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樓207 by 孔慶東
“北大往事”,本來是我計劃中的一部長篇的名字,現在忽然有人以此為名編一本
書,那我的長篇將來出版時擬改名為《狗日的北大》,以表示我對北大無法言說的無限
摯愛。當然,也可以叫《挨千刀的北大》或《老不死的北大》。我先把這些漂亮的名字
公布出來,算是霸占一份專利,倘若有人侵犯了我的冠名權,那我將把“北大”二字置
換為他的尊名。
現在,特從我的這部巨著中拈出一小節,作為北大百年校慶的一份賀禮。這一小節
屬於最最平淡無奇的部分之一,因為那些比較精彩的樂章,我是舍不得在這個年頭拿出
來暴殮天物的。這裏講述的,隻是80年代最後幾年一條樓道裏的一群研究生的凡人佚事,
我盡量每個人都說幾句,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與我久違了。我講講他們的一些無傷大
雅的隱私,不是為了笑話他們,而是以此深深懷念我們共同奮鬥、共同忍耐、共同享受、
共同消磨過的那段神話般的歲月。
我1983年從哈爾濱考入北大中文係,住32樓416,那段歲月我將專章講述。現在話
說轉眼到了公元1987年,我本科畢業。考入本係現代文學專業,跟錢理群老師讀研究生,
這便動遷到了47樓2072室;
47樓是80年代新建的幾幢研究生樓之一,坐落於燕園的南隅。從八卦上講,屬於
“死門”,主大凶。不過我當時不懂八封,相信“人定勝天”。結果終能死裏逃生,得
以今日坐在“生門”這裏饒舌。
這幾座研究生樓的形象和設施,在當時是頗令學生滿意的,體現了黨和政府重視知
識分子的誠意。每座樓均為六層,每個樓門內的每層分為相對的兩個單元,每個單元裏
有五個或七個宿舍。47樓207單元住有中文、東語、俄語三個係的研究生20人。2076是
水房和廁所,不過有一次竟收到一封信,寄給47樓的2076號的劉洪波先生,大家以為是
惡作劇,便有人拆信閱讀。寫信者是一位雲南小姐,信中含羞帶怨地傾訴了對“劉洪波”
先生的思念,並說欲近日來京,問劉洪波“既然有竊玉之勇,有沒有藏嬌之屋”。我們
讀後齊聲遣責這個化名劉洪波的家夥,實在給北大丟臉。那份信後來不知下落,但我始
終懷疑“劉洪波”可能就是207中的某個人,這小於在雲南偷了點葷腥,既不敢承擔,
又想留點餘地,於是就給人家一個假名假地址。既不會牽連他,他又能看到信,以決定
下一步怎麽辦。207的哥們現在大多已有了妻室,要他們站出來承認大概是不可能了,
於是我又懷疑是208的那些哲學係的小子幹的。
下麵我分別介紹一下207的20位哥們。由於介紹的目的在於報述當日的人文氣氛,
並不在於為具體的人樹碑立傳,因此將其真名隱去,姑作假語村言。
先說2071,此室住的是4位東語係蠻子,分為兩類。朱、毛二人原係北大畢業生,
現讀波斯語專業,所以長得跟西亞人沒什麽兩樣。老朱高大肥碩,活像一架立起來的波
音747,頭腦聰慧,談吐詼諧,性格憨厚。他吃飯用的家夥叫飯盒不如叫鋼盔。由於經
常遊泳,加上謙虛,所以有些駝背,估計砸直了的話,能有l米9。此公家住北京,不常
住校,來則必到我處談笑一回。四麵敬煙,八方借火,人人樂於調侃,惟其臀下之床板
嘎嘎作響。畢業時多數床板有裂紋,蓋皆蒙老朱之賜也。老朱常穿一件滑雪衫,裝束嚴
