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第二章 紫色的帆

        大溪和學校之間有道籬笆，學校的水井就在籬笆邊上。它特別大，大得像個小池。池水清澈透明，陽光照入井口，五、六米深的井底便一覽無餘。井水終年滿滿當當，幾百號人吃用，從不見少。井口上建有木架，木架最高處有個方桌大小的平台，平台中間有方孔，一根帶水桶的竹竿穿孔而過，竹竿上端連著用橫、豎兩根毛竹製成的巨大天平，天平的另一端綁著一塊重量相當的條石。每天早晨，飯師傅用這簡陋的設備把水提上平台，水通過毛竹管流進一個水泥池，供夥房使用。學生用水都到井邊。過膝高的石砌井欄，很寬，上麵放著許多帶柄的毛竹筒，俯身伸手便可舀到水。

        周日，學校的早餐與往常一樣早。飯後，伊敏和大慧先去井口，舀些井水洗淨飯罐，走到夥房的買米窗口，用飯票買好中午吃的米，回到井口淘米放水，然後，把飯罐放在標有634班字樣的正方形木質大蒸籠裏。伊敏今天買的米特別多，大慧就知道要幫她做些掩護，讓她把一些米添在石泉的飯罐裏。近來，這種行為已有多次，每次所添的米不多，她們覺得不能被石泉察覺，更不能被其他同學看見，兩人弄得像做賊似的。

        回宿舍的路上，伊敏咬著同伴的耳朵悄悄地說：“大慧，我還有事情求你。”

      “你的事情特多！還有啥事？神秘兮兮的！”大慧驚訝地問。

      “圖畫課布置的自畫像你完成沒有？”

      “還沒！”

      “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你幫我畫？”

      “我哪能幫你！畫了好幾次，實在沒法看！石泉答應幫忙，今天去山上，還讓我背上琵琶。”

      “哦！明白了！難怪你今天穿得特別漂亮！”大慧恍然大悟，上下打量著伊敏，把‘你’字說得既長又響。

      “別嚷嚷！”伊敏真想掩住大慧的嘴巴。

        大慧的聲音立即降低八度：“他幫你畫，我去幹什麽？”

        “也讓他畫一張。”

        “石泉又沒有答應我！”

        “他會的。”

        “你能代表他？”大慧的食指差點兒按在伊敏的鼻尖上，一句話逼得她斷了退路。

        “陪我去吧！求你了！就一次，到山上玩玩！”

        “自己答應了人家，到時候又要拉我去，我才不做蠟燭呢！”

        “去玩半天，又不是幹什麽！”伊敏臉開始紅了。

        “既然沒有什麽，人家會把你吃了？真是！”大慧反問。

        “一個人多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你要他畫畫，又不是幹什麽！”大慧學著伊敏的腔調，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人問起來……”

        “哦！原來要我做擋箭牌！這好說，沒人會管閑事。真有這樣的人，我給你頂著。不過午餐前一定得回來！”

        “琵琶怎麽辦？”

        “琵琶我幫你拿，陪你走出校門！夠意思了吧？”

       伊敏點點頭。朋友就是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難處，會立即伸出手來幫你。

        早晨起床之後，伊敏一直在擔心，一個人背著琵琶怎麽才能走出這個校門？星期天，人多眼雜，碰到同學、老師，隨便問一句，都會逼你鑽地洞。現在，大慧答應幫她去宿舍取琵琶，還陪著走一段，使她寬心多了。

       四明山的盛夏是詩境的，沒有把饑餓的歲月放在心上。鋪天蓋地的翠竹，麵對前麵等待它們蕭殺的秋天根本不予理采。川流不息、清澈見底的溪流旁，成群結隊穿著夏裝的師範學生在金色的霞光下散步、戲耍。

