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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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後的日子(中)

(2018-03-18 01:07:11) 下一個

       去年十月中旬,我和女兒帶著外孫女妍妍一同回去看望父親,我先生因特殊情況未能成行。在大姐的精心護理照顧下,父親從大失血中慢慢恢複過來,精神狀況尚好,但比上次見麵明顯消瘦了很多,我心中不由一陣酸楚,但還得強裝笑顏,以免他看出我們的憂慮和難過。在國外生活了二十多年,我非常認同西方的一些理念,比如說病人有知情權,醫生要將病情如實地告訴病人,而不是家屬,這樣他們可以安排自己的有限時間和一些有關事項。但輪到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父親,我就猶豫了。父親一直認為自己就是因為外傷出血而引起身體虛弱,療養一段時間後就可以完好如初,恢複正常。他非常樂觀,積極配合各種治療,隻要是對他身體有利的東西,他都樂意去服用或嚐試。如果告訴實情,他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會不會影響他的情緒,而失去與疾病抗爭的勇氣?我同意了哥哥姐姐們的觀點,向他隱瞞病情。在治療方麵,父親已是九十一歲高齡,化療藥物隻能使他的身體更加虛弱,百害而無一利,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父親心情愉快,增加營養,減少痛苦。為了讓父親安心養病,除了至親外,我們也沒有告訴其他人父親的真實情況,以免大家都過來探望,影響父親的正常生活。
       我回去的第二個周末,我們回了一趟義安。原計劃是我哥和三姐陪同我去介休看望叔叔一家,然後去父親家裏整理東西。父親是不可能再回去居住了,我們需要把家裏好好清理一下,該關的關掉,該帶的帶走。父親那時感覺自己體力恢複了好多,也放心不下他那個經營了近三十年的家,放心不下他養育了多年的花草,非要和我們一起前往。想到這可能是父親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回自己家,最後一次去介休同叔叔一家團聚,所以大姐也和我們一起前往,我們姊妹四人一同陪著父親回到介休。叔叔嬸嬸熱情地招待了我們,中午兩家人,其實是孫氏一大家人一起出去用了午餐。宴席間,大家,尤其是叔叔,盡撿好聽的、高興的話說,逗得父親開懷大笑。父親他們姊妹六人,父親是老大,中間有四個姑姑,叔叔最小,他們之間相差了十。這些年來,父親獨居介休義安鎮,哥哥姐姐住在臨汾,探望不是很方便,我遠在加拿大,更是鞭長莫及,全靠叔叔嬸嬸和幾個弟弟妹妹幫著照顧,他們會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父親有什麽緊急情況,也是他們首當其衝。在此,我借這個機會,向叔叔一家這麽多年來對父親的關心和照顧,表示最衷心的謝意。
       我們帶著禮品看望了左鄰右舍。父親稱右邊的鄰居為“救命恩人”,那天,是他們半夜三更開著車將父親送到醫院。
左鄰是父親的老朋友了,每次父親出門,都是他們幫著看門,澆花,有貓的時候,還幫著喂貓。我們將冰箱的關掉電源,清理幹淨,整理好父親衣物和用品,將院子裏的花草植物全部搬回房內,清掃了院子,並將沙發和其他物品用報紙遮蓋起來,左右兩舍的鄰居也一直幫著我們幹活。父親說有幾盆花需要移盆剪枝,在他的指導下,我們在花盆換上新土,將剪下的嫩枝插在其中,又澆上水,按他的吩咐將花盆放在窗台上。父親念念不舍地說,這些花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了。大姐建議把這些花盆搬到臨汾,爸爸說:不要,過一段時間,等我好了,還要回來。一些可以長期存放的食物,像核桃、蜂蜜等,父親也不讓帶走,說他回來後還可以食用。我們表麵答應父親的要求,心裏卻是抑製不住的悲哀。
       十月底我離開後,在北京、太原、石家莊居住的三個姑姑,以及幾個表姊妹來臨汾看望父親,親人們的關心和愛護使父親精神上受到很大的鼓舞。二姑潛心佛學,對佛教頗有研究,她除了自己每天給父親誦經祈禱外,還傳授給父親一些修行養心的方法,使父親受益匪淺。
       以後的兩個月父親病情還算穩定,雖然體質仍然虛弱,但生活可以自理,不需要別人太多的照顧。大姐家條件很好,寬敞舒適,父親有他自己的大臥室,還有一個光線明亮的書房,他經常會坐在那裏讀書看報,寫寫文章。父親九十歲生日的時候,已經自費出版了他的第七本書籍,此後他又陸陸續續寫了二十多篇文章,我們都鼓勵他再出一本書。在大姐家養病期間,父親又先後寫了幾篇。大姐和大姐夫極其孝順,把父親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條,對父親照顧的體貼周到,飲食上除了正常的營養品牛奶、雞蛋等外,每天還要吃一個海參,加兩次蛋白粉,喝靈芝人參茶等。大姐夫幽默詼諧,把父親哄的開開心心。三姐和我哥也住在附近,每天都會過來和父親聊天,三姐有時會帶著做好的餃子餡,到大姐家和父親他們一起包餃子,我哥則不時地領著父親到公園裏散心。住在臨汾的幾位第三代、第四代都會經常去探望,在太原工作的也會利用周末回去陪同父親。尤其是外甥女小蓉,性格活潑,言談風趣,每次去都會把父親逗得開懷大笑。父親就是在這種親情的氛圍之中,含怡弄孫,享受著濃濃的天倫之樂。

