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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

(2013-06-04 15:53:26) 下一個

文采散論 


伍立楊 


文采,就是作品的精神、風貌、脈搏,是通過文字熠熠閃射出來的光芒,是飄飄的旌旗;好比龍鳳繪藻,虎豹炳蔚,神采照爍;草木賁華,青綠紫橙,斑駁五色。文字甚至是一種聲音,林籟發音,有如竽笙;泉石激韻,和若球簧。文采在作品裏,不是可有可無的外衣,蓋外衣無妨生命,而沒有文采的作品,卻是無血無肉的僵屍。這樣說,文采又是一種內涵。文采正是鬱然於內裏,煥然於外表的那樣一種氣血。


 


文采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美。上乘之作,必文采鬱鬱,失去了文采也必失去了生命。言而無文,行之不遠。文藝作品對人心的感受,於情意的療救,所倚重的不是藥石丸散,不是祖傳藥膏,文學之賴以成為人生精神的支柱,正是其情、境、意、識見、思想之綜合感染力,總起來說,在於它美。美是不能沒有的,契訶夫戲劇裏說:“我已經老啦,我已變得庸俗啦,我不會愛任何人,唯一使我感動的,就是美,隻有美還不容我不動心。”(《萬尼亞舅舅》)


 


文采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漂亮的文字,但這漂亮並非僅謂大紅重赤、斑斕陸離,它的優美,是以多種形式出現的。或衝淡平和如晨嵐暮煙;或清麗出塵如娟娟露竹;或孤淒荒寒如古道西風;或冷豔刺目如深秋澗紅;或汪洋恣肆如大河前橫;或清曠豁達如滄桑智者;或氣度雍容如三春牡丹;或感傷抑鬱如孤舟嫠婦;或老到味醇如三秋桂子;或沉鬱冷峭如秋溪水石;不拘一格,眾美出焉。然必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的境界,於表達上亦須擒縱自如,一如意中所欲出。


 


即以承先啟後的現代散文線索,我們循香而去,往往驚詫那一座現代國語蒼翠蓊鬱的百花園。魯迅先生的冷峭孤憤、沉鬱頓挫,林語堂的熱烈明快、閑散幽默,俞平伯的縝密從容、典雅委婉,朱自清的晶瑩溫潤、清麗工細,廢名的清空疏朗,梁遇春的情致婉轉,錢鍾書的犀利機智,沈從文的樸訥野茂……即以當代小說而論,也有王蒙舉足輕重,涉筆成趣,機智暢達,表情達意的淋漓酣暢常令人不敢仰視。阿城的意新語工,氣韻生動,敘事功能極強,看似不大規範,卻又極自然,是一種很古的意趣。何立偉的筆致舒朗,語言的極度推敲又釀就了神奇的光彩和氣息,言語間空白多,彈性大。張承誌的低回悲壯、回旋連綿,像一闋深沉雄渾的古歌。他們的作品風格即是他們的氣質、知識、見解及趣味的中和,他們的文字異彩紛呈,各有套路,卻無不烘托出一種煥然文采,使我們讀了,就不禁要拍案驚奇,栩然而醉。


 


文采斐然的作品,語言閃爍著不可思議的靈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樣使一個個詞匯改變了原來的印象,浸潤在一派新鮮的含義裏。詞匯的作用往往為人所忽略,其實,胸中有百般細微的感觸,不能以言詞傳達最是憾事,而辭藻的妙用,在於能顯示印象,從片段表現出完整。白描自然是不錯的,但是有些境界非詞藻不為工。舊時書麵語固然死了,但在高手那裏,它又會浸染全新含義,必要時借來一用,經濟、得力而且最為醒豁。文學史上文采煥煥的大家,像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雨果、曹雪芹、魯迅、俞平伯、錢鍾書,詞匯量都十分驚人,他們才是左右逢源、舉重若輕、起落裕如、移步生蓮的文章大家。辭藻,文采的基本要素,是應某種需要而生,並非東塗西抹以炫人耳目為業的。魯迅早年傾心西方文學時,由於章太炎先生的指導,在偶然的回顧中,發現了從小熟讀的傳統文學的某種魅力,魅力的誘惑,竟至從此形成一種癖好,行文時,往往投進一些古僻的字眼,恍如流水因頑石的阻礙,時時激起漂亮的旋渦。所以魯迅文體的文采是古雅冷峭的,正吻合於他在黑暗的年月裏讀《法苑珠林》《百喻經》《大唐西域記》並著迷於其中廣博的譬喻和清麗古峭的文辭。


