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腥紅的夏日
一
1989年6月中旬的一個傍晚,阿瑩沒有想到,盧葦會來找他,而且幾乎是嚇了她一大跳!
那天出門前,電視上就不斷播出政府通輯參加天安門“暴動”的參與者名單,令阿瑩聽著心裏不停的塞麻,因為她有個表弟也在北京讀大學,不知道會不會也被秋後算賬。吃了飯往外麵走想去圖書館,在巷口轉彎角的一堆紅磚垛那裏,坐著一個人,昏黃的路燈照不到他的臉,隱約隻見一團影貼在磚堆中。她也沒有太留意正要走過去,卻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雖然清晰但不太自信:“阿瑩……”她停下來四處看看,確信隻有磚堆中那團黑影是聲音的發源。她猶豫了,疑惑地向磚堆尋視。
黑影慢慢站起並走過來,是一個高身材的青年,她還是未能看清他的臉,第一感覺就是那人衣服破爛,頭發篷亂四散。高個青年在來到她跟前兩米多時站住了,看定她,可能見她疑惑,又開口叫了一聲,這一次的聲音中充滿肯定:“阿瑩。”
聽到他這第二聲,阿瑩頓覺得這很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她怔怔看著眼前這個看不清模樣的人,腦中在飛快地回憶:他是誰呢?
“我是盧葦。”青年說。
阿瑩腦際中如同閃過電擊:盧葦,她曾經的夢中情人!她睜大了眼睛,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麵前,仔細一看,頓時驚呆了:盧葦滿臉肮髒,額角有一條寬寬的血疤,從左額角一直伸延到左耳處。阿瑩頓時不知所措了。此時,她腦裏又飛快地掠過疑問:他不是在北京工作嗎?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再接著她猛然反應過來了:他參加了北京遊行示威……但他不是學生啊……在天安門廣場靜坐抗議政府的,是或者都是學生吧……他是支持學生的民眾中的一個……難道他也正在政府的追揖名單中……這樣一想,她有點吃驚了。
盧葦看出了她表情的變化,咧一下嘴笑了:“我這個樣嚇了你一跳吧?”他盡可能說得若無其事,還摸摸自己的臉。
“你不是在北京工作嗎?”她問,明知故問,是無話找話的那種。
“再沒有工作了。”他語氣很輕鬆。
她聽得出來,他是故作輕鬆,可能是免於她的擔心吧。事實上她卻內心猛一震,這證實了她的猜想:天安門廣場上聚集了大群向政府要求民主權利的學生,他是學生們的支持者,正在受到政府追揖的那種。但很快地她平靜下來,那是因為內心中對那些學生的理解同情,和對政府出爾反爾的鎮壓學生運動的反感。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她有些不解。
“我想你會住在這裏。”他說。
她更不解了,定定看著他。
“你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傍晚嗎,你就在這裏的巷口走進巷子裏。”他往巷口處指指。
阿瑩這才想起來,三年前一個夏日的傍晚,他在巷口那裏交給她一本《西方現代繪畫》畫冊,然後他們就分手了。
“那天我看見你從這裏走進去的,所以我以為你一定是住在這裏附近。”
阿瑩內心閃過一絲喜悅:他還記得我……
“你能幫助我嗎?”盧葦說,聲音中透著無奈和試探。
“我能幫助你嗎?”她反問他,那意思並沒有拒絕,而是想詢問清楚他需要什麽樣的幫助。
“我現在好餓。”他很真實地說,聲音是虛弱的幹澀的。
“我帶你先去吃碗粉。”阿瑩衝他點點頭,顯得十分樂意。她才不管盧葦是個什麽人,她隻知道自己曾經熱烈地暗戀過他,到現在還是那樣的不忘卻。於是她和他並肩走出巷口,拐個彎進了街邊一家小粉店。
粉一端上來,盧葦就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小粉店的燈光雖然也有些昏暗,但此時阿瑩可以清楚地看著盧葦的整個臉龐。他很瘦削,臉色青白,一頭的血痂使他不那麽英俊了。他的衣服和頭發非常肮髒,幾乎和街上的乞丐差不多,以至於小食店的老板不時投來奇怪的眼光。
盧葦似乎很明白這些,偶爾他會停下筷子對她一笑,臉往老板那裏擺一下,意思是“我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阿瑩搖搖頭,用神情告訴他:不用理那個老板!
盧葦吃了兩大碗河粉,額頭直冒汗,用手擦了擦嘴,呼出一口氣,無比幸福地一笑:“太香了!你們的河粉本來就好吃,現在吃就更無與倫比了!”