整,尤其冬天戴尖帽穿厚靴,推門而人時,活賽中東恐怖分子。別看他樂樂嗬嗬,在學
習上實則律己甚嚴,除了英語、波斯語,還會法語,好像還會什麽語。於是後來就娶了
個法國妻子,看上去很賢淑。到法國幹了幾年,現在又回到中國為促進中法友誼而辛勤
工作。我和老朱在一起開過很多玩笑,特別是1989年秋天他講的那些笑話,永遠留在我
的記憶裏。
小毛姓毛名嘉,自稱山東人,但任何人一眼看去,就可斷定他是個胡人。我幾次開
玩笑,勸他問問母親年輕時有沒有穆斯林朋友。毛嘉不到1米7,但體格勻稱結實,體多
毛,因此酷愛到遊泳池去展示,不舍晝夜。他發現我肚皮發福之後,興奮異常,積極帶
領我做仰臥起坐,並引眾人圍觀。後來又非要指導我遊泳,我提出每次遊泳前必須給我
買一個大磨坊長麵包加一瓶可樂,他一口答應,但隻兌現了一次。其餘的我都記了賬,
要他一並連本帶利償付,他總是答應,至今仍在推脫,每次國際長途中,這都是必涉的
話題之一。
毛嘉是全盤西化的受害者,除了愛遊泳,還愛打網球,做健身。他的嗜好全是資產
階級那一套,比如說聽交響樂,一盤接一盤,還很講究版本。我原來對交響樂隻是聽著
玩玩,後來看他實在孤單可憐,就有時陪他聽聽,條件是他去買二斤鮮草莓,洗淨擺好。
他的欣賞水平當高出我許多,但表達上不如我,我對老柴、老貝、老莫的評析每每令他
大笑之餘加上一句“沒錯兒”。他送給我一盤《歡樂頌》,那是在我很需要力量、很需
要友情的時候,我常常聽。
毛嘉還愛汽車。沒事兒就畫汽車解悶,被我怒斥為“手淫”。所以後來我一看見他
畫汽車,他立刻塞進抽屜,羞澀地說:“手淫,手淫。”然後加一句:“他媽的!”
毛嘉有潔癖,百事幹淨。特別是一天到晚洗衣服。他在一個盆裏洗一件,其餘的泡
在另一個大盆裏嘩嘩地衝著。我一聽見水房裏嘩嘩地瀑布聲,就心疼得直憤怒,衝出去
喊:“毛嘉!北大的水費都費在你身上了!給我閉上!”後來我不大聽見那瀑布聲了,
原來他專門挑我不在時洗衣服。
毛嘉很單純,但特別愛聽我們這些中文係的胡說人道。他是個優秀的傾聽者,一個
幽默感非常出色的欣賞家。我和他的許多對話都是扮演某種虛偽的人,既有古典喜劇的
情調,又滲透著後現代的反諷意味。用摹仿的方式戳穿各種藝術騙局,是我們共同的愛
好。比如我想讓他破費時,就摹仿《茶館》中劉麻子的話說:“咱一共還有多少塊現大
洋?”看見他點錢時,就說:“你留著這麽多同樣的花紙有什麽用?送我一張留個紀念
吧,就要這張四個老頭的吧。”毛嘉經常說“中文係的人太壞”,但那語調很像少女說
她的男朋友“你真壞!”
毛嘉去伊朗遊學一年,我送他一首《滿江紅》:“小小毛嘉,有幾個風流宿願。一
心想,天鵝落地,蟾蜍赴宴。月下聯詩驚浴女,花前賞景聞嬌喘,更那堪湖畔共吟書,
聲聲軟。人之出,性本亂,學外語,吃洋飯。望長城內外,行屍百萬。孽畜洗衣真費水,
瘟雞中暑雞生蛋。待何時還我麵包來,年年盼。”毛嘉在伊朗洗了一年衣服,覺得不值
得叛逃,就又不羞不臊地回來了,遭到我等一致嗬斥。毛嘉說:“那邊婦女在外麵捂得
嚴嚴實實,一回家就脫得一絲不掛,看黃色錄相。”我們問:“你昨知道咧?”他說:
“我親眼看見她們的確捂得嚴嚴實實的。”眾人大笑,最後判定他必是在伊朗慘遭蒙麵
婦女輪番蹂躪,苟延殘喘,奔回祖國懷抱。
畢業喝酒那天,毛嘉第一個哭了,頭抵在樓道的白牆上,睫毛上掛滿了淚珠。他勸
我一定要練喝酒,怎麽能一杯啤酒就醉了呢?