        兩人有說有笑、若無其事地走出校門，沿公路向南，轉過路邊日夜轉動著的水碓，踏上橫跨大溪的石頭長橋。

        夏季，經常有雷陣雨，橫衝直撞的山洪把溪中近幾年淘沙煉鐵挖出的坑坑窪窪衝刷得無影無蹤。山彎遠處便是茂密的毛竹，絲絲晨霧在竹林上空飄蕩，猶如一幅剛剛收筆、墨跡未幹的水墨畫迎麵撲來。她們來到屏風山東側稱作落地梅花的地方。其實這裏僅僅是片荒山野地，被人唯一稱道的是山彎處有幾方小池，互成環形，像朵怒放的臘梅，池中年年都開成片的荷花。近幾年鬧饑荒，秋天，池水未幹，池塘裏的藕連根都被挖掘一空。可是次年穀雨前後，荷尖兒一個接著一個地冒出水麵，沒多久，荷葉照常鋪天蓋地，入夏，仍能見到滿池的荷花。每當清晨，花間彩蝶飛舞，蜜蜂成群，滿山彎花香撲鼻。可惜離學校太遠，學生很少到那裏去。

        送到目的地，大慧即刻往回走。沒多遠，就碰上背著圖板袋的石泉，她告訴他，伊敏就在前麵等他。

        幾天前，圖畫教師要求學生畫自畫像。可以對著鏡子畫，也可以對著照片畫。作業布置下來，全班一片嘩然。

        隻有石泉走到室外，把圖板的下沿靠在腰上，麵對著畫室南麵那扇玻璃窗，看著窗上自己的影子很快完成了自畫像。畫中的石泉，濃眉銳目，鼻梁端正，眼窩微凹，淺淺的唇溝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整體透著青春和朝氣。同學們都圍上來看，卻都不敢拿自己的形象讓石匠塗抹。回到座位上，坐在旁邊的伊敏探過頭來看了看畫稿，然後在他耳邊輕聲地說：“可以幫個忙嗎？”

       他沒有立即接受她的請求，也可以說沒有膽量在這樣多的眼睛前麵代她畫像。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地說：“星期天去落地梅花吧。”

        “早飯後，我去那裏等你！”伊敏把話寫在圖紙上，把畫板轉向旁邊的石泉。她從眼睛的餘光裏發現石泉點了點頭。

        進校讀書之後，石泉視城裏人為高不可攀的另類。特別是城裏的姑娘，她們來到世間命中注定是吃商品糧、拿工資的，對來自農村的學生不屑一顧。可是，伊敏這位城裏的佼佼者，悄悄地走進他的心靈，關注他、關心他、欣賞他的嗩呐和詩歌。假如前幾天，和他一起值勤是學校和命運的安排，那麽今天提出代她畫像是她主動示好，他陶醉了。

        石泉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麽過的。白天他在思考這張畫的各種形式，甚至在課堂上弄不清老師在講什麽；夜晚，他竟然朦朦朧朧地夢見和伊敏在一起，他的心已經提前飛到了星期天。

       等到大慧的身影在山彎裏消失，這兒又成了他們的兩人世界。粗獷的山彎與幽靜、清雅的氛圍讓他們覺得別樣的愜意。

        伊敏很少到這樣的荒山野地來，更不曾單獨與男同學一起來，可是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促使她不顧一切地來了。

        她覺得石泉勤勉好學、聰明活潑、多才多藝、有想象力，常常給她帶來意外的驚喜和快樂。他困苦的處境更使她內心滋生微妙的感覺，讓她經常暗地裏關注他、幫助他。

        自從一起值勤之後，伊敏心裏總蕩漾著緊張、羞怯、渴望和騷動不安的情愫；石泉更是不敢正眼看她，表麵上兩人交談變得不多，暗地裏卻更加關注著對方。互相都在不約而同地創造機會，能再次單獨相處是他們心期已久的結果。

        確定要來落地梅花之後，這星期剩餘幾天裏，伊敏的心一直忐忑不安，還暗自做了不少準備工作。穿什麽衣服？梳什麽頭發？彈奏什麽曲子？開始應該講什麽話？甚至最後怎麽謝他？她都細細想過。昨天晚飯之後，她獨自一人走出校門，僻靜處把石泉送給她的照片拿出來，預習了一下兩人麵對麵的情境。