 


當然,辭藻是文采形成的基礎,妙用辭藻,非謂堆砌,而在善用。即善於組織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的關係。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粗看似不平整,但字辭之間,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文采必由辭藻的靈動組構而成,而當如樹林交柯,枝幹之間,汁液流轉,一枝動,百枝搖,辭旨老當,富於彈性,如餘光中所說,是要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這才是活的語言。莎士比亞的像草地一樣豐厚的奇趣迭出的比喻,蘇東坡風貌曠達、妙趣橫生的文字,錢鍾書冷峭辛辣、遐思奇異的隨筆就煥發著這樣的奇彩。


 


簡練在文采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就看出組織辭藻的功夫。寫得簡練就是寫得有才氣,凡文章,意真則簡,筆老則簡,氣蘊則簡,神遠涵藏不盡則簡。這似乎不盡是古典文學的特質,法國荒誕派戲劇家尤奈斯庫嚐謂:應深入到那些平凡的事物中去尋找不平凡的奇特和新鮮的東西,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必須寫得簡練些。人總是按美的規律造型,倘無起碼的簡練含蓄之美,文采又從何而生?


 


    要寫得有文采,有才氣,簡練,善用辭藻,作為漢語文學來說,不能不以古典文學作營養。現在的青年作家精通古典文學的恐怕很難找了。其實文言及修辭往往使意境升華,因為它是中國人內心裏的東西——以古代的文章格調作為詩人的言語,而詩的內涵即在於它的形式上,它的言語、神情、口吻之間,似乎詩的內涵、形式、言語三者已凝成一古物,曆千年之久。這實在是文言文的可驚可歎處。廣泛地吸收文言詞匯、語式和修辭手段,又為新生的白話添加了一個悠久深厚的傳統。領會古文意境非謂拘泥盲從,我們應該從文言與白話的精粹交融點提煉出味道來,因為文字的魅力使人著迷!況且物質文明、社會工業化日益蔓延,人性也因之趨於膚淺,以古文的有機成分注入現代白話文的肌理,正是為詞采注入良好氣血。文言之美除了文學作品以外,即使是在《本草綱目》《毛詩品物圖考》等大量古雜書中也可尋出頗為古雅的意趣,慨然獲得一種意外的驚喜。當代小說家阿城的《遍地風流》這樣寫道: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長,石頭鐵般鏽著,一塊巨石和百十塊鬥大的石頭,昏死在峽壁根,一動不動。巨石上伏兩隻四腳蛇,眼睛眨也不眨,隻偶爾吐一下舌芯子,與石頭們賽呆。”何立偉《鬼城》這樣寫: “幾棵鬼棗子樹,拿指頭淩淩亂戳著夜,到底戳不出一個眼,因此沒有米粒星子透出來。”這樣的遣詞造句才是深得中國文學與文字三昧的。在這個時候,其文字的詩人之風往往使意義退居第二位,十分精妙的文字安排顯示出非凡的才氣,文墨的功力由此顯現。這使我們看出漢語文字的靈光神妙來。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悠久的文字,與其同時的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存在了三千餘年後業已消失,漢字卻越來越表現出它的生命力和優越性。中文的非線性直觀效果及其音義二維的特殊功能,是通向冥契道妙的特征,又可直追文化哲學的內蘊。中國字往往就是詞,字詞一體,詞匯從它自身所處的位置,及與他詞的組合中獲得真正的力量。以文學的特殊處理方法,把一個詞放在他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它因而顯得突兀新鮮,深沉的體會又發揮了舊義,使最普通的常用字陡然起了一種樸素而強烈的本質之輝。文采飛揚的作家,他的作品字裏行間同時也保留了時代的精神,不因墨痕漫漶而消弭。正如無言的美術可表現文化積澱和精神嬗變一樣。


 


    魯迅先生說:“革命之所以於口號、標語、布告、電報、教科書之外用文藝者,就因為它是文藝。”文采每每被人視為形式,但是正如繪畫離不開色彩和線條,音樂離不開音響和節奏,舞蹈離不開姿勢和旋律,文學離不開語言和文采,沒有文采的語言,不是真正的文學語言。在這個意義上不重視形式就無所謂藝術創造。