在粉店裏又坐了一小陣,天完全黑下來,他們就往外走來到河堤的林蔭道上,找了張石凳子坐下,盧葦就向阿瑩講述起他經曆的過程:“六月三號,電視和電台就不斷地廣播,要市民不要去長安大街,之前已經有洶湧的傳說,會有十幾萬解放軍來圍剿清場天安門。很多人,都是市民,他們六月三號前就聚集在北京市外圍,以人牆或障礙物堵在路上,不讓軍隊進入市區。他們圍住軍隊講道理,講學生的民主訴求,之後又給軍隊送水送食物。但是,軍隊依然按他們的部署,由長安街西麵向天安門廣場慢慢挺進,根本攔不住。那時候,我們一百多個工人分三班輪流到長安街,決心要盡我們所能攔阻軍隊。我們和市民一起,一早將街道兩旁的隔離石墩搬到街心上,讓軍車開不過去。六月三號那天傍晚,6點左右吧,我帶著幾十個工人,坐一輛公共汽車來到長安大街木樨地,那裏人潮擠逼,大家的情緒很激動很熱血。我們下了車就加入到人潮中,我用喇叭高聲號召民眾一定要攔住軍車不讓他們往東麵開,誓死保衛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民市們和我們一樣義憤填膺,我身邊有個五十多歲的老師模樣的女士大聲呐喊:“人民軍隊不能鎮壓人民!”但是人多顯得她的聲音弱小,她就把我手抓的喇叭拿過,才喊時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衝來,搶了喇叭摔下地,大罵說解放軍不會鎮壓學生,你們鬧什麽!胡鬧!說完從身上抽出一根木棍,向我頭上打來……”阿瑩聽到這裏,望望蘆葦的額角。
蘆葦摸摸臉,搖搖頭,“這不是他打的……我的小兄弟郝書連,他平時斯斯文文,但那一刻他反應很快,在旁邊猛出手一把推開那男人,我就避過一棍。我的工友們一看大怒,衝上來要打那個家夥,但他轉身跑走了……到七點多的時候,軍隊來到了公主墳……那是一個地名……軍隊前麵打頭的,是一輛坦克,坦克旁邊圍著幾十個頭戴鋼盔的士兵,他們手中拿著木棍,那姿勢,象攻擊前的惡狼……”說到這裏,蘆葦拍拍自己的手臂比劃一下木棍的長度,“有一臂長吧,白色,我看著就有一種恐懼感……我們沒有任何武器啊,我們和市民也夾著些學生吧,都站在街心上緊緊地擠在一堆,用身體傳遞我們的力量和信念:我們就是他們的路障……我們衝著士兵們高聲喊:從我們身上碾壓過去吧!”
說到這裏,蘆葦停下來,垂低了頭。有傾,他扭頭望望阿瑩,見她轉過臉來眼睛不眨地看著他,於是他感覺到她的鼓勵:哦,她在認真聽……“天完全黑下來,軍隊突然衝向我們,舉棒沒頭沒腦向我們猛打……”蘆葦拍拍左胳膊,意思是自己這裏挨了一棍子。“這激怒了我們,我們就用石頭,汽水瓶還擊……士兵們也撿了我們扔過去的石頭猛砸我們……向我們進攻的士兵越來越多,都可以看到有持槍的,我們也沒有那麽多的石頭,市民中女的都幫著到處撿石頭,但街上那有太多的石頭啊……我的小兄弟郝書連這時候突然舉手揚著,大聲說我們們手無寸鐵,我去跟他們談判。他就高舉雙手向士兵走去,但是才走近,幾個士兵就圍上推搡他,他依然舉著手,嘴裏喊著你們不能鎮壓我們,但很快他被推倒,有士兵舉棍猛打他,接著好幾個士兵也都圍著他猛毆,我們一看氣憤難抑,再顧不了那麽多,全衝上去搶救小郝。士兵見我們不怕死,趕緊後退。我們就把小郝抬回來,他滿臉是血,已經昏迷,我趕緊吩咐小李子和黃忠田,就是我們工廠的兩個工友,抬了小郝趕緊去醫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士兵更多了,他們的人數一多,優勢就轉化了,他們也打殺出狠勁頭,我想肯定是眼睛血紅了吧……他們也訓練有素,很快我們就在他們的衝擊下潰散後撤,一部分還被他們趕向街兩旁。士兵們追趕四散的人,追上後拿木棍亂打他們,有人倒下了,依然被士兵圍上前亂棍猛打……我們在街中間的大部分民眾,一邊撤退一邊撿地上的磚塊石頭回擊,但是軍隊終於衝過木樨地橋,我的感覺是軍隊很快就會挺進到天安門廣場,那學生就非常危險了。這時,一輛公共汽車從長安街東麵駛來,急轉車頭將汽車橫在街心,這真是一個好辦法,我們撤退的民眾便圍在汽車側麵,跟衝近來的士兵搏鬥,甚至舉起單車要摔向士兵,士兵趕緊扭頭就跑。這時候又有兩輛公共汽車開來,以同樣的停泊方式幾乎是貼緊一起成三輛車堆橫在街上。坦克衝過來撞公共汽車,被撞的那輛便晃搖壓向後麵兩輛,我們伸出雙手撐在最後麵那輛公共汽車車身,努力要頂住不讓坦克撞倒三輛公共汽車。在坦克瘋狂的衝撞中,三輛公共汽車都在搖晃,我們就人疊人在公共汽車後麵用力撐頂,街兩旁的民眾也跑了過來,好多好多的人,成了一堵好大好大的你無法想象的人牆,人頂人大家是那樣的齊心同誌,真正讓我感到什麽是團結的力量,坦克每撞一次無功而返,我們就齊聲歡呼,街道兩旁的民眾,也一麵拍手喝彩諷刺士兵,亦一麵拿東西砸他們。坦克將前麵一輛公共汽車撞得變了樣,但依然無法再往前推進半步……軍隊的進攻開始凶狠,發射摧淚彈,煙霧一片,我被嗆得淚水鼻涕直噴,頭又暈乎乎……我想其他人也和我一樣,但我們並不後退,依然圍在公共汽車後麵,絕不讓軍隊往前開……槍響了……先是一槍,那槍聲在夜空中發出的特別的尖尖的長長的‘嗖——’,接著,更多的槍聲響起,我工友阿豪一聲不吱的就在我的左身側倒下,我蹲下扶他,那脖子上全是血,熱熱的流滿我的右手……我大叫兩聲,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隻軟軟的躺在我雙手中……人群開始慌張奔逃,我抱了阿豪走了十來步,就跑不動了……我放下阿豪,看到地下有塊石頭,撿起來憤怒地回身衝向士兵,我剛把石頭扔出,就在槍聲中感到額角有辣辣的痛感,抬左手一摸,手上有血……這時,工友鄧全拉了我向路邊跑……槍聲響過不停,越來越密集,人群亂奔竄逃,不斷有人突然的就摔倒,掙紮幾下再爬不起……在我們前麵的街路上,不時有火星在濺,那是子彈擊在地上彈出的火花……我小時候喜歡看戰鬥故事片,六月三號的夜晚,長安街木樨地,就象電影中的戰爭場麵……”
