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是父親九十二歲的生日,為了方便在外地工作的小輩們,我們提前到周六,正月十五給他過了生日。我們姊妹四人都在身邊,第三代除了哲遠在加拿大,需要照顧兩個孩子外,其他人都從全國各地地趕了回來,第四代的小字輩們也大都到場。大家心裏都明白這是父親的最後一個生日了,都盡可能的讓他高興,讓他開心。大姐夫首先宣讀了他連夜趕寫出來的祝壽詞及感謝信,三姐夫,我,還有外甥煒朗誦了自己寫的詩,或者詩詞,我哥更是發揮他的特長,聲情並茂地演唱了《父親》。父親在親人們的擁簇下度過了一個溫馨而愉快的生日。次日,在外地工作的年輕人要離開,趕著周一上班。臨行前父親拉寶寶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久久不肯放開。二姐英年早逝,三十五歲的寶寶仍然單身,本來在太原有房子,調動到北京後,無房無車,北京的消費水平又那麽高,至今連個女朋友也沒有,父親怎麽能夠放下心來。看著病重垂危的父親斷斷續續,一字一句地開導著寶寶,眷眷之心,殷殷之情,讓我們在場的人為之動容,抽泣不止。另一件讓父親放心不下的事情是大姐夫的工廠,雖然各項手續齊全,也已開工生產,但銷路不好,父親曾給他出過許多主意,並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拿出來,讓大姐夫去還債,父親已經是盡其所心,盡其所能了。
父親的病情越來越重。他氣急,呼吸困難,總想打開窗戶,坐在窗台跟前。大量白色粘痰,不容易咳出,每次咳痰時震得胸部疼痛,痰中帶有血絲,有幾次還咳出血塊。我們準備了氧氣袋,開始還好,但父親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氧氣袋有些杯水車薪。父親曾提出過去醫院,我們知道父親的病情,兩個肺已經被癌細胞彌漫性的侵蝕,左肺還有肺不張、胸水,已經失去了應有呼吸功能,哥哥曾請專家來家中看過好幾次,醫生們也是束手無策。家裏的生活條件比醫院強許多,照顧起來方便,親人們都在身邊,這樣父親心情愉悅,對他的病情有好處。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明白,父親的病情隻會越來越重,一旦去了醫院,就再也回不來了,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願意讓父親走,尤其是大姐,她實在是舍不得。但現在父親病情的確是太重了,他需要持續吸氧。而且痰太多,一旦痰液阻塞氣管,或者大出血,家裏邊應付不過來,所以當父親再次提出時,我們就同意了,並讓在醫院工作的嫂子聯係好了病房。二月十六日,父親度過他九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哥請師傅來家了給父親理了發,二位姐夫幫他衝了熱水澡,下午我們陪著父親住進了市中心醫院。到了醫院,常規輸上止咳化痰藥,抗菌素,以及營養藥等,從下午一直輸到晚上還沒有輸完,父親有些受不住,詢問護士,說還有三瓶液體。父親開玩笑說:這是個二百五醫生,怎麽給這麽多液體。次日下午,七姑和表單開車從石家莊過來看望父親,父親非常高興,雖然說話有些含糊,但頭腦清楚,和七姑聊天,拉家常。七姑的女兒小娟五點左右也從成都飛過來,幾年不見,我們想看他是否還認得。父親說:建華。我們說不是,父親堅持:就是建華嗎。當我們告訴他是小娟時,他笑了,但還是不認賬:小娟、建華還不一樣嗎?大家都被他逗樂了。盡管吸著大流量的氧氣,父親還是呼吸困難,一直張著嘴巴呼吸。晚上睡不著,要我哥推著他去樓下院子裏去透風。平素無所不在、無處不有,人們從不經意的空氣,此時確成了像我父親這樣的病人欲求而不可得的無價之寶。外邊太冷,哥哥隻好推著他在樓道裏走來走去,緩解他的不安情緒。第二天上午,七姑領著兒女來向父親辭別時,他已經言語不清,無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了。
由於說好那天晚上我要和哥哥一起陪侍父親,下午我沒有去醫院,待在大姐家裏幫父親整理書稿。晚上七點我過去時,父親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他端坐在那裏,每一次呼吸都要拚足全力,咽喉部痰聲鳴鳴,但他已經衰弱的無力咳嗽,護士給他吸痰,這邊剛吸完,很快就會有新痰液出來。父親的晚飯一向簡單,半斤熱牛奶,裏邊泡一片幹饃片,再加兩三個鵪鶉蛋。他非常喜歡喝奶,有時中午不想吃飯時就會讓我們給他熱牛奶喝。但此時的父親已經不能再喝奶了,一喝就會發嗆。我默默地從大姐手中接過飯碗,將泡軟的饅頭等慢慢的放入父親口中,擔心饅頭營養不夠,又把中午沒吃的雞蛋羹泡入熱奶裏。父親一定是餓了,盡管呼吸那麽困難,每當我把勺子放在唇邊時,他就會張嘴迎合。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父親吃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頓晚餐 -- 一個雞蛋羹和一片饅頭。