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稿,重發)
這是一段似有似無的塵封往事。它的細節已經開始變得模糊、經過變得支離破碎。
它發生在一個新舊交替、百廢待興的年代。那是一個提供前所未有的機會和希望的年代,卻又是一個堅決扼殺任何離經叛道、毫不留情地摧毀希望、製造悲劇的年代。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用各種清規戒律潤滑著的龐大社會機器麵前,循規蹈矩的普通公民如同一芥微末。他們會被那架機器上的任何一顆螺絲釘輕而易舉地控製或改變自己的命運,並因此付出他們始料不及的代價。
也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非常猶豫卻又難以抗拒地愛上了一個女孩子。願上帝保佑她也愛過我。但是,留給我的是綿延不絕的隱痛,留給她的是深深的傷害和對我的鄙視。
我是初中一年級那年離開家鄉到外地借讀的。畢業時參加當地的升學統考,然後"大門(分數達線)加後門(熟人關係)",進入一所重點高中借讀。
第一學期結束時,老師來登記發放寒假補貼糧票。我尷尬地提醒我是借讀的。老師想了想說隻要是城鎮戶口,不是本地的也沒關係。我沒有勇氣將尷尬進行到底,結果領取了本不屬於我的補助。
新學期開學前,學校補招了一批學生。 開學後,我們班來了一位女同學。新同學走進教室後站在靠門的地方。她五官端正、神態安詳。一雙大大的眼睛,顯得特別清澈、明亮。
新同學來後不顯山不露水地學習著。期中考試過去了,語文老師布置大家寫一篇議論文,自由選題。作文批改完後,老師在課上選讀了部分同學的作文。 有一篇作文 批評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場期中考試臨結束交卷時,一位"高個子掩護矮個子"偷改了答卷。
班主任大概因此受到壓力,轉而在班級裏作了不點名批評,好像是說發現這種事情應該先向班主任匯報,傳出去對班級榮譽多不好。
我這人很木訥,不知過了多久多久才知道"高個子掩護矮個子"是我們新同學的大作。我有個印象好像她作文不錯,不知是否與這件事有關。也不知她是否因為這件事而後來(被迫)去了文科班。但這讓我對她頗為敬佩並繼而有點不平。
又一個學期很快結束了。
那個暑假我沒有回家,參加了一個單一學科的高級培訓班。晚上住在學校,白天坐公交車來回。
假期學校安排了返校活動。一段時間不見,再見麵時大家都很興奮,早早進了教室坐到各自的座位上。整個教室人聲鼎沸。
我大聲跟坐在她後麵的男生搭訕著,借機忍不住看了她幾眼。與大家交頭接耳格格不入的是,她一直一聲不響地愣愣坐著,眼睛盯著前麵的黑板。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後,曾經的新同學去了文科班。
很快到了老班級分班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學校決定文科班同學回原班級慶祝。
吃好晚飯,我提前到了教室。晚會還沒有開始。我忽然感到心裏空蕩蕩的,便獨自一個人站在學校報欄前看報。
天已經暗下來,周圍隻有小雨淅淅瀝瀝落在地上的聲音。這時有兩個人從大門口的燈光裏走來。她們合撐著一把雨傘,歡快地說著話。走近了,我聽出了她的聲音。我控製住呼吸,想看看她們是否會拐彎直接去教學樓。她們徑直走到了我旁邊的報欄前停下來,然後好象在看報,又好象在繼續著她們的談話,根本沒在乎旁邊站著的那個人。
我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隱形人,聽著她們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 過了一會兒, 我轉過身,看了一眼緊靠著我站著的她,離開了。繞過報欄,看到了燈火通明的教學樓。眼前浮現著她的臉龐,我從來沒有如此憂傷地感到自己並不屬於這裏。我的世界離這很遠很遠,在一個因為經常停電而家家戶戶必備一盞煤油燈的鄉村。
那天晚會上,我有點放肆地大聲嘻鬧著。坐在我旁邊的同學講了一個笑話,實際上有點惡心。但他講完後,我還是拍著他的肩膀,誇張地又喊又笑。班主任也眯眯笑著。那雙嚴厲的眼睛那晚似乎也放鬆了警惕。
輪到她表演時,她大大方方地唱了電影《啊!搖籃》的一首插曲。我低頭靜靜地聽著。但當時感到有點奇怪,大概是心想她怎麽唱小娃娃唱的歌啊。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才弄清楚,那首歌也是講中秋節的,歌名叫《爺爺為我打月餅》。聽著這首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的教室,看 見 她渾身灑滿柔和的燈光。
高中生活並不緊張,我時常在校園裏看到或遇到她。平時遇到她時,離得遠的時候,就悄悄多看兩眼;走近了因為心髒控製不住地砰砰亂跳,大多隻好匆匆從 一 旁走過去。
高中畢業,我回原籍參加高考。考取了我借讀高中所在城市的一所重點大學,同我以前的許多同學繼續做校友。其中有她。
入學後在校園的軍訓是一段短暫的幸福時光,可以暫時不用為作業或考試而煩惱。更重要的是,我和她的軍訓場地在一塊幾十米寬的草地兩側。隊列訓練時可以經常朝她那側張望。最盼望的是練習射擊瞄靶的時候。反正是隨便找個目標瞄準,瞄著瞄著就瞄到草坪那邊她那兒去了,想瞄多久就瞄多久。從來沒有這樣放心大膽地看著她,雖然距離遠了點,而且隻能看到頭的一部分。
不知當時她有沒有瞄過我?