後來,毛嘉娶了個小有名氣的女孩,到英國去工作、讀書了。最近來電話問我是否
可以用“外國花紙”償付我的麵包,我說可以,但是要加倍。
朱毛之外,另兩人是林和吳,都是從部隊來的,學越南語。他們本來是應當到老山
前線的貓耳洞裏審問越南女兵的,不幸中越關係正常化,他們隻好到北大來大材小用。
剛來時很不耐煩,經常用越南語高喊“繳槍不殺!”後來我在一部電影裏學會了一句越
南話:“越南必勝!”就天天對他們說,終於感化了二位,他們以後見了我時,便舉起
V字形的二指說:“越南必勝!”
林吳都是廣西人。林長得矮小精壯,大腦門、大眼睛。鍛煉身體的方式與毛嘉相反
——自我摧殘式。他的拿手項目是長跑,從北大跑到昌平。我開玩笑說:“地球是圓的,
你一直跑,就能到越南,再跑,就從南門回來了。”每次回來,他都比早上出去時小了
一圈,滿臉放射著回光返照的神采。然後買一隻雞腿,煮在電熱杯裏。一覺醒來,又是
一條好漢。大家都不甚讚成他的長跑,但很羨慕他的雞腿。因為我們每月的助學金隻有
75元,輕易不敢請女孩吃飯。而林吳二位享受中級軍官待遇,每月的津貼從部隊上成百
成百地寄來。可惜他們卻不利用這錢去請女孩吃飯,都存起來給了後來的夫人,這大概
就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傘?
小林鍛煉身體野蠻了點,但骨子裏很內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長相思”、“勿忘
我”之類的。也學寫詩詞,與我交流。由他們身上,我認識到,軍人的內心實際是很脆
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滿吃苦精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懷的。
吳好像在部隊的職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據說略有些脾氣。但我從未感到他有什麽
脾氣。老吳不善與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經常振作精神,非常瀟灑地加入談笑陣營,
最後不得要領,胡亂打了一圈招呼又訕訕而去。老吳常喜穿低領小背心到各屋遊走。若
有人諷刺他說話女聲女氣,他便以胸前黑毛證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漢。後來我說,唐吉河
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吳說我們是嫉妒他。我們趕緊說不嫉妒,是羨慕,
我們恨不能渾身生些個才好。老吳是有些個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開玩笑均注意節製。
可是老吳並不注意大家的心情。他一進屋就熱情地向每一個人問寒問暖,但其實你根本
用不著回答,因為當你回答時,他正在關心另一個人。屋子裏都是他一個人的聲音:
“你好!怎麽樣小夥子?不錯吧?”對於眾人的笑聲,他經常問:“怎麽啦?為什麽?”
後來我對大家說:“老吳再來時,咱們什麽也不用說,一齊喊首長好、為人民服務就行
了。”但老吳又經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長,據傳他早上醒來時,十二分慵懶地伸出一隻黑
色玉臂,輕聲細語道:“小林,扶我起來!”我想,老吳居然也有這般的黑色幽默,他
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給人帶來的快樂的人,他的內心也別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於樓道的中心,住著我們四位中文係的。這裏是整個207單元的會議室、休
息室、娛樂室、吸煙室、飲水室、吃飯室、接待室、收發室……四個人中我自己當然不
用介紹了,除了吹牛,一事無成,算個半好不壞的讀書人吧。其餘三位都是學文學理論
的,黃、李和江。
黃是湖南才子,16歲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極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撲克
玩得極好,水平與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細致。我們倆聯手打牌,打遍北大無敵手,即使牌
運極差,形勢極危時,我倆也穩如泰山,能夠抓住僅有的機會,反敗為勝。當彼之時,
長氣緩出,四目相視一笑,樂何如哉!李和江聯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戰不下百次,
競從未取勝!李江二人每每吵鬧、時時切磋,終究無可奈何花落去。環視今日北大,再
無黃君這般最佳搭檔,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黃從本科時起,混跡於校園詩壇,至研究生時已薄有詩名。時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
真少女前來叩教。黃神情侶傲,不給其以可乘之辭色。蓋其年少心高,且有隱痛存焉。