“你中槍後,有去醫院看嗎……?”阿瑩問,望著他的額頭。如果他有去醫院,應該得到包紮,也不至於現在她看到的樣子。
“我工友拉了我跑進一條小巷,一個騎三輪車的大叔看到我頭受傷了血流不止,他就雙手搓碾碎幾支煙,把煙絲捂到我的傷口上,說煙絲消毒止血,又撕了塊布條紮住傷口,然後騎了三輪車送我和鄧全到附近一家醫院。大概半夜兩點多鍾吧,我們到了醫院,醫院的走廊上,停滿了躺在擔架上小推車上的受傷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居多,走廊都被血跡布滿,人踩多了顯得特別的髒……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神情是繃緊的青白的恐懼的,又非常忙的樣子……我摸摸額頭,覺得自己的傷簡直是小兒科,而且煙絲也神奇,竟然沒那麽痛了……醫生那麽忙,我覺得應該把治療機會讓給受傷比我重的人,於是就離開了。”
阿瑩一聽,覺得自己對他更敬重了……以前是對他一廂情願的愛慕,現在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回到工廠宿舍,是半夜三四點了,我無法入眠,腦中過電般一幕幕閃出那些場景,坦克衝向天安門廣場了?那裏的學生怎麽樣……我不敢再往下想……第二天,我一睜眼,天已經亮,搖搖頭,沒那麽痛了,我騎了單車又往木樨地趕去……遠遠看去,那裏正彌漫著大團的黑煙,到了那裏,已經有好多人,黑煙來自被坦克撞爛的還在燃燒汽車,人們都在議論紛紛,他們滿臉是驚惶不定又憤怒無比的神情,地上滿是被坦克壓碎的汽車爛片單車斷肢,無數的子彈殼躺在一漬漬幹涸的血跡地麵上,在六月四號清晨的陽光下分外刺眼……這時,有幾個人騎摩托車來,說還有軍隊要正從西麵開來,我們一聽又怒從膽邊生,罵罵咧咧著很快又搬來路邊的隔離石墩放在木樨橋中,我的工友鄧全這時開了一輛貨車,運了十幾個工友和一些水泥墩來,我們齊心合力將墩子和汽車擺在街心……忽然,傳來非常相似槍響的聲音,似乎要撕裂清朗的天際,我們都愣一下 ,有人說他們來了又要開槍了,便有市民開始逃跑,大家受了傳染,都象驚弓之鳥四處慌逃,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中國軍隊,敢於開槍鎮壓中國人民……”
說到這裏,蘆葦停下來,眼睛望著夜色中的遠方,阿瑩隨著他的眼睛看,那遠方是朦朧黛色中的大山,山下是靜靜流淌的西江水,那山沉沉的身影投在江水麵,江水象一個巨大無比會吸啜靈魂的黑盤,讓她心裏有說不出的實實的沉重和惶惶的不安。蘆葦的身體向前一躬,雙手掌托腮手肘支在膝蓋上,眼睛依然望著前麵黑黢黢的遠處。
他們靜靜的坐著,似乎被窒息難以呼吸,都感到這個晚上,眼前的這一刻,世界消失了,冥冥中那巨大的黑盤正罩著他們,他們在這個黑盤中無法掙紮,毀滅,正在吞噬他們之後的一切生活希望。
十二點了,他們離開河堤往街裏麵走。
“你額頭的傷……會破相嗎?”阿瑩問,不禁為他擔心。畢竟,女孩子愛美是一種自然反應。
盧葦並不答理她這個問題,慢慢走著繼續說他的經曆:“後來是六四晚上的天安門廣場清場……我不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再之後,是政府開始清算和抓捕積極參與六四的每個人,秋後算賬是中共慣用的殘暴統治手段之一,也是有傳統的,五十年代後更是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我們十幾個工友,經過簡單的商量後決定各自亡命,於是我向老家方向逃。你知道,我是南寧的,自然向西南方向跑。六月七號,我到了廣州,廣州的大學生受北京學生被鎮壓的事實所刺激,他們聚集起來鼓動市民,上街遊行呐喊也衝擊政府機關部門,臥在鐵軌上不讓火車開動。一看到他們如此激憤,我也一頭撲進他們的遊行隊伍之中。連續幾天我們沒有停止抗爭,特別是知道了香港一百五十萬市民全港遊行聲援大陸民主運動,以及海外不少華人也以同樣的行動在聲援我們,我們心中就更沒有懼怕了。就在這時,我碰到一個在暨南大學讀書的香港學生,他叫方義同,因為愛好西方文學和藝術,所以我們特別投緣。我們在一起討論了自己的悲劇,無奈的認同這個聲勢浩大的民主運動,學生和我們都會以灑血拋屍告終,中國民主轉型的希望已經在六四的晚上被凍結。他問我有什麽打算?我十分惘然,隻感到處身於黑夜中的大海,四處都是凶濤惡漩。他就告訴我,北京不少的學生頭目都往香港逃了,香港的英政府表示接納民運人士前往政治避難,有市民自發組成‘香港支援大陸民主運動聯合會’,幫助逃亡到香港和西方避難的民運人士。