軍訓真好,它鍛煉了我的勇氣,覺得自己一下子離她近了許多。
軍訓結束、走進教室,我的艱難時世開始了。
高中時,努力考取大學隻在很少的時間在我心裏成為負擔,因為我隻化很少的時間去為考大學的事費心。為此被不止一位老師反複批評過。進了大學後,我看上去比許多人都更自律。一年四季、一周七天,我每天準時起床、跑步、吃早飯。平時很少呆在寢室裏,總是去教室、圖書館。
但是,我很難在教室或者圖書館待多久,也很少花時間想我學習的事、做我學習的事。剛入學時買了一本練習本做專業基礎課的作業本,第一年用了兩頁半,第二年結束時用到了第四頁。
我就象一個孤魂,到處遊蕩,在雨裏、在風中,總象在尋找、等待著什麽。我的心總是空蕩蕩的,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或者未來。我揮霍著一份對我來說過於奢侈的任性,肆意浪費著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光。我漂浮在自己那遊離於現實之外的世界裏,卻從來沒有想清楚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現狀。
而她就象黑夜中天上的星星,讓我看到一絲光明和希望,激勵著我努力振作起來。
剛入學時,我的宿舍房間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樓底下的側門前橫著一條馬路,一頭通向食堂和後校門,另一頭在路邊有一個籃球場,隔著路斜對著我的宿舍房間。籃球場再過去就是她所在的宿舍樓。
我時常站在窗前,等待著她的身影從樓下的路上走過。晚餐時間是一個好時機。看著她從樓下經過走向食堂,然後再等著她經過樓下回宿舍。那感覺美妙而簡單:"看見你就是幸福。"但我從來沒想過要有意去走在她後麵幹什麽。
那又是一個該回家的日子。宿舍裏就我一個人。我百無聊賴地倚著窗框,看著外麵。陽光燦爛的球場上空空如也。突然,她背著書包,沿著球場邊從那邊走過來。到了籃球架的地方,她踢了一下地上的一粒小石子,然後象隻小鳥,輕快地跳到路麵上,向學校後門走去。我的視線模糊了。我多希望自己就是那粒小石子,讓她把我一路踢著回家。
最後,我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的迷茫、孤獨和對她的思念,告訴她我需要她的雙手來讓自己振作起來。信中稱呼她為"同學",也沒有什麽"我愛你"之類的話。
信寫得很順利,大概有三、四頁。裝進信封封好,貼了一張蓋過郵戳但看不清具體日期的舊郵票,送到學校的郵件收發室,直接放到了她的信箱裏。
信寄出去了,然後就想著她星期幾可以收到,大概星期幾會回信,我星期幾會收到她的回信。
到第一個周末沒有回音,到第二個周末也沒有回音。
大概到第三或者第四個星期,我還是沒有見到她的片言隻語。
但我見到了她本人。
當時,她一隻手被女伴拉著,朝我迎麵跑來。她的身體向後側著仰著。那張美麗的臉龐幸福而羞澀地微笑著,通紅通紅,透著紅光,就象一朵含苞待放的鮮紅鮮紅的玫瑰花。
我想抬頭望著太陽放聲歌唱,又想轉身對著綠樹大聲喊叫。
她們從我身旁擦肩而過。她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此刻眼簾半垂,直直地看著前方,似乎在看著一塊並不存在的黑板,讓我想起高中的那個夏天。
我正趕著去上課。我感到自己的臉一陣冷、一陣熱。
我忘了是怎樣走進教室的。那是兩節有三、四個班級的大課。老師在上麵強打著精神,有氣無力地講著。學生們在下麵似聽非聽,弄出一片亂哄哄的嚶嚶嚶嚶聲。
我的心更亂。
她的舉動被我認作是一種無聲的應許。多年的期盼就要夢想成真。我看到了她伸出的雙手,看到了走進我心靈歸屬的曙光。
但突然間,這一切似乎又來得太突然,就象做夢一樣。它似乎充滿了危險、令人膽顫。
潛意識中我不停地被"不準談戀愛"的校規敲打著。而在這藏龍臥虎、到處是才男才女的校園,我什麽都不是。我的現在一片混亂,我的未來一片混沌。我不曾想過從自己的今天會走向怎樣的明天,也沒想過自己會飄向何方。當我離開自己家鄉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在乎戶口遷移的意義。但當我大學畢業、走出這校門的時候,也許就是我永遠離開這座城市、與她永遠分離的日子。那時候怎麽辦?她生於斯、長於斯,不應該要求她為了拯救一個與她本無幹係的人而選擇遠離父母、遠離這座城市、選擇犧牲自己的幸福和將來。她理所當然地有權利和可能選擇比我好得多的人來陪伴自己一生。