        當大慧離開，一個清瘦、高大的身影漸漸向她走近，石泉俊朗的臉龐，清爽的眉宇，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挺拔的身姿，越來越清晰，她緊張得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暑假越來越近，你還打算去四明湖嗎？”伊敏的第一句問話好像是那天值勤的延續，她希望把兩人的距離推得開一點。

        “害怕了吧？”

       “你不怕，我怕什麽？”

       “你不會遊泳呀！”

        “我隻答應去你船上看看，又沒有說幫你下水去撈！”這時，伊敏才發現自己預先準備的話都用不上，急得臉上泛起紅雲。

        “最近幾天，我好幾次夢見你在水底呢！真的！”石泉越來越膽大、越來越放肆。

       “別胡扯！睡著做的夢，醒來早忘了！哪能記得這麽清楚？”伊敏轉過頭去，右手情不自禁地掩住口，卻阻擋不住笑聲從指縫間噴出來！平時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像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石泉的挑逗正如夏日的朝陽，突然照在花蕾上，讓它帶著聲音開放了。

        “不知怎麽搞的？我就是沒有忘！這樣的夢能忘嗎？可能今生今世都忘不了！” 石泉步步緊逼，說畢也跟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整個山彎除了荷香外，石泉能聞到另一種特殊的清馨，醉得他不能自持。也許因為與伊敏靠得太近，這是她的秀發和肌膚散發出來的芳香。

        兩人的笑聲是一種釋放，讓氣氛和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輕鬆。

        笑聲未過，伊敏急於給眼前的處境降溫。她說：“得抓緊時間，太陽再升高一點，這兒就會熱起來。”

       石泉滿臉喜色怎麽也收不住。聽到伊敏的話，便趕緊走到池邊找了塊大石頭，扯把草掃了掃石頭表麵，對伊敏說：“你就坐在這兒吧！”

        伊敏走過去，坐了下來。

       伊敏看來，石泉是同學、朋友，更是知己，和他在一起顯得那麽自然。對石泉的熟悉和親近好像沒有理由可講。她曾經暗地裏詢問過自己：這是不是那些冗長的小說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字眼——愛情？

       每每想到這裏，她會感到陣陣臉熱，而且每次都持否定態度，因為愛情似乎離他們還太遙遠。她隻覺得兩人之間有股無形的磁力，使她經常產生莫名的牽掛。他們在同一個學習小組，每天同桌用餐，近來，看到這位組裏最高大、最壯實的男生，飯罐裏的粥卻最少、最稀，就會讓她心酸。全班的女同學都為他捐了飯票，她自己也盡過一點心意，可是，內心總感到不足。她希望能更多地與他接觸、交流，要他幫自己畫像，其實是向他表達她的誠意。她覺得他的肌體需要食物，他的精神更需要信任和鼓勵。

        今天，石泉成了一名真正的畫家，伊敏是他的模特兒，出生以來，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的善待。

        “放鬆一點，不要太緊張。”石泉終於回過神來，對伊敏說，好像也在對自己說。

        “你經常來這兒？”伊敏心裏免不了有點緊張和羞澀，畢竟又一次和他單獨相處，她希望談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能排解眼前的尷尬。

        “是的。新生報到那天下午，聽說有一處叫‘落地梅花’就找來了。後來又來過多次。它的名字很有靈氣，吸引人。城裏能聽見這樣的地名嗎？”

        “沒有！大約詩人都生在山裏、長在山裏。縣城街、巷的名稱都很直白：江北、江南，解放街、江濱路、桐江橋、筍行弄、學弄，都是幹巴巴的，聽不到生命的氣息。”

        “可能大城市要好一點？”

        “我到過西安和上海。西安是城，它的街道涇渭分明，路名也是經一路、經二路，緯一路、緯二路，排列得整齊劃一，到那裏的第一影像不是走進城市而是踏上了棋盤。上海是市，擁擠、嘈雜，讓人覺得雜亂無章。生活在上海的人也都是“門檻精來兮”和實惠來兮的小市民，不可能再有詩情。他們把泰山、黃山、華山、天目山等名山都拿來壓縮高度、抽去靈魂，成了泰山路、黃山路、華山路、天目山路。”