       十二月十三日清晨父親上廁所時,沒有坐好,用右手撐著馬桶想糾正一下姿勢,隻聽“嘎巴”一聲,然後一陣劇痛傳遍全身。嫂子領著到醫院急診檢查,發現右上臂螺旋性骨折。父親的身體已經太虛弱了,經不起半點的不慎。自從上次父親出院住到大姐家後,大姐夫一直陪著父親睡覺,就怕晚上發生什麽不測。但父親能走能動能自理,誰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的跟著,這是個防不勝防的意外。由於年紀大,不宜進行其他治療,隻能用小木板固定在上臂的四周,右手吊在胸前,並用一根寬帶子將右臂和身體固定在一起,以防胳膊活動,影響骨質愈合。失去了右臂功能的父親,也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吃飯、穿衣、上廁所等日常小事都得別人幫忙,更別提讀書寫文章了。他曾試著自己吃飯,但左手不能持筷,用勺子都是顫顫巍巍的,上完廁所左手也不能到位,起初他一直不肯讓別人幫忙,直到姐夫示給他看,他沒有清理幹淨,才不得不放棄抵觸心理。父親是個自強自立的人,一直自己生活,突然間一切都要靠別人來照顧,精神打擊很大,一度情緒低落。哥哥姐姐和其他親人除了生活上給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外,也盡量地給他寬心。父親不能自己拿書,大家就讀書給他聽,慢慢的父親也接受了這種方式,開始享受其中。在短短的兩個月時間裏,除了每天的報紙外,父親讀完了《蔣介石在台灣的日子》上下兩集,以及《江青傳》的大部分。父親還口述,讓大姐幫他寫了一篇文章《又一次災難》,詳細述說了這次骨折的情況,以及給他帶來的不便,並讓大家引以為戒。

       這次事故使父親本來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又受到一次致命打擊,他的病情日趨加重。父親腰椎骶椎骨折,不能平臥,右臂骨折後,夜裏隻能朝左側睡覺,他又瘦,時間久後會非常不舒服,加上起夜,每天晚上要起來好幾次,靠在被子上坐一會,變換一下體位,後期加上咳嗽咳痰,晚上睡覺非常不好。你若早晨問他晚上睡得如何,他總是笑一笑說:還可以。有時會再加一句:要求不高。是的,如果父親晚上能舒舒服服的睡上4個小時,他就心滿意足了。臘月二十左右父親病情明顯加重,下肢軟弱無力,尤其是右腿,以至於他自己不能站立,不能行走,每次從座位上起來,或者要解大手時,都需要一個人固推住輪椅,另一個人一手扶著父親左胳膊,另一隻手拽住褲腰,使勁往上提,扶他站起來,這是小哲傳授的專業技術,即方便又穩定,然後半扶半抱地把他放在輪椅上,推著去臥室,或者衛生間。而且父親食欲也下降,流口水,說話也有些含糊不清,大家都非常擔憂。