怎麽找到這個組織呢?到了香港後直接到《明報》報社去就可以了。我斷然告訴他說我從沒有想過逃亡外國,方義同搖搖頭勸解我說,保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當年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先生不也逃亡國外嗎?還有孫中山先生,當然也逃亡到美國夏威夷啊!聽他這麽一說我頓開茅塞,決定也是先逃生保住青山。我們在廣州抗爭不了多久就全麵潰散了,我和三個成為好友的學生商量結伴逃亡,其中一個家住在廣東珠海的,他以前到過深圳。他也不敢回家,帶了我們爬火車去了深圳。火車未進站,就聽人說有很多警察和軍人會在車站搜捕逃亡的民運人士,於是我們在火車還未進站前,趁著慢速時趕緊跳車就跑,也不知道怎麽的就跑到郊外農村,也不敢再冒然進城,躲在農村的牛棚草垛裏。一個四十來歲的農民大叔來喂牛時發現了我們,他也算是個好心人,看我們的樣子就猜出我們的身份。他偷偷的把我們帶回家,給我們吃和穿,說有辦法從深圳河逃往香港,但要冒險,河邊矗著三米多高的圍牆,圍牆上是通電的鐵絲網。農民大叔說,六四以後,很多學生爬過鐵絲網跳到裏邊去,撲下河水就安全了,因為河水屬中間地帶,遊到對麵有香港警察等在那裏,爾後把人帶上車直接開到難民甄別營,再送往你想去的西方國家。但是圍牆下很多中國軍人荷槍實彈巡邏,一發現有意謀逃香港的人就抓起來,對那些敢於冒險爬網的就開槍射擊。天天都有因爬牆而被開槍打死的學生。聽了農民大叔這麽一說,我們都楞住了。這天晚上我們討論了自己的未來,我和一個叫高曉華的決定冒險一搏,另一個叫龍知秋的學生默不作聲。第二天農民找來他的兄弟,開兩架摩托車帶我和高曉華去探視情況,到了那裏,遠遠的就看到那堵長長的圍牆和圍牆上的鐵絲網。再往前走,我們就看到巡邏的持槍軍人在附近巡邏,一派大敵當前的情形。回來後我們分析,雖然有軍人巡邏,但軍人不可能每一米地方都有人把守,總有空隙的,我們隻要找到空隙就可以爬牆,有幾分鍾的時間足夠。怎麽爬上高高的圍牆呢,我們想出辦法,找塊夠寬又長的厚海綿,將帶滑輪的鐵鉤用繩子串在海綿一頭,再由一支兩米多長的竹杆將海綿伸到電網上鉤住,這樣在爬鐵絲電網時就不怕電擊和身體受傷。這麽長的竹杆,又如何帶呢?農民大叔說把竹杆鋸成三截,到了那裏再綁起來。辦法想出後,農民大叔就為我們準備好工具,再次幫助我們到了深圳河附近,之後我們小心地慢慢潛行向深圳河邊,然後在一處有樹叢的凹坑裏臥伏,將竹杆綁好。到半夜,趁著巡邏隊過去一陣,我們就跳出來飛撲向高牆。我伸竹杆把帶鉤的海綿掛上電網頂頭,然後拉繩索往上爬。我以為很快會爬上去,但被士兵棍子打過的左胳膊一用力就酸痛,無法使上力氣。我扭頭望高曉華,他飛快地爬到了電網上,這時,有強烈的手電筒照射過來,我說高曉華你快點先過去,不要管我。但是他說你過來我這邊我幫拉你,這時急咚咚的腳步聲傳過來了,夾雜著人的亂吼:再爬,開槍了!我一看,高曉華做手勢讓我趕緊爬上來。這時電光更刺眼了,我感到巡邏隊快撲到跟前,就大聲衝他喊你別理我,快爬過去跳河。我說完轉身狂逃,聽到後麵的軍人吼:下來,開槍了!大概幾秒鍾後,我聽到如炸雷般的幾聲槍響,我的心裏一震,停下扭頭望,高牆那邊什麽也看不清楚……但槍聲就在我的頭腦中不斷碰撞,我的所有的思維就是高曉華死了,他不會死的,一定翻過電網跳進河裏……我慌跑中還跌到一個水塘裏,一爬上來我的左額角突突的痛,以為中槍了,抬手摸了摸,才知道是傷疤被水一浸後刺刺的辣痛……
二
阿瑩認識蘆葦是因為文學,她喜歡寫詩和畫畫,也在當地的報紙和雜誌發表了一些小詩和散文,加入了市裏的文聯,在一次由文聯組織的筆會裏,她認識了南寧來的青年蘆葦。蘆葦能寫很漂亮的現代詩,人也長得高大帥氣。她愛上了他,隻是在心裏想不敢表示的那種,因為她知道自己既不漂亮也缺乏才氣,根本沒有讓人家愛上的自信。但是當她托蘆葦在南寧買畫冊時,竟然他很用心的幫她買到了。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夏日的傍晚,他打電話約她出來,然後他們很客氣一番沿河堤散了一圈步,討論了現代詩和現代西文繪畫,之後他送她回到她家附近的小巷口,把畫冊交給她後他就走了,從此不再有聯係,她也隻是從其他文友那裏知道他去北京工作了,是一間大工廠的工會幹部。
她現在還愛他嗎?她想她愛他,但自己已經有了男朋友。
阿瑩的男朋友叫偉東,市裏的航運局四船隊的一個船員。偉東並不愛好文學藝術性格還有些木納,阿瑩和他談戀愛是有些無奈,自己家境不好,四代同堂窩在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樓板房裏,而偉東單位好,工資高,最主要的是航運局的職工結婚有機會分到宿舍。而且,偉東很遷就她,這讓她感到這是可以跟他發展的另一個原因。
她決定讓蘆葦去偉東那裏去躲藏。
偉東有一個四平方不到的小窩,是一幢三四十年代老式樓房的樓梯角,偉東用木板把這個三角型的空間圍了起來成了很多人豔羨的“房子”。這個黑暗的充滿潮黴氣息的三角小空間雖然隻能鋪一張床,偉東和阿瑩卻因此滿足和自豪:哪怕將來結婚單位沒有房子分配,這裏也能成為他們洞房的最後歸宿——這總比在窄小的家裏割一塊空間出來做個小房子強啊!
