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誇我是唐僧!的博客

萬丈紅塵萬千變換,盛衰中唯至情永久
正文

生命,生死,史鐵生 by 陳郢客

(2011-01-01 14:43:36) 下一個

陶淵明是讓人懂得人生和自己的一個作者,史鐵生也是。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其實說的幾乎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們少時對生活本有許多期待和設想,後來過著過著,攜些辛苦,手上也有所得,生活的真意如何,卻懶得想或不敢想了,生怕自困自擾,無端生些是非出來。 

王安憶說過,【倘若史鐵生不殘疾,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也許是,章台柳,昭陽燕,也許是,五花馬,千金裘,也許是左牽黃,右擎蒼”…… 現在,命運將史鐵生限定在了輪椅上,剝奪了他的外部生活,他隻得往內心走去,用思想做腳,越行越遠。命運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際,偶然性和必然性種種手法,選定人擔任各種角色,史鐵生曾經發過天問:為什麽是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麽,隻知道,因為是史鐵生,所以是史鐵生。】

N
年前,我專程跑了很遠的路,去旁觀一個座談會,因為史鐵生會去。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樣子,聽聽他的聲音,想確認我從書中讀到的靈魂——那時我還年輕,我其實想通過他確認我自己和自己的道路。
他具體說了什麽我現在都比較模糊了。應該沒什麽特別犀利深刻的名言,畢竟若有的話,對那時的我殺傷力還是很大的。我記得比較清楚的,反而是他誠懇的表情。他知道寫作,於自己是一種幫助一種出口或曰別無選擇。作家的聲名,於別人可能意味著名利場的敲門磚;於他,是解決透析費用並養家糊口的必要。這些,去的路上我也想過,生活的嚴肅性、嚴峻性對他一覽無餘;旁人多可麻醉遁逃,他不得不直麵於此,這到底是幸呢還是不幸呢?他的本性有幾分豪氣,被迫和受限,客觀上促成了他於靈魂的專注,難道人生就是這般令人五味雜陳?一路上,我的心都在輾轉不已。



他的表情打動了我。那是一種掙紮過後終於能夠釋然和放下的表情。他知道這一切,也終於不再輾轉。他在書裏向我們坦示了他掙紮的痕跡;而我麵前的這個人,他真的接受了命運。——就是這樣了,有些時候我會難過,有些時候我也可以微笑一下。因為輪椅,因為需要人幫助,他得開口感謝別人,也得承受別人看著他的複雜眼神:一瞬名作家,一瞬殘疾者。他感動了很多人,很多人也像我一樣,對他有好奇,有探尋,更甚至還有有聲或無聲的期待或求教。而他的身體始終和他緊緊綁縛在一起,有時幾小時有時幾分鍾就會提醒他一次:你得認清自己,自由馳騁的心得回歸現實。最嚴峻的日常修煉,也許不容易墮落卻容易自憐;或者更危險的是:將自己武斷或上升為一個殉道者。要知道,凱倫·凱勒,這位扼住命運咽喉心胸無比寬闊的堅韌女性,對不珍惜生命的人也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嚴厲的。
而史鐵生不是。他甚至知道,能夠不珍惜生命,也是一種幸運。這已經是與他無關的奢侈,不過如此。陳村說,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他是用喜悅平衡困苦的人,他可以觀賞自己,觀賞上帝的手藝。其實他的自述更準確也更動人,秋天,或者竟是冬天,也仍然是人之處境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是不是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的差異,值得尊敬更令人動容的凱倫和他,同樣堅守,還是有極其細微的區別。他更淡然達觀,對別人更寬容,對自己亦有自嘲和解。

2001
年《中華讀書報》問他最近在忙什麽?他說,【要說現在忙什麽,大約就是透析,隔兩天去一趟醫院,就像上班,仿佛要彌補我從未有過正式工作的曆史。我有時真覺得麻煩,可是想想,大夫和護士們是天天都得去呀,比我麻煩。我們一起透析,她(他)們透,我被透,分工不同,合作得很好。忙完了透析,總還是想寫點兒什麽,否則花那麽多錢被透,什麽都不幹豈不可惜?】
李贄說,說實在話的才是真佛。聖賢比比皆是(未必是聰明的知道分子);人人皆可成佛。

他有一位好太太,愛笑,常笑,笑得十分動人。除了日常生活和護理,她幫他找書,有時候幹脆把重點劃出來或讀給他聽。史鐵生對陳村說,【我現在老說我這個身體不好,剝奪了我多少時間。陳希米就說我,如果我身體好,用其他的方式剝奪,一樣。】夫妻間能說這番話,夠放鬆,夠從容,可見好到了骨子裏。史鐵生到底是幸運的;他值得,也配得上。他31346分去世,清晨6時許,他的肝髒已經被移植給天津的一位病人。他遺願是:遺體全部捐獻。他太太說,將不舉行遺體告別,在之後適當時間將以適當的形式對他的離開表達追思。這兩位就是這樣的人,從開始到最後,都在人們的意料之中。

自我昨天忙完工作,我就開始重溫他的《我與地壇》。一遍又一遍。今天早上七點鍾,我起床打開陽台門,一隻麻雀騰地飛遠了。八點鍾,陽光燦然。他不在了,他也還在。
就像《我與地壇》的最後幾段話: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裏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 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 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麽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麽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 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麵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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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史鐵生。生如過客,死是節日。我走了不短的路,才確認了這個觀念。他是有助於此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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