀書,我這樣問母親。

「識哩,誰還不識字?」

「那這是什麼字?你唸。」

「到一邊寫字去,媽忙著呢。」母親臊得臉都紅了,低下頭忙手裡的針線。她從來也沒有拿起過我的課本,更是沒有唸過一頁半句。隻是安靜地看著趴在石桌上寫字的我,眼睛裡溢出羨慕,像沒錢的人看著人數錢。

「媽,你到底識不識字?」

去年回家,我又不依不饒地追問母親,因為她從不看我寫的東西,這讓我多少有點失望。

「識幾個,能識幾個。」母親堅持說,能識幾個也是識,不能說是文盲。我終於悄悄地發現,母親說的幾個字就是「1234」。她到鎮上買東西,手裡攥著一張紙,說年紀大了,記性差了。上麵歪歪扭扭畫著「3、2、10」,意思是三斤鹽、兩斤花椒、十尺被單布。

我不忍心戳破母親那一點點自尊,不再多問。就讓母親以為我以為她是識字的吧,因為母親認為如果我知道了她大字不識,會看不起她是個睜眼瞎。就讓一生貧困艱難體弱老邁的母親覺得在我這個女兒眼裡,她是一個多少有點文化的人吧。我隻是不能相信,生於1944年的母親,沒有裹過小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後的1949年,正是背書包上學的年齡,卻從來沒有上過學識過字,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飯都吃不飽,誰還讓你念書呢?」尤其是山區的鄉村,尤其是個女娃子。

「媽,你是哪一年跑出來的?」

我從小就知道母親是甘肅秦安人,1960年飢荒年跑出來活命的,卻不知詳情。

「那幾年,怕怕得很,人死了都沒人埋,拿啥埋哩?一張蓆子都沒有。人餓都餓死了,沒啥吃,糧食留得少得很嘛,樹皮、野菜、玉米芯都吃哩。為一個饃都能殺人,我附近村子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走著走著就栽過去了,沒氣了,和鬧雞瘟樣的。死娃娃都有人煮著吃呢,人餓慌了。你婆眼看沒辦法了,領上我和你舅,半夜跑的,怕叫人逮住了。公社不叫出來,怕縣上開會鬥人哩,說給政府抹黑哩。肚子餓得熬不住,人沒餓過,不知道那受罪,叫你吃泡屎就給你吃飯,都有人搶著吃呢。人肚子餓了,啥都顧不上了,還有啥體麵?」

聽母親這麼回憶的時候,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麵,個頭矮小,梳著纂兒,有著一雙粽子樣小腳的四十出頭的外婆,挽著包裹著幾件衣裳的包袱,領著十七、八歲麵黃肌瘦細如竹竿的母親,十多歲成天吃不飽隻會喊叫「餓、餓」的舅舅,先求人坐上牛車趕到縣城,在熙攘擁擠的人群中混上火車,也許那是他們第一次坐火車。母親說那時火車上查票鬆,一火車十個人有八個人都是出門要飯的,許多年輕的男人,地也不種了,說種了也還是沒啥吃。外婆夜裡也不敢打會兒盹,唯恐包袱裡幾個黑石頭樣的饃叫人偷去。一對骯髒的兒女依靠在她單薄的肩頭上昏昏沉睡,車窗外的星光給她一絲希望。

想到一個大字不識身無分文的小腳女人,千裏迢迢走路爬車風裡泥裡帶著兩個孩子走鄉串戶乞討要飯,讓卑賤如蟻的性命得以苟延殘喘,我對那個名字叫劉梅花的外婆產生出英雄般的崇敬,誰說炸碉堡堵機關槍的才是真英雄?不從那個山旮旯裡逃出來,就會活活餓死,幾條命都會餓死。沒有母親了,也就沒有我了。

我婆就你和舅兩個娃呀?」我是明知故問,從小到大,我知道母親就舅舅一個親兄弟,住在我們家不遠的北耕村,個頭又瘦又小,比兩個鐵桶纍起來高不了多少,還患有胃病貧血。外婆總是說:「你舅這個病殃殃,都是小時候給餓的,娃就沒有吃過個飽飯,餓成那鬼式子了。」我這一米六出頭些的外甥女站在舅舅麵前像個巨人。

「你婆生養了五個哩。」

「五個?我都不知道。」

「沒給你說過,娃都沒成嘛。我是老大,下麵一個兄弟,吃了人家打了藥的水果,鬧死了,娃餓慌了,吃得太多了,發現的時候都沒氣了,你婆哭的。還有一個妹子到人家地裡偷玉米去了,叫人家給打死了,頭都打成玉米花了,那人叫政府給法辦了,娃就想給屋裡偷些玉米棒把命送了。你舅上麵的兄弟沒到關中就得了病了,燒得和炭一樣,眼看著娃閉眼睛,人窮沒辦法。我和你婆把娃埋了,現在連墳都沒有了,找不到了……那幾年,人可憐得很,難養娃。」

躺在老屋土炕上,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總是看見那幾個飢餓的孩子、我兩個舅舅一個小姨的麵孔,他們總是望著我,瞪著眼睛,不說話。我到四十多歲了才知道,我還有他們這些本該活在人間的親戚,他們在八歲、十一歲、十四歲的時候就夭折了,「都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滋潤在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雨露下。」其實,他們不知道毛澤東是誰,就知道是當今北京城裡的皇帝,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會活萬萬歲。凝望這三個飢餓、恐慌、病弱的麵孔,我一陣陣心酸,眼淚一股股流到枕上,悲傷不已。被毒死打死病死的孩子,他們是我這一生無緣見麵的親人。既是他們早入陰間化為鬼魂,他們也是我的親人,我想念他們。如果有一天見麵,他們會對我說什麼?