偉東正準備下船出航,阿瑩把蘆葦帶來,他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怕那個青年成為自己的情敵,但他還是同意蘆葦暫時躲在樓梯角。他們商量了如何應付鄰居的疑問,阿瑩讓蘆葦叫偉東為表哥。“這段時間,你就靜心養傷,然後再慢慢想辦法。”阿瑩吩咐蘆葦一定要有耐心,她會盡量幫助他的。
怎麽幫呢?他們討論。
“你決定要逃港?”
盧葦點點頭,表情很平靜
阿瑩疑惑了:“哪,怎麽逃啊?”
“遊水出去囉。”偉東說。
他們這個小山城市,一九四九年以前有“小香港”之稱,原因是此地經濟發達,是廣西重要的商品外流通道,五十年代以後,航運業慢慢興旺,有專門的貨運船隊開往香港,這個船隊就叫“四船隊”,就是偉東工作所在的單位。文革中,廣東與香港一衣帶水的鄉鎮,全都湧起一股“逃港熱”,許多青年冒著生命危險偷渡香港,這股風氣傳到這個小山城,一些有膽識的知青結伴往廣東方向走,到了深圳後跳進深圳河遊向對麵香港,那時中國邊境尚未築起圍牆;或者偷條小船,帶上幹糧直漂劃到順德,在退潮後劃向香港。雖然,真正可以逃到目的地的不多,很多人死於海中,但是依然無法阻擋逃港潮的洶湧。
“我有個同學的哥哥,他就偷了條小艇逃到了香港。”偉東說。
“偷艇?”阿瑩覺得沒有把握。從地圖看,逃亡路線太長,地形又不熟,海麵也太寬,難度太大。
蘆葦在樓梯角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慢慢的他的傷治好了,雖然也有鄰居向偉東打探這位“表弟”的情況,但木納的偉東守口如瓶。隻是蘆葦越來越煩燥,每多住一天,他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覺。小山城雖然遠離北京,但“秋後算帳”的長鞭終於還是由北京伸過來:所有參加過民主運動的學生、工人和文化人士,不例外都要自我檢討或接受盤查,城市的氣氛即使在深夜也是人心惶惶。“說出來就沒事!”政府依然那種坦白從寬的說法。
“有什麽辦法嗎?”隻要偉東一從船上回來,阿瑩便問他。
照例,偉東不作聲,悶頭抽煙。
阿瑩愈來愈神不守舍,現在她跟偉東拍拖的興致也沒有了。她開始作惡夢:蘆葦被一群持槍的人追攆,他們朝他開槍:砰!蘆葦滿臉血濺……
蘆葦決定沿當年廣州知青逃亡香港的路線,從陸路先逃到最靠近香港海邊,然後遊水逃向香港。他開始作準備,希望阿瑩能借他一些錢。
“你還未到海邊就會被抓!”阿瑩憂心忡忡。
這天晚上,她和偉東到河堤散步,一路默不作聲。後來她停住,望定偉東:“其實,如果你要幫蘆葦,他就能逃出香港。”
偉東不作聲。
“讓他躲在你的房間裏,不就行了?”
偉東搖搖頭。
“你說,為什麽不行?你們的貨船不是出香港的嗎?”
偉東所在的第四船隊,專門運貨出口香港。船隊有貨船和輪機船,貨船是沒有機動能力的,均由輪機船或拖行或拍帶著前進。當地人稱這種輪機船為“拖頭”,偉東是拖頭上的水手。
這天晚上他們話不多,偉東抽了很多煙。後來他說話了:“我們是兩個水手住一間小房,藏不下人……再說,出關時,上邊的人例行上船檢查,連船長的房間都要看幾眼。”
“哪,總沒地方藏嗎?”阿瑩就是不相信。
阿瑩悶悶不樂,偉東知道她在想什麽,蘆葦呆在這裏走不了是她的心病,也是他的不悅的來源,他不希望她因那個民運份子而漸漸的忽略了自己。他終於說:“地方是有……”他鬆了口,告訴阿瑩,輪機船隻有一個地方能藏人,就是船頭的錨鏈倉。錨鏈倉在船頭的甲板下,是專門為錨鏈收放設計的,有一定的空間,除了堆放錨鏈外也能裝些雜物。甲板上有個六十厘米左右的出入口,蓋著鐵板蓋子,還上了鎖。一般,沒人下去,出關時也沒人到下麵檢查。隻要能鑽進裏麵躲起來,出了關船到香港泊岸後,從裏麵鑽出來,跳到海裏就是香港了,除了香港警察沒人管你,也就可以逃走成功了。但是,要提前鑽進錨鏈倉也有難度:首先要打開那把鎖,其次不能讓人發現你鑽了進去。
偉東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這天晚上他算是讓阿瑩吃驚了。
第二天,阿瑩去告訴了蘆葦,要他放棄原來的逃亡計劃,想辦法鑽錨鏈倉逃走。“偉東一定有辦法打開鎖的!”她說。
“真行嗎?”
