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 (七，八)

(七)

王大順的突然消失，令楊小花愁苦萬分。她像“過把癮”裏的杜梅一樣，對楊大順萌發了種種懷疑之想。這個文科出身的女子，體內的每個細胞，仿佛都被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滋潤著。孔子家書，李清照，普西金，弗羅斯特等人的忠告或靈魂之聲，交替在她的腦海中翻騰著。

曾經擁有過的情感，就這樣煙消雲散了，這讓楊小花覺得自己非常失敗。她坐在空蕩蕩的電腦桌前，任思緒飄蕩。孔子說，既得之而又失之，君子恥之，我就是一個讓人恥笑之人。楊小花越想越沮喪，她的心底不禁浮起普西金傾訴的那些大段大段的傷痛別離：

是的，我曾經享受過，也曾覺得幸福，

我曾醉心於恬靜的快樂，雀躍的歡呼……

這歡快的時日現在何處？

它轉瞬即逝，如同夢幻，

享受的喜悅也一去不返，

我重又寂寞，憂鬱，周圍一片黑暗！……

當楊小花默默吟誦到“它轉瞬即逝，如同夢幻”時，她的心底好像被鋼針刺穿了一般。不，我和王大順並不是轉眼即逝的，我們有過心心相印的六年，我們有過生死不離的默契。如今的王大順，一定是遇到什麽意外了。

除了可能意外出現的女人，還會有什麽其他的可能嗎？楊小花從王大順的房地產生意，想到他在哈佛大學就讀的兒子，最後想到他落難時娶來的妻子。她苦苦思索著，不知在這個平穩溫馨之家裏，哪個環節會出現問題。楊小花越想越累，越想越心無居處，她像失去了執手相望的愛人一般，任心情被憂傷和胡思亂想肆意占滿。

在心心相印的男女之間，一定會存在著心靈感應時的情感互動。就在楊小花驚恐萬分坐臥不安時，在美國的聖路易斯，王大順也在體驗著心中的傷感。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吃力地輕輕哼唱著一首他非常熟悉的老歌：

孤館寒窗風更雨

欲語語還休

昨日春暖今日秋

知己獨難求

四海為家家萬裏

天涯蕩孤舟

昨日春潮今日收

誰伴我沉與浮。

連夜風聲連夜雨，

佳夢早驚休。

錯把春心付東流，

隻剩恨與羞。

風雨摧花花何苦，

落紅去難留。

春暮淒淒似殘秋，

說不盡，許多愁。

張弦難訴相思意，

咫尺歎鴻溝。

花自飄零水自流，

腸斷人依樓。

夜夜明月今何在，

不把桂影投。

關關雎鳩恨悠悠，

一般苦，兩樣愁。

 上麵這首老歌是八十年代電視劇“鵲橋仙”裏的男女對唱，當年由歌星王潔實和謝麗絲原唱走紅。上大學時，王大順和他的大學戀人吳越曾經在學校的國慶匯演中深情對唱過這首歌。大學畢業後，吳越留在了電視台，後來又混進了演藝圈，而王大順卻隨著出國潮，飄到了美國。在他們分手的那個晚上，他們兩人攜手對視，最後一次把這首歌再次唱響。哀怨的歌詞，記下了他們兩人不舍的青春。

王大順沒想到，在他的天命之年，他居然又體會到了青春時代的情感落魄。這真是一般苦，兩樣愁。王大順和楊小花這對渴望天長地久的男女，在時空錯亂的相遇中，在相見恨晚的遺憾裏，誰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該何去何從。

 

(八)

王大順在發病前的每個周日，幾乎他都要去教堂做禮拜，並為會眾領唱聖歌。此時極度虛弱的他，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歌頌上帝了。王大順的妻子是個比他要虔誠的基督徒。在王大順人生最後一天的這個周末，他的妻子根本就沒有料到，死神是如此靠近她的丈夫。早晨八點鍾來看過王大順以後，這位一絲不苟敬拜上帝的女人，忍受著腰背痛的不適，悄悄離開了丈夫的病房。

臨行前，她趴在王大順的耳邊輕輕地囑咐著，大順，我做完禮拜就回來，我和教會裏的兄弟姐妹，會繼續為你禱告的。聽完妻子的話，王大順睜開疲倦的雙眼，吃力地對妻子點了點頭。主啊，在你沒有難成的事。你還會傾聽人間的禱告嗎？

在妻子離開後的一小時之內，王大順在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狀態中，他把他這五十二年來所經曆的一切，斷斷續續又過了一遍。不知是幻覺還是回光返照，躺在聖路可醫院腫瘤病房的王大順，開始在腦海中給自己放映一幕幕的彩色寬銀幕電影，他正在心中與親人告別……

吳越呢？那個說要和我白頭諧老的吳越呢？她今年多大啦？嗯，和我一樣，她也五十二歲了。吳越，我看了你最近演的幾部電視劇，心裏真不是滋味。除了演奶奶輩兒的角色以外，你的戲路越來越窄了。吳越呀，當年你多年輕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爸爸媽媽呢？爸爸的心髒病好些沒有？媽媽的風濕病還在折磨她的一舉一動嗎？記得我出國那天，爸爸媽媽親自到機場送我。爸爸握著我的手期盼地說，兒子，等你在美國站穩腳跟後，爸爸就投奔你去。聽說美國做心髒搭橋手術最好，到時候你幫爸爸找個大夫看看吧。爸，真對不起，兒子來美國這麽多年，直到現在也沒幫您還這個願。兒子這就要先走一步了，爸爸，保重。

妻子呢？她熬中藥的那些藥罐子呢？老婆，你的病害了你，也害了我。我知道這些年你苦，可我的激素都是怎麽排出去的，你知道嗎？不是我怨你，你確實太固執了。禱告治不了你的腰背痛，你就得去看醫生啊。即使不為了我，對你也有好處的。唉，剛結婚那會兒，咱們在床上的時間多甜蜜啊。

女兒呢？孩子，爸爸對不起你呀。你上初中那年，爸爸為了給小花阿姨寫信，不耐煩地把你吆喝走了。多虧你讀不懂中文，否則，爸爸的心事都讓你看見了。孩子，原諒爸爸對你耐心不夠。孩子，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好好成長。

小花，小花，你又在哪裏？