曾有一夜,久不歸宿,吾急尋之,見他低頭環樓而行,吾強拉之歸。平日看他裝束;奇
特,有嬉皮士之風,實則另一番追求在心頭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詩,而是他對西方小
說的通讀。我在他那裏搶著看了許多西方小說,受益不淺。畢業後,我暫離北大,他繼
續讀博士,競成為北大外語學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師學成了自己的妻子。現在身
在美國的黃老弟,你還寫詩、下棋、打牌麽?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勞苦之色,生活能力極強,能幫助別
人幹一切活,辦事認真,思想實際。偶而有非份之想,但終於作罷或失敗,令人起同情
心的一笑,頗類唐老鴨性格。初來時思念愛妻,常寫家書。寫到高興處為我等朗讀,其
中有一句:“我從早到晚、朝三暮四地愛著你!”差點把我們笑死。老李寫文章決不塗
改,有錯字就挖掉,再用小紙塊寫好貼上去。老李教給我許多生活常識,我看著他那骨
節分明的大手,覺得他真像大哥。其實老李身體不如我魁梧,但他身無餘肉,每塊肉都
是能勞動。比如玩啞鈴是我的強項,但老李隻做一個小臂屈伸的動作,做lOO次,我也
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奮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舉著啞鈴向眾人示
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會疼得要死。夜裏他果然在上鋪翻來覆去,但卻愉快地
哼著走調的小曲。
老李回家隻要幾個小時,所以經常找借口回去,什麽封窗戶啦、搭爐子啦。但他同
時又是個尊重一切規章製度的老實人,我就不時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幾天,我找了個研
究生院的信封給他發了封信,含含糊糊說他在北大的事鬧大了。他一看信就嚇壞了。來
了以後聽說沒事,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人人都感覺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誼還在畢業後,這裏就不說了。下麵說說江。他是廣西人,已經
30歲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氣,我們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裏他負責關燈,但誰也沒
看見過他是怎樣關燈的。總是他說:“別他媽說了,睡吧!”於是就一片黑暗。後來我
們知道他是用腳關的燈,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許多,也從沒看見他是怎樣伸腳的。
從武俠片裏看到一種武功叫“無影腳”,也許兩廣一帶的人都會吧。老江的長輩裏有師
公一類的人,他自己也會看看手相什麽的。他說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許多坎坷都與
火氣有關。現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這一點。
老江和老李一樣,都是經常倒點小黴、有點小苦惱的人。老江剛來時托運的行李,
就被野蠻裝卸過。畢業時也在分配問題上無端生了許多波折,但結局是不錯的,善人自
有天相。他32歲壽辰時,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會似飄蓬,難得京華聚客星。卅載
風雲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癡兒怨,身後誰知倩女情。且視仁兄增馬齒,
老來攜手唱青冥。”
老江這種真正的南蠻,總愛吃點精致的。他把我夜裏吃兩個饅頭的事,寫信描述給
他的夫人。他夫人大為驚詫,覺得饅頭這種東西居然能吃兩個,而且在夜裏,實在是東
北人才幹得出來。老江總是買小炒,但他的飯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錯了,剩下的便被
我們這些虎狼之輩掃掉了。老江高興時便給我們講如何吃蛇吃貓吃老鼠,講捉來老鼠養
得肥肥的,一隻鼠可換三隻雞,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賽過西施的舌頭……那時大家
沒什麽錢,每次聚餐都記得很清楚。老江現在是廣西出版部門的一個領導,到北京來經
常請大家吃飯,他還記得有一次孔慶東用一塊錢買了—大堆爛梨,大家吃得連梨核都沒
剩。每次打牌贏西瓜,買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黃,那真是劉伯承元帥說
的:“吃一個,挾一個,看一個。”而老江,吃兩塊就要去撤尿了。說來也怪,老江每
晚主張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為他躺下一會兒,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來先