阿瑩說她相信行。
“但是,會連累你們的!”蘆葦搖頭。
“不怕。”阿瑩說,“給偉東一些時間。”
偉東下一班船回來,對阿瑩和蘆葦說他偷了船長的鎖匙然後偷偷把錨鏈倉的鎖打開了,現在隻要找個沒人的時間,溜到甲板上可開倉蓋鑽進去。
“什麽時間最好?”蘆葦問。
“晚上十點以後。”偉東說,然後告訴他,出航的船員一般都是提前到航運局辦公樓的調度室去看黑板牌,那裏標示出每條船什麽時候出航。一般來說,去香港的船都是早上七八點左右起航,船員於起航前一天的晚上十點鍾後回到船上睡覺。十一點以後,錨泊地是很清靜的,這時候溜下船神不知鬼不覺,一定能鑽進錨鏈倉裏。
“會影響你啊……”蘆葦猶豫。
“你成功了,人不知鬼不覺。”偉東說,顯然不怕。
“如果不成功……”蘆葦還是覺得不安。
“如果被抓,你就說是自己想出的辦法。”
蘆葦很感激阿瑩和偉東的幫助,決定鑽錨鏈倉出逃。他們開始做準備,水和餅幹是必需的。去香港的航程是兩個白天一個晚上,到達香港是在開航後第二天的傍晚。他們找來三個大的可樂瓶用於裝淡鹽水,大熱天的要補充失鹽。再備一些奶油餅幹,既不變質也有些營養。
偉東專門帶蘆葦去四船隊的錨泊地附近看了一下環境,偉東說錨泊地的橋船口設有值班室每天有人值班,但不過是擺擺形式,你隻要大咧咧看也不看他,昂步往前直走,他就不會理你。過了橋船,外麵就是一條舊花尾渡客船改造成的作業倉,作業艙的外麵便泊著一條條的拖頭,這些拖頭開航時離開作業倉開往河中,河中停著一條條的千噸位的大貨船,拖頭任務就是拖著這些裝滿貨的貨船駛往香港。
“記住,你隻要鎮定,眼睛不望值班員,一定可以下船。”偉東說,開始抽煙,也遞一支給蘆葦。蘆葦平時是不抽煙的,但他還是接過了偉東遞過來的煙,嗆嗆的抽起來,不久難受的直咳。
三
一九八九年八月大暑前的一天晚上,十一點的時候,蘆葦背著一個偉東給他的水手常用的包包,裝了東西沿著河堤走向第四船隊錨泊地,下了岸後往橋船走去。遠遠的,他看到橋船口值班室昏黃的燈光,一個五十來歲的穿著圓領文化衫寬短褲的男人坐在裏麵抽煙。他的心有些登登跳,但想著偉東的話:不用理值班,眼睛往外麵看,輕鬆直走過去。盡管他的心跳得厲害,但他的確是這樣做了,結果順利的通過了橋船口,走到作業倉處。夜色很好,幾條拖頭泊在那裏,偉東告訴他,並排第三條就是他要下的船。蘆葦站在那裏鎮定了一下,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河水流動中拖頭互撞的輕微響,還有就是不知怎麽會跑到錨泊地的小蟋蟀的鳴唱。沒有人注意自己,他好象就站在曠野上。他終於沒有一絲的慌亂,邁下了第一條拖頭,又過了一條拖頭,再跨上那條目標拖頭。拖上上沒有燈光,靜悄悄的隻有淡淡的月色灑在甲板上。他悄步來到船頭甲板,一眼看到了那個六十來厘米的艙蓋。他快步走近蹲下來,再扭頭看看,駕駛艙那裏依然漆黑一片。看看艙蓋,有把鎖頭,他一擰,鎖頭是假鎖,他拔下就扔到河裏。他小心的用力的揭開了艙蓋,定神往裏看,隱約中他看到通往倉下麵的小梯級,於是他便沿小梯級向下爬,然後抬手關上艙蓋,掏出手電筒打亮。
他看清楚了,錨鏈倉約七平方,因為船頭是尖的,錨鏈倉也就是三角形,裏麵堆著雜物,一股鋼鐵的腥味和陳黴的氣息充塞了他的胸膛。“我得在這裏呆上兩夜兩天。”他這樣想。下船前,阿瑩要送他,他婉拒了。“你等我從香港打電話給你吧。”他充滿自信,一定能逃出香港,逃往法國,在國外繼續從事民主運動事業。他心裏太感謝阿瑩和偉東了,他們給他的幫助,是要冒險的,冒很大的險!