我害怕了。我已經習慣性地因為害怕失敗而害怕嚐試而躲避挑戰。
最終,我選擇了繼續躲避,繼續踏著尊敬的歐根•奧涅金先生的足跡遁匿。
不知是什麽時候,我又給她發了一封信,請求她原諒我的唐突,並衷心祝福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歸屬。
匪夷所思 ……
多年漂泊,我越來越感受到她對我有多麽重要。我放棄了自己,也讓她看清了在那張高傲的獅子的麵具後麵,跳動著的其實是一顆膽怯的老鼠的心。無論找出多少原因來試圖想清楚自己當初為什麽會那樣做,也無論怎樣為了"以自己的行為向上帝負責(電影《簡•愛》)"而試圖獨自吞下這一顆苦果,我都無可挽回地深深地傷害了她。
她一點一點離我而去,也同時帶我一點一點掙紮著走出自己的世界。她繼續讓我在黑夜中看到光明、在絕望中鼓起勇氣。她也一直在讓我努力正視自己、找到前行的方向和動力。
據說她上世紀九十年代離開那座城市去了新加坡,也不知道如今人在何方。想起
時常期待再見到她,在大街上、書店裏、同學聚會時,想問一聲"你好嗎?"期望她幸福地生活著。那樣我也就能安心地將一份心痛、一份遺憾留給自己,在夜深人靜之時細細咀嚼。
如果時光倒流,當初真的走到一起,我們會幸福嗎?我不得不承認我必須做出很大的改變。但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到,因為我找到了自己的家園,我的心不再孤獨、我的靈不再漂泊,我會用自己的勤奮、自己的才智,幸福而堅定地建設好這個家園。
留住點心痛,留住點遺憾。告訴自己:天曾經很藍,花曾經很紅。讓淚水還有理由伴著雨水一起滑過臉頰,讓自己還有興趣繼續微笑著行走在風刀雪箭中,因為我期盼著走過風雨、再見彩虹,期盼著這輩子我們還能再相見。
後記
終於寫完了。
我不想因為這篇文章而再次傷害我愛的與愛我的人,不想打擾她們的生活。有些指證性太強的事我在主文中隻能隱去不寫了。那時,她在任何場合都會讓人一眼就認出來。當年,每天中午下課後都會有一條湧向食堂的饑腸轆轆的洪流。在這浩浩蕩蕩的洪流中,我很容易一眼就找到她。
她的打扮曾發生過一次很大的變化。第一次看見時,我正衝出宿舍樓、衝下台階去食堂買晚飯 ( 那天沒有等著看她從樓下走過 ) 。她剛好端著買好的晚飯,快要走到我的宿舍樓門口。我怔了一下,驚訝得張開了嘴。她大概先是被我嚇了一跳,等見到我吃驚的樣子 不由 笑了。我趕快從邊上跑過去,給她讓路。是啊,讀大學都已經不止一年了,不能總是中學生的模樣了。
麵對那些塵封多年卻又總也封不住的往事,我還是時時會想:那些都是真的嗎?它們不會是我自作多情的一廂情願吧?想到這,我忍不住鼻子發酸。回想起來,我甚至不記得我曾經跟她麵對麵說過什麽話。如果當初我們有更多的交流、我對她有更深的了解,這場悲劇或許就根本不會發生。特定的年代、我個人特殊的成長環境和經曆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性格,塑就了這一段讓我抱憾終生的情感經曆。
同時,也是特別的她讓我一直夢熒魂牽著這一份特殊的感情。從她第一次進入我的視線,我就再也無法不時時留心她。隻是這麽多年來,我隻能將這一份關注,拌和著所有的酸澀,艱難地埋藏在心底。
人海茫茫,人生碌碌而苦短,她又在何方?
又想起 Scarborough Fair 這首歌。它象在對我說,又象在對每一位看到這篇文章、知道或似乎知道"她"的你說: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非常地感謝您!
非常同意您說的!
會記住您說的,會努力去做、去 be happy everyday。
不過, 這也是成長的經曆。 我們大家也許多少都有過。 她的想法並不重要, 因為你因此成長了, 成熟了
其實,那種美好和思念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暗自的猜測和神秘。都敞開了, 就沒有這樣的味道了。 也因為是那個年齡的單純, 單純的總是美好的。 其實回到現實裏, 當一個完整的更加豐富的人展現在你的麵前, 你的感覺反而會有所不同了。
不要被過去牽伴, 還是珍惜自己現在的擁有
是你的就是你的; 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
多情的人總是多煩惱。 祝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