當喉部的痰液稍微少一點的時候,我們讓他平躺下來,此時的父親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護士給父親上了監護儀,由於缺氧,心率明顯增快、血壓也高,但血氧飽和度卻低於正常。醫生說需要氣管切開,以便於吸痰。深知父親的病已經至此,我們姊妹早已達成協議,不插管、不搶救,要讓父親平和地、有尊嚴的離去。通知了在臨汾的所有親人,碰巧二姐夫今天也從石家莊回來。大家守護在父親的床邊,望著昏睡在那裏瘦弱的父親,久久不肯離去。晚上十點多,總算苦口婆心的勸走了第三代和第四代。剩下我們幾個都爭著要留下來陪同父親,考慮到大姐姐夫年紀大,三姐和三姐夫已經陪侍了一白天,還是決定安原計劃,留下哥哥和我,其他人回家休息,等候消息。
此時的父親已經太累了,他靜靜的躺在那裏,再也不想、也再沒有力氣和疾病做任何抗爭。監護儀上顯示血氧飽和度逐漸下降,由90%降到85%,甚至到了82%,氧氣已經開到了最大,醫生來看過也束手無策。那個晚上,我整夜都坐在父親的床頭,將氧氣管插到他口腔的深部,一直用手扶著,希望他可以多吸進一些氧氣,減輕一些痛苦,多延長一些時間。效果還是不錯,整晚父親體內的氧飽和度一直維持在86%以上,還曾一度接近正常。早晨不到7點,大姐來到醫院,帶來了她做的豐富早餐,她明知父親已經不能吃飯了,但她已經習慣這樣,習慣每天早早起來,給父親準備他喜歡吃的海參小米粥,雞蛋羹,蒸紅薯、山藥、胡蘿卜、紅棗、饅頭,還有一盤香噴噴的炒菜,這些都是父親的最愛。七點二十多分,父親的血壓開始往下掉,醫生再次詢問要不要搶救,我們說不必做其他搶救,但希望能用一些藥物穩定血壓,延長一些時間,以等其他家人到來。當等護士拿著液體姍姍來遲的時候,父親的心髒功能也受到影響,心率越來越慢,直到拉成一條直線。2017年2月19日早晨7點45分,我們可愛父親,在親人的陪伴下,安靜平和地走完他九十二年的人生旅程,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的離去使我們陷入無限的悲痛之中,我們失去了一位和藹可親的父親,失去了一位可以促膝談心的良師益友。這個消息也使認識父親的人們感慨不已,大家絡繹不絕地來到哥哥家裏祭奠父親,緬懷這位老朋友、老同事、老校長、老前輩。八十八歲的李校長拿著他寫的挽聯,艱難的登上四樓,談起父親,他老淚橫流。十天前他還去大姐家看望過父親,如今卻天人永隔,讓他難以接受。張老師聽到消息後,連夜趕寫了一篇長長的古體詩祭文,講述父親的業績,相知相遇之情,以及自己心中的悲痛。他站在父親遺像前,哽咽的讀著詩文,由於悲傷,中途不得不停頓好幾次。宣讀完畢後,他要將詩文燒成灰燼,送給父親,我們急忙攔住,告訴他,想把這篇悼詞放進父親的新書內,等我們把文章輸入電腦存底後,會代他焚燒給父親。開追悼會那天,十多位父親的老同事、老朋友不辭辛苦來到殯儀館,雖然他們都是耄耋之年,有這樣那樣的病痛,還是堅持要來為父親送行。沁源古寨老家、義安村,以及安泰公司都派人前來參加父親的追悼會。叔叔、嬸嬸更是帶著全家前來奔喪,看到叔叔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們更是肝腸欲斷。京瑞、圓圓、建華、小娟,還有崗崗也代表四位姑姑和在石家莊的二叔從各地來到臨汾,我愛人則是匆匆忙忙從美國趕了回來,給父親送上最後一程。
我在給父親九十二歲壽辰的賀詞中,用到了“拳拳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個中國名句最能代表父親的品德、描述父親的一生。父親參加工作近四十年,兢兢業業,光明磊落、廉潔奉公,把自己的全部青春和才華,獻給了國家、獻給了社會,報答了黨和國家對他的培養。他重禮守信、慈悲濟世、廣播善緣,不論是汶川地震等自然災難,還是家鄉需要資金修建公共場所,或者是周圍同事學生、遠親近鄰需要幫助,他都毫無吝嗇,慷慨解囊,用自己的大愛影響著身邊的人,對得起養育自己的父老鄉親,對得起和他一起朝夕相處、共同奮鬥的同事朋友。他孝敬父母,愛護弟妹,關愛親朋,退休後便回到介休陪伴年邁體弱的奶奶,一陪就是二十多年,尤其是後期,和弟弟妹妹們一起床前床後,悉心照顧,直到奶奶一百零二歲高齡無疾而終,他報答了父母對他的養育之恩,以及弟弟妹妹們的手足之情。父親對我們更是恩重如山,他給予我們生命,撫養我們長大,教育我們做人,他諄諄教導、循循善誘、以身作則給我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禮義廉恥、忠孝仁愛,傳統美德,良好家風將世代代相傳。
父親,您安息吧。我們一定會牢記你的教誨,遵循你的遺訓,老老實實的做人、踏踏實實的做事、互尊互愛、善待他人,並把這些優良品德,傳給子孫後代,讓他們成為對國家、對人民、對社會有用的棟梁之才,回報您和母親對我們的養育之恩,告慰你們的在天之靈。
父親,您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2017年3月19日,寫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