他看到那堆錨鏈旁有一條一尺左右寬的厚厚的長木板,心裏一喜:真是天助我也,這不是最好的休息的“床”嗎?他小心地將木板拖過來,斜斜的架放好,然後慢慢躺下。一個多小時後,他就聽到隔壁艙裏水手弄出的聲音,不久是鼻鼾響和翻身聲。他想,他隻要有動作,隔壁也一定能聽到響聲,不過他們會把這種聲音當成是老鼠吧,有誰會想到藏了一個人在這裏呢?躺下來後,他的腦子很亂,於是就開始閉目養氣。他知道,自己帶的三大瓶水並不多,最好的節能是什麽也不想。很快的,他平靜下來,決定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帝。
第二天很早他就醒過來了,從錨鏈倉收放錨鏈的倉眼處透進來外麵薄薄的晨光。慢慢的光線強烈了,他都可以看到倉裏的一些雜物的輪廓。再不久,隔壁倉傳來人聲和嘈雜響,然後就是拖頭的引擎轟鳴,汽笛長鳴,之後船動起來,水聲嘩啦啦。“從現在起兩天一夜。”他這樣想。
時光慢慢的過去,他也開始感知氣溫的變化。到下午時,倉裏漸漸的焗熱,抬手摸甲板,觸到之處是燙手的。他身上不斷的冒汗,總想大口的喝水,但他深知隻能一次喝一小口,分著來喝才能保證喝兩天。奇怪的是居然有小便,在這麽一個蒸籠般的船倉裏。後來實在太熱了,他就脫光了上衣和外褲,汗漬漬的躺在木板上。就是想喝水,不喝可能會中暑,他不能中暑!於是忍不住的很快就喝完了一瓶,又喝了半瓶。再不能喝了,他忘著剩下的一瓶半水,堅決的對自己說。
第一天在酷熱折磨下終於熬到太陽下山,他覺得自己沒有中暑,隻是頭有些混頓。天快入黑前,他略有餓感,於是吃了些餅幹。吃餅幹沒水喝不行,於是又隻好喝了些水。現在,他隻剩下一瓶多一點的水了,但願明天氣溫會有所降低。這天晚上,他昏沉沉的睡醒了幾次,其中一次醒過來時,是拖頭停止了轟鳴。“一定是過關檢查。”他仔細聽著艙外的聲音,沒有聽出什麽名堂。他並沒有太多的緊張,也相信絕沒有人會爬下這個鬼錨鏈倉檢查。這樣約半小時後,船又轟鳴開動。
但是第二天的溫度比第一天還要厲害恐怖,天一大早他就感到了這一點。他看看表,約是十點鍾,他已經在焗熱中脫得隻剩下一條內褲了,身上還是止不住的冒汗。狹小的艙裏不斷升溫,空氣中越來越強烈地充滿壓迫嗆人的氣息,他似乎就在濃煙中。看看手表,是下午三點鍾,艙裏的氣溫就簡直象在燃燒一般,他覺得自己身邊全是熊熊燃燒的大火,他就是一隻鍋中的饅頭正被高溫烤燒,身體裏的水份化成了泉湧一般的汗水,胸口象有一塊熱騰騰的鐵板壓住,整個人就想要爆炸了。他每一分鍾的想法就是喝水,這邊才喝下一口,立刻就想喝第二口。他自己很想理智,覺得不能這樣就把水喝光了,可他無法控製自己,覺得不喝水他就會馬上死去。於是,所有的水很快就喝光了。但還是止不住蒸煎酷烤,熱浪包裹著他要把他窒息把他炸幹烤焦,他就想著整個人要浸泡到冰水裏降溫,要不然自己就會冒煙燒起來。他覺得自己實在不能熬下去了,要麽就爬出去,要麽就死在這裏。他的頭開始炸痛,那種混頓的感覺越來越纏住他。“我會死的,我會死的!”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整個艙裏都是火,他所觸的一切都是燙熱燒灼,胸口越來越悶漲,四肢愈加酸軟,腦袋中是突突的澎痛,眼前不斷閃出一堆微細火星,艙內的物體在旋轉看不清模樣。“我去不了香港,去不了……我馬上會死在這裏,之後是發臭,我要爬出去!”他再控製不住自己,也不去想爬出去的後果是什麽,隻是知道再遲些,他就沒氣力爬上甲板,趁著還有點清醒,一個想法就是要爬出去。
蘆葦在頭暈腦漲手腳軟塌中花了有半個多小時才艱難地爬上艙口蓋板口,盡管這裏更象煉鋼的爐膛口,他伸手觸到的甲板是灼痛的。他用力地推了幾下,無法推開艙口蓋。他已累得滿身大汗,軟軟的知道自己是無力推開艙口蓋了,頭一陣陣的昏炫搖晃,呼吸越來越急促困難,好幾次他差點從梯級上摔下來。這時,求生的強烈的念頭讓他決定最後試一試:用自己的頭把艙口蓋頂起來。
他作了一次深呼吸後,先拚命爬上一步梯級,然後弓了腰把頭頂向蓋板,盡管這一接觸他覺得頭頂象被熨煎般灼痛,眼睛一黑幾乎摔下來。但他咬牙忍住了,拚盡最後的力氣雙腳用使勁向上一挺身,艙蓋移動了,一股新鮮的低溫的空氣湧進來,他頓時精神一振,咬了牙繼續死命向上挺……
駕駛室的船長肥叔一生中也沒見過這樣的情況,他的視線原來是看著前方遠處的,忽然覺得奇怪,甲板上的艙蓋怎麽慢慢的撳起,接著是一個人的頭漸漸的升上來,再接著是人的上半身。肥叔簡直是驚呆了:他首先想是自己船上的那個混蛋船員爬進裏麵找死啊?但仔細一看他根本不認識那個人!