        “你這麽喜歡山、捍衛山，山民一定會感謝你！”石泉不敢說自己感謝她。

        伊敏笑笑，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地坐著，大大方方地任這位山村裏來的小夥子仔細地觀察自己。

        伊敏樸素，和城裏來的其他姑娘一樣經常穿雪白的襯衫，從來不曾見到過她穿裙子，眉宇間卻有著特別自信的光彩，這是一種男生也很少具備的自信。今天，她穿著一件有著淺紫色、三帆船圖案的短袖襯衫，清新、飄逸，給人許多聯想，顯得與平時有別。但這樣的改變也是樸素、淡雅的，能充分表現她的個性；與庸凡、瑣細、豔俗沒有任何聯係。就像她手中的琵琶，沒有豔麗的色彩，沒有耀眼的亮點，但那緊繃的四條弦線能包容世界的一切。

        伊敏的兩條短辮與肩齊平，略靠耳後，刷子似的在白晰的細頸上來來回回地刷動。她身材窈窕修長，胸脯豐滿，五官是那樣楚楚動人。特別是她的鼻翼，兩勾曲線，微微翼動。 剛出山頭的太陽側逆光照著她身後的竹林、荷池，使她的輪廓尤為生動。

        石泉想起班裏的女同學給她起的外號：鷺鷥。一種長頸、長腿，全身有著白色羽毛，無論是飛翔還是款款而行都顯得十分美麗而優雅的動物。

        麵對伊敏，石泉仿佛真正麵對著一隻鷺鷥，讓他再也不敢大聲喧嘩，惟恐驚飛了一個神聖、敏感的精靈。

        四明山的竹林如萬頃碧海，漫山遍野、無邊無際。春筍已經長成剛勁挺秀的毛竹，顯得特別翠綠；周邊的小竹子青紗朦朧，層層疊疊，鬱鬱蔥蔥，使竹林變得更有層次感。

        荷花池四周綴著黃色、紫色、粉紅、淺藍色的小花；灌木叢中充斥著知了和無數蟲鳥的鳴叫。暑天的竹海處處都顯得生機勃勃。沉浸在這翠翠的竹蔭間，盛夏也涼意習習，時而有風輕輕吹來，翠竹微微搖曳，青煙薄霧般的意境，如入仙境似的愜意。

        伊敏用手理了理沾著山間晨霧的頭發，前後拉了拉襯衣的下擺，還提了提褲腿兒，讓襪子和鞋子露在外麵，雙腳交叉擱在石頭上，兩手斜抱胸前的琵琶，頭向前微傾，眼睛低垂，十分閑散又十分優雅，修長的身軀成了玉雕。她在展示，展示美。

        石泉覺得，人生就是不斷地展示自己，各人的喜好不同展示的角度也不同。有人展示衣著；有人展示力量；有人展示風采；有人展示才華；有人展示金錢；有人展示心靈；有人展示凶狠；有人展示善良。伊敏所展示的美，有他們雙方各自的理解。

        早晨有些許風，吹動她後頸窩新生的短發，也吹動了池中的荷葉和滿山竹海，不時有山雀穿空而過，發出啾啾的鳴叫。

        石泉選了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合適的角度，坐在她對麵的石頭上，取出圖板，把那張早已準備的鉛畫紙用圖釘固定住四角，左手抓著圖板擱在膝上，右手五指指尖橫向握著炭鉛，在畫板上方晃動。他沒有立即畫，隻是反複地、上上下下地觀察伊敏，低頭打量這張潔白的鉛畫紙，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畫家的眼睛具有特殊的穿透力。石泉雖然稱不上畫家，可是他的眼睛同樣猶如相機的變焦鏡頭，不停地把伊敏攝入底片，有遠景、近景，也有特寫，然後在他心靈的暗室裏把它們成串地還原。在眾多影像裏，他要挑出最動人的瞬間固定在畫麵上。

        伊敏身材修長如竹，天生麗質。夏風吹過，頭發微揚，也許是夏裝短小緊身的緣故，她窈窕、天然嫋娜的風韻明顯地透出來。教室裏，最近她也穿夏裝，可是石泉從來沒有這樣細致入微的端詳過。這一次，石泉用不著拘束，可以從頭到腳、盡情地仔細察看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