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剛要睡著又須出去……天長日久,老江雖然睡在上鋪,但上下床的
動作練得十分麻利。有時賣個乖,一條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氣十足。可是有一天夜裏
鬧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來,叉開兩條鶴腿奔下樓去卻發現腳已經摔傷了。
2072的三位兄弟,都給過我很大的幫助,他們的故事是說不完的。現在說說2073。
這2073的四位哥們組成了文學專業的一個完整陣容:古代文學的大春,現代文學的大光,
當代文學的大力,文學理論的大河。這個宿舍有幾個非常顯著的共同特色:第一個特點
是眼睛都睜不開,一律眯縫著。大春的眯縫給人一種認真鑽研的感覺,看東西專注而長
久,不看明白不罷休。據說在食堂排在女生後麵買菜時,他能把腦袋伸到前麵,再側過
去看人家的臉,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學究”的美譽,大家不以為怪。大光的眯縫是
友善,同時具有一種撫媚感。大力的眯縫是器宇軒昂,類似關公的丹鳳眼。大河的眯縫
是謙卑,眯眼的同時咧嘴一笑,讓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處。
第二個特色是學習外語空氣濃。每人頭上戴著一副耳機,坐在四個角落唧唧複唧唧,
不知道的以為是特務培訓班呢。大春原來是中學英語教師,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
因此這個宿舍成了當之無愧的“英語角”。
第三個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個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體製”。比如我們2072是無
為而治式,誰有工夫誰打,一次打滿4壺,人人自覺,壺壺不空。2073是輪流值班製,
每人負責一天半,四人共計六天,星期天輪空。這樣每人隻要挨過自己負責的一天半,
就淨等著喝別人打來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來喝水,其他人
沒水喝,更要到2072來。老江曾多次反對他們這種無政府主義創舉,但結果是引起別的
宿舍也來“利益均沾”。有的哥們端著茶缸進來,一撿起壺是空的,頓時很氣憤:“你
們也太懶了,快去打水!多打幾壺,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麵,一會兒還要泡腳。”好在47
樓離開水房很近,提4壺水上4樓也不失為一種鍛煉,所以打水、喝水也成為2072的談笑
素材之一。
大春的年紀僅次於老江,也30多了。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藝,有學有識,這樣的人
不能成為我們社會的棟梁,實在令人歎惜。大春在中學任教多年,對學生極好,學生家
長很感激他,說一定幫他調動工作,不再當老師了。大春百感交集,決心考來北大。對
文革及十七年文學藝術的熟稔,使他與我經常有共同的話題。大春精力充沛,懷著一種
“向四人幫討還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滿滿的,一天聽8節課是常事,有時甚至
聽10節,晚上歸來還要到2072總結他一天的收獲。大春頭腦清晰,邏輯性強,兩個小時
的講座,他用20分鍾複述得條分縷析。因此很多講座我們不用去聽,隻等大春的概括就
行了。無論你請教大春什麽問題,他開口就說:“你記著,就這麽兩條……”他有本事
把任何事都總結為兩條,因此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兩條”。大春聽完講座一定要再三
追問主講人,有時問得人家捉襟見肘。有一次李澤厚講演,我聽說有兩個學生一直追問
到海澱。我說那兩個學生肯定一個是賀照田,一個是大春!後來別人告訴我正是。大春
做事永遠有計劃、有理論根據,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時我們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他總是說:“沒問題,這個學期拿下來!”到了最後那個學期,真的拿下來了,他找了
一個小有名氣的女博士,因此我們戲稱他為“博士後”。
大光的外語好,所以西化思想也比較嚴重。經常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特別主張
女尊男卑,令我等封建餘孽不能接受。我們一般人總喜歡表現自己是男子漢,而大光雖
然身材魁梧,卻勇於表現軟弱的一麵,甚至故意以女性姿態來搞搞幽默。比如他經常慢
悠悠地說:“我這幾天身子不大舒服。”一次在31樓西麵打羽毛球,一球擊出,大光沒