上半身爬出艙蓋的蘆葦再無力往上爬,眼一黑暈厥趴在那裏。肥叔喊來了人,很快把蘆葦拖起來扶到船尾陰涼處。偉東跑來一看,便楞住了象傻了一樣。
四
肥叔通過無線電向上頭匯報,拖頭接到指示立刻拋錨停在河麵上,一個小時後,一艘載著警察的航監船駛過來靠住,警察將還在昏迷的蘆葦抬到航監船。第二天,另一艘拖頭開來,替代了肥叔的那艘船的任務拖貨船到香港,而肥叔接到命令立刻回航。
肥叔那條輪機船才泊到作業倉,一群警察已經候在這裏,將全體船員帶走關進看守所。接著,警察上拖頭搜了個天翻地覆。
蘆葦在嚴刑逼供下死不開口,偉東隻在老虎凳上堅持了半個鍾,“逃港”案告破,不久,蘆葦被判死刑立刻執行,偉東被判十五年徒刑,阿瑩被判十三年徒刑,肥叔被判八年徒刑,其他船員被判五年至三年不等的徒刑,沒人能幸免。公告出來,市民們奇怪議論:為什麽蘆葦逃港被判死刑?參加天安門民運的學生,也有逃港被抓的,都沒有判死刑……有人說,六四是學生運動,判學生重刑,國際影響大,工人嘛,沒人關注,命賤啊!
判刑後犯人們都被綁在車上胸口掛了牌子遊街示眾,牌子上標示了他們所犯的罪行。蘆葦的脖子後麵還插著一支尖頭的長條牌子,上麵寫著“死刑犯蘆葦”的名字,兩個著軍人莊嚴地站在他身後,一手持槍一手揪著他的衣領。
遊街示眾後是立即執行槍決,地點是市郊八公裏的一個荒山穀。當汽車向八公裏駛去時,好些青年騎了單車眉飛色舞興致勃勃追隨到那裏看槍決。
這天晚上,電視台播出了這一新聞,再次稱公安部門粉碎了一起反革命逃港事件。
蘆葦被槍決後三天,偉東被押往勞改場。九十年代第一個月的第三天,被嚴刑逼供過的偉東死在勞改場裏的磚窖裏:他拉著一大板車,車上是剛出窖的熱氣騰騰的磚塊,當他從一個坡上往下跑時,眼發黑腿一軟摔倒了翻了車,車輪壓過了他的身體,車上的紅磚砸下來,他腦漿和血溢噴……
結 尾
二千零七年的夏天,出獄幾年後四十歲出頭的阿瑩,再次來到偉東的墳前,燒些香紙放些鮮花。她很想也給蘆葦燒些香,但就是找不到蘆葦的墳,聽人說他的屍骨曾埋在一個荒地上,但現在,那當年的荒地成了別墅群,別墅的業主都是市委官員……站在偉東的墳前,她顯得有些麻木,不知是後悔還是感慨,但還是默念著悼詞將鮮花撒向四周……
創作後記:
“六四”後,當年的七月份,朋友為我謀劃逃港避難,八月,我鑽進了某條開往香港的輪機船的錨鏈艙,最終還是逃港失敗……我被監禁於廣東樟木頭看守所……而我的一個好友盧葦(廣西南寧人),也因帶工友參加北京木樨地阻攔軍隊及廣州的堵鐵路等示威抗議,遭到政府追輯,先是走陸路逃港不果,於是他們偷小艇從水路繼續向香港逃亡,卻不幸被抓捕,盧葦竟遭到槍決,其他人亦遭受重判……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心一直沉重,就想著寫篇小說,不斷的修改著構思……今年,集中精力看了大量視頻及文字資料,終於有創作主題的突破:學生,是這場民主運動發起的主體,但工人和市民,是他們,挺身而出支持學生,成就浩大的震撼世界的中國全民抗議示威運動!他們以血肉之軀,擋住軍隊射向學生的子彈!他們,徒手向凶悍殘暴的政權宣戰!他們,灑血北京長安街!他們,以鮮血勇氣義舉凝築成這場運動中最偉大的英雄!
《腥紅的夏日》,初稿寫於2003年,小說主角原本設計為學生,今年再閱讀並作了大修改,算是了卻心願並致敬參與六四運動的所有人……
頂好文!+1
1。鄧小平時代的貪官汙吏引起民憤,熱血青年遊行罷課,膚淺地認為民主、自由是解決之道。
2。美國計劃在中國弄顏色革命,挑撥、支持學生反政府(美國兩個大使:羅德、李潔明就是罪犯!),以英美的媒體大力煽動民反。
3。中國民眾加入學生陣列,民怨爆發、失控。
4。解放軍入駐維安,由各種跡象看來:沒有大的流血事件發生(柴玲是鼓動別人流血犧牲的惡棍!該下地獄!)
5。幾乎所有民運帶頭人物,都安全逃到美國(這才是大笑話!)
6。鄧小平憤怒的對美國特使尼克森說:你們對64事件牽涉太深了!
7。64事件使得西方對中國高科技封鎖,所以64學運的原意是好的/反貪腐,而貪汙腐敗、激情盲動結果是壞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8。64的起因是由於中國人的思想文化及個性所使:升官發財的心態、對於文字的定義誤解(民主自由和對法治的認識)、中國人易受煽動。
註: 64事件是不可能有慘重死傷的,當時眾多美國、歐洲的記者到處搜集資料,都找不到死傷的證據,那些傷亡的照片都是後來才出現的/大概是好萊塢的製作,而學生示威領袖們一個都沒死,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