       大年初四,我終於把手頭的一些緊急工作處理完畢,趕回臨汾。抱住骨瘦如柴的父親,我心如刀絞,父親更是老淚橫流:你看,你看你爸成什麽樣子啦···,什麽病怎麽好不了?自己受罪,還連累別人,你哥也快累病了···(都到什麽時候了,他還在考慮別人)。自從爸爸右臂骨折後,夜間就由我哥來照顧,父親不能入睡,他就得起來陪著父親,端水,接尿,陪著父親聊會兒天,或者給父親讀段報紙,一晚上起來好幾次,很是辛苦。父親不能自己解手,也不讓大姐、三姐和我幫忙,說是不習慣。而且父親太虛弱,幫他變換位置,或者解大手時,這也需要有大力氣,所以白天這些任務就落在了倆個姐夫身上。為了照顧父親,大姐夫推掉許多外邊的活動,如有推不過事情需要外出時,三姐夫就過來接班。大姐則是總管兼保姆,做飯、洗衣、喂飯、喂水、清理等一切,都由她全權負責。大姐夫是個事業型的人,以前工作繁忙,家裏有大姐這個賢內助,他基本上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那種。現在,他忙前忙後照顧父親,還端屎端尿,擦屁股,我們大家都非常感動。一次,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大姐夫是全中國最好的女婿。旁邊的父親接了一句:全世界最好的女婿,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父親說的是真心話,他真心的感謝親人們,尤其是兩位女婿,對他的關心和照顧。三姐夫耐心細致,他總會把事情安排的周周到到,把父親照顧的舒舒服服,有他在我們大家全都放心。
 
        剛好初四我回去那天,叔叔一家七口從介休過來看望父親,看到父親消衰虛弱的樣子,叔叔、嬸嬸不勝唏噓,淚流滿麵。中午,四個小夥子將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抬下四樓,一大家人到旁邊的賓館聚餐。父親雖然沒有了往日洪亮的聲音,由於氣力不夠,中途還得停頓幾次,但他還是舉杯,祝全家人新年快樂,身體健康。他祝年輕人事業有成,家庭和睦,祝小字輩們學習進步,夢想成真。大家更是共同舉杯,送上自己最美好的祝願,祝願父親能夠戰勝疾病,早日康複。
       父親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晨起來,坐在輪椅上,等我們幫他梳洗完畢,就坐到他的“根據地”。父親喜歡坐在長沙發的左邊,戲稱那個座位是他的根據地。看看新聞,然後是大姐準備的豐富早餐。除了午覺外,上午和下午都要小睡一會兒,睡醒後我們會給他衝一杯蛋白粉補充些營養。由於剛過完春節,又聽說父親有病,許多父親的老朋友、老同事,原來的學生都過來探望,還有大姐家的親戚、朋友,每天都會有客人到訪。父親總是坐在那裏,笑眯眯的和大家聊天,他感謝每個前來看望他的朋友同事,每次他都會說:等我好了,我去看你。一位熟人搬了新家,父親對他說:我還沒看過你的新房子,等我好了,讓女兒領我過去。沒客人的時候,我們就讀書給他聽。父親喜歡讓我讀,說我讀的清楚,他耳聾,每次我都得準備一杯水,盡量大嗓門讓他聽到。現在想起來,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時光啊,父親就坐在我們身邊,我們可以給他讀書,他也能夠聽到我們的聲音。父親那時已經非常虛弱,行走非常困難,但他堅持每天走上幾步,說要不就會癱瘓。我們就連扶帶架的扶著他在客廳裏走一兩圈,他的步伐很小,我們數著每次大約六七十步,但他每次都會說走了二百多步,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裏想著要走那麽多,就把想象當成了現實。一天,父親的一個學生前來拜訪,這位學生和他的姐姐在事業上都非常出色。父親頗有感觸,然後他口述,讓我幫他寫下了他生前的最後一篇文章《出類拔萃的姐弟倆》。在父親身邊的那段時間,我除了幫大姐做些家務、照顧父親外,還和三姐夫一起趕著把父親寫的文章輸入到電腦裏,想著在父親有生之年把他的最後一本書印刷出來,給他一個驚喜。可惜父親走的太快,這個願望未能實現。父親以前寫的隻是初稿,到後期他已經沒有精力去修改潤色,我幫他做了一些這方麵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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