有接住,仆倒在地。他抬起頭來說:“我一看你向我撲過來,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大光還不時捉弄老李,用蘭花指點著老李的鼻尖說:“你這個小白臉!”老李特製布簾
一幅,擋在座位外。大光探頭進去,嚇得老李要死要活的。我與大光同專業,常一起探
討。在老舍研究方麵,我受他很多啟發。大力也是校園詩人,與黃一起,號稱“北大雙
璧”。大力與我同窗十載,可述之事甚多,這裏幹脆省略。研究生三年歲月中,他遇到
一件十分傷心之事,但他挺了過來,表現得很有氣度。那段時間他經常來2072,談談笑
笑的氣氛,相信對他不無稗益,
大河是最能吃苦耐勞的那種人,刻苦生活,刻苦學習,刻苦鍛煉。北大有很多銀杏,
我們隻知賞其美色,而大河撿了很多銀杏果,曬幹了賣給藥店。我曾和他比賽用十個指
尖做俯臥撐,他輸給我兩個。但從此他一連許多天趴在地上苦練,看著他顫抖的十指,
我說:“別練了,我輸了。”
大河是懂得幽默並創造幽默的。有一次他看我寫的打油詩“撤尿東籬下,悠然見南
山。南山不知北客愁,一味冒青煙。”大笑之餘,他說這詩不是無聊之作,裏麵是有寄
托的。還有一次他實習講課,用他那摻有河南味的西北口音講小說人物語言,講到女主
人公對男主人公說出了:“驚天動地一句話”,大河伸著一根手指頭,眯縫著眼睛說:
“我要你要我!”大家笑不可止,一連傳誦了好幾天,
2074住的也是四位中文係碩士生。民間文學的陳,語言專業的葉、張,古文獻專業
的馬天水。
陳熱情隨和,知識麵廣,尤其熟知二戰史。戰爭與革命,是我與他的日常話題。在
許多曆史細節上,他記憶得非常清楚。老陳有一個口頭禪“疵毛”。好像很多場合都能
用,表示不滿也說“疵毛”,表示很有意思也說“疵毛”。所以我有時候幹脆叫老陳
“疵毛”,說:“疵毛真疵毛”。
葉是踏實肯幹又不失聰明的東北人。他是我的圍棋老師。我自幼下象棋、軍棋、跳
棋,葉為我講述了圍棋所包含的至深至廣的人生哲理,於是我開始看棋書、棋譜,畢業
時居然受兩子僥幸勝了他一盤。現在圍棋已經成為我最大的人生樂趣之一,雖無時間下,
也關心圍棋賽事。有一次居然勝了一位業餘四段,雖然他未盡全力,我也確實感到自己
棋藝的提高,圍棋對我的學術研究和整個人生都產生了深深的影響。
葉常常是我們2072來得最早去得最晚的來客。有時我們沒有起床他就來了,有時我
們躺下了他才走。我倆下棋時,有時會被老江驅逐出去。他似乎是個不會發怒的人,所
以大家總拿他開玩笑。我也曾把一個酒瓶塞進他的被窩裏,或者把他的夜宵藏起來,他
有時就無奈地笑笑。像他的棋風一樣,平正、紮實、講道德。我很想退休後找他做鄰居,
每天一盤棋,下到日偏西。
張是2074的潘安,眉清目秀,皮膚白裏透紅,每天練啞鈴,另外還要喝點葡萄酒,
吃點什麽補品。舞跳得最好,比黃要正規,又比大春活潑。與張的幾次交談,促使我反
思做學問的意義問題。我發現,即使在同樣的條件下,人也可以有很多選擇。那時我正
在寫一篇薩特評傳,我用了很長時間去思考關於自由的問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
我想:每個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師。
馬天水所學的專業是頗有些夫子氣的,但這家夥卻十分詼諧,屬於調皮搗蛋的夫子。
安徽風台人,那裏當年鬧過撚子,所以不大安分。人不高,但肉極瓷實,掰腕子罕有敵
手,我須用一隻半手方能按住他。常與葉等去踢球,故而總愛動手動腳的。夜裏餓了,
便喊:“誰有方便麵?”找到一包麵,再找到一個飯盒,到2072的電爐上一煮,再加上
老江剩下的半個小炒,邊吃邊嘔嘴說:“快活,他媽的,快活。”吃完把盆一放,揚長
而去。他經常找我和毛嘉調侃。我和馬天水用山東口音為毛嘉說媒,叫毛嘉“閨女”,
讓“她”嫁給一個叫劉瘸子的財主,說人家劉瘸子一張口就給了一頭大青騾子。天長日
久,全樓的人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毛嘉跟一個叫劉瘸子的人有什麽瓜葛,弄得毛嘉哭笑不
得。
夏天的夜晚,我和馬天水、毛嘉經常爬到樓頂去玩。樓頂偶爾有彈琴或戀愛的:一
般都很安靜。四望燈火明亮,爽風徐來,和天水不斷講著各種笑話、雙關語,講得毛嘉
芳心亂跳,又想走又想留,一副半推半就的樣子。毛嘉給天水起了個外號——“惡棍”,
見麵就說:“這惡棍!”一天夜裏,我遲一點上去,見他倆站在樓邊,麵對48樓,我喊
了幾聲都不回答。我走上去一看,原來48樓6層的一間水房裏,一個大姑娘正在洗澡。
我們三人扯開喉嚨“嗽吸”地起哄,那姑娘聽見聲音,竟然轉過身來,麵對窗戶,動作
故意分外誇張。這一下,我們全都暈菜了,立刻潰不成軍,逃到一邊也。天水說:“媽
媽的,成何體統。”毛嘉:“肯定不是北大的。”我們本來是上來聯詩的,這一下都沉
浸在奇觀中,於是裝出一副假道學的樣子,大罵一通世風不古。天水平日裏最愛摹仿阿
Q的一句:“女人……媽媽的。”此時他說了很多遍。
此後一連多日,天水夜夜都要上樓頂,說是“太熱,媽媽的,涼快涼快”。我對毛
嘉說:“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嗎?”毛嘉說:“知道。從前有個研究生看了一回脫衣
舞,從此就天天不讀書了,天天去守候著,結果節目再也不演了,學業也荒廢了。”我
倆天天在水房摹仿電影《鐵麵人》中的台詞說:“戲早都收場了,你還在這兒謝幕!”