        伊敏的美是整體的，從表麵到深部每個細胞都充滿了善良與歡樂。直而挺的鼻梁，由嘴角跳出來的微笑襯托著。脖子略長，白如凝脂。尤其是她的大眼睛水晶般清澈、透明、純淨。娥眉偏濃，眉頭處微微呈放射狀，看得出從來不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十分整齊，與一般女孩的柔美不同，充分呈現她的大方、倔強和任性。石泉清楚地記得幾天前的半夜，第一次單獨與她相處，她的氣質就讓石泉喘不過氣來。幸虧那是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不清她的眼神，今天是在明亮的晨光裏，她的眼光每次在他臉上停留，都會讓石泉的心跳加速。此刻的石泉覺得不是在畫畫，而是又一次受刑、受煎熬，或者幹脆就是夏日正午烤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

        石泉臉上泛起紅暈，他甚至低下了頭，閉上了眼，但美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環視四周，除了他們倆，依然沒有其他人。十九歲的伊敏，豐盈嬌美，散發著女性成熟、青春的逼人氣息。雙手抱著琵琶的伊敏似乎不再是他的同學，宛若古色古香的一位仕女，帶著音樂的古典美，呈現在他麵前。

        石泉開始有點怕了，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麽。怕什麽呢？看著伊敏的襯衫，她白淨的臉和脖子，逆光下她粉色半透明的耳廓，她的肩、她的手臂、她豐滿的胸部、她的腰、她兩條修長的腿，一種美妙的感受不知不覺在心中油然而生。從哪裏下筆？手中的筆要勾勒出一個輪廓都會激動不已，不要說描摹她的五官或者身體的任何部位。

        太陽漸漸升高，明亮的側逆光，肆無忌憚地從背後侵入伊敏的襯衫，胴體的輪廓在石泉眼前若隱若現，她仿佛成了一個透明體，玲瓏剔透，找不見一絲雜質。石泉的心幾乎要蹦出胸腔，原以為可以遊刃有餘地完成伊敏的畫像，沒想到此時見到伊敏，他的心會跳得無法控製，捏著炭鉛的右手顫抖得不聽使喚。

        怕被伊敏發覺，石泉的眼光不得不又從她身上收回，低頭佯裝檢查圖板上的紙，右手把炭鉛放在石頭上，掌心在襯衫下擺處不動聲色地輕擦。他覺得奇怪，用眼觀察，掌心怎麽會像春天的山石，濕漉漉地冒汗？

        終於耐不住這樣的沉默，伊敏抬起頭來，眼睛朝石泉方向斜睨，微笑著問石泉：“畫完要多長時間？這樣坐下去還不讓人僵直！”

        石泉經她一問，緊張的心情反而鬆弛下來。其實，他早就希望像剛才那樣隨便聊聊，打破這種相對沉默的尷尬。

        “不會花很長時間。可以隨便一點，不要這樣認真。”

        “你為什麽老不動手，好像有什麽心事吧？”

       “怎麽會呢？畫之前你總得讓我先完全看透，才能下筆。”石泉脫口說出這句在他自己聽起來也非常放肆的話。

        “想什麽呢？能說出來聽聽？”伊敏的聲音很輕，正因為輕才讓石泉的心咯噔作響。

      “襯衫上的帆船圖案讓我思想開小差了，使我想起以前和父親一起撐船的日子。”

        “是嗎？你還是船老大？真看不出來。”

        “你一定非常喜歡船吧？”石泉隻得順著打岔。

       “你怎麽知道的？”

       “襯衫上全是三帆船，不喜歡能穿在身上？”

        “你也喜歡船吧？”

        “是的，不僅喜歡，我們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都會搖船。農村裏還興吃魚尾，聽說吃了魚尾會搖船。搖船是小孩子以後的希望，長大了有生活能力。”

        “你一定吃過不少魚尾吧？”

        “是的！小孩子哪能分辨是非？大人怎麽說，孩子就怎麽做。”