「咱是要飯的嘛,有啥條件呢?」

蓬頭垢麵困倦疲乏的母親逃荒要飯到我出生的那個叫富平縣流曲鎮的村子,就再也不走了,因為她被人收留下來。那個村子裡剛好有一個二十四、五的窮得討不到媳婦的小夥子,父親去世了,母親領著兩個弟妹嫁人了。熱心的嬸子嫂子們一說捏,母親就成了這個小夥子不用花一分錢娶回家的婆娘。雖然她瘦弱得像塊木板,雖然她臉黃得沒有人色,頭髮焦燥如麥秸草一般。可她是個女人,女人就能做飯納鞋能生養娃。

「我都快二十了,身上那個還沒有來。沒啥吃,人不好好發育,就像地裡不上肥,莊稼就不好好地長。把你婆嚇的,怕我生不成娃了,沒人要了。」母親一臉皺褶笑話著自己當年的發育不正常的身體,我卻吃驚得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飢餓能阻止一個女子生理現象的自然來臨。我自己是十二歲來的,有的同學十歲十一歲就來了,很少有女孩推遲到十六、七歲。母親補充說:「胸前平平的,啥都沒有。那時候傻,啥都不懂。」

我彷彿看見1963年的母親,她十九歲了,可看上去就如十二、三的女娃子,一點也不見青春女子的風華秀美水靈嫵媚。逃荒的路上,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在沒人處脫去補丁的衣衫光著身子歇涼。我能看見她乾癟平坦的一對乳房,隻不過是兩片長出乳頭的乾皮而已。可這就是「三年自然災害」中被逼迫流浪乞討的一個年輕女子的乳房,就是八億人瘋狂地叫喊著「拯救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英明統治下的乳房,三百六十萬平方公裏沉溺在飢餓深淵中的乳房。

「我結婚三年了,才懷上你。你大(父親)還怕我生不了呢。背後都被人笑話死了,說這一門子沒後人了。」母親為自己的肚皮爭氣得意著,卻從渾濁的眼睛裡流出辛酸難過的老淚來,用衣襟不住地沾著揩著。真不可想像,父親同樣勞作終日不得飽食的精子,怎麼頑強地在母親貧瘠荒蕪的子宮裡安營紮寨,怎麼不可思議地倔強生長,孕育成一個胚胎,以長年累月的紅薯玉米苜蓿野菜榆錢酸菜讓這個小東西長全眉眼五官、手足器官和大腦小腦,長成一個不是他們所期盼的女娃子。

「為了攢糧給我坐月子,你大大半年都沒有沾過一點兒麥麵。一年一個人分二百多斤麥,咋夠吃哩?又是下苦的人。捨不得捨不得,要攢下給我坐月子呢,怕我身體不好,下不來奶,那時候又沒有牛奶奶粉。大人沒奶咋餵娃哩?」

想到如一隻剛生出來的耗子般弱小嬰兒時的我,在母親的懷抱裡,吸唆著自然災害還延續的瘦弱不堪的母親的乳房,懷孕後生產後稍微隆起豐滿些的乳房,醞釀出溫熱甜美漿白乳液的乳房,想到年輕的母親殷切看著我用力吞嚥的眼神,感受著母親本能的愛,我心疼如錐,眼睛頓時潮熱。我怎麼來感激飢餓的母親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孕育養育出我這凡俗卻健康的生命?我再仔細回味,還能體會出那乳汁的香甜母親的味道。雖然四十多年過去了,但那乳汁頑固地滲透在我的身體裡血液裡骨髓裡,依然滋養著我。讓我記得,我曾和母親一起飢餓、一起抗爭了過來……。

到母親生二妹的時候,因為體質虛弱,徹徹底底地沒有奶水。除了從鄰家那裡要來的一點兒羊奶,母親總是在嘴裡嚼一塊白麵饃,嚼黏了稀了,一點點餵給妹妹,用嘴對嘴地餵給妹妹。今天文明的人們,肯定會說太不衛生。但是一個沒有奶水的貧窮母親怎麼養育自己的孩子?她隻能像屋簷下的燕子一樣,啄來蟲子,親口餵給嗷嗷待哺的雛燕,把她養活養大。我猜,母親也這樣餵過我吧,忍受肚餓,把自己口中的糧食毫不猶豫地吐出給我,大嘴對著小嘴。這幅人間煉獄中的慈恩圖讓我淚水潸然……。

那天在西京繁華的大街上,路邊有兩個髒得沒人撿的饅頭,母親不怕丟人趕緊撿起來,用手帕包上放進袋子裡,心疼了一路。「髒了,人不能吃了,還能拿回去餵個豬。現在這些娃,糟蹋糧食,是沒餓過。六○年就是想吃也吃不上。」1960年是母親一生的烙記。

「要飯是甘肅人的習慣。」當時的混蛋省長這麼解釋,甘肅是名列前茅的餓死人最多的省分。五十年了,偉大領袖的畫像還是釋迦牟尼佛像一般地供在天安門城樓上,沒有人敢追究那個餓死至少三千萬人的1960年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但相信蒼天有眼,有一日終會公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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