天水帳憫地說:“不演了,媽媽的。”天水有一習慣動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
時,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贈毛嘉詞所雲:“月下聯詩驚浴女。”
真正的聯詩集中在畢業前夕,那時因為找工作不順,人人苦悶。我們找了一個大本
子,用毛筆在上麵寫打油詩以移情瀉恨。天水是寫打油詩的高手,幾乎每天都來塗抹一
氣。其實,越是像天水這樣外表嬉皮的,內心感情越豐富,我反複向毛嘉論述了這一真
理。天水從中也別有一番隱痛,最後也隻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頓足說:“我恨!”畢業時
他哭了。我曾為毛嘉講過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四大惡人之一的南海鮮神嶽老三,我
說這是個非常可愛的惡棍。天水身上就有嶽老三的影子,當然是說性情,在導向上,天
水絕對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較雜。兩個中文係的:語言專業的婁阿鬥、當代文學的小葉丹。一個
東語係的胡傳魁,還有一個俄語係的吳用。
婁阿鬥精明而秀氣,外語和電腦俱佳。他做北京土語的語音分析時,我曾幫他鑒別。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慮問題理性線索極強,做任何事都有明確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
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時間。也聽音樂,用電腦自己設計信封。他的電腦還為我算過
命:“得寬懷來且寬懷,何用雙眉鎖不開。若是中年命運濟,那時名利一齊來。”
小葉丹是有妻室的,不怎麽住校。說話有點結巴,故不太與大家交談。但我發現他
與夫人說話時非常流暢。而有的人在夫人麵前卻結結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葉丹是207個子最高的,也有點駝背。但是瘦,故我給他的外號是“摸著天”。
小葉丹說話少但並不冷漠,樂於助人,是個善良的大個子。
胡傳魁很魁,腦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帶圓,總是笑著說話。他經常穿著藍白色的舊工
作服,詫挲著兩隻油汙的大手,到處幹活。他最愛幹的活是收拾自行車,天天擦洗、膏、
補,把車伺候得舒舒服服。47樓人人都見過這位身穿工作服的師傅在樓下按著車子大幹
的情景,這幾乎成了47樓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車,別人的話他也樂於幫著幹,他有一整
套勞動器材,人不閑著。他若出門,十有八九是到導師或老鄉家幹活了。在為他人服務
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說;“咱們樓道的彩電,是我從研究生會搞來的!”說
時充滿了自豪。我給他取外號“笑麵虎”,他頗不滿意:“我這麽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麵
虎?”我說:“‘笑麵’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幹的意思,所以叫笑麵虎。”
他就用八棱錘一樣的大拳頭給我一下。
吳用是我的老鄉,是個大黑胖子。在他們俄語係是個風雲人物,但在207這裏,他
很隨和。他經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著條短褲,一座肉山似的踱過來。我管他
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長的工夫是用兩個腳趾頭夾人的腿肚子,夾住後
再一擰,比大鵝還厲害。每當此時,他高興得如同剛剛拔了垂楊柳似的。花和尚也愛跳
舞,他號稱隻跟他老婆跳,說是熟能生巧。他送給我一句話令我終身受益:“對有些事
情要冷漠。”我為此而感謝他。207群英譜到此告一段落。其實207還有許多可歌可泣、
驚天動地的故事。不過不能白告訴你,誰要是準備麵包或者花紙,再找我聯係。最後,
錄一首1990年畢業前夕寫的打油詩作為結束:“同住三載情意長,一哄而散走四方。強
忍雙淚麵含笑,卻道天秋好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