        接下來，他們之間的交談變得輕鬆起來，石泉的眼睛和手也聽使喚了。他急忙拾起放在山石上的炭鉛，迅速地勾勒伊敏的輪廓，並且強逼自己的嘴巴別停下來，怕停下來，又會被伊敏的美醉得東倒西歪。

       “我們村北麵有個牟山湖，出湖便是魚米之鄉寧紹平原。平原上有縱橫交錯的運河，船是那裏的主要交通工具。據說，牟山湖和運河都開鑿於大禹治水的年代，已經有四千多年的曆史了。它大小配套，非常合理，簡直是一張集灌溉、排澇、交通運輸於一體的巨大網絡。平時，湖水與運河相通，春汛前，湖口的雙眼閘關起來蓄水，一直等到夏、秋大旱的季節，運河的水幾乎見底、平原上的水稻急需用水的時候，湖口的閘門才會開啟。它能供平原稻田關鍵季節灌溉用水三、五天！另外，為了解決湖底常年的淤積問題，湖邊建起許多磚窯，專門從湖心取泥燒磚，使這項工程能使用四千年而不廢。它比秦代李冰建造的四川都江堰水利工程還要早兩千多年呢！大禹死後葬在紹興會稽山的大禹陵，治水的巨大工程一直沒有停下來，它需要經常擴充、修正，需要經常挖掘河底的淤泥。前幾年冬季，興修水利，農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參加，我也去河底挖過泥。所以說，不要小看農民，我們都參加過大禹治水嗬！”

       伊敏撲哧一笑：“瞎編！”

        “不！不！不！不是瞎編！不信，你有空可以到大禹陵考察，弄弄清楚這裏的運河是不是大禹治水時開始動工的？如果是，我就參加過！”

       “不瞎編你就講下去吧，我聽著呢！”其實，伊敏打心眼裏就想天天聽他的故事。

        得到伊敏的認可，石泉就更來勁兒了：“小時候，父親搖船我拉綁，順風就撐起破帆。那也可以算是帆船吧，與你的襯衫上的帆船沒法比，有點像《老人與海》中老人聖地亞哥的那張帆。船上的桅杆隻是一根毛竹。進橋洞前先要把帆落下，把桅杆拔出，背在肩上，過了橋，立即把它豎起來，迅速升上帆。遇到逆風，就隻有拉纖了，我很小就會拉纖。”

        “拉纖我知道，你說的拉綁是什麽意思？”

       “孩子幫搖船的大人來來回回地拉船櫓上的那根櫓索。”

       “噢！”

        “讀初中那幾年，放暑假，就幫父親去青山運石頭，吃、睡都在船上。晚上，整夜劈哩啪啦地打蚊子。天沒亮就起來弄點吃的，吃完早飯就把岸邊的石頭裝上船。父親常常租隻漏船，租金便宜，裝滿石頭就不能停。開船後，父親搖櫓，我向外舀水，順風就扯起帆。到達車站旁邊的碼頭，父子倆立即把石頭抬上月台。幹完活才吃中飯，收拾東西，其實已經是傍晚了。空船不再漏水，父親做飯我搖船，船慢悠悠地往青山走，迎著晚霞我們才可以鬆口氣。聽說山上的青石是運往上海造大房子的，父親一定要我讀書，以後做城裏人，到上海去，看看青石用在哪幢樓上？哪一塊是我們爺兒倆從山上抬下來的？”

        “有意思！他還讓你到上海尋家鄉的石頭？”

        “其實是要我好好讀書！”

        聽到這裏，伊敏莞爾一笑，笑得孩童般的純淨和天真，笑得那麽誘人。刹時，石泉似乎見到她身上的淡紫色的三帆船結隊起航，順著溪流，駛向大海。他知道這是幻覺，隻因為她的身材長得特別勻稱的緣故，帆船圖案與她的氣質、表情、行為配合得十分和諧。

       “當模特也不容易，看樣子這樣幹坐下去我真的受不了，還是給你彈首琵琶曲吧。”