 


    欲張揚文采,不能不強調,語言不僅是所謂載體,更是作品的本體。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的後麵有文化積澱。一個人文化修養越高,他的語言所傳達的信息就會越多。文采貫穿在語言流程中,貫穿在作品的全部精神內涵──它的情致、神態、氣韻、風骨中。丹納《藝術哲學》嚐謂法國17世紀大家如高乃依、拉封丹、莫裏哀等皆出自路易十四治下,蓋“當時不僅名流,所有的人都文筆優美”。優美的文體成為風氣,一個人不知不覺就被感染了。可見美文的生發需要倡導和氣氛。當今國人中從事文學的有不少急功近利,讀書極粗的附庸風雅者,思想既平庸,又欲炫新奇,就距離文學很遠了。其決裂文筆的根源在於意圖寫出自己感受更多的東西,而素養不到,不免左支右絀,捉襟見肘了。焚琴煮鶴者之流本來與雅字無緣。現在有很多人是不要讀書的,即讀,也是蜻蜓點水,秀而不實,且又短於鑒賞。好多搞文學的人,同他們說起經典,他眼前隻是一片灰色,文盲這個詞,真可借過來──就是文學之盲,文學盲的致命處是欠缺美感,對於文采,全無欣賞能力。


 


一部作品若是失卻了語言魅力,正如一朵花失卻了芳馥和神韻,其審美價值就值得懷疑了。中國文字迥異於別國文字的格式是對仗、思想、想象、色澤上的聯屬和對比,文學大師的作品,其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這正如文人畫講究筆墨情趣一樣,筆墨本身是目的,物象還是次要的。小說、散文的語言,也絕不純粹是外在的東西。


 


    袁牧《續詩品》謂:“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裝。匪沐何潔?匪薰何香?若非華羽,何別鳳凰。”是啊,缺乏文采,也就失卻了感染力。《聊齋誌異》嬌娜篇寫書生孔雪笠,旅羈重病,得一老伯引麗姝前來看視,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見異色,呻吟頓忘,精神為之一爽,不久即遍體清涼而愈。美文對人的精神療救,亦當如是。上乘的藝術,需要多方營養,古今中外,文言、舊詞、佛典、民間口語、外國文學的特殊表達法,都可拿來為我所用。俞平伯先生的散文深得知堂老人器重,就在於他善於化用文言、歐化語、佛經、舊體詩詞中的絕妙好詞、口語及多種語法成分,釀就一種特別耐咀嚼的縝密委婉、典雅回環的散文,特饒風致,言外之意,味外有味,文采照爍,生機盎然,功在化用。


 


    文采,醉心文學的人的冀盼,同時也是文學生命力的一個露氣鬱鬱的標誌。文學上不朽的聲名要靠作品給讀者的樂趣而定,而這樂趣,除了思想、識見的魅力,文采所形成的美,也占有不可估量的地位。“文章美如精金美玉”,蘇東坡寫信給他的朋友這樣說:就像真寶石能通過一切考驗。他自己的作品不正是如行雲流水,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嗎?文采的魅力和美感就在於動筆和收筆之間。莊子的文章、六朝抒情小賦、唐宋散文、明清小品,所以取悅於千秋萬世的讀者,超越一時的文風而流傳下去,正是基於其文采煥然的獨到筆墨。文采鬱鬱的作品,在接受者那裏必定獲得快感。醉心文采魅力的人,他的思緒會循著作家筆端能表達一切思想的脈絡,筆者自忖人間諸樂莫過於此。這種快感往往敏銳到深入文句的肌理,也就是字詞的最微妙的調遣中。魯迅先生給劉半農校點的《何典》序中說:“成語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從成語中,另外抽出思緒。”推究先生的意思,也是很明白地在張揚作品的文采,並以最基本的字匯作為出發點,揭示文章和修辭的奧秘。文學作品的文采,就是以人藝來彌補天工,而且彌補到人藝恰如天工的地步,師心造境,達到文學的極致。


 


(選自伍立楊《文采散論──兼論當代小說、散文語言的失血》,有刪節,《名作欣賞》199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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