        石泉點點頭，他的畫正需要她演奏琵琶的神態。

        伊敏調了一下琴弦。開始，沉默了一陣，全身紋絲不動，仿佛沉浸在瞑想之中，然後，猛一抬頭，左手四指在弦上跳動、揉滑，右手五指在這四根弦上彈撥起來。時而是有棱有角的快，時而是飽含情感的慢，讓你能從樂曲裏見到山、聽到水、感受風。琵琶彈撥起來。始終一臉嬌羞的伊敏進入音樂便恢複了她豁達、開朗的本性。樂曲不是伊敏平時最拿手的《龍船》、《大浪淘沙》或者《高山流水》，而是她自己的創作，甚至是她的即興之作。她的手指細長，指甲大小適中，輕輕的單撥，五指各有特色；快速輪指，使音色透亮、圓潤、飽滿，高、低、緩、急搭配得出神入化。此時，她把整顆心、整個魂都投了進去，她的身體成了樂曲的和弦，如此專注，如此癡情，似乎她的手、她的頭、她的全身都在伴著樂曲翩翩起舞。

        對於他們倆，這不是音樂，而是共鳴，是心靈之共鳴。許多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音樂是最佳的傾訴。有時候，人的感情需要音樂的旋律來表達，而且，隻有用音樂的旋律才能充分的表達。

        這樂曲難道不像是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擁抱嗎？伊敏的氣息；她內心的熾熱和忘情的姿態，都給石泉一種確實的感覺。對於一個貧窮的石匠來說，還有什麽可以比得上被一個姑娘滿身心擁抱著更能忘我的呢？

       在這種特殊的交流中，石泉被深深地打動了，琵琶的訴說，娓娓動聽又哀婉溫柔，聲聲都發自伊敏的心靈。她臉上隨著樂曲忽喜忽悲的樣子，都那麽讓人感動！慢板的樂段，伊敏自然抬起頭來，嬌嗔地瞪一眼石泉作畫，麵龐上帶著微微的紅暈，當石泉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又馬上轉過臉去。

       夏日的光線透過竹葉間的縫隙落在地上，碎成無數不規則的光斑，跳躍著、不斷地變化著它們的形狀和位置。

        石泉仍然坐在原地畫畫，可總覺得自己在迅速地向伊敏靠近，似乎近到能觸及到她柔潤的肌膚。

        他的炭鉛，追趕著伊敏的心曲，追趕著這不斷流逝的時間和生命。

        他盡力把眼睛眯起來，使自己不致於陷落在那些誘人的細節裏，可是，還是無濟於事，無論是整體還是局部，他都沒有辦法把眼前的伊敏看作抽象的線條。尤其是伊敏顫巍巍的胸部，他怎麽也下不了手把它們落到畫紙上……

        女性會有這樣的美，這樣的美是抗拒歲月的。

        畫像終於完成了，他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畫從圖板上取下。

      伊敏急忙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那張畫。

        她端詳著畫中兩個伊敏，見到一個伊敏在忘情地演奏琵琶，另一個伊敏伸出右手去抓她的耳朵！她歪著頭，牙齒不停地咬著嘴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應該是一張油畫，可是今天隻能畫成素描。真對不起！”石泉向伊敏致歉。

        “真的很高興！你把我畫成了雙胞胎姐妹，我媽見了，一定會喜歡得要命！你說能把它畫成油畫？真的嗎？以後有機會一定幫我畫，要什麽顏料和材料，你開個單子，我自己去準備。”她抬頭看著石泉，切切實實地向他點了點頭，表達她對畫像和石泉藝術才華的雙重肯定。

        “一言為定！”石泉把圖板和畫筆收拾起來，放入綠色的圖板袋，把袋口的兩根帶子照舊係好。

        “怎麽謝你呢？”她環視四周，見到沒有其他人，嬌嗔地說：“為你唱支歌吧！”

        “好啊！你唱歌，我伴奏。”

          石泉把圖板袋掛在身邊的小樹上，順手摘了一片竹葉，雙手抱拳，把竹葉夾在兩隻拇指中間，手向右斜，頭往左偏，吸足了竹林中清新的空氣，開始吹奏。清香、純樸、自然的旋律在竹林中蕩漾，伊敏銀鈴般的歌聲也跟著摻和進來。鳥雀和知了的鳴叫突然消失，剛才還在陽光下飛舞，體輕如煙、五顏六色的昆蟲紛紛降落在灌木叢中，微風停下了腳步，荷葉不再翻卷，整個山彎靜聽著這深情的歌：

 你含苞欲放的花，

一旦盛開更美麗。

你含苞欲放的花，

盛開更美麗……

        跳動的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裏蹦出來，在饑餓的歲月裏，讓這荒山野地平添幾分神奇。此時，石泉窮困的心被這樣的神奇撫慰著、溫暖著，仿佛伊敏在他靈魂深處私語，帶給他仙界從未有過的消息。

        歌聲剛落，她的臉倏地紅了。如果說，歌聲是伊敏給他的回報，還不如說是石泉對她美麗的讚譽，從她兩顰再次染上的紅暈看得出，她的心裏非常清楚。

        人生旅程還剛剛開始，一切感情衝動無拘無束地破土而出，即使是微弱振動的竹葉也能喚起心靈的共鳴。他們的世界裏沒有錢幣叮當，見不到人間煙火，竹林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成了兩人的伊甸園。雙方多麽希望在這裏多呆一陣，可是太陽毫不留情地直上中天。各人都很清楚：飯桌上缺了他們二位，全校將會產生怎樣的新聞效應。因為在饑餓的年代，這是不可能發生和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唱完歌，伊敏抬頭看了看天，從眼神裏可以發現她在估計準確的時間。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石泉邊說邊把圖板背起。

       “好吧，一起走。謝謝你幫我畫像！”伊敏卷起畫稿，把琵琶裝入布袋，也背在肩上，向石泉點點頭。

       “應當感謝你！”石泉說得很輕，但決不是客氣話，他是從內心裏感謝伊敏對他的情感。

      兩人都非常珍惜這次相處，他們沒有立即回學校，而是不約而同地並肩繞著荷花池漫步，路窄處，石泉讓伊敏走在前麵。兩人沒有更多的語言，也不需要更多的語言，空氣裏彌漫著醉人的花香，縷縷清香伴隨著伊敏的身影，充填石泉的心。

        雖是暑天，已近正午，荷花池邊漫步還是非常宜人，竹林中滲出來的微風，仍帶著涼意。夏天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幾個池裏都溢滿靈動的翠綠，又有大紅、粉紅、純白、淡黃的荷花綻放其中，在荷葉的綠浪裏顯得分外的高雅、大方。此時，石泉隻想深深地呼吸，他已經分不清彌漫空中的是荷花的清香還是伊敏的體香，隻覺得濃鬱的香氣沁人肺腑，讓人陶醉。

        過了石橋，石泉讓伊敏先走，兩人漸漸拉開了距離，伊敏隻留給石泉一個背影，可是，無論是側麵還是背麵，無論離他有多遠，石泉從她微細的動作中能認出她就是伊敏！

        即將拐彎時，伊敏回頭向石泉揮了揮手，然後像隻小鳥一樣，從石泉的視野裏突然消失。

        此刻，麵對著留給他的曠野，石泉真想大聲地喊，可是他能喊什麽呢？

        未必嘴上喊愛就會有愛，沒有說愛就是不愛；愛是互相之間的牽掛和吸引，看不見，摸不著，就是存在。

        石泉走進校門的時候，午飯的鍾聲正巧敲響，幾百名學生同時叫嚷著湧向飯廳。他走進空無一人的宿舍，把圖板掛在床鋪內側，轉身出來，尾隨這股洪流到達飯廳。他見到蒸籠裏已經剩下最後一隻瓦罐了，剛伸手去取，突然覺得有點異樣。明明早晨買的米不多，蒸的是稀飯，怎麽成了幹飯？仔細辨認，沒錯，的確是自己使用了一年的瓦罐。抬起頭，發現伊敏正從飯廳內注視著他，向他眨了眨眼，他完全明白了。

        這是他進師範以來第一次難以下咽的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